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个字刺入眼帘刹那,银匙“当啷”一声掉进铜壶。
骆绯的指尖悬在半空,细看竟在微微颤抖。帐外传来策勒格日与将领们的谈笑声,那爽朗的笑声与记忆里某个稚嫩的童音诡异地重合。
信纸展开的刹那,一缕长发从她鬓边滑落,崔宥工整中带着狂乱笔锋的字迹像毒蛇般缠绕上来。
“…阎涣已知当年真相…毒杀阿斯楞…下一步便是策勒格日…”
铜壶里的奶粥此时不合时宜地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溅出的奶渍在案几上画出狰狞的图案。
骆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咳得眼前发黑。
恍惚间,她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帐外,策勒格日正在擦拭他的弯刀。
年轻的单于不知道,这把刀上沾染的,是他亲哥哥部下的血。
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雨后的泗京皇城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崔宥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指尖摩挲着先帝的密信,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暮色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芳自赏。
“来人。”
天子的声音轻快得可怕。
“备一份厚礼,朕要送给怀朔部的太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上,骆绯正将一封滴满泪痕的信交给心腹侍女,口中还不断交代着:
“务必亲手交给千岁侯。”
侍女抬头时吓了一跳。
太后的眼神竟像将死之人般灰败,帐外夕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投在毡墙上,那影子佝偻着,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而在高原的泗京城中,阎涣正在擦拭佩剑。
寒光映出他眉间新添的一道伤疤,那是不久前策勒格日亲手所赐。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道伤疤离致命的太阳穴,只有半寸之遥。
命运像个残忍的戏子,将所有人推向一场血腥的团圆。
初春带着猩红飘至天下各处,暮春的草原刚经历一场倒春寒的冷雨,连金帐内的青铜灯盏都摇曳着昏黄的光。
骆绯独坐案前,羊皮信笺在颤抖的指尖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帐外巡逻卫兵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每一次靠近都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脊背。
她刚刚读完崔宥送来的第二封信,信纸的边缘已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阏氏,墨要干了。”
卓玛轻声提醒,将鎏金暖炉往案几中央推了推。
炉中,炭火映照着信笺上那句“阎涣已先后血洗三个部落”,字迹如毒蛇般扭曲。
骆绯的指尖在“血洗”二字上停留,指甲无意识地在羊皮纸上划出浅痕。
她想起二十年前离开泗京时,八岁的阎涣都已经能舞剑过招,如今那双手,却已沾满草原子民的鲜血。
“取裂纹笺来。”
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有些陌生。
卓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捧来一叠珍贵的裂纹笺。这种产自她的故乡颍州的纸张,会在墨迹干涸后自然皲裂,最适合书写不能久存的密信。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一滴墨落在“将离”二字的起笔处。
这个乳名在喉间辗转二十年,如今落在纸上竟重若千钧。
骆绯突然想起阎涣周岁时,自己曾用朱砂在他眉心点下了一颗红痣,据说这样能保住孩子的魂不离体。
想起幼时聪明伶俐的阎涣,骆绯忍不住勾起一阵柔软的笑意。
帐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骆绯条件反射般将信纸掩在袖中,下一刻,策勒格日便掀帘而入,同时带进一股混合着马革与血气的冷风。
“阿娘又在给各部落写礼单?”
年轻的单于解下佩刀,刀鞘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俯身时,骆绯看清他颈侧新添的箭伤,结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这是…”
策勒格日淡淡答道:
“阎家军的箭。”
策勒格日满不在乎地抹了把伤口:
“不过那弓箭手也没讨到好,被我砍了脑袋。”
侍女端来药膏,骆绯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手掌布满冷汗。药勺刮过伤口的声音令人牙酸,策勒格日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忽地想起什么,问道:
“贺朝皇帝派使者来做什么?”
骆绯语气一滞。
“不过是些求和的话,同以往一样,想来他是在你这讨不到好处,便来我这儿试试了。”
待策勒格日离去,骆绯瘫坐在毡毯上。被揉皱的信纸从袖中滑出,“将离”二字已晕染得模糊不清。
帐外风声呜咽,像极了当年押送队伍里此起彼伏的马铃声。
她突然抓起裁纸刀,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滴入砚台,与墨汁交融成诡异的紫黑色。笔锋蘸着血墨,与裂纹笺上重新落下:
“将离吾儿。”
“若你已知真相,当明白母亲这二十年…”
写到此处,一滴泪砸在“母亲”二字上,墨色顿时洇开成灰暗的云团。
骆绯想起阎涣八岁时的模样,小小的阎涣生得聪慧可爱,时长与阎垣在院中练剑。他很是亲父母,总要闹着黏在骆绯的周围。
不知这些记忆,阎涣是否和她一样爱若珍宝,还是早便模糊,连同对母亲的记忆一起焚毁。
三日后,信使将密信藏进箭囊出发时,草原正升起殷红的朝霞。
骆绯站在金帐外,看着信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晨雾中。她不知道这封信会带来怎样的风暴,只知道倘若她袖手旁观,那么当两个儿子刀剑相向时,自己必将坠入无间地狱。
与此同时,泗京城,千岁侯府。
阎涣正在擦拭一把短剑。
这是阎泱生前最爱的兵器,如今剑柄上还残留着堂弟的血迹。
窗外暴雨如注,一道闪电照亮剑身上“忠烈传家”四个小字,这是阎垣当年亲手刻下的家训。
“千岁,草原来的密信。”
亲卫的声音让阎涣手指一颤,剑刃在虎口划出细小的血痕。
火漆上的雪莲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拆信时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二十年前,母亲衣襟上的味道,也是如今他所爱之人身上的气息。
信纸展开的刹那,窗外惊雷炸响。
阎涣的视线落在“血脉相连”四个字上,耳边突然响起策勒格日那日的狂笑:
“阎涣!本王迟早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他低笑,轻蔑而哀怨的叹息从喉间溢出,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案上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瓷飞溅中,信纸飘向炭盆。火舌卷上“将离”二字的瞬间,阎涣却猛地扑过去,徒手从火焰中抢出残页。
灼热的疼痛从掌心蔓延到心脏,他却死死攥着那片焦黄的纸。
二十年的执念,二十年的血仇,二十年的孤苦无依,最终化作一滴泪砸在焦糊的“母亲字眼上。
暴雨仍在继续,淹没了男人压抑的呜咽。
没人看见千岁侯蜷缩在阎泱灵位前的样子,就像没人知道,他手中还攥着八岁时母亲给他绣的、早已褪色的平安符。
泗京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暮冬时节,这片雨本该细碎如针,此刻却似天河倾泻,将皇城的朱墙黛瓦洗刷得模糊不清。
阎涣的朝靴踏过清心殿前积水成洼的砖场,靴底掠过的水面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抬手看向掌心,那道被信纸边缘割破的伤口仍在渗血,在青石板上留下断续的红痕,像一条蜿蜒的血蛇,无声无息地游向清心殿。
金丝楠木殿门被踹开的巨响惊飞了檐下栖雀,彼时,崔宥正倚在龙纹凭几上逗弄一只不得自由的金丝雀。
银签子尖端蘸着的蜜水在鸟喙前晃出一圈圈晶亮的光晕,少年帝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心中自有成算。
阎涣身上的雨水在地毯上积成一片黑潭,他右手指节抵在腰间剑柄上,左手垂落的袖口滴着混有血丝的水珠。
“我母亲的事,陛下是否早就知晓。”
他字字如铁,砸在殿内鎏金地砖上,铮然有声。
崔宥闻听此言,这才终于转过身来,十二旒冕冠的玉串相互碰撞,在他眉宇间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忽然伸手,带着些不知名的意味,抚过阎涣湿透的衣襟,指尖在玄色布料上勾出一道水痕,声音清缓:
“听起来,帝师似是寻回了生母骆氏?”
“那朕该恭喜帝师母子重逢才是。”
少年天子的手突然攥紧那片湿布。
“可人逢喜事,帝师为何要做出这副…”
他的眼神打量着阎涣的表情,扫过那一双让他厌恶的桃花眼。
“要弑君的模样?”
殿外闪电劈落,照亮阎涣脸上交错的青筋。
他眼底的血丝在苍白面容上格外刺目,仿佛有细小的红虫在眼球里蠕动。
“当年,父皇将骆氏以和亲公主的名义送往草原。”
崔宥踱步到青铜灯树旁,指尖划过其中一盏熄灭的油灯。
他忽然吹亮火折子,跳动的火苗映着诡谲的笑容。
“啊,朕忘了一件大事。”
“长姐既是能观人眼知人事,自然早就告诉了你灵堂尚存人世的真相了罢。”
阎涣撞翻灯架的声音像一声闷雷。
“可朕看帝师的模样,似乎是刚刚才知晓。”
“怎么,难道长姐明知帝师痛苦半生,却秘而不宣?”
第62章
青铜仙鹤灯台倾倒时,滚烫的灯油泼洒在阎涣手背上,瞬间烫出透明的水泡。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死死盯着崔宥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你胡说。”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
“她不会…”
崔宥突然上前一步,愈发逼近:
“不会什么。”
“不会骗你?”
“可她已经骗过你了,不是吗?”
雨声忽然大作。
阎涣踉跄后退时,看见崔宥背后那扇雕花窗棂外,一道闪电将雨帘照得如同千万根银针。那些针仿佛正扎进他的太阳穴,将母亲信上的字句一遍遍钉入脑海:
“策勒格日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莫要伤他性命…”
当阎涣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崔姣姣寝殿的衔珠檐下。
朱漆宫门上的鎏金辅首在闪电中忽明忽暗,饕餮纹样的门环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母亲哭泣的脸。他伸手去推门,却发现五指痉挛得无法并拢。
方才攥碎茶盏的瓷片还扎在掌心里,扎得他竟浑然不觉痛。
暴雨如注的夜晚,一道惊雷劈开了皇城的寂静。
“砰——!”
沉重的楠木殿门被蛮力撞开的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崔姣姣手中的银针猛地刺偏,在绣绷上留下一道歪斜的痕迹。她抬头时,一缕青丝从松松挽起的发髻滑落,垂在苍白的脸颊旁。
殿内沉水香的青烟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撕得粉碎。
那些原本袅袅上*升的烟缕,此刻如同受惊的游蛇,在空气中扭曲、断裂,最终消散无踪。烛台上的火焰剧烈摇晃,将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投射在鎏金屏风上,扭曲成可怖的形状。
崔姣姣的指尖还捏着那根银针,针尖上沾着一丝鲜红。她看着那个被雨水浸泡的身影,绣着并蒂莲的软鞋无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
“将离?”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烛光里,阎涣的身影佝偻得不成样子,就像一面被暴风雨摧折的战旗。
那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都挺直如松的男人,此刻的脊背弯出一个令人心碎的弧度。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落,瞬间照亮了整个内殿。
崔姣姣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清了阎涣脸上蜿蜒的水痕。
那不是雨水。
从他充血的眼眶里涌出的液体太过浑浊,混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冲出淡红的沟壑。
他的嘴唇青紫,下颌处绷紧的肌肉不住地颤抖,仿佛在忍受某种难以言说的剧痛。
“你怎么了?”
她的问话刚出口就冻在了舌尖。
“你一直都知道我母亲还活着。”
“是不是?”
这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让崔姣姣如遭雷击。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后退,后腰重重撞上紫檀案几。案上的青瓷茶盏摇晃着滚落,在织金地毯上砸出一朵暗色的花。
温热的茶水浸透了她杏色的裙裾,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阎涣的眼神已经把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又一道闪电劈下。
这次,崔姣姣看清了更多细节。阎涣抽搐的嘴角像被无形的线拉扯,那诡异的颤动从下颌蔓延到脖颈,最后消失在湿透的衣领下。
他背光的瞳孔收缩得极小,眼白部分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有几处毛细血管已经破裂,在眼角凝成可怕的血痂。
他的手指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指甲缝里满是暗红的血污。玄色朝服的下摆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一小片血色的水洼。
那水渍里,还混着从掌心伤口渗出的血。
当阎涣的眼神从暴怒转为失望时,崔姣姣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万箭穿心。
那种比恨意更刺骨的情绪,从他眼底漫溢而出,像寒冬的雾气般笼罩了整座宫殿。他忽然轻笑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果然。”
“连你也在骗我。”
殿门大敞着,狂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灭了两盏最近的宫灯。
崔姣姣踉跄着向前扑去,却被门槛绊得重重跪地。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她伸手想抓住那片翻飞的玄色衣角,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雨水。
长街尽头,最后一盏风灯在暴雨中摇晃。扭曲的光影投在宫墙上,恍惚间化作阎涣最后那个眼神。
支离破碎的绝望里,还残存着一丝她熟悉的温柔。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崔姣姣跪坐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上面还留着几道月牙形的掐痕,是方才听阎涣质问时,自己无意识掐出来的。
案几上的绣绷歪斜着,未完成的并蒂莲被茶水染成了褐色,就像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沉水香的灰烬被风吹散,一缕残烟挣扎着升起,最终消散在暴雨肆虐的夜色里。
长街尽头,最后一盏风灯在暴雨中摇晃。
扭曲的光影投在宫墙上,恍惚间化作阎涣最后那个眼神。
支离破碎的绝望里,还残存着一丝她熟悉的温柔。
暴雨过后的千岁侯府,到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阎涣独坐书房,掌心那道被信纸割破的伤口早已凝结,却在紧握时又渗出丝丝血迹。案头那封来自草原的信笺静静摊开,“将离”二字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北境军事舆图。
阎涣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怀朔部的位置。
那里插着三支折断的箭矢,每一支都代表一次与策勒格日的交锋。
他忽然想起半年前那场遭遇战,当两军主帅在阵前相遇时,那个草原少年掀开面甲露出的眉眼,阎涣便有一次见到了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原来如此。”
阎涣低笑出声,指节叩击着案几上那本《北境战事录》。书页间夹着的枯草簌簌作响。
铜镜中,映出他一张苍白如鬼的面容。
阎涣盯着镜中自己上挑的狐狸眼,忽然想起母亲信中那句“策勒格日与你血脉相连”,他猛地将铜镜扣在案上,震翻了青玉笔架。
涣,水流离散。
将离,芍药的别称,永诀之草。
而那个在父母膝下长大的孩子,却叫“策勒格日”,意为“辽阔的大地”。
阎涣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刻出深深的划痕,就像当年得知母亲失踪后,在祠堂地砖上抠出的血印。
案头的烛火随着雨风飘摇。
火光中,他恍惚看见八岁的自己跪在崔仲明面前。
那个男人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妄图弑君篡位的奸臣,他的母亲则是个抛夫弃子的懦女。
而他,是叛臣的儿子,天生的奸佞。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阎涣站在兵器架前,手指抚过那柄染过策勒格日鲜血的长剑。
“母亲。”
他轻声呢喃着。
“二十年了,将离找你找得好苦。”
“你活着,为何却连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不肯告诉我。”
阎涣眼神一暗,淡淡道:
“还是说。”
“母亲怕我会去打扰你,打扰你的丈夫,和你们的儿子。”
眼泪滴在地砖上,蜿蜒四散出裂纹,一如他早就破碎的心。
“弟弟…”
他忽然“扑哧”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弟弟。”
再抬眼时,血丝蔓延上他纯白的眼,一刹那,和八岁的自己何其相似。
他以为自己早在二十年前父母俱去的那一日死去了,仅剩一句躯壳苟延残喘。如今,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又一次杀死了他。
“传令。”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三军集结,发兵怀朔。”
亲卫统领推门而入,听到阎涣话语的瞬间,惊得单膝跪地,低声道:
“千岁不可啊!”
阎涣扯下染血的绷带,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
“孤倒要看看,若孤刀架在策勒格日的脖子上,她会不会也为自己的大儿子求一次情。”
与此同时,清心殿内。
崔姣姣的指尖死死抠住凤藻宫的雕花门框。
两个太监正粗暴地拖着她往内殿去,绣鞋在青砖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姑姑!”
她冲着廊下那道阴影呼喊:
“告诉我,陛下崔宥到底和帝师说了什么!”
墨竹的身影微动,却还是在瞥见一抹身影之时顿住了。
崔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长姐少安毋躁。”
少年天子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笑吟吟道:
“你那位帝师正要带着十万大军,去杀他亲弟弟呢。”
“若是斩杀怀朔单于、收草原入我贺朝囊中,可是名垂青史的大功一件啊,长姐不该替帝师高兴吗。”
崔姣姣浑身一颤。
“陛下好算计。”
她冷笑着,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窥见门缝透出的一丝微光,祈求上天眷顾,让她能再一次逃脱崔宥这昏君的魔爪。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阎涣的玄甲军已列阵北门外。
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铁甲相撞之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阎涣勒马回望皇城,不知为何,脑中再次浮现崔姣姣的面容。只是一瞬间的犹疑,他强压下心中对她的复杂情愫,几乎倔强地昂起头,故作无事。
“报——!”
探马疾驰而来。
“怀朔部大军已在战场外扎营!”
阎涣缓缓戴上铁面,遮住了那双与仇敌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当号角声响彻云霄时,他想起母亲信上的泪痕。
那究竟是愧疚,还是又一次欺骗。
第63章
地牢的阶梯蜿蜒向下,每一级石阶都被经年的血水浸透成黑褐色,墙壁上,苔藓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幽绿,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崔姣姣被铁链悬在刑架上的身影,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剪影。
“滴答”。
不知何处渗下的水珠落在崔姣姣的脚边,与血洼融为一体。
墙角几只肥硕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啃噬着前日受刑者的碎肉,偶尔抬起猩红的眼睛打量这个新来的“食物”。
“啊——!”
远处刑房里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接着是烙铁灼烧皮肉的“滋滋”声。
崔姣姣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汗混着血从额角滑落。她的手腕已经被精铁镣铐磨得见了白骨,脚尖勉强点地,绣鞋早就不知去向,露出冻得青紫的足尖。
刑官手中的牛尾鞭又蘸了遍盐水,鞭梢滴落的液体在地面腐蚀出细小的泡沫。
“殿下何必硬撑呢?”
他用刀尖挑起崔姣姣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陛下不过是要千岁侯的北境布防图,只要您交出来,立刻就能回宫养伤。”
崔姣姣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
她知道崔宥为何如此执着,那卷羊皮图上不仅标注了边防驻军,还藏着阎涣这些年暗中培植的势力,有了它,就能将阎氏党羽连根拔起。
可惜,除了阎涣本人,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或许知道图在何处。
“我…”
她刚开口就呛出一口血,殷红染深了胸前残破的衣料,却没阻碍她开口继续:
“本公主倒是好奇,陛下派了多少波人去千岁侯府。”
“只怕是…都空手而归罢?”
火把“噼啪”炸响,骤然亮起的火光映出崔姣姣此刻的模样。
曾经令满朝惊叹的容颜如今惨白如纸,右肩一道鞭痕蜿蜒至肩后,素白的里衣更是被鞭子抽裂了好几处,露出里面交错的血痕。
只是尽管如此,她依然美得惊心。
那种美不再像盛放的牡丹,而像雪地里将熄未熄的炭火,在灰烬中执着地透出最后一点红。
“啪!”
又一鞭抽在她背上,血珠飞溅到刑官的脸上,诡异如幽冥。
崔姣姣咬破的唇瓣扯出一个笑,始终不曾妥协。
子时的更鼓透过三尺厚的土层传来,沉闷的像垂死者的心跳声。此时,崔姣姣听见牢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那是牢门迎来官员的暗号。
赵庸之一身官袍,缓缓踏着积水走来,官靴沉重,踩碎了水洼里倒映的月光。
崔姣姣模糊的视线依稀看清了他,那个两面三刀的军师。他的眉眼依旧如画,只是眼角又新添了几道细纹。
他手中捧着的鎏金药匣与这肮脏的地牢格格不入,就像他永远纤尘不染的仪容与此刻满襟蛛网的狼狈。
刑官立即退至一旁,躬身作揖,一副极其严肃的模样道:
“赵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莫非…”
赵庸之瞥了那人一眼,不徐不疾答:
“陛下有命,询问长公主之事至关重要,需得本官亲审,以免有私。”
刑官的腰杆塌得更低,听见是天子之托,便毫不怀疑地退了出去,留给赵庸之一个独自审问犯人的时间。
顷刻,逼仄的牢房中只剩下他和崔姣姣。
“长公主。”
他恭敬蹲下身,与以往对待她的谦逊姿态并无二致。
接着,赵庸之自怀中取一条出雪白的丝帕,抬起手,轻轻按在她额头的伤口上,为她拭血。动作间,他轻声开口:
“交出来吧,何必为张图赔上性命?”
崔姣姣看着他眼中不知神色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问道:
“先生。”
她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
“演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赵庸之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远处狱卒的鼾声忽高忽低,像支走调的安魂曲。连崔姣姣也不曾反应的瞬间,赵庸之忽然解开紫罗官袍的襟口,露出心口一道无法忽略的、狰狞的箭疤。
疤痕周围的皮肤布满细密的针脚,那是大约二十年前,军中最粗劣的缝合手法。
“永和十二年秋,胡骑突袭青崖谷。”
他的手指抚过疤痕,声音轻得像在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阎将军单枪匹马冲进敌阵,把中箭昏迷的我背出来时,这箭尖离我的心脉…”
他将拇指与食指捏出个微小的距离,接着道:
“只差这么些。”
他深深看了崔姣姣一眼,那神色如此平静而复杂,若一汪大海,容纳百川。
阎将军…
崔姣姣在心中重复着这个称呼。
二十年前,阎将军,不可能是阎涣阎泱兄弟,只能是他。
夏州节度使,阎垣。
“公主猜到了。”
他看穿崔姣姣的心思,低头叹气着:
“忠烈王一生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无法为他报仇,更无法公然与朝廷作对。我能做的,唯有对彼时尚年幼的帝师略施援手,保他活着。”
崔姣姣沉默着,并没有接话。
她和赵庸之都无比清楚,虽多年来立场不同,可她二人之间多有相似之处,如此惺惺相惜之感,绝不需用三言两语去叙述。
她明白,对仇人虚与委蛇的苦楚。
更何况,那是杀害赵庸之救命恩人的人,一个逝去的帝王,和他已经成为帝王的儿子。
药匣暗格弹开的“咔嗒”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脆。
半块虎符滑入崔姣姣血肉模糊的掌心,符身上“功在千秋”四个篆文字符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先帝赐给阎垣,又由阎涣继承的调兵信物。
“二十年。”
赵庸之帮她合拢手指,缓缓道:
“我等着能在阎家军旧部面前亮明身份这天,等了二十年。”
她没想到,在原著中始终作为奸细埋伏在阎涣身侧的赵庸之,竟藏着这样深的执念。
“你…”
崔姣姣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赵庸之的官袍上。
“臣知道,公主不是此间人。”
赵庸之突然凑近她耳畔,惊得崔姣姣一阵发抖。
他苦笑着摇头,似乎是一种安慰,接着道:
“臣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更不在乎公主到底从何而来,经何人指点,要做何事。”
“臣只知道,阎家的恩情,臣是必定要还的。”
“哪怕用臣的一生,或是这条命。”
远处突然传来铁甲碰撞声。
赵庸之迅速将一粒褐色药丸塞入她舌下,急忙道:
“含住别咽,能保三日脉息不绝。”
起身时,他紫袍袖口掠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臂,眉间微皱,却还是叹息一声,换上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离开了潮湿的牢房。
第一缕天光透过气窗时,崔姣姣将虎符藏进了散乱的发髻。
角落里,啃噬她脚踝掉下的血痂的老鼠受惊窜开,在稻草堆里发出“吱吱”的抗议。
她仰头望着气窗外那一小片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阎涣指着北境舆图上的戈壁,对她说过:
“等战事平息,我定要再与你看一次流苏花开。”
彼时,烛火映在他眼底,那是他极少有的柔情。
地牢深处,忽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她明白,新一轮的逼供又要开始了。
崔姣姣闭上眼,舌尖的药丸渗出淡淡的苦涩。
地牢的石阶上响起规律的脚步声,鎏金龙纹靴踏过积水,惊散了正在啃噬腐肉的老鼠。
崔宥披着玄色狐裘大氅出现在牢门前时,狱卒手中的火把将少年天子阴鸷的眉眼照得忽明忽暗。
“长姐近日可好?”
他挥退左右,指尖抚过铁栅栏上凝结的血霜。
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去年冬天,阎涣也是这般抚过崔姣姣妆台上的玉簪。
崔姣姣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素白囚衣被鞭痕撕成褴褛,露出肩颈处狰狞的烙伤。她缓缓抬头,散乱的青丝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信是你伪造的?”
崔宥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
羊皮纸在火光下泛着陈旧的黄色,封口处赫然是骆绯的私印,那朵芍药纹与阎涣腰间玉佩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朕不过是稍作润色。”
他展开信纸,指尖点在“你弟弟年幼无知”几个字上,讥笑起来:
“比如此处。”
崔姣姣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突然扑向栅栏,镣铐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嘘…”
崔宥将信纸按在她渗血的掌心。
“皇姐猜猜,阎涣知晓母亲为仇敌生母之时,在朕面前,是什么表情?”
崔姣姣的指尖触到信纸上的泪痕。
那些早已干涸的水渍此刻像烧红的铁,烫得她浑身发抖。
“不要…”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玄色龙袍的下摆纹丝不动。
崔宥俯视着这个曾经高贵的长姐,看她散乱的发髻间夹杂着稻草,看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仿佛唯有把别人摧残得不成人形,他才能感到一丝做皇帝的实感。
“晚了。”
他弯腰捏住她的下巴,唇边勾起一个十分得意弧度:
“此刻阎涣应该已经点齐兵马,准备去杀他的亲弟弟了。”
他笑了起来,双肩发抖,声音痴狂。这么多年在阎涣手下心惊胆战、苟且偷生,似乎终于可以看着他和亲人自相残杀,才能报了他当年将父皇活生生气得惊惧而死的仇怨。
第64章
军营的书房内,烛火在暴雨将至的闷热中摇曳不定。
阎涣手中的信纸一角已被火焰吞噬,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同母胞弟”四个字,将那些饱含泪痕的墨迹一点点化为灰烬。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随即炸响的惊雷震得案上茶盏嗡嗡颤动。
“同母…”
“胞弟…”
阎涣的指尖在烧焦的信纸边缘摩挲,灼热的疼痛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他抬眼,望向墙上悬挂的那幅北境舆图。
策勒格日去年射穿他膝盖的那支箭依然钉在怀朔部的位置上。
箭尾系着的红绸早已褪色成暗褐,像极了干涸的血痂,就像他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
“传令。”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让他不得不停顿片刻。
“三军集结。”
案头的青玉镇纸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镇纸裂缝中渗出的暗红,方才他攥得太紧,掌心渗出丝丝的血。
“报——!”
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锋营已整装待发!”
地牢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崔姣姣蜷缩在角落,耳畔是永无止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利箭穿透阎涣的铠甲,她甚至能想象出鲜血从他伤口涌出的模样。
恍惚间,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贺朝见到策勒格日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策勒格日带着使团在大殿上出现的瞬间,那张与阎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她从未在阎涣脸上见过的恣意张扬。
那样明亮的眼神,只有在被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眼里才能见到。
“他本来,也可以在母亲膝下长大的…”
子时三刻,地牢的气窗缝隙飘进几串细雨。
崔姣姣艰难地挪动身子,镣铐在脚踝磨出的伤口已经化脓,每动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她咬破舌尖,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手指在发霉的稻草深处摸索,终于触到那枚锋利的瓷片。
昨日赵庸之送药时,她故意打碎药碗,藏起了这利器。
“阎涣…”
瓷片在掌心划出“涣”字时,淡红色的血痕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她苍白的手心。
“这次,换我来找你。”
割断绳索的声响惊醒了角落的老鼠。
这些肥硕的小东西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镣铐拖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格外刺耳,而她身后,一串鲜红的足迹在雪光映照下,如同指引归途的灯。
崔姣姣跌跌撞撞地摸到牢门,双手触碰的瞬间,远处传来军营集结的号角声。
那低沉悠长的声响穿透雨雪,让她仿佛看见阎涣披甲执剑的背影,就像去年他率着自己从怀朔调来的援军,同崔宥的玄甲军交战之时,她在残破的阁楼上望见的最后一眼。
地牢外,春末的落雨更急了。
崔姣姣扯下破烂的衣袖,裹住渗血的手掌,忽然想起赵庸之临走时塞给她的药丸。她自袖口掏出,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舌尖抵上那颗褐色的药,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
“等我…”
暴雨过后的校场,弥漫着铁锈与泥土的腥气。
阎涣独坐军帐,案头的烛火被穿帐而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那封来自草原的信笺本被他喂给炭盆,可在看到母亲亲笔写下的“将离”二字即将化为灰烬的前一刻,他终究还是一把扯出信纸,用披风扑灭了焰火。
此刻,那封信平摊在作战舆图上,母亲的字迹像一把钝刀,一字字凌迟着他的心脏。
“将离,母亲求你,放过策勒格日,放过你弟弟…”
墨迹在“弟弟”二字上晕染开一团污渍,像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阎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名字,想起三日前,两军对阵时,策勒格日掀开面甲露出的眉眼,那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却盛满了他从未有过的张扬意气。
为什么,你什么都有。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
帐外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阎涣猛地攥紧信纸,羊皮纸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密报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崔姣姣早知他母亲的下落,却与崔宥里应外合,瞒着他至今,整整两年。
“报——!”
亲卫的声音撕裂帐内死寂:
“怀朔部大军已至黑水河畔!”
黑水河畔的芦苇在朔风中伏倒一片。
阎涣勒马阵前,玄铁铠甲上凝结着晨霜。河对岸的草原联军旌旗猎猎,为首的青年单于金冠白马,腰间弯刀镶着颗鸽血宝石,那是老单于阿斯愣生前的佩刀。
“阎涣!”
策勒格日扬鞭指来:
“你夺我未婚妻、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我策勒格日誓不为人!”
阎涣突然驱马向前,战靴踏入潺潺的河水。他看着策勒格日目龇欲裂的模样,心中疑惑,他看着似乎全然不知晓同母异父之事。
心中一番沉吟,阎涣忽而想到些什么,带着试探的意味,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策勒格日。”
“我问你,你可有汉名?”
两军数万将士屏息中,策勒格日先是一愣,不曾想他竟在两军交战,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阎涣居然抛出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问题。
不过只是稍一停顿,他立刻眼中有光,昂起下巴,好似一头草原上骄傲的雄狮,一字一顿地答道:
“骆漴。”
“是我母亲为我取的。”
风骤停。
“漴…”
“漴。”
阎涣的笑声哀怨凄凉,比深冬的河冰更冷。
漴水,是颍州的母亲河。
而故乡,是骆绯一生最思念眷恋的地方。
芍药花,也是颍州开得最盛。
他想起儿时母亲闺房里那幅《颍州春晓图》,想起她总爱哼的江南小调。原来她把最深的思念,都给了这个草原出生的,她亲手养大的儿子。
而他叫,涣。
水流离散…将离。
第一支离弦的箭打破了这场不明所以的僵局。
霎时间,万箭齐发,河面溅起无数水花。阎涣的玄甲军如黑潮般涌过河滩,刀光剑影中,他直取那顶耀眼的金冠。
“保护单于!”
在草原骑兵的嘶吼声中,阎涣的长剑与策勒格日的弯刀第一次正面相击。
金属碰撞的火花照亮了彼此的脸。
同样的眉骨,同样的鼻梁,连因震惊而微张的唇形都一模一样。
“你…”
策勒格日的刀锋擦过阎涣的脖颈,却在致命处偏了一寸:
“到底是谁?”
阎涣没有回答。
他的剑刺入对方肩胛时,自己亦尝到了喉间翻涌的血腥味。母亲的信仿佛在耳边再次响起。
那是他的弟弟。
策勒格日的弯刀也几乎在同时劈开阎涣的胸甲。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阎涣看清了刀柄上刻着的“漴”字,那笔迹,是母亲的。
落日将战场染成猩红色。
阎涣拄着剑,半跪在尸山血海中,看着不远处同样重伤的策勒格日。年轻的单于金冠歪斜,正死死按住腹部不断涌血的伤口。
“为什么…”
策勒格日吐着血沫问道:
“你方才能躲开的,为何不躲?”
阎涣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天际盘旋的秃鹫。
他想起五岁那年追着马车跑丢的靴子,想起母亲回头时被风吹起的面纱,想起崔姣姣说“我会帮你和母亲团聚”时闪烁的眼神。
“告诉母亲…”
阎涣抬手,一把扯下染血的护心镜扔了过去。
“她的将离花,比漴水更思念颍州。”
暮色四合时,双方鸣金收兵。
而后,两军停火,收兵整顿,阎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不再看向身后愣在原地的策勒格日。
阎涣在亲卫的搀扶下走向营帐,身后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河边。
营长内,军医退下后,阎涣独自对着铜镜包扎伤口。镜中人脸色惨白,眼下青黑如鬼,唯有那双眼还亮得骇人,偏偏那是和策勒格日一模一样的,母亲赠予他们的狐狸眼。
案头的战报写着“怀朔单于重伤退兵”,他却盯着宣纸上,自己亲笔写下的“骆漴”二字看了许久。
指尖蘸着血,在案几上划出“涣”字,水流离散,又划出“漴”字,奔腾不息。
叹气声在心底如闷雷炸开。
此刻他很想大哭一场,为死去的那个父母双全、纯净真诚的节度使之子阎涣默哀。可二十年刻骨而过,刀刀锋利入耳,在他决心为父母报仇、踏上清心殿的宝座、逼死先帝、挟持崔宥、手握大权、甚至背负天下人的怒火之时,他就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慌张闯入,来不及双膝跪地便回着话:
“千岁!”
“公主…公主从泗京出来了!”
彼时的阎涣正坐在营帐内的椅子上,于案前细看着几日来的军情奏报,闻听此言,手中的药碗轰然坠地。
碎瓷四溅中,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明明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为何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身上仍然感到寸寸断肠。
原来最深的伤口,从来不在身上。
第65章
地牢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像一把钝刀割着人的喉咙。
赵庸之一双洁净的靴履踏过积水,一身青衫下摆沾了暗红,分不清是血还是铁锈。他手中那把羽扇轻生着风,缓步而行,在石墙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赵大人又来审犯人了?”
守门的狱卒咧开嘴笑着,带着几分谄媚的意味。
谁人不知,千岁侯的军师如今已是陛下身侧当红得令之人。
“传陛下口谕。”
赵庸之自腰间掏出一物,亮出,是一块玉牌。
同时间,他袖中的银锭也一并滑入对方掌心。当铁门吱呀开启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蜷在角落的长公主。
华服早染成一道道的殷红,露出的一双手腕上,远远便可见到其上紫痕交错,像被揉碎的芍药花瓣。
一时间,赵庸之怀中那枚骨哨突然发烫。
二十多年前,阎垣从死人堆里救下赵庸之之时,他尚且年少,还是个苦读诗书、壮志难酬的苦命人。阎垣闻听他的抱负,赠予他此物,带他随军,亲见兵书上的种种景象,与他对月饮酒、同他共论贺朝远景。
阎垣于他,亦师亦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给他新生。
在那之后,他惨被先帝谋杀,更是被污清名、全家遭难,赵庸之立于朝堂之上,一度被人打压排挤,仕途坎坷。是阎涣,他救命恩人的遗孤,再一次给他信任,带他随军,还奉他为三军军师,极尽尊重。
阎家两代独子先后救了他的命,此恩,他永世难报。
“公主,得罪了。”
他附身下去,口中温声道:
“还能走吗?”
他割断绳索时,崔姣姣有些零碎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她抬头,脸上的血污亦遮不住眼底惊诧:
“先生,你…”
他们都很清楚,若将崔姣姣放走,赵庸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公主在恒州之时,以衡山茶劝告微臣,当忠可忠之主,尽该尽之事,微臣虽不得已受命于崔帝,可心中明镜一般,绝不能允许此等昏君将帝师逼上绝路。”
崔姣姣一顿,忍不住将赵庸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除了双手微微发抖外并无异样,心中略有些疑惑,随即问道:
“崔瓷有一事,苦思良久不得,还望先生解答。”
赵庸之沉吟不语,只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她。
许久,他忽而先一步开口道:
“公主是想问微臣,究竟如何受崔帝胁迫,偏要在帝师身侧为那人报信多年不可。”
崔姣姣点头,对他的话一向认同。
语毕,赵庸之似有一声叹息,随即微微掀起一边袖口,手臂翻转向上。
只见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血管清晰可见,冒着可怖的青紫色,蜿蜒向上,没入崔姣姣再也看不见的衣襟内,仿佛一条条爬行的毒蛇,啃噬他的心脏深处。
“公主看见了罢。”
崔姣姣盯着那血管许久,张了张嘴,低声道:
“是毒。”
赵庸之听罢,落下袖口,是为默认。
良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崔姣姣心中明了,这么多年,从崔仲明到崔宥,若是此毒有可解之法,赵庸之早便摆脱那昏君父子的控制了,何至于背负奸细之身份,两面三刀至今日。
他们不再言语,崔姣姣内心凄惶,忍不住惋惜一声,穿书至今,这个世界里最与她思路一致之人,竟是一个在原著中连明确的结局都没有的纸片人。
赵庸之将佩剑塞给她,自己却抽出一把短刃。
“嘘。”
他抬手,示意二人噤声。
地牢甬道的楼梯处,突然传来铠甲碰撞声。
他反手一伸,将崔姣姣大力推进一条暗渠,口中急忙嘱咐:
“往西三里,有接应的商队,可带公主去您想去之处。”
火把的光刺破黑暗时,赵庸*之正用身体堵着暗渠的入口。
崔宥的龙纹靴踏碎水洼,少年天子笑得温柔,眼底却弥漫着可怖的血色。
“朕的军师,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赵庸之咳着血直起身,脊背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挺拔。
“千岁侯英武、长公主睿智,他二人皆有天子之姿,赵某读书四十载,是为报国忧民,不是为了做天子的走狗!”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分不清是毒发的痛苦,还是心绪的激涌。
“赵庸之。”
崔宥目光逐渐阴鸷,忍着什么,劝谏道:
“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忤逆当今天子,可是忘了那司州的李澈兄弟是怎么死的了——!”
少年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嗓音愈发激动,在阴暗的地牢里贯穿甬道,宛若地狱的阴差追魂索命。
“天子?”
“哈哈哈哈哈…”
赵庸之笑得发抖:
“承天之命,为民之子。”
“试问你崔氏父子,做到了哪个字?”
崔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平生最恨有人嘲笑他无权无胆、无勇无谋,如今,一个小小的军中参谋都敢当面讽刺,让他的一张脸皮被烧得生疼。
“这八个字…”
赵庸之再度开口,带着独属于文人的那份,不死不休的决绝。
“这八个字,你和先帝没能做到,却做到了另外的八个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没有人敢接,更没有人敢阻拦,这是皇室的秘密,先帝的耻辱,和今上的病根。
“功高盖主,历来…”
剑光比他的话语更快。
第一剑捅进腹部时,赵庸之想起阎涣教他的挡刀姿势。
第二剑贯穿肩膀时,他狠狠撞在石墙上,摸到了那枚怀中的骨哨。
当第三剑没入心口时,他反而笑了,因为崔姣姣的脚步声已远到他再也听不见。
“历来…如此…”
他掏出那哨子,喃喃自语:
“此仇…赵某…只能帮到这了…”
“帝师…公主…臣万死…”
“万死…”
万死难报此信任。
染血的骨哨滚到崔宥脚边,被一双点翠纳珠的龙靴碾得粉碎。
来世,赵某为奴为仆、为马为剑、为风为火,再助二位踏遍山河。
草原的夜风带着铁锈味,崔姣姣跌下马背时,掌心还黏着赵庸之的血。
眼泪在一路的风吹缭乱中打湿了她的整张脸。
崔姣姣心中非常清楚,赵庸之死了。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个原本一生为帝王奸细的寒门学子,如今逆天改命,成了一个表里如一的忠臣,用二十年的时间护下阎涣,全了阎垣父子的恩情,又用性命救了她,报了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不知道,这天下会在不久的将来尽归阎涣的手中,万里山河都会天翻地覆,改为他救命恩人的姓氏。他更不知晓,此战究竟崔宥和阎涣谁生谁死、谁输谁赢。
赵庸之,他只是固执地认定一件事,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许任何人再去加害阎涣,加害长公主。
怀朔部的金帐前,她哭着举起公主令牌,侍卫们不敢阻拦,由着她无视王帐,直直地奔向西侧的一角。
“阏氏!”
崔姣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两步跑到骆绯的面前,此刻早已顾不得那些礼节,只是“噗通”一声跪坐在她的桌案前,大声道:
“贺朝崔瓷,恳请阏氏救救千岁侯,救救将离!”
帐内,羊脂灯骤灭。
骆绯的银镯碰着药箱,佛珠突然断裂。
“公主,你…”
她惊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崔姣姣知晓她被欺骗,立时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赶忙将事情始末快速同她说了一遍。
“备马!”
骆绯一把扯落华贵的头饰,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中藏匿着一缕白发,月光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没有多问或多说,不知为何,对于这个仅有几面之缘,更是第一次相谈的姑娘,她总有无法抗拒的信任感。
这位从她的故乡远道而来的公主,绝不会害她的儿子。
她无比清晰地坚定道:
“我跟你走。”
三昼夜,不眠不休。
当她们被怀朔的人马护送着赶到战场时,落日正把成堆的尸骸染成紫红色。
崔姣姣突然勒马。
百步外,阎涣的玄铁枪插在尸山上,他半跪着,肩甲裂开处露出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将离——!”
骆绯的呼唤消散在风里。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残肢,绣金线的靴子浸透血泥。
阎涣在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时,眉间因伤口而痛苦的神色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复杂的表情。
痛苦?或是不堪。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可从八岁到三十岁,整整二十二年的分离,他要如何以一个男人而非孩童的身份,再去面对这个女人。
当骆绯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张染血的脸时,一滴泪砸在半跪着的阎涣胸口的旧疤上。那是十年前,北狄首领挥舞弯刀留下的,甚至和骆绯梦中的一模一样。
阎涣瞳孔骤缩。
这个满身檀香、穿着异域服饰的女人,眉眼之间几乎与自己分毫不差。
二十年间,沙场拼杀的画面突然粉碎,阎涣倏忽想起赵庸之曾对自己小心说过一句话:
“帝师的模样还是像骆夫人多些。”
他那时不懂,为何赵庸之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却一口咬定,他更像骆绯,更像他的母亲。
阎涣不敢面对,双眼恍惚着,八岁开始独自一人生活、战场搏杀二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千岁侯,此刻竟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第66章
“将离…”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心上,却又重若千钧,砸得阎涣浑身一震。
西风卷着塞外的沙尘呼啸而过,掀起骆绯衣角的薄纱,那熟悉的香气,是檀香里混着一丝药草的苦涩,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息。
二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刹那间将他淹没。
铁血诸侯的心,顷刻裂成碎片。
他僵立在原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铠甲下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稍一松懈,整个人就会轰然崩塌。
骆绯的泪落下来,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铁甲,他却在泪光里,看见了崔仲明阴鸷的笑。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曾用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着讽刺道:
“你母亲走了,她已经不要你了。”
他又看见了崔宥虚伪的悲悯。
少年天子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肩,叹息着:
“帝师,孤苦无依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还看见了赵庸之每每行礼时,欲言又止的眼睛。
恨意如毒蛇般缠绕而上,阎涣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天边残阳如血,将整片荒原染成猩红。策勒格日的银刀骤然出鞘,刀锋劈开凝滞的空气,寒光直逼阎涣的身前。
阎涣本能地起身,一把将骆绯护在了身后。
怀朔王的刀尖在距离他心口三寸处硬生生停住。
两人四目相对,策勒格日的瞳孔猛地收缩,这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经年杀戮磨砺出的戾气。
在那张孤傲的面容之后,是骆绯花容月貌的脸庞。
刹那间,策勒格日好像明白了什么。
“雄鹰终将回到巢穴。”
年少时,老萨满的预言忽然在耳边回响。
策勒格日握刀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骆绯的乌发被风吹散,几缕发丝缠上两个儿子的刀柄,像命运无声的牵绊。
崔姣姣站在不远处,望着渐黑的天色,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骨哨呜咽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赵庸之自马车内唤她名字时的坚决。
记忆中的青衫军师笑得温润,手中却握着染血的短刃,死死抵住追兵的咽喉。
寒风呜咽,卷起沙尘迷了人眼。
阎涣的剑尖抵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缓缓转身,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眸。她眉间那一点朱砂,艳如心头血,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她的鬓角乌黑如昨,唯有左额一缕银发刺眼至极,像是岁月刻意留下的嘲弄。
母亲。
这个字眼在他喉间滚了千百遍,却终究没能喊出口。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滞,最终缓缓收回。
“将离…”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
“你都长这么大了。”
阎涣的呼吸骤然一窒。
二十年孤身一人,二十年浴血拼杀,二十年,都无人唤他一声“将离”,除了那个人。
他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这一切只是幻影,一碰即碎。
“将离…”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又重若千钧,砸在阎涣心上。
阎涣猛地后退一步,剑锋横在身前,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情绪。震惊、愤怒、痛苦、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刻骨的恨意。
“二十二年。”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
骆绯的泪落得更凶,却仍挺直脊背,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鞭笞。她缓缓摇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没有抛下你…将离…是崔仲明,是他…”
风卷起沙尘,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骆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将那段尘封的往事揭开。
那年,阎垣战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孀妇。
先帝崔仲明觊觎她的美貌,又忌惮阎家的势力,便暗中设局,将她掳走,对外宣称节度使之妻骆氏无法忍受独自带着“奸臣之子”生活,于是“抛夫弃子”。
可实际上,她是被秘密送往草原,被迫嫁给怀朔王阿斯愣,以换取边境的和平。
“我试过逃…”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每一次,他们都会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骆绯说的“他们”,是崔仲明一并送过去的陪嫁侍女,也是贺朝的眼线。
阎涣的瞳孔骤然紧缩,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二十年…”
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尽是苍凉:
“二十年,你连一封信都不敢送?”
骆绯终于崩溃大哭,泪水瞬间决堤:
“崔仲明一直派人监视你,我若联系你,只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我只能等,等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暮春的风裹挟着战场残留的血腥气,在荒原上盘旋不去。
远处山峦的积雪已经消融殆尽,露出青灰色的岩脊,像一道未愈的伤痕横亘在天际。
几株倔强的野杏树扎根在焦土中,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染血的铠甲上,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温柔。
阎涣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死死盯着三步之外的骆绯。这个本该活在记忆里的女人,此刻正真实地站在春末的暖阳下。
她眼角新添的细纹里盛着泪水,左额那缕银发被风掀起,在乌发间像一柄雪亮的匕首。正是这缕白发,让他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
“千岁侯。”
策勒格日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突然砸碎凝滞的空气。
年轻的怀朔王按着未出鞘的银刀,刀柄上缠绕的牦牛皮绳已经被磨得发亮。阎涣的视线缓缓移向他时,注意到对方拇指上戴着的狼首骨。
那是草原王储的信物,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正挑衅般地反射着阳光。
“闭嘴——!”
阎涣的暴喝惊起远处栖息的寒鸦。
他手中的利刃发出一阵嗡鸣,剑身上未擦净的血珠顺着纹路徐徐滚落。这把阎垣留给儿子唯一的遗物,此刻正指着面前的策勒格日,与他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骆绯的裙裾像朵突然绽放的雪莲,倏地挡在两人之间。
“将离不要!”
她颤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腔调:
"他是你弟弟!
阎涣忽然低笑起来。
“弟弟?”
他看见自己剑尖的倒影在策勒格日的瞳孔里颤动,像只被困的野兽。
“我阎涣今生,只有一个弟弟。”
他手腕一翻,剑光割裂飘落的花瓣。
“就是阿泱。”
记忆中的小男孩从血海里浮了上来。
阿泱总爱拽着他的袖角,软软地喊着“堂兄”,只是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剑锋刺破空气的尖啸声里,崔姣姣的身影如同折翼的鹤。她张开双臂,坚决地挡在策勒格日身前,发间的银簪坠入尘土,绾起的长发顿时泻落满肩。
剑尖在触及她心口前的半寸硬生生地凝住了。
阎涣闻到她袖间熟悉的药香。
是赵庸之生前常配的金疮药的气味。
这个认知让他的剑尖微微发颤,想到崔姣姣是刚刚从泗京城中跑出来的,倘若崔宥始终困着她的自由,那么她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他在崔姣姣衣襟上挑出一根丝线。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像场无声的雪。
“将离…”
她苍白的唇间吐出这两个字,恍若叹息。
三丈外,有匹战马正不安地刨着地。阎涣想起去岁冬猎时,他在雪地里遇见离群的孤狼,那畜生也是这般眼神,明明獠牙都沾了血,却透着股天真的委屈。
“原来…”
“你们才是一家人。”
他早说过,崔姣姣和策勒格日,他们一个是中原公主,一个是草原王,如此般配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是上天注定。
反观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呢。
乱臣贼子吗。
他收剑的动作像是抽走自己的脊梁。
当剑刃转向自己心口时,阎涣注意到剑身上有道新鲜的裂痕,是昨夜格挡策勒格日偷袭时留下的。多可笑,他们连佩剑都在互相伤害。
骆绯的哭喊声突然变得很远。
有片花瓣粘在剑刃上,竟是被血染红的杏花。小时候,母亲总会把这种花腌在蜜罐里给他治咳嗽。
“将离!”
“你要干什么!”
崔姣姣的声音骤然变大,她看见阎涣举起长剑,意欲自刎。
不可以…
她心中只有这个想法贯穿始终,看着剑尖的反光刺进她的眼睛,崔姣姣想起不久前她为阎涣挡下的那一支羽箭,腹部刚刚养好的伤口内甚至还有些隐隐作痛。倘若此时她再挡一刀,想必吉凶难断。
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随着一阵极速跑来的脚步声,阎涣睁眼,循声而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崔姣姣扑来时翻飞的裙角。
他手中的动作僵硬地停滞了,心中恍然,此时的崔姣姣,像只终于挣脱金笼的雀。
第67章
暮春的风裹着沙砾刮过战场,将最后几片流苏花撕得粉碎。
崔姣姣看见阎涣调转剑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塞北的风冻住了。
剑刃折射着夕阳,在他心口投下一道猩红的光斑,像地牢里那盏总悬在她头顶的血灯。
“将离!”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绣着并蒂莲的袖口在风中绽开,露出布满鞭痕的手臂。
那些崔宥亲手烙下的伤痕尚未结痂,此刻又添一道新伤。
阎涣手中的利剑擦过她的小臂,挑断一缕青丝,血珠顺着剑穗上的玉铃铛滴落,在黄沙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崔姣姣倒下去的瞬间,看见阎涣的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这个在史书里被称作“万古奸佞”的男人,此刻竟露出了幼兽般的惶惑。她想起被囚禁时,曾见过一只撞进蛛网的凤蝶,也是这般徒劳地颤着残翅。
“我…没事…”
话音未落,黑暗便吞没了她的视线。
地牢阴冷的石墙、崔宥淬了盐水的铁鞭、还有那些刻意被遗忘的酷刑,突然全部从伤口里涌出来。
她像片秋叶般坠向地面,却被带着铁锈味的怀抱接住。
阎涣的铠甲硌得她生疼,可偏偏是这疼痛,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
策勒格日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又默默放下。再一次看着他们在一起,他不免心中一阵痛处,忍不住自问一句:
为何关于她的一切,仿佛命中注定要错过一般,总是错过。
骆绯余光瞥见小儿子落寞的身形,大致懂了,却并未言语。
阎涣抱着崔姣姣冲向军帐,慌乱中,还踢翻了沿途的一个火盆。火星溅在他玄色战袍的下摆,烧出几个焦黑的洞,像极了那年他火烧钦天监时,那些咒骂他的谏臣被焚毁的奏折。
“请各位华佗务必救长公主一命!”
军医们跪着挪进来时,看见千岁侯正用染血的手拆崔姣姣的衣带。
那双向来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抖得连一个平安结都解不开。
最后,他干脆直接扯断锦带,露出底下被血痂黏在皮肉上的中衣,崔宥竟连女子最私密的腰腹都没放过,三道鞭痕印子狰狞地盘踞在崔姣姣白皙的肌肤上。
子夜的军帐里,阎涣盯着崔姣姣被药布包裹的手腕出神。
纱布向外渗着的血红得刺眼,像他这辈子都洗不净的血债。
“为何偏偏择我为意中人?”
他声音哑得厉害,指尖悬在崔姣姣眉心上方,却不敢触碰。
帐外,突然传来野狼的嚎叫,惊得烛火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左边是权倾朝野的千岁侯,右边却只像个迷路的孩童。
崔姣姣在草原晨光中醒来时,首先看见的是阎涣后脑勺断掉的那绺头发。
他用剑割下的发丝,此刻正系在她腕上,与医师包扎的白布缠在一起,像个诡异的同心结。
“人这一辈子。”
“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她虚弱地勾起嘴角,发现帐内摆着盆罕见的江南白芍药。
花瓣上还沾着夜露,显然是连夜运来的。
而那个“坏人”正和衣睡在毡毯上,腰间玉带都没解下。细细看去,手里还攥着半卷染血的《伤寒杂病论》。
策勒格日掀开帐帘时,看见阎涣正在给崔姣姣喂药。
传闻中弑君杀父的奸臣,此刻连吹凉药汤的姿势都透着笨拙,他看见那个一人之下的千岁侯,睥睨天下的叛臣,竟蹲在地上为心爱的女人递上汤匙。
那眼神,竟怜爱得几乎虔诚。
阳光透过毡帐的缝隙漏进来,照见药碗里浮沉的当归,那是草原上最金贵的药材,能补血,亦能续命。
“千岁侯。”
怀朔王故意将银刀扔在地上,继续道:
“母亲说…”
阎涣并未抬头,只是淡了眼神,愣了几分语调回道:
“出去。”
他用袖口小心擦掉崔姣姣唇边的药渍,那截袖子里藏着柄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可他的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粒新雪。
暮春的草原上,残阳将王帐染成血色。
微风掠过草尖,带着新生的艾蒿苦涩气息,掀开帐帘一角。策勒格日转身时,银刀鞘上的狼头纹饰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如同当年老萨满预言时,草原上跳动的篝火。
“单于留步!”
崔姣姣的嗓音比往常哑,因失血而苍白的指尖攥紧了榻边的羊毛毡。
策勒格日脚步顿住,回首时,眼神蔓延着不可置信的伤怀。
“阿瓷。”
“你唤我什么?”
她腕上系着的断发随动作轻晃,策勒格日认出了,那是阎涣削下的青丝,此刻正与包扎的白布纠缠在一起,宛如某种血色的誓言。
崔姣姣抓了抓被子,而后坦然与他对视道:
“骆漴。”
“先不要走。”
帐内药香氤氲,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我有事同你们说。”
策勒格日转回身向帐内走着,恍然发现,崔姣姣的眼睛比草原的夜空还亮。
她慢慢从怀中取出那枚裂开的骨哨,哨身裂纹里渗着黑褐色的血垢。恩人赠予之物,一人一份,被崔宥毁在地牢的那一个不复存在,可他偷偷塞给崔姣姣的还尚存于世。
“先生他…从未背叛过你。”
她将骨哨放在案几上,檀木桌面顿时映出一道水痕。
“智谋如千岁侯,怎会被一个细作蛰伏在身侧十数年都无从察觉,不过是你不肯信他会背叛你,也不舍得真挑破了害他丧命。”
“这十年,送往泗京的每一封密信,字字都是反间计。”
阎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案头的芍药被震落三片花瓣,有一瓣沾在他玄色衣襟的蟒纹上,如同赵庸之因中毒而咳在他奏折上的血。
记忆里的青衫先生总是笑着替他研墨,说帝师这手好字,比刀剑更锋利。
崔姣姣忽然伸手,指尖虚点着策勒格日眉间一道几乎不会被发觉的浅浅疤痕。
“你八岁时,因坠马而留下了这道伤痕。”
话未说完,几人便被帐外的马蹄声打断。
有夜归的牧人唱起长调,苍凉的声线惊起栖息在旗杆上的鹞鹰。阎涣望着鹞鹰掠过的身影,突然想起和赵庸之的最后一面。
“先生…”
他将骨哨握在手心,眉间显出山川,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知是永诀。
此刻,帐内羊油灯随风晃荡,阎涣盯着自己虎口处的旧伤,一时说不出话。那是他第一次学箭时,父亲的一位谋士握着他的手学箭留下的。
先生的掌心留有墨香,说他“拉弓如揽月”。
“原是如此…”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的。”
阎涣突然大笑,笑声惊动了帐外拴着的战马。
案上的芍药终于完全凋零。
暮春的草原上,风卷着青草的芬芳掠过王帐,金色的阳光洒在无边的绿野上,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沉睡的巨龙。
策勒格日走到帐外,银刀斜挂在腰间,刀鞘上的狼头纹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崔姣姣身上,她今日换了一身素白的骑装,腰间束着一条绣有云纹的锦带,衬得她身形纤细,却又透着坚韧。
“阿瓷。”
他低声唤她,嗓音暗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草原辽阔,不比贺朝,处处是刀光剑影。”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
“你若留下,便是怀朔部的王后,不必再陪阎涣走那条血路。”
崔姣姣抬眸看他,风吹起她的发丝,掠过她苍白的脸颊,深情淡然宁静,和他们初次相见时,她眼中的那份冲劲儿很不一样。
她轻轻摇头,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骆漴,你知道我的答案的。”
“我爱他,我不会离开他。”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像是一簇火焰被风吹灭。
沉默片刻,策勒格日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落寞。他侧过脸,用几乎带着乞求的语气问她:
“我明白的。”
“那么,可否再与我策马一次,就像上一次你我一同游览草原美景那样。”
她思索一阵,点头道:
“好。”
他们并肩骑向草原深处,马蹄踏过柔软的草地,溅起细碎的泥土。远处,牧民的歌声随风飘来,悠远而苍凉。
崔姣姣侧头看向策勒格日,他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宇间的野性与坚毅让她恍惚间,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那个隐藏身份,在泗京中和自己偶然相遇的少年。
他像是一抹初生的太阳,生机勃勃。
崔姣姣忍不住在心中想着,比起“骆漴”这个汉名,她还是更喜欢“策勒格日”这个名字,光是念出来,便觉得浑身舒畅,像是被阳光照耀着,温暖而明亮。
“在想什么?”
他忽然开口。
崔姣姣勾起唇边,微微一笑,回他:
“在想你的名字。”
他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策勒格日?”
“怎么,不好听吗。”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他:
“不,很好听。”
“辽阔的草原,炽热的太阳,和你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沉默片刻,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她:
“阿瓷,若是有一日…”
她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
“骆漴。”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盯着她许久,最终只是低笑一声,扬鞭策马,身影在风中远去。
第68章
暮色四合,草原的黄昏像被打翻的朱砂,将天际染成一片血色。
晚风裹挟着艾草苦涩的清香,掠过连绵的毡帐,掀起骆绯素白裙裾的一角。
她站在人群之外,望着那个挺拔如青松的身影,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腰间玉佩的流苏。
篝火映亮了阎涣玄色锦袍上暗金的蟒纹。
二十二年的光阴在这个瞬间坍缩成一道裂缝,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八岁的孩童,在雪夜里攥着她的衣角,柔柔地贴在她的身旁,唤她母亲。
他们母子之间,已错过太多。
“阏氏…”
身旁的侍女轻声提醒,递上一方绣着雪莲的帕子,骆绯这才惊觉泪水已经浸透了面纱。
她深吸一口气,草原初夏特有的青草气息混着烤全羊的油脂香涌入胸腔,却压不住心脏剧烈的跳动。
阎涣的背脊绷得笔直。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一根柔软的丝线,轻轻缠绕着他的脖颈。
怀朔部的少女们正在跳转圈舞,银铃般的笑声与马蹄琴悠扬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多么讽刺,他找了二十二年的母亲,竟在敌国的篝火晚会上一眼就能认出。
“将离。”
这个称呼像把钝刀,生生剖开他结痂的旧伤。
他缓缓转身,看见骆绯左额那缕突兀的白发在火光中泛着银光,当年她被掳走时,明明她还是满头青丝。
“母子分别二十二年。”
骆绯的指尖在即将触到他面颊时颤抖起来。
“是母亲对不起你。”
阎涣听见自己牙关相撞的声音。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积攒的质问,那些在祠堂罚跪时酝酿的怨恨,此刻都化作喉间一团灼热的硬块。他死死盯着骆绯那一双狐狸眼,和他镜中的倒影一模一样。
“你可知晓。”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找了你多久?”
骆绯的拥抱来得突然而猛烈。
她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草原特有的奶腥味,让阎涣恍惚回到五岁那年发高热时,被这个怀抱整夜安抚的时光。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伤。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骆绯的泪水浸透肩头的衣料。
“我不肯为你修坟立碑,所有人都说你死了,你应该和父亲合葬,可我只要一日没见到你的尸体,我就绝不信你死了。”
阎涣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在崔仲明的书房外偷听到他和心腹之人议论父亲的死,想起二十岁冠礼时,对着空荡荡的母亲席位喝得烂醉,更想起每次凯旋回朝,总要在人群中徒劳地寻找那张相似的脸。
最终,他颤抖着抬起手臂,像触碰易碎的瓷器般,轻轻回抱了这个朝思暮想的温度。
篝火旁铺开的羊毛毡上,骆绯的裙摆像一朵凋零的白芍药。
“你父亲…他是个顶好的人。”
她的目光穿过跃动的火焰,落在遥远的过去。
“那年他凯旋归朝,马鞍上还挂着敌将的首级,却在府门前下马时,为避开一只野猫摔伤了腿。”
阎涣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记得父亲书房的暗格里,藏着幅精心保管的小像,画中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裙角飞扬的模样与眼前雍容华贵的太后判若两人。
“他的愚忠害死了他。”
骆绯突然攥紧了衣襟,指节发白,十分艰难地开口道:
“也差点害死了你。”
夜风突然转急,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远处的敖包上,经幡猎猎作响,像是无数亡魂的叹息。
策勒格日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身后,手中捧着两盏马奶酒。
火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与阎涣相似的眉眼间少了戾气,多了草原的辽阔。
“母亲。”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将酒盏递给骆绯。
“该喝团圆酒了。”
骆绯接过酒盏时,阎涣注意到她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镣铐留下的痕迹。
无数画面突然在脑海中炸开,他联想到母亲是如何被铁链拖拽着送离夏州的模样,幻想出母亲在异族帐中瑟瑟发抖的模样,以及她望着中原方向垂泪的模样。
“崔仲明,他是怎么死的?”
骆绯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
“死得不痛快。”
“我折磨了他很多年。”
阎涣轻声道:
“比起他对你和父亲做的一切,他倒是死得痛快多了。”
篝火“轰”地爆起一簇烈焰,将三人交织的影子投在毡帐上,像幅血色的图腾。
他低垂着脑袋,仿佛战败的狮子,又像是做错的孩子,万般无奈涌上心头,母子连心,看得骆绯心中痛楚。
子夜时分,庆典的喧嚣渐渐散去。阎涣独自站在草原的高坡上,任凭夜风撕扯着衣袍。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东方渐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阎涣感觉有温暖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鬓发,就像儿时每个清晨那样。
“这些年独自一人,辛苦你了。”
“我的儿。”
草原的风突然变得温柔,带着露水的清新掠过面颊。远处传来牧人悠扬的长调,新的一天再次轮转。
骆绯收回心绪,看向面前的大儿子,却见阎涣早已双目猩红,泪满眼眶。
他如何不知晓,父亲盲目地忠诚于一个昏君,加之军功卓著,被皇室忌惮再正常不过。可父亲的愚笨和盲目,也绝不是崔仲明可以陷害他父亲的理由。
“你父亲死时,你不过一介八岁孩童。我那时下定决心要将你养大、保留阎氏唯一的子嗣。”
“可是…崔仲明,他见我美貌,又尚还年轻,竟用你的性命威胁,将我强行掳走,隐瞒身份,只说是和亲公主,把我扭送到了怀朔,嫁给阿斯愣为妻。”
阎涣双手握拳,死死地盯着母亲娓娓道来的模样。
“后来呢。”
他终于开了口。
骆绯叹息一声,随即抬眸道:
“崔仲明与我盟约,绝不杀你,许你安稳长大,应你习文习武、科举入仕。可代价,便是我今生再也不能踏入中原故土半步。若我离开怀朔,被人认出,他便会送你去与阿垣陪葬。”
“我身为人母,如何不想见我的孩子,可也是身为人母,我*又如何能将你的性命置之度外。”
一双狐狸眼在骆绯的脸上显得那样动人,竟没有一分一毫的媚俗。
“这些年来,阿斯愣,他对我很好。”
“初到怀朔时,我水米不进,他耐心安抚,整整两年的时间,未曾与我洞房花烛。而后,他为我策马摘花,为我燃篝火办生辰,我渐渐爱上了他。在那之后,我一时无所出,臣子中有人谏言纳妃,他也坚决不肯,只许我一人为妻。”
“我与他,是真心相爱的。”
泪眼婆娑间,阎涣读懂了母亲的无奈。
二十二年的坎坷,要如何才能释然,他们母子分隔两地,心中的痛却一点都不比对方少半寸。
“老单于不是我杀的。”
阎涣忽然开口。
“你信我。”
骆绯愣神,撇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策勒格日,眉心松动,犹豫着想要开口。
“莫要再说了。”
策勒格日竟接了话。
“母亲已与我说明,一切都是崔帝的阴谋,目的就是将你我挑拨离间,他好坐收渔利。你且宽心,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阎涣沉默许久,似乎还在想着,该以何种语气同面前这个与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说话。不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接下策勒格日的话。
“将离。”
骆绯再次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
“母亲。”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骆绯浑身一震,随即哭得更凶,她捧着他的脸,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阎涣脆弱而早已摇摇欲坠的内心,终于在这一刹那瓦解崩塌。眼泪无声滑落,二十二年里,那个亲眼看着挂着阎宅灯笼的马车空无一人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散。
夜色渐深,篝火越烧越旺,怀朔部的族人高声唱着古老的歌谣,庆祝这一场迟来的团圆。
骆绯站人群正在中央,双手捧着两只银碗,碗中是刺入了兄弟二人指尖血的马奶酒,团团殷红缓缓散开,象征着他们同出一母之腹,血脉相连。
阎涣与策勒格日相对而立,两人目光交汇,曾经的敌意在此刻化为一种平和的默契。
“大哥。”
策勒格日率先开口,嗓音低沉而郑重。
阎涣沉默片刻,似乎心中仍有犹豫,最终还是在一旁母亲期待的眼神里缓缓点头道:
“阿漴。”
他们同时接过银碗,仰头饮尽,随后再次以匕首割破掌心,鲜血滴入碗中,混合着残存的酒液,象征着永不背弃的誓言。
骆绯站在一旁,泪水模糊了视线,可她的唇角却扬起一抹欣慰的笑。
她的两个儿子,终于相认了。
夜深了,篝火渐渐熄灭,怀朔部的族人陆续散去。崔姣姣站在帐外,望着满天繁星,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阎涣不知何时慢步走到她身旁,低声道:
“在想什么?”
她侧头看他,轻声回答:
“名字。”
“策勒格日说,他更喜欢骆漴这个汉名。”
阎涣沉默片刻,淡淡道:
“我倒觉得‘骆漴’更为顺耳。”
她挑眉问道:
“为何?”
阎涣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因为,那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
“和我的名字一样。”
崔姣姣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夜风拂过草原,带着青草的清香,远处的篝火余烬仍在闪烁,像是散落的星辰。
这一夜,草原上的风,终于不再寒冷。
第69章
是夜。
阏氏寻了由头单独唤了阎涣入帐中,崔姣姣自然不会打断母子难得的团聚,识趣地称自己要回去休息。
阎涣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一路到了母亲的帐内,随即点头行礼,略有些拘谨地盘腿坐在羊毛毡上。手中捧过一碗母亲递来的,温热的马奶酒,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骆绯坐在他对面,银发用一根素雅的木簪松松挽起,烛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温柔而宁静。她伸手为儿子添了些酒,轻声道:
“将离,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
阎涣指尖微顿,酒面荡起一圈涟漪。
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
“报仇雪恨,难免树敌颇多,儿出息,年纪轻轻便统领三军,辛苦些,习惯了。”
骆绯叹息着,阎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急切地又道:
“母亲可知,儿十六岁披甲迎敌,十八岁封骑虎将军、二十岁官至三品,紫袍金带、带剑上朝,可谓风光无两。”
“母亲又可曾听过,儿以一人之计谋,连破十三城,一举打怕了曾经屡屡侵犯贺朝边境的御夷部,加赐虎符,而后一步步成了令天下诸国闻风丧胆的千岁侯阎王。”
“母亲又可知…”
他像个三岁孩童般天真地在母亲面前炫耀着自己的荣耀与功勋,试图快速地弥补骆绯在他人生中所缺失的那二十二年光阴。
只不过,骆绯却骤然打断了他:
“将离。”
阎涣带着有些不解的神色看着母亲,似乎是一种询问。
“那你受的伤都好全了吗?”
“还疼不疼?”
风停了。
阎涣的世界再也没有黑暗。
这个世上原本只有崔姣姣会这样关心他的伤口,他早就忘记了,母亲也同样不在意他的功勋,只担忧他的痛苦。
“不…”
“不疼了。”
他一时竟有些口吃,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被人关心的羞耻来。
“姣姣那姑娘,我瞧着很好。”
骆绯忽然话锋一转,道:
“她为了你的事,曾多次冒险入草原,不是搬救兵就是寻我找你。”
阎涣猛地抬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中的酒碗“咚”地搁在案上,酒液都溅出几滴。他想起那日崔姣姣浑身是伤地倒在阎泱的祭礼上,却仍死死盯着他,不肯认输。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现在…不是时候,我和答应过自己,大仇未报、大业未成,我不可拖累她。”
他嗓音低沉:
“更何况,此时正是朝堂动荡,我自身尚且难保,怎能…”
骆绯忽而开口打断,目光如水般沉静:
“将离,人生一世,有些事一旦错过,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了。”
“你看漴儿,他比你还要早些瞧上了姣姣,结果呢,吞吞吐吐,瞻前顾后,等到他决心求娶之时,姣姣已与你暗生情愫,他今生都不可能再占据她的心了。”
她伸手,轻轻覆上阎涣的手背。
“你父亲当年出征前,也曾犹豫要不要对我多说些嘘寒问暖的话,可他总想着还有下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我不仅没能听到他最后一次认真对我说的话。”
“我甚至没能见到他的尸身。”
阎涣沉默许久,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难明的情绪。
夜已深了,草原上只剩下零星几处篝火,恍若潺潺的流水间激起的阵阵星点。
“去吧,和她说清楚。”
“你们既真心相爱,就该更近一步,名正言顺地成为彼此最坚强信任的同盟。”
骆绯忽而感慨:
“将离,爱是自私的,不能让、不能放。有一珍爱之人在身侧,莫说是抗争仇敌,哪怕与世为敌,也不再害怕。”
阎涣沉默着,风吹起营帐外的门帘,发出“簌簌”的抖动声。
一刻钟后。
阎涣站在崔姣姣的帐外,指尖攥紧又松开。
他素来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踌躇不前。帐内透出微弱的烛光,映出她纤细的身影,他明了,她还没睡。
阎涣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帐帘向屋内踏去。
崔姣姣正坐在案前翻阅书卷,闻声抬头,见是他,微微一怔。
“将离,?”
“深了,你怎么来了?”
阎涣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从未如此狼狈,一介王侯,哪怕在千军万马前也不曾怯场,朝堂诡谲中,更是耳聪目明、游刃有余,可此刻,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崔姣姣瞧出他的异样,放下书卷,轻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
阎涣用极小的声音开了口:
“我…我有话对你说。”
她起身走近,仰头望他,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
“你说,我听着。”
阎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双臂收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崔姣姣被他勒得生疼,却并未挣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了几句,便道:
“将离,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些许,却仍不肯放手。
“崔瓷。”
“或许我该叫你崔姣姣。”
他低唤她的名字,嗓音沉哑:
“你可愿意做我的千岁侯夫人。”
她眨了眨眼,听见耳边传来阎涣这么一句严肃古板的话语,不免忽然笑起来。
“千岁侯夫人?”
“那岂不是天底下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
崔宥年少,尚未成婚,千岁侯夫人可不就权比皇后。
阎涣郑重地点头,目光灼灼:
“我会让你享尽荣华,无人敢欺。”
崔姣姣摇头,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十分平和地回应着:
“不要。”
阎涣被这一声拒绝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却十分明显地僵硬了大半。
崔姣姣看见他这副模样,赶忙接着说道:
“我不愿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望进他的眼睛:
“我只想做你心里唯一的爱人。”
阎涣呼吸一滞。
“我不要受你的荫蔽、沾你的余光。”
她一字一句道:
“我要和你同生共死,生生世世。”
“你做好人,我便是与你并肩作战、名垂青史的伙伴。你做坏人,我便是与你狼狈为奸、臭名昭著的同党。”
烛火摇曳中,映亮两人交叠的身影。
阎涣忽然低头,不经任何允许,狠狠吻住她的唇,好似要把这二十余年来全部的孤寂、愤懑、不甘,全部倾注在这一刻。
崔姣姣先是一怔,随即双眼轻合,主动回应着他的吻。
她的指尖缓缓插入他的发间,将他贴合得更近。
许久,他们缠绕着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阎涣始终抱着她的背,如同要将爱人揉进身体里一般,可其他的,哪怕他已经克制得浑身□□焚烧,也并未有半分出格之举。
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道:
“那我们就在草原成婚。”
“远离纷争,也不需要皇帝恩准,只是两情相悦。”
崔姣姣笑着低头:
“好。”
将近一个月的准备后,怀朔部为二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七月的草原像一块被阳光熨烫的翡翠,晨露在草尖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崔姣姣站在金帐前,任由侍女们为她系上最后一条缀满珊瑚珠的腰带。
嫁衣是怀朔部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的,正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衣摆处还缀着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声响。
“公主,您长得真美。”
“上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人,还是阏氏初到草原的时候。”
老侍女用蹩脚的汉语赞叹,手指灵巧地为她编着发辫,口中还赞叹不已:
“像我们草原上的萨日朗花。”
崔姣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双颊被胭脂染得绯红,眉心的花钿是一朵小小的金莲。她突然想起和阎涣的约定,他们说好每年都要一起看流苏花开。
帐外传来马蹄声和欢笑,是前来贺喜的各部族首领。
她下意识攥紧了裙角,布料上精致的刺绣硌着掌心,微微的刺痛感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正午的太阳像熔金的火球高悬天际,将祭台四周的彩幡晒得发烫。阎涣穿着枣红色婚服站在台前,衣襟上用暗银线绣着踏云的麒麟。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锁骨处汇成一道细流,消失在交叠的衣领间。
当崔姣姣被八位怀朔少女扶着走来时,全场骤然安静了下来。
她头顶的红盖头被风吹得微微掀起,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涂着口脂的唇。阎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起那日在地牢里,她满脸血污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大祭司开始吟唱古老的祝词,声音沙哑如磨砂。
策勒格日站在观礼人群的最前排,银刀柄上的狼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新娘腰间的那枚残破骨哨。
那是赵庸之的遗物,如今成了婚礼的佩饰。
“拜长生天——!”
阎涣的手心出了汗,握住崔姣姣指尖时差点打滑。她的手指冰凉,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安慰他不要紧张。
晚宴的篝火照亮了半个草原,烤全羊的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策勒格日坐在远离主座的位置,银质酒杯里的马奶酒已经续了三次。他望着不远处的崔姣姣正笑着躲开阎涣喂来的葡萄,发间的步摇在火光中晃出一道金线。
阿瓷。
祝愿你平安、幸福。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长睫微颤,忍下了呼之欲出的泪水。
第70章
晚宴时分,策勒格日亲自为兄嫂主持仪式,骆绯则是含笑坐在主位,看着一对新人浓情蜜意,小声说着什么,看上去十分欢喜。
细细打量去,阎涣一身枣红色的婚服,衣摆绣着暗金麒麟,崔姣姣则着正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回想起白日婚仪之时,大祭司高喊“礼成”,阎涣一把将崔姣姣打横抱起,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转了好几个圈,如同百战百胜的将军。
草原的风掠过他们的衣袍,扬起交缠的发丝。
从此,千岁侯再不是孤身一人。
夜幕遮盖了这片广袤的草原,骆绯不知何时来到小儿子的身旁,手指轻轻抚过他肩头的银狼扣饰。
“不去和他们热闹一下?”
策勒格日摇摇头,目光落在阎涣为崔姣姣撩起鬓发的动作上。那样轻柔的姿态,完全不像个杀伐决断的诸侯,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母亲。”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歌舞声淹没:
“倘若当年…”
骆绯的指尖颤了颤,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声响。她知道小儿子没说完的话,这一句“当年”,藏着太多风风雨雨。
一只夜蛾扑向篝火,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子夜时分,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崔姣姣提着裙摆溜出金帐,赤脚踩在微凉的草地上。银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缎带横贯天际,她仰头数着星星,直到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裹住她的肩膀。
“千岁侯也会逃酒啊。”
她没有回头,笑着往旁边挪了挪。
阎涣在她身边坐下,大红的婚服铺陈在地上,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像一支并蒂双生的曼陀罗花。
他身上的茶香混着淡淡的酒气,在夜风中格外清晰。
“在看什么?”
崔姣姣指向天空,声音俏皮:
“北斗七星。”
“先生同我说过,军队若迷路时,就会找它。”
阎涣突然沉默下来。
他想起少时赵庸之教他观星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盛夏。青衫先生羽扇轻点,谈及“紫微星暗,恐有刀兵之灾”。那时阎涣还不懂这些道理,总以为赵先生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兵,总是无所不知。
“阿漴送了贺礼。”
他转移话题,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银盒。
“说是…”
他顿了顿。
“为大嫂补上初见时没送出的及笄礼。”
崔姣姣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镶嵌着蓝宝石的耳坠,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她想起那个差点成为她和亲丈夫的青年,此刻或许正独自在某个帐中饮酒。
“策勒格日,他是个好男儿,草原的好单于。”
“他会遇到真心爱他的好姑娘的。”
夜风掠过草原,带来远处牧羊犬的吠声。
崔姣姣靠上丈夫的肩膀,听见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
七月的草原之夜,银河倾泻如练。怀朔部的金帐内,盏盏蟠螭灯将四壁映得通明,帐顶垂落的红纱被夜风撩起,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崔姣姣端坐在铺满芍药花瓣的婚床上,嫁衣上金线绣的百鸟朝凤纹在烛火中流光溢彩,竟似要振翅飞去。
她第三次抚平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触到腰间悬着的骨哨,赵庸之的遗物此刻缠着红绸,成了最特殊的婚饰。
阎涣仍穿着白日祭天时的大红礼服,只是摘了玉冠,墨发用一根赤金缎带松松束着,衣襟前沾染着未散的酒气。
崔姣姣仰头看他,发现他眼尾泛着薄红。
“这是喝多了?”
阎涣不答,只是单膝跪在榻前,突然握住她搭在膝头的手。常年握剑的掌心粗粝温热,带着轻微的颤抖,与她十指相扣时,玉扳指磕在指骨上,泛起细密的疼。
“这儿还疼吗?”
他问的是她腕上未愈的鞭痕。
崔姣姣摇头,另一只手抚上他肩膀上的旧疤。
烛花突然爆响。
阎涣猛地将她压进锦被,芍药花瓣惊飞而起。他埋首在她颈间深嗅,呼吸灼热:
“那年你自荐于我麾下,你说你懂相面知微,你那时便知晓我会爱上你吗。”
他沉沉的呼吸着,崔姣姣轻轻摇摇头:
“其他的我都知道,只有这件事,我无法预料,因为它变了。”
阎涣轻声问:
“变了?”
“你是说,你从很远以后的时间而来,可我爱上你这件事,和那个时候你所知道的故事不同?”
她点了点头,心中感叹着,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一点就通。
“不过将离,我…唔…”
话尾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崔姣姣尝到他舌尖残留的马奶酒味,嫁衣的盘扣一颗颗崩落,珍珠滚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阎涣的唇贴上她腹部的箭伤时,眼泪混着爱意消融在这个复杂的夜晚。
“将离。”
她的指尖陷入他后背的肌肉,摸到那一片片纵横交错的旧伤。
“我们活下来了。”
阎涣手中动作不停,既像迫不及待地拆掉一份惊世的礼物,又像呵护一件脆弱的珍宝。
“姣姣。”
他的嗓音已在炽热的目光中变得沙哑。
“今后,我是你的丈夫,你我同生共死、永不背弃。”
帐外忽有夜鹰啼鸣,与更漏声重叠。
他心爱的人,那个与他相识两年有余,如同救世仙子一般从天而降,把他带离出曾经黑暗恐怖的噩梦里的人,在与自己历经无数的艰难坎坷后,居然成了他的妻子。
从此在这世上,他又有家人了。
“将离…”
崔姣姣摇摇晃晃的声音缥缈传来:
“不要怕…我给你一个家…”
阎涣在进入时落下泪来,咸涩的液体滴在妻子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次日,是个难得舒服的好天气。
黎明前的草原起了雾,乳白的雾气缠绕着每一顶毡帐。策勒格日独自站在马厩旁,抚摸着爱马“盖雪”的鬃毛。
他今日换下了王族的盛装,只着一件普通的靛蓝色骑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单于这是要独自策马赏景了。”
崔姣姣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惊得他手指一颤。
转身时,她已走到近前,晨露打湿了她素白的裙角,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木钗,是阎涣为她亲手雕的。
“大哥呢?”
他避开崔姣姣的目光,假装整理马鞍。
“还在帐中睡着。”
雾气渐渐散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策勒格日突然单膝跪地,执起她的手郑重地印下一吻。
“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金帐的方向,对她释然一笑,柔声道:
“你们一定会平安的。”
“大嫂。”
朝阳终于冲破云层,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崔姣姣望着那匹黑马消失在晨光中,手中的骨哨不知何时已被捂得温热。
三日后的清晨,通往夏州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新婚夫妇这才过了三天的甜蜜厮守,便匆忙启程。纵使骆绯与策勒格日多番挽留,却也明白此刻危急存亡之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阎涣勒马停在界碑前,玄铁铠甲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身后三千玄甲军肃立如林,枪尖上系着的白麻布在热风中翻卷,那是为二十二年前枉死的阎氏旧部戴孝。
“千岁,前面就是泗水关了。”
副将递上水囊,水面还浮着几根草屑。
崔姣姣的马车缓缓靠近,车帘被掀开,那张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今日换了胡服,腰间却仍悬着那枚骨哨。
“探马来报,崔宥调了禁军驻守潼关。”
阎涣冷笑,摘下水囊淋在脸上。水流冲刷过下颌新冒的胡茬,在铠甲上汇成细流。
“他怕了。”
水珠顺着睫毛滴落,映出远处起伏的城墙。
“怕我带着父亲的冤屈打进皇城。”
他突然扬鞭,惊起路边一群麻雀,尘土飞扬中,那是忠烈王遗孤的身影。
岁和十年,七月初七,泗京城骤降暴雨。
清心殿前的侍卫踩着积水疾奔,手中漆盒里的绢帛已被雨水浸透。崔宥展开讨逆诏书时,朱砂写就的“阎”字被水晕开,像道狰狞的血痕。
“好个忠烈王之子!”
少年天子摔碎茶盏,瓷片溅到跪着的宰相脸上。
“他当年怎么没跟阎垣一起去死!”
暴雨冲刷着皇城的大街,将张贴的檄文浸成纸浆,唯有酒肆檐下还贴着完好的那份,墨迹力透纸背:
“忠烈王之子阎涣谨以血泪告天下,先帝崔仲明戕害忠良,强掳臣母,今少帝崔宥同为残暴,是故谨以家父所遗阎氏玄甲,携妻崔瓷,清君侧,正乾坤!”
阎涣终于向贺朝宣战了。
贺朝之中,朝廷内几乎人尽皆知的这桩“皇帝因嫉妒臣子才华而绞杀其满门”的丑事,终于大白于天下。
迟了二十二年的复仇,在阎涣一次又一次的心软和崔宥反复的逼迫后,再也无法忍受。
夏州大营的夜,总带着铁锈与血痂的气味。
崔姣姣掀开主帅营帐时,阎涣正对着沙盘出神,烛火将他侧影投在帐上,像柄出鞘的剑。
“夜深了,你该好好休息的。”
他语气温柔,手指划过代表潼关的陶土模型。
崔姣姣径直走到沙盘前,解下骨哨按在代表皇城的木雕上。
“清心殿地下有密道。”
阎涣猛地抬起头。
他眼角还残留着连日未眠的血丝,下巴冒出青黑胡茬,整个人像张绷到极致的弓。崔姣姣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脸,触到一手湿冷。
原来,夏州的夜露这么重。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崔姣姣吹灭蜡烛,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他的唇,轻声安慰着:
“所以,我们可以走密道。”
月光从帐缝漏进来,照见案头两柄交错摆放的剑。
一把是阎垣死后留给他的。
一把是阎泱死后留给他的。
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冤魂,哪怕合眼一刻,都自认是一种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