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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夜之间,阎涣眼里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不再玩闹,不再撒娇,每日除了读书习武,就是坐在母亲亲手养育的那几盆芍药旁发呆。


    有时管家半夜醒来,会看见小主子站在院中练剑,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挥汗如雨,木剑破空之声凌厉竟如真正的兵器。


    “母亲。”


    某日练剑间隙,阎涣突然抬头,对着一片空气自言自语。


    “您说,爹爹最后疼不疼?”


    管家告诉他,仇恨太沉重了,他扛不起,会很痛苦。


    “不重。”


    阎涣的声音平静异常。


    “比起爹爹受的苦,这点恨,不算什么。”


    流苏花又一次盛放时,阎涣十岁了。他在父亲逝世的祭日那天,独自进了祠堂,再出来时,指尖滴着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挺直了脊背,定定地望着皇宫的方向,轻声自语着:


    “爹爹,等将离长大,定亲手杀了那昏君,替你和母亲报仇。”


    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个早熟的少年,片片凋叶飘落,如血如泪,覆盖了少年前行的路。


    花轿在颠簸中行进了不知多少日夜。


    骆绯终日沉默地坐在轿中,仿佛一尊穿着嫁衣的玉雕。只有当轿帘偶尔被风掀起时,她那死水般的眼眸才会微微转动,望向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


    中原的青砖黛瓦渐渐被黄土丘陵取代,空气中开始夹杂着青草与沙土的气息。护送队伍的装束在悄然变化着,除了贺朝官兵的制式铠甲外,人群中,还渐渐多了一批身着皮毛镶边的草原士兵。


    这日清晨,一阵奇异的花香透过轿帘缝隙钻了进来。


    那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涩,熟悉得让骆绯心口发紧。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掀开了轿帘一角。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芍药花海撞入眼帘。


    时值五月,正是芍药盛放的季节。在怀朔草原与中原交界的这片土地上,野生芍药如火如荼地绽放,粉的、白的、红的花朵在晨风中摇曳,一直蔓延到天际线处。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着初升的阳光,整片花海仿佛在燃烧。


    骆绯的呼吸骤然停滞。


    芍药。


    那是她最爱的花,是颍州的城花,也是她为儿子取小名的由来。


    “将离…”


    她无声地喃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怀涣儿时,正是颍州芍药盛开的季节。阎垣从战场归来,抱着一束刚从园中采下的芍药走进产房。那个惯于握剑的武将,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在枕边,轻声道:


    “夫人,你看这芍药,又名将离,但咱们一家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在,将离成了谶语。


    夫妻阴阳永隔,母子天各一方。


    护送队伍的怀朔骑士们注意到轿中的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年轻的骑士策马靠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夫人也喜欢萨日朗花?”


    “在我们草原,这是长生天赐予的祝福。”


    骆绯轻声重复着:


    “萨日朗?”


    骑士笑着回应,许是看出了骆绯情绪并不高,于是语气里带着些安抚:


    “是啊,萨日朗,意思是月亮之花。”


    “单于知道您来自颍州,特意吩咐了婢女,将阏氏的帐房设在萨日朗花海附近。”


    骆绯愣了一下,没想到怀朔王会对自己如此上心,不过她也只是扯出一丝笑意,略微点了点头,默然放下轿帘,重新陷入昏暗之中。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繁复的绣纹,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鸾凤,此刻看来仿佛是被困在锦缎中的囚鸟。


    就在骆绯眺望芍药花海的同一天,贺朝皇宫深处,一场秘密焚烧正在进行,十几个大箱子的物品被投入火中。


    骆绯的画像、诗稿、绣品,甚至她在阎府时用过的茶具、穿过的衣裳。所有能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都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太监总管面无表情地监督着这一切,尖细的嗓音在空荡的殿中回响:


    “陛下有旨,承恩侯之母骆氏已暴病而亡,从今往后,贺朝再无此人。”


    “有敢妄议者,斩。”


    诏书很快传遍各州郡。


    颍州太守府首当其冲,骆成章书房中所有与女儿相关的物品都被查抄。老太守跪接圣旨时,双手颤抖得几乎捧不住那卷明黄绢帛。


    “臣…领旨。”


    他重重叩首,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当夜,骆成章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中。


    抬头去看,墙上还留着取下画轴后的淡印,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稿被收走大半。老人颤抖着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幅小小的画像,上面画着小女儿及笄时巧笑倩兮的模样。


    画中的少女莞尔嫣然,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灵动的光采,尚未染上日后那些愁绪。


    “绯儿…”


    老人轻唤一声,老泪纵横。


    三日后,颍州太守府传出讣告:


    颍州太守骆成章,因丧女伤心过度,旧疾复发,溘然长逝,长子骆绍为父扶棺办礼。


    消息传到边境时,骆绯正被迫换上怀朔的新娘服饰。婢女为她梳妆时,小心翼翼地说道:


    “夫人节哀。”


    骆绯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满头珠翠,额贴花钿,完全是一副草原新娘的打扮。她突然轻笑一声,笑声凄楚得让梳妆的婢女手一抖,玉梳掉落在地。


    “父亲是知道了我的事才这样伤心的吗。”


    骆绯轻声问,手指抚过镜面,仿佛这样就能触到父亲的容颜。


    婢女跪地,始终不敢答话。


    骆绯不再追问。


    她起身走到帐外,望向南方颍州的方向。漫山遍野的芍药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故人的魂魄在向她告别。


    她缓缓跪倒在地,抓起一把带着芍药芳香的泥土,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贴身收起。


    “将离。”


    她在心中默念。


    “等着母亲。”


    夕阳西下,芍药花海被染成血色。骆绯站起身,整理好繁复的嫁衣,向着单于的金帐走去。她的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坚定,仿佛不是去完成一场政治联姻,而是奔赴另一个战场。


    从这一天起,贺朝的骆绯死了,活下来的,是怀朔的阏氏。


    但在那袭华美的嫁衣之下,一颗属于母亲与女儿的心,仍在跳动。


    风中,传来怀朔牧歌的调子,伴随着芍药花的清香,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怀朔部的王帐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草原上永不沉落的太阳。这里是漠北最辽阔的部族领地,牧草丰美,牛羊成群,骁勇的骑士们策马奔驰时,整片大地都在震颤。


    斛律阿斯楞单于站在王帐前,望着渐行渐近的和亲队伍。


    这位年轻的君主年仅二十五岁,却已经统领怀朔部五载。


    他身着一袭玄色貂裘,裘袍下露出银甲寒光,腰间佩戴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狼头形状的蓝宝石,那是独属于单于的权力象征。


    当花轿停稳,侍从掀开轿帘时,阿斯楞看到了他的新娘。


    骆绯穿着一身繁复的贺朝嫁衣,金线绣制的凤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但她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让这身华服显得格外沉重。当她抬头望来时,那双含着三分悲戚的狐狸眼,让阿斯楞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欢迎来到怀朔。”


    阿斯楞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同时伸出手臂。


    骆绯没有接他的手,自己步下花轿。她的目光掠过阿斯楞,望向远处无垠的草原,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单于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一个心如死灰的妇人。”


    阿斯楞收回手,不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赏。


    “阏氏误会了。”


    “在草原上,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生活,你的过去,只会让你更加珍贵。”


    他顿了一瞬,补了句:


    “这是我的草原,今后也是你的草原,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骆绯睫毛微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夜的王帐喜宴,草原各部首领齐聚。


    篝火熊熊,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马头琴声悠扬婉转。骆绯坐在阿斯楞身旁,面对满桌佳肴一动未动。


    一位醉醺醺的部落长老举杯,用着有些黏糊糊的语气道:


    “单于为何要娶个汉人寡妇?美虽美,却是中原人,恐怕未来她的话难以服众啊…”


    话未说完,阿斯楞手中的银杯突然重重砸在案上。


    整个王帐瞬间寂静无声。


    “纳吉长老。”


    阿斯楞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息。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那位长老顿时酒醒大半,慌忙跪地请罪。


    阿斯楞起身,走上前去扶起长老,目光却扫过全场。


    “从今日起,她就是怀朔的阏氏,谁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他转向骆绯,语气突然放得温柔:


    “阏氏可有什么想说的?”


    骆绯抬起眼帘,轻轻摇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侍女不小心将奶茶洒在了骆绯的嫁衣上。在场的草原贵族们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按照草原的传统,新婚带污,可是不吉之兆。


    第92章


    阿斯楞却大笑起来,解下自己的貂裘披在骆绯肩上。


    “看来,长生天都觉得这身汉人衣裳太重了,该换我们草原的服饰了。”


    这番机智的化解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骆绯下意识地拢了拢还带着单于体温的裘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婚后次日,阿斯楞并没有急于圆房,而是带着骆绯参观整个王庭。他耐心地教她认草原上的各种野花,告诉她哪些可以入药,哪些有毒。


    当看到一片芍药花时,骆绯终于主动开口:


    “这花,中原也有。”


    阿斯楞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波动,柔声道:


    “我知道你思念故土,从今往后,每月月圆之时,我都陪你去边境,让你遥望家乡。”


    他当真履行了承诺。每个满月之夜,无论政务多么繁忙,阿斯楞都会亲自陪骆绯到两国边境的山坡上。在那里,骆绯可以远远望见贺朝境内的灯火,而阿斯楞就安静地陪在一旁,从不催促。


    某个月夜,骆绯望着南方突然落泪。阿斯楞没有说话,只是递上一方丝帕。帕子上绣着一枝芍药,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单于何必如此费心。”


    骆绯声音哽咽:


    “我不过是个…”


    阿斯楞突然打断道:


    “不过是个思念故土和孩子的母亲。”


    阿斯楞接话道:


    “我虽未见过那孩子,但能让你如此牵挂,必定是个好孩子。”


    骆绯终于转头正视这位年轻的单于。


    月光下,他的面容英俊而刚毅,眼神却异常温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轻声问。


    阿斯楞望向远方:


    “我母亲也是被迫来到草原的,她至死都望着故乡的方向。”


    他顿了顿:


    “我不想让同样的遗憾,发生在你身上。”


    从此,骆绯开始慢慢接受草原的生活。她学习骑射,研究草药,甚至帮助阿斯楞处理部族事务。她的聪慧和见识,很快赢得了草原人民的尊重。


    一个午后,骆绯正在教部落里的孩子们认汉字,阿斯楞突然策马而来。他在马上弯腰,一把将她捞上马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马奔向草原深处。


    马停在那片芍药花海中,阿斯楞才开口:


    “贺朝来使,要我禁止你接近边境。”


    骆绯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但我拒绝了。”


    阿斯楞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她:


    “我斛律阿斯楞的妻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枚狼牙项链: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现在我给你戴上。”


    骆绯看着眼前的男子,看着他眼中的真诚与坚定,终于缓缓点头。


    狼牙项链落在她胸前时,远处传来牧人的歌声。


    阿斯楞站起身,用草原语高声和了一句,然后对骆绯笑道:


    “他们在唱,月亮之花终于为怀朔绽放。”


    骆绯没有回答,但她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阿斯楞的手。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那片开满芍药的边境线。在那里,两个曾经平行的命运,终于开始交织在一起。


    怀朔部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与牧羊犬的吠声打破这片沉寂。骆绯站在王帐外,望着天边那轮将圆的月亮,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狼牙项链。


    这是她在草原度过的第三个秋天。


    帐内,阿斯楞正在批阅各部送来的文书。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衬得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格外专注。


    骆绯悄悄回头望去,不禁想起这三年来这个男子给予她的尊重与温暖。


    他从未强迫过她,即使大婚那夜,当骆绯蜷在毡毯中瑟瑟发抖时,阿斯楞只是轻轻为她盖好貂裘,自己则在一旁的矮榻上和衣而卧。


    三年来,他们同帐而眠,却始终以礼相待。


    “阏氏又在看月亮了?”


    阿斯楞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将一件温暖的狐裘披在她肩上。


    骆绯微微颔首:


    “快要月圆了。”


    每月月圆之时,阿斯楞都会陪她去边境眺望故乡,这三年来从未间断。


    阿斯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南方,忽然道:


    “阏氏可知道,为何我总在月圆之夜陪你去边境?”


    骆绯摇头。


    “因为我母亲说过,月圆之时,思念能传得最远。”


    阿斯楞的声音很轻:


    “她临终前,还望着月亮说,故乡的月亮应该也是这么圆。”


    骆绯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阿斯楞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提起他的母亲。


    次日,部落里来了中原的商队。骆绯在巡视集市时,偶然听到几个商人在议论夏州的新任节度使,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侯爷。


    “听说承恩侯姓阎,是那个叛将阎垣的儿子。”


    商人的话飘进耳中,骆绯手中的牛皮水袋砰然落地。


    她的儿子已经十一岁了,他还好好活着。


    当晚,骆绯彻夜未眠。


    她躺在毡毯上,睁眼看着帐顶,耳边反复回响着商人的话语。将离才十一岁,就要在虎狼环伺的朝堂中挣扎求存吗,他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有危险?


    黑暗中,她感觉到阿斯楞起身点了灯。


    “阏氏可是有心事?”


    他温声问道,递来一碗温热的马奶。


    骆绯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年的牵挂与担忧尽数道出。说到最后,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还那么小,就要独自面对那些豺狼虎豹…我…”


    阿斯楞沉默地听着,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马匹。


    良久,他忽然起身穿衣:


    “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阿斯楞带着一身寒露回到帐中。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彻夜未眠。在骆绯惊讶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我想了整整一夜。”


    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送你回去。”


    骆绯愕然:


    “单于说什么?”


    阿斯楞重复着,语气坚定:


    “我送你回夏州,回到你儿子身边。”


    “我会亲自带队护送,以怀朔单于的身份正式访问贺朝。届时你可以借机留下,中原皇帝不敢对我怎么样。”


    骆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到将离身边,这是她这三年来日夜期盼的事。


    “那你呢?”


    她轻声问:


    “你怎么办?”


    阿斯楞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苦涩:


    “我是单于,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骆绯望着眼前这个男子。


    这三年来,他给予她的不仅是尊重,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记得她喜欢的每一样食物,知道她每个情绪变化,甚至为了她学习汉语诗词。而如今,他竟然愿意为了成全她的母爱,冒着与中原朝廷冲突的风险,亲自送她回去。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骆绯却缓缓摇头。


    “不,我不能回去。”


    阿斯楞怔住: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念…”


    骆绯打断他,声音颤抖却坚定:


    “我若回去,不仅会给你和怀朔部带来麻烦,更会害了将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当今皇上多疑善忌,若知道涣儿有怀朔单于做靠山,只会更加忌惮他。到时候,涣儿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阿斯楞沉默着,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可是,若你不走,恐怕就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他轻声说。


    骆绯凄然一笑:


    “有时候,惦念一个人,不一定要守在他身边。”


    她望向南方,眼神温柔而坚定。


    “只要知道他平安,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够了。”


    帐外传来牧人吆喝羊群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斯楞仍然跪在那里,仰头看着骆绯。晨光透过帐帘缝隙照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传说中那些慈悲而智慧的女神。


    “阏氏…”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


    骆绯弯腰扶他起身:


    “这三年来,多谢你的体谅,从今往后。”


    她顿了顿,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我会安心做好怀朔部的阏氏,你的妻子。”


    阿斯楞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这是骆绯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


    当晚,王帐中举行了小小的家宴。


    骆绯特地换上了草原服饰,还亲自烤了全羊,当她把第一块最嫩的羊肉放到阿斯楞盘中时,在场的部落长老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宴后,阿斯楞牵着骆绯的手走出王帐,满月如银盘高悬天际,将整片草原照得亮如白昼。


    “今日不去边境了?”


    阿斯楞轻声问。


    骆绯摇头,握紧他的手。


    “不必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身处何方,我和将离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从这一夜起,骆绯真正开始以怀朔阏氏的身份生活。


    她协助阿斯楞处理政务,调解部落纠纷,还将中原的农耕技术传授给牧民。她的智慧与慈悲,很快赢得了整个怀朔部的爱戴。


    而每个月圆之夜,她仍然会去边境,只是不再是为了眺望故乡,而是为了在那里种下一株株芍药花苗。


    “等这些花开满边境的时候。”


    她对阿斯楞说:


    “我的故乡和我的新家,就连在一起了。”


    阿斯楞从身后拥住她,下巴轻抵她的发顶。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看你爱的芍药花。”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紧紧相依,仿佛本就该如此。而在遥远的南方,十一岁的阎涣正在灯下苦读,偶尔抬头望月时,总坚信母亲就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地方。


    他相信,母亲没有像世人说的那样抛弃自己,她一定和自己一样,痛苦地思念彼此。


    第93章


    转眼间,九年过去,骆绯甚至已经模糊了中原的模样。


    而怀朔部的王庭,近日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各部首领和长老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骆绯依然平坦的小腹,而后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这日朝会,白发苍苍的纳吉长老再次出列,手中的权杖重重顿地:


    “单于,您登基已近十载,后宫却仍只有阏氏一人。怀朔部需要更多的王子来巩固统治啊!”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几位部落首领纷纷上前,有的推荐自己的女儿,有的提议与邻近部族联姻。


    阿斯楞端坐在狼皮王座上,面色平静如水。待众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的好意,阿斯楞心领了。”


    “但怀朔部的未来,不在于有多少王子,而在于能否有一位贤明的继承人。”


    另一位长老急切道:


    “可是单于…”


    “阏氏至今未有喜讯,若是…”


    阿斯楞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长老。”


    “我娶阏氏,不是因为她能生儿育女,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朝会不欢而散,阿斯楞回到寝帐时,发现骆绯正在为他缝制新的战袍。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外界流言的影响。


    “阏氏可听说了今日朝会之事?”


    阿斯楞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骆绯抬起头,微微一笑:


    “单于是说,为我挡下纳妃提议一事?”


    阿斯楞叹了口气:


    “他们也是为部族着想,只是我不喜欢。”


    骆绯放下针线,眼神温柔。


    “我明白的。”


    “其实单于不必总是护着我,若是为了部族,也并无不可。”


    阿斯楞握住她的手,缓缓道:


    “我娶你时就说过,在草原上,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选择了你,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这个选择。”


    骆绯凝视着眼前这个男子,五年的时光让他更加成熟稳重,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她想起这些年来,他如何顶住压力,一次次拒绝纳妃的提议,如何在她思乡心切时,陪她在边境一坐就是整夜,又如何细心记住她的每一个喜好。


    “单于。”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我可能…有孕了。”


    阿斯楞愣住了,仿佛没有听清:


    “什么?”


    骆绯的脸颊泛起红晕。


    “月事迟了半月有余,而且近日总是嗜睡,闻不得羊肉的腥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斯楞一把抱起,在帐中转了好几个圈。这个一向稳重的单于,此刻笑得像个孩子: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骆绯又羞又急,拍了下他的肩膀,羞怯道:


    “单于快放我下来,小心伤着孩子!”


    阿斯楞这才慌忙将她轻轻放下,手足无措地问:


    “有没有不舒服?”


    “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模样,骆绯忍不住笑出声来。


    “才一个多月,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消息很快传遍王庭。那些曾经催促纳妃的长老们,此刻都换上了笑脸,纷纷送来贺礼。纳吉长老更是亲自牵来一百头最好的母羊,说是给未来王子准备奶食。


    随着月份渐大,骆绯的孕吐越来越严重。草原的羊肉奶食她一概闻不得,唯独想吃中原的清淡小菜。阿斯楞便派人快马加鞭去边境城镇,寻来中原厨子,专门为她做饭。


    某个深夜,骆绯从梦中惊醒,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她披衣走出寝帐,看见阿斯楞独自坐在月光下,手中刻着一把小木刀。


    “怎*么还不睡?”


    她轻声问道。


    阿斯楞连忙起身扶她坐下:


    “睡不着,就想着给孩子做点玩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展示手中的半成品,缓缓道:


    “以前看我父亲做过,真自己动手,才发现不容易。”


    骆绯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她靠在他肩上,望着天边的月亮:


    “单于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斯楞揽住她的肩,柔声道:


    “都好。”


    “若是男孩,我就教他骑马射箭,若是女孩,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明美丽。”


    临产的那个月,整个王庭都紧张起来。阿斯楞特意请来中原产婆和草原巫医共同待命,自己更是推掉所有政务,日夜守在骆绯身边。


    分娩那日,阿斯楞在产帐外来回踱步,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声,脸色比产妇还要苍白。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终于传来时,他几乎站立不稳。


    “恭喜单于!是个小王子!”


    产婆抱着襁褓出来报喜。


    阿斯楞颤抖着手接过儿子,小家伙刚出世,还有些皱巴巴的,却有着一双和骆绯一样的狐狸眼。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然后急忙走进产帐。


    骆绯虚弱地躺在毡毯上,发丝被汗水浸透,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的儿子…”


    阿斯楞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藏不住激动:


    “我们的孩子,他很像你。”


    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夫人,谢谢你。”


    按照草原传统,新生儿要在满月时取名。


    这一个月天看来,阿斯楞翻遍了所有典籍,咨询了部落长老和巫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名字。


    直到满月礼前夜,他看见骆绯抱着儿子,轻声哼唱着颍州的摇篮曲。月光洒在母子二人身上,温柔而宁静。


    阿斯楞忽然有了主意。


    满月礼上,王庭热闹非凡。各部首领都赶来祝贺,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当阿斯楞抱着儿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王庭顿时安静下来。


    “今日,我为我儿取名。”


    阿斯楞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以草原之名,唤作斛律策勒格日,愿他像这草原一样辽阔。”


    众人欢呼起来,这是个顶好的名字。


    但阿斯楞顿了顿,继续道:


    “此外,我还要给他取一个汉名。”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看向骆绯。


    “阏氏的故乡,在中原,一个叫颍州的南方州郡,我查询地图书籍,发现颍州有一条河流贯穿全城,所有的百姓都依靠这这一条母亲河捕鱼耕田。”


    “这条河,叫漴水。”


    他看向骆绯,眼中有千万柔情。


    “所以,我儿的汉名,就随他母亲的姓,以母故乡之水为名。”


    “就叫,骆漴。”


    骆绯的泪水瞬间涌出。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斯楞会如此细心体贴,用这种方式纪念她的故乡。


    纳吉长老上前一步:


    “单于,这似乎不合传统…


    阿斯打断他:


    “我的儿子,既是草原的雄鹰,也是连接中原与怀朔的桥梁。这两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他走到骆绯面前,将儿子轻轻放入她怀中。


    “从此以后,草原和中原,都是他的家了。”


    骆绯抱着儿子,望着丈夫,泪水中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怀中的小骆漴仿佛听懂了一般,咿呀地挥舞着小手,仿佛在回应父亲的期望。


    从此,怀朔部有了两位王子,草原上的策勒格日,和中原的骆漴。


    阿斯楞向所有人证明了他对妻子的深情,以及对两个民族融合的愿景。


    月光依旧皎洁,照在这片孕育着新生命的草原上。而在遥远的颍州,漴水潺潺流淌,仿佛也在为这个承载着故乡之名的孩子,唱着祝福的歌谣。


    怀朔部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


    一夜之间,冰雪消融,草原上冒出嫩绿的新芽,芍药花苞在暖阳下悄然绽放。骆绯抱着刚满三个月的策勒格日坐在王帐前,看着儿子在摇篮中咿呀学语,小手脚欢快地踢蹬着。


    阿斯楞蹲在一旁,正小心翼翼地用羊奶喂儿子。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单于,此刻却连个银勺都拿不稳,奶渍沾了满手。


    “让乳母来喂吧。”


    骆绯忍俊不禁。


    “那可不行。”


    阿斯楞一本正经道:


    “父亲喂的奶更香,我儿才能长得更壮,是不是啊?”


    他逗弄着儿子,策勒格日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般温馨的画面,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是血,还未到王帐前就滚落马下。


    “单于!贺朝…贺朝大军压境!”


    骑士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便昏死过去。


    阿斯楞猛地起身,脸色瞬间冷峻,沉着道:


    “传令各部,即刻集结!”


    战争来得如此突然,仅仅三天时间,贺朝十万大军已陈兵边境,统帅正是骆绯的兄长,时任宣威将军的骆绍。


    王帐内,各部首领争论不休。


    主战派要求立即反击,主和派则认为应该先派使者谈判。


    “还谈什么!”


    纳吉长老怒道:


    “贺朝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要等他们把刀架在脖子上再反抗吗?”


    阿斯楞沉默地听着,目光却不时飘向寝帐方向,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


    夜深人静时,骆绯为丈夫披上战袍:


    “让我去见兄长。”


    “我能说服他退兵。”


    阿斯楞断然拒绝。


    “不行!太危险了,战场上刀剑无眼…”


    骆绯摇摇头,平日里一副柔弱模样的阏氏却在此时异常坚定。


    “正因为刀剑无眼,我才更要去。”


    骆绯坚持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丈夫和兄长自相残杀。”


    阿斯楞拗不过妻子的坚持,最终还是答应让她在两军阵前与骆绍见面。


    第94章


    次日清晨,两军对垒。


    贺朝军队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怀朔骑兵则如草原上的狼群,蓄势待发。骆绯一袭白衣,独自策马走向两军之间的空地。


    对面军阵中,一员银甲将军缓缓而出。


    当对方取下头盔时,骆绯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如何能忘记,那正是她十年未见的兄长骆绍。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骆家特有的狐狸眼,依然如故。


    “绯儿…”


    骆绍的声音哽咽了:


    “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骆绯强忍泪水,哀声道:


    “哥哥。”


    “单于待我很好,我不想看到你们兵戎相见。”


    骆绍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


    “我是奉旨前来,陛下有令,踏平怀朔。”


    语毕,他忽而望着妹妹,带着期待问出那句:


    “妹妹,你跟我走吧。”


    “我们回家。”


    骆绯摇头,二人都明白,这是必败的局面。


    “兄长应该明白,我若回去,只会让皇上更加忌惮阎骆两家,将离在朝中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


    话未说完,一支冷箭突然从贺朝军阵中射出,直取骆绍后心。


    骆绯惊叫一声,却见兄长猛地侧身,箭矢擦着铠甲而过。


    “有刺客!”


    两边军阵顿时骚动起来。


    骆绍当机立断:


    “绯儿,快回去!今日之事恐怕有诈!”


    他调转马头,却又回头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留下一句:


    “妹妹。”


    “保重。”


    这次短暂的会面不欢而散。


    当夜,骆绯辗转难眠,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天快亮时,急报传来:


    骆绍将军深夜遇袭,重伤昏迷。


    “一定是崔仲明搞的鬼!”


    骆绯猛地起身。


    “他要杀人灭口!”


    阿斯楞按住激动的妻子,安抚道:


    “我已经派最好的巫医去为你兄长救治了,你放心。”


    然而,三天后,传来的却是骆绍伤重不治的噩耗。


    据说,将军临终前留下遗言:


    宁做草原鬼,不为贺朝臣。


    骆绯听到消息时,正抱着策勒格日哄睡,银碗从手中滑落,羊奶洒了一地。她呆呆地坐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夫人?”


    阿斯楞担忧地轻唤。


    骆绯缓缓抬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我要去见兄长最后一面。”


    两军再次对峙,这一次,骆绯直接策马来到贺朝军阵前。


    “我要见骆绍将军。”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贺朝副将出面回道:


    “叛将骆绍已经伏诛,尸首已经送回京城…”


    骆绯厉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住嘴!”


    “让我见兄长,否则今日我就死在这里!”


    就在僵持之际,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军阵,车帘掀开,里面赫然是骆绍的灵柩。


    “陛下开恩,准骆将军魂归故里。”


    副将道:


    “但有一个条件,请夫人亲自护送灵柩回京。”


    这明显是个陷阱,阿斯楞立即策马上前,阻拦道:


    “夫人不可!”


    但骆绯已经下马,一步步走向灵车,当她看到棺中兄长安详的遗容时,泪水终于决堤。


    “哥哥…”


    她轻抚着冰冷的棺木。


    “绯儿带你回家。”


    就在她准备登上灵车的瞬间,异变突生,两侧突然射出无数箭矢,直取骆绯。


    千钧一发之际,阿斯楞飞身扑来,用身体护住妻子,自己却中箭倒地。


    “放箭!”


    纳吉长老大吼。怀朔骑兵顿时万箭齐发,压住了对方的攻势。


    混战中,骆绯拖着受伤的丈夫且战且退。当她终于踉踉跄跄地退回本阵时,发现阿斯楞肩头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染红了战袍。


    “单于!”


    她惊呼一声。


    “无碍…”


    阿斯楞咬牙拔箭,嘴唇已没了血色,却仍呢喃一句:


    “快救骆将军灵柩。”


    但已经晚了。


    贺朝军队趁机放火烧了灵车,骆绍的遗体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骆绯眼睁睁看着兄长的最后痕迹消失在火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殷红的火焰焚化了骆绍的尸体,这是崔仲明害死的不知第多少条人命。


    当晚,怀朔部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


    因为没有遗体,只能立衣冠冢。骆绯将兄长送她的那方芍药帕子放入冢中,跪在坟前久久不起。


    “哥哥至死都在想着救我。”


    她喃喃自语:


    “而我却连他的遗体都保不住…”


    阿斯楞默默为她披上裘衣,五指紧握成拳。


    “这个仇,我一定会为夫人报。”


    远在贺朝泗京的朔风里,军旗正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校场之上,十八岁的阎涣一身玄色轻甲,手持长枪,正在与数名老兵对战。枪尖如龙,在寒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每一次出击都带着破空之声。


    “将军小心了!”


    一名百战老将大喝一声,手中陌刀直劈而下。


    阎涣不闪不避,长枪一抖,竟用巧劲将陌刀引偏,随即一个回马枪,枪尖精准地停在老将咽喉前三寸。


    校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要知道,方才出手的老将曾是阎垣麾下第一猛将,如今竟败在一个少年手下。


    阎涣收枪行礼,谦逊道:


    “承让。”


    老将抚须大笑着:


    “虎父无犬子啊!”


    “将军这手回马枪,颇有当年阎将军的风范!”


    提到阎垣,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阎涣眼神一暗,却很快恢复如常,勾唇道:


    “诸位叔伯教导有方。”


    语毕,阎涣退步转身,作势要走,一个身影快步上前,一只手接过阎涣手中的兵器,另一只手快速为他披上一件轻便的薄衫,免他出汗着凉。


    “阿泱,近日射箭练得如何,可有进益?”


    阎涣顿步回身,对上那一张和自己三分相似的脸。


    这是他在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他亲手救下的人,他的堂弟,阎泱。


    “谢将军关怀,成绩尚可。”


    阎泱点头答话,语气中带着对兄长的绝对尊敬。


    便在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入。


    “八百里加急!御夷部犯边,云州告急!”


    军情如火,不过三日,阎涣便率三千精骑驰援云州。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领兵,军中不少老将都暗自担心,毕竟御夷部以骁勇善战著称,这些年不知让多少贺朝将领折戟沉沙。


    而上一次能打怕他们的,正是已故的夏州节度使,阎垣。


    云州城外,烽烟四起。


    御夷部这次出动了两万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阎涣站在高处眺望敌阵,眉头紧锁。


    “将军。”


    阎泱忧心忡忡。


    “敌众我寡,不如固守待援?”


    阎涣摇头道:


    “御夷部擅长围城打援,等援军到来,云州早就城破了。”


    是夜,阎涣做了一個大胆的决定,次日亲自带领五百死士,夜袭敌营。


    “不可!”


    众将纷纷劝阻。


    “将军,这太危险了!”


    阎涣却已披甲上马,不容置疑。


    “御夷部今夜必在庆功,防备松懈,这是唯一的机会。”


    果然,御夷部大营中正在狂欢。


    他们刚刚击溃了一支贺朝援军,自以为胜券在握。谁也没想到,一支轻骑会如鬼魅般突入大营。


    阎涣一马当先,长枪所向披靡。他专门寻找敌将斩杀,制造混乱。五百死士如尖刀般插入敌营心脏,所过之处,火光冲天。


    混战中,阎涣直取御夷部主帅帐。


    那主帅正在饮酒作乐,见一个少年将军杀到,不禁大笑:


    “贺朝无人矣!派个刚长大的娃娃来送死!”


    阎涣也不答话,挺枪便刺。


    两人战作一团,帐内刀光剑影。那主帅确实骁勇,但阎涣的枪法得自父亲真传,又融合了这些年的苦练,越发凌厉。


    三十回合后,阎涣一枪洞穿敌将咽喉。


    “主帅已死,尔等速速受降!”


    “降者不杀!”


    阎涣挑着敌将首级冲出大帐。


    群龙无首的御夷部顿时大乱,与此同时,城内的守军也趁机杀出,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此战,阎涣以少胜多,斩敌五千,俘虏万余,彻底剿灭了为祸边境多年的御夷部。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金銮殿上,崔仲明看着捷报,手指微微发抖。


    阎涣…阎垣的儿子。


    他竟如此骁勇善战。


    年迈的帝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阎垣正在崛起。


    “陛下。”


    宰相出列奏道:


    “阎涣立此大功,当重赏以安军心。”


    众臣纷纷附和。


    确实,如此大捷,若是不赏,只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崔仲明强压心中不快,挤出一丝笑容,问道:


    “众爱卿以为,朕该如何封赏这位武将新秀啊?”


    兵部尚书出列,恭谨道:


    “按律,当封三品镇北将军。”


    “但…阎涣年纪尚轻,可先封四品骑虎将军,以示陛下恩威并济。”


    骑虎将军。


    好一个骑虎将军。


    崔仲明心中冷笑着,这封号倒是贴切,他如今倒真是骑虎难下了。


    “…准奏。”


    皇帝挥毫写下圣旨,朱笔特别在“虎”字上重重一顿。


    宣旨太监赶到云州时,阎涣正在伤兵营中探望将士。他亲自为一个断臂的老兵换药,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这样治伤的方法,他这十年来都是如此做的。


    “阎将军接旨——”


    阎涣跪地听旨,面色平静如水。


    当听到“封四品骑虎将军”时,他嘴角微微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骑虎?


    确实,如今他阎涣就是要骑在这贺朝的江山之上,看看皇帝老儿能奈他何。


    “臣。”


    “谢主隆恩。”


    他叩首接旨,声音洪亮,眼神却冷若冰霜。


    第95章


    当晚,阎涣独自登上云州城楼。


    北望草原,南眺京城,手中摩挲着那方母亲留下的芍药帕子。


    “父亲,母亲。”


    他轻声自语着:


    “将离又进了一步。”


    “终有一日,我会让那些害过我们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寒风中,少年将军的身影挺拔如松,月光照在崭新的骑虎将军铠甲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远在京城的崔仲明,今夜又失眠了。


    他仿佛看到阎垣那双含恨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更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渐渐变成了阎涣的模样。


    年轻,锐利,充满复仇的火焰。


    “来人…来人!”


    皇帝突然坐起,对暗处大吼道:


    “给朕盯紧那个阎涣,一举一动,都要禀报——!”


    暗卫领命而去,于卧榻上靠坐的崔仲明却再无睡意,独自坐在龙床上,直到天明。


    此时,云州城外,阎涣正在训练新兵,他亲自示范枪法,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引得将士们阵阵喝彩。


    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将军望向京城的方向时,眼中闪过的,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决绝。


    阎涣受封骑虎将军的消息传回泗京时,正值深秋。十八岁的少年将军站在云州城头,远眺着通往京城的官道,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将军,京城来的密信。”


    阎泱双手高举,呈上一封火漆密函。


    阎涣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猎鹰已盯上雏虎,慎之。”


    他冷笑一声,将信纸在火炬上点燃。火光跳跃间,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崔仲明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这才封将几日,暗探就已经就位了。


    是夜,阎府旧宅。


    一尘不染的祠堂里,阎涣恭敬跪在父亲的牌位前。


    “父亲。”


    他轻声道:


    “将离如今已是正四品的骑虎将军了,手下有阎家亲兵,还有夏州将士。但未来的这条路,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凶险。”


    窗外秋风萧瑟,吹得崭新的窗棂咯咯作响。这座曾经车水马马的侯府,如今虽华丽依旧,却空荡冷清,喂余遗孤一人,徘徊叹息。


    阎涣很清楚,若不想步父亲后尘,他必须尽快在朝中立足。


    而最快的办法,就是联姻。


    泗京长史苏泉的独女苏若栖,成了他最好的选择。苏家虽非权倾朝野,但在朝中人脉深厚,苏泉更是掌管京城防务的关键人物。


    阎涣本打算与苏若栖谈一笔交易,她给他名分与人脉,他给她将军夫人的荣耀。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然而,当他夜探苏府,却在后花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月光下,苏若栖独自坐在荷花池边,肩膀微微颤抖。她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正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


    “苏小姐这是何苦?”


    阎涣从暗处走出,苏若栖惊得匕首落地,颤巍巍道:


    “阎…阎将军?你怎么会…”


    阎涣拾起匕首,浅笑道:


    “不如苏小姐先说说看,为何要轻生?”


    在阎涣的逼问下,苏若栖终于崩溃道出实情。原来,崔仲明贪恋她的美色已久,每晚秘密接她入宫侍寝,却因怕她生下皇子威胁太子崔宥,始终不肯给她名分。如今她已有身孕,皇帝竟直接抛弃了她,不认这个孩子,由她自生自灭。


    “我….实在下不了手…”


    苏若栖泪如雨下,显然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父亲一生磊落,若我大了肚子,旁人会如何议论,我父亲这辈子的名声都会被我给毁了的…”


    阎涣沉默良久,他看着眼前这个绝望的女子,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的骆绯,是否也曾这般无助。


    “我娶你。”


    阎涣突然道。


    苏若栖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问:


    “什么?”


    阎涣语气平静,重复道:


    “我说,我娶你。”


    “让这孩子姓阎,做我名义上的嫡子,这样既能保全孩子,也能解你困境。”


    苏若栖犹豫不决:


    “可是陛下那边…”


    阎涣骤然冷笑,变了脸色。


    “崔仲明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盘,他反而会对我放松警惕。”


    他二人的这场婚事办得仓促却隆重,皇帝果然“龙颜大悦”,赏赐丰厚,只有阎涣看得懂皇帝眼中深藏着的东西,那是替他的太子重重松了口气。


    大婚之夜,阎涣与苏若栖约法三章:


    “你我在外是夫妻,在内各不相扰。今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阎夫人,享有的一切尊荣。待大事已成,你若想离开,我绝不阻拦。”


    苏若栖感激涕零,这对于那时候的女子来说,无异于救命之恩。


    “将军大恩,若栖没齿难忘。”


    次年春,苏若栖产下一子,阎涣为其取名阎良,大摆筵席庆贺。


    此后,阎涣借着苏家的人脉和自己的军功,阎涣仕途平步青云。二十岁时,他已官至三州军事总督,受封了父亲曾经的封地夏州,皇帝不得不“嘉其功”,特许他在京城开府建衙。


    新建的阎府坐落在泗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府邸规模甚至超过了当年的侯府。


    入府那日,阎涣独自在祠堂待了很久。


    他将父亲的牌位供奉在正堂,轻声道:


    “父亲,将离回来了。”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把我们赶出去。”


    府中的眼线很快将阎涣“每日祭拜亡父”的消息传回宫中,崔仲明听后冷汗涔涔,知晓这个当年没能斩草除根留下的后患,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羽翼渐丰。


    这话传到阎涣耳中时,他正在教小阎良走路。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扑进他怀里,软软地叫了声“爹爹”。


    阎涣抱起孩子,对身旁站着的阎泱淡淡道:


    “告诉陛下,孤近日得了一匹好马,名唤‘惊鸿’,正适合献给太子殿下。”


    阎泱有些不解,疑惑着问道:


    “将军,这是…”


    阎涣眼中闪过算计的光。


    “照做便是。”


    “崔仲明疑心重,我越是对太子示好,他越不会觉得我甘心为臣,只会把孤的忠心当作对皇权的挑衅。孤就是要他担忧,要他恐惧,要他夜夜难眠,恨不能护着自己的项上人头入睡。”


    果然,崔仲明收到“惊鸿马”后,对太子的看守更加严密了,他甚至暗中削减了东宫卫队,生怕阎涣通过太子培养势力。


    这一切都在阎涣预料之中,他深知复仇不能急于一时,必须步步为营。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最佳时机。


    与此同时,他对苏若栖母子始终以礼相待。尽管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他从未亏待过他们。小阎良更是被他视如己出,亲自教导文武之道。


    某日,苏若栖忍不住问:


    “将军为何对良儿如此用心?”


    “他毕竟不是…”


    阎涣打断她,淡淡道:


    “稚子无辜。”


    “况且,孤答应过,要保你们母子周全。”


    苏若栖望着这个年轻却深沉的男子,忽然觉得看不透他。外界都说阎涣冷酷无情,可她却见过他深夜为将士遗孤安排后路,见过他悄悄接济父亲旧部。


    这个男人,一点一点走进了她的心,只是无论她如何贤惠体贴,事事周全,阎涣似乎就像一块暖不化的冰,永远不会对她动心一分。


    数月后,阎涣站在新建的望楼上,眺望南地的方向,那里有夏州,还有颍州。


    “母亲,将离已经站稳脚跟了。”


    他轻声自语着:


    “下一步,该让那些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了。”


    夜色中的泗京,万家灯火如星,但在这片喧嚣之下,暗流正在涌动。一场复仇的大幕,正在缓缓拉开。


    未央宫的深夜,总是弥漫着一股药石苦涩的气息。五十四岁的崔仲明躺在龙榻上,辗转难眠。窗外风声呜咽,在他听来却像是万千冤魂的哭泣。


    “陛下,该用药了。”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端来药碗。


    崔仲明猛地坐起,突然一把打翻药碗,怒吼道:


    “有人在窗外!朕听见了!”


    老太监跪地颤声道:


    “陛下,那是风声罢了…”


    崔仲明却拼了命地摇头,脑袋左右晃成拨浪鼓,声音颤得不像话:


    “不!是阎垣!他来索命了!”


    皇帝惊恐地指着窗外,乍然起身躲在柱后,崩溃大喊:


    “你看!他就站在那里!浑身是血!他来了…他来了!”


    这样的夜惊,近来愈发频繁。太医院的安神汤已经不见效,崔仲明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日渐成长的阎涣。


    今日早朝,崔仲明又收到边关急奏,阎涣率军大破北狄,斩首万余。朝堂之上,群臣纷纷称赞,更有那胆大的,欲投入阎涣麾下,竟公然说着“虎父无犬子”这样的话来,要求重赏这位年轻的军事总督。


    “众卿以为,该如何封赏?”


    崔仲明强撑着病体问道。


    宰相出列,恭谨答到:


    “阎总督已掌三州军事,若再封赏,恐会…”


    崔仲明冷笑,一声,抬眼睥睨阶下百官。


    “怕什么?”


    “恐他学他父亲造反吗?”


    话一出口,满朝寂静,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接话。


    第96章


    退朝后,崔仲明独坐御书房,对着阎涣的奏折发怔。那字迹刚劲有力,与阎垣年轻时如出一辙。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阎垣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战功赫赫。


    “陛下。”


    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出现,悄声禀报:


    “阎涣近日与太子走得很近。”


    崔仲明猛地抬头。


    “什么?”


    暗卫低声继续道:


    “阎涣常送太子兵器马匹,还亲自教导骑射。陛下可还记得,他的父亲,那阎佞


    皇帝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自己当年也是通过讨好前朝太子,最终夺得皇位。如今阎涣此举,难不成是要重演历史。


    “好个阎涣…”


    崔仲明咬牙切齿:


    “朕能扶他上来,就能把他踩下去!”


    是夜,皇帝秘密召见心腹大臣。


    “明日,朕要在宫中设宴,庆贺阎爱卿大捷。”


    崔仲明眼中闪着诡异的光。


    “就仿照当年…给阎垣庆功的规格办。”


    众臣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二十年前那场“庆功宴”发生了什么。


    “陛下三思啊!”


    老臣跪地劝谏道:


    “如今阎涣手握重兵,万一…”


    崔仲明咳嗽着,抬手一摆。


    “朕意已决,这次…这次一定要永绝后患!”


    然而计划还未实施,就传来了更坏的消息,阎涣的军队开始换防,三州兵力暗中向泗京方向移动。同时,边关传来急报,怀朔部单于阿斯楞亲率五万铁骑,陈兵边境。


    崔仲明惊恐万状,当夜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阎垣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前,身后跟着长大成人的阎涣。父子二人手持滴血的长剑,一步步向他逼近,直指他的咽喉。


    “陛下!陛下醒醒!”


    太监慌忙摇醒尖叫的皇帝。


    崔仲明浑身冷汗,指着空荡荡的寝殿大喊:


    “他们…他们来了!快叫侍卫!l


    这样的夜惊持续了数日,皇帝彻底病倒了,数位太医院会诊后,悄悄对宰相摇头。


    “陛下这是惊惧过度,心神俱损,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消息很快传到阎涣耳中。


    他正在校场练兵,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告诉陛下,臣近日得了一株千年人参,正要献入宫中为陛下滋补。”


    当那株形似人形的老参送到龙榻前时,崔仲明冷汗涔涔,摇头道:


    “他…他这是在讽刺朕!快拿走!拿走!”


    人参被扔出殿外,立时摔得粉碎,但皇帝的心病已经种下,药石无灵。


    在一个雨夜,崔仲明突然召见太子,他死死抓住儿子的手,嘶声道:


    “宥儿,记住…永远不要相信阎家人。”


    “他们…他们都是阎罗殿的索命鬼…”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龙榻。


    御医们跪了一地,却都束手无策,看着满室的宫人们恐惧跪地,崔仲明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阎垣展开圣旨时那错愕的表情,百名暗卫一拥而上的混乱,还有那顶悄悄抬回阎府的染血轿子。


    “报应…这都是报应…”


    皇帝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涣散。


    未央宫深处,药石苦涩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五十四岁的崔仲明躺在龙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烛光摇曳,将他枯槁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殿外,突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声声叩在白玉石阶上,如同催命的鼓点。老太监惊慌失措地跪在榻前,颤巍巍道:


    “陛下…阎、阎将军求见…”


    崔仲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不见…朕不见…”


    但已经晚了。


    玄甲铿锵声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立在寝殿门口。


    阎涣未着朝服,只穿一身墨色常服,腰间佩剑甚至未解。这身打扮在帝王寝殿本是死罪,但此刻无人敢拦。


    “臣,阎涣,特来探望陛下。”


    青年的声音冷冽如刀,在空旷的殿中回响。


    崔仲明挣扎着想坐起,却无力地跌回枕上。透过昏花的视线,他看见那张脸,那分明是二十年前的阎垣,同样的剑眉星目,同样的薄唇紧抿,只是眼中的凌厉晦暗,远不同于他父亲的澄澈清明。


    “你…你…”


    皇帝的手指剧烈颤抖,指向步步逼近的身影。


    阎涣在龙榻前三步处站定。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与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眸中,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怨怒。


    “陛下可还记得我父亲?”


    阎涣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崔仲明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


    “逆臣…该死…”


    阎涣突然轻笑一声:


    “逆臣?”


    “我父亲一生为国,战功赫赫,最后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陛下可知,那夜我掀开草席时,看到的是什么?”


    他向前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八十四处伤口,处处避开要害。”


    “他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寝殿内的宫人早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崔仲明脸色惨白如纸,拼命向后缩去,仿佛想躲进龙榻深处。


    “为什么。”


    阎涣的声音陡然拔高:


    “就因为他功高盖主,就因为你忌惮他?”


    “或是,嫉妒他。”


    崔仲明双目猩红,似乎眼见此事避无可避,反倒有了几分与之相抗的气力。


    “功高盖主…”


    “历来如此。”


    阎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悲愤。


    “好一个历来如此!”


    “那陛下可知道,你最珍视的这把龙椅,很快就要换人坐了。”


    他俯下身,在皇帝耳边轻声道:


    “你一生最在意的便是这江山帝位,而我,会亲手把它交给别人。你最疼爱的太子,我会让他成为傀儡,而你守护的贺朝江山…”


    青年将军直起身,一字一句道:


    “我会让它改姓阎。”


    崔仲明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来,却从榻上滚落在地。


    “*你…你敢!”


    阎涣冷眼看着皇帝在地上抽搐,继续道:


    “您放心,我不会杀你,我要让您活着看到这一切,看到您最害怕的事情,一件件变成现实。”


    但崔仲明已经听不见了。


    他双目圆睁,手指死死抠着地砖,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当太医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时,皇帝已经没了气息。


    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阎涣站立的方向。


    次日黎明,丧钟响彻泗京城。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举国震惊。九重宫门次第开启,白幡如雪般挂满檐角。皇城内外,哭声震天,不过真假难辨。


    而此时的阎府,阎涣正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听到钟声,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系好腰带。


    “父亲。”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


    “这是第一个。”


    镜中的青年将军目光如刀,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笑意。窗外,朝阳正在升起,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那座刚刚失去主人的皇宫。


    八岁的太子崔宥穿着过大的孝服,跪在灵前瑟瑟发抖。


    他还是个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父皇就没了,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他自幼崇敬的大将军,成了他的杀父仇人。


    “殿下节哀。”


    阎涣跪在太子身侧,声音恭敬,眼神却冷若寒霜。他亲手为小太子整理歪斜的孝带,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百官跪满大殿,哭声此起彼伏。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许多人在偷偷交换眼神。皇权党、中立党、阎家党,文臣武将党。各方势力在这国丧之时,已经开始暗中较劲。


    “陛下驾崩得突然,未留遗诏。”


    宰相跪在前排,声音悲痛却字字清晰:


    “当务之急,是扶太子早日登基。”


    皇权一派的领袖立即附和道:


    “正当如此。”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但武将党的将领们却沉默不语,目光都投向阎涣。谁都知道,如今真正掌握兵权的,是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军事总督。


    阎涣缓缓抬头,目光扫过群臣:


    “太子年幼,登基之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好陛下的丧仪。”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从长计议?


    这分明是要拖延新帝登基。


    三日守灵期,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阎涣以“护卫皇宫”为名,调来自家亲兵接管防务。宰相则联合文官集团,连夜拟订所谓的“先帝遗诏”。皇权族不甘示弱,暗中联络各地藩王,试图制衡阎涣。


    停灵第七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局势更加紧张。


    太庙供奉的太祖佩剑竟然不翼而飞,这在国丧期间可是大凶之兆。


    “定是有人要祸乱朝纲啊!”


    宰相当众疾呼:


    “严查,必须严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阎涣,谁都知道,太庙守卫最近刚换成了他的人。


    阎涣却淡然自若:


    “既然要查,就彻查到底。不如请宰相大人亲自带队,搜查各位大臣的府邸。”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谁府上没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此招尤为聪明,此事最后果然不了了之。


    出殡那日,阴雨绵绵。


    六十四人抬的楠木棺椁缓缓而行,纸钱如雪片般飘洒。太子崔宥捧着牌位走在最前,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摇摇欲坠。


    阎涣骑马护在灵柩旁,玄甲外罩着麻衣。雨水顺着他冷峻的面容滑落,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第97章


    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哭声震天,但细听之下,却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议论。


    “听说陛下是被阎将军给活活吓死的…”


    “嘘!不要命了?”


    “阎将军这是要给夏州节度使报仇啊…”


    送葬队伍行至皇陵时,雨突然停了。当棺椁缓缓落入墓穴时,一道阳光破云而出,正好照在阎涣身上。


    他翻身下马,走到墓穴边,抓过一把黄土,缓缓撒入穴中。


    “陛下。”


    他轻声道:


    “好好看着吧。”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身旁的宰相打了个寒颤。抬头时,正好对上阎涣冰冷的眼神。


    葬礼结束后,阎涣径直入宫“辅佐”太子,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是夜,阎府密室。


    “将军,各地驻军已经到位。”


    “宰相府昨夜秘密接待了三位藩王使者。”


    “皇权族正在暗中调动私兵。”


    一条条消息汇拢而来。阎涣站在军事沙盘前,手中把玩着一枚虎符。


    “很好。”


    他唇角微扬。


    “让他们都动起来。”


    “只有这样,才知道哪些是敌人,哪些,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窗外,一轮血月高悬,泗京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安眠。


    而在皇宫深处,八岁的小太子从噩梦中惊醒,哭着要找父皇。宫人们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应,唯有阎涣走进寝殿,亲手为太子擦去眼泪。


    “殿下莫怕。”


    他的声音温柔得可怕。


    “从今往后,有臣在。”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一个充满阴谋与血腥的时代。


    崔仲明刚刚驾崩,泗京皇城仍笼罩在国丧的肃穆之中。白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百官素服跪于太极殿前,哀哭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在这片看似庄重的氛围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


    是日申时,丧钟再鸣。


    按照礼制,这是先帝灵柩移驾太庙前的最后仪式。文武百官垂首跪拜,无人注意到,一队玄甲武士已悄然封锁了宫门。


    阎涣自白虎门缓步而来,他未着孝服,反而一身墨色铁甲,腰间长剑曳地,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夕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那张与阎垣极为相似的脸上,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阎将军这是?”


    礼部尚书刚开口询问,便被一剑封喉。


    鲜血喷溅在白色的丧幡上,如同雪地中绽开的红梅。百官哗然,惊恐地看着那位素以铁血手腕著称的年轻将军。


    “十四年了。”


    阎涣的声音冷如寒铁:


    “诸位可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剑尖轻点,指向跪在最前方的宰相,冷着声道:


    “李相当年为先帝献策,图穷匕见,当真是好计谋啊。”


    宰相面色惨白,连忙道:


    “阎将军,国丧期间,岂可…”


    话未说完,剑光已至。


    宰相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如此死去。


    接下来的一幕,成为在场所有人永生难忘的噩梦。


    阎涣如修罗临世,一步一人,剑剑致命。每杀一人,他便高声数落其罪状:


    “兵部尚书张启!当年伪造我父通敌书信!”


    “御史大夫王琮!带头弹劾我父谋反!”


    “禁军统领赵莽!亲手将我父刺得皮开肉绽!”


    惨叫声此起彼伏,宫门处顷刻间化作人间地狱。有些官员想逃,却被玄甲武士无情斩杀,有些跪地求饶,换来的只有更利落的剑锋。


    鲜血在青石砖缝中蜿蜒流淌,渐渐汇成一道道细小的血河,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


    八岁的崔宥被太监死死捂住眼睛,但凄厉的惨叫和浓重的血腥味仍无孔不入。小皇帝瑟瑟发抖,泪水浸湿了太监的衣袖。


    “还有你。”


    阎涣突然剑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


    “太医院正刘明道。”


    “当年我父亲身中八十四刀,你却说他是欲行刺先帝,被识破后混战侍卫,后突发疾病而亡。”


    老医官跪地叩首:


    “老臣…老臣也是被逼无奈啊!l


    阎涣冷笑。


    “无奈?”


    “那孤今日杀你,也是无奈。”


    剑落,头断。


    血溅三尺,染红了阎涣的战靴。


    当第二十八颗人头落地时,夕阳正好沉入宫墙之后。


    天边晚霞如血,将整座皇城染得通红。阎涣持剑而立,玄甲已被鲜血浸透,脚下尸横遍地。


    幸存的官员跪在地上,呕吐声、啜泣声、牙齿打颤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敢抬头看那个浴血的杀神。


    阎涣缓缓走到小皇帝面前,单膝跪地,面色平静。


    “陛下受惊了。”


    “这些奸佞之臣蒙蔽先帝,祸乱朝纲,臣已为陛下,除之。”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与方才的杀神判若两人。崔宥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是夜,阎涣下令以“谋逆罪”将二十八具尸体悬首城门,并罗列其罪状公示天下。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这些所谓的罪状,不过是复仇的借口。


    史书将这一事件称为“白虎门之变”,后世史官评述:


    “涣以臣弑君,以子复仇,血洗宫门,一步一杀。其行虽暴,其情可悯。然开权臣专政之先例,启后世无穷之祸端。”


    这一事变,正是他“阎王”之名的由来。


    那日后,阎涣彻底掌控了大半朝政,小皇帝成为傀儡,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而那条流过宫门的血河,虽然很快被清洗干净,却永远流淌在每个亲历者的记忆里。


    此后,阎涣常对着阎垣的画像喃喃自语:


    “父亲,那二十八人只是开始,儿不在乎天下人如何谩骂我、憎恶我、惧怕我。所有伤害过我们阎家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全都得死。”


    夕阳如血,照着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黄昏,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惨叫,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而历史,就在这血与火的交织中,缓缓翻开了新的一页。


    崔仲明驾崩后的第七日,八岁的崔宥在重重护卫下登上龙椅。那龙椅对他而言太过宽大,幼小的身躯深陷其中,仿佛随时会被这象征至高权力的金漆巨物吞噬。


    登基大典上,小皇帝穿着特制的龙袍,冠冕沉重得让他不得不时时抬头。每当他要低头时,身旁的阎涣便会轻咳一声,那声音虽轻,却让幼主立即挺直脊背。


    “陛下,该念诏书了。”


    阎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却不容置疑。


    崔宥颤抖着手展开诏书,童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微弱:


    “朕…朕幼冲登基,特命帝师阎涣,总理朝政,封九千岁万户侯”


    话音未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九千岁万户侯。


    这封号本朝从未有过,距离万岁仅一步之遥。更有甚者,万户侯的食邑规模远超规制,几乎割去国家赋税的三分之一。


    新任宰相出列欲谏,却被阎涣一个眼神制止。玄甲武士悄然出现在殿门处,刀鞘与铠甲的碰撞声让所有想要反对的大臣都闭上了嘴。


    新帝登基次日,阎涣便以“精简朝政”为名,连下三道诏书:


    其一,废除丞相制,设“内阁总领大臣”,由阎涣兼任。


    其二,裁撤二品以上官职,美其名曰“革除冗员”。


    其三,所有奏折须先经“千岁侯府”审阅,方可呈送御前。


    这套组合拳打得朝野上下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半个朝堂的官员失了实权,阎涣的亲信则迅速填补了各个要职。


    反抗的声音不是没有。


    御史台三位老臣联名上书,痛陈“阉割朝纲之弊”,奏折清晨送入帝师府,午时,三人便因“结党营私”的罪名被抄家流放。


    最惨的是兵部侍郎周启。他暗中联络边关守将,企图兵谏清君侧,密信尚未送出,阎涣已经带着玄甲军包围了周府。


    “周大人好大的胆子。”


    阎涣端坐马上,冷眼看着被押解出来的周启。


    “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想着造反。”


    周启破口大骂:


    “阎佞!你欺君罔上,不得好死!”


    阎涣轻笑一声,挥手示意。玄甲军当即在街口架起铡刀,当众将周启问斩。血淋淋的人头被悬挂在城门示众,旁边贴“逆臣”的罪状。


    经过这番铁血整顿,再无人敢公开反对阎涣。


    千岁侯府门前车水马龙,各路官员争相巴结,而皇宫却日渐冷清,除了必要的典礼,很少有人去觐见那个八岁的小皇帝。


    阎涣的日常生活极尽奢华,九千岁府邸占地百亩,亭台楼阁堪比皇宫。每日上朝,他乘坐的金辇由十六人抬着,仪仗甚至超过亲王规制。


    更让人侧目的是,他开始公然修改律法。


    先是增加“大不敬罪”的适用范围,将任何对帝师不敬的言行都纳入其中,后又颁布“连坐新规”,一人犯罪,可牵连整个有司衙门。


    某个冬日,小皇帝在御花园玩耍时不慎落水,阎涣得知后,竟以“护驾不力”为由,将当日值班的三十六名侍卫全部处死。鲜血染红了太液池的冰面,也彻底冻结了所有人反抗的念头。


    然而,表面的顺从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以刚一上位便被贬官的宰相,时任吏部尚书的李德明为首的一些老臣,暗中组建了“保皇党”,他们秘密联络各地藩王,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第98章


    深宫里,小皇帝崔宥也在悄悄成长。


    那个被吓坏的孩子渐渐学会了隐藏情绪,在阎涣面前表现得顺从乖巧,背地里却通过贴身太监传递消息。


    这一切,阎涣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急于清除这些反对势力,反而像猫捉老鼠般享受着掌控全局的快感。


    “让他们闹吧。”


    阎涣在书房中对阎泱笑道:


    “没有对手的棋局,岂非太过无趣?”


    他推开窗,望向皇宫方向。月光下,九千岁的笑容冰冷而残酷。


    “我要让所有人明白,这个天下,迟早要姓阎。”


    窗外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而历史,正沿着血染的道路,缓缓驶向更加黑暗的深渊。


    阎涣站在帝师府的最高处,俯瞰着夜幕中的泗京城。


    万家灯火在他脚下延伸,如同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而此刻,他最想挪走的那颗棋子,正是他的岳父,泗京长史苏泉。


    苏泉这个老狐狸,表面上对女婿毕恭毕敬,暗地里却一直在搜集阎涣结党营私的证据。更让阎涣不能容忍的是,苏泉竟然暗中与保皇党勾结,企图联合各地藩王清君侧。


    “岳父大人,这是你逼我的。”


    阎涣轻声自语,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次日清晨,阎涣亲自拜访苏府。


    他带来珍贵的药材,嘘寒问暖,俨然一副孝子模样。苏泉虽然心存戒备,却也不敢公然得罪这个权倾朝野的女婿。


    “岳父近来气色不佳,孤特请太医来为您诊治。”


    阎涣笑容温和,眼神却冰冷如霜。


    太医开出的药方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杀机。其中几位药材单独服用无害,但配合苏泉日常饮用的参茶,便会慢慢侵蚀心脉。这种手法极其隐蔽,即便验尸也难以察觉。


    然而,阎涣千算万算,没算到崔仲明临终前还留了一手。


    原来崔仲明早就料到阎涣会对苏泉起忌惮之心,提前在苏府安插了死士。这些死士的任务不是保护苏泉,而是在必要时“帮助”阎涣完成这件事,不仅如此,还要做得更加引人注目。


    就在阎涣的毒药快要见效时,死士抢先一步在苏泉的饮食中下了剧毒。这种毒药发作极快,症状惨烈,分明是要将谋杀做得人尽皆知。


    当阎涣接到苏泉病危的消息赶去时,一切都太迟了。


    苏泉躺在病榻上,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看到阎涣进来,苏泉突然瞪大眼睛,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你…你好狠的心!我做鬼也不会…”


    话未说完,苏泉便咽了气,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阎涣的方向。


    苏泉暴毙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巧的是,当时正好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在苏府附近“偶然”经过,称自己亲眼目睹阎涣从苏泉的寝屋匆匆离开。


    流言如野火般蔓延。


    “听说了吗,千岁侯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岳父!”


    “是丧尽天良啊!苏大人可是他的恩人!”


    “连岳父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阎涣百口莫辩。


    他确实想要苏泉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这明显是有人设局,但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就连他派去下毒的太医,也在这时落井身亡。


    最让他心痛的,是苏若栖的反应。


    当苏若跌跌撞撞地冲进灵堂,看到父亲惨死的模样时,整个人崩溃地跌坐在地。她转身看向阎涣,眼中满是绝望与憎恨。


    “为什么。”


    她声音异常嘶哑,面容变得扭曲。


    “我父亲从未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此毒手?!”


    阎涣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难道要承认自己确实计划毒杀苏泉,只是被人抢先一步吗。


    苏若栖见他沉默,更加确信了传言,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素白的孝服。


    从此,苏若栖一病不起。


    无论阎涣请来多少名医,她都拒绝诊治。有时她会突然抓住阎涣的手,泣不成声:


    “良儿还那么小,求你放过他…”


    有时,她又会无力地躺在床榻上默默垂泪。


    阎涣日夜守在她病榻前,看着这个曾经明艳动人的女子日渐枯萎,心如刀绞。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她绝望地想要自尽的模样,想起她初为人母时,抱着阎良时的温柔笑容。


    这些年来,虽然只是名义夫妻,但她始终尽心打理家务,从未有过怨言。她爱上自己了,阎涣都知道,也明白她在背后以苏家女的身份为自己周旋转圜,尽心尽力。可他对这个女人,只有互利互惠的帮扶,和一些感动和怜悯,此外,再无其他。


    “若栖,我…”


    他试图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苏若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阎涣,我只有一个请求。”


    “照顾好良儿,他是无辜的。”


    阎涣紧紧握住她愈发冰凉的手,此刻他感受到了什么,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解释上。


    “我答应你。”


    “我会对始终良儿视如己出,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得到这个承诺,苏若栖似乎放下心来,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那里正飘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就像她初见阎涣那个冬天一样。


    “阿涣,你瞧。”


    “下雪了。”


    她轻声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若栖的葬礼很简单,特别的只是阎涣不顾礼制,坚持要全府为她服孝百日。那些日子,他常常独自坐在灵堂里,对着妻子的牌位饮酒到天明。


    世人皆道千岁侯与亡妻鹣鲽情深,却不知,这情,不过是他们彼此间永远还不清也说不完的恩情。他那些时日的醉酒,不是思念一个英年早逝的爱人,而是悼念一个一生悲苦的女子。


    一个和他母亲一样可怜的女子。


    有时,小阎良会跑来问他,母亲去了哪里。阎涣总是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没关系,父亲会永远陪着良儿。


    没有人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内心充满怎样的悔恨与痛苦。


    他让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母亲。


    此时的阎良,和当初的自己,又有何分别呢。不过他比自己幸运许多,起码他还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怜爱他、疼惜他、护着他。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泗京城的大街小巷。


    阎涣站在窗前,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苏若栖曾对他说,这世上最冷的不是雪,而是人心。


    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十三岁的崔宥坐在龙椅上,身形依然显得单薄。每当阎涣步入大殿时,小皇帝总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像极了私塾里惧怕先生的学生。


    没人会相信,如此小的孩子,他的恭敬和惧怕竟会是装的。


    “帝师辛苦了。”


    每日朝会开场,崔宥总会用尚带稚气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甚至还特意从御座上微微起身,以示对阎涣的尊敬。


    这般作态让不少老臣心酸,但在阎涣看不到的地方,小皇帝的眼神却与年龄不符地深沉。他记得每一个对阎涣谄媚的官员,也记得每一个敢直视他眼睛的臣子。


    养心殿地下有一条密道,通往一处鲜为人知的暗室。这里曾是崔仲明用来会见暗卫的地方,如今成了小皇帝的秘密基地。


    每晚子时,崔宥会借口就寝,实则通过密道来到暗室。这里聚集着他精心挑选的心腹:有被阎涣罢黜的老臣之子,有对阎氏专权不满的年轻将领,甚至还有几位看似对阎涣忠心耿耿的官员。


    “今日阎王又杀了三人。”


    一个身着禁军服饰的年轻人低声汇报:


    “都是暗中向陛下示忠的。”


    崔宥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个习惯和他父亲崔仲明如出一辙。


    “继续潜伏。”


    良久,小皇帝才开口:


    “记住,活着才能报仇。”


    崔宥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不直接对抗阎涣,而是利用阎涣的疑心除掉政敌。


    比如当阎涣要清除保皇党时,崔宥会“无意中”透露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既取得阎涣信任,又保护了真正的心腹。有时,他还会故意表现出对某些官员的好感,而这些人往往很快就会被阎涣找借口除掉。


    最妙的是他对阎良的态度。


    表面上,他对这个“镇北王世子”极其宠爱,时常赏赐玩具珍宝,甚至破例允许阎良自由出入皇宫。这让阎涣放松了警惕,却不知崔宥是在通过阎良了解千岁侯府的动向。


    在京郊一所不起眼的庄园里,一群少年正在接受严酷的训练。


    他们都是从各地找来的孤儿,被秘密培养成只听命于皇帝的死士。


    崔宥经常偷偷来到这里。他会站在暗处观察,记住每一个人的表现。有时他甚至会亲自上场比试。不过他年纪尚小,总是败下阵来,但这种举动让死士们深感皇恩浩荡。


    “你们的命是朕的。”


    崔宥对满身伤痕的少年们开口:


    “但朕要的不是你们的命,而是你们的忠诚。有朝一日,朕会带你们取回本该属于朕的东西。”


    少年们跪地发誓,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第99章


    表面上,崔宥依然是个懦弱顺从的小皇帝,他在阎涣咳嗽时立即关切地问候,在阎涣发表意见时连连称是,甚至会在阎涣训斥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暗地里,他的势力正在稳步成长。


    通过精心设计的“巧合”,他的人渐渐渗透到各个要害部门。禁军中有他的眼线,内阁里有他的密探,连阎涣最信任的察言司中,都有向他效忠的人。


    月夜,崔宥独自站在御花园中,望着阎涣府邸的方向。少年天子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匕首,那是他父亲崔仲明曾经用过的。


    “阎涣。”


    他轻声自语,眼神冷得可怕。


    “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在朕手里。”


    “否则,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飒飒作响,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小皇帝,而是一条蓄势待发的幼龙,等待着腾空而起的那一天。


    而这一切,权倾朝野的阎涣还浑然不知。他太自信了,自信到忽视了这个他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眼中,日益增长的仇恨之火。


    这场权力的游戏,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阶段。


    清心殿内,香炉青烟袅袅,阎涣手中拈着一盏茶杯,坐在御阶之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怀朔部骑兵骁勇,若能以和亲之策收归我用,则北境可安。臣提议,将长公主崔瓷许配给怀朔左贤王策勒格日。”


    十三岁的崔宥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的雕龙。他记得那个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庶姐,崔瓷,一个在司州长大的公主。


    “帝师所言极是。”


    小皇帝乖巧地点头。


    “只是不知,怀朔部是否愿意。”


    阎涣淡淡打断:


    “陛下下旨便是。”


    退朝后,诏书立即拟好,用词客气,意思却很强硬,要么接受和亲,要么被视为对贺朝不敬。


    诏书送到怀朔时,单于阿斯楞正在教儿子骑射。


    阿斯楞看完诏书,连连摇头,语气中带着忧愁:


    “这位千岁侯,这是要逼我们表态啊。”


    策勒格日放下兵器,接过诏书看了看,眉头紧锁。


    “父亲,我们不能接受,贺朝皇帝只是个傀儡,他这不就是借机与我怀朔结交,好用我草原将士去处理他国内乱。”


    “但若直接拒绝,正好给他们出兵的理由。”


    阿斯楞沉思片刻,想出一个完全的方法。


    “这样,你亲自去一趟泗京,名义上是谢恩,实则婉拒这门亲事。记住,要做得滴水不漏。”


    策勒格日领命,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草原,前往那个母亲常常提起的中原。


    初次踏足中原,策勒格日特意提早了时日到达,为看看母亲心心念念的中原到底是何景象,他特意绕道,在地图上找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州郡名字游玩一番。


    “司州…”


    他喃喃念着,中原的话他从小就随母亲学习,随读来还有些不够规正,倒也大差不差。


    中原比他想像的还要繁华,街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他化名“骆公子”,带着几个随从在城中闲逛。


    这日午后,他一时兴起,在城郊纵马奔驰。草原上养成的习惯让他不习惯约束马速,谁知拐弯时突然冲出一个捡风筝的孩童。


    “小心!”


    一道身影飞快地扑出,抱着孩童滚到路边。


    策勒格日急忙勒马,骏马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摔下。定睛看去,救人的是个素衣少女,发髻散乱,衣衫沾尘,却掩不住清丽的容颜。


    “姑娘没事吧?”


    他慌忙下马,用生硬的汉语问道。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双澄澈的眸子,她先检查了怀中的孩童,确认无碍后,才淡淡看了策勒格日一眼。瞧他看着不像中原人,于是只回道:


    “公子在城中纵马,未免太过危险。”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骆漴面红耳赤。


    “是在下冒失了。”


    他拱手赔礼,接道:


    “不知姑娘可曾受伤?”


    少女摇摇头,扶着孩童站起身,策勒格日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个中原的女子,眉眼如画,若春风过溪,一见难忘。


    “敢问…姑娘芳名。”


    他忍不住问道,又怕太过莽撞,于是又接了句:


    “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崔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说罢,她施了一礼,牵着孩童转身离去。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骆漴怔在原地,直到随从提醒才回过神来。


    “去查查,这是谁家的小姐。”


    他吩咐道,目光仍追随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然而司州这么大,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姑娘谈何容易,策勒格日在司州盘桓数日,访遍各大世家,却一无所获。


    那抹素白的身影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有时他会想,若是草原上的姑娘,定会大方告知姓名。但更多的,是他懊悔当时没有追上去。


    “殿下,该启程去泗京了。”


    随从催促道。


    骆漴最后望了一眼司州城,心中莫名怅然。他不知道,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姑娘,正是他要去退亲的那位贺朝长公主。


    泗京皇宫,接风宴上,策勒格日作为怀朔使臣,坐在客席首位。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敬酒,目光不时瞟向宫门,据说今天那位要和亲的公主也会出席,他倒是好奇,中原的公主长何模样。


    当内侍高呼“长公主到”时,骆漴随意抬眼,却猛地愣在当场。


    那个走进来的华服少女,不正是司州街上那个素衣姑娘。虽然此刻珠翠满头的她显得更加明艳照人,但那双向清澈的眸子,他绝不会认错。


    崔瓷也看见了他。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诧异,随即恢复平静,规规矩矩地行礼入座。


    宴席间,阎涣故意提起和亲之事:


    “左贤王觉得我朝长公主如何?”


    “这位崔瓷公主,乃是陛下的皇姐,身份上亦是先帝长女,孤想,应是配得上怀朔单于的独生子。”


    骆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崔瓷,心中想起父王的叮嘱,可心上人近在眼前,他如何能亲手推开。


    “公主才貌双全,是在下高攀了。”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屏声不敢言,连连看向高台上的二位,只是陛下和千岁侯自然是不会将喜怒形于色,让旁人看出的。


    就在崔宥准备出言说和之时,策勒格日却话锋一转:


    “这桩婚事,本王求之不得。”


    崔瓷垂眸不语,耳根却悄悄红了。她也没想到,这个在司州有一面之缘的“莽撞公子"”竟然就是要她去和亲的草原左贤王。


    三个月后,怀朔部派出浩大的迎亲队伍。


    三千精骑披红挂彩,带着九十九车聘礼,浩浩荡荡来到泗京城外。


    按照草原规矩,骆漴亲自在城外搭起白色毡帐,等待他的新娘。当崔瓷的凤轿到达时,他骑着白马,带着九位勇士绕轿三圈,这是草原上最隆重的迎亲礼。


    “长生天在上。”


    骆漴用汉语和胡语各说一遍,目光虔诚。


    “我,怀朔左贤王斛律策勒格日,今日迎娶我的王妃。”


    崔瓷身着红装,头戴珍珠额饰,在侍女搀扶下走出轿子。当她抬头看见马背上的骆漴时,不禁嫣然一笑。这一刻,她不再是政治联姻的筹码,而是真正的新娘。


    怀朔王庭早已装饰一新,九十九个毡帐围成巨大的圆圈,中央燃起熊熊篝火。牧民们穿着节日盛装,捧着哈达和美酒,等待新人的到来。


    婚礼由阿斯楞单于亲自主持,他首先向长生天献上九牲祭品,然后用银碗盛满马奶酒,洒向天地四方:


    “东方之神见证,赐予新人旭日般的热情。”


    “南方之神见证,赐予新人暖风般的温柔。”


    “西方之神见证,赐予新人落日般的恒久。”


    “北方之神见证,赐予新人冰雪般的纯洁。”


    骆漴和崔瓷穿上传统的草原婚服,他是一件白色貂皮长袍,*腰系金带,崔瓷则是一身大红锦袍,头戴银饰。两人手挽手,走过铺着红毯的道路,接受牧民们抛洒的奶制品和谷物,这是祝福新人衣食无忧。


    婚礼的高潮是结发仪式,萨满巫师用银刀割下两人一缕头发,编在一起,放入精美的皮囊中。


    “从此,你们的生命如同这发丝,紧紧相连,永不分离。”


    巫师将皮囊挂在新人帐中,恭敬仰头,双手抱天。


    “这是长生天为证的姻缘。”


    接着,骆漴和崔瓷共用一只银碗,喝下马奶酒。按照习俗,喝得越干净,婚姻越美满。两人将酒饮得一滴不剩,引来全场欢呼。


    草原的婚礼宴会持续了三天三夜,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王庭,马头琴声悠扬动听,牧民们围着篝火跳起传统的舞蹈。


    策勒格日带着崔瓷向每位宾客敬酒,令人惊讶的是,崔瓷很快就学会了草原的敬酒歌,用生硬的胡语与牧民们对唱,引得阵阵掌声。


    阿斯楞单于看着这一幕,眼中泛起泪光,他对身边的骆绯轻声道:


    “这孩子,真像你当年的模样。”


    骆绯握紧丈夫的手,微笑着点头。


    按照传统,新娘要先在自己的帐中等待。崔瓷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婚床上,心情忐忑。忽然帐门掀开,策勒格日带着一身酒气走进来。


    他没有立即靠近,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天在司州之时,崔瓷救孩童时掉落的玉簪。


    “那日之后,我一直在找它的主人。”


    他轻声说:


    “现在物归原主。”


    崔瓷接过玉簪,眼中泪光闪烁:


    “你一直留着?”


    策勒格日点点头。


    “就像我一直记得你那样。”


    他忽然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


    “长生天为证,我斛律策勒格日,此生唯有一妻,定不负你。”


    帐外,牧民们还在唱歌跳舞,帐内,一对新人相拥而坐。远处传来狼嚎,却不再显得凄凉,反而像是为这场婚礼献上的祝福。


    第100章


    次日清晨,按照习俗,新娘要早早起来熬制奶茶,以示融入当地习俗。当崔瓷端着第一碗奶茶献给公婆时,骆绯忍不住落泪,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嫁给了阿斯楞。


    阿斯楞单于饮完奶茶,郑重宣布:


    “从今日起,长公主就是我们怀朔部的左贤王妃,所有子民,待她要如待我一般尊敬!”


    牧民们跪地高呼:


    “王妃千岁!”


    朝阳升起,照亮了整个草原。


    策勒格日牵着崔瓷的手,骑马奔向高处,从这里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草海,以及点缀其间的牛羊。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策勒格日轻声说,崔瓷靠在他肩上,微笑着点头。


    风吹过草原,带来远方的歌声。这歌声诉说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中原的凤凰飞到了草原,与苍鹰共舞,从此草原永远春暖花开。


    那时他们都认为,往后的下半生都会如此刻般,宁静平和。


    永和七年冬,泗京城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笼罩。


    然而,比严寒更让人心寒的,是城外黑压压的大军。阎涣亲自率领二十万精锐,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楼上,年仅十五岁的崔宥身着金甲,试图做出镇定的模样,但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的恐惧,身边的老臣们面如死灰,有的甚至已经闭眼接受天命。


    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陛下。”


    守城将军跪地禀报:


    “四门皆被叛军控制,我们…我们被包围了!”


    崔宥望着城外中军大旗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咬牙切齿:


    “阎涣!朕待你不薄,你竟敢谋反!”


    城下的阎涣闻言大笑,笑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待我不薄?”


    “陛下莫非忘了,我是如何一步步被逼到今天的?”


    他扬起马鞭,指向皇城。


    “今日我只要一样东西,玉玺。”


    “交出玉玺,可保全尸。”


    攻城战在午时打响,阎涣的玄甲军如潮水般涌向城墙,云梯、投石机、冲车一齐上阵。守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玄武门,这里是皇宫最后一道防线,由崔宥的死士亲自把守。箭矢如雨,滚石如雷,鲜血染红了白雪。


    阎涣亲自带队冲锋,他手握长枪,所向披靡,每一枪都带走一条性命。玄甲军见主帅如此勇猛,士气大振,终于撞开了玄武门。


    “保护陛下!”


    太监们尖叫着四处逃窜。


    崔宥在少数亲信护卫下退往清心殿,可这位昔日装作懦弱的少年皇帝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他整理好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等待最后的时刻。


    清心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阎涣浑身是血,踏步而入。他的铁甲上沾满碎肉,长剑滴着鲜血,宛如从地狱走出的修罗。


    “陛下。”


    阎涣的声音冰冷:


    “你该退位了。”


    崔宥冷笑着:


    “朕乃天子,岂会向逆贼低头?”


    阎涣大笑:


    “天子?”


    “你不过是一个昏君的儿子。”


    他一步步走上御阶,剑尖划过大殿金砖,发出刺耳的声响,护卫们想要上前,却被阎涣一个眼神逼退。


    “还记得吗。”


    阎涣在龙椅前站定,蓦然回首:


    “当年我父亲就是这样被你们逼死的。”


    崔宥猛地站起,怒吼道:


    “那是他罪有应得!”


    阎涣的眼中闪过一抹血红。


    “罪有应得?”


    “那今日,孤就让你们崔家也尝尝这个滋味。”


    剑光一闪,少年皇帝的人头落地,阎涣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崔宥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还留着最后的惊恐与不甘。


    阎涣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玺,这块传国玉玺冰凉刺骨,上面还沾着崔宥的鲜血。


    “父亲。”


    他轻声自语:


    “这是最后一个。”


    这时,殿外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万岁!”


    文武百官跪满大殿,就连刚才还在抵抗的守军也放下了武器。在这个成王败寇的时代,胜利就是最好的理由。


    阎涣高举玉玺,声音响彻大殿:


    “崔氏无道,天怒人怨。”


    “今日我阎涣顺天应人,改国号为夏,年号永昌!”


    群臣叩首,声音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登基大典在三日后举行,虽然时间仓促,但场面极其隆重。阎涣特意命人将崔仲明和崔宥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以示新旧交替。


    太庙前,阎涣亲手将父亲阎垣的牌位供奉到正位。


    “父亲。”


    他轻声道:


    “从今日起,您就是大夏的太祖皇帝。”


    随后,他封母亲骆绯为皇太后,这么多年,他坚信母亲没有死,她一定还活着,于是连封位都不肯是追封。


    而后,他又追封妻子苏若栖为孝贞皇后,立儿子阎良为太子。


    每一个封赏,都像是在打崔氏的脸。


    仪式最后,新帝站在皇城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风雪已停,阳光照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没有人注意到,这位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复仇的快感很快消退,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


    是夜,新帝独自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抚摸着手中的玉玺。这块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石,此刻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陛下。”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问:


    “夜深了,可要歇息了?”


    阎涣抬起头,眼中血丝未退,沉默着拒绝了老太监的劝说。


    “那奏折…”


    阎涣站起身,声音疲惫却坚定:


    “照常送来。”


    “这个江山,朕要亲手打理。”


    他走出大殿,望向远方,夜色中的泗京城静谧安宁,仿佛白日的血腥从未发生。但阎涣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复仇完成了,但统治才刚刚开始,而这条帝王之路,或许要比复仇更加艰难。


    大夏立国之初,百废待兴,然而新帝阎涣最在意的,却是远在漠北的怀朔部。多次早朝时他都提及,怀朔铁骑乃天下精锐,若能收服,则北境可安。


    于是,一队队使者带着厚礼前往草原。


    金银珠宝、丝绸茶叶、甚至还有阎涣亲笔书写的诏书,许诺封阿斯楞为“北境王”,世袭罔替。


    但所有的使者都铩羽而归。


    阿斯楞单于的回复始终如一:


    “怀朔部只臣服长生天,不臣服任何人间道帝王。”


    阎涣将信笺揉成一团,眼中闪过骇人的寒光。


    永昌二年春,阎涣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


    朝中老臣纷纷劝谏:


    “陛下初登大宝,当以稳社稷为重啊!”


    “怀朔部兵强马壮,此时出征恐非良机。”


    但阎涣一意孤行。


    “朕意已决!若不收服怀朔,何以立威于天下?”


    更深层的原因,他没有说出口。


    草原除了阿斯楞的来信外,还夹带了一封手书,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二十年渺无音信的母亲最爱的簪花小楷。


    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乎要将信纸填满,骆绯的爱子之情溢出纸面,可阎涣那时只能感受到一个内容。


    为什么,偏偏要在他即将攻打怀朔的时候,母亲才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阎涣不知道这些年来母亲的苦衷和无奈,以为她早就忘了自己这个可怜的儿子。于是,他的仇恨更浓,恨意更深,他苦苦支撑报了二十年的仇,或许在母亲那早就被遗忘了。


    他要让母亲看看,当年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他要让她后悔当初的选择。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伐,旌旗蔽日,铁甲如云。


    阎涣坐在金辇之上,面色冷峻。


    越往北行,他的心情就越发复杂,他竟还那样期待与母亲重逢,竟还会心中慌乱,如同儿时做错了事后不敢看母亲的孩童。


    可更多的,他又怨恨母亲的“遗弃”。


    与此同时,怀朔部早已严阵以待,阿斯楞亲自率领十万铁骑,在乌兰草原摆开阵势。


    两军对垒之日,狂风呼啸,阎涣金甲红袍,策马阵前,阿斯楞则是一身传统戎装,手持弯刀。


    “单于,朕敬您的治国之道,敬您这个人,但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


    “臣服,或受死。”


    阿斯楞眼神复杂,面前这个新任的中原霸主,是他妻子的孩子,他如何都不可能伤他的。


    大战顿时爆发。


    夏军装备精良,怀朔骑兵骁勇善战,双方杀得难分难解,鲜血染红了草原,尸体堆积如山。


    战至黄昏,阎涣终于找到了与阿斯楞正面交锋的机会,两人在乱军中相遇,刀剑相击,火花四溅。


    “将离!”


    “你母亲日日为你祈祷。”


    阿斯楞一边格挡一边喊道:


    “你就是这般回报她的?”


    阎涣暴怒,大吼道:


    “住口!”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激战中,阿斯楞的坐骑突然被流箭射中,将他摔下马背。阎涣趁机一□□出,正中对方胸膛。


    “别恨你母亲…”


    阿斯楞最后留下这一句,闭上了眼睛。


    阎涣拔出长枪,冷眼看着这个娶了他母亲的男人倒在血泊中。


    这一刻,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