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 75 章
炼化鸳鸯暖以后,崔无恙辞行。
临别前,他如实告知:“白姑娘赠我宝剑,我理当助她坐稳家主之位,而后会即刻启程去揽月楼。”
秦愿于药理一事天赋卓绝,武功却平常,前路凶险,她若跟着只会拖后腿。少女背过身抹泪:“叶哥哥,再之后你是不是要回京了。”
崔无恙叹息:“是。”
“叶公子,我来陪她等吧。”冷明月看了眼阶下与上官庄主谈笑的师兄师姐,冲崔无恙福身,“今日一别,怕是没有再见之机,愿君珍重。”
秦愿听罢泪意越发汹涌,但她已经知晓叶宁的真实身份,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想必是负累。
更何况,她虽心悦叶宁,却做不到为了男子背井离乡,去遥远的京城当一只华贵囚牢中的鸟。
她幽怨瞪向冷明月:“你为何不伤心?”
冷明月眼睫低垂,不知是不愿作答还是在佯作镇定。但眉宇间少了秦愿熟悉的倨傲,竟变得不那么惹人生厌。
君兰备好了车马,唤几个孩子:“乖乖随你们的家人回去,以后若是得闲随时过来。只一点,不许瞒着家中,知道吗?”
妇人话音柔和,秦愿抽噎:“我想阿娘,想阿爹,想阿兄。”
冷明月抬指点向东方:“喏,有人来接你了。”
见秦家与药王谷的人到齐,崔无恙再无后顾之忧,翻身上马,朝众人遥遥抱拳:“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周伯顺利取得血诏,连赶几日路,终于在东关地界追上小主子。
安插在各处的暗卫已经聚集,信也送至边疆,只待亲手杀了孟菁为已逝的双亲报仇,崔无恙便该回京了。
他淡声笑笑:“不知不觉离京有两年之久,我却觉着像是过了半生。”
闻言,周伯迟疑道:“若公子”
崔无恙摆手止住他的话头:“京中有我的师友,有我未尽的责任,岂能贪一时畅快,置他们于险境。”
少年目光坚定,比初入江湖时多了分豁然。
周伯正欣慰,暗卫中的陆羽策马向前。他曾教授洛嫣软剑,听闻表小姐死而复生,冷不丁发问,“为何不见表小姐?殿下不打算带她回京么。”
“……”周伯眉心一跳,暗暗后悔来时忘了嘱咐他们。
待她在花丛中穿梭几个来回,笑意盈盈,祝昀方出言打断:“骑马转一圈如何?”
洛嫣撷了不知名的野花簪在鬓间,一把环住他的束袖,借力站稳,微微喘息道:“可我不会骑马。”
“无妨。”祝昀抬手为她端正发簪,眼底漾开一抹宠溺之色,“我教你。”
他将人扶上马背:“先由我牵马带你慢行一圈。”
洛嫣点头如捣蒜。
因离正午尚远,原就不大热,加之山谷绿意盎然,鸟雀绕枝,凉风裹挟着清新芳草香拂面而来,惬意十分。
洛嫣忍不住望向身侧的少年,他身姿挺拔,容颜俊秀,丝毫不输于周遭景致。可惜此间没有相机,她遗憾道:“阿昀,你可善丹青?”
祝昀自是不能答说“擅长”,否则有自夸之嫌,他只道:“六艺八雅,皆笼统学过。”
六艺她有所耳闻,八雅又是什么?卯正三刻,天光已大亮,街上传来嘈杂叫卖声。
洛嫣游魂般坐起,掬一捧清水净面,冰凉触感使她勉强清醒几分。
因着今日要骑马,遂挑了一套不甚繁琐的裙衫,待穿戴妥帖,她推开房门,将祝昀迎了进来。
按说,他在长廊静静侯了半刻钟不止,却不见丝毫的焦躁,眉目沉静如初。
“我来给你绾发。”
她含糊应一声,在铜镜前坐定,心安理得地阖目养神。
修长指节并着齿梳穿过如瀑长发,泛起一阵又一阵细微的酥麻之意。洛嫣舒适得锁紧肩头,唇角亦弯翘起,活像只被人顺毛的慵懒狸奴。
祝昀克制着移开目光,鸦羽微垂,清越道:“最迟明日,林家一行人会抵达丛岚,后日,我们正式启程去开阳。”
洛嫣方要点头,宽厚掌心先一步钳制住她的下颌,就好似,正深情捧着她的脸。
“?”她茫然睁眼。“新婚妻子”。
短短四字,如明火燎过舌尖,烫得祝昀嗓音微微发颤。
洛嫣怔了怔,含着汤钥瞥向他透出浅红的腮畔,不解他为何忽而一副含羞带怯的神情,倒衬满室高悬的秀丽山水画黯然失色了。
祝昀唯恐她多虑,清了清嗓,镇静解释:“姑娘容姿不凡,扮作婢女难以令人信服,加之林公子月前方成婚,与新妇既亲且疏,是以顶替他二人的身份最为稳妥。你我只需维持本色,即能‘入戏’。”
成婚前,林承玉与妻子王惜贞仅在相看时碰过一回面,与生客相差无几。
成婚后,倏然有了世间最为亲密的身份,却对彼此的品性、喜恶、习惯一概不知,离熟悉尚远。
如此听来,与她二人极为相似。
洛嫣品了品“既亲且疏”四字,略有所悟,轻巧地答说:“行啊。”
见她应允,祝昀面色愈发的红,垂眸半晌不言语。他心中一面不由自主地生出窃喜,一面深谙此举实非君子之道。
当真需行至这一步么?
非也。
可他竟顺着林承玉信中的计策而为。
个中缘由,祝昀隐隐有了猜测,只他初涉此境,难免迷惘。是以暂且随心而为,走一步看一步,直至他日能游刃有余地掌控。
洛嫣悄然欣赏过美人含羞,见他面色恢复如常,故意揶揄道:“既是夫妻,那你万万不能左一个‘洛姑娘’,右一个‘洛姑娘’,是也不是?”
是。
可不论尊称一声“夫人”,抑或是直呼闺名,祝昀皆羞于启齿。
他嘴唇翕动,生硬地转移话题,“尝尝这道冰雪冷元子。”
洛嫣:“”
但因着祝昀窘迫的模样十分下饭,她吃至七分饱方停筷,体贴道:“你且忙去罢,不必送我回客栈。”
话毕,轻巧扫了眼下首的庆姜,“待凉快些,我去成衣铺转转。”
祝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莫名气闷,只佯作漫不经心地道:“便留庆言陪你,他乃长随出身,心思细腻。”
可转念一想,庆言实为忠仆,事事偏颇与他,对洛嫣难免会有微词。
终究舍不得委屈了她,遂深深吸一口气,艰难道:“还是庆姜罢。”
洛嫣:“”
派个人而已,用得着这般纠结?
祝昀耳根一烫,触电般地撤回手,语含无奈道:“当心些。”
若是再胡乱动作,不知要扯落多少青丝。
这下,洛嫣彻底醒了神。红着面颊,捻起新买的首饰,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好看吗?”
于她而言,金玉质地并不重要,总归自己瞧不出名堂。但见点翠胡蝶栩栩如生,风起时,仿似振翅若飞,足够虏获现代“土包子”的芳心。
然,祝昀身为东宫之主,吃穿用度俱是珍品中的珍品。
他扫一眼成色平平的银钗,昧着良心点了点头,心中却想,等去了皇叔封地,需得先给她置办些像样的首饰才好。
说着话的功夫,发髻绾成。洛嫣小心翼翼地开口:“阿昀?”
“是我。”
话音落下,一道脚步声由近及远,应是庆言率先回房去了。
她忙不迭移开门闩,身后微弱的烛火一并窜入祝昀眼中,他漆黑瞳仁间霎时泛起寒星般的光,美得摄人心魄。
洛嫣紧抿着唇,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认不曾受伤,方松了一口气。
见状,祝昀眉宇间噙起淡淡的笑。
“为何还不歇息?”他问。
彼此仅仅相隔半臂之远,是以洛嫣不得不艰难仰头。
入目是高高悬起的纱灯,因祝昀身量颀长,挡去了一大片刺目的光。他色如白玉的面庞半隐在暗中,愈发显得骨相清隽,而天生带笑的桃花眼正微微弯起,眸底似有千万柔情。
她被蛊惑着呆呆地答:“在等你。”
闻言,祝昀先是勾了勾唇,忽而凑近,眉心轻轻一折:“哭过?”
温热鼻息浅浅拂过她的脸。
洛嫣被灼了下唇,紧张道:“没有。”
实则,她方才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长睫湿漉漉,眼眸更是经由泪水洗涤过,明亮又璀璨。
由祝昀来看,可不是悄然哭过一场。祝昀看着奏折,对立着的两人道:“过去几月,辛苦二位。”
这二人,一人是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张贤,一人是刑部比部司郎中王廊,都是平定章裕之乱背后的功臣。
朝庆二十四年,祝昀受皇命携领吏部,整肃朝中贪贿官员。
除逃走作乱的张裕外,还要处置邹祁、房于恩等二十余位世家权贵,轻者关押,重者流放。
张贤笑说:“全凭领兵斩杀章裕,杀鸡儆猴,其余人等迫于君威,才不敢妄动。”
说完,张贤暗暗给王廊使眼色,对方认真思索片刻,只想出了一个字:“是。”
末了,补了一句:“贪贿之中仍有党羽流窜在外,下官审问过,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恐有报复之心。需小心。”
对好友此等行径,张贤甚是无言。紧随其后打圆场:“有国运庇佑,且身边护卫随从众多,定能逢凶化吉。”
祝昀淡笑,合上奏折:“二位心意,本宫都能明白,先谢过两位大人。”
张贤王廊皆道不敢。
他喉间微微发涩,低下头颅,温声安抚:“明日想腾出时间带你出城,是以临时决意先将琐事一并处理,故而回得晚了。”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倒令洛嫣当真涌出丝缕委屈之意,她吸了下鼻尖:“我有些不太习惯。”
话未说透,但祝昀心口仿佛被蜂刺轻蛰了一下。 她本意只是想让这婢女自讨苦吃来着。
院中接驾的所有目光都落到这里,洛嫣想躲也来不及,耳根爬上红色。
心脏再次砰砰急跳起来,洛嫣如有所觉,以十足缓慢的速度抬头,果不其然。
而原本要被请进屋子的祝昀侧身,正看着她。
只因这“习惯”与自己息息相关。
登时,桃花眼弯翘起明显弧度,冲淡了一身凛凛气势。他笨拙地安慰:“早些睡,明日可莫要赖床。”
她佯作镇定地收回手,转身入内,一套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
祝昀强压下不合时宜的绮思,将目光投向圆桌上的发冠:“你今日去了当铺?”
“嗯。”她递来碧蓝色的钱袋,笑吟吟地说,“送你!”
祝昀弯唇,自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条,谈及正事:“事关温太傅,你可愿听?”
她当即端坐好,点头如捣蒜道:“听。”
洛嫣自镜中瞥见他腰间一抹碧蓝,才发觉祝昀今日身着劲装,通体黑色,袖口及下摆嵌着低调金线,而自己所赠钱袋鲜亮得惹眼。
她莫名红了脸,没话找话道:“玉佩呢?”
闻言,祝昀解开钱袋:“不便暴露你的身份,是以收了起来。”
洛嫣却盯着近在咫尺的束袖出神。
只见其上绣了金丝流云纹,紧紧贴合小臂,勾勒出蕴含力量的利落线条。指骨分明,肤白如玉,令人瞧了,深觉他合该挥剑如虹。
是不同于以往的凛凛飒气。
祝昀狐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洛嫣欲盖弥彰地捂住脸,瓮声道,“你先去外间等我。”
恰直马蹄惊起一丛胡蝶,洛嫣抬手去够,袖摆生光,皓腕赛雪。她笑着回眸,语调轻快:“你难道不觉得很美吗?”
祝昀深深凝望着她,不假思索地答:“甚美。”
“可惜我从未习过丹青,否则能将这风景画下来呢。”
闻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微赧着收回眼,只露出一双红如滴血的耳尖:“回京之后,我画好差人送予姑娘。”
此言一出,二人齐齐怔住。
洛嫣沉溺于眼前的美好,红着脸环住他的左臂,故作镇定道:“我抓稳了。”
感受到臂上传来的轻微力度,他喉结重重耸起、落下,夹紧马腹,护着洛嫣绕长岸奔驰。
呼啸而过的风吹起彼此的发丝,亲昵缠绕,衣袍也渐渐交叠在一起。
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银铃般漾开,祝昀鸦羽半阂,专注地望向她的侧脸。只觉烂漫夏花,难抵她一分美。
惆怅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府门打开,是祝昀回来了。他身后跟着李知应与周环山,两人似是纯粹将祝昀相送回来,并无意小坐,步子俱停在大门之外。
然而,廊下烛火摇曳,映照出女子的婀娜身姿,一蓝一紫,于夜中点缀出几缕颜色。
李知应曾近距离观摩过洛嫣的容貌,仍是见之心颤,更罔论头一遭看清她的周环山。
察觉到两人的出神,祝昀回头,见同样怔愣的洛嫣正立在不远处。她许是感到惊慌,脸色比往常更白,纤长眼睫轻轻颤着,平添了一抹动人。
“好、看、吗。”祝昀一字一顿道。
周环山抖了一抖,压下惊艳,低垂着头颅:“公子早些歇息,臣、我等明日再来叨扰。”
李知应苦涩地扯了扯唇,弯身告昀。
待厚重的府门缓缓合上,洛嫣这才敢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行过礼,道:“公子,您还不曾见过玉蕊,我——”
祝昀将她拦腰抱起,阴沉着俊俏的脸,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洛嫣从未见过他动怒,当即吓得噤了声,无措地蜷着身子。
进了屋,祝昀直奔里间,坐于雕花罗汉床头。洛嫣被摆弄成伏于腿上的姿势,她尚来不及反应,臀部遭受重重一掌,在僻静中响亮至极。
洛嫣:“……”
反派阵营的脑回路她是真的不懂。
“你要带我去哪儿?表兄受了伤,能不能让颂天帮他医治一下?”
祝昀愉悦地说:“去送客。”
他带着洛嫣直奔某处庙宇,卫家军已驻扎在此。不多时,简单处理过伤势的崔无恙与周伯出现。
周伯面上难掩喜色:“卫将军到了。”
众将士跪地,领头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近,朝崔无恙抱拳:“参见殿下。”
崔无恙虚扶一把,尚未开口,听祝昀催促:“赶紧走,有什么话你们路上再说。”
卫将军噎住,崔无恙则揉揉眉心,温声介绍:“我表妹和她的夫婿。”
众人忙又见礼。
但祝昀所言不虚,确实不能再拖延。如今揽月楼退场,白家内乱,而他有卫家军护送,该去给九皇叔沉痛一击。
周伯先行打起车帘,崔无恙朝马车走了两步复又退回来,深深看了眼洛嫣:“我走了。”
洛嫣忽觉伤感,刚酝酿出泪意,祝昀冷笑着挠她的痒痒肉。
“……”
她吸吸鼻子:“珍重。”
“将来你二人大婚,必须让他来京中提亲。”崔无恙叮嘱,“我在何处,何处便是你的母家。”
祝昀对此并无异议:“表兄放心。”
崔无恙嫌恶皱眉,躬身进了舆内。他强迫自己看向薄薄名册和刺目的血诏,他要夺回一切,护住所有想保护的人。
浩浩荡荡的卫家军护着马车离开。
祝昀挑起洛嫣的脸,见她眼圈泛红,心道有什么好哭的,但话到嘴边成了:“等姓崔的登上皇位,我可以带你去京城。让他给你封号,赐你府邸,把私产悉数还你。”
洛嫣被逗笑,在马背坐稳,回头问:“那你呢?你要什么?”
“我?”祝昀理直气壮,“我是童养夫,只等夫人富贵加身了再养我。”
大道两旁冰雪已经消融,青草渐渐冒头,显露出生机,马背上依偎的小夫妻还在说家常。
洛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你说呢。”
“先陪你处理好楼中事务,然后该去看祖母啦,带她也见见你爹娘。再然后回一趟清源村,我答应过青草,要给她带几幅山川图。游鱼伤势如何?能给我作画了吧。”
“还有呢?”
“还有,就是每天和你在一起呀。”
剧情已经结束,在书中世界她与他皆是自由人。可以一起看花开花谢,日升日落。尽管人有聚散离别,但他二人会生死相随。
祝昀轻吻她的耳朵:“那今晚要不要试试——”
“……”
还有就是,每夜没羞没臊的夫妻生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