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世界二(6) 喜欢的是毛绒绒
桌上顿时一片安静。
“抱歉。”黄天流收敛了神色。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真的扯出了这般伤心网上, 顿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正事:
“这次清扫,我们在裂缝深处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和你之前和我说的东西有点像,我想……你可能需要它, 所以已经把技术部的报告传到你的加密终端了, 你记得打开看一下。”
“好。”纪听秋说, 没有多问。
黄天流这遮遮掩掩的态度……他大概猜到是和什么有关了。
“而且, 我这次下深渊, 可差点遭受了精神污染!同行的一个哨兵走得太深, 精神图景回来直接小了一圈,甚至还出现了裂缝。所以我合理怀疑,我的精神图景也有些问题——”
黄天流三言两语后图穷匕见:“你帮我看看吧!”
“好啊。”纪听秋一口答应, 在黄天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后, 他才坏心眼地补充, “打个申请, 通过了就帮你看。”
作为白塔首席,现役最强的向导之一, 根据哨塔和白塔达成的协议, 哨兵们需要提前经过诊断,只有被判断为重度损伤, 才会被送到纪听秋这儿来。
黄天流失望地嚷嚷:“啊……我们都这么熟了, 就不能给我开个后门吗?”
“不能。”
看出哨兵的神态里依旧是表演的成分居多,纪听秋拒绝地心安理得。
“听秋……”
“不。”
“……”黄天流做了个哭哭的表情。
纪听秋假装没看见。
但好在哨兵也只是找个理由和纪听秋说说话罢了, 本身不报什么期望, 于是果断地转移话题:
“你的嘶嘶呢,”他撑着下巴左看右看,“我的小老虎很想它。”
纪听秋慢条斯理地拿了张纸擦嘴道:“它在睡觉。”
“放出来玩玩嘛!”
“它喜欢自己待着。还有, ”纪听秋白了哨兵一眼,“怎么总是要我一个白塔的人来提示你们哨塔的规定?”
陆朝也是,黄天流也是,全都视哨塔规则如无物,难怪塔主那老家伙都这么努力了评比还没进前十。纪听秋愤愤地想。
“但你又不受咱们规则的约束。”
黄天流不以为意,站起来舒展地伸个懒腰,对纪听秋抛媚眼:“走了,下次见。不要太想我哦~”
他因为出外勤而被晒得黝黑的面庞挤出几道扭曲的沟壑,故作魅力使得神情变得油腻不堪。
看得纪听秋差点被水呛到。
见他窘状,哨兵大笑着离去,纪听秋默默对着他的背影竖了个中指。
他和黄天流确实已经很熟了。他到十三号哨塔工作来的第一场任务,搭档就是黄天流。
第一次见面时老黄就是这样热情开朗的模样,看起来是个莽夫,但真正执行任务时却沉稳谨慎,能力在纪听秋合作过的哨兵里也算得上拔尖。几次搭档下来,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
陆朝坐在对面,目光落在纪听秋微扬的嘴角上。
他知道黄天流——十三号哨塔的精英哨兵,训练室的荣誉墙上就挂有他的照片,听说本该在他们的入塔仪式出席分享经验的,但因为调不出时间,找了另外一位哨兵替代。想必他忙的,就是刚刚同纪前辈说的那个任务吧。
想到刚才黄天流和纪听秋之间默契的交流,陆朝攥了攥拳。
他清楚自己错过了太多。他原本只是纪听秋生命里偶然路过的过客,对方的过去、习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自己一概不知。
就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那是您的精神体吗?”陆朝忽然开口,“黄前辈说的‘嘶嘶’。”
“嗯。”纪听秋点点头,“是一条漂亮的小蛇。”他说。
陆朝问:“他见过?”
“他?你是说黄天流?”听出眼前哨兵话语里明显的嫉妒,纪听秋饶有兴味地瞥他一眼,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当然,我和他搭档很久了。”
虽然已经猜到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但真正听到纪听秋亲口承认的那一刻,陆朝还是被嫉妒给冲昏了头脑,想不出一句合适回复的话。
他又听见向导说:
“很多人都见过我的精神体啊,在治疗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让嘶嘶帮忙。”纪听秋抬头对着陆朝笑了一下,“等哪天你精神图景裂成两半的时候,也是有机会见的。”
这话对于一个哨兵来说,和直接咒他死几乎没有分别。
但陆朝却丝毫没有被冒犯到。
“那……嘶嘶喜欢黄前辈的精神体吗?”他又问,回忆起自己在墙上看到的,黄天流的精神体是一只白虎。
纪听秋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它说喜欢。”
“……”
陆朝的心一沉。
“它说……”向导还在和精神体交流,忽然无奈扶额,“只要是毛绒绒的都喜欢。”
哨兵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十三号哨塔和白塔的合作在稳步推进中,优渥的待遇吸引了不少向导主动报名调动。原定的任务期限越来越近,最早的一批向导已经抵达哨塔。
“为什么他们入塔还要我们去帮忙啊?”和纪听秋走在去办公大楼的林荫道上,江芜抱怨道。
刚刚下过雨,地上还有没蒸干的水意,空气中也弥漫着泥土的芳香。
“既然我们要求了额外的权利,自然要承担部分责任。况且,李老师的关门弟子要来,你敢不去接待一下?”纪听秋说。
“啊……”江芜夸张地叹了口气,“所以我没找借口,乖乖跟着你过来了。”
他们口中的李老师同样是白塔研究员,在大学时教授精神入侵与图景管理这门课,也是江芜后续的研究导师,一个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小老头。
通常而言,白塔这些老研究员们都不乐意参与前线的任务,更愿意待在所里搞研究。江芜违背师门传统半路出家,平日里是组会上常见的反面教材,没想到自家小师妹居然也报名过来。
纪听秋玩笑道:“你不来的话准备干嘛,和方鳞约会?”
“别乱说!”江芜立刻红了脸,结结巴巴,“现在是他的训练时间……而且,我就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玩手机吗?”
纪听秋大笑。
方鳞就是那位向江芜高调示爱的哨兵,他冷眼旁观,感觉两个人之间粉红泡泡越来越多,定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平时江芜也是个嘴上不着调的,哪会像这样随口一提就给出这么大的反应。
江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你别装,你不是也和那个哨兵一起吃饭吗,喊你姐姐的那个。”试图扳回一局。
“这两天没一起吃。”纪听秋纠正。
江芜说:“那不是因为人家去出任务了。”
“那也没一起吃。”
两个人没什么营养地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随着人脸识别后的机械欢迎声,他们进入了办公楼。
纪听秋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新出现的员工卡片——陆朝那还带着刚毕业朝气的照片傻里傻气地放在哨兵栏的第一排,就在黄天流的后面。
以他空空如也的履历自然没资格待在这个位置,能在第一排显然是沾了3S等级的光。
收回视线,纪听秋忽然想起一周前和陆朝一起吃饭时的场景。
虽然一开始并没有长期做哨兵饭搭子的打算,但陆朝一用他那小狗一样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心软。再加上他确实喜欢有人陪着自己一起吃饭,没了江芜,补个更贴心勤快的哨兵也不错。
所以他没再拒绝陆朝的请求,也爽快地给了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一到饭点,陆朝就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外,明显训练结束后清洗过,纪听秋还能闻到他身上哨塔统一的沐浴露的味儿,这也拉了他不少好感。
毕竟没人想和一个不爱干净浑身汗臭的家伙打交道,偏偏男性哨兵里这种人特别多。纪听秋想到自己偶尔经过他们的训练室时里面传出来的味道就一阵皱眉。
面前的陆朝清清爽爽,将打来的饭一份一份地在他面前摆好,纪听秋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却听见哨兵说:“前辈,我要出任务了。”
“哦?”他夹菜的动作一顿,“你第一次任务吧?”
“是的。”哨兵点头。
“哪个深渊?”
“说是178号。”
纪听秋继续夹菜:“哦,那条深渊危险度评级已经很低了,应该只是定期检查,给你们练手的。”
“您在担心我吗?”
“……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自恋。”向导嗤道。
陆朝只是冲着他笑,像只傻狗。
脑海里顿时闪过数篇关于精神体行为表征与哨兵人格特质相关性研究的文献,纪听秋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走进会议室。
“纪老师!”立刻有人唤他。纪听秋抬眼望去,原来是曾和自己一起出任务的学妹,在最早报名的那一批名单里就见过她。
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坐在塔里给他安排的位置上。等塔主念完以两塔友谊为主题的讲话后,轮到他上台代表已经在十三号哨塔工作的向导们说两句。
“谢谢塔主的介绍。”纪听秋站上台,目光扫过台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在十三号哨塔的这段时间,我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哨兵和向导的关系,从来不是谁依附谁,而是并肩作战的搭档。”
他顿了顿,“当然,我知道研究院有些前辈不赞同这种观点。他们认为,向导的价值在于研究精神图景的奥秘,而不是在战场上当哨兵的‘人形稳定器’。”
台下响起几声轻笑,但纪听秋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但我想说的是,理论和实战从来不是对立面。”
“没有深渊第一线的数据,白塔的《精神图景构造论》至今还停留在假说阶段;没有亲眼见过哨兵在绝境中的爆发,我们将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精神的韧性。”
“有人说向导是哨兵的‘枷锁’,可我觉得,我们更像是‘锚’——不是束缚,而是让彼此在深渊的风暴里,站得更稳。”
“所以这次交流,我希望你们既能带回战斗经验,也能带回值得研究的课题。”
“比如,为什么有些哨兵在绝境中,精神图景会自发重构?”
“当然,任务的前提是合作,合作的前提是信任。而信任,不是靠塔规强压出来的,是靠一次次配合,实打实磨出来的。”
最后,纪听秋看向台下那些年轻向导的眼睛,声音轻了些,却格外有力:
“别把这次交流当成任务——把它当成机会。去认识你的搭档,了解他们的战斗风格,甚至……”他唇角微扬,“忍受一下他们偶尔的臭脾气。”
台下响起低低的笑声。
“祝各位在十三号哨塔,都能找到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
他点头致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讲话。
第52章 世界二(7) 地下五层档案馆……
“还说忍受他们的臭脾气呢, 谁的脾气有你臭啊。”一下台,江芜就小声地在他耳边吐槽,“不要脸。”
“我这是情绪稳定。”
“情绪稳定地臭。”
“……”
纪听秋摸了摸下巴,纳闷了:自己脾气难道真的臭?
仔细思索了一下, 他确信这是江芜妖言惑众, 不值得参考。
等大会结束, 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们身边, 先大方地同江芜接了个掌:“江哥!好久不见!”接着又转向纪听秋, 笑得有些腼腆, “纪老师。”
她便是江芜的师妹,李老的关门弟子陈乐云。
“为什么我是江哥,他却是纪老师啊?”江芜玩笑道, “不行, 你也要叫我江老师。”
陈乐云吐了吐舌头:“不行, 那就乱了辈分了。”
虽然很多人都习惯叫纪听秋老师, 但那是对白塔研究院的普遍称呼,而对于陈乐云而言, 纪听秋还真当过她的老师, 货真价实上过课的那种。
“去去去,当过老师吗你。”纪听秋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打击江芜的时刻, 也开口帮腔。
他们当初是同期毕业, 只是纪听秋在中枢研究院里工作了三年,白塔学院里也有教职, 平日里要去给学生上课;而江芜则在几年的研究生活中清楚认识到了自己一点没有科研兴趣, 头也不回地跑路去了白塔的哨兵协同部门,气得老李打电话过来骂人。
江芜轻锤了一下好友的胳膊,转头看向师妹:“对了, 小乐云,老李怎么会愿意放你过来呀?”
“因为老师他有个新的项目是和灵枢实验室那边合作的,主要方向的向导素合成,需要实验者,正好这边招人,我就主动提议过来看看能不能收集一点数据。”
“这还用你过来收集?”江芜觉得奇怪,“哨兵信息库里不是有很多相关的吗?”
陈乐云捂脸:“只是一个借口啦!那里实在太闷,我就是想出来玩……”
江芜顿时和见到了知音一样。
他不像纪听秋一样天才。对他而言,在研究院搞科研的日子确实苦。白塔的研究机构很多,包括长期扎根深渊周围的边境观测所,专注精神图景本质、深渊能量等基础科研的中枢研究院和主攻尖端医疗研究的灵枢实验室,但不管哪个部门,除了偶尔的出差,大部分时候都被困在那几栋高楼里,身上是挣脱不开的科研压力,沉闷又窒息。
而他如今所在的哨兵协同部门就要舒服得多,不仅工作压力小,不那么费脑,还和各个哨塔都有合作,有时还能挑挑拣拣,找个自己喜欢的去处。
虽然日常被老李当作反面典型,但江芜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那你之后也来哨兵协同部门,师兄罩你!”江芜对着小师妹拍拍胸口承诺。
陈乐云星星眼:“那师兄能帮我去和老李battle吗?”
江芜扬着的肩膀立刻耷拉下来:
“不能。”
他都可以想象到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暴风雨。
江芜无端地哆嗦了一下,安慰自己至少老李平时不会找他,不像隔壁纪听秋的导师,时不时地就会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就在这时,陈乐云对着纪听秋说:
“纪老师,赵院长让我给您带句话,”她口中的赵院长便是纪听秋的导师,中枢研究院的院长,和李老的组经常一起合作,门下的学生们彼此之间也很熟。
“她说试试‘逆向灌溉法’,用您的精神图景作为媒介,反向激活枯萎区域的神经突触。这个方法虽然目前仍不成熟,但已经有了成功案例。”
逆向灌溉法?
本在无所事事地靠着会议桌发呆的纪听秋怔了一下。他仔细琢磨陈乐云的话,忽然猛地直起身。
“这是怎么了?”江芜问他。
“我要去试试这个方法。”
江芜:“啊?”
但纪听秋没有再给他解释,只是一拍他的肩膀:“这里就拜托你了。”然后对着陈乐云:“谢谢乐云,晚上请你吃饭。”转身三两步就出了会议室。
还没反应过来的江芜:“……啊?”
他满脸的匪夷所思,扭头看看陈乐云,“他说要去试试?这就听懂了?”
陈乐云:“……大概?”
江芜盯着会议室大门看半天,确认好友确实离开后,手肘轻轻捅自家师妹一下:
“小乐云,你说的逆向灌溉法是什么意思啊,怎么用自己的作为媒介,又怎么反向激活?”
“不知道。”陈乐云老老实实地摇头,“我只是把赵教授和我说的给背了下来。”
“……那他怎么就懂了?”
“毕竟是纪老师,和我们这样的凡人不一样。”陈乐云耸耸肩,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崇拜。
自入学以来,她就经常听到纪听秋的传奇事迹:科研界最耀眼的新星,赵院长最得意的门生。起初她还带着几分“该不会是吹出来的吧”的怀疑,直到拜读了纪老师的几篇论文后,那点找茬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这样的大佬,哪是她这种小虾米能质疑的?
既然是纪老师,凭一句话就能领悟其中深意,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陈乐云压根没多想,她愉快地决定先抓师兄当苦力,把住处收拾妥当,等晚上再安心享受那顿说好的接风宴。
计划简直完美!.
纪听秋直接从连着大楼的空中走廊回到主楼三楼。
正对面的就是水吧,大约因为正好是哨兵们的休息时间,台前的桌椅上坐满了人。风从走廊的窗间吹进,纪听秋急切的心情冷静下来,想想也不急这一时,决定先到水吧买杯苹果汁。
当他拿着苹果汁往电梯走时,却迎面撞上了几个哨兵。
为首的大高个一见他就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
“纪前辈。“陆朝小声地喊道。
纪听秋上下打量一眼:“回来了?”
哨兵点头。
打了招呼,纪听秋觉得自己已经够礼貌了,想要绕过陆朝进电梯,但对方站在原地挡路,还一个劲地盯着他瞧,纪听秋没法子,有些无奈地单手插兜道:
“怎么,还想和我分享你在深渊下的经历?”
“嗯!”陆朝兴奋地点头。
纪听秋叹了口气。他既不想在这干站着为了这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也不想伤了刚见识完新世界的小朋友的心,只是道:
“我下过97次深渊,对那里可比你熟悉地多。”他摆了下手,见电梯门已经打开,便直接钻了进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缝之间。
电梯上的数字跳动着,陆朝盯着鲜红显示屏瞧,直到上面的楼层不再变化,他才慢吞吞地走到同伴中间。
同伴对他挤眉弄眼:“怎么样?”
自从陆朝3S级哨兵的身份传开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关注着,更别说这段时间同他一起吃饭的还是塔里的另外一个大红人——纪听秋。
听说陆朝在追求他,一开始大家还赌纪听秋多久会翻脸。毕竟这位白塔来的首席向导出了名的难搞,之前有个S级哨兵多跟了他两步就被精神触须抽得三天没下床。
没想到陆朝还真成了意外。
陆朝垂着眼睛没有回答,半天却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地下五楼……有什么?”
这栋楼地上十七层,地下五层。在入塔当天发的入塔手册里,清清楚楚地写了每一层的主要功能:
【LG5:哨塔历史档案馆】
“我记得是档案室吧,”同伴求助似的把眼神投向其他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还没去过呢,听着就很无聊。听说以前都能随便进的,还要打申请。”
陆朝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只是觉得……
有些奇怪。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早已发现,纪听秋并不关心哨塔的发展,尽管这个态度对于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向导而言有些太过无情了,但却他坦坦荡荡从未藏过。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去哨塔历史档案馆?
……难道是塔主的任务?
但既然和哨塔有关,不交给哨塔的内部人员,反而交给外来的向导,显然不合情理;而纪听秋作为借调过来的现役战斗向导,似乎也没有正当理由申请查阅。
电梯实实在在地只在负五层停了下来。
陆朝闭了闭眼。
他意识到,自己对纪听秋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电梯门在地下五层缓缓打开,冷白色的灯光从顶部洒下,在玻璃内映出一排排金属档案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防潮剂的气味和电子设备运转的微弱鸣声。
纪听秋用身份卡扫开档案室大门,“滴”地一声,管理员从终端前抬起头,见是纪听秋,打了声招呼:“纪老师,你来了。”
纪听秋点头笑了笑:“嗯,试个新方法。”
管理员没多问,他的职业要求他守口如瓶。
“还是签个字就行。”他递过签名版。
纪听秋接过电子笔,随手写下“战术分析参考”几个字。
穿过几排高耸的档案架,他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尽头处是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壁,角落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灭火器箱。他蹲下身,手指在箱底轻轻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旁边的书架微微移开半寸,露出一个隐蔽的电子锁。
虹膜扫描,声纹认证。
“身份确认,访问权限通过。”机械女声响起。
下一秒,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金属门。
第53章 世界二(8) 心上人的前男友
纪听秋走进通道, 书架在他身后缓缓滑上。在光线消失的同时,头顶暖黄灯光亮起,照亮尽头的金属门。
通道里很静,门内却影影约约传来嘶吼声。
像怒吼, 像哀嚎, 像野兽。
他却神色不变, 从兜里掏出钥匙, 插入锁孔, 门发出一阵吱呀的惨叫, 露出密室里的景象。
几乎是漆黑的,只有一盏如同烛火一般的小灯亮在墙上,照出这如同监狱一般的小房间。
房间被一扇玻璃分成两个区域, 纪听秋在这头, 墙边柜子里放置着一些药品, 而里面则更像是一个观察室, 漆黑狭窄,一张医疗床几乎占据了全部位置。
床上的人被厚重的束缚带牢牢固定, 手腕和脚踝处已经被锁扣磨得鲜血淋漓, 他却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仍在使劲挣扎。床边仪器尽职尽责地记录着这具躯体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输液管从天花板垂落, 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注入那人的静脉。
听到开门声,床上的人猛地抬头, 在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被束缚的身体剧烈挣扎着,床板嘎吱作响。
纪听秋站玻璃这头,静静地看了两秒, 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找出自己需要的药剂,放入托盘,接着打开连接着玻璃两侧的小门。与此同时,嘶嘶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袖口滑出,顺着门缝游进观察室。
“今天感觉怎么样?”纪听秋看着床上的人,平静地轻声问道。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激烈的挣扎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缓步走到床边,他先检查了男人手腕上因挣扎形成的伤口,用棉签蘸着消毒水轻轻擦拭。
男人顿时发出痛苦的嚎叫。
“忍一忍。”
纪听秋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他熟练地清理伤口,涂上药膏,绑上新的纱布。输液袋里的营养液差不多见底,他换上新的,接着从托盘里取出准备好的镇定剂,针头刺入静脉,男人挣扎了一下,但很快,药效开始发挥作用。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只有眼睛还睁着,茫然地望向虚空。
“……”
纪听秋注视着他,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男人瘦削的脸颊。
“今天外面下雨了,”他低声说,拇指轻轻摩挲着男人的眼下,“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天气。”
男人茫然地看向他。
“赵老师联系我好几次了,想让我回去。”纪听秋的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但我没法带你走。”
“我告诉她,再给我两个月。”
男人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彼此之间交互的呼吸声。嘶嘶从床边游上来,漆黑的身体缠绕上男人的手腕。
纪听秋叹了口气,用手捧住男人的脸颊。
“顾廷,让我进去。”
虽然对方已经没有了意识,他还是按照曾经的习惯要求道。
紧接着,他轻轻俯身,将彼此的额头贴在一起,无形的精神触须如丝线般探出,透过混沌的意识屏障,踏入那片已经死去的世界。
那是一片已经荒凉的草原。
黑土化为黄沙,绿意枯萎碎落一地。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灰,像人死去后的颜色。没有飞鸟,没有云朵,甚至没有太阳,只有永不停歇的狂风,就像要把所有东西吹得七零八落。
这里,就是顾廷的精神图景。
嘶嘶滑进荒原,腹部的鳞片和沙砾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轻车熟路地向游向图景深处。
那里有一只的猎豹,躺在草丛中间,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它已经死亡很久了。
那只曾经美丽矫健的生物如今已经成为一具干瘪的躯壳。嘶嘶把它圈住,蛇头轻轻地搭在它的肚皮上,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只是再也没有温暖的舌头会亲昵地舔舐它的鳞片,也再也不会有欢快的呼噜声回应它的到来。
纪听秋仔细的观察着,精神突触掠过每一寸土地,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丝精神复苏的迹象。
但是没有,还是他上次检查过的那样。
只有风。
只有死寂。
纪听秋抽离出自己的意识。
压下失望的情绪,他松开手,起身将黄天流发来的波频传送到仪器中。
这是一种超出常人感知范畴的声波。普通人类听不见,就连向导也无法捕捉。
只有五感被高度强化的高等级哨兵可以捕捉到它的存在。当初顾廷执行任务时,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设备接收到的东西就是这段音频。
深渊太神秘了,它就像一座会吃人的金矿,诱惑与危险并存。目前人类对它的开发不足十分之一。有太多太多人类不了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吞噬掉了哨兵的意识?又是什么把哨兵变成了如此的野兽模样?
没有人知道。
顾廷是它的第一个受害者。但自那以后,世界各地都出现过类似的案例,受害者无一不是S级以上哨兵。联盟一度全面叫停了深渊探索。直到确认这种“精神吞噬”现象仅局限于深渊核心区,只要高等级哨兵的五感被向导调节到一个阈值内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各塔才被允许继续开展外围探索。
直觉告诉纪听秋,那神秘音频就是唤醒哨兵意识的关键。
白塔的灵枢实验室早已给顾廷判了死刑,“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唤醒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意识”。
比起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顾廷,他们更好的研究对象是那些被吞噬了一部分,时而痴傻、时而清醒的哨兵——至少能从还活着的精神图景里定性地判断方法的有效性,从而找到可能的方向。
而至于顾廷,他们更想解剖这具珍贵样本,来观察那未知污染对身体器官的影响。
但纪听秋不想放弃,他只能自己摸索。十三号哨塔作为当年任务的发放方,用对顾廷的“保管权”和资金提供换来了与纪听秋的长期合作。
因为担心顾廷身上保留有深渊物质会对接近的哨兵有影响,哨塔将他安置在档案室旁的小房间里,通过审批制限制哨兵们的靠近。
无声的波段从仪器蔓延开来,通过贴在顾廷太阳穴和颈侧的三组电极贴传递过去。纪听秋将束缚带着重检查了一遍,接着从冰柜里取出曾经提起出的向导素浓缩液,看了一眼标签——很好,还在有效期内。
淡蓝色的液体在针管中微微晃动,“会有点疼。”他说,尽管知道不会有人回应。
针头刺入顾廷的颈侧静脉的同时,他将自己的精神突触再次探入那片荒原。
向导素如同春雨一般洒在枯萎的草叶上,同时通过精神触须释放痛觉信号……
“呃——!”
顾廷的身体猛地弓起,头颅高高地扬着,瞳孔几乎已经失去焦距。与此同时,纪听秋的太阳穴的青筋突突跳动,剧烈的疼痛顺着链接反扑过来,就像有人将一把利剑穿透他的颅骨,就连盘在他手上的嘶嘶也猛地抽痛了一下,试图承担主人的部分痛苦。
忽然,那片荒原上出现了异变。
干涸的大地开始震颤,狂风大作,将黄沙吹了满天。纪听秋清楚地看见,远处猎豹的尸体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心脏漏跳了半拍。
有戏?
就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纪听秋咬牙加大输出,看着图景中那些早已枯萎的草叶,也就是顾廷曾经的精神突触也开始无视图景内的狂风,不规律地颤动着……!
下一秒,异变骤停。
所有震颤都消失了,猎豹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着,荒原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纪听秋猛地抽回精神触须,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墙上。
感受到手上的动静,他低头看了一眼,嘶嘶正滑回他的袖口趴着,整条蛇虚弱极了,鳞片都失去了光泽。
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把后背。
是湿的。
失去了痛觉信号,床上的人也恢复了平静。纪听秋机械地手是各项器械,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传导路径存在……”他自言自语,“但光有路径……还不够。”
如今的顾廷,就像他们学生时代解剖的青蛙那样,只是在刺激下无意识地抽搐腿脚。
又一条路没走通。
研究院的结论似乎是正确的。
纪听秋绝望地想到.
“您心情不好吗?”
一起吃晚餐,走在回塔楼的路上,望着远出山边飞鸟映在落日火红的余晖中,纪听秋听见陆朝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他看了对方一眼,本来想否认,但想了想还是点头:“有点。”
陆朝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倾诉一下。”他说。
纪听秋脚步一顿。
倾诉什么?说自己的前男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自己却还跟个不能接受事实的孩子一样,试图复活他吗?
所有人都告诉他顾廷没救了,只是他执着地想要当那科林斯国王,永远推石上山,又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
“只是一点小事。”他叹了口气,“想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我不想说,你就别问。”
两个人静静地同行了一段,像往常一样,走到主塔之后便分道扬镳了。
陆朝回到住处。因为哨塔有一栋员工宿舍正在装修,新入塔的这批人暂时没有单人公寓,他里另外发了补贴,让他们和前辈们挤一挤,两人一间。
他分到的舍友比他早两年入塔,一见他就调侃:“哟,回来了?今天有什么进展吗?”
他问的是和纪听秋之间的事。
陆朝不爱聊这个,只是摇了摇头。
见状,舍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你猜我今天打听到了什么?”
“什么?”陆朝兴趣缺缺,但还是出于礼貌问道。
“我这次的任务不是联合四号哨塔,做第213号深远的探测塔的选址工作吗,我就遇上了我之前在军校的同学,他之前进了四号哨塔,我们毕业之后就很少联系了,趁着这次重逢,就请了个假,一起出去和一杯。然后他和我说,他们塔之前的首席哨兵就是顾廷。你知道的吧?也是3S级的,那个进入深渊之后离奇死亡的的顾廷,那阵子头条新闻都是这件事。”
舍友迟迟不进入正题,陆朝耐着性子“嗯”了一声。
“我也和他说了一些我们塔的事情。”舍友神情忽然变得神秘起来,“你猜他和我说什么?”
“——他说,顾廷和纪听秋以前是一对,他们塔里的都知道。”
第54章 世界二(9) 吃饭被截胡
“不走吗?”纪听秋关好治疗室的门, 对着靠墙站着的陆朝扬扬下巴。
陆朝直起身子想要跟在身后,却被忽然靠近的纪听秋吓了一跳。
“黑眼圈怎么这么重?你们哨兵不是要求规律作息的吗?”纪听秋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往电梯口走去。
在他身后, 哨兵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 慢了几秒才快步跟上。
“昨晚有些失眠。”他说。
“啊, ”纪听秋随口关心, “训练上有什么压力吗?”
“没有, 只是意外失眠。”
闻言, 纪听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显然没有在意。
陆朝没有说实话。
他不是失眠,而是主动熬夜。
昨天舍友的话就像一颗炸弹投入水面, 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简单的洗漱后, 他便坐在桌前, 抱着终端就开始搜寻顾廷的相关新闻。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随着搜索结果的加载, 一条条记录铺展开来:
顾廷, 四号哨塔首席哨兵,3S级。
最早的一条新闻来自七年前, 青年哨兵大赛的冠军报道。
照片上的顾廷站在领奖台上, 肩背挺拔,笑得张扬明亮, 眼底是藏不住的锐气。那时的他刚刚毕业进入哨塔, 就已经在塔内崭露头角,代表四号哨塔参赛,以惊人的战斗直觉和近乎完美的精神体控制力一举成名。
陆朝指尖滑动, 更多的战绩出现在屏幕上:
“深渊7层探索任务,超级新人顾廷单人击杀S级变异体‘腐蜥’,创下最短耗时记录!”
“东部战区年度联合演习,顾廷率领小队夺冠”
“顾廷3S级精神体‘影刃猎豹’首次公开演示,评估等级:超危”
“深渊探索大丰收!联盟嘉奖四号哨塔,首席哨兵顾廷获‘青年开拓者’荣誉称号!”
“‘青年开拓者’顾廷造访白塔,和中枢研究院研究员们友好交流”
每一篇报道都配着照片或视频片段:
他在深渊中收枪的背影,在授勋仪式上微微颔首的侧脸,猎豹精神体在训练场上一闪而过的残影……
顾廷的履历辉煌得刺眼,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划开深渊的黑暗,闪耀在联盟的上空。
但一切都消失在了一年前。
“突发!1208号深渊12层探索队失联,救援进行中”
“确认3S级哨兵顾廷重伤,已转入白塔紧急治疗”
“白塔灵枢实验室:顾廷自我意识已消失”
“……”
“联盟宣布暂停深渊深层探索计划”
最后的报道停留在一条简短的公告上,没有细节,没有后续,就像一部轰轰烈烈的史诗在高潮时突然被掐断。
一个生命就这样如流星般陨落了。
陆朝盯着那条公告看了很久,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张配图:
救援队抬着担架匆匆走过镜头,而画面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死死攥着担架的一角——
是纪听秋。
他身上穿着陌生的制服,大约是白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陆朝猛地扣下终端。
该睡觉了,他想。
但是很难,一闭上眼就是纪听秋紧张揪心的模样。那时候的纪前辈头发只到耳根,比他见过的两个时期都更短。
他翻了个身。
……纪前辈和顾廷是怎么认识的呢?难道就是因为那次白塔交流?
他又翻了个身。
那个报道是五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没认识纪前辈……
一想到纪前辈可能曾经有爱人,他心里就抓心挠肺得难受。反正睡不着,陆朝决定再换个姿势——
“陆朝你别翻来翻去了!”舍友在隔壁床上对着他喊。
陆朝整个人抖了一下,把自己埋在被窝里,闷闷地道歉:“不好意思。”
“你失眠吗?”舍友安静了一会儿,又问。
“有点。”
宿舍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掀开被子坐起来的声音:
“有什么心事,跟哥说说?”
陆朝用被子蒙着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就是你之前和我说,顾廷和纪前辈……”
舍友顿时了然:“嗐,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呢?他们不都过去式了吗?”他安慰道,“顾廷人都不在了,你有什么好在意的。”
有点尴尬,陆朝短促地“嗯”了一声,舔了舔嘴唇:
“确定……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吗?我的意思是,好像没有相关的报道。”
“你以为他们是明星吗谈个恋爱还要向大众公开?”舍友笑起来,显然觉得陆朝的问题太无厘头。但陷入爱情的人就是这样的笨蛋,舍友一边感叹着恋爱真难,一边慢慢地后仰靠在床头,陆朝看见他拿起终端翻找着什么。
“……我这里倒是有点证据,你要是接受得了我就发你。”
陆朝坚定的点头:“我想看。”
“行。”舍友在终端上点点,然后熄屏,彻底躺平翻了个身:“看的时候不准再翻身啊,我要睡觉了。”
他发来的是个链接。
陆朝点开一看,居然是个论坛页面,似乎是四号哨塔的内部论坛,他作为访客只能浏览当前页面,无法查看其他信息。
主楼标题就开门见山:报!顾首席现在在小树林幽会,对象还是白塔的那个研究员!
配图是一张模模糊糊的偷拍照,只能看到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手拉着手,隔着画面都有股缱绻的味道。
下面几楼说得就清楚多了:
“想近距离观摩,但怕顾首席回来揍我[裂开]”
“那个矮一点的就是顾首席终端的锁屏吧?我见过好几次”
“白塔工作那么忙,纪听秋还找机会来看顾首席……妈妈我又相信爱情了”
“我女友也在白塔,可崇拜顾首席对象了,说他们真是郎才郎貌,般配”
“他们什么时候申请调到一起工作?”
“我看也快了”
“说不定咱们还能赶上喝喜酒~”
陆朝自虐一般地盯着那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用眼神描摹上面的画面。他看出来了,画面上的确实是纪听秋,正亲昵地靠在顾廷的肩膀上。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纪听秋。
纪听秋面对他时,总是带着几分克制的疏离。那双好看的眼睛望过来时,永远隔着无形的屏障,礼貌而精准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会在看到陆朝训练受的伤时皱眉,会主动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替他处理,却依旧会在陆朝因疼痛而下意识地抓住他手腕时抽回手;
他默许陆朝每天跟去食堂,却会哨兵试图分享餐盘里的菜时用筷子另一端敲开他的手,只留下一句“好好吃饭”;
偶尔他的精神体小哈撒欢般扑向纪听秋,向导也只是微微侧身避开,最多用手指尖克制地挠一下那毛茸茸的下巴,就立刻收回手插进风衣口袋。
明明……他很喜欢毛绒绒的。
陆朝最不愿正视的是,纪听秋看他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就像在评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是否达到了预期。
那些偶尔流露的温和,更像是长辈对后辈的纵容,而非对等关系中的亲昵,似乎在纪听秋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没成年的、不成熟的陆朝。
他心烦意乱地直起身子,想下床喝杯水,掀开被子就被宿舍里的冷气吹得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吸了下鼻子。
舍友猛地坐起来:“哥们,你不会哭了吧?”
陆朝给自己抽了张纸,一边看向舍友:“……你不是睡了吗?”
舍友尴尬地笑了两声。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一直在悄悄注意陆朝的反应,压根没打算睡:
“我这不是没睡着吗……你真哭了?”
“是房间太冷了。”陆朝说,给空调调高了点。
听他声音自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舍友顿时失望地“哦”了一声,“啪”一下重新躺回去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陆朝为情所困,在被窝里偷偷哭”的流言却在哨兵里小范围地流传开来.
陆朝和纪听秋一起下楼,向着食堂走去。
傍晚的哨塔走廊被夕阳染成橘红色,他们刚转过楼梯拐角,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纪医生!正找你呢。”
两人回头,就见哨塔后勤部的部长周林快步走来。他在纪听秋身前站定,笑呵呵地搓着手:
“正好饭点,一起用餐?”
一个只在会议上见过的哨塔高层忽然冒出来套近乎,显然事情不只有吃饭这么简单。
可惜纪听秋并不想在餐桌上聊工作,微微一笑,没有直接答应:“周部长有事的话,可以直说。”
“哎呀,这事说来话长。”周林摆摆手,“主要是向导素配给的事儿。”
向导素是白塔研究院曾经的产物之一,根据人体提取物的内容人工合成,浓度高,见效快,在短期内能达到堪比S级向导的效果,一经问世就成了众哨塔眼里的香饽饽。但目前向导素的生产成本依旧高昂,原材料不可再生,还是短保质期产品,为了最大化地减少资源浪费,白塔方面要求每个哨塔算好自己的需求,提前向研究院发出预订单。
因为白塔内管理相关事物的副塔主正在北部战区的一号哨塔访问交流,两人之间有时差,交流起来不方便,偏偏提交订单的截止日期又快要到了,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想起现在塔里还有个商量的绝佳人选——
现在在塔里工作的纪听秋可是最初版向导素的发明者之一,对这东西的用途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更别说他还了解哨塔内部的各项工作。
于是周林堆起笑脸:
“……主要涉及到好几个深渊前哨站的配额调整,还有新研发的稳定剂试用数据。纪医生,大家现在都是在为哨塔工作,还想请您帮个忙。您也知道的,期限快到了,我们也只能尽快定下来。”
纪听秋:“……”
原来是这事。
当初这个预订的规则,还是他和赵院长一起商量着定下来的,没想到现在却正好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但周林的理由很正当,他也不愿意看对方胡乱上报一个数字酿成什么不必要的后果。纪听秋沉默片刻,最终转向陆朝:
“你先去吃饭吧。我和周部长有些事要讨论。”
“是是是,小陆,你先去吃吧。”
周林立刻接话,对陆朝喊得亲切,毕竟这可是他们哨塔的未来,以后工资上不上涨就看他的了。
接着他伸手对听秋做了个请的姿势:“纪医生,我办公室准备了简餐,咱们边吃边聊。”
陆朝看着纪听秋被周部长半揽着肩膀带走,外衣下摆在转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小哈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呜咽一声,把脑袋搭在了他的鞋面上。
陆朝摸摸它的头,感觉有点委屈:
“……我明明还没答应。”
第55章 世界二(10) 饭饭,香香
“这是最后一份报表了。”
周林将一叠纸里的最后一张推到纪听秋面前。向导接过, 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能看到窗上倒映这的自己。
好好的一个晚上就这么被毁了。
纪听秋心下嘀咕。
拆开的简餐确实够简,他随意拨拉了两口就被推到一边, 如今已经凉了个透底。纪听秋拿过数据看了一遍, 又重新推还给周林, 用笔头在纸上圈圈点点:
“这一批的数量可以不变, 但是分配名额上有问题。这几个前哨塔申请的剂量是按标准战备储备计算的, 但对应深渊活动均已平稳, 开发程度很高,现有的探索频率根本用不到这个浓度。”
周林犹豫:“可他们坚持要按S级标准配给……”
“向导素不是营养剂,过量地、无意义地使用只会加剧哨兵精神图景钝化, 我记得在初版使用说明上就强调过这一点。”纪听秋翻到下一页, 在某个数值上画了个圈, “尤其是这种高敏型号, 必须配合镇定剂使用,否则容易引发神经过载。”
“那您的意思是……?”
“削减30%基础剂量, 但额外配发缓冲剂。”他语气笃定, “如果遇到突发精神污染,按我给的比例临时调配, 效果比单纯增加向导素更好。”
“但缓冲剂需要低温保存, 前线哨站的条件……”
“这批是新型号,-20℃到5℃都能稳定存放。可以和向导素一起。”纪听秋合上文件, “周部长, 还有别的问题吗?”
“……”
等他出了周林的办公室,看眼时间,居然已经到了七点, 一合计,正好是食堂关门的时间。
纪听秋还在思考自己是去便利店买盒便当,还是刷卡出塔跑远点吃一顿,就看到陆朝还靠坐在前方走廊里,另外两个人站在旁边同他说话。
走近后他听到对话声:
“别伤心,陆朝,你可是3S级诶!肯定能追到的!”
纪听秋脚步一顿。
“你在说什么?”他听见陆朝说。
“别担心,我们不会嘲笑你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为情所伤,昨天半夜还在宿舍悄悄哭……”
“我没哭。”
“不用跟我们隐瞒,大家都是好兄弟……”
“我真的没哭。”
见陆朝不承认,那两人甚至唱了起来:“男人哭不哭吧不是罪~”
陆朝:“……”
纪听秋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个哨兵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齐刷刷地扭头看过来,见是纪听秋,顿时结结巴巴:
“纪、纪医生好。”
陆朝也立刻站了起来,看向纪听秋的眼神有几分无措,小声喊道:“前辈。”
纪听秋:“……”
本来只打算低调路过的,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视线的焦点。
“我只是路过,你们可以继续聊。”他说,想要绕路经过。
那两个陌生的哨兵立刻猛摇手:“不不不,你们聊,我们只是路过……”
他们才不想当电灯泡呢!
一边说着,两个人就一边手拉着手往后退,离陆朝有一臂远时一同转身,向着走廊深处猛冲起来。
只留下陆朝和纪听秋两人:“……”
他们对视着,风从窗户吹进来聊起衣角。纪听秋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尴尬:“你……”
与此同时陆朝也开口了:“前辈……”
两个人又同时闭了嘴。
纪听秋:“你先说吧。”
陆朝舔了舔嘴唇。他想问纪听秋刚才听到了多少,有没有听到那句“为情所伤”,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说出的只是:
“前辈,您会开完了。”
“嗯。”纪听秋点点头,“饭吃了吗?”
他本想只是顺着寒暄一句,没想到陆朝却摇摇头:“还没。”
纪听秋一愣。
他再次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没错啊,已经七点十分了。
他再看陆朝所在的位置,还是他们分开的地方,一个荒谬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型:
这家伙,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吧……?
纪听秋奇道:
“我不是让你先去吃了吗?为什么不去,你还没有饿吗?”
陆朝摇摇头。
“想和您一起。”他说。
纪听秋哭笑不得:“周部长有准备快餐,我已经吃过了。”
这话一出,哨兵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我给您发了消息……”他可怜巴巴。
“什么?”纪听秋一皱眉。他可不记得有收到什么消息。
打开终端,没想到还看到一条来自陆朝的消息静静地躺在列表,只是他当时和陈林讨论得太惯专注,居然没有听到消息铃声:
【陆朝:前辈,我还是想和您一起吃饭,等您讨论结束一起可以吗】
还发了[可怜][可怜]的emoji。
纪听秋哭笑不得:“看我没回复你,你就应该直接去的……”他手一摊,“现在怎么办,食堂结束营业了,就算我陪着你,你也只能吃泡面了。”
“您愿意和我一起?”陆朝立刻抓住了重点。
“……”纪听秋叹气,实话实说,“我也准备吃点东西,陈部长哪儿的饭……实在不合胃口。”
他看向陆朝,“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陆朝却笑了起来,在纪听秋眼里有几分傻气:
“您跟我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塔楼外的广场和绿茵里,还有不少情侣还在压马路。
纪听秋跟着陆朝,刚开始还满心期待,结果七拐八拐,却被带到了一个小门处,旁边的窗户还透着亮堂的光。
他呆了呆:“这……不就是食堂旁边的那个门吗?”
见陆朝那么胸有成竹的模样,纪听秋还以为有什么惊喜的去处,怎么最后还是食堂?
陆朝却径自走上前去打开门。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小房间,中间摆着张餐桌,正对着的位置还有扇小门,看起来像是一间包厢。
纪听秋走进去的时候还有点懵。
“这是个包厢吗?食堂还在营业?”
陆朝点点头:“这里是食堂新开的夜宵档口,九点之后才开始营业,给晚训结束的哨兵提供夜宵。”
纪听秋本来听到“夜宵档口”还挺高兴,一听怎么是给哨兵们的,又没了兴趣:
“啊,那我吃不了,你们的饭太淡了,吃着没味儿。”
话音刚落,陆朝就从旁边的保温柜里变戏法似地端出一碗菜,接着一份又一份,色泽诱人,香味扑鼻,纪听秋几乎看得呆了:
“这、这又是哪来的?”
“我让食堂阿姨给我留的。”陆朝说,纪听秋总觉得自己能看见他身后有狗尾巴在摇,“之前看您迟迟不出来,怕食堂关门,就找这边定了餐,请阿姨放在了保温柜里。”
纪听秋已经毫不客气地举起了筷子,顺便用空闲着的左手给陆朝比了个大拇指:“聪明。”
如往常一般,陆朝准备的饭菜同样是两人份,纪听秋的是色香味俱全的正常餐,陆朝的则是哨兵专供,清汤寡水、寡淡无味。
看着就难吃。
纪听秋在心里点评,没有低情商地直接说出口。
在先入为主的想法下,他甚至把陆朝数次看向他的眼神理解成了嘴馋他碗里的饭,饶有趣味地开口:“怎么,想吃口我的?”
陆朝明显地一愣,接着慢慢地、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
纪听秋不满意他的反应——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意思,如果错了就有些尴尬——轻“啧”一声,说:
“你一个哨兵,怎么点个头都这么慢。”
陆朝立刻快速地点头。
纪听秋满意了。他大方地把自己的菜一推到陆朝面前,下巴一扬:“夹吧。”
陆朝:“……”
该怎么告诉纪前辈,他其实不馋那碗菜……
哨兵看着那碗香香的酱牛肉,最终还是伸出了筷子。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他吃的都是这样的菜;而变成哨兵之后,那些常人吃起来寡淡的反而对他刚刚好。
不用试他都知道,这牛肉,对他来说肯定咸得发苦。但这是纪前辈主动给他的,再苦他也会咽下去……诶?!
陆朝愣住了。
这味道……分明就正好踩在了他的味蕾上,牛肉的咸香混上香料里的辛辣味,一切都是那样的刚刚好。
这……
他惊讶地看向纪听秋。
纪听秋笑眼盈盈:“怎么样,比你的饭好吃吧?”
陆朝连忙把肉咽下,大声地“嗯”了一声。
辣味对于哨兵而言是纯粹的痛觉,所以哨兵的菜里面通常一颗辣椒都看不到,这次是他四年以来第一次尝到辣的滋味,所以……
“纪前辈,”他急切地看向纪听秋,“是您在帮我调节五感吗?”
“不是我还有谁?在场还有第二个向导吗?”纪听秋翻了个白眼,语气也生硬得很。
陆朝却从中品出几分傲娇的滋味。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放下筷子,突然挺直了背脊,郑重其事地开口:“纪前辈,谢谢您。”
“……”纪听秋正夹菜的手一顿,哨兵眼睛里蕴含灼热的感情,烫得他不敢回以视线。
“这么正式干嘛?”他掩饰般别过脸,小小声地吐槽,“……傻狗。”
没想到哨兵敏锐的听觉还是捕捉到了这声嘀咕。
陆朝眼睛更亮了,精神体小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兴奋地扑向纪听秋,湿漉漉的鼻子直往他手心里拱。
纪听秋:“……”
他看着眼前对自己疯狂摇尾巴的狼,又看看对面一脸期待的陆朝,嫌弃地用筷子另一端抵住小哈的脑门:“下去。”
小哈不动。
纪听秋用了点力道,它干脆变本加厉地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尾巴在地板上拍得啪啪响。
“纪前辈,”陆朝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它很喜欢您。”
纪听秋的耳尖微微泛红,故作冷淡地移开视线:“……吃饭。”
第56章 世界二(11) 开诚布公
“好!”陆朝应得倒是响亮, 精神体却还赖在纪听秋脚边不肯走。
纪听秋瞥了眼偷瞄自己的哨兵,又看看脚边装可怜的精神体,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鞋尖轻轻碰了碰小哈的爪子。
“……”
如墨一般漆黑的蛇影从纪听秋袖口悄然滑落, 嘶嘶吐着信子, 慢条斯理地游向那只毛茸茸的狼。
小哈的耳朵瞬间竖起, 湿漉漉的鼻头抽动着, 却乖巧地没有扑上去。
“别闹太凶。”纪听秋轻声道, 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
像是得到特赦令, 小哈立刻小心翼翼地凑近嘶嘶,先是轻轻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下蛇的脑袋。
嘶嘶嫌弃地甩了甩头, 却也没有躲开, 反而顺着小哈的前爪缠绕而上, 慢吞吞地在小哈身上找了个舒适的窝趴下了。
“这……是您的精神体吗?”陆朝看得眼睛发亮, 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纪听秋懒得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夹了块排骨放进哨兵碗里, 试图堵嘴:“看什么看, 赶快吃饭了,你们不是还有晚训吗?”
陆朝摇了摇头:“晚训已经开始了。不过上次考核通过, 塔里批准说我可以不参加晚训。”
纪听秋:“……”
虽然并不关心塔里这些哨兵在干什么, 但他至少还是了解一些基本的规章制度的。哨兵在初入塔时会有一场统一的考核,之后则是每个月考核一次。哨兵考核通过线是60分, 而真正要拿到免晚训的批准, 则需要每一项都达到85分以上。
纪听秋记得黄天流是在入塔的第三个季度拿到批准的,当时还在他面前炫耀了好久。而陆朝居然入塔考核就达到了,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纪听秋决定下次任务时拿去说给黄天流听, 激他一下。
一狼一蛇正玩得开心,纪听秋眯起眼睛,想要找茬:“入塔考核就85分了?”他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刻意的怀疑,“该不会是看你的等级,给你放水了吧?”
陆朝正想辩解,突然感觉小腿被什么尖尖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只见嘶嘶的尾巴尖正慢悠悠地从他裤腿边缩回去,而桌对面的纪听秋一脸若无其事地夹着青菜。
“没有放水,”陆朝忍着笑,一把捞起地上的嘶嘶,顺着蛇的身子抚摸,“如果您不信,我下次考试的时候邀请您一起旁观。”
这次换纪听秋的鞋尖精准地踢在他胫骨上,力道刚好够他倒吸一口冷气。
“吃饭。”纪听秋眼皮都不抬,耳尖却微微泛红。
方才哨兵一边抚摸着嘶嘶,一边目光侵略性极强地盯着他瞧,弄得纪听秋浑身不自在,胡乱把自己挑起的话头掐灭了,“你有没有85又不关我事,才不会去看呢。”
说话间,嘶嘶突然从陆朝手里挣脱,得意洋洋地冲哨兵吐信子,而不远处的地板上,小哈正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完全没注意到主人正在遭受“欺凌”。
“纪前辈……”陆朝揉着隐隐发疼的小腿,委屈巴巴,“您这是强词夺理。”
“嗯。”听到这一指控,纪听秋毫不脸红,淡定地喝了口汤。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啊。”他慢悠悠地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皮子一抬看向哨兵,“下次考核要是退步了……我就让你尝尝精神触须抽人的滋味。”
他说着最凶的话,嘴角却压不住一丝上扬的弧度,连带着眼尾那颗小痣都生动起来。
“好。”陆朝答应得很快,“如果没有退步呢?有没有奖励?”
还想要奖励?纪听秋一挑眉。
他想说这是你的考核又不是我的,为什么要找我要奖励,但此言一出,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于是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想要什么奖励?”
陆朝沉思了一会儿,缓慢地摇摇头,“还没想好。”他舔了舔嘴唇,期待地看向纪听秋,“我可以屯着,等想好了说吗?”
纪听秋料想他也不敢说什么离谱的要求,就算说了自己也可以拒绝,便直接点头答应了.
晚餐结束,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十三号哨塔的绿化弄得不错,园区北边还有个湖,湖边是一处小公园,如今到了秋天,步行道上已经堆满了落叶。
塔楼内不允许大家在训练室以外的地方放出精神体,许多人就爱来这里放风。一接近小公园,各种生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纪听秋还没来得及皱眉,就看见跟在他们身边的小哈“咻”地一下冲了出去,钻进树林里,嘶嘶还盘在它的头顶,竖着个脑袋东看西看。
纪听秋:“……”
“纪前辈,我们也去那儿逛逛吧。”陆朝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没给纪听秋拒绝的机会,小跑着带他来到湖边。
湖边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陆朝拉着纪听秋坐到湖边的长椅上,状似随意地问道:“您以前会常来这个公园吗?”
“偶尔。”纪听秋左右看看,入目的都是成双结对的黑影,忍不住吐槽,“这里不都是小情侣来的吗……”
刚入塔的时候,他一边烦心顾廷的事儿,一边加强体能训练,以便跟上下深渊的节奏,每天一回到住处恨不得倒头就睡,根本不关心塔里这些玩乐的地方。
等生活稳定下来后,唯一的娱乐搭子江芜又是个不爱看风景的,每次约他都在游戏厅,他自己倒是来过几次,总是没逛几分钟,就被离自己几米开外亲得旁若无人的小情侣给吓走了。
陆朝轻笑了下,说:“听说这里以前是片训练场,后来哨塔扩建,把这里拆了改成了公园。”
“是吗。”纪听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显然没在意。
“……您不知道?”
纪听秋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以为……您来得比我早,会知道地多一些。”陆朝望向远处的湖面,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您为什么会想来哨塔?我听说您是白塔的教授,那边的设施、环境都比这里好很多……”
“陆朝。”纪听秋突然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你想问什么?”
陆朝被他问得一噎:“……就是想多了解您。”
纪听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轻笑一声:
“你可以直接问的。”他好整以暇地后仰,“我大概能猜到你要问什么。”
“——无非就是从哪里听说了我的情史,又好奇我那天为什么要去档案室,心里有了一些猜想,对吗?”
陆朝心里一惊。
前辈怎么什么都知——
“如果我想瞒着你,那天我就会按下其他楼层作为掩饰。”
纪听秋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悠悠开口,“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如果问不到点子上,我会失望的。”
陆朝沉默半晌。
最开始被戳穿心思的惊慌已经随着夜风飘去,他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问的话。
顾廷和纪听秋的曾经是什么样的?
他们是怎样认识,又怎样走到一起?
这些问题在他心里盘旋已久,可此刻,他却忽然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过去的纪听秋是什么样子,和谁并肩而立,又为谁倾注过温柔……那都是已经翻过的篇章。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些已成定局的往事,而是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他的选择,他的现在,以及……或许能属于他的未来。
于是陆朝抬起头,直视纪听秋的眼睛,问出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
“顾首席……还活着吗?”
纪听秋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平静地回答:
“不算活着。”
陆朝没有追问“不算活着”是什么意思,而是继续问道: “他是您来塔里的原因?”
“是。”
“他就在在地下五层?”
“是。”
夜风拂过湖面,带起细微的水声。陆朝看着纪听秋,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可他却敏锐地察觉到,那双眼睛里藏着一丝极淡的疲惫。
那是经年累月的坚持,是明知徒劳却不肯放弃的固执。
陆朝忽然不想再问下去了。
有些答案,不是他现在该触碰的;坚持追根究底,对纪听秋也是一种残忍。
两个人之间骤然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四周的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虫鸣在草丛间窸窣作响。小哈驮着嘶嘶慢悠悠地踱回来,毛茸茸的身体靠在他脚边打了个哈欠。
“该回去了。”纪听秋抬手看了眼表,已经到了九点,晚训的哨兵们即将下课。他刚要起身——
手腕却被温热的手掌牢牢握住。
陆朝仰起脸,月光落进他执着的眼睛里:“上次您说,等您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可今晚您却说……我可以直接问。”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纪听秋腕骨上摩挲了一下,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开始接近您的内心?”
纪听秋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很轻地笑了。
“是。”
第57章 世界二(12) 准备下深渊
最近整个哨塔都开始紧张起来, 新深渊的开发日期越来越近,各部门都在有条不紊地调动中。
纪听秋也被拉去开了几天会,讨论的重头戏是人员分配问题。
这条深渊长度达三千米,属于中型深渊, 哨塔最终决定分阶段进行探索。第一阶段将派出60人, 分三个小队从三段同时进行探索。
而今天, 就是出发去深渊的日子。
向导们平时没有硬性的着装要求, 但任务中可不能这么随意了, 即便再嫌弃十三号哨塔红黑配色的制服, 纪听秋还是乖乖换上,和江芜一起下楼向广场上的集合点走去。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即便这样, 晒得黢黑还蹦蹦跳跳的黄天流还是显眼地很, 被纪听秋一眼就看到了。
黄天流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 大笑着张开手臂, 做出个拥抱的姿势,等纪听秋走近, 拥抱自动变成了握手和碰肩:
“嗨, 听秋,又搭档了。”
“是啊。”纪听秋淡淡地回复, 目光却落在了一旁和方麟拥抱的江芜身上, 一脸的不忍直视。
黄天流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大方地张开手往他身上靠:“你也想要个拥抱?早说嘛, 我就不改了……”
“滚。”纪听秋笑骂道, 看了眼表。
现在是8:50,距离出发还有十分钟。
“现在车已经在门口等了,”黄天流伸了个懒腰, 东看西看,“诶,楚首席还没来……”
说话间,纪听秋感受到后背有一股强烈的视线盯着他,回头一看,陆朝像个被抛弃的小孩似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分明和他的哨兵同事们在一起,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纪听秋:……
果然是你。
自从经常和陆朝一起吃饭之后,喜欢盯着他瞧的哨兵就少了。以往许多人虽然不敢亲自上来招惹,但总是喜欢在某个角落暗中观察,看得他不胜其烦,当初答应陆朝的吃饭邀请,也是为了挡住这些苍蝇般的家伙。
出于兽性本能,哨兵们会主动避开那些比他们高等级的哨兵,避免发生争执和斗殴,陆朝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是圈了地——把纪听秋圈进了他所属的范围。
久违地感受到视线,既然不太可能是有哪个不长眼家伙想要挑衅陆朝,那就只能是陆朝本人了。
被他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纪听秋觉得好笑,勾勾手指,哨兵就蹭得一下跑到他的面前,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
“前辈……”
“怎么?”
“您也参加这次任务,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听秋单手插兜,看他一眼,故作不悦,“怎么,给你一个惊喜你还不乐意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陆朝早就分清纪听秋真正的态度,知道对方没生气,开始得寸进尺:“您和我不是搭档,甚至不是一个队伍,怎么能算惊喜?”
黄天流忽然冒了出来。他刚刚还在和别人聊天:
“喂喂喂,别和我抢搭档,”他挤进两人中间,一手揽着纪听秋的肩膀,一副亲昵的姿态,“我和听秋合作这么久了,别以为你是3S级就能随便抢人啊。”
他回来这段时间,到处都能听说塔里来了个3S级,被迫认识了陆朝的脸,如今一照面,便立刻认了出来。
纪听秋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对着黄天流指了指陆朝说:“他入塔测试测试就免晚训了。”
黄天流果然一激就上钩。
“啊?你小子这么厉害?”他大声叫道,上上下下打量着陆朝。他对自己的能力一贯自信,也不觉得3S和S+之间有什么不能逾越的鸿沟,立刻兴奋起来,松开勾着纪听秋脖子的手,手舞足蹈,“等我们任务执行回来,就比划比划,怎么样?”
“好。”陆朝点头。
他也早就看黄天流和纪听秋之间熟稔的态度不爽了,有这个把自己疑似潜在情敌的家伙打趴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两个哨兵之间莫名出现了火药味,纪听秋夹在两人中间却泰然处之。
“怎么要出发了,还在这里勾肩搭背的。”一个女声插了进来。
应声看去,是一名高挑健壮的女人,同样穿着哨塔出任务的红黑制服,一头利落的短发,能看出衣服下包裹着的肌肉线条。
“楚首席好!”黄天流立刻收了之前没个正形的模样,站得笔挺,还行了个军姿。
——原来这位就是十三号哨塔的首席哨兵,楚白英。
这还是陆朝第一次见这位传奇哨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和黄天流当了这么久的同事,楚白英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追究他咋咋呼呼的态度,转而同纪听秋握了个手:“好久不见。”她说。
“是啊,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白塔。”纪听秋笑笑。
联盟曾经组织过几个哨塔首席一起访问呢白塔的活动,希望白塔方面能针对各个首席的战斗特点,制定一套更高科技、更贴合需求的装备。他和顾廷、楚白英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场合上。
楚白英说:“是啊,我这次任务执行地可够久,在海外呆了一年多了,前天才刚落地。”
“落地又要出发?”
“没办法,这种大事还是得我来撑场面。”说着,楚白英狠狠地剜了黄天流一眼,意有所指道,“是吧,小黄?”
她指的是上次黄天流独自带队,却把队伍领得严重脱节,差点回不来的事。本来黄天流是在她之后重点培养的哨兵,期待他能扛起大旗,结果此事一出,哨塔内部吵翻了天,一部分人觉得要再给黄天流一次机会,一部分人觉得他性格跳脱,难当大任。眼看着又有几个工作发到自己的邮箱,气得楚白英不顾海外时差,把黄天流从睡梦中叫醒骂了一顿。
旧事重提,黄天流跳起来大声嚷嚷:“那明明只是个意外!”他委委屈屈,“谁知道那个时候忽然信号不好,他们没听见我说的话。”
他们谈论地入神,陆朝分明站在一起,却觉得自己根本插不进他们的对话里。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心口泛上一丝苦涩。
和纪前辈交往的越深,越能感受到时间的是一堵墙,他必需做得更多,才能打破屏障,走进那片没有他的过往里。
好在他的一米九大高个给他拉了不少存在感,终于楚首席注意到了他,盯着他看了几眼,犹豫着问:“这位……莫非就是那个3S级的陆朝?”
她回来还不久,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具体的信息还没来得及了解,只是见纪听秋和黄天流同他都挺熟,知道这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主,一般的哨兵可没法入他们的眼,便这样猜测道。
“是的。”纪听秋替陆朝回答道。
楚白英眼里顿时来了兴趣,看向陆朝:“我听说,这次西线由你带队?”
“是的。”陆朝点头。
“那么——深渊二层以下的气压变化规律是什么?如果突然遭遇‘窒息区’,你和向导该如何应对?”
……这是在临场考核?
陆朝略一思索便回答:
“二层后每下降100米,气压骤升15%,含氧量下降30%。‘窒息区’通常伴随蓝紫色雾状污染物,需立即启动向导素雾化器,向导同步展开精神屏障过滤毒素,并沿岩壁横向移动。因为窒息区通常是垂直分布的,横向突围存活率更高。”
“你带领的小队在深渊四层发现三处震荡波源,但便携设备只能定位其中两个,如何决策?”
“优先排除最弱波源。真正的深渊核心波动具有‘呼吸性’节律,而次级污染源的波动杂乱。若无法确认,则派遣精神体探路,本体队伍保持三角防御阵型待机。”
“如果向导突然精神链接中断,而你的五感正在暴走,眼前出现幻象,此时通讯器也失灵了,怎么办?”
“立即注射随身携带的图景锚定剂,启动防护服应急氧气循环,并原地构筑掩体。绝不能乱跑。深渊幻象最危险的是诱导位移,实际可能站在悬崖边缘。必要时用疼痛暂时维持清醒,等向导重新建立链接。”
楚白英连问五个问题,囊括了深渊的环境基础知识、形势判断和紧急避险等多个方面,陆朝一一回答了,听得楚白英不住地点头:
“不错。”她评价道,又说,“这次西线是最轻松的一条线,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你那边的向导都是很有经验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可以听他们的。”
陆朝认真点头。
“好好成长起来啊。”楚白英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至少帮我分担点工作,你刚刚也听到了吧?我已经连轴转了两年了,生产队的驴也是要歇歇的。”
陆朝还没说话,黄天流却举手,一脸的跃跃欲试:“刚刚的问题我也会,我也可以分担。”
“一边去。”楚白英被逗笑了,“你先过了塔里的评价再说。要是这次任务没评上优,塔里大概会彻底放弃让你带队的计划了,以后就安心当个二把手吧。”
黄天流却一点没被打击到,信心十足地:“哼哼,你就等着吧。”
第58章 世界二(13) 深渊
规定的时间到了。要参加这次任务的哨兵和向导们都集合完毕, 登上各自的大巴。
像往常一样,纪听秋和江芜坐在一起。纪听秋靠窗,江芜靠走廊,另一边就是最近和他如胶似漆的哨兵方麟。
大巴缓缓启动, 纪听秋本想补个觉, 但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靠窗发了会儿呆, 他问江芜:
“你的小师妹, 最近还适应吗?”
江芜呆了一下:“噢, 你说小乐云呀。”他摆摆手,“你可别提了,虽然大家大学时都有体能测试和深渊模拟, 但是她已经忘完了, 平时也不运动, 这几天被天天高强度练习, 第一次测试没通过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嗷嗷哭。”
他摸了摸胸膛,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哄了半天才哄好, 还好第二次测试通过了,没再天天和我抱怨。”
纪听秋笑笑:“她在东线, 有楚首席带着, 倒是不用担心。”
“嗯。”江芜点头,想了想又道, “不过她刚来嘛, 还是忽然从中枢研究院里过来,刚开始肯定不适应的……”
说一半才发现纪听秋在斜眼看他。
“我刚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还天天嘲笑我?”
江芜:“……”
他本想赖账, 回忆了一下却发现纪听秋说的是事实;想找个正当理由,但却憋了半天没憋出来。他沉默半晌,思来想去,发现还是导师的锅:
“那得怪老李给你拉了太多仇恨,看到你出糗就想嘲笑一下都成条件反射了。”
纪听秋:“……”
哨塔到深渊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这条深渊是在连个月前出现的。一出现,哨塔就在这里建立了防护栏,防止有深渊生物爬到地表,袭击人类;并慢慢地在围栏外建立起了前哨站,每天实时更新仪器从地表探测到的深渊状况。
根据仪器的显示,西线深渊生物最少,较为安全;东线和中线都不同程度地捕捉到了大型生物的信号。
抵达前哨站时的天色不太美丽,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下雨。
前哨站是观测和提供补给的地方。哨兵和向导们将在这里装备完毕,前往深渊。
根据这里的工作人员所说,离地表正下方6.4米处有一处清理过狭长的平台,已经被清扫过,可以作为探索中暂时的据点。
众人使用绳索下降到平台。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平台,地面凹凸不平,凝结着一种被叫做深渊水晶的晶体,无毒也无用,几乎每个深渊的浅层地带都有大量的分布。探照灯扫过的,晶体表面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内部却有黑色的核,就像一只只眼睛。
他们继续慢慢地下降。
纪听秋落在最后,和他一组的三个哨兵则先行一步,用一种弧形的姿势保护他们此行的向导。
周围太静,他只能听见属于人类的呼吸。
但在哨兵们耳中,这里的声音可太丰富了:
滴水声、岩石裂开的脆响、生物跳动时的动静、不知多少米深处的暗河的流动……
信息多得嘈杂。
纪听秋集中注意力,伸出自己的精神突触,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向着哨兵们笼罩过去。
三个人的精神图景同时出现在眼前,向导下降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他在做战斗向导应该做的:
无用的信息被过滤掉,重要的危险信号被放大。
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专注,所以当那株白色藤蔓从岩壁缝隙中探出头时,他只用余光扫了一眼。
藤蔓像得了白化病的蛇,悄无声息地攀爬着,向纪听秋的方向袭来。
它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绒毛,顶端分裂成五瓣,每一瓣都在分泌透明的黏液。在距离纪听秋靴尖还有二十公分时,一道银光突然撕裂空气——
黄天流的短刀带着破风声钉入岩壁。
刀柄还在震颤,而那截被斩断的藤蔓落在下方的岩壁上的一处凹陷里,还在不停地扭动着,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这是白鬼藤,深渊中的常见植物。它通常攀附在岩壁上,当发现移动的物体时,会悄无声息地缠上去,直到猎物窒息死亡。
死神擦肩而过,纪听秋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伸手握住刀柄,用力拔出,带出来的几粒碎石滚落深渊,很久才传来回响。
几个人对视一眼。
这深渊,可能比塔里猜测的更深。
纪听秋面无表情地将刀掷向它的主人。刀身在半空中旋转,精准地落入五米外黄天流张开的掌心。
全程没有一个字。这是他们长久搭档以来的默契。
黄天流显然对自己刚刚那一手很是得意,隔着装甲头盔都能看到他张扬的笑容。纪听秋也被感染地勾起唇角,但还是警惕地比了个“嘘”的手势,一行人继续下降。
头顶已经看不见光,岩壁上的湿气也越来越重,凝结的水珠顺着凹凸不平的缝隙滑落,滴在纪听秋的肩膀上,很冰。
下降的路线上有一个岩洞。
走在最前面的黄天流轻蹬岩壁,借力跃入洞穴。其他三个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岩洞里的温度还要更低,进入的时候,纪听秋分明看到自己身前的哨兵打了个寒颤。
洞穴顶部是长而粗的钟乳石,几个人不得不弯腰前行,走了大约十几米,前方的黄天流忽然停住了脚步。
“是石影虫的窝。”他压低声音,抬手示意停下。
挡住他们路的是一个由半透明黏液和碎石黏合而成的巢穴,表面覆盖着细密的丝状物,像是某种菌丝。
几只石影虫蜷缩在巢穴深处,它们的甲壳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色,和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它们正在休眠。
黄天流侧身让开一条路,几个人立刻默契地贴着岩壁绕行,把行走的声音放得最轻,小心翼翼的避开任何可能发出声音的碎石。
他们不能惊动这些生物。
石影虫没有视力,但有听觉。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一旦它们被惊醒,就会释放出让未受保护的哨兵瞬间丧失周围感知的高频声波。
根据最新研究进展,石影虫体内的一种成分甚至可以入药,因此哨兵们即便发现了休眠状态下的石影虫,也不会将它们消灭,而是记下位置,由塔内派专人来进行收割。
绕过虫巢,这个洞穴也到了最深处,里面空无一物,几个人只能失望地原路返回,继续向下。
这一回,他们顺利地直接下降到目的位置,没再碰到其他的深渊生物。
找到一块合适的空地,纪听秋从腰间取下探测仪,开始收集更深处的信息。
通过仪器的绘制,他们看到,更深处有一条宽广的地下暗河,有狭窄得几乎无法穿过的岩缝,还有巨大的岩石空洞……
但慢慢地,纪听秋皱起了眉。
“信号不太稳定。”他低声说,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调整参数,“深处有干扰源。”
哨兵们立刻警戒起来,本来无所事事靠着岩壁的黄天流却眼睛一亮:
“有东西?”他盯着下方,努力想要看得更深些,神情跃跃欲试。
“别心急。”纪听秋提醒哨兵,“那里太深了,不是我们这次该探索的位置,先把信号带回去分析。”
黄天流扁扁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但纪听秋没有做幼教的兴致,他安静地等待着,待信息收集完毕,仪器发出“滴滴”的提示声,他才小心地将仪器收好,接着目标明确地往侧边走了几步。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岩壁上攀附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植物。
那是一种暗紫色的苔藓,表面覆盖着细小的鳞片状结构,就像蛇皮,在灯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
“新物种?”黄天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奇地探头。
纪听秋从腰间抽出一把折叠刀,削下一小段苔藓装进密封袋。苔藓的断面缓缓渗出一种淡蓝色的汁液,在空气中缓缓凝结成向下垂坠的胶状水滴。
“带回去问问就知道了。”纪听秋仔细观察着,同时将密封袋收回腰间的收纳格。
“见者有份。”黄天流吹了声口哨,
“要是这东西是新物种,发现者名单上记得带我一个,我也要尝尝名字写进教科书的滋味。”
纪听秋懒得理他。
至此,第一片区域已经清扫完成,他们开始向新的地方推进。
深渊内部几乎没有平坦好走的路,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攀附在岩壁上小心地挪动。不知走了多远,他们终于来到一条小道上,除了偶尔挡道的钟乳石,几乎和地表没什么区别。
这里行动方便,也意味着,深渊生物会变多。
绕过一根石柱,纪听秋敏锐地感觉到,空气变得愈发粘稠,深渊中随处可见的雾气在这里厚得几乎挡住了探照灯的光线,只能听见一种厚重的水落下的声音:
“啪、啪、啪。”
所有信息都在提醒着他们:这里有危险。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
终于,一阵窸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五道扭曲的黑影从钟乳石后缓缓现身。
它们佝偻着脊椎,皮肤呈现出腐败的灰白色,关节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没有眼睛的面孔齐刷刷转向小队,喉结处鼓动的肉瘤开始震颤。
这是……
还没将眼前的生物和记忆里的对上号,纪听秋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听秋……你终于来了。”
向导的瞳孔忽然骤缩。
——这是,顾廷的声音!
第59章 世界二(14) 恼人的家伙
纪听秋立刻从读过的《深渊生物志》中找到了眼前黑影的名字:
低语者, 以猎物的痛苦和恐惧作为养分,擅长精神攻击,喜欢模仿熟人的声音。
危险等级:二级。
“操。”黄天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咒骂。他听到的是自己死去的战友,在一声声地唤着他过去。
过多的干扰让三个哨兵陷入混乱, 低语者的声波攻击正在穿透精神屏障, 让他们产生了幻觉, 以为眼前的就是那个熟悉的ta, 几乎动摇了心神, 精神体纷纷失控离开精神图景, 叫喊着想要走到低语者身边。
纪听秋却很冷静。
顾廷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他猛地闭眼,精神力如同拔地而起的冰层,在哨兵周身围成一堵冰墙, 将围绕着他们的所有幻觉噪音被硬生生切断。
世界在哨兵眼中骤然清晰起来。
低语者真实的形态立刻暴露无遗。它们咽喉处的声囊像腐烂的石榴一般, 黏稠的黑色液体顺着脖颈流淌, 随着他们的动作落了一地。
黄天流的刀比思维更快, 短刀破空的尖啸声中,最近的低语者头颅飞起, 断颈处喷出的不是血液, 而是大团棉絮状的黑色菌丝。
“三点钟方向两只!”纪听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哨兵的重型枪械开始战斗,子弹如暴雨一般打在低语者身上, 它痛苦地嚎叫, 源源不断地孢子出现在它周围,形成短暂的黑色云雾。
“屏住呼吸!”纪听秋喊道。
低语者的孢子可以在生物体上完成寄生。向导当机立断, 打开一个□□丢过去, 焰火在空中将一切燃烧殆尽,不留一丝菌丝。
还剩最后一只低语者。
眼见同伴死得连渣都不剩,它似乎开始害怕了, 转身就想走。
白虎精神体却像幽灵一般忽然出现在它身前,它愣了一下,但就这一瞬间,后赶到的黄天流直接用手甲捏碎了它的头颅,腐液溅在他的面罩上,很快被自动清洁系统冲刷成淡灰色的痕迹。
“这东西,怎么每次死的情况都不一样?”黄天流嫌恶地咂嘴,“有些是菌丝,有些是孢子,有些又怎么是这种黏糊糊的液体?”
“目前学术界的猜测是,它们吸取的情绪会影响它们的构成。”纪听秋解释,“但现在遇上低语者的案例太少,也从未抓到一只带上去做实验,所以一切都还是假说阶段,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些。”
“好吧。”黄天流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非要知道个答案。他踢了脚地上低语者的尸体,恶狠狠地说,“这么少见的东西也是被我们碰上了,运气真好。”
纪听秋耸耸肩:
“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这条线上有大型深渊生物了吗?没有低语者也会有其他的,还是祈祷别遇上更难对付的吧……”
好在他们还算幸运,之后并没有碰上五级的深渊生物,几次危险都被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中线小队最终清理了将近五天才完成了自己的区域,回到前哨站。
纪听秋胡乱地用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的作战服滴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其他两队呢?”他问前哨站的调度员,声音因为连日的疲惫而略显沙哑。
“还在下面。”调度员调出报告,“东线队说遇到了点麻烦,西线还在清理最后的巢穴,估计至少还要一天。”
按照惯例,他们应该在这里等另外两队一起撤离,并作为出现意外时的支援。
纪听秋点了点头。
虽然他觉得前哨站条件太差,并不想在这里多待几天,但规矩就是规矩,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想法就要求改变。
他走到休息区。江芜正坐在金属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见纪听秋过来,便探头问道:“调度员怎么说?”
“他们还没结束。”纪听秋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大概还要再等两天。”
江芜失望地“啊”了一声,正向说什么,却被纪听秋突然响起的通讯器给打断了。
他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怎么会有人在任务期间给自己打电话?
纪听秋皱眉,犹豫了一秒,还是接通了。
“听秋啊。”通讯器里传来的是一个笑意的男声,语调轻佻,听起来倒是和他相熟。
纪听秋大脑立刻高速旋转,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对应。只可惜记起的每一个会用这种口气叫他的家伙,都不是他想要通话的。
于是他的语气冷了下来:“你哪位?”
“哎,才过去三个月,你怎么连我都忘了呢?”那人故作受伤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笑起来,“我们可是‘深入交流’过的啊。”
纪听秋捏紧了握着通讯器的手指。
他记起来了。
对面的人是刘望书。
刘元帅的独子,一个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纨绔,图好玩进了哨塔,一次深渊任务就把自己搞得精神图景紊乱。精神图景紊乱对于哨兵而言算得上是常见病,基本所有向导都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纪听秋的名声,总是用纪听秋来挑衅前来给他疏导的向导,气走了好几个。
没办法,刘元帅只能疏通关节,将他送来了十三号哨塔,让他心心念念的纪听秋接手刘望书的疏导任务。结果这刘大少治好了病,却惦记上了人,几次三番找借口约纪听秋出去,被拒绝后甚至直接派人到塔里堵他。
纪听秋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怒气:“你怎么拿到我通讯号的?”
他不明白,为了保障任务过程中不被打扰,他并没有带上自己的终端,手里拿着的分明是塔内专用通讯器,刘望书一个外人,是从哪里得到联系方式的?
“这不是很好拿吗?”
刘望书低笑了一声,“毕竟……你们塔主很‘通情达理’啊。”
纪听秋闭了闭眼,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这死老头,就这么把他卖了?
早就听说十三号哨塔的塔主商人出身,关键时刻果然靠不住。
他叹了口气,问:“有事?”
“当然有事。”刘望书理直气壮,“你上次没给我彻底治好,还有后遗症。我现在又头疼了,你得再来一趟。”
“我在出任务。”
“我知道啊。”刘望书完全不在意,他甚至不理解纪听秋为什么要说这一句,“下深渊那么多人,少你一个又不会怎么样。更何况你们塔主说了,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塔主竟然连他们的任务进度都透露给了刘望书?
纪听秋开始思考这老头究竟想从刘元帅手里得到些什么东西,怎么连基本的原则都丢得一干二净。
但老头有求于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纪听秋想也不想:“不去,你找别人。”
“为什么不来?”刘望书听起来很失望,“因为路太远吗?”
没等到纪听秋的回答,他便自顾自地作体贴状:“没事,不用担心,和我说一下地点,我一会儿派直升飞机来接你。”
纪听秋:“……”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他知道这个家伙干得出来——
上次这人为了逼他见面,直接派了辆军用装甲车堵在塔门口,引得整个塔的哨兵和向导围观。
“刘望书,”纪听秋认真起来,一字一句地,“别太过分。”
“过分?”刘望书笑了,“我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危险,“……最多给你两天时间,我要见到你。不然……”
“不然?”
“不然我就去网上发帖,说你始乱终弃!”刘望书轻飘飘地说,“标题我都想好了——《震惊!2S级向导玩弄感情后竟翻脸不认人!》”
纪听秋:“……”
他想破口大骂,骂他远离单方面骚扰不叫始乱终弃;想冷嘲热讽,讽他居然以为以自己荒唐的名声能吸引来听众。但最终,一切强烈的感情都消失在了这具疲惫的躯壳下,失去了和对方争论的所有力气。
纪听秋最终只是淡淡地吐槽:“……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刘望书却哈哈大笑:“生气了?真可爱。”
“……”
纪听秋直接挂了电话。
整通电话江芜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见好友放下通讯器,他关切地问:“怎么办,去吗?”
纪听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
他不想再搭理这个刘望书,免地他进一步得寸进尺,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对方真干出什么离谱的事。
“去吧,”江芜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这种死皮赖脸的人没办法。这里有我看着,没事。”
纪听秋沉默。
“这次去和他说明白,或者告状到刘元帅那儿,看在中枢研究院的份上,他肯定会揍他儿子一顿。”江芜又说。
纪听秋还是沉默。
“——或者你干脆亲自去揍他一顿。”
纪听秋猛地抬起头。
半小时后,他借了辆军用越野车,独自驶离前哨站。
站内二楼,江芜望着离去的车,脸上是罕见的紧张。
“你说,听秋不会真的听我的,去揍那个刘望书一顿吧?”他抓着方麟的手,哆哆嗦嗦地问。
哨兵安慰他:“别担心,纪医生肯定有分寸的。”
江芜却哭丧着脸,挥挥手:“你不懂……”
听秋生气起来,是真的会把人揍进医院的……
他可不要听说好友被抓进警察局的消息啊!
第60章 世界二(15) 受伤
纪听秋把军用越野停在机场的专用通道, 登上了前往首都的飞机。
三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他连制服都没换,直接打了辆车前往刘望书的私人别墅。
刘望书的别墅坐落在首都最奢华的半山区,纯白色的现代建筑, 落地窗映着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门口站着两名穿黑色制服的保镖, 显然已经被交代过, 见到纪听秋时微微颔首:
“纪先生, 少爷在等您。”
纪听秋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入目的是光滑的大理石台面, 走过拐角,一眼便看到刘望书穿着休闲家居服,正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一见他进来, 刘望书一改刚刚的闲适, 立刻捂住额头“哎呦”一声, 装模作样地哀嚎:“听秋, 你可算来了……我头疼得厉害……”
纪听秋懒得废话,连外套都没脱, 直接走过去, 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精神力瞬息间探入——
精神图景平稳, 毫无紊乱的迹象。
他收回手, 冷冷道:“你没事。”
刘望书显然不信,傻子似得眨眨眼:“那我怎么头疼呢?”
“问医生。”
“你不就是医生?”
纪听秋深吸一口气, 觉得自己在跟智障对话。
他不愿再多费口舌, 直接伸手拽过刘望书的手腕,用他的脸刷开终端权限,三两下调出刘家的私人医疗系统, 迅速联系了刘家的专属医生。
刘望书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呆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样可以叫我家的医生?”
“……难道你这种懒人会分把功能分在多个终端上?”
刘望书自动忽略那句“懒人”,笑了起来,戳戳纪听秋的胳膊:“哎,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啊?”
“……”
纪听秋顿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一个后撤步拉出一米远,抱臂站在一旁,还嫌弃地用手拍了拍刚刚刘望书碰到的地方,冷着脸等医生过来。
半小时后,刘家的家庭医生匆匆赶到,一番检查后得出结论:
“——少爷,您这是长时间看全息视频导致的偏头痛,休息一下,吃点药就好了。”
刘望书:“……”
纪听秋冷笑一声。
医生开了点舒缓神经的药,又叮嘱了几句“少熬夜”“少刷终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刘望书摸了摸后脑勺,看着纪听秋,尴尬一笑:
“哎呀,错怪你了。”
“呵呵,知道就好。”
露出一个假笑,事情已经结束,纪听秋一秒都不想多待,转身就要走。
刘望书赶忙叫住他:“等等!你把我的好友通过一下,下次不舒服我找你方便一点……”
纪听秋头也不回:“找别人,我不会再来。”
“为什么?”刘望书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追上去,“你不是单身吗?你还是个医生,为什么我不能找?”
纪听秋脚步一顿。
单身?医生……
他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缓缓转身:“……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单身,你就不会来烦我,对吧?”
刘望书一愣,随即摊手:“那当然,我刘望书再混账也不会当小三啊;约会有夫之夫,传出去多不好听,多不道德。”
纪听秋笑了,进门后第一次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行,能记住你说的话就行。”他说。
“怎么会记不住?”刘望书还以为向导在讽刺自己的记性,当即要给自己正名:
“我又没老年痴呆。”
“嗯,真棒。”
纪听秋也不解释,直接假笑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转身要走。
“欸欸欸,”刘望书不愿意就这么放他走,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别急着走啊,至少留下来吃个饭?我爸晚上要回老宅,他一直挺喜欢你的,我们一起去……”
纪听秋回身就是一拳。
拳头直接砸在刘望书那张讨人厌的脸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刘望书捂着鼻子大叫:
“卧槽!你打我?!”
纪听秋甩了甩手腕,冲他竖起中指:
“刘大少爷,我很忙,没空陪你过家家。”他冷笑着,“至于刘元帅,有空我自会拜访,再见。”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而他的身后,刘望书捂着鼻子站在客厅里,像是呆住了。
“卧槽。”他喃喃道,“……真辣。”.
开车返回机场的路上,纪听秋接到了塔里的通知,显示任务已经完成,所有人平安回到哨塔,只有一位哨兵受了伤。
一直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些,他终于有心情在首都给自己找顿好吃的,等傍晚了才坐飞机回哨塔,直奔住处美美睡了一觉之后,次日早晨精神饱满地准时来到办公室。
今天没有要求他治疗的哨兵,纪听秋坐在办公桌后开始写这次行动的报告。这是惯例了,每次任务结束之后都要交一份书面文档存档,而他作为和黄天流搭档的向导,甚至还要写一份“黄天流观察报告”交给塔里参考。
忽然出现了敲门声,江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秋,能进吗?”
“进。”
好友端着咖啡进来,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地观察着纪听秋神色,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提到这件事就心烦。纪听秋从鼻子里发出声哼:“他装病,让我白跑一趟。”
“这家伙,还是这么我行我素啊……”
江芜咋舌,忽然想到临走前自己和好友说的话,犹豫着问,“你……不会真的揍了他一顿吧?”
“想什么呢?”纪听秋看他一眼,在江芜放心下来之后又补充,“只是打了一拳,不算揍。”
江芜:“……”
这两者的区别很大吗?
但好友平安归来,至少说明这一拳没有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江芜也不再纠结,转移了话题:
“话说这次小乐云在深渊里表现得很好,楚首席对她赞不绝口,想亲自培养她呢!”
“哦?”纪听秋来了兴趣,“小陈怎么说,是打算留这儿,还是等深渊探索结束就回白塔。”
“她还在纠结。”江芜叹气,“不过要是她想继续走战斗向导的路子,我大概又要挨骂了……”
“李老师骂你?”
“是啊,肯定会怪我带坏了她。不过她要是想留,我肯定是支持她的,能找到自己感兴趣、喜欢的方向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嗯。”纪听秋点点头,“要是李老师不乐意,等我回塔也可以去劝劝。”
“好兄弟!”江芜立刻感激涕零,“就等你这句话了!”
老李天天在他们面前夸纪听秋,恨不得把他抢来当自己的学生,再加上纪听秋毕业之后也作出了不少工作,在研究院里有不小的话语权,有他游说,肯定比他们自己据理力争强得多。
江芜高兴得喝了一大口杯里的咖啡 ,注意到纪听秋手上一直敲敲打打没停过,巴咂了一下嘴:
“……怎么一回来就工作,不休息一下?”
他干脆趴到办公桌上,伸长脖子好奇地想要看到纪听秋的屏幕,见是报告,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东西不是还有五天时间才交吗,这么着急干嘛?”
纪听秋耸耸肩:“我又没拖延症。”
江芜发出了羡慕的叫声。
作为一个拖延症晚期患者,对他而言,干什么都比写报告强。这不,一发现好友办公室里有人,他就落下自己刚写了两个字的报告,溜达着过来聊天,没想到定睛一看,纪听秋都写了快一千个字了。
“好吧,那我也去写。”
江芜的好胜心在和自己的拖延症打架,纠结了半天,终于站起来打开门要走,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不去看看你那个弟弟?”他回头看着纪听秋,眉毛高高扬起。
纪听秋动作一顿:“哪个弟弟?”
江芜促狭地眨眨眼:“就是那个喊你‘姐姐’的弟弟。”
纪听秋:“……”
哦,是陆朝。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手指无意识地离开键盘,语气生硬:“……干嘛要看他?”
江芜盯着他看了两秒,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受伤了。”
“什么?”纪听秋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江芜却还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陆朝,他受伤了。”
“不不不,”纪听秋拧起了他那好看的眉,“我是说……他怎么会受伤?”
“就昨天,”江芜叹了口气,“我听说,在清理最后一批食梦蛛巢穴的时候,他队里有个哨兵看到一只钻石兽从缝隙里钻过去,忍不住去追,结果碰上了人面蜥蜴,陆朝是为了救他才受了伤。”
食梦蛛是四级危险的深渊生物,通常群居生活,被其叮咬者需忍受浑身的痒意,夜不能寐,所以被称为“食梦蛛”,是此行清理的重点之一。而江芜口中的钻石兽则是一种奇特的深渊生物,跑得飞快,可以将它接触到的砂石变为钻石。曾经有多个公司联合哨塔试图抓到一只钻石兽,却发现它无法适应地表的环境,离开深渊之后便化为了一滩血水。
“人面蜥蜴?”听了江芜的解释,纪听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它不是应该在深渊三层活动吗?怎么会到表层来?”
作为深渊中的变异蜥蜴,人面蜥蜴有着庞大的体型和酷似人脸的头部,背部是腐蚀毒液,舌头长度最长可达五米,断肢再生能力极强,危险等级被定为一级。
“不知道。”江芜摇头,“明明事前探查,那条线不该有这种大型生物的……可能是塔里检查完,它才爬上来的说不定。”
“但更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上来。”
纪听秋叹道,顺手合上终端,站起身向外走。
江芜:“哟,报告都不写了,现在就去看他?”
“……”纪听秋被他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毕竟也是这一个月以来的饭搭子,看看怎么了?”
江芜慢悠悠地举起咖啡喝了一口,含糊不清道:
“是啊,确实很正常,不过——”他故意拖长音调,“你脸红什么?”
纪听秋:“……”
他一把抓起外套,丢下一句“你别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江芜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