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月还八年,夏州皇城终于竣工,夏始帝阎涣搬迁新都夏州长安城,泗京彻底成为前朝旧都。
迁都后的日子一切如旧,岁月便又在日日夜夜反复循环的时间里流逝了。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
月还九年,长安城。
上元节这天,阎涣带着儿子登上新建的观星台,小太子兴奋地指着银河,说出的星象名称竟分毫不差。
“迢迢,你怎会记得这样清楚?”
阎涣有些惊讶。
“赵先生的笔记里写的呀。”
阎槐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天问集注》,"他仰起头,笑意盈盈地开口道:
“傅太傅说,赵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先后辅佐过祖父和爹爹,还有母亲,他懂得可多了。”
夜风拂过父子二人的衣袍,阎涣望着儿子与崔姣姣如出一辙的眉眼,突然觉得胸口那块冰封的角落,微微化开了一角。
“若是赵先生还在,爹爹定会让他做你的老师的。他于爹爹有辅佐之恩,与你母亲交情极深,与你阿泱叔叔…”
“也聊得来。”
若阎泱还在,一定会和当年拼死护着堂兄那般,舍命保护堂兄的孩子。
话到此处,阎槐感觉到爹爹的面色不对,*似乎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在他眼里闪烁,引得他鼻尖都变得微红。
“爹爹。”
阎槐踮起脚尖抱着他,一张小嘴一开一合,说道:
“爹爹莫要伤心,迢迢在呢在呢。”
台下万家灯火,其中有一盏,永远留在了岁和年间的春夜。
阎涣低头看向儿子,他如今也快十岁了,读书识字极有天分,舞刀弄剑也学得很快,半点不输自己当年。更何况,这十年来自己悉心教导,阎槐同样长成一个善良宽宏的性格,颇有仁君之相。
更何况…
如今四海安定,他兢兢业业勤政,从不敢有一日懈怠,这片江山已被他治理得干净妥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一阵微风划过,阎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行差踏错,姣姣却一次都不肯来自己梦里看看他。
转眼寅时已过,长安殿御书房的灯烛还亮着。
值夜的太监缩在廊下打盹,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帝王伏案的剪影,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背脊,如今微微佝偻着,在宣纸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陛下,该歇了。”
大监捧着参汤轻声劝道。
阎涣头也不抬,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凌厉的批红。案头堆着三摞文书,最上面那本沾着点暗红,是方才咳血时没留神,溅上了些血点。
窗外春雨淅沥,打湿了刚抽芽的柳枝,也模糊了墨迹。
“放着吧。”
他声音沙哑,目光扫过奏折上“帝后陵寝竣工”的字样,笔尖顿了顿,在“陵”字上晕开一团墨渍。
五更天时,阎涣终于搁下笔。起身的瞬间眼前发黑,他扶住龙案,抬头时瞥见窗外早春的景象,心中却不比那年漠州的暖上多少。
明明冬日将尽,初春已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痛失爱妻。
“陛下!”
太监的惊呼声中,玄色龙袍重重栽倒在地。
朦胧间,他看见太医院首跪在榻前把脉,老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纱帐外,春日的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一格一格,分割开他与姣姣片段的记忆。
“陛下这是积劳成疾,五内郁结。”
老太医的叹息飘得很远。
“需得静养啊…”
阎涣缓缓闭上眼。
静养?
二十二年来,他何曾静过。父亲死时没有,阿泱死时没有,赵庸之死时没有,如今姣姣走了,这万里江山一片祥和安宁,风和日丽,倒告诉他可以“静”了。
他失去的,要找谁来还。
病中的光阴格外漫长,某个午后,阎涣被孩童的笑声吵嚷着惊醒,推开窗,看见太子槐正在庭院里由下人们陪着扑蝶。
快十岁的孩子举着纱网跑跳,咯咯地笑着,活像只撒欢的小兽。
“爹爹!”
小太子发现了他,献宝似的举起个草编的蚱蜢。
“爹爹看,是迢迢做的!”
春风突然变得刺骨。
他想起那年北征归来,崔姣姣也是这样笑吟吟等在城门口。如今稚子初长成,与母亲眉眼间的那点相似之处,却成了他刻骨铭心的痛。
如今柳色又新,人面何在?
“陛下?”
大监捧着药盏轻声唤他。
阎涣摆摆手,望向宫墙外隐约的青山,那里新起的陵寝,葬着他此生最珍贵的人。
身体刚有所好转的那日,恰逢一个清明。
阎涣独自登上角楼,看满城烟雨笼罩着新插的柳枝,远处传来百姓祭祖的哭声,飘飘荡荡,与雨声混在一处。
“陛下,怀朔来使求见。”
策勒格日送来的奶酒摆在案上,银壶上刻着狼头纹饰,阎涣摩挲着凹凸的纹路,想起去年此时,崔姣姣还笑着说要教弟弟酿汉地的梨花白。
夜雨敲打着琉璃瓦,他忽然起身,冒雨走向椒房殿。推开门,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开着,玉梳斜搭在妆奁边,仿佛主人刚刚离去。
雨声渐急,他站在廊下,任雨水打湿龙袍。这偌大宫城,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却又处处寻不见她。
所谓山河永寂,不过是一个人的万里江山。
“砰”地一声后,整个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乱作一团,只剩下宫人们的惊呼声。
“陛下!”
“快传太医——!”
四月的风掠过夏州城头,将新裁的柳絮吹进皇宫的朱墙。
策勒格日接到诏书时,信使跪在草甸上,双手呈上那卷杏黄绢帛,边角的龙纹刺绣已被摩挲得发毛。
“还请单于亲启。”
策勒格日展开诏书,墨迹晕染处透着不寻常的潦草。他记得兄长的字向来力透纸背,如今这“速来长安”四字,却虚浮如垂死之人的脉搏。
踏入太极殿时,策勒格日被浓重的药味呛得皱眉。
曾经萦绕在阎涣身上的铁血气息与茶香,如今都被苦药取代,殿内窗户紧闭,唯有几缕阳光透过纱帐,照在龙榻上那个消瘦的身影上。
“阿漴来了。”
阎涣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一般粗沉,他试图坐起,玄色寝衣滑落,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箭疤,那是去年冬日遇刺留下的,至今未能完全治愈。
策勒格日快步上前扶住兄长,掌心触及的肩胛骨嶙峋得吓人。
“大哥…”
策勒格日只感到喉咙发紧。
“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窗外的梧桐突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锦被上。阎涣拈起叶子,在指间转了转,不紧不慢地答道:
“太医说,是心病。”
天幕彻底陷入黑暗,兄弟二人却都没有睡意。
策勒格日执意要守夜,此刻正就着烛火削梨,银刀划过果肉的声音细碎清脆,让他想起曾与兄长刀光剑影的日子。
“阿漴。”
阎涣突然开口,只是眼神呆滞,不知是否真的在和他说话。
“姣姣说过,她来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时间。”
梨肉“啪”地掉进药碗,策勒格日握刀的手僵在半空,烛火在他瞳孔里剧烈跳动。殿外秋风呜咽,卷着片片梧桐叶拍打窗棂,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叩门。
“她说,这一生是特来解我被仇恨蒙蔽的劫数。”
阎涣盯着帐顶的蟠龙纹,声音飘忽:
“劫数尽了,她就回去了。”
一滴烛泪砸在银刀上,瞬间凝固成血珠般的红蜡。策勒格日想起崔瓷生前所做的一切,以及那些格格不入的言语,一切,似乎终于迎刃而解。
天光微亮时,宫娥送来新煎的药,阎涣推开药盏,突然挣扎着要起身。策勒格日连忙扶他坐到窗边,才发现案几上摆着副残局。
黑白子纠缠到最激烈处,却永远等不到终局。
阎涣的指尖轻轻掠过棋盘,震落几粒尘埃,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脸上,眼下青灰清晰可见。
“她说过,千年之后的男女都可以读书识字、从文习武、科举入仕。”
一阵风突然掀开窗纱,将棋谱吹得哗啦作响。
策勒格日看见兄长剧烈颤抖的肩膀,那袭玄色寝衣空荡荡的,像是套在骨架上的丧服。窗外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落下。
烛火在紫宸殿内摇曳,将策勒格日的影子投在蟠龙柱上,扭曲如他此刻的心绪。窗外秋雨敲打着梧桐,每一滴都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银针。
阎涣那句“她来自很久以后的时间”仍在殿内回荡,与药炉沸腾的咕嘟声混作一团。
“大哥。”
策勒格日摩挲着银刀柄上的狼头纹饰,指节发白,开口道:
“或许…这只是她留给你的念想。”
他声音干涩得像戈壁的风,却摇摆不定:
“或许她只是想让你没那么痛苦地活下去。”
阎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玄色寝衣的领口被扯开,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的箭疤,宫娥慌忙递上药盏,却被他挥手打翻。褐色的药汁泼洒在金砖上,映出两张同样痛苦的面容。
“不…不是的。”
“姣姣,她从不骗我。”
阎涣盯着药渍中自己的倒影,嘶声道:
“就像她明明不知道你会撕毁婚书,却还是去求你出兵助我。”
夜雨,渐渐急了。
策勒格日借口醒酒走到廊下,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袍。
第82章
春雨寒气袭人,不断吹着策勒格日的青丝。
他重生那年就发现了一切的不对劲,本该在初次相遇时对他一见钟情的崔瓷,竟在大殿上公然拒绝了他联姻的意愿,明明温婉胆小的崔瓷,却变得足智多谋,自荐做了阎涣的谋士。
她不再害怕血腥,会调制古怪的药丸,甚至能预见一切事情的走向。
“原来如此…”
他苦笑着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
掌心的水洼里,浮现出前世记忆中,那个会为一只受伤的雏鸟神伤落泪的少女。那个总爱拽着他衣袖说“阿漴不要离开”的姑娘,早在他重生的那一刻,就永远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原来,他的阿瓷不是死在十年前。
而是,十三年前。
殿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策勒格日转身时,透过雕花窗棂,看见阎涣正抓着太医的衣襟质问。老太医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官帽歪斜,冷汗顺着花白鬓角滴在御前金砖上,晕开一片深色。
“万岁爷这是郁结攻心啊!”
老太医颤抖着捧出银针,颤巍巍道:
“若您不能疏导心绪,纵有仙丹也…”
话音未落,阎涣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明黄色床帐上,宛如雪地红梅。
策勒格日冲进来时,正看见兄长抓着胸口的龙纹里衣喘息,那些狰狞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青紫,那些因刺杀或征战而留下的伤,至今未愈。
“你们都退下。”
策勒格日挥退众人,轻轻拾起地上的银针。针尖映着烛火,让他想起前世崔姣姣替他缝制战袍时,被针扎破指尖的模样,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笑的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漴…”
阎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你说…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兄弟二人同样泛红的眼眶。
策勒格日望着这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突然想起前世自己伤痕累累,呕血后跪在草原火海之中,崔瓷哭得痛彻心扉模样。
如今,命运倒转,竟比凌迟还要残忍。
五更时分,雨势稍歇,策勒格日坐在阶前,望着泛白的天际无言。
侍从捧着密报匆匆而来,被他抬手制止,那些边境军情、朝堂奏折,此刻都比不上殿内那个日渐消瘦的身影重要。
“单于…”
老太监跪着递上一卷画轴,毕恭毕敬道:
“陛下让老奴务必交给您。”
宣纸徐徐展开,是一幅阎涣最新为崔姣姣完工的画像。
她穿着大红的衣袍,腰间别着那柄青白玉匕首,笑容明亮得刺眼。策勒格日的指尖抚过画像边缘的小字:
“吾妻姣姣。”
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口中反复咀嚼,仿佛是在轻唤着自己的妻子一般。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爱的是阿瓷,还是这个叫崔姣姣的女子。一个是前世与他结为夫妻、恩爱五载,最后一并殉国,长眠在一处的妻子。一个,则是今生让他魂牵梦萦、苦痛难忍、反复求之不得的人。
他低头看向那字迹,兄长的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水渍浸过。
“姣姣…”
他读着一个并不熟悉的名字,脑中浮现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你…”
“不是我的妻子。”
策勒格日如释重负般笑了,双眼之中却不见半点欣喜,反之,是更为沉重的颜色。
殿内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策勒格日冲进去时,看见阎涣倒在棋盘旁,黑白玉子洒了满地。他慌忙扶起兄长,却听见对方气若游丝地问:
“阿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们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策勒格日叹息一声,自从重病后,阎涣便总是这样自说自话,把那些痛苦的回忆反复咀嚼,直到受不了为止。
“我和姣姣说过,你是草原太子,她是中原公主,你们又在闹市初遇,如何看,都像是前世命定一般。”
“可为何偏偏阴差阳错,让她这样明媚的人来照亮我这逼仄的阴暗之地。”
话毕,策勒格日却并没有接下去,他并不打算把前世今生的事告诉面前的兄长,阎涣这一生太过坎坷无奈,本就失去一切,再不能承受任何了。
“兄长。”
“前世,也不过是前世。”
“今生、来世,谁又说得准呢。”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策勒格日瞬间惨白的脸上,前世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崔姣姣确实先遇见的是他。
阎涣没有说错,策勒格日和崔瓷是生生世世的姻缘。
可崔姣姣生生世世的姻缘,是阎涣。
太医们跪了满地,银针在药汤里泛着寒光,策勒格日坐在龙榻边,看着昏迷中的阎涣,明明意识不清,却仍旧眉头紧锁。
窗外,梧桐叶落,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崔姣姣的画像上。
“其实…”
他对着空气轻声道:
“我早该明白的。”
床榻上的阎涣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渗出血丝。
雨又下了起来,策勒格日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幕,想起前世自己临终时,崔瓷哭着对自己说:
“今生同生共死,来世再续前缘”。
他如今才懂,原来冥冥之中,他们三人的命运早已纠缠成死结。
“大哥。”
他握住阎涣滚烫的手,低声自语着:
“若真有千年之后…”
话音未落,他的掌心突然被反握住。策勒格日抬头,对上兄长清明的目光,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读懂了彼此眼中最深的痛楚。
打更声穿透雨幕,太极殿内的烛火已燃至根部。
策勒格日跪坐在龙榻前,银刀横置膝上,刀身映出他通红的眼眶。阎涣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愈发灰败,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大哥。”
他忽然抓住兄长滚烫的手腕,触到那些凸起的疤痕,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他道:
“若嫂嫂真来自很久很久之后…”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哑得不成调:
“那你更要康健平安,活得长长久久,千秋万岁,才能与她再相见。”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阎涣骤然收缩的瞳孔。策勒格日感觉掌下的脉搏突然变得有力,像枯井里涌出的一线活水。
“再相见…”
阎涣喃喃重复,干裂的唇瓣渗出鲜血,自嘲地开口:
“天子万岁,可惜,这万岁之词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可我…多想…再见她…”
五更时分,老太医战战兢兢来请脉,却在触及皇帝腕脉时瞪大了眼睛,昨日还如游丝般的脉象,此刻竟有了春草破土般的生机。
“这这简直是神迹…”
老太医胡须颤抖,口中念念有词着:
“陛下的脉象…竟….大有回转…”
策勒格日立在纱帘后,亲眼看着兄长自己撑坐起来,晨光透过茜纱窗,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阎涣伸手去够案头的茶盏,这个简单的动作昨日还需他搀扶。
“阿漴。”
阎涣突然开口,声音仍哑,却有了活气:
“我要活。”
“我不要来世,我就要今生,再见她。”
他猛地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阎涣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瞪大了眼睛激动道:
“那时她消失了整整一年,她告诉我,后世一日,我朝一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方法回来…对…也就是说在姣姣那儿,她只不过离开了我十日罢了,她一定在找方法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策勒格日跑上前,一把抱住兄长颤抖的身躯,任由他口中的话语越来越细碎,直到微弱下去,变成一声声呜咽。
在策勒格日的心中,崔姣姣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兄长说的一切不过是无法接受妻子死亡的事实而编造的梦罢了。
可阎涣不这样认为。
崔宥当年也以为自己杀死了崔瓷,可姣姣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那时她尚且能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今日怎么就不能再回到他身边。
更何况…
崔姣姣死后,阎涣担心下葬后肉身腐烂,崔姣姣就没办法好好地回来,于是,特意命天下最好的匠人打造出世间唯一一副水晶棺,将妻子的肉身安置其中,陵寝更是不许封死,有重兵把守看管,保证通风。
世人都说,夏帝思妻成疾,百官默认这是天子对自己的安抚,就连策勒格日都认为兄长在自欺欺人,天下间,唯有一人信他,就是阎槐,他们的孩子。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小从父亲的口中描摹着这位举世无双的母亲是何样貌,何等聪慧动人,如此,他也成了唯一一个和阎涣一样无比相信崔姣姣会回来的人。
即使这个愿望的实现遥遥无期。
雨水在檐角积成小小的瀑布,阎涣竟自己走到了廊下,苍白的手指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
策勒格日捧着大氅追出来,看见兄长仰头望着阴沉的天幕,喉结不住滚动,像在吞咽某种无形的希望。
“姣姣说,她知道我害怕一个人,她说她再也不会让我一个人…”
“她不会骗我的…”
屋檐下,一代开国君主就这般对着雨水偷藏泪水,默默驻足。
第83章
阎涣突然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未落的泪。
“陛下该用药了。”
老太医捧着药盏过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突然好转的帝王。
阎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他皱起眉来,那模样竟因此有了几分鲜活气。策勒格日望着他这般颓然的样子,心中一时说不出任何。
暮色罩住皇城时,阎涣心中难安,还是起身批阅了三份奏折。朱砂笔迹虽不如从前遒劲,却已能看出执笔人的力道。策勒格日拗不过他,便站在烛台旁替兄长研墨,一时无话。
“阿泱,茶。”
一语出,两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阿漴…”
他改了口,却无法抑制心中已喷涌而出的痛。
“对不住。”
阎涣轻轻开口,却见策勒格日摇头安抚道:
“大哥,我知道堂兄与你手足情深,这没什么的。倘若他还在世,看到你我兄弟相认,也会欣慰。”
堂兄…
策勒格日竟随着阎家的辈分,唤阎泱堂兄。
阎涣突然停下笔,凝眸看着窗外,想起他失去的一切,再看看他现在坐拥江山,却一无所有的模样,着实感叹。
无可避免地,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他的妻子,崔姣姣。
“若我能活到百岁…”
他皱眉,砚台里的墨汁突然荡起涟漪。
策勒格日低头,发现是兄长的泪水砸了进去,他急忙用袖子去擦,却被兄长按住手腕。阎涣的掌心仍有些发烫,却不再像昨日那般枯槁。
“到那时,我已垂暮老矣,姣姣她…她还会认得我吗。”
阎涣轻声问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奏折边缘:
“她说过,喜欢我长眸剑眉、气宇不凡,可百年后,若我还活着见到她,定会老得让她嫌弃罢。”
殿外春雨渐歇,一缕月光破云而出。
策勒格日望着窗棂上渐渐干涸的雨痕,突然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至少此刻,这微弱的希望正像春雨般抚慰着兄长几乎枯死的心田。
他二人再次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心电图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崔姣姣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她本能地抬手遮挡,却扯动了手背上的输液管。
“姣姣,你醒了?!”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从陪护椅上跳起来,险些打翻了手里的半杯奶茶。
“崔姣姣你吓死我了!”
她茫然地看着闺蜜鹿桐熟悉的脸。
消毒水的气味,手机充电器的亮光,还有窗外高楼的霓虹,这些现代社会的痕迹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怎么了?”
“你还问呢!”
鹿桐赶忙按响呼叫铃,嘴上给她解释着:
“上周五我去你家,敲门没人应,手机却在屋里响,把我吓坏了,赶紧报了警,警察破门进去发现你晕在书房,我们又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你是什么…应激性心肌炎?”
她掏出病历本翻看,念了一句:
“反正就是突然休克,昏迷了四天。”
护士刚进来给她拔掉针头,崔姣姣就迫不及待地抓过手机。指尖触到屏幕的瞬间,她透过漆黑的屏幕看着自己这张脸,恍惚想起最后一次抚摸阎涣脸庞时,他睫毛上凝结的霜。
指尖停在打字键盘上,崔姣姣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输入,可她太想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就这样,崔姣姣颤抖着在百度搜索框输入“阎涣”两个字。
词条加载出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阎涣(公元前191-289),夏朝开国皇帝,在位七十六年,享年九十八岁。封建王朝最长寿帝王,开创“永初之治”】
往下滑动,更多信息像潮水般涌来:
【…虚设后宫,独抚幼子…】
【…著《明月传》颂元珍皇后崔瓷之德,开女子立传之先河…】
“着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鹿桐凑过来,看到手机上的内容,突然笑了。
“哟,研究阎涣呢?这位可是我们历史系的‘老熟人’了。”
崔姣姣仿佛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猛地抬头,喉咙发紧,哑着嗓子问:
“你…知道他?”
鹿桐一脸奇怪地看着她,说着:
“姣姣,你这是怎么了,生病糊涂了?”
“阎涣哎,千古一帝,谁不知道啊。”
鹿桐翻出手机相册,满脸欣喜地分享着:
“你看,上学期我还去参观过夏朝文物展呢,你看这个,我排了好久才拍到的。”
照片上是块刻着《明月传》节选的青铜板。
“我告诉你啊,最近这个可活了,好多人特意去拍,配个音乐文案,随随便便几万赞。”
“最感人的是这段,说他每年都会在妻子忌日这天…”
后面鹿桐说了什么,崔姣姣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话没说完,病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鹿桐扭头一看,崔姣姣正蜷缩成一团,手机滑落在地,屏幕上还显示着阎涣陵墓的复原图。墓室主棺旁,赫然放着副精致的透明棺椁。
“这是…”
崔姣姣不可置信地问,鹿桐有些奇怪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
“这也没发烧啊,水晶棺你都不知道?”
崔姣姣茫然地看着她,鹿桐忍不住跟她分享起来:
“你也觉得很漂亮吧,我跟你说,这幅水晶棺是阎涣专门给妻子打造的,据说是因为妻子死的时候太年轻,阎涣舍不得她,总觉得她还会回来,怕肉身腐烂后灵魂回不来,就做了这么个水晶棺。”
“说起来也是稀奇啊,那个年代什么技术都没有,崔瓷的肉身居然保存的完完整整,陵墓被发现的时候,新闻上说她看上去跟睡着了一样,特别美,不愧是史书记载的大美女。”
“只是可惜了,她死的时候才十九岁,孩子刚出生,一路陪着阎涣过关斩将,好不容易得到了江山,就这么没了,要是她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老公一辈子没再有别的女人,就专心把他们这一个儿子养大推上帝位,应该也会安息了吧。”
鹿桐自顾自说着她喜欢的这段历史,却没发现,一旁的崔姣姣早已泪湿眼眶。
月还四十三年的秋雨来得格外的早。
彼时,七十岁的阎涣站在观星台上,一头白发束在玉冠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小太监捧着《明月传》最新的刻板跑来时,还差点滑倒在湿漉漉的台阶上。
“陛下,这是国子监呈上来的。”
老人转身,接过沉重的竹简,指尖抚过“崔瓷,字姣姣”五个篆字。雨丝打湿了墨迹,晕开淡淡的青灰色,像极了那年清心殿上,她裙摆浸透的血色。
“父亲。”
已是而立之年的阎槐撑着伞走来,肩头落着几片梧桐叶。即便他已是天子之位,却一生没叫过阎涣“父皇”,天家父子,何其难得。
阎槐的身后跟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有些怯生生地走来,拽着祖父的衣角。这孩子眉眼如画,甚至有些像崔姣姣的模样。
“《明月传》该增补了。”
阎涣将孩子抱上膝头,指着远处新建的女学堂说道:
“再加上这段。”
阎槐点点头,转身看着父亲落寞的神色,暗暗心疼。
病房内,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段纪录片。
“…考古学家在夏太祖陵发现大量珍贵典籍,其中《元珍皇后起居注》详细记载了…”
崔姣姣死死攥着被角,看着屏幕上闪过一件件她再熟悉不过的物件,那些华丽的器具,此刻却早已锈迹斑斑。
“奇怪。”
鹿桐歪着头说自言自语:
“历史上说这位皇后叫崔瓷,可出土文物都写的是‘姣姣’虽然古代人也会用小名,可一般女人连名字都留不下来,阎涣居然给他老婆留了这么多东西。”
“姣姣你说…姣姣?”
鹿桐恍然大悟,扭头一脸兴奋地问道:
“难怪你最近对阎涣那么感兴趣,是不是发现自己和崔瓷的小名撞了,觉得特别神奇特别有意思,所以要多了解了解?”
崔姣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着摇摇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六天了。
崔姣姣想着。
她已经离开了他六十年。
月还七十三年的春风掠过瀛洲皇城时,九十八岁的阎涣正坐在南薰殿的窗前。窗外新柳抽芽,几只早归的燕子掠过琉璃瓦,消失在远处的宫檐下。
“太上皇,该用药了。”
老太监捧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褐色的药汁在瓷碗边缘晃出细小的涟漪。阎涣缓缓抬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可这里没有夏州阎府那棵老槐树,没有崔姣姣最爱的青瓷笔洗,连阳光都是陌生的温度。
“今日,初几了?”
他的声音很是平静。
“回太上皇,二月十八。”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微微一颤。
六十年前的今日,崔姣姣在清心殿为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他还记得崔姣姣,记得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样子,她的笑容,她的勇敢和善良。可如今,记得这件事的人,除他之外,都先他一步入了土。
“姣姣,他们都没我想见你,都离我而去了。”
阎涣喃喃自语着,他已没有最初的痛苦,更多的,是时间洗涤后的麻木。
他们的儿子阎槐在数年前就驾崩了,而今的天子是夏朝第三代君王,他的孙子,阎兆。
策勒格日为他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为他守边疆,于二十年前伤病复发,不治而亡。母亲骆绯而后被他接回中原,却因丧子之痛郁郁寡欢,撑了几年也一并走了。
天地间,除了阎涣,再也没有一个见过崔姣姣的人了。
第84章
午后,阎涣执意要去藏书阁。
侍从们抬着步辇,穿过三道宫门才到地方,阁内檀香氤氲,数十排书架整齐排列,最中央的紫檀木案上,供着一套装帧精美的《明月传》。
“拿第三卷来。”
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阁内回响,当值学士小心翼翼取下那本指定的卷册,翻开,正是《元珍皇后救驾》一章。泛黄的纸页上,绘着崔姣姣挡剑的瞬间,素白的衣裙绽开如花。
阎涣的指尖悬在画像上方,终究没敢触碰。
这六十年间,他命画师绘制了三百余幅崔姣姣的画像,让史官记录她每一句说过的话,甚至复原了她改良过的每一道药方,可记忆里的笑靥,还是随着岁月越来越模糊。
“陛下…不,太上皇…”
老学士突然跪下,恭敬道:
“国子监新编的《列女传》,将元珍皇后列为卷首了。”
阎涣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窗外春光正好,一缕穿过窗棂,照在画像旁的小字上:
“崔氏瓷,字姣姣,夏太祖元后,月还元年四月薨,年十九。”
三月初,阎涣突然提出,要回夏州。
新任皇帝阎兆亲自来劝,却见祖父已吩咐了下人将一切收拾好,只等启程了。
“祖父!您怎能独自回夏州,太医说您…”
阎兆跪在老人面前劝阻着,声音发颤。
阎涣却只是笑了笑,抬手抚过孙子紧绷的肩线,道:
“怕什么,人终有一死的。”
“我这一生,弑君夺位,血洗朝堂,最后却能寿终正寝,已是老天开恩。”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见孙子红了眼眶。
是啊,如今世人只记得他励精图治的三十年帝王生涯,谁还记得那个双手沾血的千岁侯。
除了…那个早已长眠的姑娘。
“祖父不是坏人。”
阎兆固执地说,像在反驳某个看不见的人。
“您减免赋税,开创科举,百姓都…”
阎涣笑着打断他的话:
“好人坏人,哪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阎涣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是在和谁说着:
“祖父原本也怕世人将我看成坏人,可我的妻子说过,人这一生,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从此,我便愿意做这个坏人。”
龙辇行过官道时,沿途杨柳依依,阎涣靠在窗边,看田间农人弯腰插秧,这是自己年轻时提出的新耕法,如今已传遍大江南北。
阎涣回到夏州阎府那日,正值初夏。
马车缓缓驶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车轮碾过缝隙间冒出的青草,发出细微的声响。九十八岁的老者掀开车帘,浑浊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高大的庭院。
七十年前离开时,这些房屋还是略旧的,如今天下太平、世道安稳,这里变得更加崭新、生机勃勃。
抬眼,只见远处阎府那棵老槐树依旧挺拔如昔。
“太上皇,到了。”
随从小心翼翼地搀扶他下车。
阎涣摆摆手,自己拄着紫檀木拐杖站稳。阳光透过槐树繁茂的枝叶,在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仰头望去,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沟壑纵横,像极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
“父亲当年亲手种下这棵树时,说它很快就会长得比朕粗壮。*”
阎涣低声自语,枯瘦的手指抚过树干上的一道旧疤,低声说着:
“这还是朕儿时爬树留下的。”
庭院里,新铺的鹅卵石硌着他的鞋底,阎涣却走得很稳。他拒绝了侍从搬来的藤椅,直接坐在槐树裸露的树根上。
树根隆起如龙脊,正好托住他佝偻的背。
“都退下吧。”
他挥退众人,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的绢帕。初夏的风带着槐花香拂过庭院,几片白色花瓣落在他肩头,又滑落到膝头摊开的绢帕上。
人这一辈子,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阎涣忽然想起崔姣姣说这话时的模样,十六岁的少女仰着脸,眼睛里盛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而在千年之后,崔姣姣偷偷溜出病房,只为赶上正在举办的夏朝历史博物展。
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在她身侧被掠过,那些出土的饰品、器具琳琅满目,许多人都驻足拍摄,可她却漫无目的,不知道该停在哪一件物品前。
忽然,远远地,崔姣姣看见了最深处的大厅内,正中间的玻璃展柜里,放着一张不起眼的信笺。
她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走过去,恰好听见解说员的声音在身侧传来:
“这一张信纸呢,是夏始帝阎涣生前写给妻子的一封思念的信,根据专家鉴定,应该是阎涣在登基后不久写下的。信纸薄脆,却能保存至今,足以见得夏始帝有多珍惜这封写给妻子的亲笔,他死后,孙子阎兆更是遵循了祖父的遗愿,将信纸随葬陵寝。”
“我们都说纸短情长,可夏始帝却只用八个字写出对妻子的怀念、不舍,以及对失去妻子的痛苦,也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的悲伤之情已经大到难以言表。”
“好了,大家往这边走,我们看下一个,这个是当时…”
人群随着导游移动而去,只剩崔姣姣一人站在那封最不值钱的信纸前,一滴泪砸在展柜玻璃上,映出玻璃罩下的小字标注:
“月还七十三年,与太祖同椁而葬。”
她将湿润的眼眸再次抬起,忍着哽咽注视着信纸上的字:
“姣姣爱妻,何日履约?”
何日履约…
而字的下面,是大片干涸的泪痕,深深浸入纸页,让字迹的收尾处模糊不清。
没有人知道,千年的光阴正同步发生着,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崔姣姣甚至能够透过这一封信,看见爱人执笔书写时的无奈和委屈。
她怔怔地看着,指尖不自觉地贴上玻璃,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五百年前那个人落下的泪。
那是阎涣的泪。
她就这样离开了,留他一人在千年前的岁月里默默垂泪,孤守山河。
雨声渐歇,窗外透进一缕微光,落在展柜上。那滴泪痕在光线下微微发亮,像是跨越了五百年的时光,终于等到了该看它的人。
“将离。”
“我走后,你是怎么过下去的呢。”
她喃喃道。
回到夏州后,不知是否身在故乡心情更舒畅些,阎涣的气色好了不少。
他让人把藤椅摆在树下,他便这样静静躺着,春日的暖阳透过枝叶,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侍从们远远站着,听见老人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轻笑,像是在和谁对弈。
“姣姣。”
他眯着眼看向树梢新绿,低声道:
“你说的长命百岁,我算是做到了。”
一阵风过,槐花如雪飘落,阎涣安静地感受着舒服的阳光和微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八岁,初遇崔姣姣的那一年。
数日后,阎兆收到太上皇病重的消息,百里赶着到了祖父身侧,惊恐地看着祖父平静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异常平稳。当御医赶到时,夏始帝的手仍紧握着那方旧绢帕,仿佛握着七十年前那个少女温热的手指。
太医把脉后,几乎整个人都陷在地里,阎兆倒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姣姣啊…”
老人叹息般的呼唤着,不再理会屋内的任何人。
他看见她了,终于,他的妻子终于肯出现在他的梦里了。七十年来,他无数次梦见那双眼睛,却怎么都模糊不清,好像崔姣姣刻意要他遗忘自己似的。
梦里,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他有时是二十八岁的千岁侯,有时又是六十岁的皇帝。唯有她,永远停在十九岁的春天。
暮色渐浓,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阎涣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疼痛从心口蔓延,他知道,时候到了。
七十年来,他平叛乱、定边疆、治洪水,做了无数明君该做的事,却始终忘不了崔姣姣倒在他怀里的重量。
那年他三十岁,铠甲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而她用尽最后力气,只是摸了摸他脸上的伤口。
“姣姣。”
九十八岁的阎涣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着:
“你如今还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晚风骤起,槐花如雪纷飞。
最后一抹黑暗被阳光吞噬,天光自远方撕破苍穹时,阎涣缓缓合上了眼睛。
姣姣,我还是没再见到你。
次日清早,丧钟响彻夏州城,一代明帝就此长辞。
丧仪全部结束后,年轻的皇帝回到新都,坐在祖父曾生活过的房内独自忍者呜咽,他红着眼眶抬头,看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明月传》的不同版本,整整六十年的光阴,祖父把对祖母的爱都凝在这些纸墨之间。
窗外,春夜的星河格外明亮,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坠向北方,那里有边上种着流苏树的陵寝,地下睡着阎涣最爱的人,碑上刻着“夏太祖元珍皇后崔瓷字姣姣之墓”。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现代医院。
崔姣姣猛地睁开眼睛,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消毒水的气味冲入鼻腔,刺眼的白炽灯让她本能地抬手遮挡,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博物馆回到医院后,由于心情起伏过大,几乎是哭晕了过去。
她的手背上连着输液管,一本《奸佞》从被单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病人醒了!快去叫陈医生!”
护士惊喜的呼喊从房门口传来。
第85章
崔姣姣颤抖着摸向脸颊,指尖触到冰凉的泪水。
梦中那句“你如今还觉得我是个坏人吗”犹在耳畔,阎涣苍老的声音真实得可怕。
她弯腰捡起那本厚重的史书,封面上的阎涣画像威严冷峻,与记忆中那个会为她摘流苏花的男人判若两人。
“崔小姐,你昏迷三天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医生快步走来,翻开病历本说着。
崔姣姣突然记忆断层,抓住医生的白大褂问着:
“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得到回答后,她松开手,怔怔地望向窗外。
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与记忆中阎府槐树下的光影重叠。
她作为崔瓷度过的十九年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吗?
护士递来温水时,发现这个古怪的病人正对着史书最后一页又哭又笑。
那里记载着阎涣的遗言:
“愿碧落黄泉苦难一遭,只为再见吾妻姣姣。”
窗外,一棵槐树正在风中摇曳。她想起自己死在阎涣怀里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蓝。三十岁的千岁侯哭得像个孩子,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监护仪的节奏逐渐平稳。
崔姣姣擦干眼泪,翻开《奸佞》的扉页。
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她比谁都清楚正史与野史的区别,但现在,她摸着书上阎涣的画像,突然分不清哪段是真实的历史,哪段是自己的记忆。
“至少,你做到了对我的承诺。”
崔姣姣坐在病床上,指尖发颤。
心口处似乎还残留着被利刃刺穿的剧痛,那种冰冷穿透血肉的感觉太过真实,连呼吸都带着隐约的刺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可病号服下是完好的皮肤,没有伤口,没有血,但那种痛感却像是刻进了灵魂里,挥之不去。
“这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的一场梦。”
“假的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病房里的白炽灯冷冰冰地亮着,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猛地合上书,胸口剧烈起伏着,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冷静思考。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抓起手机,手指飞快地在搜索栏输入着一个内容:
“夏元珍皇后崔瓷”。
页面加载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乎静止了。
“夏元珍皇后崔氏,名瓷,字姣姣,贺朝长公主,夏始帝阎涣发妻,古代杰出女政治家、纵横家。早逝,帝终身未再立后。”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微微发抖。
她继续往下翻,心跳越来越快。
“《夏史》记载,崔氏为救阎涣而死,帝悲痛欲绝,晚年郁郁而终。”
“现存夏始帝亲笔信一封,藏于国家博物馆,上书‘吾妻姣姣,何日履约’,余下皆泪痕。”
崔姣姣的指尖一颤,手机滑落在被子上。
雨声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耳边喧嚣。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是谁的眼泪,流淌了上千年。
不是梦。
她亲眼看着那封信躺在玻璃罩里,他叫她姣姣,而非阿瓷。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曲,墨迹却依旧清晰。
他们真的爱过。
她忽然想起他们的最后一刻,她倒在阎涣的怀里,血染红了他的铠甲。他的眼泪砸在她脸上,滚烫得像是要灼穿她的皮肤。
而现在,千年后,他的泪就躺在那里,被无数人隔着玻璃观看,却无人知晓,这滴泪是为她而落。
崔姣姣的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晨雾像一层纱幔笼罩着巷弄,青石板路上还沾着夜露。她急切地打开房门,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闷响,惊醒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梳妆台的铜镜映出她惨白的脸,而她颤抖着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黄杨木匣子里静静躺着那把匕首,青白玉制成的匕首随她跨越千年,刀刃仍泛着冷光。
崔姣姣颤巍巍拿出匕首的瞬间,却亲眼看着剑鞘“咔嚓”一声裂成无数片,而她只能无力地看着那些碎片掉落在地上,再也拼不回原样。
手中,只剩寒光阵阵的匕身,手柄和刀刃同样有细碎的裂纹,仿佛摇摇欲断,随时有可能碎成渣滓。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这样跨越千年的能力,或许,只剩下最后一次。
崔姣姣顿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如果她再以血祭刃,回到过去,那是回到什么时候?
现在的她已经离开了近十天,百年已过,阎涣早已不在人世,她此刻回去还有何用。
又一个念头压了过来。
她第一次来到书中的时候,历史同样早就定型,全员身死,她是从故事的开头步入局中的。若是如此,眼下一切结束,她要是再回去,是不是和当时一样,要从头再来?
崔姣姣顿时感到浑身无力,一阵绝望涌了上来。
她并不害怕重新和他认识,重新被他猜疑厌恶,重新陪他躲过明枪暗箭。
她怕的是,如果一切从头来过,历史还能不能变成现在这样,他还能不能长命百岁、流芳百世。
如果她第二次陪他重新活过,只是为了满足她对爱人的思念和贪欲,却要害得他臭名昭著、短折而死的话…
她的眼泪落在匕首上,暗暗发热,她却没有留意。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和他相隔千年,一切就这样圆满,到此为止。
她犹豫着,直到夕阳西斜,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阎涣的脆弱,还是在他们刚刚敞开心扉,尝试着对彼此给予信任的时候。
他说,他很怕黑,也很怕死,他从八岁开始就一个人,他习惯了一个人,却痛苦于一个人。
崔姣姣突然浑身发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断了线落下。
“对啊…对啊…”
“他说他最怕一个人,我却要留他一个人…整整七十年…”
“七十年啊…”
下一刻,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举起匕首。
刀刃划过掌心的瞬间,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在匕首上竟像被吸进去一般,转眼消失不见。
她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最后一刻看见的是自己染血的指尖按在刀柄上。
眩晕感潮水般涌来。
“将离…”
崔姣姣留下这一句,再次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浓重的檀香味直冲鼻腔。
崔姣姣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冰凉的莲纹金砖地上,疼得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正对上崔宥那张愤怒而惨白的脸。
他跪在大殿中央,额头抵地,帝冠歪在一边,露出乌黑的鬓角。
“不是梦。”
崔姣姣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直皱眉。抬眼看去,殿内烛火摇曳,将阎涣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盘龙柱上像头蛰伏的猛兽。
崔姣姣悄悄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从头来过。
看样子,她竟然是回到了自己“死”的那天,没等崔姣姣心中激动平复,她就听见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话语:
“朕。”
“愿赌服输。”
只见崔宥颤抖着举起一卷诏书,抬眼望着阎涣道:
“只求帝师,圆了朕这一世的帝王江山梦,最后以君臣的身份,接一次旨。”
又来?!
崔姣姣心里忍不住暗骂。
阎涣和上一次一样,缓缓走上前去,躬身抬手,准备听崔宥禅位给自己。
“忠烈王阎垣之子阎涣接旨。”
卷轴缓缓展开,这次崔姣姣没有犹豫。
“九千岁万户侯阎涣,朕今日禅位于你,望你能…”
“有命可接!”
在崔宥暴起发难的瞬间,她抢先一步夺下卷轴。
少帝奸邪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只见崔姣姣反手拔出腰间匕首,直刺了过去,却在刀尖差一丝划过对方的喉咙时,先一步听到了“噗呲”一声。
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带着刺鼻的铁锈味。
低头看去,一柄长剑贯穿了崔宥的腹部,是阎涣先她一步。
“崔宥。”
阎涣的声音从他的头上幽幽传来:
“崔仲明给你取名‘宥’字,想必是求上天宽宥你们的罪孽。”
“只可惜,这不过是你们这对昏君父子的痴人说梦罢了。”
崔宥瞪着眼睛倒下,手里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出鞘的短剑。血泊在他身下蔓延,浸透了一身金黄的龙袍。
崔姣姣盯着那摊暗红色,想起前世自己死时,血也是这样洇开在阎涣的铠甲上。
她看着崔宥挣扎着,痛苦的神情让她不忍直视,却在刚要起身别过头的瞬间,被崔宥一把抓住了袖口。她刚要挣扎,却听见他呻吟着说出一句:
“姐姐…”
“我们是亲姐弟啊…”
“为什么…”
“我…一点都…不想做这个皇帝…”
“十年了…我一个人…”
“我害怕…”
“姐姐…我怕…”
血迹蔓延到她鞋底的时候,崔宥断了气。
一个被父亲从小灌输了自私之心、独断皇权之道的人,一个才刚刚十八岁的男孩,崔瓷的弟弟,就这样带着不甘和恐惧,死在了她的面前。
或许,对崔宥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你…”
阎涣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玄色靴尖同样沾了血。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轻轻擦过她脸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柔声道:
“你知不知道方才多危险?”
崔姣姣几乎不可置信地望进他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几乎贪恋地看着他,感受着他散着的气息,不敢眨眼地注视着他生动的模样。
将离,我们又见面了。
她想。
阎涣的手指却突然收紧。
他俯身靠近,呼吸拂过她耳畔,崔姣姣无比清晰地听见他说:
“上一次替我挡刀而死,这一次怎么还这样傻?”
第86章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在崔姣姣的天灵盖上。
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将阎涣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阎涣嘴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却结着霜:
“姣姣,你究竟要替我死上几次。”
崔姣姣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阎涣唇角微勾,透过千年的分离,目色缱绻地看着自己。
天还未亮,泗京城的钟鼓声便已响彻云霄。
九重宫阙之上,朱红的宫门次第洞开,金吾卫执戟而立,玄甲映着晨曦,肃杀而威严。文武百官身着崭新朝服,自朱雀门鱼贯而入,踏过白玉丹墀,分列两侧。
这是贺朝覆灭、夏朝新立的第一日。
阎涣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登上太极殿前的九十九级玉阶。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玄色龙袍的广袖垂落,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身后,八十一面龙旗猎猎作响,象征着九九归一,天下大定。
当他终于立于最高处,转身俯瞰群臣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个男人曾以铁血手段横扫四海,如今眉目间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平静。
“朕,今日立国号为夏。”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金玉坠地:
“自今日起,与诸卿共治天下。”
礼官齐声高唱:
“跪——”
千官跪伏,山呼万岁,声浪如潮,震得殿宇四周的铜铃叮当作响。
崔姣姣没想到,阎涣会在登基大典的当日,单独为她办了一场封后典礼。更没想到的是,他竟命人在龙椅旁,另设了一张凤座。
“将离,这不合礼制。”
她小声提醒,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翟衣的广袖。
阎涣只是轻笑一声,随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牵着她走上御阶。他的手掌宽厚温暖,牢牢包裹住她的手指,对她道:
“朕的江山,有你一半。”
一语出,群臣哗然。
崔姣姣的凤冠比历代皇后都要华贵,九凤衔珠,凤目以红宝石镶嵌,羽翼缀满南海珍珠。当她与阎涣并肩坐下时,殿外忽然钟鼓齐鸣,一百零八名乐师奏起《凤求凰》,这是天子迎娶元后才有的礼遇。
礼部尚书捧着金册的手因恐惧而发抖,声音带着些质疑:
“自古帝王南面而治,从未有与后同坐之理…”
阎涣打断他,回道:
“皇后与朕相伴数载,陪朕打仗、替朕谋划、为朕奔波,一路而来,艰险异常,天下人皆看在眼里,如何不可分这半壁江山?”
而后,他转头看向崔姣姣,眼底的坚冰化成了春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半块虎符放入她掌心,高声道:
“军国大事,皇后皆可决断。”
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崔姣姣望着手中冰凉的虎符,忽然想起前世他抱着她汩汩流血的身体嘶吼的模样。如今,这个男人把江山都捧到她面前,像是在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
还在襁褓中的阎槐被乳母抱上来时,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奕奕。
小太子裹在明黄的被褥里,胸口挂着一把阎涣亲手打的长命锁,锁芯里溶了一个从阎府老槐树上折下的枝条。
“吾儿槐,乃朕与皇后长子,可续夏朝百年基业。”
那晚阎涣抚着孩子柔软的胎发,目光柔软。
此刻,礼官正高声宣读册文:
“天佑夏室,早诞元良…”
崔姣姣看着阎涣小心翼翼接过孩子,不禁觉得有些可爱,这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男人,抱婴儿的姿势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阎涣抱着刚刚册封太子的阎槐走向太庙时,朝阳正好照在父子俩的侧脸上,勾勒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轮廓。
太庙前,那棵移栽来的老槐树新发了嫩芽。
阎涣割破手指,将血滴在树根处,虔诚祷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阎涣,以血立誓,此生必护他们母子周全,若有违背,短折而死。”
伴随着千百名官员的惊呼声,崔姣姣的眼泪落了下来。
古今帝王,天子之尊,从未有一人以性命立誓,是为了对妻子的忠贞。
她知道的,对这个重生归来的男人而言,这不仅是册封太子,而是向天地神明宣告,他们一家三口,再也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开国当夜,或许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和后怕,阎涣喝了很多,醉得厉害,还执意要带崔姣姣上摘星楼。
九十九丈高的楼阁上,整个泗京的灯火尽收眼底,夜风吹乱了两人的发,阎涣忽然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说道:
“姣姣,你看。”
他指着皇城东南角,那里新栽了一片流□□,在月色下摇曳生姿。
“等迢迢长大些,夏州都城就差不多修建好了,那时候我就下旨迁都,带你们回夏州。”
他的呼吸带着酒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们就在那棵老槐树下,我给你讲一辈子故事,好吗。”
崔姣姣转身抱住他,衮服上的金线硌着脸,她却觉得无比安心。
脚下是万里河山,怀里是失而复得的爱人,这一世,他们终于可以并肩而立,共赏这锦绣乾坤。
次日一早,崔姣姣睁眼时,身侧的位置却已没了阎涣的人影。
雨丝斜织在太庙前的青石板上,阎涣正独自站在廊下,看着雨水顺着赵庸之的牌位缓缓流下。
那块新制的金丝楠木灵位被擦得发亮,“元勋大司马军师赵公讳庸之神位”几个字,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暗光。
上一次这样看着一块牌位,还是在阿泱的灵堂上。
“先生。”
阎涣伸手拂去灵位上的水珠,指尖触到冰凉的木纹,喃喃自语:
“朕今日追封您为大司马,您泉下有知,可还满意。”
无人应答。
只有雨打屋檐的声响,像是当年赵庸之在军帐中轻摇羽扇的动静。
崔姣姣缓步撑着伞走来,正看见阎涣对着灵位深深一揖。她静静站在他身后,听见他低声说:
“当年您甘愿背负骂名,在前朝潜伏二十年,如今,朕终于能告诉天下人,您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雨幕中,礼官高声宣读追封诏书。
当读到“忍辱负重,忠贯日月”时,崔姣姣看见阎涣的喉结动了动。她知道这个男人想起了什么,那年赵庸之为救她出宫,死在崔宥的手下,他没能救他,更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这是他一辈子的痛。
祭奠完赵庸之,阎涣又命人取来两道空白圣旨。
“李澈,李澄。”
他提笔蘸墨,手腕悬停良久才落笔。
“这两个名字,朕欠了这许久,终于补上了。”
崔姣姣站在案边研墨,看着朱砂在明黄绢帛上洇开。
她记得李澈死前留给她的那张地道图,粗待她找到时,粗粝的羊皮上还沾着血,正是靠着这张图,阎涣的亲兵才能直捣皇城。
而李澄,那个据说聪明绝顶的少年,死时才二十多岁,她甚至没亲眼见过他。
“他们兄弟二人,本该是治世的能臣,天子的左膀右臂。”
阎涣的笔锋突然一顿,墨迹在“澄”字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可惜,却被崔宥养成两条被迫咬伤无辜之人的恶犬。”
他放下笔,举起圣旨轻轻吹干墨迹,二人抬头,望着窗外一片涣然生机,终于落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
翌日,大朝会。
当司礼监宣读为李氏兄弟平反的诏书时,满朝寂静。老臣们面面相觑不语,谁能想到,当年帮着昏君残害忠良的“李氏双煞”,竟是被胁迫的。
崔姣姣看见几个白发苍苍的言官偷偷抹眼泪,他们虽然并不曾与李澈深交,却比谁都清楚,奸臣平反的结果难于上青天。
而李氏兄弟的姓名,会被供在新建的忠烈祠里,与赵庸之的牌位并列。
该杀的人死了,该封的人赏了,该追悼的人载入史册了。此时,大仇得报的阎涣和梦想成真的崔姣姣第一个想做的事,不是看万里山河,享受帝后富贵,而是安心的,不再担惊受怕的,睡一个好觉。
日子平稳地过去,犹豫阎涣前三十年的战功赫赫,加之策勒格日带头归顺,夏朝建立后的日子,比想象的顺利安详得多,极少有他国敢来挑衅。
登基及封后的那日,其实崔姣姣故意避开了策勒格日炽热的眼神。
她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策勒格日究竟还对自己留有几分情意,但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不能再因为心软让他生出许多幻想。
月还元年,初夏。
崔姣姣正在藏书阁整理前朝文书,无意碰倒了书架上的青铜镇纸。
“咔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的动静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那是个落满灰尘的檀木匣子,锁扣已经锈蚀。她用力掰开,陈年的墨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卷泛黄的试卷,每卷首页都盖着礼部朱印。
最上面那卷的题名处,“赵庸之”三个清峻的小楷被朱笔圈出,旁边赫然批着“状元”二字,却被人用墨涂改了。
第87章
崔姣姣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突然明白,为何赵庸之总是在提起读书路时沉默不语,也终于懂得他当年为何甘愿以举人之身,去给阎涣的父亲当个小小幕僚。
原来,那个总是摇着羽扇讽刺自己不过是个落第书生的军师,本该是金殿传胪的状元郎。
“找到了?”
阎涣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崔姣姣回头,看见他倚在门框上,逆光中看不清表情。
她举起试卷,声音发颤:
“赵先生…他…他其实没有落第。”
“是有人偷了他的状元…”
风穿过窗棂,吹得纸页哗哗作响。
阎涣严肃地走上前去,抽出崔姣姣手中的试卷,沉吟着看了半晌,而后提笔蘸墨,重新写下“状元及第”四个乌黑的大字,而后,郑重地盖上帝王玉玺和皇后凤印。
“这榜,迟了四十年。”
崔姣姣望着阳光里浮动的尘埃,恍惚看见个青衫书生跨马游街的虚影,那本应是二十岁的赵庸之,腰间玉佩叮当,脸上还带着对锦绣前程的憧憬。
她蹲下身,手指拂过最上面那卷的题名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李澈”两个清瘦的字迹。
展开试卷,策论文章力透纸背。李澈在文中论及边关屯田之策,字字恳切,句句务实。朱批的痕迹尚在,“甲等”二字被粗暴地划去,旁边轻描淡写地写了两个大字:
不录。
崔姣姣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又翻出几卷,李澄的诗词才情横溢,赵庸之的策论鞭辟入里。这些本该金榜题名的文章,却都被朱笔打了大大的叉,像是对这些寒门学子最恶毒的嘲弄。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崔姣姣跌坐在满地试卷中间,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想起李澈死前空洞的眼眶,想起赵庸之自嘲“落第书生”时眼底的黯然。
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了陈年的墨迹。
崔姣姣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为这些被偷换的人生,为这些被碾碎的抱负,为那个让明珠蒙尘的肮脏世道。
阎涣看着她将那些试卷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为什么…”
崔姣姣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他们本该是状元,是榜眼…”
阎涣拾起李澈的试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读完那锦绣文章,忽而暴怒地将案几踢翻,茶盏碎了一地。
“崔仲明崔宥,这两个畜生!”
他的怒吼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不仅因为赵庸之是他的肱股之臣,更因为那个昏君竟然如此糟蹋人才。那些精妙的屯田方略,那些治水的良策,那些安邦的谏言,本该造福黎民,却被永远埋没在尘埃里。
阎涣想起赵庸之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微臣这一生,最遗憾的不是未能平步青云,而是满腹经纶,却终未能造福苍生。”
当时他只当是良臣自谦,如今才明白其中血泪。
登基以来,阎涣废除了科举糊名制,亲自督查阅卷,他在殿试时总要问一句,若有良策被埋没,卿当如何?
崔姣姣则在宫中设了女学,收留那些因战乱失怙的才女。
有时夜深人静,她会对着铜灯批改学生的文章,恍惚间,总觉得赵庸之就站在身后摇着羽扇点评。若是他还在世,定是如此的。
坊间流传,帝后二人常微服私访,在酒肆听书生们议论朝政,有人说起前朝科举舞弊的旧事,有位锦衣公子竟当场折断了手中的玉箸。
中元节那晚,崔姣姣在太液池边点燃了一封特殊的书信。
火舌舔舐着宣纸,她轻声念道:
赵先生,李大人,今科放榜,寒门学子占了大半,你们当年的策论,已刻在贡院墙上,再也不会有人抹去你们的才华和姓名。
灰烬随风飘散,有几片落在水面上,像是一只只黑蝴蝶。阎涣默默往火堆里添了一壶酒,那是李澈家乡盛产的梨花白。
当夜,雷雨交加,阎涣破例让人在太庙偏殿摆了酒席。
崔姣姣看着他往地上倾了三杯酒。
一杯敬阎泱,一杯敬赵庸之,一杯敬李澈。
“先生对自己年少落榜之事只字不提,朕却知道,先生一直耿耿于怀。”
阎涣摩挲着酒杯,突然轻笑。
“所以,朕把忠烈祠修在了贡院对面了,望先生能保佑我大夏,代代人才。”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了供桌上并排放着的三样东西,一张染血的皇城地道图,一份被涂改的状元卷,一柄砍到钝刃了的佩剑。
雨声渐密时,崔姣姣听见阎涣低声哼起一首调子,她不知道,那是赵庸之家乡的童谣,唱的是寒窗学子金榜题名的故事。
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颗流星。
崔姣姣仰头望去,仿佛看见三个青衫书生站在云端对她作揖,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眉宇肃穆,一个少年意气。
夏夜的蝉鸣渐渐歇了,寝殿四角的冰鉴还冒着丝丝凉气。
崔姣姣倚在缠枝牡丹的贵妃椅上,看着阎涣*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长长舒了口气。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身玄色常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显出紧绷的线条。
“在看什么?”
他突然抬头,眼底还凝着未散的肃杀之气。
崔姣姣踩过地上的织金毯子,足踝上的银铃轻响,挑动着阎涣的心。她伸出手,抚平阎涣紧蹙的眉头,指尖沾了他已冰凉的汗珠。
“看我们这武将出身的陛下,怎么批个折子像要杀人似的。”
阎涣笑着捉住她的手腕,忽然将脸埋进她的掌心。温热的呼吸烫着纹路,他声音传来,有些发闷:
“每每看着你在我身边,就会想起前世那几十年,我独自一人孤独终老的光景,是以我总是夜半惊醒,以为你回来不过是一场美梦。”
窗外一阵风过,石榴树的影子在纱窗上摇晃,像极了当年阎府老槐树的姿态。
崔姣姣感觉掌心微湿,不知是他的汗还是别的什么。这个白日里雷霆手段的帝王,此刻像只被雨淋湿的狼,固执地蜷在她怀里舔舐旧伤。
“笨蛋。”
她将指尖轻插进他散落的发间,安慰道:
“这辈子,我不是一直在吗。”
阎涣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织金帐幔层层垂落,他在黑暗里寻她的唇,吻得又凶又急,仿佛要把前生错过的都讨回来。崔姣姣在喘息间隙摸着他的背脊,蜿蜒曲折的伤口在她的指尖如千万条细长的河流,她心中越痛,吻得越深。
“姣姣。”
他忽然停下,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道:
“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月光从帘隙漏进来,照见案头那对纠缠的玉连环。
“嗯,好。”
她颤巍巍回应着,与他紧紧相拥。
冬至祭天大典前夜,崔姣姣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个紫檀匣子。
锁扣已经锈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纸笺。她一整沓拿了出来,发现最早的那张写着“公主落水事有蹊跷”,墨迹晕开处还沾着血迹。
她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阎泱的字。
一瞬间,许多往事浮现在她眼前。
初来这个世界时,她在宴席散后寻着阎涣的身影,却不甚落入池中。那时,她看到阎涣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阎泱便似乎领命而去,原来是阎涣怀疑自己落水事有蹊跷,暗地让阎泱去查。
怪不得,那日清心殿传来崔宥的惨叫声,原来如此。
窗外飘起细雪,崔姣姣望着琉璃瓦上渐厚的白色,忽然笑出泪来。原来她以为要凿冰取水,实则早有人为她掘好清泉。
记忆里,那日的荷花池泛着腥气,春寒料峭的水像千万根针扎进皮肤,她挣扎时看见岸上黑影一闪,随即就被捞了上来,是阎泱领命将她救起。
故地重游,总是感慨万千,崔姣姣望着池中锦鲤跃出水面,“啪”地打碎自己的倒影。看着身后靠来熟悉的人影,崔姣姣转身欲吓他,却被他趁机吻住。
“将离!”
“堂堂天子,光天化日的,也不害臊。”
阎涣笑着道:
“一国之母,夏朝半壁之君,不也闹些小孩子的把戏。”
次年开春时,阎涣在御花园辟了块地。
某日,崔姣姣循着锄头声找去,看见九五之尊卷着裤腿在泥地里种荔枝苗。旁边的老太监不敢劝阻,只能在旁边急得直跺脚。
“陛下,您九五至尊,怎能做这些粗活啊!”
阎涣抹了把汗,抬头望见她,又低头笑着,不知在回谁的话:
“旁人种的不甜,朕不放心。”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在一处,崔姣姣想起前世史书上写着,夏始帝晚年最爱的,就是趟在阎府的槐树下喃喃自语。
而现在,他们还有无数个夏天。
次日,寅时刚过,崔姣姣便觉身侧一空。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阎涣已自己系好了龙袍玉带,正俯身往她枕边放温着的敬亭绿雪。窗外天色尚暗,屋檐四周的宫灯在他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连睫毛都成了细细的金线。
“姣姣,我吵到你了?”
“再睡会儿罢。”
第88章
他用指尖在崔姣姣的耳垂轻轻一揉,低声道:
“今日朔望大朝,要议河西赈灾的事。”
说着,崔姣姣却已掀被下榻,赤足踩过怀朔新进贡的羊毛毯,回应着:
“没事,我还是起了吧,昨日兵部递的折子我还没看完呢。”
她随手扯过屏风上的一套绛紫朝服,这还是阎涣特意为她制的,绣着九凤暗纹,与龙袍同用金线。
太极殿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
当帝后并肩踏上玉阶时,老臣们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新科进士们瞪大了眼睛。他们听闻帝后共治的传闻,却没想到皇后竟真与天子同坐龙椅,连太子的小座都只能让在侧位。
“臣有本,启奏陛下。”
户部尚书捧着账册出列,恭敬开口:
“河西道三十七州,今岁蝗灾…”
阎涣听着奏报,眼神不自觉瞥向崔姣姣处,只见她正凝神看沙盘,发觉阎涣不专心听大臣上述,还抬眼瞪他。崔姣姣刚要开口提醒,却见这人一脸肃穆地问尚书:
“爱卿方才说缺多少石粮?”
他又是这样,故意装作不专心的样子,逗她生气。
退朝时,泗京落了雨,阎涣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罩在崔姣姣肩上,怕她着凉。她转身踮脚,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角,阎涣又顺便为她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二人不巧,听见有小宫女躲在廊柱后吸气惊讶道:
“天呢,陛下给娘娘打理衣服呢!”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四海盛传的恩爱帝后竟是真的!”
二人憋着笑,不敢出言,怕吓到那小宫女们。
不久后的中秋宫宴上,新选上来的宗正寺卿提起选秀之事。
彼时,阎涣正专心给崔姣姣剥着螃蟹,闻言将金锤往案上轻轻一敲,力度不大,但威慑正好。满殿寂静中,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沉声道:
“朕曾对亡父牌位起誓,今生只皇后一人,绝无二心,更不可有异腹子。更何况,而今朕春秋正盛,太子聪慧过人,国本后继有人,朕为何偏要纳妃?”
阎涣一挑眉,忽而道:
“还是爱卿觉得,皇后与朕的嫡子,没有继承宗佻的资格啊。”
一语出,宗正寺卿立马下跪请罪,阎涣笑着称自己不过玩笑,殿内便再次歌舞升平,不过满座官员人人自危,再不敢提选秀之事。
老臣们面面相觑,却见小太子阎槐突然从食案后钻出来,捧着块月饼往父皇嘴里塞,口中喃喃着:
“爹爹有迢迢和母亲就够了。”
满殿哄笑中,阎涣咬住儿子递来的点心,顺势把小家伙拎到膝上。崔姣姣望着父子俩如出一辙的鼓囊囊的腮帮,低头轻笑。
腊月里,骆绯带着策勒格日进了京。
“好孩子,你我许久不见了。”
骆绯用汉话说着,鬓角那一缕银发在风中浮动着。
除夕守岁那晚,阎涣罕见地喝多了。他靠着母亲的肩膀,听她用汉语唱着他小时候常听的那些歌谣。崔姣姣看见他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很快隐没在骆绯的银饰间。
“母亲。”
阎涣突然用久违的称呼对她说着:
“儿子现在过得很好。”
上元灯节,帝后偷溜出宫。
崔姣姣咬着糖葫芦,看阎涣站在猜灯谜的摊前皱眉。这位批阅万言奏折从不动摇的帝王,此刻却被“无边落木萧萧下”难住了。
“打一个字。”
她忍不住提示道:
“将离昨日才批过这个字的折子。”
阎涣突然眼睛一亮,俯身在她耳边道:
“莫非是…‘朕’?”
温热气息拂过耳垂,小贩笑着递来并蒂莲灯,口中说道:
“夫人好福气,郎君猜中啦!”
回宫时路过西市,有老农在卖新摘的荠菜,阎涣突然驻足,从荷包里倒出碎银,嘱咐着:
“我们全要了。”
崔姣姣诧异着递去一个眼神。
阎涣将菜筐交给便衣道侍卫,笑着对她解释:
“还记得你我于司州办案时,和阿泱便是一人吃了一碗荠菜馄饨。”
满街灯火骤然模糊。
崔姣姣想起那段时日的记忆,如今竟也变得遥远模糊,她却不知他记得这样清。
声声闹市烟火中,阎涣背起走累的妻子。
崔姣姣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数着他发间新添的几根银丝,君王勤政,一日不敢懈怠民生,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春风穿过街巷,吹散她心底的一句呢喃。
生生世世,都不要再分开。
帝后同心,夏朝世道安稳,也因皇后勇敢贤德,与帝王两相情好,是以再未有人提及开枝散叶之事。
一转眼,又是一年春花遍地时。
崔姣姣发现自己有孕那日,御花园的流苏花正开到极盛。
她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奏折时,突然一阵眩晕。阎涣原本在批阅军报,见状便赶忙扶了过来,玄色龙袍扫翻了墨砚都不顾。太医仔细地探着脉息,余光看见帝王的手紧紧攥着皇后的手腕。
“恭喜娘娘,恭喜陛下!”
话未说完,阎涣已经将崔姣姣打横抱起,她伏在阎涣的肩头上,看见沿途宫人们跪了一地,帝王的耳尖红得像是染了一树海棠。
他们又有孩子了。
随着腰身渐粗,崔姣姣开始嗜酸。
阎涣每日下朝后,第一时间便会去瞧崔姣姣,他怀里总揣着东西,有时是岭南新贡的青梅,有时是民间寻来的糖渍山楂。
这日,他神秘兮兮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竟是他托侍卫出宫采买的酸汤馄饨。
“快吃,还温着的。”
崔姣姣刚咬一口,突然“啊”地一声,一只手捂着腹部。阎涣瞬间变了脸色,却见她忽而舒展了眉头,拉着他的手便覆了上去。
掌心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像蝴蝶扑棱翅膀。
这个曾一剑斩下敌将首级的男人,此刻竟手足无措地红了眼眶。
夜半惊醒时,崔姣姣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她循着灯光来到偏殿,看见阎涣正对着沙盘排兵布阵。走近了才发现,那沙盘竟是按产房格局布置的,各处还插着小旗,上有墨迹,“太医”“稳婆”“热水”…一应俱全。
崔姣姣没忍住笑出声来,阎涣看见妻子,一时有些局促羞怯。
“我是个武将,不懂妇人生产之事,怕忘了到时如何布置,这才…”
话未说完,他盯着崔姣姣一张比月色更柔和的面容,双眸之中竟盛满了一种愁怅。
“你生迢迢时,时局动荡、战乱四起,你一人守着后方,我却不在。”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案头摊开的一本《妇人病理》,崔姣姣顺着微弱的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他的中指沾有墨痕,定然是熬夜批注医书留下的。
款步上前,崔姣姣小心坐在他的身侧,二人依偎着,在不掌灯火的殿内,静静听着一年春雨绵绵之声。
此时此刻,他们真实地爱着,而这一生,是用前两世的折磨和离别换来的。
腊月初八,崔姣姣在喝腊八粥时破了羊水。
阎涣推门而入时,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崔姣姣攥着阎涣的手,在他虎口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不断用沾了温水的棉布给她擦汗,嘴里不断念着安慰的话。
“看到头发了!”
稳婆突然高呼。
阎涣的手抖得比崔姣姣还厉害,一直到婴儿清亮的啼哭响起时,这个铁血帝王竟踉跄着跪在脚踏上,将脸埋进妻子汗湿的掌心。
洗三礼上,帝王亲自抱着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女儿接受百官朝贺。
“朕之长女,封长夏公主。”
阎涣的声音罕见地温柔:
“皇后取名毓。”
“字盈盈。”
百官恭贺帝王喜获千金,那声音震慑山河,召告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平安出生。
崔姣姣靠在软枕上,看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女儿眉心投下小小的光斑。
“姣姣河汉女…”
帝王吻着她指尖轻吟,突然哽住。
小公主恰在此刻睁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汪汪的,如同一对晶莹剔透的葡萄,此刻正倒映着父母交握的手,与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
暮春的夜风带着槐花香,从半开的雕花窗棂漫进来。
烛火轻轻摇曳,在垂落的纱帐上投下两道相依的剪影。
崔姣姣靠在阎涣肩头,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他一缕散落的发。那发丝里掺了几根银白,不仔细去看还发现不了,此时正在烛光下泛着温柔的色泽。
阎涣忽然别过脸来,轻声开口,如同上辈子,垂暮之年的帝王于槐树下自问自答一般,再次问道:
“姣姣。”
阎涣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你如今还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崔姣姣微微怔住。
她抬头望去,看见他深邃的眉眼在光影间半明半暗,竟与记忆中那个临终前坐在槐树下的老人重叠在一起。
“将离上辈子也如此问过。”
她轻声道,手指抚上他眼角浮现的浅浅细纹。
阎涣捉住她的手腕,将掌心贴在自己脸颊。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帝王,此刻眼中竟带着少年般的执拗:
“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窗外,传来细雨簌簌打落叶子的声音,惊起檐下一对栖息的飞燕。
崔姣姣望见案头堆着的奏折,那上面全是各地丰收的捷报。转头,又看向摇篮里熟睡的小公主,粉嫩的小手还攥着阎涣白日给她编的草蝴蝶。
“你确曾是千古唾骂的奸臣。”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但我知你是伤痕累累的困兽,你把自己关在内心的囚笼,仇恨就是你的极夜。”
阎涣的呼吸明显一滞,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紧。
看着他这样,崔姣姣却笑了,指尖点在他心口处,回应道:
“是上天垂怜,给我机会和你相知相许,助你踏出泥泞。如今,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大夏的皇帝。”
她望向窗外万家灯火,眼底染上晶莹的泪。
“这一片海晏河清替我回答了你。”
“阎将离,不再是权臣奸佞,是天下的贤君。”
夜风突然大了,吹得案头书页哗哗作响,那是史官新修的《夏史》,正翻到记载帝后事迹的一页。
阎涣低头吻住妻子时,一滴泪砸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姣姣,我们就这样相守一生,再也不分开,好吗?”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握住丈夫的手掌。
月还三十三年,上元夜,长安城灯火如昼。
时年六十三岁的阎涣正牵着崔姣姣走在熙攘的街市,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女。新任皇帝阎槐带着皇后微服出巡,正在猜灯谜的摊子前与民同乐。
“祖父!”
小孙女突然指着天空喊着:
“看,孔明灯!”
万千明灯冉冉升起,照亮了这座太平城池,护城河倒映着璀璨光影,恍若天上银河倾泻人间。
阎涣替崔姣姣拢了拢狐裘,在她耳边低语:
“你看这孔明灯,比我们大婚那年的灯会如何?”
崔姣姣笑而不答,只是握紧了他布满皱纹的手。
远处,传来孩童清亮的歌谣:
“夏始帝后恩爱情,换来盛世百年春…”
又二十年过去,白发苍苍的崔姣姣在藏书阁整理画卷时,发现了一幅从未见过的肖像。
画中的阎涣还是三十岁的模样,正站在阎府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熟睡的婴孩。画角题着两行小字:
“吾妻姣姣,见画如晤。此生得遇,三生有幸。”
窗外春光明媚,新栽的槐树已亭亭如盖,崔姣姣抱着画轴在躺椅上小憩时,恍惚听见有人轻唤她的小字。
睁开眼,只见满室阳光静好,微风翻动着案头的史册,记载着她和阎涣坎坷却精彩的一生。
“姣姣。”
她扭过头去,阎涣正拄着拐杖走来,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轻声道:
“又在这坐了许久,当心倒春寒。”
“迢迢差人送了些稀奇玩意儿,都是民间近日流行的,快随我看看。”
她起身,握上阎涣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走进了殿内。瞧着他挺拔如旧的背影,那双肩膀还是那样值得依靠,崔姣姣笑着,仿佛又回到作为崔瓷的十五岁。
那年,她还是与虎谋皮的落魄公主,在他手下虚与委蛇,只求活下去。
转眼,他们竟已相伴了五十五年。
书页轻轻合拢,似有叹息随风散去,而窗外,又是一年槐花香。
【作者有话说】
正文内容到此就全部结束啦,感谢各位读者陪伴崔瓷(崔姣姣)和阎涣等角色,一路过关斩将走到了这一刻。
很多人离开了“世界”,很多人活到了全文完的时候,但请相信没有任何角色这真的死去了。
我始终认为,文字作品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只要还有人在翻开,他们就会重新活过来。
【PS:番外《前传》内容包含崔姣姣穿书前的原历史结局+上代恩怨详细过程+最重要的!!崔姣姣到底为什么会进入到这本书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让她和千年前的贺朝产生了连接】
所以,建议读者将番外全文阅读,以便完整整个故事的前后内容。
最后,宣传一下我的下本书,依旧是古言~
———————(我是分割线)———————
“混血”谋算女首富×扮猪吃虎小公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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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尚书独女卫琢,生而英姿、身傲如鹤
身为官小姐,志向却是从商做生意
她执笔能写策论,挽袖敢打算盘
发财梦八字还没一撇,却被帝王赐婚
初见,卫琢盯着未婚夫心想:
这弱不禁风的小公爷,一看就是待宰的肥羊
沈檀上有兄长袭爵,下有弟弟从军
他自幼体弱,人至弱冠,一事无成
得知未婚妻爱财如命,沈檀大手一挥:
本公子没别的,就是有钱,卫娘子既喜欢,给!
当卫琢成为真定首富时
曾笑她痴妄的权贵们,正跪着求沈檀说情
彼时小公爷倚着金丝楠木柜不屑一顾:
“诸位当年说商女低贱时,可没这般恭敬。”
敌军压境,沈檀披甲,卫琢终于红了眼眶
“你若敢死,我就改嫁个更有钱的门户。”
他笑着吻上她的掌心:
“可惜这世上,只有我能向你奉上全部。”
她终于承认,除了钱,她最在乎的就是沈檀
恩怨浮沉
第89章
乱世风云际会,诸国并立于苍茫大地之上,烽火常年不熄。在此动荡时局中,武将之权势臻于鼎盛,成为各国赖以存续之支柱。
金戈铁马之间,武将们手握重兵,镇守边疆,其声威往往凌驾于文官之上,成为左右朝堂格局的重要力量。
贺朝疆域辽阔,北接狄戎,南邻楚越,西抗羌胡,东临海寇。四境之地,无一日不闻战鼓,无一夜不见烽火。
各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坐拥数万精锐,其权势之盛,往往令朝廷难以节制。边关大将府邸门前,常见各地使者络绎不绝,进献奇珍异宝,以求结盟或乞求庇护。
朝堂之上,武将地位尊崇。每逢大朝会,身着麒麟服的将军们位列武班之首,与文官分庭抗礼。皇帝赐宴时,必先敬戍边将领,论功行赏时,武将封赏往往倍于文臣。军中奏折直达天听,武将可直接面圣陈情,此等殊遇,令文官望尘莫及。
边境之地,城池巍峨,箭楼高耸入云,垛口处寒光闪烁。
守城将士披坚执锐,战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烽火台依山势而建,日夜监视敌情,一旦有变,狼烟顷刻间便可传讯百里。各处关隘守将手握生杀大权,可先斩后奏,其威势之重,可见一斑。
军中规制森严,大将军统领三军,麾下偏将、校尉、都尉各司其职。兵符所至,如朕亲临,将士莫敢不从。各镇节度使更可自置僚属,私铸兵甲,其势力范围俨然国中之国。
然武将权势过盛,亦成朝廷隐忧。有些边将拥兵自重,渐生骄矜之心,有的甚至与敌国暗通款曲,以待价而沽。朝中时有大臣上书,谏言削藩收权,然边境安危系于武将之手,朝廷往往投鼠忌器。
在这乱世之中,四海未归一统,百姓期盼太平。而武将们手握重兵,镇守疆土,其权势之盛,既是国家屏障,亦成朝廷隐忧。如何权衡武将权势与朝廷制衡,成为贺朝皇帝日夜思虑的要务。
山河破碎,期待有朝一日能海晏河清,让这武将极盛的时代成为过往云烟。
颍州城的春日,总是从太守府后花园的第一株芍药开始。
这一年,芍药花开得格外盛大,艳丽的花瓣如云如霞,映照着廊下执卷少女的容颜。
骆绯斜倚在朱漆栏杆上,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纱衣。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鸦羽般的鬓发间流转。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该媚意横生,却因眸中常含的三分愁绪而显得格外动人。
当她抬眼望人时,眼波流转间总带着若有若无的悲悯,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苦难。
“小姐又在读兵书了。”
侍女端着茶点走来,轻声笑着。
骆绯唇角微扬,指尖拂过书页上墨迹未干的批注,喃喃道:
“父亲可知,御夷部又在边境生事了。”
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超乎年龄的沉静。
这般才貌,早已传遍颍州。及笄那日,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太守府门槛。然而,太守骆成章却在一众名门贵胄中,选定了一个年轻的武将,夏州节度使,阎垣。
婚期定在三月三。
十里红妆从颍州一直抬到夏州,送亲的队伍走了整整七日。
当盖头被掀开时,骆绯看见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阎垣身着大红喜服,眉宇间还带着边关风沙留下的痕迹,但看她的眼神却很温和。
“夫人。”
他执起她的手,声音沉稳有力:
“我常年戍边,夏州也比不得泗京繁华,恐要委屈夫人了。”
新婚之夜,他们就这样聊到天明。二人从边关布防谈到诗词歌赋,骆绯惊讶地发现这个武将竟如此博学,阎垣亦为妻子的见识叹服。
红烛燃尽时,他们在晨光中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有惊喜。
节度使府的日子平静而温馨。阎垣虽军务繁忙,但只要回府,必定先问夫人起居。每逢休沐日,他会陪骆绯逛夏州城的书肆,或是教她骑射。百姓常见节度使大人扶着夫人在城墙上漫步,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次年深秋,骆绯有孕了。
阎垣高兴得在院里练了一夜的剑,第二天一早就去寺庙还愿。
怀孕期间,他只要在家,必定亲自为妻子画眉,睡前总要念几页兵书给腹中的孩子作为故事听。
分娩那日,阎垣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时,这个在战场上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将军,竟腿软得差点跪倒在地。
“是个小公子,恭喜将军,恭喜夫人了。”
产婆笑着将襁褓递出来,一旁的阎垣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手指都在发抖。他走进产房,先将孩子放在骆绯枕边,然后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
“夫人,辛苦了。”
骆绯虚弱地笑笑,目光落在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
“夫君给他取个名吧。”
阎垣轻触儿子的脸颊,又看了看还虚弱着的妻子,开口道:
“夫人耗费半条命生下的孩子,夫人来取。”
骆绯沉思了片刻,轻声开口:
“阎涣。”
“取‘涣然冰释’之意,愿他将来能继承你的志向和才气,化解这世间的干戈。”
小阎涣的出生让节度使府充满了欢声笑语,骆绯每日亲自哺乳,阎垣再忙也要每日抱儿子哄上半日。
每逢晴时,一家三口会在后院练武场散步,阎垣抱着儿子认兵器,骆绯就在一旁弹琴。
这样的幸福持续了七年,直到边境烽烟再起,御夷部大举进犯。
临行前夜,阎垣将妻儿搂在怀中,坚定道:
“等我回来。”
骆绯将亲手绣的平安符塞进丈夫战甲的内衬,不舍地开口道: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他点点头,只留给妻儿一个决绝的背影。
战争持续了整整半年。
待捷报传回时,夏州万人空巷。阎垣率军凯旋那日,百姓跪迎三十里,皇帝连下三道圣旨嘉奖,赐金帛无数。
但盛誉之下,亦有暗流涌动。
未央宫内,五十出头的崔仲明看着奏章,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镜中映出他日渐衰老的容颜,而奏折上“阎垣”两个字却显得如此耀眼。
“众卿以为,该如何赏赐阎爱卿?”
皇帝的声音在金殿回荡,目光扫过群臣。
宰相出列,恭敬道:
“阎将军功在社稷,当重赏。”
崔仲明嘴角微扬,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是啊,该重赏。”
他顿了顿,眼底暗流涌动,许久才抬眼,扫视着文武百官一张张谨慎小心的面容。龙袍之下,崔仲明的双拳又握紧了几分。
“阎垣劳苦功高,为我贺朝次次搏命,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已赏无可赏。”
“这样罢,就加封阎爱卿为镇北王,此后他便是贺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性王。”
退朝后,皇帝独坐良久。
夜幕低垂时,他忽然对暗处道:
“拟旨,召阎垣入京受封。”
手指在御案上划过,最终停在一份密报上,那是关于阎垣受百姓拥戴的详细记述。
烛火跳跃,映着皇帝阴晴不定的脸。
案头香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深宫中的寒意。
阎涣八岁那年的秋天,枫叶红得似血。
节度使府邸里的那棵老枫树,是阎垣在儿子出生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如火如荼的红叶映满了庭院。小阎涣正踮着脚,试图摘下最高处的那片枫叶。
他要将这片最红的叶子,送给即将凯旋的父亲。
“少爷慢些!”
老管家紧张地张开双臂,生怕小主人从梯子上摔下来。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高举金漆令牌:
“圣旨到——!”
“阎将军大捷,陛下特召入宫受封!”
整个节度使府顿时欢腾起来。侍女们忙着准备庆功宴,厨子开始宰羊烫酒。骆绯笑着将儿子抱下梯子,替他整理衣襟。
“涣儿,爹爹打了胜仗,要当王爷了。”
小阎涣睁大眼睛,一双狐狸眼和母亲的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戏文里那样,戴珠冠,穿蟒袍?”
骆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不曾注意到,那自宫中而来的传旨太监离去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阎垣入宫那日,特意穿上了骆绯新缝的常服。玄色锦缎上暗绣云纹,衬得他越发英挺。
临行前,他将儿子举过头顶,笑着道:
“涣儿想要什么?”
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莫名有些不安,却还只是回应道:
“要爹爹平安。”
阎垣大笑着,胡茬蹭着儿子的小脸。
“放心吧,爹爹很快就回来。”
说完,阎垣朝着府内张望几次,才想起来骆绯出门上香还愿了,此刻还没回来。无妨,待他入宫领了封王的恩赏,便带着诰命夫人的华服回来,那时妻子一定欢喜。
他的妻子花容月貌,美而不妖,待来年大朝会,他们一同穿着华服入宫,郎才女貌,定然又是一段佳话。那时候,阎涣也将十岁了,他想着,要带儿子上战场,一同杀敌、报国、忠君。
“爹爹走了。”
一代忠臣带着对妻儿的爱,战功的欣喜和余生的希冀,踏出了节度使的府门。
这是阎涣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笑容,最后一次听见父亲说话。
【作者有话说】
哈喽大家好,非常感谢大家翻开番外阅读。
番外《前传》内容包含崔姣姣穿书前的原历史结局+上代恩怨详细过程+最重要的!!崔姣姣到底为什么会进入到这本书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让她和千年前的贺朝产生了连接
所以,建议读者将番外全文阅读,以便完整整个故事的前后内容。
第90章
夏州的秋天总是多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已经连绵了三日。
骆绯从寺庙出来时,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压垮整座城。她穿着一身素白常服,发间只簪了朵小小的白绒花,却也难掩姿色。
“夫人小心脚下。”
侍女搀扶着她踏上马车踏板。
骆绯微微颔首,狐狸眼中盛着化不开的那一份愁容。那双曾经让阎垣一见倾目的眼眸,总是带着些许悲天悯人的慈悲感。
她弯腰钻进马车,没有注意到车夫已经换了个陌生面孔,更没有察觉车厢内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轱辘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骆绯倚着车窗,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她蹙了蹙眉,这似乎不是回府的路。
“停车。”
她轻声吩咐,却无人应答。
不安瞬间笼罩住了她整个人。
骆绯猛地掀开车帘,发现马车正驶向城外荒郊。她正要呼救,却突然闻到一股甜腻的异香,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色。
骆绯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奢华的花轿中,身上竟穿着一件绣着金凤的大红嫁衣。
轿子颠簸得厉害,显然正在疾行。她挣扎着坐起身,指尖触到轿壁上一处暗红的污渍,那颜色深得发黑,像是干涸的血迹。
她并不知晓,这正是运送阎垣尸首回府的那顶轿子,当时阎垣的血浸透了轿垫,每一处都是她丈夫的血迹。
而现在,她正坐在这顶载过丈夫遗体的轿子里,穿着嫁衣,被送往未知的去处。
“来人!”
骆绯厉声喝道,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轿帘被掀开,一个穿着宫装的婢女探进头来,平静恭谨地问道:
“夫人醒了。”
“可要用些茶水?”
骆绯死死攥住嫁衣的袖口,指节泛白。
“这是何处?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婢女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回应着:
“奉陛下旨意,送夫人前往怀朔部和亲。
“怀朔单*于阿斯楞正在等候夫人完婚。”
和亲。
骆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乃镇北王阎垣正妻,陛下刚刚封了我夫,怎会…”
婢女忽然打断她,语气依然恭敬却带着冷意。
“夫人慎言。”
“恐怕您还不知道罢,奴婢说与您听。”
而后,她将短短半日内发生的一切详细说给了骆绯。
“眼下,忠臣变奸佞,您所谓的丈夫现在是贺朝的罪臣,陛下开恩,允许夫人以未亡人的身份和亲,将功折罪,已是天大的恩典。”
“奸佞”二字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狠狠刺进骆绯心口。
她突然发疯似的扑向轿门,口中喊着:
“放我下去!我要回去找我的孩子!”
两个随从立即上前阻拦,骆绯眼疾手快,立即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刺进一个随从的手臂,鲜血顷刻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素白的手。
趁众人惊愕之际,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威胁道:
“陛下妒杀忠臣,知情者想必眼下已经灭口。崔仲明本就心虚,此刻无法再杀我儿,但我这个枕边人是万万不可能留的。他知我容貌出众,杀了可惜,活着还能作为礼物送到草原,不费他一兵一卒换取和平。”
见众人不答,骆绯知晓自己说中了十之八九。
“即如此,我若死了,怀朔必然以为陛下在戏耍他们,到时候贺朝又将迎来战争,崔仲明他不会肯的。”
“让我回去,否则我立刻死在这里!”
场面一时僵持,被刺伤的随从捂着伤口呻吟,其他人则是观望着不敢上前。
这时,那个方才说出真相的宫装婢女缓缓走上前来,她镇定自若地掏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到脸上的血点,而后微微一笑,劝谏道:
“夫人一死的确痛快。”
“可是…小侯爷该怎么办呢?”
骆绯的手猛地一颤。
婢女见状,继续开口:
“小少爷如今袭了承恩侯的爵位,全因陛下开恩,若夫人抗旨自尽,便是再次忤逆圣意。到那时…”
她故意顿了顿,发现骆绯已有些发抖,这才窃笑道:
“小侯爷父债子偿不说,您身为颍州太守的父亲,和那位在泗京做将军道哥哥,他们恐怕都得因为夫人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
金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骆绯踉跄着后退,跌坐在轿中的软垫上。她想起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睛,想起丈夫临行前未能说出口的嘱托。雨
声透过轿帘传进来,像是万千冤魂在哭泣。
“将离…”
她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婢女丝毫不惧地走上前,弯腰拾起金簪,重新为骆绯簪好,而后轻轻整理着她额前的碎发,柔声低于着:
“夫人明白就好。”
“此去怀朔,是为两国和平。夫人若顺从,小侯爷自然平安无事,若有不从…”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骆绯闭上双眼,任泪水浸湿嫁衣,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的悲恸已被冰冷的决绝取代。她缓缓坐直身子,整理好嫁衣的褶皱,声音平静得可怕:
“走罢,别误了吉时。”
轿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昏暗的轿内,骆绯轻轻抚摸着轿壁上那处暗红的血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丈夫最后的温度。
雨越下越大,花轿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骆绯端坐其中,嫁衣如火,面容如雪。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才貌双全的颍州才女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为儿子苟延残喘的母亲。
此时,节度使府外,夏州的天边红如烈焰。
急促的叩门声惊醒了整个府邸。
老管家提着灯笼开门,看见两个披着斗篷的蒙面人从一顶轿子中抬出一卷草席,朝着节度使门前所以一扔,便匆匆而去,迅速消失在熙攘的街道中。
管家定睛一看,立即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朝府内跑去。
“将军…回来了。”
管家的声音在发抖。
主母迟迟未归,唯有阎涣赤着脚奔出卧房,跟着管家一路到了门前。当他颤抖着手掀开草席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阎垣静静躺在那里,还穿着早间那身玄色常服,只是此刻已被鲜血浸透。
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遍布全身,最深的一处在心口。暗红的血痂凝固在破碎的衣料上,最触目惊心的是咽喉处那支鎏金箭,父亲说过,这是御林军的制式箭矢。
“爹爹…”
“为什么…”
孩子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爹爹不是去受封吗。”
紧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里疯狂滋长着,阎涣几乎不假思索地狂奔出去,一直到空气的极速进出让他的每一次胸口起伏都带着疼,他才终于看到了挂着“阎”字的马车。
空空如也的马车,是他失去母亲的证明,更是他未来一生的噩梦。
次日清晨,圣旨再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
“镇北侯阎垣,狼子野心,竟欲弑君。念其旧功,保留爵位,由其子阎涣袭爵,改封为‘承恩侯’,钦此。”
阎涣跪在地上,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无声滴落在青石板上。
噩耗传得比风更快,不过三日,阎垣就从万人敬仰的英雄变成了百姓唾骂的叛臣。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阎垣如何“埋伏死士欲刺王杀驾”,曾经受过阎垣恩惠的百姓,如今却纷纷朝节度使府门吐口水。
小阎涣偷偷溜出府门,想到常给爹爹买麦芽糖的老伯那里打听真相,谁知刚靠近摊子,老伯就狠狠啐了一口。
“叛贼!滚远点!”
他茫然地站在街上,看着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街坊们,此刻都投来厌恶的目光。他不明白,为什么爹爹拼死守护的人,转眼间就变了脸。
人心、嘴脸,竟变得比翻书更快。
最痛苦的,是那些深夜。
父亲无辜枉死,母亲下落不明,阎涣每晚一个人抱着枕头入睡,总幻想着醒来后,一切不过是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怕黑。
某个雨夜,阎涣不知多少次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赤脚狂奔到祠堂,对着父亲的牌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爹爹。”
八岁的孩子声音还带着稚嫩,眼神却冷得骇人。
“将离看明白了。”
“忠君爱国换不来真心,只会换来猜忌和背叛。”
他举起小手,对着阎垣的灵位一字一句道:
“从今日起,将离活着只为一件事。”
“报仇。”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漫上仇恨与愤怒,滔天的委屈变作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那些害您的人,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将离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映亮孩子苍白的一张脸。那双本该天真无邪的眸子里,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仇恨与希冀。
翌日,承恩侯府挂牌。
八岁的阎涣穿着不太合身的侯爵朝服,跪接圣旨。当太监念到“望尔吸取父训,忠君爱国”时,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臣,谢主隆恩。”
他叩首的声音清脆坚定,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昨夜刚在父亲灵前立誓复仇的孩子。
近三十个日夜过去,直到骆绯的眼泪哭干了,再也流不出一滴,轿外,终于传来怀朔族的迎亲歌谣,曲调苍凉悠远。
骆绯坐在轿内,攥紧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将离,等着母亲。
她在心中默念,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母亲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会再和你团聚。
花轿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车辙,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