第41章
草原的冬夜漫漫而过,天将破晓。
更深的雪落了下来,覆盖了所有通往北方的路。
寒风裹挟碎雪,如同千万把削铁如泥的尖刀。
策勒格日点兵三万,当日便带着崔姣姣和阎涣匆匆启程。
他握紧缰绳,黑貂的大氅上已结出一片兵甲,每动作一下,便发出簌簌声响。在她的身后,跟着万人兵马,个个目光如炬,等候左贤王下令。
崔姣姣缩瑟在狐裘之中,与策勒格日共乘一马,阎泱则紧跟在侧。她一路而来,从不觉寒风刺骨,想是心事了了,反倒觉得霜寒深重,呼出的白气盘旋着向上,睫毛上挂着霜雪的冰粒。
一路向东北方向而行,纵然草原的将士们习惯了冬季苦寒,可今岁北地之冷依旧冻得众人牙齿打颤。
“还有不到三十里。”
策勒格日忽而开口,像是在安慰崔姣姣。
阎泱始终沉默,并不曾开口多说一句,可越靠近堂兄所在之处,他仿佛心中有所感应般,再也无法冷静,也开始张望着,试图探寻堂兄的身影。
八岁上,自堂兄救下他的命,阎泱几乎没有一日离开过他。
他大手抹了一把廉价,冻结的冰碴割着胡须落下。万人之中,马蹄时不时便会深陷雪坑之中,不只如此,更有拔出时被冰棱割破的马腿血流如注。
这些日下来,已有十数匹战马无辜负伤。
在风霜暴雪的重重阻挠下,漠州的影子终于在苍茫天地间若隐若现。
黑压压的一片城池,宛若巨兽的骸骨。
未免被潜藏的敌军发现,策勒格日安排大军藏匿于漠州城外的荒山后。而后,他则与崔姣姣、阎泱三人小心绕至城内。
“赵庸之在信上说,帝师困守孤城,‘孤’字一解,他们必然不会在住有百姓的闹市之中,定然是在郊外荒野。
崔姣姣一语出,二人深觉有理,三人两马便于无人出奔腾着,直至再也不见人烟。
远远地,崔姣姣看见一处被厚雪掩埋大半的荒废驿站。
她翻身下马,不等策勒格日牵马追上,她拖着沉重的狐裘,一步一顿地艰难向前挪动着。即使北地风寒穿透骨髓,她依旧眯着眼向前。
深嗅一口,她只觉得,漠州连空气都带着血腥。
残破的驿站被风雪侵蚀,此刻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崔姣姣离那扇门愈发近了,伸出双臂,欲快快地推开那漏风的木门。
‘吱呀——’
半塌的房门自内拉开,崔姣姣登时僵在原地。
茫茫雪原之上,那人就立在漫天飞雪中。
阎涣最初以为这是海市蜃楼,呆滞着未曾敢相信这一切。
“先生,孤是不是得了臆症,为何孤能看见姣姣。”
身后,赵庸之低声开口提醒:
“帝师,是公主,公主来了。”
阎涣还未来得及披上大氅,一边的宽袖挽起,才换过药的小臂暴露在她眼前,紧紧缠绕的绷带渗出殷红的血,她的目光被刺痛,不敢想他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将离。”
她颤抖着双唇,在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阎涣猛地向前狂奔而去,单薄的玄衫在暴雪中北风吹起,反抗着他的脚步。
身上的伤口刺骨的疼,背上的新伤顷刻穿透纱布,鲜血染在衣料之上,雪粒刹那成绯红。
崔姣姣向前大步而去,二人相近的瞬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她险些没有站稳,几乎是摔进他怀中的。
“将离你还活着”
她声音颤抖,不敢置信地抚上他的脸颊。
“姣姣”
“我不是说过等我回去吗,你为何要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他字句间带着责怪,可一双噙着泪的狐狸眼却只叫她读出心疼。
崔姣姣摇摇头心中的委屈、惧怕、担忧,连同这两个月的思念和胆战,一并混在泪水里汹涌而出。
“哇啊——”
她张着嘴哭了出来,如何都不能停止。
阎涣看她这般模样,心中刀割般地痛,竟要比被敌人砍伤手臂更要痛楚百倍。
许久,崔姣姣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对他道:
“阎泱同我说,你与王军恶战,受困漠州,苦守孤城,我怕”
“将离,我好怕你会死。”
她的眼泪凝结成霜,灼热的温度刺痛阎涣的眼。
“我去求崔宥接你回来,他不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怀朔求单于派兵援助,好在他答应了。策勒格日率了三万兵马来救你了,崔宥不能耐你何了。”
阎涣为她抹去泪水,听到此处,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开口问她:
“三万兵马?”
“姣姣,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崔姣姣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听到她答允和亲以换援军之时,崔姣姣心中真的很怕阎涣会生气,会拒绝她带来的兵马。
可是没有。
她竟只看见阎涣落下的眼泪。
他将崔姣姣深深抱进怀中,替她隔绝世间全部的的风雪。
“姣姣,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无能,竟要你孤身一人为我奔走至此。”
他的泪不断流进残风之中,随着北地的刺耳风声刮进崔姣姣的心。
“我说过,会保护你,时至今日,竟是你来救我。”
崔姣姣在他的怀中拼命摇头,双手环住他的背,轻轻拍打着,只为让他不那么自责。
“将离,这不重要。”
她推开阎涣,二人面对着面,两张原本无暇的面容之上,此刻布满风霜。阎涣眉骨上新添的伤痕堪堪结痂,那道艳丽的红只差毫厘,便会划破他的眼睛。
“此处凶险万分,你不该来的。”
阎涣嘶哑着嗓子,恨不能将她一秒送回泗京,送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崔姣姣泪水止不住地流,却挤出一丝悲情的笑,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道:
“你忘了我会相面吗。”
她的眉宇间结着几层霜片,长发披散着,只是简单半扎在身后,几近狼狈的姿态落在阎涣眼里,如同将他的心凌迟一般地痛。
天下间最叫人退避三舍的千岁侯,竟让心爱的女人经受这般苦楚。
他万箭穿心般地悔恨,不该将她带入这场血流成河的棋局。
“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好吗。”
“将离,相信我。”
万千风雪掩埋她的泪,只是见他一眼,便潸然如泉,可她为阎涣逆天改命,却始终不肯施舍给策勒格日哪怕一个眼神。
生生世世,或许情缘真的早落笔于纸间。
远处,白山之上,一片黑色由远及近缓慢移动着。
策勒格日骤然警觉起来,待看清那远处敌军巨浪后,立即翻身上马,伺机而动。身旁的阎泱还来不及同堂兄寒暄几句,便知晓事出紧急,立即调转了马头,出漠州城外召唤怀朔兵马前来抵挡。
阎涣收紧了眉眼间的柔色,顷刻间,又变回了书中描述的那个不败阎王。
他低眸看向怀中的崔姣姣,只问了一句:
“你可信我?”
崔姣姣莞尔:
“天象自会佑护你。”
他摇摇头,只答:
“不论天命如何,我不在意,只想知道,姣姣是否信我。”
见他如此郑重,崔姣姣伸出一双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握住了他宽厚的掌,道:
“我心如月,独照你一人。”
阎涣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立即起身,吩咐赵庸之照顾好公主,而后便飞步至驿站后院牵来马匹。他踏上马背后,随即抽出马鞍两侧挂着的长剑,大手一拍,松去其上挂着的雪霜,做出一副蓄势待发、只等一战的模样来。
策勒格日回眸看他,阎涣似乎并不想在此时计较他趁乱做了崔姣姣未婚夫一事,只抬眸盯了他便可,眸中神色不怒自威,倒叫策勒格日一晃神,刹那间,竟瞧出了父王年轻时的模样。
“还愣着做什么?”
阎涣率先一步开了口,而后又接着道:
“备战,迎敌,片甲不留。”
短短八字,他无需解释过多,总让人升起自愿追随的一阵意味来。
策勒格日缓过神来,抽出身后挂着的那缠着狼皮的角弓,随即双眸如炬,只死死盯着愈发靠近的军队不语。
一炷香后,他仿佛发现些什么,眸色一沉,腾地用力拉紧弓箭,仅是眨眼间,一支羽箭撕开暴风雪。
远处,正拉弓搭箭的一黑甲兵卫便应声而落,弓箭落进白泥之中,顷刻掩埋于霜雪。
天色渐暗,策勒格日的身影模糊在白山之中,叫人分不清哪处是敌人,哪处是枯树。
正当泗京暗兵静待时机的寂静中,霎时,雪原深处亮起无数熊熊火把,早便赶至此处埋伏其间的骑兵自雪中显形,为首的一批中,有人执着怀朔部狼头图腾的军旗高声呐喊,象征草原威势的旗帜于霜寒声中簌簌作响。
“将士们,左贤王有令,此次出征是为援助千岁侯,你我便同皇帝小儿的兵打个痛快!”
将领一声令下,三万兵马高声应和,于苦寒之地骤然掀起一阵同心燥热之气,就连沉默如阎泱其人,竟也在心中万分激奋,摩拳擦掌,只为震慑崔宥的熊心鼠胆。
远处,崔姣姣站于阁楼之上,风卷着寒霜裹挟她的脸,便是在这样不真实的书中世界里,她真真切切的为他搬来活生生的三万援军,救了他的命。
第42章
漠州的隆冬如一把淬了毒的寒刀,劈开来,骤然变了色彩,剐得天地间只剩下刺目的白与黑。
草原而来的怀朔铁骑在雪原上铺陈开来,狼头旗帜被北风呼啸着,扯得笔直。
策勒格日纵马上前,手中紧握不放的长剑冒着雪光,刀柄之下缀着的狼牙吊坠于风中不断碰撞着剑刃,旋转着,敌得过千万声号令。
放眼望去,便是在策勒格日的对面,远远地,中原玄甲兵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恍惚间,形同帝王书案之上,少年君主习字顿笔后,那泼洒而下的一池墨汁。
黑狼蔓延过山脊,阎泱一身由玄铁打造的盔甲由内而外冒着绵长的白气,他缓缓抬手,手中丈八的马槊尖头亮着寒气,稳稳地指向敌军。
‘呜——’
怀朔牛角号吹起之声响彻云霄,顷刻间,搭弓拉箭之声几乎同时响起,随即抬头望去,箭雨齐发,以不可逆转之势遮天蔽日。
刹那间,两军交融,盔甲碰撞之声、坠马声、嘶吼声、哀嚎声,杂融混乱不堪。
阎涣的身姿在乱军中格外醒目。
崔姣姣自远处驿站阁楼之上眺望,一片漆黑天幕之下,是交打在一处,染红雪原的浪潮。她算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战场,第一次亲眼俯视战争,心中除却无法抹除的惧怕之外,只剩担忧。
惊惧战乱之后果、恼恨昏君之疑心、更忧心他的安危。
只见那久经沙场的千岁侯弃了繁重的头盔,乌发高束自身后飞扬着,早已沾染了飞溅的血点,他挥舞长枪,自是杀出一片路来。
三名泗京骑兵同时策马疾驰而来,却见阎涣的枪尖倏忽轮转,竟一个用力,将横刺而来的三把长剑齐齐挑飞。战马扬蹄嘶鸣着,带他深入敌军腹地,长枪精准横扫时,一排血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泻而下,自他的行迹铺出一条血路。
那一日,他也如此刻般,为自己杀出活路吗。
崔姣姣不住地想,浑然不觉早已因担忧而泪满眼眶。
“帝师的身法还是儿时同先节度使所学,这么多年了,一招一式竟不曾变。看着此景,臣竟险些以为是时光倒转,又回到了先节度使为国出使、征战沙场的时候了。”
赵庸之在她身后看着,缓缓道出这么一句。崔姣姣品出不对,忍不住侧过脸问:
“赵先生如何知晓节度使杀敌招式?”
他愕然,平素最是巧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竟说不出一句。
半晌,只道:
“微臣跟随帝师多年,节度使之事迹,早已知晓得十之八九。更何况,子女肖父母是寻常,微臣看着帝师,不难猜想出先节度使之英姿。”
杀敌在即,崔姣姣也并未过多追问他话中的疏漏,只是应付了一句,便又转回了身子,纵使看不真切,却依旧跟着那翻滚的兵马巨浪揪心。
百步之外,策勒格日的狼牙长剑正劈开一名玄甲兵的咽喉。
热血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顷刻染红他的脸。
那人高举的寒刃自空中掉落,险些砸中策勒格日的坐骑,电光火石间,阎涣自身侧策马奔出,猛地一挥,便将那兵刃甩落在地。
可那将死之人却并不死心,只裂开嘴,鲜血顺着嘴角滚落,他露出瘆人的一笑,道:
“阎贼,这援兵是用你女人的婚约换的,堂堂千岁侯,竟也要靠卖女人活命,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箭穿喉,骤然坠马而亡,双眼都不曾合上。
二人齐齐回头,只见阎泱仍举着弓箭,双眸间杀气之火壮可燎原,似是以血祭天,也绝不肯叫旁人污蔑他的堂兄和公主。
崔瓷是为救堂兄的命才不得不如此,无名小卒,怎有资格置喙。
刀戈相杀之声四面不觉,雪原陷入一片震颤。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阎涣翻身下马,高举长剑,于玄甲敌军之中砍出一片血路。
厮杀多时,阎涣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透。
此刻,他单膝跪在尸山之上,手中长剑“咣当”一声,劈开迎面射来的箭矢,一双茶褐色的眸子在烽火狼烟中幽暗如鬼火。四周,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如何都砍不断,挡不住,剑戟相撞之声回荡在苍茫雪原之上。
“千岁!”
阎泱的声音从十丈外传来,却一次次被箭雨截断。
这位速来沉默稳重的将军,此刻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堂兄的方向。
一直穿杨箭飞刺而来,趁其不备,贯穿了他的左肩。鲜血顺着坚硬的盔甲向下流淌着,在雪地之上凝成一块暗红的洼。
“军师——”
他回身,朝着赵庸之所站之处大声嘶吼着,陈旧的房梁仿佛要因此而震落坍塌。
“再不出计,我等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了!”
赵庸之的羽扇在北风中乱颤,他盯着不远处打得交融在一处的两片大军,犹如川流激荡着相对而撞,骑兵高举着的两方战旗凌乱地飘摇,誓要不死不休。
他双眼微眯,将目光掠过兵马,一直看向远处的一片灰暗夜色下。
“火攻。”
他吐出二字,而后用力握紧了羽扇,接着道:
“趁东南风起,烧他们的粮草!”
他一语出,不等高声传达至草原铁骑的耳中,一道声音立时制止了他的话:
“来不及了。”
清冷之音斩断了他的军议。
崔姣姣抬手解开了身上披着的大氅,露出内里艳红的裙裾。她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匆匆下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有写生疏地翻身上马。纤瘦的身体在风中衣袂翩翩,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落,可她眸中的坚毅却利落得像刚刚出鞘的剑。
“公主,不可啊!”
赵庸之开口要拦,却只得到她回眸一笑。
崔姣姣对着楼上那人喊着:
“先生莫怕!”
“崔瓷说过,此行不惧艰险,只为救帝师于死局。如今战况胶着,我也绝不会偷生,势必要让他们活着离开漠州,班师泗京!”
在烈马的长嘶声中,崔姣姣的身影奋力一挥,朝着那黑浪堆里冲去。
她不大会骑马,却无法让自己躲在平安处,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困敌军包围之中,阎涣的命,此刻便系在她飞扬的裙裾上了。
冰天雪地里,她成了飞扬的一道红线,毫不犹豫地冲向阎涣的身边,做他手中飒飒而起的旗帜。
赵庸之漠然,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
那风采与决然,分明刻着阎涣的影子。
看来,两心相知,确可使胆怯者勇敢。
一杆长枪被举起,朝着阎涣背后心口处而去,他转身欲躲,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吼:
“住手!”
“贺朝长公主在此!”
清喝声穿透喊杀声的瞬间,最前排的黑甲军齐刷刷顿住。
崔姣姣勒马,稳稳立在两军之间的尸堆上,长眉入鬓,却不见半分媚态,唯有一双明眸之下的坚韧。
一名百夫长突然跪倒在地。
连锁反应般,数百柄长矛“叮叮当当”砸在地上。
崔姣姣趁机策马向前冲去,素色的衣摆拂过那些低垂的头颅,直抵阎涣所在的尸山之下。,终于,再次站在了他的身边。
“愣着做什么?”
敌阵中,突然爆出一句怒吼。
一名满脸刀疤的将领大力一脚,踢翻了其中一个跪地的士兵,愤怒道:
“不过是个冷宫长大的庶女,你们也怕了她?”
“杀了她,正好给阎王陪葬!”
钢刀出鞘的寒光如涟漪般无可阻止地扩散。
崔姣姣看着刚还因惧怕而刚跪倒的敌军,竟在眨眼间重新举起兵刃,一阵不好在心中“腾”地生起。电光火石间,她闹钟闪过一万种说辞,连忙在刀枪近身前的最后一刻大喊:
“本公主是庶出不错。”
“可如今,我已与怀朔部左贤王定下婚约,尔等今日若敢动手,伤的不是贺朝一个无权的公主,而是怀朔部未来的阏氏!”
“你们觉得,你们上头的那位敢与草原几十万铁骑为敌吗?"
一支玄铁箭突然钉在崔姣姣所乘的马前。
“本王的未婚妻,何时轮到你们这些无名小卒威胁?”
策勒格日的声音像砂砾磨过的刀刃。
战场西侧突然烟尘大作,策勒格日琥珀色的瞳孔锁定住那名刀疤将领,目色深寒,凝眸道:
“你刚才说,要砍谁的头?”
被点名的将领瞬间面如土色。
崔姣姣趁机纵马跃上尸山,她染血的绣鞋踩过折断的箭矢,在阎涣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他的腕甲,奋力喊道:
“千岁侯今日死在这儿,本宫发誓,怀朔铁蹄会即刻发动大军,将漠州杀个片甲不留,直捣泗京!”
黑甲军中有人不信,扯着嗓子质问她:
“公主可忘记了自己姓名?你姓崔,你可是贺朝人,怎能倒戈亲弟,助纣为虐!别忘了,泗京也是你的家!”
崔姣姣嗤笑一声,薄唇勾出一个几近不屑的弧度,向他道:
“我的家?”
她不再牵动那已有些沙哑的嗓音,只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对着身旁之人轻声道:
“我的家,在这儿。”
阎涣的喉结动了动。
“你”
不等他说出一番阳春白雪来,崔姣姣迅速甩开他的手腕,转身面对敌军,而后,她突然抽出那把青白玉匕首。
刹那间,刃光划破天际。
“嗤!”
刀疤将领的喉间顷刻绽开血花。
崔姣姣一张惊世的容颜之上,溅过一道惊心的血痕。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第一次,也是这把匕首,深深刺进了想偷袭阎涣的虞国人心口。
两次拔刀,为的却是同一人。
她将滴血的匕首高举过头顶,声音响彻战场:
“还有谁要试试本公主的刀法?”
话音刚落,策勒格日立即拉弓搭箭,卯足了力气一声大喝:
“杀——!”
一字落,万万草原将士搏命而来,一时间,打斗声四起,大地重回震颤。
“姣姣当心,躲在我身后!”
阎涣大喊一声,单手护着她,另一只手则劈开一件件盔甲,他始终死守在崔姣姣的身侧,为她砍出一片生的大地。
当最后一名黑甲军溃逃时,阎涣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崔姣姣接住他的瞬间,摸到那后心处一寸长的箭伤,再多一寸,便有生命之危了。热血浸透她的衣襟,在裙摆绽开一朵硕大殷红的芍药。
“姣姣,不要怕。”
他挤出一个笑意来安慰她。
“我没事的。”
崔姣姣原是强忍着委屈,却在他一汪柔情的眼神里被击破了心防。源源不断的泪珠仿若断线的雨,滴落在阎涣带血的盔甲之上,为他洗净半生都未结痂的伤口。
远处,策勒格日收起长弓,望着相拥的两人,黯然神伤。
他抬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雪花,那是从崔姣姣嫁衣上剥落的凤凰羽。
第43章
暮色垂落军帐,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
崔姣姣指尖沾着金疮药,正为阎涣包扎肩上箭伤。
药粉混着血腥气在营帐内弥漫开来,她忽然轻笑,细声道:
“记得上一次我被虞国人挟持,你面不改色地与他们对峙,那时不是说,我不过是个女子,不足以做威胁你的筹码吗?”
“今日场景相似,你却为何自乱阵脚。”
阎涣的肌肉骤然绷紧。
手中的药碗“当啷”撞在矮几上,他反手,用力攥住她手腕。
茶褐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她衣领处被羽箭擦破的裂口,那抹雪色的肌肤上还沾着敌人的血。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我有万全之策,料定你不会有事。”
他的拇指碾过她腕间还未消退的红痕,那是白日里勒得缰绳太紧留下的。
“夏州五千精骑兵埋伏在侧,我知虞国人定然胜不了。”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战马嘶鸣。
崔姣姣轻轻抽回手,从怀中取出那把青白玉匕首,刀刃映出二人坐在床沿相靠近的身影。她垂眸,似乎期待着什么,问道:
“难道今日你就没有良策吗?”
他的眼眸闪过一瞬犹豫。
“有。”
阎涣突然扯开半边的衣襟。
狰狞的旧伤疤下,心口处,一道新鲜的箭伤还在渗血。
“火油埋在北麓山谷,阎泱带了两千精锐可绕后袭击。”
他沾血的手指突然抬起,而后轻轻抚上她眼尾。
“可看见你向我策马而来的那一刻,千万良策,都想不起来了。”
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在他手背。
崔姣姣怔怔望着自己落下的泪。
这滴泪滚过阎涣指节上的刀茧,最终融进他掌心交错的命运线里。
她忽然想起原著里的那段话。
千岁侯毕生不信神佛,无付真心,更不曾落下一滴伤心泪。
可如今的阎涣,明明为自己心伤了一次又一次。
“傻子”
她俯身时,发间那枚素净的玉簪泛着烛火的光点,随着低头去细看他的伤口,崔姣姣的唇瓣几乎要贴上他心口伤处。
“我若今日真死在阵前,你待如何?”
她的话里带着打趣,却听见阎涣倏忽加快的心跳声。
“我会屠尽贺朝十州六府,为你陪葬。”
他回答得又快又狠,不曾有一刻犹豫。
崔姣姣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哪还有什么算无遗策的权臣身影,分明是个执剑守花的蛮力莽夫。
帐帘突然被风掀起。
策勒格日立在月光下,他琥珀色的瞳孔扫过光芒处,难以忽略地看清了那二人交握的手。
夜寂风静,他就这样立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帐内的烛火刺痛他的眼眸,眼眶里溢出的莹润模糊了她的身影,策勒格日缓缓抽出腰间的朱漆婚书。
徐徐展开,其上端方的字迹渐显:
伏羲鉴日月,女娲证阴阳。
怀朔左贤王,斛律策勒格日,今以岱宗为盟,沧浪为誓,愿聘贺朝公主崔瓷为妻。
今生当效尾生抱柱之信,永怀剑穗同心之结,纵使昆山玉碎、沧海桑田、山岳崩颓、日月同辉、昼夜倒悬、星河逆流、此心不变。
天地为证,神明共鉴,永生永世,绝不背弃。
他不是中原人,不信奉中原的神佛,不懂中原文字,却为了求娶心爱的姑娘,特意写了一封中原的婚书。
羊皮卷轴滚至最末处,露出半幅地图,那正是他准备当作聘礼割让给贺朝的三片疆域。
夜风卷着流沙,扑灭他心里的一盏灯。
“阿瓷,你为了请援兵救他,甚至可以答应嫁给我,可你却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
“我知道,今生,你都不会选择我的。”
策勒格日轻笑一声,泪珠清柔如草原河边的露珠,他松开手,婚书落入燃烧的柴火间,在他的眼前燃烧成灰,仿佛不曾拥有过。
他从不想趁人之危,这纸婚书,不过是想圆自己一个与她携手此生的梦。
烛火幽微,阎涣的吻落在崔姣姣沾血的指尖。
他的唇齿间还留有血液的铁锈味,也有她刚喂过的汤药苦香。
“姣姣,我很怕。”
“我宁愿战死在漠州,也不愿你来这一趟,太危险了。”
崔姣姣歪过头看着他,语气无比坚定:
“可我宁愿身处刀山火海,也不愿你赴死。”
阎涣张了张嘴,心底一片温热,任北地风雪交加,霜寒百里,他亦为她融化。
“姣姣…”
“等着我,好吗。”
崔姣姣不解,他却忽而抓紧她的手腕。
“眼下我有不可不做之事,待我功成,我们…”
他眼眸晃动,迟迟不敢说出后半句。
他明白,女子的时间多么宝贵,故而不能那么自私地开口挽留。
崔姣姣反过手,微凉的掌心包裹住他的大手。
“我明白的。”
她抬手抚上阎涣的头,轻轻引着他趴在自己的膝上。他侧过脸贴在她的衣裙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拢着她的腰肢,带着薄茧的手隔着二十八年的风霜仇恨,万般珍惜地抱着她,如同护着世间最精美的瓷器。
崔姣姣轻柔地抚着他的发丝,指尖一路向下,直到游走至他背上蜿蜒结痂的伤口处,她怜惜地看着那狰狞殷红的血块,注视着他身上的功勋。
他征服过的高山,被他踩在脚下,也爬上他的背脊。
“将离,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不要在乎天下人如何评说。”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或是身前,永远不背弃你。”
话音落,帐外忽有笛声呜咽。
那是草原的送嫁曲,此刻却成了吹唱愁情的号角。
崔姣姣看向帐外,恰好天窗漏下一粒星子,如同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夜,在现实世界看到的最后一颗星。
她欲说些什么,阎涣却早已洞察她的心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腰侧,轻声道:
“不必担心。”
“怀朔不会追究那份婚约了。”
崔姣姣有些讶异,问他如何得知。
阎涣转了个身子躺在她膝上,望着她低头注视自己的模样,也有过一瞬的迟疑,放弃一切过往,与她携手天涯。
虽然,只是一瞬。
“老单于并非趁人之危之人,他要你同意联姻以出兵,不过是要给天下一个草原插手的由头罢了。同时,我总有感觉,他也想试一试,你究竟能为了在意之人,做到何种地步。”
他的猜想同阿斯楞心中想法不谋而合,几乎分毫不差。
“更何况…”
他有些不自然地闪烁了下眼神。
“策勒格日,他不会为难你的。”
崔姣姣轻笑:
“大人何以见得?左贤王对我用情至真,可比某些人要主动得多。”
策勒格日方才弱冠,比起阎涣,确实与崔姣姣更加般配相当。她想要逗弄阎涣一番,惹他醋意大发,这才说出这一句。
话音刚落,阎涣将她的一只手包裹住拉在胸前,抿了抿唇,郑重道:
“他的确很好。”
“他胸中有天地间的万千河山,眼里不染朝堂的阴谋算计、波诡云谲,他是至真至善之人,有爱护他的父母将他捧若人间珍宝,他才能长成今日这般明若旭日的模样。”
“他拥有的,连我都妒忌。”
阎涣语气温和,崔姣姣却读出平静湖面之下,早已干枯的暗河。
他们有那样相似的一双眼,他不知晓这两双狐狸眸出自同一个女子的血脉,却依旧会因为策勒格日身上浓烈的,他所没有的善意和宽容而自卑。
他不是贪婪。
策勒格日所得到的,明明他本就拥有,可失去了。
“姣姣,有时我也会想,是否他才是与你一同刻在三生石上的那个人。”
“草原太子,中原公主,长街策马,在不知晓彼此身份的情景下,他对你一见倾心,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你们命中有缘。”
阎涣的双眼蒙上一层擦不去的雾气。
为何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如流云落花,蜻蜓点水,而后残忍擦肩。
崔姣姣的心中猛然一惊。
若不是阎涣这一语,她险些真的将自己当做崔瓷了。
他说的没错,与崔瓷命中注定,写在姻缘簿上的那个人,叫做斛律策勒格日,可她是崔姣姣,今生她只愿以微薄的力量,将自己和阎涣捆绑在一起,同生共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垂眸。
“但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缘分不是靠上天垂怜,而是靠自己搏来的。”
阎涣的眸中亮起一丝希冀,似乎渴求旁人认可那般开口问她:
“可若情深缘浅,难道要强求吗?”
崔姣姣收紧了手指,用力抓住他的手腕,问道:
“若你我便是如此,你会强求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答案堵在他的口中呼之欲出,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开口回答。他不敢说,若是不久的将来他战死或遭人迫害,他心爱的人该有多痛苦。
“你忘了,我会相面知微。”
崔姣姣打趣他,语气柔和下来,目光却依旧坚定地注视着怀中惴惴不安的人。
“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背叛曾受伤害的那个阎涣。”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我的出现,是为了陪你完成你想做之事,倘若因我的存在,反而让你踌躇不安,我势必要比你更加困苦。”
她的声音柔柔地落进他耳里,很轻,却合上了那颗破碎的心。
阎涣长久地望着她,直到帐外的送嫁曲终了,策勒格日的身影消失在漠州的尽头,天色寂静如初,他依旧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姣姣。”
他忽而坐起身来,决心告诉她一个藏了八年的秘密。
第44章
漠州风雪稍歇,炭盆中不时爆出火花,打破长夜寂寥。
阎涣深吸口气,对她低声道:
“良儿没了。”
崔姣姣的心中抽动一瞬,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抱住阎涣,将头靠在他的侧肩处,轻声安慰着:
“来的路上,我已知晓了。”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若能早一步或许也不会”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仍抱紧面前的男子,低低地说着:
“在将士们面前,你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若是想哭,便哭出来,有我在。”
只手遮天之人,何时拥有过别人的庇护。
此刻阎涣心中更多的,竟是不可置信。
她身量纤纤,怕酷暑怕霜寒,却为了他千里赴北搬援军,为他孤身策马论天下,哪怕她曾惧怕他,曾需要他的庇护求生,如今,竟也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
“姣姣,我没事的。”
幼年丧父失母,壮年丧子,他哪里还有眼泪可流。
“只是我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个分明。”
他轻轻松开怀抱,望着崔姣姣认真的模样,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对她道:
“良儿,不是我的孩子。”
他说的直白,却让崔姣姣一阵无比震惊。一双杏眼瞪得老大,阎涣只以为她是不可置信,唯有崔姣姣自己心中知晓,书中从不曾提过这件事。
难道说,这本书已经在作者构建的文字之下长出血肉,这才增添了原书中根本没有的内容。
“那他”
阎涣点点头。
“他自然是苏若栖亲生的不错,她也不曾背叛我。”
崔姣姣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立时向帐外看去,见门口并无人影走动,她这才放心下来,示意阎涣继续说下去。
“那年我跪求苏泉将女儿下嫁于我,他的确是拒绝了,我想尽办法要做他的女婿,受他维护,便遣阿泱去查苏家女的喜好习性,这一查,便让我不经意间得知了一个惊天秘闻。”
他语气低沉,眼眸渐渐低了下去。
“每夜子时,一顶小轿会在长史府后门处等着,待苏家女上轿,便会被送去同一个地方。”
崔姣姣联想到了什么,捏紧了衣裙的料子,有些犹豫地开口:
“皇宫。”
阎涣点了点头。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长眉蹙起,瞳孔伴着心跳晃动。
“是崔仲明?”
她开口,终是从阎涣沉默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的年纪都可以做苏氏的祖父了!”
她忍不住呵斥一声。
“是。”
阎涣答道:
“崔仲明以苏泉性命相胁,逼迫她入宫伴驾,却因着怕世人唾骂他好色昏庸,不肯将其收入宫中为妃。可怜她方才及笈的年纪,却被一个知天命之年的男子强占了身子。”
“我知她苦楚,本欲与她商谈能否结为夫妻,各取所需,她却向我哭诉,说她已怀有身孕。若非我求娶,她本想一死了之,再不受帝王胁迫。”
阎涣垂眸,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自责。
“苏泉至死都不知晓,孩子不是我的。”
“我答应过苏若栖,会保护良儿,让他平安,不卷入王朝纷争,所以我把他远远托付给苏家人照顾,除却年节,我绝不会与他多见一面。”
“不曾想还是如此”
说到此处,他竟红了眼眶,呼吸声中带着颤抖。
崔姣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苦处,她明白,一人之下却连一人都护不住的滋味多无助。
“可这些年你压制着崔宥,他都未曾动过心思要害阎良,为何”
她话未说完,阎涣一语道破:
“因为他知道了。”
他抬起头,一双长眸疲倦之色尽露。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的,他打着讨伐逆贼的名头陷害我儿,实则是惧怕良儿长大后,我会亮明他的身份,扶持良儿继位,将他拉下龙椅。”
崔姣姣忽然想起陪他回夏州祭祖之时,自己还曾因未在祠堂中见到苏若栖的灵位而质问他,一时间,万千愧疚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道:
“所以,你不曾把苏若栖的牌位奉入宗祠,是因为”
阎涣点点头,低哑的嗓音幽幽传来:
“并非是我从未将她当成妻子,而是我与她,确实未曾做过一日真正的夫妻。”
“我想,或许她更希望自己能够做回苏家女,而非阎家妇。”
崔姣姣感到泪水在眼中打转,她无法不责怪自己的天真和自大,可话已出口,她只能对着阎涣说出一句抱歉。
不料,他竟将崔姣姣揽在怀中,在她耳边清晰地安抚着:
“是我不好,没能早些告诉你,害你生我的气。”
“姣姣,良儿虽非我亲生,可他的母亲不愿他的身世被人知晓,故而我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隐瞒一生,带入土里。可我不想瞒你、骗你,更不想你以为我曾深爱过别的女人,与她人孕育子嗣,惹你介意伤心。”
他的话破碎而郑重,崔姣姣知道,他独自承受这一切,太辛苦。
“我怎么会怪你。”
她抬手抚上他的背。
“崔仲明玷污女子清白,杀害忠心有功的臣子,他才是恶积祸盈之人,与你何干。”
想起他的母亲,崔姣姣的心中升上一阵心虚。
她不知道,若有一日被他知晓,自己明知道他母亲的下落却隐而不告,他会不会怪自己,怨自己。可她却明白,在阎涣走出自己心魔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承受这样的打击了。
她会陪着他上战场、入权谋,推翻书中那些由他孤身入局的明枪暗箭,助他成为真正的天下明主。
关于骆绯所经历的过去,她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慢慢讲给他听。
这一夜,阎涣便是枕在她的膝上睡着的。崔姣姣不忍叫醒他,便倚靠着床边立柱小憩,时不时浑然梦醒,总怕他再度惊惧而起,好在,她只听见了阎涣安稳的呼吸声。
自向她说破心意后,他似乎不再惧怕黑夜了。
次日,天光大亮,北地竟在寒冬中迎来一抹烈阳。
此刻漠州城外,辉芒如血。
阎涣立于城楼之上,玄甲未卸,指尖摩挲着刚刚收缴的漠州城牌。
青铜铸造的令牌沉甸甸地压在他掌心,其上“漠州刺史府”几个篆字被战火熏得发黑。他缓缓将其收入锦囊,与兵符并置一处。
这两样东西,如今皆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城下,赵庸之正在整顿军队,准备班师。他依旧是一身素袍立于马前,羽扇在风中微颤,略浑浊的双眼望向城楼时,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崔姣姣站在阎涣身侧,敏锐地捕捉到赵庸之袖中攥紧又松开的拳头。
这位军师,似乎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先生先行回京复命。”
阎涣的声音低沉如铁。
“告诉陛下,漠州新定,需留兵驻守,孤同公主,随后自会回京。”
赵庸之深深一揖,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冷风。崔姣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她不知晓这位少帝藏在千岁侯身边的“细作”,又会向龙椅上那人带去多少风浪。
泗京,清心殿。
“他竟敢私扣漠州兵权!”
崔宥一把掀翻御案,奏折笔墨洒落一地。少年帝王双目赤红,龙袍下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漠州十万边军,如今尽归阎涣之手,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殿门轻响,赵庸之悄然而入。
他抖了抖衣袍,随即恭谨地跪伏在地,额头点在莲纹地砖上时,眼底却失了对阶上之人的尊意。要知道,他作为千岁侯军师多年,就连阎涣都十分礼贤下士,从不曾让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
赵庸之声音沙哑:
“微臣无能”
崔宥气急败坏,跑下台阶,一把将他拽起,口中念念有词:
“起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朕要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赵庸之凑近低语,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勾画着,仔细看去,竟是阎涣在各地的兵力部署。崔宥盯着那些水痕,眼中渐渐浮现狠厉之色。
“他以为,掌控边军就能高枕无忧?”
少年天子冷笑。
“朕倒要看看,当他最珍视的东西被毁时,还能不能这般从容!”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三声轻叩,一名黑衣密探跪地奉上一封火漆密信。
崔宥拆开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好!”
“好得很!”
他攥紧信纸,指节发白,恶狠狠地盯着还未落下的残阳。
“阎涣啊阎涣,你也有今天。”
漠州一局他败了,丧子之痛,阎涣必将要他十倍奉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行落下棋子。
他们也算撕破了脸,漠州败落的消息传回泗京之时,崔宥慌乱过,甚至猜想阎涣会不会万万大军直捣宫门,可他竟没有。
正是他的隐忍,才更叫崔宥夜不能寐,冷汗连连。
试问,一个丧父失母之人,能在仇人的脚下苟且近二十年,而后大权在握,却还能笑着盘踞在仇敌之子身侧称臣辅佐。阎涣的忍耐力,可谓天下第一,令人叹服,更令崔宥惊恐。
他怕极了这个人,也恨极了这个臣,为了能坐稳龙椅,崔宥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赵庸之垂首而立,趁崔宥不备,瞧了一眼那密信,余光瞥见信纸一角露出的“骆绯”二字,心头猛地一跳。
第45章
窗外,惊雷猛然炸响,暴雨刹那间倾盆而下。
狂风卷着雨幕扑向清心殿的雕花窗棂,朱漆被拍打得“咔咔”作响。
殿内,烛火剧烈摇晃,在青砖地上投下扭曲的光影。一缕湿冷的风钻入殿中,带着御花园里被摧折的芍药花香。
残败的芬芳混着龙涎香,在密闭的殿堂内酝酿出令人窒息的压抑。
崔宥立在殿中央,身影被拉得高大,仿佛如此便能有和阎涣一样的威势。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凄厉哀鸣,惊起栖在宫墙上的寒鸦。黑羽掠过被闪电照亮的天际,如同帝王的泼墨洒在泛黄的宣纸上。
雨水中,一队金吾卫踏着积水巡视而过,铁靴碾碎了飘落在水洼中的芍药花瓣。
崔宥忽而一阵冷笑,开口道:
“传朕旨意,追封帝师之子为承恩侯世子,命礼部操办,大葬、厚葬。”
赵庸之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浑身缩瑟了一刹。
“另外…”
崔宥欲言又止:
“漠州刺史举兵谋反,被帝师及时窥破,这才为我贺朝平息一场祸事。朕十分感激帝师功勋,特将漠州兵符赐予帝师为谢礼,加封千岁侯为漠州督帅。”
“朕要大摆宴席,恭迎帝师与公主班师还朝。”
他嘴角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咯咯”的笑声如同地狱的阴差。赵庸之站在阶梯之下,看着崔宥的影子被投在身后的墙上,顶梁的书架将其分割成一块块的碎片,扭曲、阴暗、自私、残忍。
赵庸之无比确信,待他长成,其手段之阴毒,比起他的父皇,定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漠北的雪,是在某个深夜悄然停的。
阎涣休养几日,待心口处的伤口结了痂,他便不再多等,立时命阎泱套了车马,集合他带来的亲兵一同上路,返京。
崔姣姣推开车门欲入内之时,天地间最后一片雪花正巧落在阎涣的眉心。
茶褐色的眸子映着晨光,那点晶莹很快化成了水珠,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倒像是这个铁血权臣难得落下的一滴泪。
“外面冷,快些进去罢。”
大氅下的手臂突然收紧,崔姣姣跌进他带着药香的怀抱。
玄狐毛领蹭过她的脸颊,阎涣受伤未愈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透过厚厚的貂裘传来,竟比漠北荒原上任何声响都要清晰。
马车内,炭火噼啪作响,鎏金暖炉里特质的茶香静静燃烧。
这是阎涣特意命人改造的车驾,楠木车壁内衬着软绒,矮几上永远温着一壶敬亭绿雪,檐角挂着风铃,连颠簸时都会发出悦耳的叮呤声。
“大人倒是会享受。”
她故意轻轻戳了戳他肋下的箭伤。
阎涣闷哼一声,臂膀却将人搂得更紧。
“不及公主伺候得周到。”
这话倒是不假。
从换药到喂膳,从守夜擦汗到为他念读兵书,崔姣姣把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千岁侯,硬是照顾成了赖在锦被里不肯起身的伤患。
有日,阎涣高热不退,迷迷糊糊间,竟攥着阎泱的袖口喊着姣姣,崔姣姣站在一旁偷笑,倒是让千年榆木的阎泱无奈地撇撇嘴,只得换另一只手为堂兄拭汗。
只是,每当枕在她的膝上,看着她为自己读话本的模样,那一刻,阎涣只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途径青州那夜,恰逢上元灯会。
崔姣姣偷偷溜下马车,回来时斗篷里兜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阎涣板着脸要训人,却被她塞了颗剥好的栗子到唇边。甜香在舌尖化开的刹那,远处突然“砰”地绽开漫天烟花。
火光映亮车厢,他看见崔姣姣睫毛上沾着糖霜,像落了几颗星点。
“在漠州时”
阎涣突然开口:
“你说愿意等我,是否永远做数?”
栗子壳“咔”地捏碎在她掌心。
车外,卖糖人的老翁正吹出晶莹剔透的凤凰,孩童举着灯笼跑过积雪的长街。而车厢里,他们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崔姣姣忽然倾身,将沾着栗子香的唇贴在他耳边,轻声逗弄:
“大人此刻才追问。”
“是不是太迟了?”
四十几个日夜轮转而过,他们终于还是抵达了泗京。
入夜后,清心殿内,金灯煌煌,丝竹声声。
殿中,九枝连盏铜灯燃着龙涎香,将雕梁画栋的大殿更是映得金碧辉煌。崔宥高坐龙椅之上,指尖轻叩着鎏金扶手,眼底有暗芒浮动。
十二扇描金屏风后,隐约可见禁军统领按剑而立的身影。
“帝师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少年帝王抬手间,内侍总管躬身捧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那卷轴展开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朱批御印在烛火下猩红如血。
“漠州十万边军,朕便正式交由帝师统辖。”
他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来,笑道:
“以彰帝师之功。”
阎涣执盏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青玉酒盏中,琥珀光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这道圣旨分明是将他浴血奋战夺下的兵权,生生变成了帝王的恩赐。
他侧眸,茶褐色的眼底暗潮翻涌。
“臣,谢陛下隆恩。”
崔宥似乎早料到他这般反应,抚掌轻笑着,随即摆了摆手。
“来人,宣那女子上殿。”
殿门轰然洞开,一阵清冽梅香随风卷入。
一袭绯红舞衣的少女踏着编钟声款款而来,金丝绣成的孔雀在她的裙摆上展翅欲飞,额间花钿映着烛火更烈,衬得那点朱砂痣愈发鲜艳。
一舞毕,佳人卷起长袖,翩跹而来。
“扶桑拜见陛下。”
“拜见帝师、公主。”
她盈盈下拜时,发间的金步摇叮咚作响。水袖扬起刹那,阎涣手中的酒盏突然倾斜。
那转身时衣袂翻飞的弧度,竟与二十年前母亲在祭天大典上跳的《霓裳》分毫不差。
崔姣姣在席间猛地攥紧裙裾。
她看见阎涣指节发白,玄铁护腕在案几上压出深深的凹痕。而在他身侧,金椅上的崔宥,正满意地欣赏着这场精心设计的羞辱。
夜半三更,将军府寝殿。
“砰!”
阎涣一脚踹开雕花木门时,骆扶桑正裹着锦被缩在床角。
听到响动,她惊慌抬头,眼中的泪光将落未落,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去岁被献上他床榻的御夷部贡女如出一辙。
“谁派你来的?”
剑尖挑起散落的绯色外衫,寒光映出少女苍白的脸。骆扶桑颤抖着往后缩,却不慎让颈间的玉坠滑出一个角。那是一枚残缺的芍药玉佩。
“滚。”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玉佩,忽然收剑入鞘,声音嘶哑得可怕。
“明日日出前若还在京都。”
“孤定不会再心慈手软。”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杀意。
崔姣姣殿外的院落里,一树白梅开得正好。
“叩、叩。”
轻响过后,崔姣姣起身至门前,一双素手拨开门闩。
她披着月白寝衣立在门内,发间的玉簪映着冬末的雪色,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她望着门前浑身湿透的男人,默默侧身放他入内。
“你还有伤在身,怎能这般耍性子。”
阎涣踏入内室,带着一身寒气在案前坐下。
窗外,梅枝横斜,月光透过窗棂,在二人之间投下斑驳影痕。
“崔宥把那女子安排在我床上。”
崔姣姣猛然一震,刚一开口,阎涣便心有灵犀似的安抚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滥杀无辜,我放她走了。”
她这才吐出一口气,手中为他翻找着干净衣物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她的玉佩”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阎泱送来一身新衣袍,崔姣姣又唤他招呼人备好热水,示意一身湿透的阎涣先不急着说话,而后便推着有些失神的阎涣入屏风后沐浴。
阎涣向后靠躺在浴桶里,小声唤着她的名字:
“姣姣?”
崔姣姣背着身站在屏风前,连忙回应着:
“我在的。”
他心中困惑,与她说出了那个身影相似的扶桑,也同她提起了那枚十分眼熟的玉佩。
“母亲最爱芍药,那是她的家乡颍州常开的花。”
“她是颍州人,是崔宥找来刺激我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颤,崔姣姣听不清他到底是被雨淋湿后的缩瑟,还是心中被触及伤痕的痛苦。
“将离,你现在还有伤口未愈,不可多思多想。若你真的怀疑那位扶桑姑娘的身份,便遣阎泱将军去探查,不必自己在这里苦想。”
“多思神伤,病好得便会慢,你若养不好身子,又如何护着我?”
崔姣姣说着,轻柔的语气一遍遍安抚着他的情绪,阎涣终于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姣姣,谢谢你。”
他开口,水波随着胸口的呼吸荡漾,激出阵阵纹路。
“谢什么。”
她轻声问。
“如若没有你。”
他有些不自然地滚动了两下喉结。
“我这一生,只剩凄风苦雨。”
崔姣姣正在屏风后为他倒茶,闻听此话,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溢出杯沿,在紫檀案几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夜风穿堂而过,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谁也没有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痛色。
第46章
水雾氤氲,烛影摇曳。
阎涣靠在浴桶边缘,热水蒸得他冷峻的眉眼难得柔和了几分。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结实的胸膛上,又沿着那些狰狞的伤痕蜿蜒而下。
刀伤、箭痕、火燎的疤,每一道都是他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证明。
门外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随后崔姣姣便抱着干净的衣衫推门而入。
“衣服放这儿了。”
她低着头,视*线刻意地避开浴桶,耳尖却悄悄红了。
就在她放下衣物准备离开时,手腕却不小心碰到了阎涣搭在桶边的手臂,肌肉分明的胳膊上,还留有一道未完全愈合的箭伤。
“嘶。”
阎涣倒抽一口冷气,眉头微蹙。
崔姣姣心头一紧,下意识转头问道:
“我弄疼你了?”
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他赤裸的上身。
水珠滚过那些交错的伤痕,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新伤叠着旧伤,有些甚至还在泛红,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她愣在当场,眼眶瞬间红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崔姣姣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
阎涣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心头蓦地一软。
他伸手,潮湿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朝着自己的方向一带,将她拉近了些。
“不疼。”
他低声安抚着,拇指温柔抚过她的眼角,拭去那一点湿意。
“战场凶险,早习惯了。”
崔姣姣咬住下唇,有些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替你痛。”
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剐在阎涣心上,他呼吸一滞,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水雾朦胧间,他们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崔姣姣的睫毛轻颤,目光从他的伤痕处缓缓移到他的眼睛上。
那双茶褐色的眸子里,正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姣姣。”
阎涣哑声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得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
她没应声,只是微微仰起脸。
杏眸中不见最初相识的那份灵动,唯有浓重的愁云覆盖她的睫羽。
阎涣的心脏停跳了一瞬,竟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起,那个聪慧里带着几分狡黠的姑娘,为他奔波,为他伤怀,为他郁郁苦闷。
“你不是说,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活命吗。”
他没来由地开口询问,那时,或许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应。
“从前是与虎谋皮,为了保命,不得不投靠在千岁麾下,受你庇护。”
崔姣姣的声音很轻,只在他们二人之间流动的水汽蒙上阎涣清明的眼。
“现在不一样了。”
她深吸口气,仿佛终于等来可以开口的这一刻。
“我心爱你,我想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你身上的伤痕,即使那些伤口早已结痂变浅,我亦不能见。”
“将离,我”
下一刻,阎涣的唇覆了上来。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又像是早已注定。阎涣的唇瓣带着热水的温度,有些粗糙,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
崔姣姣怔了一瞬,随即却慢慢阖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握上他的手臂。
倘若从前种种都只是一个漫长清晰的梦,那么这一刻,她终于真实地粘合进阎涣的生命,她终于能感受到他每一秒的喜悦和痛苦,与他在这个不知命运的世界里,此生不愿分离。
他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急促、慌乱,却又无比契合。
这是他们历经那些生死、阴谋、背叛后的第一个吻。
紧张、悸动,带着未知的颤抖,却又无比真实。
唇瓣轻轻贴合,他们的心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狂风折磨着他们最后的理智,爱又让彼此压制住那份明知不可为的冲动。
阎涣很想按着她的脑袋,用力地,深刻地吻她,可他很怕吓着崔姣姣。
第一次吻上心爱之人的唇,他心中第一个逃窜而出的想法,竟然是胆怯。
当阎涣稍稍退开时,崔姣姣的呼吸仍有些乱。
她轻轻睁开眼,对上阎涣深邃缱绻的目光,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曾披战甲、面染血、冷血冷心、杀人如麻的千岁侯,竟为自己哭过、痛着。
此时,风清云淡,烛火摇曳,纱帐低垂。
沐浴过后,阎涣听话地穿好衣物坐在榻边,身上似有若无的茶香气飘进她的鼻间,崔姣姣已习惯了他身上的气味,总好过是血腥气。
一口冷茶入喉,阎涣神思清明不少,不再如方才般忧心忡忡。
只是抬眸看她之时,总也无法不去留意那一张樱桃唇。他的心中仍回味着那温软的触感,想着她的回应与羞涩,阎涣不由得红了耳根。
这是他第一次吻女子的唇,何况这人还是他心爱的人,其中滋味,不可言说。
可坐在他身畔的崔姣姣却并不似他这般春心悸动,一个更为要紧的事正在她的心中生长着。
她伸出手,犹豫着攥住阎涣的衣袖,指尖仍有些微微发颤。
原书中清楚地写着,岁和九年,千岁侯阎涣首次与草原交锋,大军浩浩荡荡攻向怀朔,最终双方共折损十数万兵马,千岁侯负伤而归,足足昏迷数日才转醒,腿上的伤痕甚至险些让他无法再行走。
眼下,距离书中描述之日,还剩不过几个月而已。
崔姣姣不知道这场恶战会在什么时候,因什么事件突然爆发,她更不敢用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去赌阎涣会不会因为策勒格日为他向漠州搬去救兵而手下留情。
为今之计,她只有尽力预判,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眼下,风平浪静,她望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竟不知该如何叫他当心祸事。
不仅是不久后的战争,还有崔宥的计谋,骆绯的存世,以及那么多的细节和悲剧,包括他的结局,史书上写下的那位“一统中原,折颈而死”的早殇帝王。
她不能直言穿书之事,只得将那些血淋淋的结局化作一场梦境,想尽办法说给他听。
“将离,我说过我懂相面知微,可我从未说过我是如何拥有窥破未来之事的能力的。”
阎涣见她严肃,立时也收敛了旁的思绪,认真地点了点头,任她继续说下去。
“是梦。”
她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
“我总会反复地做同一个梦,不只有你我,还有许多许多人的命运,都在这梦里。”
阎涣认真地听着,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从不怀疑她对自己说的话。
“看来,上天是选中了你,给予你神的能力。姣姣定是悬壶济世、心怀苍生之人,这才拥有旁人不能之能。”
“那么,你自荐于我为军中谋士,也是梦中的指引吗?”
他轻声问着,崔姣姣却无比郑重地摇摇头,继而开口道:
“梦只是梦,未曾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于我而言,我更像是读了一本有关贺朝命运的书籍,至于如何去做,仍是一片空白,全然按我自己的心意。”
“将离,我早已知晓了所有人的前尘和命运。”
她的声音揉碎在风里,飘渺得如同屋外的细雨。
阎涣闪动着眼眸,略带小心地问着:
“所以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的过去,可你仍选择了我,是这样吗?”
崔姣姣握住他的手,那温热的气息正暖着她微凉的指尖。看着他柔和的眼神,和初见时的阴冷大相径庭,仿佛那个不懂情感的千岁侯不曾存在过,崔姣姣刹那间的动容,很想暂停这一切,不让他看见大厦将倾。
“是。”
她坚定道:
“可梦里的你和现在很不一样,你鲜血淋漓,仿佛要杀尽天下人,你没有爱,没有怜悯,没有我,唯有权利。最后,你得到了想要的,可你…”
她的嘴唇抽动着,在关键的一刻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一滴泪砸在阎涣手背,烫得他心头一颤。
“笨蛋。”
他忽然将崔姣姣揽进怀里,掌心抚过她颤抖的脊背,柔声道:
“有你在我身侧,做我的守护神,我又怎会重蹈你梦中的覆辙呢。”
“我不会有事的。”
结实的胸膛传递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茶香中还带着战场归来的血腥气。
“为了你,从此我惜命。”
他一向说到做到,崔姣姣都明白的,可他以为的华胥一梦,却是书中早已为他定下的死局。
而那个哪怕困在书中永远无法逃脱,却仍旧想替他改命的人,她知晓所有人的结局,却无法预估自己的命运将飘落到何处去。
冬日走到了尽头,漠州的风雪与伤痕俱去,春日又一次来临。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春天。
与此同时,清心殿内,帝王单手一挥,瓷盏尽数粉碎。
“一帮废物!”
崔宥一脚踹翻跪地的暗影密探。
少年帝王双目赤红,龙袍的袖口还沾着泼溅的茶渍。那夜他献于阎涣榻上的女子被驱逐出泗京的消息,让他精心设计的棋局成了笑话。
“朕早知晓他不会碰骆扶桑,那女子本就得死,可厌恶此等下作法子如阎贼,竟没杀她!”
崔宥在玉阶上来回踱步,去岁御夷部献到阎涣榻上的女子是如何被阎泱关在地牢折磨的,他不是不知晓,最后御夷部是何下场,他更是看在眼里。
二十八载手握权柄,阎涣从不会如此心慈手软,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忽而顿住,仿佛想起些什么。
“又是崔瓷”
“又是她扰我大计——!”
第47章
他仰天怒吼,仿佛要将那同父异母的姐姐粉身碎骨般地恨。
暗影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额头点地间,汗渍早便浸湿玄衫。身前,不过二八年纪的少帝正发泄着他的怒火,身为暗影,听从差遣,唯有承受天子一怒。
“听传回的消息说,阎贼还要亲自到怀朔去谢草原派兵增援一事?”
他冷笑着掐断案头一支正盛放的芍药。
“别以为朕不知道,定是崔瓷怂恿的,那阎贼心比天高,怎可能亲自去怀朔。”
“她想让阿斯愣与阎涣结盟,让草原铁骑做他的护盾,好啊”
崔宥眸色凝沉,顷刻又在嘴角挂上一丝嘲弄。
“朕当然要让帝师平平安安地抵达怀朔。”
晨雾未散时,崔姣姣已披着薄衾在府门外查点行装。阎泱恭谨守在她身后,时不时转头督促搬物件的侍卫加快动作。
阎涣系好玉带跨出院门,崔瓷转身见他,将手中书简交到阎泱手中,而后小跑着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怎么也化不开那忧愁。
“此番崔宥未曾为难于你,漠州一事后竟还能同你粉饰太平,足以证明他心机日渐成熟,其野心和忍力可见一斑。怀朔派遣援兵助你夺下漠州兵权,你必得亲自与单于答谢。”
“上次草原一见,我知单于是十分欣赏你的,此次赴会,更要以心换心,最好是能与怀朔达成结盟,以待来日。”
最后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尾音散去,崔姣姣抬眸看他的眼睛,却见那一双长眸中有暗流翻涌。
他犹豫着开了口:
“姣姣,你可知这‘以待来日’是何含义。”
崔姣姣从披风下伸出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腕。
“讨昏君,谋天下。”
初春的泗京帘卷荷香,清风高云之下,却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
崔姣姣从未想过,她选择直言相告的这一天,竟是个如此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日子。
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她毫不介意不远处阎泱震惊的神色,对面前的人道:
“百年乱世,多有盘龙虎踞之地,晓勇之士皆心有壮志,逐鹿天下,是以慈不掌兵。若今日留情,他年便后患无穷。将离身为忠臣之后,节度使仁济天下,如今你身为千岁侯,距大业功成只一步之遥,岂能携万万将士的项上头颅赌小儿一诺?”
她将青玉匕首塞进阎涣掌心,那是他们初次照面之时,他赠予她防身的利器,而今,却成了他们情感的见证。
情定三生,原来未必要用玉镯发簪,还可以是沾满敌人鲜血的匕首。
“我已托阎将军探查过,你可知那日被献于你榻上的女子是何人?”
他微一愣,轻摇了摇头。
崔姣姣露出一副忿忿的模样,走近了半步,这才开口:
“她姓骆。”
“是宣威将军的女儿。”
话音刚落,阎涣几乎踉跄着向后退去,若非阎泱自身后疾步而来,以掌心抵住堂兄的后背,只怕他要跌坐在地。
宣威将军,骆绍。
“舅舅…”
他喃喃自语着,长眸中竟无法遏制地流露出悲恸。
崔姣姣想起了原书中被寥寥带过的这个人,颍州郡守骆成章的长子,骆绯的亲哥哥。
可她分明记得,骆绍早在妹妹失踪后被崔仲明派上战场,为国捐躯,更不曾提及他的子女流落至何处。如今,他的女儿却再次拥有了剧情。
这世界的一切早已不似书中那样延续,崔姣姣时常在变动中措手不及,唯有知难而上,见招拆招。
“骆扶桑是宣威将军的独女,崔宥费尽心思将她找来,便是算好了,以你从前的性子,定会杀了她,而后他再想办法将消息递给你,你便会陷入亲手杀死表妹的悔恨之中。”
“其心阴毒至此,你又何必念及他是稚子?”
她一语道破阎涣的心思,戳穿了他为何这些年迟迟不动手。
任崔宥恨他,阎涣都不忍对一个孩子展开杀戮。
却不想,他最后一丝善意成了崔家人肆意报复的契机。
“崔宥今日敢用骆扶桑羞辱你,明日就敢在你去怀朔的路上设伏。”
阎涣忽然扣住她手腕,茶褐色的眸子映着塞外朝阳,竟比刀光更亮。
“我不怕。”
他脱口而出。
“我怕。”
崔姣姣毫不犹豫地回他。
她踮脚,温软的吻落在他唇角。
“你要活着回来。”
“回来娶我。”
他睫羽颤动,几乎是刹那间的事,崔姣姣看见他难以忽略的激动之色。耳根挂着少年情窦初开的绯红,眼底本是一阵愁云惨雾,听见她的话,竟覆上一层绝没有过的希冀。
娶她。
和她成亲,从此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不再是风雨飘零的孤魂。
这样的事,他几乎从不敢妄想。
“我…”
他薄唇轻启,心跳越来越快,他竟无法完整地回应出一句话。
千万言语,只化作一个紧密的相拥,坚定地将他的脆弱剖开在她面前。
“或许,从初次相见,我向你袒露心声之时,便注定我会爱上你。”
“姣姣,多谢你。”
他的声音缠着一阵强忍的哭腔。
“谢我什么?”
她忽闪着杏眼,莞尔一笑,柔柔地看着他。
阎涣将唇贴近她微红的耳朵,轻声说着:
“谢谢你,用你的果敢和真心,与我的性命捆绑在一起。即使知道我是个人人喊打的奸贼佞臣,你却还是挡在我身前,站在我身边。”
“还要谢你,缝合我碎裂的儿时,擦拭我不愿承认的泪痕。”
“你做的一切,为我,为苍生,我都看在眼里。”
他的话很轻,很慢,一字一句流淌进崔姣姣的身体。
“那又何妨。”
她回。
“人这一辈子,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岁和九年的春天,阎涣生命中这场淋漓了近三十轮春秋的苦雨,终于停了。
“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再也不分离。”
马蹄声远,她没看见阎涣策马远去后,悄悄将匕首贴在心口的动作。
阎泱再一次被他留在泗京,宫中若有异动,他将死守到底,保公主性命无虞。
她望向窗外,见一片枯枝败叶,树木干裂处,隐隐冒了新芽。
泗京,残冬未褪。
护城河畔的枯柳抽了芽,却被料峭寒风压得抬不起头,街上积雪初融,青石板的缝隙里渗出浑浊的冰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宫墙角上,几株早梅开了,惨白的花瓣落在守城卫兵铁甲上,宫道偶有马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泥点子沾在万事累积的红墙上,尽显颓态。
阎涣离京的第十日,积雪消融,静得出奇的一个日子里,阎泱带回了一封信。
崔姣姣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封密信纸笺,指节逐渐泛白。
信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刚写就的。此刻她站在清心殿的屏风之后,透过雕花的缝隙,看着崔宥与赵庸之低声交谈。
“万事俱备,只等阎贼饮下美酒。”
崔宥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却掩不住满含的兴奋。
“草原之行,崔瓷定然以为朕埋伏了暗卫取他姓名,殊不知,朕早为帝师备了份大礼。待他与怀朔单于结盟畅饮之时,便是阎贼的死期。”
赵庸之眉头紧锁,低着头不敢多言,只道:
“可陛下,此事若败露…”
他试图阻止,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有时何尝不叹自己一句无用。
“败露?”
崔宥冷笑一声,手指轻抚案上的玉玺。
“他死在草原,与朕何干。”
“怀朔人背信弃义,毒杀贺朝帝师,朕正好借机发兵,一举两得。”
他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继而道:
“到那时,朕哀痛不已,派阎泱挂帅为其堂兄报酬。阎将军战死沙场,长公主悲痛自刎,朕悲痛欲绝,势要铲除草原人,为恩师和姐姐报仇。”
“多么有情有义的明君啊——”
他将尾音拉得很长,目光透亮,仿佛已穿透朱门绿瓦,窥见史书里对他的极尽赞誉。
崔姣姣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屏住呼吸,攥紧了裙摆悄然后退,直到退出殿外,她才敢深深吸一口气。
冷风灌入肺腑,却浇不灭她胸中燃起的怒意。
“昏君。”
她心中暗骂,拼命按下担忧与杀意,逼迫自己快些相处解决之法。慌乱间,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袖中的青白玉匕首,顷刻,仿佛握紧了阎涣双手般,心安不少。
百里之外的草原,长风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比泗京的空气自由得多。
阎涣站在单于金帐前,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双茶褐色的眸子映着朝阳,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一年不见,千岁侯变了不少。”
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阎涣转身,看见阿斯楞掀开帐帘稳步走了出来。
这位草原霸主年过四十,却依然健硕如壮年,古铜色的脸上布满旷野风霜的痕迹,唯有那双鹰目炯炯,锐利如初。
“单于说笑了。”
阎涣微微颔首,还有些客气。
阿斯楞旋即大笑了几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安抚一个心绪烦乱的后辈。即使他们不过几面之缘,他的坦然关切之色,却带给阎涣十分不同的感觉。
那种慈爱,唯有父亲才有。
许多次恍惚,他竟看出阿斯楞对自己的爱护之心,这让他无法不想起那个人。
第48章
策勒格日,阿斯楞的独子,与崔瓷无比般配的人。
他拥有一张和自己四分相似的脸,以及他们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狐狸眼。
“去年此时,千岁侯的眼神还布满戾气,纵使给了我几分薄面,礼遇有加,却难掩疏离肃杀之色,像一把锐利的刀子。”
“现在,却变了,像一只被驯服的头狼,英勇不减,只是不再只懂撕咬。”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阎涣一眼。
“想必,那位中原的公主,功不可没。”
阎涣没有否认,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她…很特别。”
她的好三天三夜亦无法言清,可到了嘴边,唯有带着羞意的一句特别。
“仅是如此吗?”
“特别到让千岁侯亲自下榻来谢我怀朔出兵的恩情?”
阿斯楞低头笑着,不欲拆穿他的心思。
“千岁侯不妨同我进帐叙话,我可是备了好酒。”
阎涣不语,略点点头,同阿斯楞并肩入了王帐之内。
入眼处,帐内皆铺着厚厚的羊毛毯,中央的火盆也烧得正旺。阎涣盘腿坐于阿斯愣侧位,接过侍从恭敬递来的马奶酒。
“不瞒单于,我这次来,除了道谢,还有一事相求。”
阎涣直视阿斯楞的眼睛。
“崔宥近日动作频频,我怀疑他…”
阿斯楞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怀疑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对你下手了?”
“千岁侯,我…”
阎涣抿唇微笑,淡淡回了句:
“单于待我有恩,不必如此生疏,若不弃,唤我名字便是。”
阿斯楞动作一顿,未曾想过他竟能对自己卸下心防。
“好,阎涣。”
“有一事,或许我早该告诉你。”
阎涣察觉到他语气里的犹豫和紧张,眉头微蹙。
“是何要事?”
阿斯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长叹一声,决意先转圜一圈,再行告知。于是,张了张嘴,对他道:
“你与崔氏公主,是伉俪情深的鸳鸯,世间不可多得,万望珍惜,莫要辜负她的一片真心。”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让阎涣一怔。
“多谢单于明言,我都明白,自是不会辜负她。”
“等这一切结束…”
阎涣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我会百抬红箱,以我今生之所有为聘,兵符金银、山河州郡,娶她为妻。”
阿斯楞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又很快被忧虑取代。
与此同时,泗京城,清心殿。
金丝楠木柱上的蟠龙在烛火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破梁而出。
崔姣姣一袭素白锦袍,腰间玉带在行走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站在殿中央,背后是殿宇下的雕花朱漆大门,面前玉阶上站着的那人,则是眼下的中原第一国,贺朝的国君。
“陛下。”
崔姣姣的声音不大,却让一旁的赵庸之屏住了呼吸。
“你与赵庸之密谋陷害千岁侯,当真以为能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吗。”
崔宥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猛然收紧。
他今日穿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本该威严无比,却在崔姣姣锐利的目光下微微后仰。殿内熏香缭绕,却掩不住姐弟二人间,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赵庸之站在阶下,面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殿中央那怒气冲冲的长公主指责的是别人。
“放肆!”
崔宥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朕乃一国之君,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崔姣姣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密信。
羊皮纸在空气中发出脆响,她幽幽开了口:
“这是赵庸之亲笔所书,命人在千岁侯所带的酒中下毒的证据。
她动手,将密信掷于地上。
“陛下,你还要装到何时?”
殿内,唯余死寂。
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崔宥的脸色由白转青,最终化为一片血色全无的铁灰。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即便如此。”
他一字一顿道:
“君要臣死,你待如何?”
崔姣姣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的手指抚过腰间,那里藏着阎涣赠她的那把青白玉匕首。
“我已派阎泱将军千里马传信,你的阴谋只怕要落空了。”
崔瓷的声音发冷,阳春三月,崔宥不由得冷汗直流,心中大骂,不知她如何敢以下犯上,顶撞天子。
“我知道,陛下抓了千岁侯的几个得力亲兵,为求自保,以备不时之需,好要挟他一番,为自己谋条活路。”
她声音清透,却叫崔宥如坠冰窟。
他至今也想不真切,一个无人管教,在别州长大的庶公主,为何竟如此聪慧心机,他的每一步都仿佛尽在她的掌控之下一般。
崔姣姣的存在,何尝不是阎涣第二,让他恼恨、憎恶。
思索间,冰凉的触感瞬间抵上脖颈。
崔姣姣执着匕首抵上崔宥的咽喉,玉质与肌肤相触,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赵庸之吓得不敢动,只低头扮作缩头乌龟,祈祷无人在意他的存在。可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崔宥却笑了。
那笑容扭曲得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表情。
“你想杀朕?”
他向前一步,匕首立刻在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皇姐,竟为了一个奸佞要弑君?”
血珠顺着崔宥的脖颈滑落,染红了明黄龙袍的领口。崔崔姣姣的瞳孔颤动一瞬,她没想到崔宥一个怕死之人,竟会如此决绝。
“你怕了?”
崔宥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听着瘆人。
“皇姐一定以为,朕如此贪权,定是个胆小如鼠的怕死之辈罢。”
“让朕告诉你为什么。”
他猛地抓住崔瓷持刀的手腕,双目猩红。
“因为朕早就活在地狱里了,就在父皇病逝,朕年幼登基的第一天!”
“不,或许还要更早…”
“从阎垣被父皇绞杀的那一日开始,朕的命数就被定下了,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崔家注定要与阎氏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他用尽全力地怒吼着,声音震耳欲聋,崔姣姣只觉得,周遭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空旷得可怕,到处都回想着崔宥的嘶喊。
就在这一瞬间,崔姣姣看清了崔宥眼中的东西。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片扭曲的黑暗。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本能地脱口而出:
“你嫉妒他,是吗。”
崔宥的表情凝固了。
那日日夜夜困扰着崔姣姣的答案,终于在崔宥的一个眼神中水落石出。
崔瓷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如同司州刺史府中,同李澈讲故事的那日一般,平静无波。
“你恨他,从你刚记事起便开始了。”
崔宥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血丝密布。
“但最让你痛苦的,不是他的冷血和杀戮。”
崔瓷继续道:
“儿时不懂道理是非,未涉足前朝的阴暗、权势的漩涡之时,你也曾因他的才华武功赞叹不已,渴望成为如他那般的人。可后来你发现,无论你如何努力,就是比不上他。”
“不仅如此,他为了报仇,几乎气死了病重的先帝,还挟天子以令诸侯,视你为傀儡、为无物,手握权柄,任你如何谋算计划,就是无法赢他。”
“所以,你痛苦、嫉妒、不甘,最终,变成了恨。”
她咬字清晰,每一个字眼都毫不出错地钻进崔宥的耳朵。
“闭嘴…你给朕闭嘴!”
崔宥暴喝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厉鬼。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口中大吼着:
“朕要你死!”
剑光如电,却在距离崔瓷心口的寸许处,被另一把剑猛地横插架住。
赵庸之不知何时已挡在二人之间,广袖在剑气中猎猎作响。
他竟懂使剑。
“陛下三思。”
赵庸之的声音发抖,可即便如此,亦不肯让身。
“留长公主一命,有大用。”
崔宥的剑尖颤抖着,红如鲜血的双目死死盯着崔姣姣。
桌案上,一支蜡烛悄悄燃尽,熄灭的瞬间,他的冲动跟着崩裂的火花消退不少,最终,仍是狠狠撂下了长剑。
他一声高呼,不知从何处的阴影里,瞬间窜出数名暗影。
不等崔宥发话,只一个眼神,暗影冲上前来,毫不留情地抓住崔瓷的发髻,将她快速地拖向殿后。
暗门打开,崔姣姣被一路拖着,双手猛烈地捶打挣扎着,只听见一句:
“既如此,便把公主关进密室,日后再论!”
崔瓷最后看到的,是暗门关闭前,赵庸之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和殿外突然暗下来的天色。
暗影猛然将她甩向墙角,崔姣姣的脊背狠狠撞上冷硬的砖石。剧痛炸开,她只觉得仿佛骨头都要碎裂般地痛。
崔姣姣闷哼一声,喉间涌上腥甜,她本能地要跌倒在地上,可刹那间,唯有一个念头充斥着她的全身,她一定要出去,阎涣有危险,她不能丢他一个人面临险境。
崔姣姣想到此处,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如何站起来的,只是不管不顾地手脚并用,指甲抠进地面缝隙,拖着发颤的身体狼狈地朝暗门处爬去。
光芒越来越近,她甚至闻见了清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
电光火石间,身后传来衣袂破空之声。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一记凌厉的飞踢已重重踹上她的腹部。
“啊——!”
暗影一记飞踢,崔姣姣的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碾碎。她整个人横飞出去,后背再次撞上墙壁。
骨骼与石壁相撞的闷响在密室里格外清晰,她如断线木偶般滑落在地,眼前炸开一片黑白交织的光景。
第49章
痛。
无可言说的痛。
崔姣姣只觉得脊骨像是被生生折断了,腹部翻搅着撕裂般的剧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手指痉挛地抠着砖缝,却连蜷缩成一团的力气都在流失。
蒙眬的视线里,暗门正在缓缓闭合,直至最后一丝光线也终于被吞噬殆尽。
“砰!”
石门严丝合缝地闭合,将她彻底锁进黑暗。
崔姣姣的指尖微微抽搐,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唇齿间的腥甜刺得她头痛欲裂,她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呜咽。
“将…离…”
这两个字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尾音,带着颤抖的抽泣,湮没在死寂的黑暗里。
原来绝望,比疼痛更让人窒息。
此刻,她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百里之外的阎涣要如何渡过此关。
身体的绞痛渐渐熄了,心中的绝望才刚刚开始。
她明明知道崔宥身侧不会无人护驾,也知晓直言逼问的希望渺茫,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毒酒下肚,若阎涣死,贺朝必亡,她作为崔瓷来到这里的意义也不复存在。若阎涣侥幸逃过,这一切才有其他的可能。
哪怕是最差的结果,崔宥倾尽全部与阎涣同归于尽,可总归能让贺朝易主,江山得保,不至苍生罹难。
此刻,崔姣姣浑身痛楚,虚弱地躺在坚硬的地面上,竟开始祷告。
慈悲宽容的长生天,你守护着草原,可知一个未来的天下明主,即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若你真有灵知,请保佑他,保佑这具身体真正的名字崔瓷,不要让这个世界覆灭。
“我…还想…回去呢…”
她终于明白,历史的走向决定着她的命运,若世界倾覆,屠戮殆尽,那么现实世界里,这本小说也将不复存在,她或许能全身而退地离开,可阎涣怎么办。
阎涣会跟着这本书一起消失。
她忍受着剧痛躺在地上,如同一滩被踩烂的淤泥。
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在泗京的皇权旋涡里,举目无亲、无人帮衬、危机四伏*,等待她的选择除了攻伐千军万马后的大业功成,唯有死。
原来,阎涣当年,是那么地难,那么地痛。
这一瞬,崔姣姣才真正懂了他的无言,懂了他流不出泪的双眼。
此时,她与他,才真正的贯穿进彼此的生命。
“将离…你身有天命…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喃喃着,双眼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暗沉。
草原上的风带着青草与血腥的气息。
阿斯楞盘腿坐在毡帐中,面前的矮几上摆着银质酒壶。帐外传来马蹄声与牧民的歌声,一切看起来那么平和。
“喝!”
策勒格日也同坐帐中,他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中荡漾。
“为了千岁侯与我怀朔的盟约,你我饮尽此杯!”
阿斯楞大笑几声,附和着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上下滚动。
“果真好酒,阎涣有心了。”
他抹了抹嘴,涨红的脸上依然藏匿不住对阎涣的慈爱之情。这么多年,骆绯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的孩子,可她不能踏出草原,不能让阎涣知道自己的母亲改嫁他人,她不想让阎涣被人戳脊梁骨。
多讽刺的无奈之举,世人可以欢呼着推一个貌美的女人换取和平,却无法接纳一个二嫁的女人寻回她的亲生孩子。
阿斯楞无法不可怜、不疼爱阎涣,那是他心爱的妻子在世上最大的挂念。骆绯爱阎涣胜过生命,他爱屋及乌,愿尽力助阎涣得到一切他想要得到的。
哪怕是帝位。
“有一事,若非今日饮酒,我恐怕也不知该如何与你坦言。”
阿斯楞颤抖着嘴唇,一世骁勇的草原单于,竟热泪盈眶。
一想到面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即将知晓他在尚有亲人在世,马上就能与他的母亲相见,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其实…你的母…”
话音戛然而止。
阿斯楞突然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银杯“当啷”一声落地。
他抓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父王!”
策勒格日猛地站起,矮几被掀翻,酒壶瞬间滚落在地。
阿斯楞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跪倒在地,手指在羊毛地毯上抓出深深的痕迹。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怀朔单于,这头草原上最勇猛的狮子,再也没能站起来。
两行热泪划过他的鬓角,企图暖回阿斯楞冷却的尸体。他还没能亲口告诉阎涣骆绯在世的消息,就这样近乎荒诞地咽下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策勒格日跪在父亲身旁,颤抖的手抚过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眼泪若洪水决堤,他疯狂地喊着父王,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当他再抬头时,眼中的悲痛已化为滔天怒火。
“阎,涣。”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嚼碎。
策勒格日缓缓站起身,四目相对间,昔日灿若朝阳的明眸化为灰烬,暴风骤雨在那双瞳孔里翻涌起巨浪,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将面前的人啃食殆尽。
“不是…不是我。”
阎涣呆楞在原地,这一幅画面如若一块巨石猛地砸在他头上,将他分崩离析、头破血流。一切都那么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听清阿斯楞说的话,这位草原王便气绝倒下了。
悲、痛、惊、恨,无数的情绪揉作一块巨大的布匹蒙在策勒格日的心上,他血液上涌,仿佛之心。
此生第一次,他们眼中的情绪无限接近,两张脸更添相似,却是在这样荒谬的时刻。
边境线上,残阳如血。
两军对垒,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阎涣一身玄袍,策马立于阵前,对面则是杀意蒸腾的策勒格日。
“我父待你如子!”
“你竟为了夺下草原,用如此下作手段毒杀我父王!”
策勒格日怒吼,声音在旷野上回荡。
“阎涣,你个畜生,不配为人!”
“中原人说得对,你就是天煞孤星,地域的阎王,同你接近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好下场!你父母是,我父王是,难道你还想害阿瓷为你而死吗!”
起先,阎涣还满面歉疚不解,可当策勒格日说出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还提到崔瓷之时,理智几乎在眨眼间灰飞烟灭,此生二十九载的怒火窜成比天更高的烈焰。
崔仲明害死他的父亲,藏起他的母亲,明明他受尽凌辱,无比艰难地活到今天,却被人轻描淡写地用一句相克,掩盖他的痛苦,磨灭崔仲明的狠毒。
“杀!”
队伍里,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个字,两股洪流瞬间叫喊着冲上前去,不要命般地碰撞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阎涣与策勒格日终于正面交锋。
弯刀与长剑相击,火花四溅。策勒格日的刀法狂野如草原上掀起的风暴,阎涣的剑招则凌厉似北地尖利的冰锥。三十回合过去,二人身上都已见血。
“单于之死非我所为,你冷静一点!”
阎涣一剑挑开对方攻势,他步步后退,策勒格日却寸寸逼近。他逮住机会一剑砍下,竟在阎涣的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这是真要阎涣的命了。
策勒格日回手一刀扫过,阎涣并未穿戴盔甲,好在闪躲及时,那致命一击才变做臂膀的一道血痕。
“是你毒杀我父,还想狡辩!”
鲜血染红了草地。
当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时,双方都已精疲力竭。
策勒格日的右臂无力垂落,阎涣则拄剑半跪,腹部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
“阎涣,你听着。”
策勒格日喘息着:
“怀朔与贺朝,从此,势不两立,死生为敌!”
阎涣艰难地撑着长剑站起,挥手示意兵卫全部撤退。今日一切都太过诡异,一桩桩事件突如其来,恍若惊雷劈向他的计划,精准地毁了这一切,甚至还要了怀朔单于的性命,背后定有人精密布局操控。
崔宥。
只可能是他。
可如若泗京乱了…
阎涣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匆匆赶来传信却遇上他们大打出手的阎泱,此刻也身上挂了彩,气喘吁吁地擦着剑上的鲜血。
不好。
阎涣心头猛然一惊,冷汗瞬间密密麻麻地浸透他的全身。
“我们走。”
他对残部下令,声音沙哑,扯着马匹疾驰,撕扯着嗓音怒吼:
“速回泗京!”
“快!”
夜风中,两支残兵背道而驰,可无人看见,远处的山岗上,一个黑影正悄然离去。那暗影身影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只是走时,怀中揣着两个空了的瓷瓶。
风声在耳边嘶吼,如刀般割过面颊。
阎涣死死攥紧缰绳,手指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马鬃扯断。胯下战马四蹄如雷,踏碎官道尘土,溅起的碎石在疾驰中迸射如箭。
快些,再快些。
他心中低吼,沙哑得像是被火烧过。
马鞭早已抽断,马腹也被靴刺扎得鲜血淋漓。这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此刻口吐白沫,双眼充血,却仍在他的催逼下疯狂加速。
泗京乱了,姣姣只怕出事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今晨探子来报,崔宥突然调兵围了公主府。而就在方才,赵庸之飞鸽递来的密信上,那句“清君侧,斩祸水”,更是让他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冻结。
第50章
清君侧…斩祸水…
功高盖主…历来如此…
崔仲明的八个字要了他全家的性命,而今崔宥又想用六个字夺走他爱人的命。
“姣姣,等着我,我来救你了。”
她的名字在唇齿间碎成沙粒,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让他愈发感到痛苦。他想起离京前夜,她站在廊下为他系紧披风,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的那阵温度。
不过十日,她可能正被崔宥囚禁逼问,甚至…
他不敢再去想。
可无论阎涣如何克制心中的恐惧,儿时父亲的死状却依旧如蝗灾过境,将他最后绷紧的理智啃食殆尽。
父亲浑身伤痕、鲜血淋漓的尸体。
母亲空无一物、恍若蒸发的车马。
还有崔瓷,她在自己临行前,那一双决绝的眼。
不…不会的。
“不——!”
他突然暴喝一声,惊起林间鸦群四散逃窜。
阎涣的眼前,竟猛然浮现出崔姣姣被按在刑架上的画面。素白的中衣染了大片殷红的血,脊背皮开肉绽,而她咬着唇一声不吭,誓死不肯说出对他不利的消息。
“啪!”
缰绳竟被他生生扯断了。
阎涣干脆弃了马镫,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任由狂风灌进甲胄缝隙。
此刻,他的肺里像是烧着熊熊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灼痛难忍,可他不能停,不敢停,甚至不敢眨眼。
他爱人的性命,此刻就挂在他身下疾驰的马蹄上了。
阎泱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中的火焰和崩天陷地的怒意绝不比阎涣低。
不知过了多久,从原野到山崖,过密林经官道,泗京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夕阳将城墙染成血色,而他盯着皇城方向那缕突兀升起的黑烟,心脏骤然紧缩成团。
那是公主府的方向。
阴冷的地牢里,水滴声像是某种计时。
崔姣姣被铁链吊在刑架上,手腕早已磨出血痕。崔宥手持一把浸过盐水的牛皮鞭,每一鞭下去都带起一道血雾。
“这一鞭,是为你不识抬举。”
崔宥的声音冷得像地牢里的石头。
“啪!”
皮鞭撕裂空气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崔姣姣咬破的嘴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不断闪过破碎的画面。她想起阎涣带她骑马时扶在她腰侧的手,雪夜里他为她披上大氅时睫毛上的霜花,还有离别前他说过的,让她等着他回来,他们成亲。
“这一鞭,是为朕的江山!”
又一鞭抽在她的脊背上,这次她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鲜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在肮脏的地面汇成一条暗红色的小溪。
崔姣姣的视线开始涣散,恍惚间,她看到那把青白玉匕首掉在不远处,刃上映出的是她破碎的倒影。
“你以为阎涣能来救你?”
崔宥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朕会派人告诉他,你不过是朕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崔姣姣拼命扭着摇头,想要否认这可笑的谎言,可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你以为他会信吗!”
“崔宥,你这个昏君…昏君!”
她感觉自己在坠落,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身体,地牢的阴冷气、血腥味、崔宥狰狞得意的脸,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远去。
最后的意识里,她看到青白玉匕首突然泛起微光,和崔宥邪笑着离开密室的背影。
“不!”
崔姣姣猛地从书桌前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
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她刚写完的小说章节。
她颤抖着摸向脖子,那里本该有数道鞭痕,可皮肤完好无损。
“我…回来了?”
崔姣姣不经意地一瞥,看见桌上赫然躺着那把青白玉匕首。
她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匕首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但那刺鼻的腥甜依然萦绕在鼻尖。
她疯了一样地扑向电脑,打开文档去看网页上小说的剧情。
【岁和九年,初春,怀朔单于被毒杀而亡,左贤王策勒格日即位,自此与贺朝势不两立。】
【同年,长公主崔瓷失踪,千岁侯阎涣起兵造反,连破三十城,自立夏始帝。】
【岁和十年,深秋,怀朔单于策勒格日发兵讨伐夏始帝,草原燃烧殆尽,策勒格日战死。】
【岁和十年,隆冬,夏始帝不明缘由病倒,天下神医云集诊治竟毫无用处。】
【冬末,夏始帝阎涣病故,夏朝亡。】
“不…不…这不对…”
为什么故事变了?
怎么可能。
“我…真的改写了他们的命运?”
崔姣姣屏住呼吸,她想起发现这本小说的时候,作者写了一个阅读提示,称全书故事借鉴野史的一个故事而编就。可现在,她怎么都找不到那句提示了。
没来由的直觉让她在键盘上调出网页,颤抖着输入“阎涣”两个字。
加载的圆圈结束,跳出一个醒目的词条。
【阎涣(?—月还二年),夏朝开国皇帝,原为贺朝帝师,封千岁侯,后起兵夺位,建立夏朝,年号月还。】
【执政期间,以铁腕手段镇压反对势力,但登基次年即郁郁而终,夏朝随之覆灭。此后天下动荡,开启长达百年的乱世。】
【经考古,或因贺朝公主崔瓷失踪起兵,废崔宥,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夏。】
【月还二年冬,于宫中病逝,死因不明,传言称其夜夜梦魇。】
【夏朝仅存两年即亡,史称“昙花王朝”。阎涣一生功过难评,后世多认为其暴虐无常,但因史料残缺,其真实经历仍有争议。野史传闻,他死时手中紧握一枚碎瓷片,来历成谜。】
“将离…”
崔姣姣盯着屏幕,在看到“年号月还”四个大字之时,终于无法遏制地痛哭流涕起来。
他在等她,等了两年,也是他的一辈子。
“我害死了他…”
“他本来至少还有五年可活的。”
崔姣姣的声音断断续续,若剪断了线的风筝缥缈消散。
她抓起匕首,用意念祈求它能把自己带回书里可什么都没有发生。窗外,凌晨三点的城市寂静无声,而她的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
此时,贺朝,崔姣姣离开的第一个时辰。
“崔宥!”
阎涣一脚踹开崔宥的寝宫大门,剑尖抵在年轻皇帝的咽喉。
“她在哪?”
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崔宥却笑了。
“朕说了,皇姐乃是助我除你的细作,她完成任务,自然离开了。”
“怎么,帝师身旁奸险之徒不计其数,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住?”
阎涣双目布满红丝,手中的剑轻易划破了崔宥的皮肤。
“黄口小儿,竟编出如此拙劣的谎话。”
“若她有事,我定要将你父子碎尸万段!”
崔宥圆眼抬起,侧身斜睨着他。
她想着密室里奄奄一息的崔瓷,自然是不可能知晓肉身之下的崔姣姣此时早已离开了书中的世界。
可他在赌,赌崔瓷绝不可能被找到,甚至赌她会死在那密室。如此,他便能利用她的“消失”,为自己争条命。
想着,他阴笑着开口:
“她说她懂相面知微,是吧。”
崔宥慢条斯理地擦着脖子上的血。
“帝师英明一世,不会真相信世上有天命之人罢。”
阎涣目色愈发狠戾,面前崔氏之人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会信的。姣姣陪伴在他身侧两载,她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旁人评说。
崔仲明父子,尤其不配。
“倘若你认为胡言乱语能让孤饶你一命,那你便错了。”
见他稳若泰山,崔宥却丝毫不减惧色。
他上前一步,即便比阎涣低上一头之距,他却仍是挺直了脊背站定,而后放低音量,一字一句道:
“功高盖主,历来如此。”
阎涣瞳孔震颤,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崔宥大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口中继续刺激着他:
“前朝密辛、战场阵型、帝王心思、天下动向。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一个从司州被接回皇城的庶女能知晓的?”
“一切,都是朕告诉她,朕调教她的。”
“为的,就是今日。”
他咯咯地讥笑着,声音如未经磨砺的剑柄划出的声音那般嘲哳。
“怎么,丧父、失母、丧妻、丧子,而今又遭心爱之人背叛,这滋味如何啊?”
崔宥的五官几乎扭曲地排布在那一张带着稚气的脸上。一双和崔瓷有三分相像的杏眼,内里却含着十二分的嘲弄,和万分大仇得报后的酣畅淋漓。
“崔宥。”
阎涣忽而开了口。
“你编故事的本事,可比治国强多了。”
崔宥的笑声瞬间停滞。
不可能,这不可能。
到这般地步,他竟还是信崔瓷的!
阎涣略垂眸,扫了一眼躺在莲纹砖上的长剑,阎泱顺势捡起,收刀入鞘。
“陛下累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他撂下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宽大的袍子垂在腰际两侧,风采如昨。阎泱紧紧跟在堂兄身后,自责、羞愧、愤怒,复杂的情绪不断撕扯着他。
“阎涣!你敢软禁朕!”
“来人…”
“来人——!”
清心殿内的十数名暗影早被阎泱尽数解决,崔宥跌坐在地上哭号嘶喊,自然无济于事,唯有认命。
他目龇欲裂,龙袍散着七彩的华光,崔宥穿了它九年,可这身象征着帝王之尊的明黄衣料,却从不曾真正照亮这少帝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