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夏州的盛夏,日光灼烈似火,晒得戈壁滩上的砂石滚烫。
远处,祁山的雪线在热浪中微微浮动,像一条银龙盘踞天际。
阎涣站在军帐外,玄色轻甲被晒得发烫,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下颌滑落,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被蒸腾殆尽。
帐内,崔姣姣正伏案批阅军报,素白的单衣被汗水浸透,贴在纤细的脊背上。
她刚搁下笔,便听见帐帘掀动的声音,抬头便见阎涣大步走来,靴底沾着黄沙,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肃杀之气。
“今岁夏季甚至难耐。”
他一把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上几道新鲜的抓痕,那是他们昨夜缠绵时留下的。
崔姣姣轻笑,抬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阎涣不答,径直走到她身旁,高大的身躯一歪,直接倒进她怀里,降头枕在她的腿上,闭目长叹道:
“有些乏了。”
崔姣姣的指尖抚过他紧蹙的眉,笑道:
“世人若知晓,曾经让人闻之色变的‘活阎王’,成婚后私下竟这般粘人,怕是要惊掉下巴了。”
阎涣睁开眼,眸中褪去战场上的凌厉,只剩下柔软的倦意。
他握住崔姣姣的手腕,轻轻摩挲那些尚未消退的淤青,低声道:
“姣姣,我从前从未想过,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家。”
崔姣姣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柔声回应:
“我早就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帐外,夏风卷着热浪掠过军营,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而帐内,只有彼此的呼吸交织,安稳如斯。
晨光透过薄纱帐幔洒进来时,崔姣姣正梦见一片金黄的麦田。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身侧,却只触到冰凉的锦褥。睁开眼才想起,阎涣昨夜批阅军报到三更,此刻想必已在校场练兵。
她撑着床榻慢慢坐起,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她慌忙扶住床柱,指甲深深掐进雕着缠枝莲的檀木纹路里。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酸水,喉间火辣辣的疼。
“姣姣?”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裹着沙砾的风。
阎涣大步跨进来,玄色轻甲上还沾着晨露,右手握着未归鞘的佩剑。他显然是直接从校场赶回来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无妨,许是酷暑磨人…”
她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眩晕。
阎涣的眉头拧成死结。他随手将佩剑掷在矮几上,“铮”的一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沙雀。温热的手掌贴上她汗湿的额头,带着练武后特有的茧子,粗粝,却令人安心。
“我去叫军医。”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人已经旋风般冲了出去。崔姣姣望着晃动的帐帘苦笑,这人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她低头整理松散的衣襟,突然发现素白中衣上沾着几点淡褐色的痕迹,这还是昨夜阎涣研墨时不小心蹭上的。想起他专注批阅文书时微蹙的眉头,唇角不自觉扬起。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须发花白的老军医提着药箱小跑进来,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阎涣。
老人跪坐在榻前时,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艾草香,这是军中防治疫病的药烟味。
“公主请伸手。”
苍老的手指搭上她腕间,帐内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音。阎涣站在阴影里,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不多时,老军医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
他退后两步郑重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恭喜千岁,公主这是喜脉!”
阎涣的表情顷刻间凝固了。
阳光透过帐顶的透气孔,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几下,却只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
“你说什么?”
老军医笑得见牙不见眼,提高嗓门重复道:
“夫人有孕了!约莫一月有余!”
崔姣姣下意识抚上平坦的小腹。
穿越前,作为现代人的常识让她立刻反应过来,最近战事吃紧,她竟没注意到月事已迟了半月。
帐内弥漫着安神香的青烟,恍惚间她想起成婚以来这三个月,阎涣最喜欢从背后拥着她入眠,湿润的呼吸喷在耳畔。每每转过身,都能看见黑暗中,一头雄狮炽热的眼。
“姣姣…”
沙哑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阎涣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在榻前,铠甲冰冷的边缘硌着她的小腿。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浓密的睫毛上竟挂着细小的水珠。
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铁甲寒气逼人,却能听见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崔姣姣被他勒得生疼,却感受到颈窝处落下的温热液体。
“生育辛苦…”
他的声音闷在她肩头。
“又凶险异常…”
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与更漏滴水声交织在一起。阎涣突然抬头,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开口:
“若你害怕,不想要,我们也可以一生不育。”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崔姣姣心尖发颤。
在这个视子嗣传承为天经地义的时代,这个手握重兵的诸侯,竟愿为她放弃血脉延续。她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盛着毫不掩饰的疼惜与忐忑。
窗外的沙枣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片黄叶飘进来,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崔姣姣缓缓绽开笑容,指尖描摹着他眉骨的疤痕: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嫁给你。”
她拉过他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小腹,柔声道:
“因为感受到你爱我,所以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阎涣的指尖在她腹间微微发抖。阳光突然大盛,将两人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远处传来战马嘶鸣,而帐内,两颗心脏正以同样的频率剧烈跳动。
阎涣喉结滚动,终于低头吻住她,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她的指尖。
晨光刚染白戈壁的地平线,中军大帐内已飘起药膳的苦涩香气。阎涣赤着上身坐在矮榻边,肩背肌肉随着研药的动作起伏,结实的臂膀上还留着昨夜崔姣姣情动时咬出的牙印。
“千岁,,该加茯苓了。”
老军医战战兢兢地提醒,看着这位杀伐决断的诸侯小心翼翼地往陶罐里添药材,就像在布置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阎涣头也不抬,手中药匙却精准地指向帐门:
“站住。”
正要进帐的副将僵在原地,听见千岁侯冷冽的声音:
“褪了铠甲再进来,寒气冲撞公主。”
即使成了婚,阎涣也习惯让外人称她公主,崔姣姣以为他是习惯了,后来阎涣告诉她,女子立于天地间,不必仰仗夫君头衔、不必寄于儿子篱下,应当以自己的身份来活。
那时她更加坚信,面前的男人,定是个能改天换地的明君。
崔姣姣醒来时,正看见阎涣端着药碗坐在床边。
晨光透过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他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今日是黄芪炖乳鸽。”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药膳的雾气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头。
“我尝过了,不苦。”
崔姣姣无奈地推开碗,嘟囔着:
“这都第三碗了,我又不是瓷做的,有这么金贵*吗。”
她指了指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
“你该去…”
话未说完,阎涣突然俯身含住那勺药膳,直接渡进她口中。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却被他炙热的吻冲淡。
阎涣退开时,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过唇角:
“的确。”
“不苦。”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阎涣神色一凛,却仍固执地端着药碗:
“再喝三口,我就去处理军务。”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拇指抚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满眼心疼。
“姣姣,你瘦了。”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校场,玄甲军的操练声震天响。阎涣站在点将台上,手中令旗翻飞如鹰隼,眼神却不时瞟向中军大帐。
那里垂着厚重的帘子,帐内有他在世上最珍惜的人。”报——!”
“潼关急件!”
传令兵的声音让阎涣猛地回神。
他展开军报时,余光瞥见帐帘微动,立即将染血的帛书藏进袖中,随即飞奔进营帐。
“姣姣?”
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下高台,接住摇摇欲坠的妻子。
“日头这么毒,你怎么还要出来。”
崔姣姣苍白的脸上沁着细汗,手中却稳稳端着冰镇酸梅汤。
“你嗓子都哑了。”
她踮脚凑近他耳边,小声道:
“我偷听到军医说,你这两日气血淤滞。”
阎涣浑身一僵,突然打横抱起她往大帐走。
士兵们识趣地别开脸,只听主公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随风飘来:
“谁准你顶着日头出来了,再有下次,我可不带着你在军营了。”
崔姣姣娇嗔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千岁侯可不能不带我,我可是玄甲军的谋事,若是没了我,千岁岂非少了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
曾几何时,他们的身后,还站着阎泱和赵庸之的。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不再言语。
这一路,皇权之下死了太多人,忠臣、良将、智者,他们全都不该死的,他们应该长久地陪伴在明主身侧,与君一通指点山河,共看秀丽江山、百姓安稳的。
想到此处,阎涣握紧了拳头。
第72章
夜幕降临后,戈壁的风开始呼啸。
崔姣姣伏在案前批阅军报,忽然感觉腹中微动。她疑惑一声,正要唤人,背后已经贴上来温热的胸膛。
“醒了?”
阎涣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低声道:
“小家伙闹你了?”
崔姣姣靠进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
“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阎涣低笑着吻她的发顶,指尖在她腹间画圈,回应着:
“若是男孩,我教他挽弓百步穿杨。”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柔软起来:
“若是女孩,可教她使剑。”
崔姣姣转身戳他的胸口,低笑着:
“哪有让姑娘学这个的。”
“若是女儿像你,整日冷着脸耍枪弄剑的,搞不好,要做个女将军了。”
烛火摇曳,阎涣突然收紧手臂,鼻尖蹭过妻子的耳垂,柔和道:
“若我的女儿想和她的父母一样上阵杀敌,我便全力助她,做天下第一的女将军。”
崔姣姣笑着,却被他顺势压倒在绒毯上。
帐外,秋风卷着砂砾拍打毡布,而纠缠的身影在帐壁上投出缠绵的剪影。
阎涣的吻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未出世的孩子:
“爹爹会给你打下一片最太平的江山。”
更漏滴到三更时,崔姣姣在梦中蹙眉。
阎涣立刻惊醒,掌心贴在她腹间轻轻揉按,直到她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月光从帐缝漏进来,照亮案头并排放着的,父亲和弟弟留下来的两柄剑。
十月的戈壁滩上,枯黄的骆驼刺在风中簌簌作响。
崔姣姣站在城楼箭垛前,望着远处祁山巅新积的雪线,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孕吐虽然减轻,但清晨的寒气仍让她胃部隐隐抽搐。
“公主,回帐吧。”
侍女捧着狐裘大氅劝道:
“千岁说过…”
她打断侍女的话,接道:
“再等等。”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崔姣姣猛地抓住箭垛边缘,青石砖的寒意透过锦缎手套刺入掌心。地平线上渐渐浮现出移动的黑点,很快连成一片翻滚的潮水。
玄甲军在晨雾中显出轮廓,铁甲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城楼下,阎涣勒住战马。
墨色麒麟铠在朝阳下泛着暗红,他抬头望向城楼,即使隔着这么远,崔姣姣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她下意识抚上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忽然想起昨夜的柔情。
烛火摇曳的军帐里,阎涣单膝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她肚皮上。
胎动传来的瞬间,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竟红了眼眶。
他解开战甲,露出布满伤痕的胸膛,轻轻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处,对她道:
“这里装着你们。”
此刻,晨光为远行的军队镀上金边,崔姣姣看见阎涣举起右手,玄铁护臂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不必挥手道别,免得徒增伤感。
“保重。”
她对着虚空轻语,呼出的白雾很快被秋风吹散。
大军最前方的玄色大纛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崔姣姣仍站在原地,直到侍女第三次劝说,才发现手炉早已凉透。转身时,一片枯叶从她肩头滑落,打着旋儿坠向城墙根部的沙棘丛。
回到中军大帐,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
案几上整齐码放着阎涣昨夜批阅的军报,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崔姣姣拿起最上面那卷,发现边角有被用力攥过的褶皱,仔细看去,竟是潼关告急的军情,他定是怕她担心才藏了起来,不想让她看见。
“公主,该用药膳了。”
侍女端着漆盘欲言又止。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统领在帐外单膝跪地:
“禀公主,千岁留下三百玄甲卫就在帐外。”
崔姣姣点点头,扶着肚子小心坐在虎皮凳上,开口道: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所有军报直送中军帐,由我亲阅。”
统领领命,恭敬退下了。这位贺朝的长公主、千岁侯的新婚夫人,一向在阎家军中很得人心。
不只是阎家军,世人皆知晓,少帝的姐姐是个不让须眉的女谋士,不仅聪慧伶俐、胆识过人,更心怀百姓、善心济民。
这两年来,阎涣的名声也因为崔姣姣在旁辅佐好了许多,回想起来,也许久未曾听见有人唤他“阎王”了。
暮色四合时,崔姣姣站在沙盘前推演战局。
这些微末了解,也是曾经赵庸之提点她的。
崔姣姣垂眸,不知是否因为怀孕的缘故,竟如此感性起来,稍一想到故人,便会忍不住落泪。
“先生,若你还在,定能在后方与我一同辅佐将离。”
还有阎泱,若他知晓堂兄有了家室、寻回了亲人,该有多开心。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壁上,腹部隆起的轮廓格外明显。
案头放着阎涣临行前绘制的布防图,边角处还有他随手画的小像,那是崔姣姣靠在软枕上小憩的模样。
夜风突然掀起帐帘,带进几粒细沙。崔姣姣望向帐外,只见祁山巅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她轻轻按着小腹,那里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回应她的思念。
“你爹爹…”
她对着空气呢喃:
“此刻应该到黑水河了。”
帐内更漏滴答作响,与远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崔姣姣解下腰间骨哨,如今赵庸之留下的遗物,成了她与阎涣之间的信物。
哨声幽幽,穿透寂静的夜,向着东南方飘去。
三百里外的荒野上,阎涣突然勒住战马。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哨音,他猛地转头望向夏州方向,玄铁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加速行军。”
月光如水,照着相隔两地的身影,祁山的雪峰静静矗立,见证着这场无言的守候。
黑水河蜿蜒如墨,湍急的水流拍打着两岸嶙峋的礁石,溅起浑浊的浪花。阎涣勒马立于河岸高地,玄色战袍被朔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青霜剑。
远处地平线上,贺朝大军的旌旗已隐约可见,黑压压的军阵如乌云压境,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传令,全军沿河扎营。”
他沉声下令,嗓音冷冽如刀:
“斥候前探二十里,我要知道崔宥的粮道。”
副将领命而去,铁甲碰撞声在寒风中格外刺耳。阎涣翻身下马,一双靴履在冻硬的泥土上稳步前进。他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面色阴鸷分明的脸,眉宇间的戾气比往日更甚。
“千岁,营帐已搭好。”
亲卫上前禀报。
阎涣点头,大步走向中军大帐。帐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塞外深秋的寒意,他解下佩剑搁在案上,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上缠着的红绳,目光暗了下来,溢出一阵柔软。
那是用崔姣姣的发丝编成的,寓意平安。
案头摊开的地图上,夏州被朱砂圈出,旁边写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小字:
吾妻所在,万勿有失。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阎涣眉头一皱,掀帘而出,只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传令兵滚鞍而下,单膝跪地道:
“禀千岁,夏州急报!”
他一把抓过信笺,拆开火漆,崔姣姣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我已携众人搬回阎府,一切安好,勿念。”
阎涣的指节微微发白,冷峻的面容终于松动。他抬头望向夏州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见那个站在阎府门前的身影。
“传令后军。”
他收起信笺,声音低沉却坚定。
“死守粮道,不容有失。”
夏州城的秋意比塞外温柔许多,崔姣姣站在阎府门前,仰头望着刚挂上的新匾。
“阎府”两个大字,铁画银钩,是特意请了北地名匠仿阎涣的笔迹刻的。
“夫人,这匾…”
老管家欲言又止。
“不过是摘了那‘忠烈王府’的虚名而已。”
崔姣姣轻抚隆起的小腹,唇角微扬:
“将离说过,他父亲是天下难得的忠臣良将,他费劲多年为父亲要来这追封,不过是想向天下人证明,夏州节度使阎垣,从未有谋朝篡位的心思,那些污名都是先帝的蓄意构陷。”
“如今,父亲清名已还,这忠烈王,便没人稀罕了。”
老管家点点头,眼角还有些泪水快要溢出。自阎垣在世时,他便在这节度使府中管事了,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少爷已长成威震八方的千岁侯,还娶了如此胆识过人的妻子,想必家主在天之灵也得以慰藉了。
阎府内,下人们多年来悉心照料,如今入秋,却仍是草木繁盛、古树参天,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院。
崔姣姣缓步走过回廊,指尖抚过斑驳的石栏,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刻着阎氏一族的记忆,更有着阎涣一生之中最为童真快乐的时光,她珍惜异常。
她停在一间厢房前,推开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照亮了墙上悬挂的画像。
画中的男子一袭戎装,眉目英挺,眉宇间还有些熟悉,那正是阎涣的父亲,阎垣。
画像下方的小几上,摆着一柄未出鞘的剑,剑穗早已褪色,却仍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将军的旧物都在这儿了。”
老管家低声道:
“侯爷小时候常来这儿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崔姣姣的眼眶有些微热。
她轻轻抚过剑鞘,仿佛能触摸到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岁月,年幼的阎涣失去父母,只能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对着父亲的遗物,一遍遍描摹“家”的模样。
“把这儿收拾出来吧。”
她柔声道:
“等将离回来,我们一起祭拜父亲。”
第73章
当夜,崔姣姣在阎府正厅召见了留守的玄甲卫统领。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唯有眼底的坚毅透出了皇族长女的风骨。
“从今日起,夏州就是大军的后盾,尔等便是千岁侯的支援。”
她展开阎涣留下的布防图,指尖点向几处关隘,开口道:
“粮草、药材、军报,必须万无一失。”
统领抱拳应诺,却又犹豫道:
“夫人,您如今身子重,若是有个万一…”
崔姣姣轻笑,眸光却锐利如刃。
“千岁在前线拼命,我若连家都守不好,岂不愧对众将士的追随。”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庭前落叶,她望向北方,仿佛能听见黑水河畔的战鼓雷鸣。
“去准备吧。”
她收回目光,声音轻却坚定:
“待千岁凯旋,我要这阎府灯火通明,喜迎归人。”
黑水河畔,阎涣立于帐外,望着夏州方向的星空出了神,亲卫送来热酒,他接过一饮而尽,喉间滚烫,却暖不了心底的牵挂。
“千岁,夜深了,您还是要早些休息。”
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方绣帕,妻子的青丝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与此同时,夏州阎府的寝室内,崔姣姣倚在窗边,手中握着骨哨却没有吹响。她轻抚腹中躁动的孩子,低语几句,更像是对自己的安抚。
夜风掠过两地,带着同样的思念,祁山的雪峰静默伫立,见证着这场相隔千里的相守。
自阎涣与崔姣姣大婚,公然向贺朝宣战以来,九州诸国皆屏息观望。
北境草原上,策勒格日立于金帐前,银刀映着寒光,目光沉沉望向南方。身后,怀朔部的铁骑已整装待发,只待他一声令下。
“大哥这次,是真的要掀翻贺朝的龙椅了。”
他低声道。
草原的风掠过帐前经幡,猎猎作响,似在回应他的话。
与此同时,南梁使臣快马加鞭,将密信送入皇宫。
“陛下,千岁侯与贺朝开战在即,我国是否要插手?”
南梁帝展开信笺,指尖轻敲案几,沉吟不语。
阎涣之名,天下皆知,当年他刚一上位便血洗宫城,逼死先帝,连三岁幼童听闻“千岁侯”三字都要噤声。可如今,他竟以“忠烈王之子”的名义起兵,要为父平反。
“再等等。”
南梁帝合上密信,眸光深沉。
且看这头恶狼,是真要报仇,还是另有所图。”
东海之滨,浪涛拍岸,越国国君立于城楼,远眺贺朝疆土,冷笑道:
“阎涣这等奸佞,也配谈‘忠烈’二字?”
谋士低声道:
“可他娶的是贺朝长公主,若胜了,便可名正言顺的掌权。”
国君眯起眼,深思一番,开口道:
“传令水师,严守海疆,不得轻举妄动。”
贺朝皇宫,清心殿内,崔宥一把掀翻御案,奏折散落一地。
“阎涣——!”
他咬牙切齿,俊秀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
“朕早该在他入京时就斩了他!”
阶下群臣噤若寒蝉,环顾四周,唯有丞相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阎涣虽名声狼藉,但如今他手握玄甲军,又有怀朔部虎视眈眈,更何况他已整军出征,与陛下撕破了脸,若想此时再讲他骗入宫中,怕是…难如登天了。”
崔宥冷笑道着,未等开口,殿外忽有急报传来:
“报——!”
“阎涣大军已攻破潼关,直逼泗水!”
崔宥脸色骤变,猛地攥紧龙椅扶手,指节发白。
“传令三军…”
他声音森冷,瞳孔微颤:
“凡取阎涣首级者,封万户侯!”
夜色如墨,夏州阎府内,崔姣姣展开最新战报,眸光沉静。
“将离已至泗水。”
她轻抚小腹,低声道:
“快了。”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
天下棋局,至此,杀机已现,风云将起。
深秋的潼关外,寒风卷着砂砾呼啸而过,将战场上的血腥气吹得四散。阎涣立于高坡之上,玄铁战甲覆着一层薄霜,肩甲处一道新鲜的刀痕狰狞不堪,渗出的血珠早已凝成暗红色的冰晶。
远处,贺朝大军黑压压地铺展开来,旌旗猎猎,战鼓如雷。
崔宥这次派出了最精锐的神策军,铁甲森森,长矛如林,在晨光下泛着刺目的冷光。
“千岁,敌军已列阵完毕,前锋骑兵开始冲锋。”
副将急报。
阎涣眯起眼,缓缓拔出配剑,剑刃出鞘的瞬间,寒芒映亮他的眉眼。
“叫弓箭手准备。”
他声音低沉,却如刀锋般清晰:
“放他们进射程,再放箭。”
敌军铁骑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阎涣抬手,猛地挥下,怒吼一声:
“放!”
漫天箭雨破空而出,黑压压的箭矢如蝗虫过境,瞬间将冲在最前的骑兵射落马下。
惨叫声、马嘶声混成一片,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但敌军并未退却,后续步兵举盾推进,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在铁盾上,溅起零星的火花。
阎涣冷笑一声,翻身上马,长剑直指敌阵:
“玄甲军听令,随我冲锋!”
战马嘶鸣,铁蹄踏碎大地的冻土,他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敌阵,长剑横扫,剑气如虹,瞬间斩断数柄长矛。敌兵惊骇后退,却被他反手一剑刺穿咽喉,鲜血喷溅在玄甲上,又迅速凝结成冰。
混战中,一柄长枪突然从侧面刺来,阎涣侧身避让,枪尖仍划过他肋下,带出一道血痕。
他闷哼一声,眸中戾气骤盛,左手猛地抓住枪杆,右手青霜剑顺势劈下,持枪的敌将连人带枪被他斩成两段。
血雾弥漫,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远去,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
阎涣勒马回望,身后尸横遍野,玄甲军的旗帜依然屹立。
“清点伤亡,加固营防。”
他哑声下令,扯下披风一角,草草包扎肋下的伤口。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未干的血迹。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夏州的方向。
姣姣,你可还好。
夏州的初雪,在崔姣姣一日日的担忧中悄然而至。
她站在阎府的回廊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凉触感在掌心化开,让她想起阎涣临行前,指尖抚过她脸颊的温度。
“公主,这是侯爷的最新战报。”
老管家快步走来,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她展开信笺,阎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
“潼关已破,伤亡甚重,但军心未溃。冬日严寒,你务必保重身体,勿念。”
信纸边缘有一抹暗红,像是血迹。
崔姣姣指尖微颤,轻轻摩挲那处痕迹,就这样看了许久,仿佛能透过这抹红色,看清他身上的伤口。
忽然,她想起些什么,立刻唤人前来:
“备马,我要去军营。”
她突然道。
“公主,您还怀着身子,这冰天雪地的…”
她眸光坚定,起身道:
“将离在前线拼命,我本就因有孕在身,无法陪同他在军营御敌,我得多为他做点什么,为他,为天下百姓。”
一个时辰后,崔姣姣披着狐裘大氅,立于夏州军营的高台上。
寒风卷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轻便的软甲,那是阎涣特意命人为她打造的,贴合孕肚的缝合,既不影响行动,又能护住腹中胎儿。
台下,阎涣留下的玄甲军以及夏州亲兵肃立如松,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铁甲覆雪,却无人动摇。
“从今日起,全军加练箭术。”
她声音清亮,穿透风雪:
“我们要随时准备支援黑水河!”
士兵们齐声应诺,声震云霄,年轻的将士们无一不渴望早些赶往战场,辅佐千岁侯上阵杀敌。
腊月的泗水河畔,寒风如刀。
阎涣立于冰封的河面上,长剑插在身侧,剑身已结了一层薄冰。
他喘着粗气,白雾在面前凝结又消散。左肩的箭伤隐隐作痛,鲜血渗透层层绷带,在玄甲上冻成暗红色的冰渣。
对岸,贺朝大军再次集结,军阵如乌云压境。
“千岁,敌军又增兵了!”
副将已经满脸是血,仍嘶声汇报。
阎涣握紧剑柄,指节发白。连续三个月的激战,玄甲军已折损近半,粮草也所剩无几。虽然他也重创了崔宥的大军,可不知他从哪调来了援军,这一回,战况便有些焦灼了。
但他不能退,他的身后是夏州,是崔姣姣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死守河岸。”
他嗓音沙哑:
“援军…很快就会到。”
其实他心知肚明,哪有什么援军,夏州兵力有限,崔姣姣又怀着身孕,他绝不能让她涉险。
正思索间,敌军战鼓骤响,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阎涣挥剑格挡,箭雨却震得他虎口发麻。一支流箭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越来越近的敌兵。
“杀——!”
两军轰然相撞,刀光剑影中,阎涣如修罗降世,长剑所过之处,血花四溅。他招式狠辣精准,每一剑都直取要害,劈、刺、挑、斩,简单却致命。
突然,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
一柄长矛刺穿他的肩胛,鲜血瞬间浸透战袍。
阎涣怒吼一声,反手抓住矛杆,硬生生将其折断,随即回身一剑,将偷袭者斩于马下。
鲜血模糊了视线,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恍惚间,他竟看见崔姣姣站在夏州的城楼上,朝他伸出手,泪盈眼眶的模样。
“姣姣…”
他呢喃着,只觉天地倒悬,眼前即将陷入黑暗。
第74章
“千岁!”
“千岁!”
副将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
阎涣猛地摇头,甩掉眼前的幻象,却听见副将激动的声音:
“是援军!是夏州的援军!”
阎涣愕然抬头,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支黑甲骑兵如洪流般奔袭而来。
她竟如此及时地派了援兵到此处。
风雪中,玄甲军的浪潮越来越清晰。
“玄甲军!随我杀敌——!”
副将雄厚的声音穿透战场,阎家军士气大振,怒吼着冲向敌阵。
他抹去脸上的血迹,青霜剑再次举起,大喝一声:
“全军听令,反击!”
风雪呼啸,战旗猎猎,这场寒冬里的厮杀,终于迎来了转机。
腊月的寒风卷着细雪,拍打着阎府的窗棂。距战场数百公里开外的太平之地,崔姣姣正伏在案前批阅军报。
忽然腹中一阵剧痛,手中的朱笔“啪嗒”掉在宣纸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公主?!”
一旁的玄甲军统领赵铮猛地站起身,铁甲碰撞声惊醒了其他几位正在议事的将领。
崔姣姣攥紧案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疼痛来得又急又猛,像有人拿刀在肚子里翻搅一顿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个笑来回应:
“没事,可能是…”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更剧烈的抽痛袭来,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更多冷汗。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几个身经百战的武将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他们能面不改色地砍下敌将头颅,却对女人怀孕这事一窍不通。
“找、找产婆!”
赵铮结结巴巴地喊,头盔都随着动作有些歪了。
崔姣姣正想开口嘱咐些什么,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铜盆、干净布巾、药箱等物,后面跟着个半头白发的妇人,看着有五十多岁了,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身接生过的小崽子,比你们杀过的人还多。”
老产婆一开口就镇住了满屋武将:
“女子生产,你们这些男人都出去。”
崔姣姣惊讶地望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一时竟忘了痛。
“这些是…”
赵铮挠了挠头,回道:
“这都是千岁临行前吩咐准备的,从产婆到药材,连小千岁的襁褓都备了十几套。”
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崔姣姣想起阎涣出征前夜,曾独自在书房待到三更,原来是在写这些“密令”。
疼痛再次袭来,她咬住下唇,任由侍女们搀扶着往内室走去。经过窗前时,她瞥见院中那棵老槐树,枯枝上积着新雪,在月光下如同玉雕。
产房内炭火烧得极旺,热得人喘不过气,崔姣姣躺在锦褥上,中衣已被汗水浸透。老产婆掀开她的裙摆检查,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宫口才开三指,公主且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六个时辰。
阵痛从腰后蔓延到小腹,像有把钝刀在慢慢锯她的骨头。
崔姣姣攥紧床幔,疼得眼前发黑。作为现代穿书而来的人,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产程的变化,却也因此更恐惧。这个没有麻醉、没有剖腹产的年代,生孩子真是九死一生。
“公主,莫要咬嘴唇。”
产婆塞了块软木到她齿间,而后道:
“老身当年接生千岁时,骆夫人可是疼得把雕花床栏都掰断了。”
崔姣姣恍惚想起阎涣背上那些疤,原来他们母子都是这样,带着满身伤痕来到人世。
黎明时分,剧痛达到顶峰。
崔姣姣再也忍不住想喊出声来,可长久的疼痛已经消磨了她的力气,此刻她只想让一切都快快结束,哪里还顾的上其他任何。
可这疼痛实在折磨,她已经痛得昏天黑地,再也喊不出声,只得躺在榻上哼哼唧唧着,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实在可怜。
仿佛回应她的呼唤,窗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众人回头,只见院中老槐树的一截枯枝被积雪压断,露出内里鲜活的青白色。
“见青了!好兆头!”
产婆突然高喊:
“公主,可以开始生了,用力!”
崔姣姣憋住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天旋地转间,她似乎看见阎涣就站在床尾,玄甲染血,却朝她伸出双手。
“哇——!”
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寒冬的晨雾。
“是个结实的小公子。”
产婆将包裹好的婴儿放在崔姣姣枕边,口中嘱咐道:
“嗓门比千岁侯当年还亮。”
崔姣姣虚弱地侧头,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忍不住心中惊讶,这孩子竟生着和阎涣一模一样的眉弓,连蹙眉的样子都那样像。
侍女们忙着更换被褥,老管家在门外搓着手问:
“公主,可要现在派人快马去信,给千岁报喜。”
崔姣姣此刻还大喘着气,一阵思索后,最终还是轻轻摇头,指尖抚过婴儿的脸,开口道:
“等战事稍缓,再…”
话音未落,婴儿突然抓住她的手指,那小手软得像棉花,却出奇的有力。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在襁褓上。
她突然好想阎涣,想让他亲眼看看他们的孩子。
“名字…”
她哑着嗓子呢喃着,听见一旁老管家抹着眼泪道:
“府门前那棵老槐树,是老爷为庆贺侯爷出生亲手栽的。”
老管家望向窗外,低声道:
“千岁每次出征归来,远远望见槐树,就知道是到家了。”
崔姣姣望向庭院,只见积雪覆盖的槐树下,不知何时冒出了几株嫩绿的草芽,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
她低头亲吻婴儿的额头,轻声道:
“阎槐。”
“就叫阎槐。”
“小字迢迢。”
盼你爹爹,早日归家。
当夜,崔姣姣强撑病体,亲自写了封家书。
“潼关大捷,千岁已攻至泗水。”
赵铮低声汇报:
“但近日暴雪封山,信使恐怕…”
她将信笺折好,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去取剪子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崔姣姣剪下一缕婴儿的胎发,又割断自己一绺青丝,用红绳仔细缠好,塞进信封。
“告诉将离。”
她将信交给亲卫,眼中闪着水光:
“我们等他回家。”
窗外,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轻晃,像是无声的应答。
腊月的寒风卷着细雪,拍打着阎府的窗棂。暖阁内炭火正旺,崔姣姣拥着狐裘靠在软枕上,怀中婴儿睡得香甜。
她面色仍有些苍白,额角却已不见汗意,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案上的军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檀木桌面。
“公主,赵统领到了。”
侍女轻声禀报。
“请他进来。”
赵铮踏进暖阁时带进一股寒气,铠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点,入内见夫人与小公子后,他立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末将参见公主。”
崔姣姣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即问道:
“潼关战况如何?”
赵铮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紧接着道:
“千岁已攻破敌军三道防线,但近日暴雪封山,粮草运输受阻。”
“这是千岁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崔姣姣展开信笺,阎涣力透纸背的字迹跃入眼帘:
“吾妻姣姣,见信如晤。”
“闻子降生,三军雀跃,然未伴你左右,为夫心中惭愧,此战必胜,当归抱吾儿。”
短短几行字,却让她眼眶灼热。
她仿佛看见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收到喜讯时是如何欣喜若狂,或许会像少年般大笑,又或许会独自站在帐外,望着夏州方向久久不语。
“传令下去。”
她收起信笺,眸光坚定道:
“加派两队骑兵护送粮草,务必在除夕前送达前线。”
赵铮领命而去,临走前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暖阁内,夫人低头轻吻婴儿的额头,烛火在她侧脸投下温柔的剪影。谁能想到,这个刚出月子的女子,竟能如此冷静地对天下之事运筹帷幄。
清晨的夏州城飘着炊烟,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几个老妇挎着竹篮,在阎府门前驻足。
“听说千岁侯的小公子满月了?”
“可不是,我今早特意蒸了红鸡蛋,这不来了,想给夫人送去。”
“你那几个鸡蛋算什么?我女婿从北地带回的上好貂皮,我珍藏许久舍不得用,这便拿了出来,只有这等上好的料子才配得上夫人和小公子。”
众人正议论着,府门忽然自内打开。
崔姣姣一袭素色长裙踏步而出,发间只簪一支木钗挽起青丝,怀中还抱着个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儿。
她站在台阶上,朝众人微微颔首,轻声道:
“早就听闻夏州百姓十分爱戴节度使,如今我儿满月,更是早早备了礼。崔瓷今日特意携子在此,多谢各位挂念。”
百姓们顿时连连摆手,跪倒一片,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地开口道:
“夫人为夏州操劳,老朽家中有祖传的补药方子,还要献给您呢。”
崔姣姣连忙让侍女扶起老人,关切道:
“诸位心意,崔瓷心领了,但眼下战事未平,这些好东西诸位还是要留着自家用。”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围观的年轻人们私下交换着眼色,心中想着,这位长公主殿下,与传闻中骄纵的形象竟是截然不同。
茶楼里,说书人正拍醒木。
“上回说到,长公主助千岁侯智破司州贪腐案!”
“那日她女扮男装…”
二楼雅座,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低声交谈着,不敢让人听去:
“难怪列国都不敢应陛下援军之请,有这等贤内助,千岁侯简直如虎添翼啊。”
“是啊,于公他是打着‘诛昏君’名头的忠臣,于私他是大义灭亲的驸马,于情他是枉死的先忠烈王遗子,于理他是手握权柄的帝师千岁侯。我看这江山啊,怕是很快就要改姓了…”
第75章
清心殿内,崔宥狠狠将奏折摔在地上。
“废物!”
“都是废物!”
阶下群臣噤若寒蝉,再一次由丞相硬着头皮上前,做了这只出头鸟。
“陛下,南梁、东越皆回绝了出兵请求…”
他有些发冷,却还是躬身回话。
“北燕呢?”
崔宥急切问道。
“北燕王说…说…”
他支支吾吾的模样惹恼了崔宥,只见他“砰”地一声将砚台砸向地面,怒斥道:
“说什么?!”
丞相一抖,回话道:
“说贺朝皇族家事,外人…不便干预…”
崔宥俊秀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他望向殿外纷飞的大雪,突然想起幼时那个偶尔听人提起的,因母亲不受宠爱而自幼在司州长大的野丫头。
不论如何,她明明是自己最后的亲人,难道不应该血脉相连、同气连枝吗。如今,她竟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胁。
“传旨。”
他冷冷道:
“即日起,凡提及崔瓷者,以谋逆论处!”
夜深人静,崔姣姣独自站在廊下,睡意全无,院中老槐树积满白雪,月光下如同玉雕。
“公主,夜露重,莫要久留。”
老管家捧着大氅走来。
她摇摇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轻声道:
“李叔,你说…我该去前线吗?”
老管家一怔,接话道:
“公主刚出月子,路途遥远,恐怕伤身啊。”
她轻叹,一声,似乎是无奈。
“我也不会武功,去了,似乎反倒让将离分心。”
话音未落,怀中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崔姣姣连忙轻拍襁褓,却摸到一块硬物。不知何时,孩子手里攥着个小小的木雕。
那是个粗糙的马儿,马背上坐着个挥剑的小人。
她认出这是阎涣的手艺,出征前夜,他曾在书房刻到三更,还以为自己全然不知。
“小公子一直抓着不放呢。”
侍女小声道。
听了这句话,又看到阎槐的小模样,崔姣姣突然红了眼眶。她抱紧孩子,望向南方,那里有她的夫君,有未竟的战事,更有他们共同的未来。
或许,她该做的不只是等待。
三日后,夏州校场。
五千精锐整齐列阵,铁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寒光,崔姣姣一袭戎装立于高台,怀中婴儿被乳母抱着站在一旁。
“诸位。”
她声音清亮:
“今日起,诸位将启程奔赴前线,驰援千岁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贺朝的未来、天下百姓的安定,就仰仗各位了。”
“崔瓷不会武功,无法与各位并肩作战,唯一能做的便是列兵布阵、粮草不缺,在后方为诸位保驾助威。望各位得胜归来,待到那时,论功行赏!”
台下将士齐齐单膝跪地:
“我等誓死追随公主!”
她望向远方,仿佛看见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身影。风雪渐停,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她坚毅的侧脸。
草原的黄昏总是格外漫长,夕阳将金帐染成血色,骆绯站在帐外,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送抵的密信。
信使风尘仆仆,跪在地上喘息未定,而她的指尖却微微发抖,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页。
“阏氏,是夏州来的消息。”
侍女轻声提醒。
骆绯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笺,目光扫过那几行字迹:
“公主平安产子,取名槐。”
一瞬间,她眼眶发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失声哭出来,可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
槐,莫不是府门前的那棵槐树。
她又怎会不记得,三十年前产下阎涣的那日,亡夫亲手种下的那棵槐树。
“长生天保佑。”
她喃喃着,突然双膝跪地,朝着苍茫的天空深深叩首。
“感谢您护佑我的孩子们。”
风吹动她的青丝,鬓角那缕银发在夕阳下格外显眼。她想起崔姣姣临行前对她说的那句“放心”,想起阎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身影,又想起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
她的长孙,阎槐。
“快,去准备贺礼!”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最好的貂皮、最柔软的羊毛毯、还有…”
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向内帐,从箱底取出一只古朴的木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银锁,锁面上刻着繁复的吉祥纹,这是当年阎涣出生时,她亲手为他打的,可惜后来被崔仲明逼迫着不得已离开夏州,她唯有这一件物什寄托思子之情。
“这一次…”
她轻轻抚摸着银锁,泪水再次涌出,喃喃道:
“一定要给我的孙儿戴上。”
帐外,暮色渐沉,草原的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可骆绯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滚烫。
草原的夜色像一匹浸透墨汁的绸缎,将金帐四周包裹得严严实实。
最后一簇篝火爆出几点火星,很快被夜风吹散。牧民们醉醺醺的歌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几声零落的马鞭轻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牧羊犬吠。
策勒格日坐在王帐后的高坡上,银刀斜插在身旁的冻土里。月光顺着刀鞘上的狼头纹饰流淌,在獠牙处凝成一点寒光。
他仰头灌下一口马奶酒,烈酒滚过喉咙时,不经意地带起一阵灼痛,却压不住胸口翻涌的酸涩。
“阿瓷…”
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碾磨了千百遍,此刻吐出来仍带着砂砾般的粗粝。
他低头,默默看着掌心的银壶,和那壶身上映着扭曲的月影,就像他记忆中那个红衣少女的笑靥,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触不可及。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老萨满拄着骨杖走近,苍老的声音裹着夜风的寒意:
“王,夜深了。”
策勒格日没有回头,只是将酒壶往身旁一递,老萨满叹息着接过,浑浊的眼睛望向南方,低吟着:
“夏州来的消息,老奴也听说了。”
策勒格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平安生产,是个男孩。”
老萨满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欣慰,却在看清年轻王者眼神时骤然凝固,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漆黑如墨,倒映着月光,却不见半点光亮。
“您…”
策勒格日突然轻笑出声,开口道:
“我无事。”
“她平安活着,这就够了。”
夜风卷着枯草掠过脚边,远处传来幼狼寻找母兽的呜咽,老萨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一枚骨符放在他身旁。
“长生天会保佑真心之人。”
待脚步声远去,策勒格日终于放任自己沉入回忆。
他闭上眼,一个绝不会与外人道出的画面,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火把将金帐照得通明,崔姣姣穿着绣金线的嫁衣,发间银铃随着舞步叮咚作响。她转身时裙摆绽开如花,朝他伸出手,笑靥如花:
“阿漴,我们来跳舞吧!”
那时的她眼里盛着整片星海,而他是她唯一的归处。
可后来呢。
记忆突然染上血色。
阎涣的铁骑踏破草原,崔姣姣执剑挡在他身前,即使刀山火海也不肯随下属撤退。
茫茫草原成了一片炼狱火海,在见到注定的败局后,她身为贺朝长公主,父亲、弟弟皆死于一人之手,如今夫君也即将丧命,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刎颈殉国。
那时,他抱着妻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她最后那句“好好活着”,感受着一具年仅二十岁的生命因王权争斗的碾压而消逝,然后…
“铮——”
银刀被夜风吹得微微震颤,将他拉回现实。
策勒格日睁开眼,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被指甲掐出血痕。他苦笑着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滋味刺激得眼眶发热。
重活一世,他以为能改变命运,初见时,他奔向那个不顾自己安危,飞身救下孩童的少女,却在看清她眼神的瞬间,如坠冰窟。
他的阿瓷,眼里没有懵懂的爱慕,只有他读不懂的复杂与清醒。
“或许,是我猜对了。”
他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皮绳,那是她曾经送他的定情信物。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枯黄的草地上。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大雪肆虐的冬天,崔瓷跪在他父王的面前,单薄的衣衫被雪水浸透,她与阎泱策马而来为阎涣求援时,那仰起的脸上满是泪痕。
可那双杏眼里几乎固执的决绝,与记忆中她曾为自己赴死时一模一样。
“签了婚书,怀朔铁骑任你调遣。”
他当时将笔递到她面前,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这是你唯一的筹码。”
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婚书上,晕开了墨迹,她颤抖着接过笔,落笔时,一个人的眼眶里却落着两个人的泪。
策勒格日怨恨自己,怨恨自己竟为了让她能嫁给自己,不惜趁人之危,在这种时候逼迫她签下婚书。
看似是他赢了,可他明白,自己输得太彻底。
崔瓷为了救阎涣,竟连自己的自由都可以牺牲,即如此,他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酒壶终于见底。
策勒格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银刀入鞘时,发出清越的铮鸣,他望向南方的夜空,那里有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那是夏州的方向。
“阿瓷。”
他轻声唤道,仿佛那个永远停留在记忆里的少女还能听见。
“这次,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
夜风突然变得猛烈,卷着砂砾打在他脸上,远处山崖传来孤狼的长嚎,凄厉得像是某种预言。策勒格日解下腰间玉佩,那是上一次,他的阿瓷在及笄那年送给他的,上面还刻着“平安”二字。
这一回,他亲手为自己做了一个,假装是阿瓷还爱着他。
“啪”的一声脆响,玉佩在石头上摔得粉碎。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王帐,玄色大氅在身后翻飞如翼,帐前守卫正要行礼,却见他们的王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荒芜。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明日点兵五万,驰援潼关。”
守卫惊得瞪大眼睛,忍不住出声问道:
“王,我们要帮千岁侯?”
“虽说他是您同母的兄长,可到底此事是贺朝国事,若我怀朔贸然参与,有可能引来周围他国的不满,继而那些早对我怀朔蠢蠢欲动的诸国便会联合算计我们啊。”
策勒格日掀开帐帘,最后一丝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我帮的不是兄长。”
“是怀朔未来的盟友,贺朝未来的新君…”
他声音一顿。
“和…皇后。”
帐帘落下的瞬间,一滴水珠砸在地毯上,很快被厚厚的羊毛吸收,不留半点痕迹。
第76章
夏州城的暮色浸染着胜利的喜悦,崔姣姣站在阎府书房内,指尖抚过最新送来的军报。
潼关大捷的消息让府中上下欢欣鼓舞,侍女们忙着在廊下挂起庆贺的红灯笼。
烛火映照下,她倚靠在窗边发呆,幼子睡得正沉,屋外下起了秋雨,倒是解了人们心头的愁闷。
一道闪电劈下,她赶忙回头去看,好在小家伙睡得踏实,不曾被吓哭。崔姣姣笑着转回身子,仍旧朝着窗外发呆,忽而思绪飘远,与一年多前的一个雨夜重叠。
那时她与阎涣路至司州,调查当地的贪腐案,明明就要水落石出,李澈却临阵脱逃,自剜双眼,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起那时李澈濒死的嘱托。
“若他日千岁侯得胜…请公主…务必给下官…报个信…”
想起那一双空洞瘆人的眼旷,满地殷红的血渍,还有她给李澈讲述他一路读书艰难的故事时,年过四十的男人眼底的泪花。
那曾是一张多么锐利聪慧的眼,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如今,却空洞洞地望着她,透过漆黑的夜,都能让崔姣姣感受到绝望后的淡然。
她唤来近卫,声音轻却坚定:
“备好马车,我要去司州见故人。”
深秋的风掠过马车帘幕,带着些萧索的意味。
司州刺史府比记忆中更加破败。
夕阳将断壁残垣染成血色,唯有院中那棵老槐树依旧挺立,秋日里,嫩叶也有些颓然,在风中沙沙作响。
崔姣姣提着素白的裙摆缓步前行,缓步踏过生满青苔的石板。
“就是这里。”
她停在槐树前,指尖轻触粗糙的树皮,三年前那个雨夜历历在目,她又想起李澈跪在书房,将茶盏捧到她面前时手腕颤抖的模样。
随从呈上准备好的黄纸与梨花白,这是李澈的家乡擅酿的一种酒。崔姣姣将誊抄的捷报点燃,火苗吞噬纸角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突然卷着灰烬打旋,竟将几片燃烧的纸灰送往树根某处。
“这土…”
她突然蹲下身,发现那片泥土的颜色与周围并不相同,似乎…是陈土。
“挖开。”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随从的匕首刚触及泥土,就传来“叮”的轻响。
油绢包裹的物件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若隐若现,上面系着的红绳结正是御史台特有的“九转同心结”,这是李澈在御史台当差时学的独门系法。
当看清绢布里小心包着的泛黄物件时,崔姣姣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是泗京的军事地道图。
图纸边角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她认出了李澈那一首苍劲却清瘦的字迹:
“南三巷出口在绸缎庄地窖”。
“子时三刻守卫换岗”。
最让她心碎的是角落里那行小字:
若遇长公主,可托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攥着图纸的手不住发抖。
那些所谓的贪腐,那些被迫加征的赋税,都是为崔宥暗中培养私兵,这一点,早在一年多以前,李澈便告知于她了。可崔姣姣却没有想到,这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至死都守着这张能换富贵的图纸,只为等到值得托付的人。
暮色渐沉,槐树的影子越来越长。
崔姣姣整衣跪地,朝着树根重重叩首。
额头抵在泥土上时,她仿佛能够看见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绯红官服的清瘦男子,在烛下偷偷描绘这张图纸的模样。
“李大人…”
她哽咽着收紧双手,抓握住一把泥土。
“您受苦了。”
随从们见公主如此,皆跟随着一并跪下。晚风穿过破败的府衙,掀动她素白的衣袖,恍惚间,似有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顶,就像那年查案时,明明李澈将自己扮作十恶不赦的贪官,却还是在听到崔姣姣说出他寒窗苦读的前半生时,红了眼眶的模样。
“您放心。”
她对着虚空轻声道:
“这江山,我们会还它个清明。”
回程的马车上,崔姣姣借着灯笼细看图纸。当看到李府后花园的标记时,她突然怔住了,只见旁边有一行小字批注:
吾妻不知此处,切勿牵连。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竟不知何时忘却了,她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一本小说,这些人也不过是作者写出的纸片人,可为何她们的情感越来越真实浓烈,这个世界的一切也越来越复杂多变。
“不对。”
崔姣姣骤然想起,这一切原本都是作者改编自一段名不见经传的冷门历史,可自从她上一次回到现实世界后,一切都变了。
这段历史,因她的出现和插手而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切早就不是一段仅存三年的小国发生的故事,而是变成了一段在历史书中赫赫有名、在现代社会家喻户晓的王朝更迭史。
“那么未来的一切,也早就不在我的可控范围内了。”
崔姣姣垂眸沉思,不知这条路,她到底能帮阎涣走多远。
霜降过后的夏州城,夜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
崔姣姣一路赶回夏州后,便立即独自坐在阎府书房内坐着。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窗棂上微微晃动着,案前摊开的泗京军事地道图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黄色,那些精细的线条与批注,仿佛还带着李澈指尖的温度。
“南三巷出口在绸缎庄地窖,子时三刻守卫换岗。”
她轻声念着图纸上的小字,此时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赵铮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
“公主,前线急报!”
崔姣姣猛地站起,声音却异常冷静:
“念。”
赵统领开口答:
“千岁中了埋伏,被困在泗水河谷,崔宥的军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竟能缩短一半路程,偷袭我方!”
她没等赵铮说完就抓起了桌上的地图,她声音嘶哑:
“立刻点兵。”
自阎涣起兵打仗,她们已经分开了半年有余。
又是一个冬天,这是他们的第四个冬天了。
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抽打在疾驰的轻骑铠甲上,发出细碎的脆响。崔姣姣勒紧缰绳,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
五千铁骑如一把尖刀,正剖开泗京郊外的茫茫雪夜。
“公主,前方十里就是泗水河谷!”
赵铮顶着风雪大喊,铁甲上已结了一层薄冰。
崔姣姣抹去睫毛上的冰霜,怀中那份泛黄的军事地图隔着衣料传来灼热的温度。
阎涣的生死,将士们的性命,此刻就系在这张纸上了。
“分兵三路!”
她扬起马鞭,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弧线,高声道:
“赵统领带两千人堵南三巷出口,王副将率一千五截断西门暗道,其余人随我直扑主战场!”
马蹄声如雷,惊起林间栖息的寒鸦。
崔姣姣回头望了一眼夏州方向,那里有她刚满月的儿子,此刻正由乳母照料着安睡。她咬紧牙关,将思念压回心底,一夹马腹冲进了更浓重的夜色中。
此时的泗水河谷,早已成了人间炼狱。
阎涣拄着剑半跪在崖边,玄铁铠甲上插着七八支羽箭。他身后仅剩的百余亲卫结成圆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
河谷上方,崔宥的龙旗在火光中招展,无数敌军正从东北方的山隘涌来,那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地道出口。
“千岁!箭矢用尽了!”
副将嘶吼着,脸上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
阎涣猛地吐出一口血沫,染血的视线扫过越来越近的敌军。突然,他瞳孔骤缩,只见东北方的敌军阵型毫无征兆地大乱,一支黑甲骑兵如神兵天降,生生将敌阵撕开一道缺口。
“是阎家的旗号!”
“是公主!公主来了——!”
副将突然狂喜地大喊。
阎涣的心脏几乎停跳了。
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第二次出现在他眼前。
两年前的冬天,在他被围困漠州,弹尽粮绝,几乎只能与崔宥的军队殊死一搏的时候,崔姣姣也像此刻这般,率着四万援军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原野之上。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思念过重,赵庸之也同此刻的副将一般小声提醒:
“是公主。”
“公主来了。”
可惜,两年岁月,四季更迭,赵庸之为护她越狱而死,阎泱也为自己而死。如今,安于天地间,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风雪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立于战车之上,手中长弓拉满如月,一箭射穿了敌军令旗。她身后,玄甲军的战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浩浩荡荡的军队如洪水般奔涌而来,喧闹的打斗声中,阎涣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声。
先生,你又说对了。
她真的是我此生最不可辜负、亦不会负我之人。
“杀——!”
绝处逢生的玄甲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些从地道涌出的敌军突然像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
原来,崔姣姣派出的奇兵竟已成功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当阎涣杀到战车前时,崔姣姣的白衣已被敌人的鲜血染成血色,她正单膝跪地,用匕首挑开一名偷袭者的咽喉,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个刚出月子的妇人。
“姣姣!”
第77章
阎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你怎么…”
后半句生生哽咽在喉咙中。
曾几何时,他的第一句也是这般:
“此地危险,不是告诉你不许来吗。”
崔姣姣喘息着,将染血的地图拍在他胸口,而后道:
“这是李澈留给我的地道图。”
“崔宥的三条密道都已堵死,眼下他的伏兵便成了瓮中之鳖。”
阎涣低头看向地图,那些精细的标注与李澈清瘦的字迹刺得他眼眶发热。这个被世人唾骂的“贪官”用生命留下的物件,竟在今日救了数万将士的性命。
战局在黎明时分尘埃落定。
崔姣姣站在河谷高处,看着初升的朝阳照在遍野尸骸上,阎涣从身后为她披上大氅,指尖在她肩头微微发抖。
“槐儿可好?”
他低声问。
“临行前喝了足量的奶,睡得正香。”
她靠进丈夫怀中,突然哽咽。
阎涣收紧手臂,将脸埋进她带着血腥味的发间,低沉着声音道:
“等天下太平,我们带槐儿去他坟前祭拜。”
崔姣姣点点头,手背却被一滴泪打湿。她茫然地抬起头,竟看见阎涣泪眼婆娑的模样,正满脸歉疚地望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是伤口疼了吗?”
崔姣姣关切地想要查看,却被阎涣抱得更紧。
“姣姣,我错了。”
他喃喃自语着:
“你身怀有孕,我却因战事没能陪你走过这段时日,错过了最珍贵的这半年,我心中愧不能言,实是不知要怎样弥补你才好。”
崔姣姣笑意盈盈,轻摇了摇头道:
“将离征战是为天下百姓,我这边算不得什么。”
“若有一日、河清海晏,你再想办法弥补我吧。”
二人相拥,分别半年,如今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三日后,司州刺史府的那棵老槐树下。
一壶新酿的梨花白静静摆在树根处,酒香混着积雪的清气飘散开来。树下的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但已被落雪温柔地覆盖。
远处官道上,凯旋的军队正浩浩荡荡经过。为首的马车里,崔姣姣掀开车帘,望向刺史府的方向。她怀中熟睡的婴儿突然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襁褓一角。
“槐儿乖。”
她轻抚儿子细软的发丝,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轻轻落回树根处那壶酒旁。
恍惚间,似有书生模样的清瘦身影倚树而立,朝着远去的车队举杯示意,而后消散在冬日暖阳里。
一月后,贺朝,泗京城。
暮春的雨丝缠绕着贺朝王城的金瓦,将那些雕龙画凤的檐角洗得发亮。
阎涣的玄甲军如黑潮般涌入宫门时,最后一道夕阳正斜斜地照在“事在人为”的匾额上,给鎏金大字镀了一层血色。
崔姣姣跟在阎涣身侧,素白的手搭在腰间的青白玉匕首上。
她抬起头,望着熟悉的宫阙,一时间感到时光流逝,匆匆不回头。三年前她从这里逃出去时,还是个为拒婚而狼狈出逃的公主,而今归来,却即将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报——!”
传令兵踏着积水飞奔而来,军靴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朱红宫墙,他却一刻不敢懈怠,高声禀报:
“崔帝退守清心殿,声称要见千岁与公主!”
阎涣闻言冷笑,玄铁战靴在跨步间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身形高大,逆光而立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传令兵整个笼罩。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前形成细密的水帘,却遮不住其中凛冽的杀意。
道路两旁,昔日耀武扬威的禁军此刻跪伏在地,有个年轻侍卫偷偷抬头,正对上阎涣扫视而来的目光。
那眼神,比抵在咽喉的寒剑更冷。侍卫顿时浑身发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四海之内,连阎王爷听了阎涣之名都要思忖一二,更何况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崔姣姣站在阎涣身侧,素白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臂甲。她注意到丈夫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知道他正在极力克制杀意。
雨幕中,她清丽的面容宛如一幅水墨画,唯有那双杏眼亮如明灯。
清心殿内,崔宥端坐在龙椅上,明黄龙袍的下摆沾着暗红的血迹,他瘦削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扶手,在看到并肩而入的二人时,突然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帝师与皇姐联袂而来,真是让朕…”
“倍感荣幸啊。”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盯着阎涣的佩剑,时而瞟向殿外的雨幕。
崔姣姣敏锐地注意到他右手始终藏在袖中,下意识向前半步,挡在阎涣侧前方。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色劲装,腰间的匕首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着。
“陛下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她声音清冷,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若是陛下还在等你埋伏在城外的三万精兵,我劝您还是不必了。”
崔宥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猛地站起身,玉冠歪斜着滑向一侧,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他的眼球突出,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那些密道只有…”
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
崔姣姣从容地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地图,展开时发出血迹干涸后的脆响。
“只有司州刺史李澈知道?”
她将地图转向崔宥,一字一顿:
“可惜李大人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即便被你胁迫,临死前仍是给我留了份大礼。”
殿外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照亮崔宥扭曲的面容,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竟变成诡异的笑容。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癫狂刺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渗人。
“好一个李澈!好一个长公主!”
他边笑边拍手,龙袍宽大的袖子随着动作飞舞,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寒光。
说着,他竟真的俯身从案下取出玉玺与诏书,动作夸张得像在演戏一般。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明黄龙袍的下摆拖过满地碎瓷,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朕输了…哈哈哈…朕竟然输了…”
笑声戛然而止,年轻的帝王突然呜咽起来,泪水冲花了脸上未干的血迹。
“八岁…”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朱砂的指尖。
“朕八岁那年,亲眼看着帝师在清心殿外连斩二十七人。”
猩红的双目突然瞪向阎涣,口中念念有词:
“那些大臣的血溅在朕的龙袍上,朕觉得好刺眼、好烫…”
殿外残阳如血,将崔宥单薄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大吼着:
“朕那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大将军好生厉害…就像…就像画本里的大英雄…”
哽咽突然变成嚎啕大哭。
“可后来,父皇被你逼死了,朕成了你手中的傀儡皇帝!”
雨水顺着破碎的窗棂泼进来,打湿了崔宥散乱的鬓发。十八岁的天子瘫坐在地,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蜷起双膝,喃喃自语:
“朕每天夜里惊醒…都以为是你要来杀我了…”
“整整十年,朕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神经质地啃咬着自己的指甲,已行状疯癫:
“就像…就像你当年逼死父皇那样…”
“后来皇姐回来了…”
崔宥突然爬向她,却在触及她裙角前被阎涣的剑锋逼退。他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开口道:
“朕以为…朕在这宫里终于有个亲人了…”
“可没想到,确实黄粱大梦一场空…皇姐投靠在帝师的麾下,朕到头来和父皇一样…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残阳最后一缕光掠过他手中的禅位诏书,崔宥突然平静下来,用袖子仔细擦净脸上的污渍。
“朕。”
“愿赌服输。”
他颤抖着举起一卷诏书,抬眼望着阎涣道:
“只求帝师,圆了朕这一世的帝王江山梦,最后以君臣的身份,接一次旨。”
阎涣玄甲上的雨水滴在金砖上,他盯着那道明黄绢帛,又看了看少年脸上远超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绝望和淡然。
皇室的争斗千百年来从未停止,崔仲明多疑残暴,害了他的父亲,害了自己,也害了他的孩子。
“好。”
“你既是禅位,孤自当敬你以天子身份接旨。”
阎涣走上前去,躬身抬手,这场景却让二人忍不住觉得讽刺。
崔宥即位十年整,阎涣从未有一日对他俯首躬身,崔宥知晓他是手握权柄、不服他这小儿的。十年来,他所做的一切恶事、蠢事、荒唐事,除了人尽皆知的守着这龙椅外,还有的,便是想得到这睥睨天下之人的认可。
少时,阎涣文武双全、战功赫赫,崔宥那时不懂这些争斗与仇恨,只觉得阎涣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后来,这位他心中仰慕之人,却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而他的父亲崔仲明,竟也是阎涣的杀父仇人。
他们之间,若要成为友人或师徒,永生永世,再无可能。
似乎于崔宥而言,留给他对阎涣的情感,只能是恨了。
所以,他开始恨他,这一恨,就是十年。
第78章
“忠烈王阎垣之子阎涣接旨。”
卷轴缓缓展开,恍惚间,阎涣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父亲接旨的画面。
“九千岁万户侯阎涣,朕今日禅位于你,望你能…”
“有命可接!”
就在他抬起头的瞬间,诏书末尾寒光乍现。
图穷匕见。
父亲…
时隔二十二年,他竟再一次置身当年父亲被先帝构陷逼死的场景。
阎涣恍惚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个雨夜所有的痛苦*、愤怒与无助如潮水般涌来。他的动作迟滞了半拍,瞳孔剧烈收缩。
巨大的痛苦使他神情恍惚,一时间竟盯着刺来的匕首愣住了。
“小心!”
崔姣姣的白衣在阎涣眼前绽开如雪,崔宥手中那柄匕首刺来的瞬间,阎涣仿佛听见了父亲临终时的闷哼。时光在雨幕中重叠,他看见八岁的自己跪在府门前,看着父亲的尸体被草席卷着扔在自己面前时的模样。
“将离!”
崔姣姣的惊呼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阎涣猛然回神,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道素白身影已经挡在他身前,崔宥手中的青白玉匕首“噗呲”一声没入她的腹部。鲜血顺着织锦衣料迅速晕开,像一朵妖艳的花在雪地上绽放。
崔姣姣闷哼一声,却仍死死扣住崔宥的手腕不肯松手。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血珠顺着她腰间玉佩的流苏滴落,在金砖上溅开一朵朵细小的血花,发出“嘀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姣姣!”
阎涣的声音变了调,他一把接住妻子下滑的身体,掌心立刻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崔宥还想再刺,却被他一脚踹中胸口,瘦削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撞在蟠龙金柱上。
“咔嚓”的骨裂声伴随着鲜血从崔宥口中喷出,在柱子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太医!传太医!”
阎涣的嘶吼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崔姣姣搂在怀中,手指颤抖着去捂她腹部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汩汩涌出的鲜血。
崔姣姣却在此时笑了。
她染血的手抚上阎涣扭曲的面容,指尖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柔声安慰着:
“将离,不要难过…”
殿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如同万千马蹄踏过。雨水顺着檐角飞泻而下,在丹陛前汇成一道道血色的小溪。
崔姣姣的气息越来越弱,却固执地想要说完:
“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本不是此间人”
“我来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时间…”
阎涣的泪水砸在她脸上,与血水混在一起,在苍白的面容上冲出几道蜿蜒的痕迹。他疯狂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眼前的事实。
崔姣姣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
“这一世…我是特来解你劫数的…现在…该走了…”
殿外传来崔宥的惨叫,玄甲军正在执行凌迟,那凄厉的哀嚎与雷声交织,却盖不过崔姣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可惜…我只改了你的命…”
她的瞳孔开始涣散,目光却依然温柔。
“我没能救赵先生…阿泱…还有…崔瓷…”
阎涣将脸埋在她渐冷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他像个孩子般啜泣着:
“你说过要当我的皇后…姣姣…”
“别走…”
崔姣姣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口中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
“你送我的匕首…能陪我…下葬吗…”
她很想很想用力地抱紧阎涣,告诉他,不要怕,他独自走过二十二年,她不过是出现了三年的一个人罢了。可转念一想,最残忍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给予后又剥夺。
于是,崔姣姣又想说,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看看可不可以再回来。
可是,如果再也回不来了呢?
如果她直接在崔瓷的身体里真的死掉了呢?
更何况,匕首刺入腹部真的好疼,她已经没有力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了,于是,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的面前声泪俱下。她的唇角勾起一抹遗憾的弧度,呼吸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阎涣抖着声音道:
“就差一点…”
“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雨声中,阎涣呆滞地抱着怀中渐渐冰冷的身躯,耳边回荡着她未说完的话。
殿外,一代昏君的血肉正被暴雨冲刷进御沟,而殿内,新朝的缔造者跪在“事在人为”的匾额下,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那柄青白玉匕首静静躺在血泊里,刃上映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虹光,雨水拍打着窗棂,仿佛在诉说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结局。
三日后,新帝登基。
二月初三,泗京城飘着细雨。
新裁的夏字旗在城头湿漉漉地垂着,直到午时才被阳光晒出些挺括的轮廓。
阎涣站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听着礼官宣读诏书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他今日难得没穿铠甲,一袭玄色龙袍被春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的轮廓。
“怀朔单于策勒格日,率部归附——”
诏书上的朱砂印还没干透,北疆三州的降表已经送到了案头。草原铁蹄千百年来偏安一隅,策勒格日宣布归附后,各地眼见大势所趋,纷纷响应,一并投靠了刚刚建国的大夏。
这本该是件喜事,可阶下的百官只看见新帝垂在身侧的手。
那握惯了剑的手指微微发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策勒格日接到消息时,正抱着襁褓中的小阎槐辨认星斗。前些日子兄嫂领兵直捣泗京皇城,未免危险,特将幼子送往怀朔,托付于他的祖母和叔父。
草原的暮雪初融,草甸上还留着残冰。信使跪在地上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手中的银刀“嗡”地劈开了矮几。羊奶酒洒在羊毛毯上,洇开一片暗色。
“王…”
老萨满捧着骨笛进来,看见他跪在地上,十指深深插进泥土里。月光从帐顶漏下来,照见他满脸的水光。
“她,死了?”
策勒格日的口中已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中仿佛被人抽走了什么,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怀中小儿也不再有笑意,皱着眉毛看着面前的叔叔。
“阿瓷…”
他喃喃自语着,心跳仿佛在一瞬间被强行停止了。
次日清早,四海诸国接受到了一封来自夏朝新君派人快马昭告天下的诏书。
夏帝诏曰:
“故贺朝长公主崔氏瓷,温恭淑慎,德配坤仪。昔朕微时,倾心相付,戎马倥偬,生死与共。清心殿之变,以身蔽刃,护朕躬于危难,竟至玉殒香消。今追封爱妻为元珍皇后,谥曰"昭懿"。太子槐承嗣宗祧,永怀慈训。”
“即日起,夏朝椒房空置、后宫虚设,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夏阎帝,月还元年,二月。”
天下皆知,原贺朝千岁侯与妻子崔氏是多么的恩爱入骨,甚至三载的同生共死、同甘共苦都熬了过来,却在天将破晓时阴阳相隔。
特地派了人到诸国报这一道追封旨,阎涣就连自己改朝换代、登基为帝都不曾有这样的阵仗。
那方凤印就供在凤仪宫的梳妆台上,胭脂盒开着,玉梳还摆在该放的位置上,好像女主人随时会回来一般。只有每日清晨扫去的薄灰提醒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夜深了,太医令第三次来请脉,纱帐里只传出一声沙哑的“退下”。
阎涣靠在龙纹枕上,望着帐顶出神。
二十二年前,他抱着父亲的尸骸发誓报仇时,没想到会走到今天。
赵庸之教他下棋时说过,落子无悔,阿泱替他挡箭时喊过,千岁先行,崔姣姣最后笑着安抚他,不许哭。
这一切,都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动。
“陛下,药都凉了…”
阎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红梅。他恍惚想起崔姣姣生产那日,也是这样的血,浸透了夏州送去的捷报。
三更的梆子惊醒了浅眠的帝王。
阎涣睁开眼,恍惚看见屏风后有人影晃动,恍惚间,是故人的模样。
“姣姣?”
脱口而出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回荡,守夜的宫人吓得打翻了灯盏,连忙跪地请罪。
阎涣摆摆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月光透过云翳,在龙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伸手去够案头的奏折,却碰倒了药碗。
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好似那日清心殿上蔓延的血迹。
人人都以为,他赢得漂亮,如今大半土壤皆入他国土,反目所视皆插“夏”旗。他记着亡父之冤,即位后定都夏州,此刻天下最好的木匠和工人皆在夏州,为这位开疆拓土的英武帝王修建王城,只等他搬迁国都、坐拥天下。
可他虽赢了,却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胜利者的喜悦。
一路走来,整整二十二年为父报仇的血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失去了如父如兄的师长、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失去了同甘共苦的妻子。
他得到了万里河山,却似乎输的一败涂地。
现在的他,贵为天子,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在他头上,杀死他的父亲、抢走他的母亲。可他心里空落落的,唯有疲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窗外,春风掠过新发的柳枝。
又是一年将绿江南岸,只是故人,终不似,少年游。
第79章
寅时的更鼓声穿透重重宫墙,惊醒了浅眠的阎涣,他下意识去摸枕边,却只触到冰凉的锦缎。
“陛下,该更衣了。”
大监捧着玄色龙袍跪在帐外,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在烛光下微微晃动。阎涣坐在床沿,盯着自己布满厚茧的双手出神,这双握惯了刀剑的手,今日要第一次执起玉圭。
更衣时,他闻到龙袍上熏的特制茶香,那是崔姣姣生前最爱的味道。
系玉带的宫娥手抖得厉害,金扣几次都没对上,阎涣低头看她,发现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稚嫩的脸庞让他想起,刚认识姣姣那年,她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晨光中的太极殿泛着冷冽的青灰色,阎涣踏着汉白玉阶一步步向上走,踏过石缝里新生的野草,两侧跪伏的百官中,有几个是当年参与构陷父亲的旧臣之后,此刻正抖如筛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得檐角铜铃轻响,阎涣站在最高处回望,看见朝阳将自己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御道上。那影子戴着帝冕,却怎么看都不像自己。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提着断剑从影子里走出来。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飘忽,起身的官员们偷眼打量新帝,却见那双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眼睛,此刻正失焦地望着殿外某处,而在视线的停顿之地,有棵刚抽出新芽的老槐树。
“启奏陛下,前朝逆党已尽数收押。”
刑部尚书的声音将阎涣的思绪拉回,他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奏折,朱砂笔悬在半空,一滴红墨落在“崔宥”二字上,晕开如血。
“按律处置。”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用的还是军令的口吻,右侧的大监轻咳一声,他才想起礼部昨日再三叮嘱的“天子仪制”。
工部奏请修缮被战火损毁的宫室时,阎涣突然又一次走神。
“陛下?”
大监小声提醒,他才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等自己决断,低头看去,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凌厉的批红,却写错了年号,落笔竟仍是“贺朝岁和”,而非新定的“夏朝月还”。
若是臣子笔误,那可是犯了大忌,杀头都不为过,不过既是帝王笔误,自是无人敢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位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岁侯,自从登基以来,的确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阎涣最是凌厉果决、说一不二的人,竟在称帝后频频走神,屡屡耳背,甚至有时大臣求见,跪倒在他面前他都未曾发觉。也有胆大的抬头去看,才发觉陛下总是或坐或立,沉默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看脸色,只读出浓重的沉重之感。
不过是个人都明白,陛下痛失爱妻,心神不宁,甚至屡屡被风寒低热此等小病侵扰。太医都说了,这是心病,委实是最难治愈的。
日影西斜时,终于熬到了退朝。
阎涣独自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回廊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拐角处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他猛地驻足,却只看见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跪地磕头。
御书房的门槛绊了他一下,他这才清醒不少。
这里,原是崔宥批阅奏折的地方,如今案头已然摆着他惯用的青瓷笔洗。他隐忍仇恨二十二载,尘埃落定后,王朝更迭竟只一瞬。
也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说。
自从当年崔仲明做下的事被他大白于天下后,明善堂也被发现是他一直以来济世赈民的手笔,加之崔姣姣曾经多番位他游说,他这位夏朝的开国君王,名声可比做千岁侯时不知好了多少。
三更刚过,御书房的灯仍亮着。
阎涣盯着摊开的疆域图,上面新标的“夏”字朱砂未干,二十多年前,父亲教他看的第一张地图,也是这个位置。
眼下,这里已经姓夏。
“父亲,我终于替你报了仇,只是不知,你在天上看到儿改朝换代、先后逼死崔氏两人君王,会否责怪我,太过残忍。”
他喃喃自语着,可再没有人会给他答案。
往后,连一个温柔安慰他的声音,都永远不会再出现。
贺朝覆灭,末帝崔宥因刺杀亲姐而被夏始帝处以凌迟极刑,尸骨无存,这一段是史官真真切切写进书中的,后世自是能以此了解。
“陛下,该歇了。”
策勒格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银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阎涣抬头,看见弟弟眼中映着同样的孤寂,他很清楚,他们都失去了最珍视的人。只是他不知道,他们的爱人,一个死在今生,一个逝在前世。
“阿漴。”
阎涣突然问道:
“你说,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为何崔仲明宁愿杀了我父亲也好守好这皇位,为何崔宥宁愿搭上自己的命也要于我一搏。”
夜风卷着残花掠过庭院,吹灭了最亮的那盏灯,黑暗中,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至少,能护住还活着的人罢。”
二人沉默下去,不再言语。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太极殿前的玉阶上已跪满了文武百官。
初春的晨露浸透了朝服下摆,却无人敢动分毫,阎涣踏着第一缕朝阳走来,一身崭新的龙袍上,金线还在光下泛起刺目的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响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阎涣站在高阶上,看着底下伏跪的脊背,在心中过了一遍这些人的名位。
阎家旧部们跪得笔直,肩甲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而那些曾冷眼旁观的文官们额头紧贴手背,像一群受惊的鹌鹑,最前排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正瑟瑟发抖。
“贺末帝崔宥,现已伏诛。”
阎涣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砸进沸油里,右列有个紫袍的老臣突然瘫软在地,阎涣认出了,那是崔宥一派皇权党的人,并未直接参与什么,却也是站错了队。
一旁左列的年轻武将们则红了眼眶,他们中不少人的父辈,都死在二十二年前那场清洗中。
“朕已登大位,如今该给先父与母亲论个名分了。”
他淡淡扫过阶下大人,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更无人出声,是以他略略停顿,又继而开了口:
“追封先忠烈王、夏州节度使阎垣为太宗帝,册封朕之生母骆绯为圣慈皇太后。”
阎涣念到母亲名字时,喉结动了动,似乎在犹豫什么。
许久,瞥到有大臣抬眼看向自己,他才再度接道:
“怀朔先已归顺大夏,单于策勒格日,加封安北亲王,一应治理、差遣如故。”
策勒格日单膝跪地接旨时,兄弟二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痛楚。这本该是大团圆的欢喜时刻,却永远少了点什么。
“着工部重修椒房殿。”
阎涣的声线突然变得柔软。
“按姣姣生前最喜欢的样子去布置。”
工部尚书刚要开口预算,却见新帝突然起身,龙袍不经意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盏。
“退朝。”
御花园里,新栽的桃树还裹着防寒的草绳。
阎涣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工部匠人们丈量椒房殿的地基。有个年轻画师正对着草图临摹,不小心蹭掉了色碟,绯红的颜料泼在雪地上,刺痛了阎涣的眼睛,他想起姣姣中刀时衣裙上绽开的血花,也如这颜料一般艳丽。
“陛下…”
老太医捧着药盏追来,赶忙道:
“太后虽是远在怀朔颐养天年,可到底关心您,早早便说了要奴才看好了您不许劳累,您这…”
阎涣抬手打断。
如今明明是暖春,可他现在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仿佛二十二年来所有的风雪都积在了胸腔里。
远处,忽而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宫人抱着小太子,正追着一只蝴蝶跑过枯草地,身后还跟着慌慌张张的乳母。
暮色渐沉,阎涣仰头望向夜空,喉间突然涌上腥甜。
他强咽下去,转身走向烛火通明的御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有需要抚恤的将士遗孤,有等待新政的黎民百姓。
这个用鲜血换来的太平盛世,终究是要扛下去的。
朱红的笔尖刚刚碰到纸面,一声啼哭让笔下的奏折多了点洇开点墨迹。
“迢迢怎么了?”
他立即站起身向外走,推开门的瞬间,忘却了倒春寒的凉意,被风猛地灌了个透彻。崔姣姣死后,他在没睡过一个好觉,加之勤政太过,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这一阵风吹来,他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唤人将太子抱来,刚开始下人们还不肯,也难怪,从未听闻天子要亲自哄孩子的,可阎涣坚持如此,于是书房中边出现了这一幕:
夏朝君主单手抱着啼哭的婴孩,另一只手则是握着朱笔在奏折上批注。
小阎槐出生第二个月就没了娘亲,此刻正攥着父皇的一缕头发,在襁褓里抽抽搭搭。
“迢迢莫哭了,陪爹爹批会儿奏折可好。”
身后站着的宫女呼吸一滞,堂堂帝王,手中斩断的人命恐怕都够十个州郡的人口了,如此威仪,竟不以“父皇”自居,而是再平常不过的“爹爹”。
阎涣时不时抬头哄着孩子,笔尖在“江淮水患”的奏章上顿了顿,又添了句“开仓放粮”的批注。怀里的孩子突然打了个奶嗝,竟真的止了哭。
第80章
五更天,乳母战战兢兢地来接孩子,却见皇帝已经给太子换好了尿布。
那双向来执剑杀伐的手,此刻正笨拙地系着襁褓带子,浸过血的虎口处,还沾着一点婴儿吐的奶渍。
“陛下恕罪,还是让奴婢…”
阎涣将睡着的孩子轻轻放进摇篮,轻声道:
“不必,朕已经学会了,可以自己来。”
转身时玄色龙袍下摆扫过案头,他浑不在意地拾起奏折,摆了摆手,乳母又有些发抖地退下了。
烛火中,夏朝开国皇帝不敢懈怠地读着摞如山高的奏折和书信,时不时地扭头逗一逗小儿,每隔半个时辰还会起身抱着他哄一哄。
白日里,只要无事,就会有人看见陛下亲自抱着太子,在宫中的各处地方赏花晒太阳。御花园的每一朵花开在哪里,太子或许不记得,陛下定然早便烂熟于心了。
夜间,那些给孩子听的故事、话本子,陛下竟亲自抽空讲给太子听,除却乳母喂奶外,陛下鲜少会将太子交给别人,始终亲力亲为。
小太监小宫女们不解,堂堂天子,竟和那民间的男子一般养孩子,有人羡慕、有人鄙夷,阎涣从不解释,更不生气。
直到后来,一本《明月传》在夏朝横空出世,一时间,上至各国皇室,下到各地百姓,几乎人手一本,无人不知。
由此,天下间几乎所有人都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夏朝开国帝后,也就是崔姣姣和阎涣的故事。
定州疫情、司州贪腐、报仇之路、自保之举…有关于这位早逝皇后的一切,终于被千家万户记了下来。一时间,阎涣亲自抚养幼子、细心教导的事一并传出,立即成了天下间的佳话,更是让人深感可怜。
一路走来,那么多的明枪暗箭都躲了过来,柳暗花明之时,一路陪他走来的人却不见了。
最残忍的是,她还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当朝堂之上,官员执着笏板将民间称颂帝后同心、皇后果敢、陛下亲自育儿实乃深情等诸多赞美之词告知于阎涣后,龙椅上的天子,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陛下此举属实助长了我朝威望,陛下英明!”
阎涣听了此话,只是淡淡道:
“朕写下《明月传》,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得民心。”
此话一出,在场百官又一次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触了陛下的逆鳞,可阎涣似乎没有发怒的意思,只是叹气般接了句:
“朕答应过皇后,若有一日我大业已成,必会让那些有功于百姓的女子,和其他立功的男子一样,青史留名。”
“朕不知道史官会怎么写她,但无非就是一句‘元珍皇后崔氏’,朕不喜欢这样。姣姣她聪慧过人、勇敢坚毅,绝不输于男子,朕要为她修书典、立宗祠、载史册,让全天下的百姓,乃至后世之人,都记住她的名字。”
“她是崔瓷,而非谁的妻子。”
此后,再无人敢多嘴,更无人敢谏言立后纳妃之事。不过阎涣极少提起崔姣姣,只是独自一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朝自开国后,帝王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从未有一日懈怠,只是不知怎地,一向打仗惯了且数次死里逃生的阎涣,身体却每况愈下,时不时的便要喝药调理。
一晃,春过秋来冬至,一年过去,一年又到来。
阎涣沉默了许多,除了处理政务便是带阎槐读书识字,每岁挑出忙里偷闲的两个月,带着阎槐到怀朔处见见祖母和叔父。
日子一天天流逝,似乎一切都一成不变,又是梦中惊醒,阎涣下意识地向侧边抱去,却只扑到一团空气。
转身掀起的风引得纱幔浮动一瞬,此外,再无其他。
每当这时,阎涣都会震颤一瞬,而后才会想起妻子离世的事实,紧接着,蒙起被子大哭一场,咬着胳膊不让人听见。
此后许久,他未有一日梦见妻子。
小阎槐三岁那年,某日早朝迟迟不散,小太子爬出摇篮,光着脚丫穿过三道宫门,竟一路摸到了太极殿。当值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却见小主子正趴在龙椅后头,从蟠龙柱的缝隙里偷看父皇。
“迢迢?”
阎涣退朝时,发现自己的龙袍下摆被拽住,低头,则看见个泥猴似的小人儿,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得乱七八糟的糕饼。
从此,御案旁多了张矮几,上面永远摆着温热的牛乳和软糕。小太子有时趴在父皇膝头睡着了,口水浸湿奏折的一角,阎涣也只是轻轻把他抱到屏风后的软榻上哄着。
六岁生辰这天,阎槐收到了人生第一把木剑。
阎涣蹲在演武场上,手把手教他摆出起手式,孩子的小手包不住剑柄,却学得格外认真。
“爹爹,母亲也会武吗?”
阎涣用袖子擦去儿子额头的汗珠,轻轻摇了摇头:
“你母亲她并不擅武,但她是最有勇有谋之人,常以智取胜。”
话没说完,小太子突然丢了木剑,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液体顺着帝王的后颈流进衣领,他只听见小小的孩子低声呜咽着:
“可是我连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夜深了,阎涣把熟睡的儿子背回寝殿,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头那本《千字文》上。
崔姣姣怀孕时,曾为孩子亲手抄下一篇启蒙书,便是这一本。如今,边角已经被孩子翻得卷了边。帝王轻轻摩挲着扉页上褪色的字迹:
“给我儿槐,母崔姣姣书。”
窗外传来一阵雨声,阎涣俯身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转身走向御书房。
案头还堆着未批的奏章,最上面那本是关于修缮元珍皇后陵的请示,他提笔蘸墨时,听见屏风后传来梦呓:
“爹爹…别哭”
朱砂滴在宣纸上,晕开,成了一片殷红。
寅时三刻,东书房已经亮起了灯。
阎槐揉着眼睛被乳母抱进来时,看见父皇已经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一身龙袍的袖口沾了墨渍,案头的茶早已凉透。
如今,他早已不需要敬亭绿雪来冲淡他的痛苦了,并非是因为痛苦消失不见,而是痛苦已大到让他麻木。
“爹爹。”
孩子软糯的呼唤让阎涣手中的朱笔顿了顿,他抬头时,眼角还带着彻夜未眠的红丝,却在看到儿子的瞬间柔和了神色。
“迢迢,《论语》读到哪了?”
小太子踮脚把书册摊在案上,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君子务本”四个字。阎涣笑着点了点头,牵着阎槐的手便将他抱上膝盖坐下。
午朝时分,礼部尚书第无数次捧着选秀的奏本出列,还没开口,就听见御座上一声轻响。
阎涣把配剑横放在了龙案上。
“爱卿有何要事?”
老尚书抬头,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想起他每年此时都被帝王怒斥选秀建议,如今看来,怕是已到了他忍耐的最底线。想着,他膝盖一软,奏本“啪”地掉在地上。
“臣…臣是来奏报春耕事宜的…”
满朝文武眼观鼻鼻观心,谁不知道元珍皇后不只是个妇人。
曾几何时,是先皇后自荐于帝王麾下,位他出谋划策、斩断荆棘,而后也是她孤身入局,查清司州贪腐案真相,就连当年泗京决战,是她带兵截断地道。
如此女子死后留下的皇后之位,普天之下怕是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接的住,更没有人有资格承袭她的身份。
三更刚过,阎槐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光着脚跑过长长的回廊,推开父皇的寝殿门。
阎涣正对着铜镜卸甲,胸前狰狞的伤疤在烛光下格外骇人。听见响动,他迅速披上外袍,却见儿子已经扑到床前,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香囊。
“爹爹…”
“我梦见母亲了…”
阎槐抽噎着,见此情形,阎涣赶忙单膝跪地,粗糙的指腹为儿子擦去那满脸的泪痕。香囊里装着崔姣姣的一缕头发,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阎涣把儿子抱上龙床,掀开锦被时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最近的那盏灯。黑暗中,他轻声讲起崔姣姣当年独闯宫殿,自荐为谋士的故事。
他语气轻柔,直到怀中孩子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五更天,大监发现皇帝又宿在了御书房,叹息着退了下去。原以为太子在侧,陛下能好好睡个整觉,不想刚安顿好太子,他又忙起了政务。
此刻,阎涣伏在案上浅眠,左手还按着本摊开的《水经注》,窗外渐亮的天光映在他的鬓角上,大监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还不到不惑之年的人,竟已生出白发。
“陛下,该早朝了…”
阎涣惊醒时,下意识去摸枕边的剑,待看清周遭陈设,他揉了揉眉心,从抽屉取出个小瓷瓶。那是太医院配的提神丸,药力极强,苦得让人清醒。
“太子可起了?”
宫人点点头,称:
“回陛下,殿下正在温书。”
阎涣点点头,起身时身子无法控制地晃了晃,大监要来扶,却被他摆手制止。
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墙上的疆域图上,那里新添的朱砂标记,是一条崭新的运河路线。
阎涣抬手,轻轻抚摸着地图,口中喃喃道:
“姣姣,你说过要陪我复仇、助我夺权,与我一同走到这最高的位置上来。你说过,要做我的妻子,与我同生共死,看遍万里河山。”
“如今,大业已成、天下安稳,你却留我一人在此,将迢迢放在我身侧,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生不如死。”
他闭上眼,试图咽一阵酸涩。
“姣姣。”
“你食言了。”
帝王稳坐于书案之后,展开一张信纸,取一支狼豪蘸满墨汁。他心绪万千,胸中似有滔滔不绝的文字,只觉填不满这张薄宣。
许久,直到大监带着一众捧着朝服的侍女候在门外,提醒再不更衣便要误了早朝时,阎涣抬起头,望见门外庭院内那棵亭亭净直的槐树,是迢迢出世、夏朝建立后,他亲手种下的。而不知何时起,竟已有碗口般粗细。
他想起了《项脊轩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矣,今已亭亭如盖。
接着,阎涣竟罕有地勾唇笑了。
姣姣,你说过于我生生世世,说过此生你绝不会像他人一般背弃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我会等你回来。
他想到此处,终于提笔,于信纸之上落下一句:
“姣姣爱妻,何日履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