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等到峡谷被清理出一条足够让马车通过的路,彼时,皇帝身边的张来喜过来通知谈轻二人,让他们去前面的马车上,可以回去了。
谈轻擦干净裴折玉脸上的血水,重新给他脸上和额头上的新伤上药,然后沉默地扶着他上马车,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燕一守在他们的马车外,不一会儿,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跟在皇帝和太子的车架之后。
近百侍卫暗卫一路护送在皇帝御驾前后,后面跟着太子带来的五百精兵,缀了长长一条尾巴,将皇帝护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马车过了峡谷,返回行宫。
裴折玉不习惯谈轻这样安静待在自己身边,伸出手揉了揉谈轻的发顶,嗓音沙哑无力。
“怎么不说话?”
谈轻闷闷摇头,扶住裴折玉的手,担忧地看着他,“你胸口还疼吗?真的不用叫御医吗?”
他明明看见裴折玉被皇帝踹了心窝之后摔得那么狠,嘴角都有血丝,裴折玉却说没事。
此刻也一样,裴折玉的脸色似乎缓和了几分,可看着还是苍白得有些吓人,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安抚他说:“没事,不疼了。”
可是他的声音听着极低哑,他看起来也极虚弱,好像一错眼,人就会倒下一样。谈轻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声音也跟着变得喑哑。
“对不起。”
裴折玉顿了下,没忍住低咳几声,谈轻看他的眼神越发担忧,而裴折玉很快将咽喉间的不适压下去,哑声问:“为什么突然道歉?”
谈轻垂头道:“刚才如果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你就不会被皇帝打了,或许,我不阻止你们,而是跟着你们一起杀狗皇帝,他现在已经死了,至于太子,管他呢,就算逃不出去,我也会尽全力护着你。”
总好过叫裴折玉在狗皇帝面前受苦,让他内疚不安。
裴折玉缓缓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撤离命令是我下的,善后的计划也是我提的,咳咳……”他皱着眉头缓了口气,“只怪我今日漏算了太子……这大抵,就是我的命吧?”
谈轻听他这样自嘲,有点心酸,握住他的手说道:“不是的,还没到最后,说不准的。”
裴折玉苦笑一声,摇头不语,闭眼靠着身后车厢。
“我有些乏了。”
谈轻看他面容疲惫,心一软,轻声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行宫,我再叫你。”
裴折玉没有回话,他似乎心口还是疼得难受,呼吸有些沉重,俊秀的眉目紧紧拧起来。
谈轻见状不再多话,除下身上外衣,小心地披在裴折玉腿上,便安静地坐在边上守着他。
在皇帝面前,谈轻半真半假的说了不少话,皇帝不会轻易信他,但只要太子没有更多证据,他们就算是安全了,关键还有谈淇……
他到底知道多少,这是谈轻所不知道的,他琢磨着,等回去之后,该问云生探一个底细。
马车一路往行宫而去,山道颠簸,正值晌午,车厢里的空气都是闷热的,这用来做幌子的马车上自是没有冰鉴的,坐马车远不如骑马舒服,又走出一段路,裴折玉忽然扶住胸口坐起来,睁眼说:“停下。”
谈轻见他脸色不太对,想上前扶住他,裴折玉咬着牙又朝外低斥一声,“燕一,停车!”
燕一便坐在车夫旁边,听到声音,即刻让车夫停下马车,没等马车停稳,裴折玉捂住嘴低声咳嗽着,声音压抑,一边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好在燕一在外面扶了一把,才叫裴折玉摇摇欲坠的身形稳住了。
谈轻不明所以,反应过来紧跟着下了马车,就见裴折玉推开燕一的手,一边咳嗽一边穿过那些侍卫和兵马,脚步急促地往山道边的林子走去,他跟燕一匆忙跟上去,就见裴折玉扶着路边一棵树干呕起来。
他从昨夜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但苍白嘴角却被血水再次染红了,咳了一阵,树根下的草丛也红了一小片。
谈轻吓了一跳,大步走到他身后,将几乎倒在树干上的裴折玉扶起来,便急忙回头吩咐燕一,“怎么突然就咳血了……去御医过来!”
燕一点头应是,正要走,裴折玉却一把抓住谈轻的手,“不!不要叫御医,我没事……”
谈轻急道:“可你都咳血了!”
他只恨自己这木系异能是暗黑系的,只能下毒,根本没有治疗能力,不然他要是能治,哪里还需要用得上狗皇帝手底下的御医?
燕一到底还是听主子话的,闻言为难地站在原地。
裴折玉仍旧摇头,额头靠着树干换了几个呼吸,便拉开谈轻扶着的手,往林子里走去。
他刚吐过血,身上没什么力气,走得每一步好像都要倒下似的,像一尊苍白易碎的琉璃。
谈轻都不敢用力碰他,又拗不过他,回头看了眼跟着停下的马车和兵马,还是跟了上去。
这时,张来喜从前头的马车上下来,往这边看了一眼,紧跟着向马车上的皇帝跟一路惴惴不安的太子回禀,“陛下,隐王殿下似乎身体不适,方才在路边……吐了,不过隐王妃已经追过去照看隐王殿下了。”
皇帝脸色仍有些冷,尤其是提到裴折玉时,厌烦地丢开手上的奏章,“他是不想回行宫,还是在跟朕拿乔?接着走,你去叫几个人盯着他们,跟他们说,天黑之前,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回到行宫。”
太子默默垂头,皇帝对裴折玉没有半点耐心,冷漠得有些过分,让他心底都有些戚戚然。
张来喜应声去办,不一会儿,车马继续前进,而被留下的一拨数十人的士兵则留在原地,燕一没办法,只能留下来应付他们。
好在裴折玉没有走太远,穿过林子,走出十来丈,尽头是一处视野宽阔的山坡,谈轻没有问裴折玉要去干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而裴折玉最终也在这处山坡上停步。
谈轻想要上前,裴折玉忽然厉斥道:“别跟过来!”
谈轻顿住,裴折玉没有回头,声音低哑,“我只是胸口有点闷,让我喘口气,很快就好。”
他不希望谈轻近前,谈轻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但紧抿的唇还是透露了不安和无措。
山坡很高,就算下片种着大片麦田,跌下去也会受伤的,谈轻紧张地盯着裴折玉的背影,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裴折玉。
他从来就不是擅长安慰人的人,他只能给裴折玉时间让他冷静,然后再带他回去看伤。
人都咳血了,狗皇帝刚才那一脚肯定踹得极重。
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皇帝的车架从山坡下麦田远处路过,裴折玉远远盯着皇帝所在的那架马车,漆黑的丹凤眼好像一潭死水。
谈轻这才发现这里能看到皇帝的车架,他眨了下眼睛,还是踏出脚步,走到裴折玉身边,在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裴折玉。
“以后还有机会的。”
裴折玉薄唇上的血有些刺眼,衬着白生生的一张脸红得冶艳,他没有接过手帕,也没有看谈轻,双眼执拗地盯着远处的车架,“没有机会了,他去哪里都会带很多人,要不就是躲在皇宫里,入口的东西、贴身的物件,都会有不少人先为他试毒,像今天这样,他身边只剩下百来人的机会,我等了很多年,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吐了那口血后,他似乎是舒服了一些,不再咳了。谈轻观察着他的脸色,安慰道:“会有的,他总有松懈的时候,而且裴折玉,他已经老了,你还很年轻,我们再等等,总会等到那一天,让你能亲手报仇。”
裴折玉惨然一笑,扶着胸口慢慢地就地坐下来。
“我累了。”
谈轻思索了下,走到他身边说:“没关系的,累了就歇会儿,裴折玉,还有我会帮你的。”
裴折玉抬手扶着额角,依然摇头,“没有机会了。”
谈轻不想看到配置者与这样颓然绝望的样子,看他的心里酸酸的,他便学着裴折玉对他那样,伸手摸了摸裴折玉发顶,轻声安抚道:“我说过的,这次是我阻止了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手杀了狗皇帝。”
裴折玉仰头看他,往日或冷淡或温和含笑的丹凤眼此刻有些迷惘呆怔,谈轻心头柔软的地方顿时被触动,看他的眼神愈发温柔。
“累了就歇一会儿,我会等你,然后和你一起回去。”
裴折玉怔了怔,看着皇帝的车架远去,到他看不清的远方,他终于收回视线,躺在了地上,直直望着天际,双眼似乎没了神采。
“对不起。”
谈轻不解地看着他。
裴折玉一双丹凤眼里泛起许多血丝,看去很是憔悴,他看向站在身边的谈轻,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王妃,我方才不是想凶你。”
谈轻明白过来裴折玉是在为他刚才让自己别跟过来时的语气道歉,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暗松了一口气,起码裴折玉的情绪看着像是缓过来一些了,而裴折玉在他面前很少有失态之时,一直都很好说话……
如此想着,谈轻越发心酸,想了想,就在裴折玉身边坐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下来,跟裴折玉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凶我的。”
裴折玉回头望向天际,声音轻轻的,“昨夜王妃睡下后,我一直没有歇下,一闭眼,都是她在问我为何还不动手。我本以为今日我能拼死替她报仇,结果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王妃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谈轻有些意外,而后欣然点头,“你说,我就听。”
难得裴折玉愿意跟他诉说过往,谈轻也想知道,祥妃不清楚的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折玉没有很快回话,一双丹凤眼怔怔看着虚空,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在回忆,谈轻耐心地等着,好一会儿,才等到他开口。
“我……在五岁去皇子所前,不记得有没有见过她,但我印象中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比母妃看起来更像是我的母亲。她每次看见我时都很冷淡,又总会偷偷抹眼泪,那时我还小,不懂她为何如此,我只知道她画工好,我会在上书房下课后回来看望母妃的时候跟她见面,背着所有人偷偷跟她学画,一学就是两年。”
谈轻知道裴折玉说的是宁氏,是裴折玉真正的生母,他没打断裴折玉的回忆,静静听着。
裴折玉低声诉说着,嗓音低哑,“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并非母妃亲生,在搬去皇子所时,还只是常贵人的母妃担忧我搬走了,父皇便不来看她了,我听到她跟嬷嬷说,怪我与她相克,才让她没能生下亲子。”
其实从小常嫔对裴折玉就不大上心,她仗着年轻、貌美,自然是更想要自己亲生的皇子的,而裴折玉那里,皇帝明面上对他还不错,宫人嬷嬷也不敢怠慢他。但她一直生不了,她又怕裴折玉搬去皇子所后,皇帝便不常来看她了,她心中着急,便三天两头叫裴折玉回来检查功课。
才五岁的小皇子,刚离开母妃,总惦记着想回去看母妃,常嫔又还算得宠,便没人阻拦。
但后宫也有不少人心知肚明,常嫔常唤裴折玉回来是为了固宠,不是裴折玉自己想回。
常嫔是江南歌妓出身,让她唱曲弹琵琶还行,过问七皇子功课?她都未必读过那些书。
裴折玉却很听话,因为每次回来,他都可以偷偷找宁氏在钟粹宫角落的凉亭里学画画。
在皇子所清冷孤独,上书房功课累累,回到常嫔身边,又要被迫学更多学识讨好皇帝……
唯有每次回钟粹宫,在祥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跟宁氏安静画了一会儿画才轻松点。
裴折玉轻声说道:“好想回到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裴璋做过多少恶事,也不想在意母妃到底是不是在利用我,只要能在闲暇时候,在祥妃的钟粹宫里,跟着她坐下来安静地画一会儿画,叫她一声,宁先生。”
宁氏从未表露过自己是裴折玉生母的身份,裴折玉愿意跟她学画,她便做裴折玉的先生。
有些东西,就算上书房的先生教了,裴折玉也不会说出来学过,会跟着宁氏再学一遍。
裴折玉道:“我喜欢画画,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教导我时一向很耐心,我曾听她说起,她曾经跟人约定过,那个人想去北边投军,护边关百姓安宁,她便承诺一路相随,用自己的画笔记下这一路的风光。”
谈轻抿唇不语。
“她喜欢读游记,也跟我说过很多京城外的风光,她不该是被困在皇宫里的金丝雀,但她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有人要她做钟粹宫的宫女、宁贵人,没有人能违抗皇命。”
谈轻担忧地看着他。
裴折玉笑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将她接出宫,但她知道不可能。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夫君一家和她的娘家早在她被强抢入宫那年就被裴璋抄家了,夫家更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她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苦熬七年等待的唯一念想就这么断了。”
谈轻道:“裴折玉,如果心里难受,就不用说出来。”
“我想告诉你。”裴折玉摇头,“她出不了宫,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但是纸包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她恨裴璋,也恨我。”
身为皇帝的儿子,裴折玉被迁怒了,裴折玉如今说起,却没有半点怨恨,语气十分平静,“她本来是想拿我来要挟裴璋,那个时候,裴璋面上对我还不错,可是她还是心软了,让我先走了。我感觉她那天不对劲,就回去找她,便听见她跟裴璋在阁楼上吵架,她还用匕首伤了裴璋。”
裴折玉说:“裴璋大怒,拿我做要挟要她低头,可这次她没有,她终于承认她是我的生母,可她却宁死也不想再留在宫中,裴璋说她疯了,跟她争执时将她推下阁楼……”
他忽然停下来,双眼直直看着晌午热烈的艳阳。
“我亲眼看着她的血染红了阁楼下的花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她在断气之前一直看着我,我能看清楚,她在叫我的名字……”
裴折玉深吸口气,呼吸的气声听去有几分像抽泣。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害怕,我拦住裴璋,她或许就不会死了……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拦住他,我却不敢动,我就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当时雨很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血冲散,整个花园里全是血。”
“我看着她坠楼,看着她断气,我唤她娘亲,她也已经听不见了,她或许还恨着我吧?因为我是裴璋的儿子,因为我没有救她。”
谈轻心下不忍,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闷声说:“不会的,她不会恨你的,你那时还小。”
裴折玉握住谈轻的手腕,“她还是死了,我终于敢动了,我恨裴璋,恨他对娘那样狠毒,直到娘死了,我才在她的尸体前抓起染了她的血的匕首,扎向裴璋……但我那时太小了,裴璋一只手就能轻易解决我,他恨我娘不识抬举,也恨我竟敢忤逆他。没了娘,他不再假装宠爱我,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让我选择,是做唐家少夫人宁芮的儿子,还是做他的儿子。”
谈轻心下了然,声音干涩,“你选了你娘亲。”
宁芮的死,便是裴折玉下雨时病发的根源了。
裴折玉拉开他的手,笑容苦涩而畅快,“我选了娘,他很生气,把我扔去浣衣局,在那里,我不再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谁都可以欺辱我,谁都可以给我指派活计,我以为我能坚持下去,但是谈轻,我没有。”
他越是笑,谈轻越是心疼。
“我只坚持了三个月,才发现我的坚持根本没有意义,我还是不能为娘报仇,在裴璋眼里,我大概只是一个逗趣的玩意。我在那里每天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我手里再也没有画笔,我只能在地上画出娘的容貌,每个夜里都会梦到她在问我,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懦弱?亦或者是……那天为什么不敢伸出手救她?”
他伸手拉开衣襟,脖子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再也无处遮掩,裴折玉细长的手指抚过那道旧疤,哑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又要拿什么报仇?但我可以决定,以后再也不做裴璋的儿子,所以我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块自刎了,闭眼的时候,我还以为见到娘了。”
谈轻问:“那次,二哥救了你?”
裴折玉闭了闭眼,轻声笑了起来,“不是的,谈轻,是我利用了二哥。动手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我还不能死,但我要报仇,就得走出浣衣局,走出这吃人的后宫,在裴璋眼皮下,我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谈轻沉默下来。
那年的裴折玉才多大?
一个七岁的小孩,刚没了娘,从皇子变成人人可以差使的奴才,身份一落千丈,他想过自杀,但最后,居然是利用自杀活了下来。
“王妃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实在太过卑鄙无耻?”
裴折玉不敢看谈轻的眼睛,笑道:“后来利用二哥的善心回到皇子所,我也很厌弃这样的自己,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活下去,活着走出皇宫,我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谈轻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很聪明,你一点都不卑鄙,裴折玉,不要厌弃自己,你是很好的人,我很荣幸跟你成亲。”
裴折玉顿了下,笑着摇头,“可是我筹谋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刺杀裴璋,这次祥妃给我通风报信,我也没有把握住机会。我总归还是那个贪生怕死的裴折玉,想必我娘也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吧?”
谈轻轻轻捧着他的脸颊,“正如祥妃对宁安公主的思念,你娘亲愿意教你学画两年,在她心中你便是她的孩子,她如果不爱你,就不会让你从阁楼离开,她在临终前看你,只是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但那个时候,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才是真的解脱。”
裴折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丹凤眼似乎亮起一点光彩,“我这么没用,她还会认我吗?”
谈轻的神情异常认真,“裴折玉,你不是没用,你很聪明,皇帝厌弃你,放逐你,而你隐忍多年,从无到有,到今日险些就能杀死皇帝,你已经很厉害了。如果你娘还在,她一定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狼狈。”
裴折玉怔怔道:“可我还是没有动手,没有机会了。”
“有的。”
谈轻不止一次回答过裴折玉这个问题,此刻的裴折玉更像是一个寻求肯定的孩子,这么多年里他过得太苦了,等待已久的报仇机会终究还是没能出手,他理解裴折玉的失望和落差,但不能让他沉溺太久。
“相信我,会有机会的。”
裴折玉抬眼看着谈轻,像是被蛊惑,看去呆呆的。
谈轻俯身拥住裴折玉,在他眉心近乎虔诚地一吻,“别怕,你还有我,我会替她守护你。”
裴折玉看着谈轻,谈轻的吻印在眉心上,炽热,温暖,让人安心,却叫他久久未能回神。
午后山风都带着一股热浪,在山坡待久了出了汗,身上黏黏腻腻的不好受,看裴折玉的情绪逐渐安稳下来,谈轻便带他回了马车。
燕一跟一队士兵在马车边上守着,等二人回来也一句话没有问,帮忙扶着裴折玉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裴折玉疲惫地靠坐在车上闭目养神,谈轻一直在照顾他,那些士兵,他从头到尾也只瞥了一眼,就当做他们不存在。
皇帝让人带的话燕一说了,这些人就是皇帝派来盯着他们的,说来也好笑,皇帝既然不想要裴折玉这个儿子,又为何总是要把他困在宫中、困在京城,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呢?皇帝是在害怕吗?
害怕自己做了这么多恶事,害怕裴折玉会报仇?
日落之前,马车还是准时地回到了行宫,谈轻和燕一扶着裴折玉回院子,从行宫大门进来一路上没有再被什么人阻拦,也没再碰到谈轻出门时那些到处抓他的士兵了。
应该是皇帝回来了,薛将军也回来了,太子今日没害成他们,薛将军手下的士兵也得老实做人,皇帝没发话,谁敢在他眼皮下乱来?
回到院子,一路上情绪不高的裴折玉换了干净衣服,简单吃了点东西,谈轻便让他睡了。
他们回来后,福生收到消息也带着云生从大公主那边回来了,大公主果真收留了他们。
看着裴折玉睡下,谈轻才去见了云生,也在路上听福生说过他们走后行宫发生的事情。
大公主收留他们后,薛侧妃带着谈淇来过,但大公主没见他们,他们便又悻悻地走了。
而皇帝跟薛将军回来的时间差不了太多,据说薛将军就在行宫门前跪拜迎接皇帝,但人跟着太子和皇帝去了皇帝的寝殿,手底下的士兵已经都交到另一位将军手中,显然是惹了皇帝忌惮,被暂时卸任了。
皇帝跟太子那边没有消息传来,就是最好的消息,今天算是糊弄过去了,谈轻还记得跟云生的交易,刚回来就让福生去找六皇子。
他今天心情不好,只让福生给六皇子带了一句话,不想纳云生做侍君,就把身契交出来。
六皇子还真交了。
可见他确实不喜欢云生。
身契已经到手,谈轻从福生手里接过看了眼,这才走进福生房间,云生就在这里等着他。
见谈轻进来,云生立马起身行礼,“隐王妃。”
谈轻不跟他废话,直接将他按了拇指印的身契递给他,“十年的卖身契,居然不是死契?”
云生面露喜色,显然没想到谈轻速度这么快,恭敬地双手接过,“多谢隐王妃。”说来他也有些窘迫,“跟谈淇进侯府时本想签死契,当时谈淇少爷对我还算好,只让我签十年契约,我那时也很感激他,没想到……”
谈轻调侃道:“当时就没想到他会把你送男人床上?”
云生黯然摇头。
谈轻哂笑一声,不再挖苦他,“行了,你要的身契我给你了。不过现在东宫那边已经知道你跑到我这里来了,不说谈淇,太子也不会放过你。你就算拿回身契,他们要对付你,你娘和你妹妹也是逃不掉的。”
云生神色凝重起来。
谈轻接着说:“你给我告密,我也不会让你太吃亏。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庄子那边,会暂时将你娘和妹妹接到学堂里,有秦二公子在,他们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等回京后,我会让人秘密送你们离开京城。”
云生又惊又喜,当场就跪下了,扎扎实实地给谈轻磕了三个响头,“隐王妃大恩大德,不计前嫌救我娘和妹妹,李云生没齿难忘。”
李云生只是李家村的李云生,而不是谈淇的小厮云生,谈轻听明白他的意思,也是好笑。
“在回京之前你就现在这里待着吧,不过今日走得匆忙,我现在还有一些事,要问你。”
谈轻给福生使了个眼色,福生便退出屋子关了门,屋中只剩谈轻跟李云生,李云生也识趣,揣着身契保证,“王妃想问什么,李云生若是知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谈轻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点头道:“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谈淇那些由神女托梦所知的未来,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还有,若今日我没出行宫,太子也没有带兵救驾,我家王爷又会是什么结局。”
闻言,李云生神情一肃。
从福生屋里离开时,月亮已经爬到柳树梢上了。
谈轻让福生看好李云生,便独自回了房间。那时裴折玉还在睡,脸色苍白,额头上的伤包扎起来了,脸颊上的擦伤却变得青一道紫一道的,愈发红肿明显了,好在他底子好,这样也影响不了他俊美的外貌。
谈轻在床沿坐下,盯着裴折玉的睡颜看了许久,心中思考着方才李云生跟他说过的话。
李云生说,谈淇十分谨慎,最近连他也防备着,神女托梦的事,目前只提到那些未来的好诗、上回的瘟疫以及这次裴折玉的刺杀。
但他告诉了谈轻两件事,原主之前在宫宴上跟谈淇一起落水,不是争执中无意落水,本来就是谈轻故意推他的,而且,谈淇会水。
他还游得很好。
也就是说,原主落水大病,导致服过假孕子丹伤了底子的身体病危死去,谈淇也有一份子功劳,而且那孕子丹也是谈淇故意撺掇原主跟孙俊杰,让原主吃的,不过那假孕子丹确实是巧合,不是谈淇给的。
还有一件事,让谈轻确定,裴折玉刺杀这件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谈轻却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李云生说,谈淇的那个梦里,皇帝会逃出来,而裴折玉会被捉拿,最终被凌迟处死。
三千刀,一刀刀片下他身上的肉,这个过程生不如死,但皇帝最后还将他的尸骨喂狗……
谈轻觉得自己白天的时候都能忍下来了,也算是能忍的,可听到这里,他是真不能忍。
狗皇帝,早晚要他老命!
谈轻想着,无不庆幸地看着现在好好睡在床上的裴折玉,就算受了伤,破烂了点,好歹没被凌迟,有他在,裴折玉一定能好好活着。
谈轻守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就见燕一站在门前,他给裴折玉掖了掖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庭院里,谈轻才出声:“怎么样了?”
燕一回道:“兄弟们都安全了,殿下可还好?”
谈轻摇头,“他不愿意看御医,吃过饭就睡了。”他看向燕一的腿,“你的伤换药了吗?”
燕一点头,叹道:“殿下一向不喜欢看大夫,尤其排斥宫里的御医,若是殿下明天还不舒服,王妃便叫我们随行的阿四,他会医。”
这趟来行宫,裴折玉也是带了一些侍卫来的,谈轻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便点了点头应好。
想了想,谈轻问燕一:“你们会不会觉得我今天多管闲事?觉得我阻止你们刺杀很烦?”
燕一吃惊,“王妃怎么会这么想?”
他很快了然,笑道:“王妃多虑了,我们这些兄弟大都是殿下救回来的,也有一些本就是被冤枉的罪臣之后,就算都是奔着刺杀皇帝来的,可我们更在意的,是殿下的安危。别看殿下对我们好像都挺冷淡的,但属下可以拿性命担保,殿下是个心热的人,他只是太苦了,没办法轻轻松松地放下那些旧事,还好有王妃陪伴殿下。王妃放心,殿下绝不会埋怨您的,我们这些弟兄们也都是很感激王妃的!”
谈轻摸摸鼻尖,没想到燕一这么快就看出来他到底要问什么了,他确实是怕裴折玉怨他。
两人正说着话,轰隆声响自远处而来,听去像是在山下镇上,不吵闹,但很清楚,刚经历过白天那张爆炸的两个人对这个声音都很敏感,下意识朝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去,被映了满眼姹紫嫣红。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黑夜绽放,而后化为一点点金光陨落,好像下了一场金色的流星雨。
烟花持续绽放,每一朵,都是不同的精致花样。
谈轻愣住了。
“原来,真的有烟花?”
燕一笑容微顿,欲言又止,“这几天,王爷一直催人加急准备烟花,生怕来不及在行动之前让王妃看到,结果还是晚了。不过也好,我们是真的在准备烟花,就算我们确实碰过火药,现在也可以自证清白了。”
谈轻看着远处美轮美奂的烟花,可以想象,如果是在镇上看到,这会是多么的壮观华美。
可惜他此刻在行宫。
谈轻不自觉往前两步,想离这场烟花更近一点,心下庆幸行宫离镇上不算太远,总算没有白费裴折玉为他准备的烟花,只可惜该陪他看烟花的人不在这里,谈轻此刻也不舍得去叫醒裴折玉,他已经很累了。
“你们,就是为了准备烟花,才被赔钱货抓到证据的吗?”谈轻喃喃道:“烟花是为我准备的……你们今天埋的火药不是最近准备的?”
燕一道:“今天那些火药,在收到祥妃的消息后早已经准备好了,若不是担忧人太多被发现不便行动,今天峡谷的人还能再多几倍。但若是今日王妃去了镇上,那此刻应当已经回到京师,届时,剩下的人会护着王妃找到宁王,再助宁王登基继位。”
如今计划终止,他看着天上的烟花,笑叹道:“不过现在看来,这烟花虽然不能作为我们成功的庆贺,却也算得上是我们逃过一劫的好兆头。何况这些可是殿下特意让人去收集来的新烟花,王妃可还喜欢?”
他说着回头看向谈轻,谈轻愣愣看着烟花,行宫中似乎也有人发现今夜的烟花格外好看,隔壁院子也传来动静,但谈轻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眼睛却不知不觉湿润了,在烟花的璀璨光芒下极为明显。
燕一轻咳一声,小心发问:“王妃这是怎么了?”
谈轻很难说清此刻的心情,心头闷闷的,有点堵,又有点开心。裴折玉什么都替他想好了,也没有骗他,真的给他准备了烟花。
谈轻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烟花的倒影越发清晰,亮晶晶的,水光也越发显眼。
“我只是……眼睛进沙子了。”
第112章
镇上的烟花放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之久,花样不少,绚烂夺目,行宫中不少人都走出房门赏烟花,与薛将军一同跪在皇帝寝殿前的太子自然也看到了,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裴折玉的烟花是真的,他唯一的证据便是假的。
最后一发烟花在月夜中绽放出灼灼牡丹,而后化作金色流星落下,许许多多张正在仰望天空的脸上从闪烁的光影转暗,而此刻站在寝殿门前的皇帝,脸色却冷得有些骇人。
匆匆而来的总管太监张来喜见状愈发小心,垂头道:“陛下,吴将军让人传回消息,大觉寺外十五里确实有一处被山匪占据的寨子,但在半月前已派兵马前去剿匪,当时是有一些漏网之鱼,方才吴将军查到寨子时,那些余孽果然都在寨子里,但都已经畏罪自杀,只在墙上留下血书,说是为了报仇今日才在峡谷设下埋伏。”
皇帝喉间发出一声哼笑,“既要报仇,为何当时没有出手,回去之后反倒是畏罪自杀了?”
张来喜听他语气不善,跟随皇帝多年,他深知皇帝此刻俨然是在暴怒边缘,不敢搭话。
静默须臾,皇帝冷笑道:“好一个死无对证!”
张来喜躬身低首,低声问:“陛下,隐王确实派人在镇上定过不少烟花,寨子里也有残余火药,那吴将军那边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闻言,皇帝脸色越发难看,“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该有的痕迹都被抹去了,还怎么查?让他回行宫吧,这一回,是朕小看了老七。”
要不是忌惮太子跟薛将军真有异心,汇合后做点什么,皇帝也不会错过调查那些埋火药的逆贼的机会,但不论是太子还是谈轻、裴折玉的话,他都没有听信,也没有完全不信,他知道今天一定有人要对他动手,而且很确定,那个人就是裴折玉。
张来喜躬身应是,迟疑了下又说:“陛下,回行宫后,太子殿下和薛将军已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皇后那边放方才派人来问询……”
“她倒是心疼她那儿子。”
老七不是个好的,到底没敢真正动手,及时收手了,可太子呢?太子也不是好东西。
上回陆锦那金凰命格传得沸沸扬扬,便是皇后太子从中作梗,如今太子又直接调他的兵……
皇帝冷哼道:“朕这些逆子心都野了,都惦记着朕的位子,皇后的手也伸得越来越长了。”
就连跟来行宫什么也没做的瑞王,此刻也被皇帝记恨上了。太子的心思,皇帝在他上回梦中吐真言时已明白,其他儿子皇帝心中也有数。太子刚愎自用,贪婪自负,瑞王野心勃勃,目的是他的皇位,四皇子跟他亲哥瑞王狼狈为奸,老七包藏祸心……
至于六皇子和八皇子,六皇子是太子党,八皇子年幼,皇帝越想越糟心,末了长叹一声。
“也不知老二在京中可还好。”
毕竟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嫡子,皇帝对宁王的偏爱众所周知,而宁王性格好能力也不差,只可惜是个天生坡脚的,无缘储君之位。
张来喜听得出来,众多皇子中,皇帝还是对宁王最放心的,当即讨好道:“宁王殿下办事得力,京中一切都好,陛下何须操心。”
这点皇帝是认同的,往年让哪个皇子坐镇京师,都不如今年让宁王坐镇叫自己来得安稳,连留在京中的老臣奏章上也几次提到宁王处事稳妥公允。皇帝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满意的,但经历过今日的事,心知致命危险擦肩而过,皇帝心中不免感慨。
“若太子他们都跟宁王一样听话,朕也不必操心了。”
张来喜欲言又止。
皇帝没好气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在这扭扭捏捏。”
张来喜腆着笑脸说:“太子殿下自幼长在陛下身边,虽说先前有些出格,但终究是敬重着陛下的,至于那隐王殿下,老奴倒是觉得,隐王妃说的对,隐王殿下一直在京中,从未离开过京师,手上能有什么人?隐王殿下不足为惧,何况他的弱点也很明显,虽说隐王殿下脾气是怪了些,可是宁王殿下对隐王殿下有大恩,宁王殿下的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只要他听话,陛下便不必再为他发愁了。”
皇帝方才还带着笑的脸色骤然转冷,“张来喜,朕可没问你这些!说罢,是哪个混账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在朕面前帮他说好话?”
张来喜面色一白,扑通跪下来喊冤:“老奴不敢!是老奴多嘴了,陛下息怒,老奴该打!”
他说着还真的自己打起嘴巴来了,一声声地颇清脆,打一下嘶一声,还偷偷看向皇帝。
皇帝被他逗笑了,“行了,你这刁奴打小就跟着朕,朕一看就知道你没用全力,起来吧。”
张来喜见他笑了,心下才暗松口气,磕头谢恩。
不过不管他方才的话是有心还是无心,皇帝都听进去了,“你说的也对,老七这逆子,自小就不听朕的话,但他却听宁王的话。”
在来行宫之前,他这个最喜欢的儿子宁王就三不五时在他面前提到老七,还屡次提及老七跟他家王妃筹集药材的事,要给他们讨赏。皇帝没了笑容,沉吟道:“念在他迷途知返,上回瘟疫时又立了功,这次的事,查不到就暂时搁置,若再有下次……”
他是皇帝,哪怕没证据,处死裴折玉还是容易的。
但也许会有点阻碍。
想到今天护在裴折玉面前的谈轻,皇帝微眯起眼,“朕这段时间是不是待谈轻太好了,让他在皇后面前放肆,也敢在朕面前放肆。”
张来喜小心说道:“先前隐王妃在宫中受了委屈,险些没了,陛下多宠爱他一些也合适。”
皇帝缓缓点头,“也是。”
那时皇后设局让谈轻在宫宴上颜面尽失,也是在逼他换掉谈轻这个内定太子妃,他当时心中不悦,觉得皇后不识抬举,后面才纵容谈轻当面让皇后下不来台,当然,纵容谈轻也有他忌惮卫国公的关系。
“这几年岁贡连年倍增,漠北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宁安送去了,如今又惦记起三公主,又要城池,又要银钱,又要公主和亲……”
皇帝面色凝重,“漠北这是要开战的意思。如今宁川成郡王拥兵自重,凉州王洐还没能完全掌控西北军就在为他那两个外甥老三老四夺太子位,没有卫国公,一旦开战,北边还有谁能震慑漠北铁骑?要动卫国公,至少要等陆昭先夺回成郡王的兵权。”
这种国家大事,张来喜不敢多言,但他知道,这是皇帝留着谈轻,也留着裴折玉的意思。
卫国公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谈轻,所以皇帝怎么也要把谈轻留在皇家,太子不愿意娶,四皇子已与正妃定婚,本想便宜六皇子,奈何六皇子母子不识抬举,皇帝这才想起来,他原来还有个七皇子。
七皇子无权无势不得宠爱,而卫国公位高权重,谈轻嫁给裴折玉,两厢平衡,既能扣住谈轻,也影响不到太子跟瑞王之间的争斗。
但如今老七生了异心,皇帝早就想动卫国公的心思又起来了,“但愿陆昭不要叫朕失望。”
张来喜恭维道:“天佑陛下,定能叫陆世子顺利斗倒成郡王那等乱臣贼子,再无后顾之忧。”
皇帝越想越心烦,到底只能先轻轻放下今日之事,至于太子,跪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快到亥时时,张来喜领命出去让他们回去。
从黄昏到亥时,跪了将近三个时辰的太子起来时感觉双腿都废了,人是被抬着回院子的。
御医紧跟着过来,薛侧妃和侍君谈淇殷勤地跟前跟后伺候,待快到子时,才送走御医。
一通折腾下来,太子感觉自己的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疼,脸色也极为难看,御医一走,薛侧妃便捧着参茶迎上来,自以为是地跟太子抱怨,“陛下也真是,怎么能让太子殿下您跪那么久,殿下……啊!”
她话还没说完,脖子就被一只大手用力钳住了,将她的脸带到太子面前,黑沉沉的眼睛里冷漠得好像要杀人一样,薛侧妃手里的茶碗滚落在地,溅了一地的碎片和茶水。
“殿下……”
薛侧妃红着眼抓住太子掐她脖子的手,眼神惊恐。
连边上的谈淇都吓了一跳,却下意识往后退去。
太子盯着薛侧妃的脸,咬牙道:“谁叫你派人抓谈轻的?谁叫你惊动他的?贱人!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孤的计划全让谈轻打乱了!”
薛侧妃纵然生在将门,可也没习过武,在家中父兄宠爱,从未受过这样的惊吓,这会儿也是吓得不轻,急忙哆嗦着手指向谈淇,“不是我……不是我啊殿下!是谈淇说,说要看住谈轻,不能让他去坏事的!”
太子沉沉看向谈淇,那冰冷的眼神吓得谈淇心头一惊,腿一软,咬着唇跪了下来,“殿下,谈淇只是想为殿下分忧,不是故意的……”
薛侧妃脖子被掐着实在难受,推搡着太子的手道:“殿下,是谈淇身边那个小厮跑去给谈轻通风报信,谈轻才会知道您今日的计划,与我无关啊!我们薛家,对殿下可是忠心耿耿的,要怪都怪谈淇这贱人!”
谈淇暗暗瞪了薛侧妃一眼。
但太子显然听进去了,将薛侧妃甩到一边,薛侧妃险些扑到床榻上,反应过来捂住脖子一边难受咳嗽,一边本能地跑到远处。
太子没再管她,眼睛直直盯着谈淇,“谈淇,过来。”
谈淇心下不安,抬眼看向薛侧妃,薛侧妃稍稍缓过神,想都没想说:“这里有谈侍君伺候,殿下既然无事,那妾身便先退下了。”
她说着屈身一礼,没等太子回应便心有余悸地跑了,至于谈淇,薛侧妃才不会管他死活!
这次确实没人能帮到他了,也确实是他这边出了问题,谈淇顶着太子可怕的眼神,硬着头皮上前,在他的床榻前缓缓跪下,作出以往的温和柔弱的模样,“殿下,是谈淇管不住下人,坏了殿下的好事……”
他话音戛然而止,过分纤瘦的下颌被太子的手用力钳住,谈淇被迫仰望着榻上的太子,在他那双冰冷黑沉的眼睛注视下心生战栗。
太子打量着他这张与谈轻又些许相似,却又因为刻意的装扮而截然不同的柔弱面容。
“你害怕什么?”
谈淇的指尖在发抖,闻声立马捏紧手指,不敢叫太子发现,扯了扯嘴角,露出柔弱笑容。
“殿下,谈淇心里都是殿下,又怎么会害怕殿下呢?”
换了往日,太子早被他这话动容,与他互诉衷肠一番,可今日没有,太子用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指腹上意外地滑腻,就好像抹了一层粉,他低头一看,指腹果然是比方才白了几分,太子低笑起来。
“是吗?”
谈淇听着他有些嘲讽的笑声,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殿下……”
他拧眉思索了下,到底没再演下去,利落地跪行退开两步,朝着榻上的太子俯身磕头。
“殿下,谈淇知错!”
看着谈淇这副强装镇定实则慌张不已的模样,太子没由来失了兴趣,靠坐在床头,捏了捏指腹上擦到的粉,依稀还能嗅到一缕淡淡的香气,这是谈轻身上从来没有的,他从前还觉得谈淇这样很好。太子自嘲一笑,双腿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叫他倒抽口气,他闭了闭眼,才又看向谈淇。
“孤不打你,孤问,你答。”
谈淇跪在地上止不住哆嗦,抬起头用湿润的黑眸看他。
“殿下想问什么?”
太子面无表情道:“往后,可还有机会对付老七?”
谈淇愣了下,不敢说。
太子冷斥道:“说!”
谈淇猛地一抖,咬唇应道:“应,应该是没了……殿下,在谈淇梦中,隐王这次刺杀不成会被捉拿关押,而后被下令凌迟处死!”
一个在他前世早死的人,哪里还有有日后的机会?
太子面色不善,“那谈轻呢?”
谈淇心下一震,太子找不到机会再动裴折玉,就想抓住谈轻的弱点吗?可他还是摇了头。
“谈轻,谈轻命好,在梦里,和他外公一样命好。”
一个当了君后,一个还是国公,哪里能说不好?
谈淇上辈子最嫉妒的,就是谈轻命好,有个好出身,有个外公,最后稳稳坐上君后之位。
可还没等谈淇心中怨毒地诅咒谈轻,榻上的玉枕忽然被太子重重砸在地上,那碎片溅到谈淇手背上,当场划出一道浅浅的血丝。
“滚!都给孤滚!”
谈淇愣愣地看着手背上逐渐变大的血痕,眼里满是惊恐,头也没回爬起来就往外跑去。
当天夜里,太子那边的御医刚走,很快又被叫了回去,忙着给太子顺气,给薛侧妃看伤。
子夜时,谈轻半夜被身边滚烫的火炉惊醒,一摸裴折玉额头全是冷汗,手感却烫得厉害,立马就去叫了燕一跟他说过的那位会点医术的侍卫过来,可裴折玉烧得厉害,他们手上没有药,只能去找御医。
但派福生过去才发现,当值的御医都在太子那边,好在裴折玉不爱看御医,抓了药很快就回来了,看过没问题后就在院子里煎药。
药煎好后,裴折玉已经烧得没有半点意识,叫不起来,谈轻只能跟燕一联手给他灌下去。
一剂药下去,等到凌晨还是完全没有药效,人还是没退烧,谈轻心里也着急,想到跟老国公有点交情的太医院副医正陈御医这一趟也来了行宫,去箱子里拿了令牌,就让福生连夜过去请人过来。燕一没有阻拦,因为不是御医开的方子,在那边很多药都抓不到,而裴折玉的病也很急,与其现在去外面找大夫,不如找御医。
反正裴折玉还没醒,再排斥也不知道御医来过。
还好有老国公的交情在,陈御医大晚上被叫起来也不生气,很快提着药箱过来了,上来跟谈轻行过礼,就给裴折玉把脉诊断。
谈轻全程紧张地盯着,见陈御医好半晌才松开裴折玉的手也不说话,心里着急,“怎么样?”
陈御医沉吟道:“殿下这是伤了心肺,应是内出血,才导致的高热不退,可是受了外伤?”
谈轻差点没忍住当场骂上一句狗皇帝,这必然是今天狗皇帝那一脚给踹的!但现在裴折玉身体要紧,他忙追问:“那该怎么办?”
陈御医招手让徒弟将药箱拎过来,“王妃莫急,老臣先开一个方子,请王妃尽快差人抓了药煎好送来,老臣也会尽力给殿下施针。”
谈轻忙吩咐福生等人去办,看着陈御医开了药方,取出金针时脸色格外严肃,谈轻心中也越发不安,这个世界,内出血不好治。
施针时只有谈轻和燕一,还有陈御医的徒弟留下来,谈轻二人帮忙打下手,拉开裴折玉的里衣一看,正心口的位置赫然有一大块青紫,红肿得有些可怕,甚至渗出血丝,白日没有留意到的后背也有不少青紫痕迹。
谈轻一看就知道,胸口那伤是皇帝踹的,背后那些不轻不重的青紫痕迹则被飞石砸伤的,因为伤没有当场见血,他们都没发现,回来之后,裴折玉也是自己换的衣服,也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忍下去的。
贵人的事,陈御医没有多问,全神贯注地给裴折玉施针,针灸花了小半个时辰,陈御医身上都出了汗,到最后施针时已露出疲态。
谈轻也不敢眨眼,就一直在边上守着,等给裴折玉灌了新药,陈御医说只能等退烧再看状况,他便先让人家去隔壁厢房休息。
陈御医也有个六十多岁了,半夜被叫起来,又花了不少精力针灸,肉眼可见已经很累了。
毕竟是老国公的老朋友,谈轻哪好叫人一块熬夜?
接下来到天亮,都是谈轻在床边守着,福生跟着他还在屋里打个瞌睡,谈轻和燕一是全程没合眼,时不时给裴折玉换下额头上盖着的湿巾帕,好在天亮之后,裴折玉的额头和脖子摸着总算是没那么烫手了。
陈御医重新把脉,确定是开始退烧了,又换了新药,但裴折玉一直不醒,谈轻有点担心。
“他怎么一直没醒?”
陈御医只说:“殿下累了吧。”
谈轻恍然大悟,昨天裴折玉就一直跟他说累了,他点点头就要送陈御医回去,陈御医忽然说:“前阵子奉命去国公府给国公府请平安脉,听国公爷提起王妃身体欠佳,希望老臣给王妃调理一番,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来了,老臣给王妃看看吧?”
事关谈轻身体,福生十分紧张,“少爷看看吧?”
燕一也道:“王妃放心,属下会在这里守着殿下。”
谈轻拗不过他们,看了眼还没醒来的裴折玉,便跟陈御医去了外间的榻前,却见陈御医摆手挥退徒弟,便在谈轻面前跪了下来。
谈轻惊道:“您这是……”
陈御医道:“王妃恕罪,隐王殿下身体的状况,老臣先前有所隐瞒,其实隐王殿下内出血并不严重,严重的,是殿下|体内的毒。”
谈轻正要起身扶陈御医,闻言愣了下,“毒?”
陈御医看了眼一墙之隔的内室,低声说道:“殿下身上的毒早已侵蚀五脏六腑,若不尽早拔出体内,只怕殿下最多熬不过三年。”
三年?
谈轻怔住,神情随即严肃起来,忙扶着陈御医起来,毒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又是谁下的,但是他还在这里,裴折玉就不能死!
“陈大人既然能看出来王爷中了毒,能否解毒?”
陈御医略一思索,“殿下身体内的毒恐怕由来已久,少说也有五六年了,老臣只能治好殿下的伤,解毒可以等殿下伤好之后,老臣再来看看。若王妃信任老臣,老臣有一位擅长解毒的师弟,愿引荐给王妃。”
老国公信任的人,谈轻自然是信的,他相信老国公看人的眼光,何况陈御医昨夜一直没提裴折玉身上的毒,直到现在才避开众人单独与他说,可见陈御医为人十分谨慎,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谈轻送走陈御医师徒后,便回了卧房,福生拿着两张药方跟去抓药了,只有燕一还在。
裴折玉还是没有醒来,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要不是他还有呼吸,看去都像个死人一样。
谈轻坐在床沿给他换过额头上的湿巾帕,便起身离开,还叫上燕一,“你跟我出来一下。”
燕一有些迷茫,看裴折玉还没醒,还是跟了出去。
好在谈轻也没走太远,就站在外间屏风外,隔着一扇屏风,里面有点动静他们都能听到。
看燕一时不时盯着里面的神情,谈轻不想怀疑他的忠心,但有些话,谈轻不得不问一下。
“裴折玉中毒了。”
燕一当场愣了下,而后在谈轻的注视下慢慢垂头。
谈轻一眼就看出来了,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么郑重有点好笑,“看起来,你早就知道了。”
燕一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在谈轻面前跪了下来。
“回王妃,此事是殿下让属下隐瞒的。正因如此,殿下从不请御医,也很排斥看大夫。”
裴折玉也知道?
谈轻忽然有些头疼,“你们知道他中毒了,为什么不叫他去解毒?就这么看着他乱来?”
燕一也有点委屈,忙解释道:“是殿下不愿意解毒,属下怎么劝都没用。殿下说,他想要清醒,每回雷雨天发作时,他只能服用毒药,让自己清醒一点,也只有服过毒药,他才会在病发时还能控制自己。”
谈轻闻言愣了一阵,“你是说,他平时病发吃的那种药就是毒药?那他吃了多少年了?”
燕一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三,三年?不,是五年,在出宫建府之前,殿下就在吃了。”
谈轻看他还有意缩短服药时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只是气燕一和裴折玉,也气自己。
他第一次碰到裴折玉服药时就觉得那种药有问题,跟他的异能本院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没想到这果然是毒药,他还亲自喂过裴折玉……
他这都干了什么啊!
谈轻无比自责,要是他早一点问裴折玉,不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以毒攻毒的药丸就好了。
可事已至此,再想那些也没用了,谈轻看着跪在面前的燕一,深吸口气,才能冷静下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那你知道不知道,他身上的毒太深了,陈御医说要是再不解毒,他就活不过三年了!”
燕一却是大惊,“什么?”
都这么严重了,裴折玉还想隐瞒他?连他的属下都敢隐瞒他?谈轻心里顿时窝起一股火。
明知是毒,还要吃,裴折玉真是……连谈轻,都成了给他递过毒药的人,他怎么能不气?
难怪裴折玉今天一直跟他说什么不会再有机会了,什么他很累……他肯定是知道自己中毒太深,很难活着等到下一个机会了!
谈轻气得不行,很难不迁怒裴折玉的属下燕一。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裴折玉现在是落到我手上了,等他醒来,我会马上让人给他解毒,到时候他敢不去,我就绑着他去!”
第113章
燕一神情呆怔,正要回话,内室便传来一阵咳嗽声,谈轻睨他一眼,匆忙绕过屏风进去。
果然是裴折玉在咳嗽,谈轻上前一看,人还没醒,已经咳得撕心裂肺,拉风箱似的喘着气,听着喉间有嗬嗬的异响。谈轻忙扶起裴折玉给他拍背顺气,燕一跟进来时,裴折玉猛地朝床下吐了一大口黑血。
咳出这口黑血后,裴折玉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谈轻将他扶进怀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现他额头又烫起来了,垂眸看了眼脚踏上那一滩黑血,面色也凝重了许多,白了被惊吓愣住的燕一一眼。
“还不快叫御医!”
燕一回神,领命下去。
很快,刚被福生送走的陈御医又带着他徒弟回来了。
谈轻还没来得及收拾地上的血迹,刚将平稳下来的裴折玉放回床上躺着,拿手帕给他擦血。这片刻功夫他脸都烧红了,本就极秀美的容颜,眼尾鸦羽长睫濡湿,薄唇上还残留着一抹深红的血迹,冷汗沾湿了额发,清冷脆弱中透出几分冶艳诡丽。
看着陈御医把脉过后紧跟着再次有条不紊地让人扒了裴折玉上衣给他施针,谈轻眼里只有心疼,紧抿着唇站在旁边帮忙打下手。
施针过程安静且漫长,唯有陈御医与他的徒弟忙得不停,不一会儿,就将裴折玉胸口扎成了刺猬,两人额头上也忙出了一层汗水。
时间差不多后,陈御医轻轻抽出一根金针,细看针尖上已经悄然染上一抹乌黑血迹,神情也凝重起来,将金针交给徒弟处理,陈御医又叫徒弟回去取他房里的药丸过来,便跟谈轻说:“一炷香后便可收针。”
陈御医看着谈轻欲言又止,谈轻看了眼身后的燕一和福生,很快了然,朝陈御医点了头。
“他们都不是外人,陈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闻言,燕一目光殷切,福生迷茫不解,陈御医躬身请罪,“王妃恕罪,是老臣先前低估了殿下身上的毒,不敢用重药,未曾想殿下已经是毒入肺腑,如今毒上加伤,若是高热一直不退,只怕会危及殿下性命。”
谈轻听不懂他说的那些,但是能感觉到裴折玉身上的生机在流失,他连手腕都烫得厉害,看着裴折玉扎满金针的胸膛上愈发红肿的踹伤溢出的血丝都是黑的,谈轻不懂医,便问:“那陈大人看该怎么医治?”
陈御医道:“老臣已用金针护住殿下的心脉,为今之计,是要先用药将殿下身上的毒压下去,还得是重药。只是殿下如今身体虚弱,若下了重药,只怕也会亏损身体元气。”
宫中的娘娘三不五时会为了争宠装病,还有那些时常要请平安脉的贵人,太医院里的太医御医都炼出了功夫,下药不敢用重药,都怕稍有差池让贵人身体有损,到时候被砍脑袋都算是轻的,还会祸及亲族。
陈御医能坐到太医院副医正的位置,又是皇帝跟前的御医,会这么说,也是没办法了。
谈轻握住裴折玉滚烫的手,深吸口气,“既然只有这个办法,那就用药吧,有劳陈大人。”
陈御医似乎也松了口气,应了声是,便去外面写新的药方,谈轻让福生跟上,回头看向燕一,还没说话,燕一就了然地点了头。
“王妃的意思属下都明白,只要能救殿下,都听王妃的。”他惭愧低头,“属下先前也未曾想过那药丸的毒性如此强,若是早知道,属下怎么也不会让殿下常年服用。属下知罪,王妃想怎么罚,属下都认。”
谈轻道:“现在罚你有什么意义?再说了,药是裴折玉自己要吃的,你又哪里拦得住?”
他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也只能叹息一声。
“去帮忙煎药吧。”
燕一顿了下,往后退了两步,跪下给谈轻磕了三个响头,“回王府后,属下自去领罚。”
谈轻没有回话,燕一很快便起身出去了,谈轻回头看向裴折玉,擦干净他手心的汗水,虽说心里还是有点气,可还是盼着他好的。
“这么多人都在为你紧张,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然而,裴折玉睡得昏昏沉沉,连半句回应都没有。
谈轻撇了撇嘴,没忍住伸手掐了他高挺的鼻尖一把。
谁能想到这人长得那么好看,狠起来连毒药都敢喝?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炷香后,陈御医进来拔了金针,陈御医的徒弟也将他吩咐的吊命药取了过来,药也重新煎好了,谈轻喂药时,手难免有点抖。
岂料一碗苦药汁好不容易灌下肚,没过一盏茶,裴折玉就将药全给吐了,还掺着一些黑色的血块,吓得众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已经是午时,裴折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燕一和福生忙着收拾屋子都够呛,谈轻送走陈御医,回来守着裴折玉。
药是喂进去了,陈御医给他留了一瓶吊命用的药丸,说要是实在不行就先给他喂这个,谈轻是真不想拿,这说明裴折玉病得很重。
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拿好,时刻盯着裴折玉的状况,好在晌午到日落时,裴折玉没再咳血,但咳嗽的症状也在加重,晚上福生来替换谈轻,劝谈轻先去休息时,谈轻摸了摸裴折玉额头,还是滚烫滚烫的。
谈轻探了探自己额头,从区别判断出裴折玉这是高烧,还烧了这么久,还有他体内的毒……
本就两天一夜没怎么睡过的谈轻真是越想越头疼,说什么也不听,非要留下来继续守夜。
福生也没办法,只好陪着谈轻,叮嘱他到点吃东西,晚上没什么事的时候也可以打个盹。
裴折玉的高烧持续到凌晨才退,谈轻被劝着打了个盹,天没亮就被吵醒,说又烧起来了。
期间陈御医又来试了两回针,酌情增减过药方,施针后拔出一小部分毒,裴折玉又吐了一回黑血,比先前都多,到晚上才渐渐退烧,当夜凌晨总算没再复烧了,这一折腾就是整整三天,他人就没醒过一回。
不说谈轻和燕一、福生几个守夜的,日日过来施针的陈御医都累得不行,好在一直持续到第四天夜里,裴折玉都没再复烧,咳嗽的症状也有所缓解,陈御医换过药方,再施针时裴折玉也不再吐血了。
又过了两天,最后一次针灸结束,陈御医也是长松口气,收了针后跟谈轻回禀:“今日这贴药再服三日,殿下应当不会再咳血了。”
也就是说,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基本安稳下来了。
谈轻心头紧绷的弦总算是放松下来了,可是裴折玉一直没醒,不声不响的,他也不放心。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陈御医迟疑道:“这……”
谈轻只好让燕一福生退下,“陈大人想说什么?”
陈御医犹疑须臾,说道:“这两三天里殿下的病情慢慢平稳,老陈摸这脉象,估算殿下早该醒来了,可殿下却迟迟未醒,依老臣看……殿下恐怕是心存死志,不愿醒来。”
谈轻闻言心下一顿,他明白陈御医为什么不敢在其他人都在时说这种话,本来他也请陈御医帮忙隐瞒外界裴折玉中毒的事,结果现在不是裴折玉病得太重不能醒,而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这事能传出去吗?
陈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臣从前在医案上也见过这种大病之后昏睡不醒的例子……王妃,如今殿下身体已逐渐好转,或许等殿下放下心结,殿下自然便会醒来。”
这话听着像是在安慰谈轻,谈轻心情有点复杂,他知道裴折玉的心结,他那病就是心病。
谈轻也不想为难一个帮着他们忙了几天几夜的老御医,很快调整好心情,跟陈御医说:“我知道了,陈大人辛苦了,这件事和我家王爷中毒的事,还请陈大人帮忙隐瞒,不管什么人问,都不要透露半分。”
陈御医道:“老臣省得。”
谈轻心里有点乱,跟陈御医说了几句,便让福生和燕一进来送客,临走时示意福生带上一些银票给陈御医和他的徒弟,当是这些天辛苦他们的补偿,也是嘱托陈御医师徒帮忙隐瞒裴折玉病情的一份谢礼。
送走陈御医师徒后,谈轻依旧给裴折玉守夜,无非就是给他擦擦手擦擦脸和擦擦脖子的。
他已经躺在床上七天了,不打理干净容易病情加重,只是今夜的谈轻没有往日的耐心。
谈轻拿着拧干的湿巾帕胡乱给裴折玉那张俊脸一同乱擦,没好气地拉起他的手擦手心。
燕一下半夜过来,福生在外面打盹,内室就只有谈轻和裴折玉,谈轻想,又没有其他人看到,他岂不是想对裴折玉怎样就怎样?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也没想怎么样,给裴折玉擦手时动作还是轻柔的,就是心里堵得慌。
“都睡了七天了,你还没睡够?还不想起来吗?”
谈轻小声抱怨,“是不是要等到回京城那天,你才肯醒来啊?那你还得再躺上半个月吗?”
可是从裴折玉病了到今天,足足七天,他们请陈御医过来没避开外人,皇帝肯定早就收到消息了,却没派人过来问过半句。太后也是,更别提皇后和太子、瑞王那些人,也就只有大公主上门来看过一眼。
但大公主也不过是看在亲弟弟宁王的面子上罢了。
皇家亲情凉薄,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有可能反目呢,更别提裴折玉本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谈轻越想越气,“裴折玉,你好蠢,你醒不醒,除了我们这些在意你的人还有谁会在意?”
这次刺杀不成,哪怕燕一后续安排人抹去痕迹,让皇帝的人再难追查到痕迹,也势必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皇帝恨裴折玉都来不及,现在不动裴折玉,不代表以后不会动他,恐怕只会盼着他早死。
眼下屋中只有躺着昏睡不醒的裴折玉和谈轻,谈轻也不怕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按着陈御医教的手法揉按裴折玉手上的穴位,低声说:“你现在生病,最高兴的人就是那老淫贼狗皇帝,你说你蠢不蠢?说不定他就盼着你永远别醒来,他就安全了!”
“你现在躺着,还怎么谈报仇?”谈轻说道:“你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怎么这次失败了就不能忍?你想过怎么跟你娘交待吗?”
提到宁芮,话题便有些沉重了,谈轻深吸口气,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住裴折玉耳朵,“你要是能听到,就给我早点醒来,听到没有?”
然而裴折玉没半点反应,谈轻有点不甘心,“你一直这么躺着,赔钱货跟谈淇肯定在背后嘲笑我,笑我嫁了个病秧子,守活寡。”
“我可不想被他们欺负,他们要是欺负我,我生起气来说不定会把皇宫给点了,到时没人给我善后,我这个隐王妃就要玩完了。”
谈轻盯着裴折玉苍白的脸,人还是没半点反应,气得他直咬牙,“裴折玉,你躺着倒是安宁,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值得你留恋吗?”
裴折玉依旧没有回应。
谈轻泄气了,趴在床沿,揉了揉眼下的两抹青黑,“算了,没意思,不跟你浪费口舌了。”
他已经很多天没怎么睡觉了,一向作息规律的谈轻已经很困了,既然裴折玉的病有了好转,他心头的大石也算放下了,本来只是有点不高兴想趴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
福生在外面打盹也不安生,时不时醒过来,就要进来看一眼,这回绕过屏风一看,屋中烛光昏沉,谈轻已经睡着了。福生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起外袍披在了谈轻肩上。
谈轻这些天辛苦了,脸色憔悴,整个人恹恹的,好不容易睡下,福生希望他多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福生余光瞥见裴折玉在谈轻脸颊边上的手似乎动了一下,等他定睛看去时,只见到谈轻皱着眉在梦中呓语。
“你才是寡妇……滚!”
福生嘴角抽搐,梦里都在骂人,看来少爷做的不是个好梦。他又盯着裴折玉的手和脸看了好一阵,愣是没看到他动过分毫,这回福生可以确定自己刚才就是眼花了,小心翼翼地将裴折玉的手盖在被子下面。
一夜过去,谈轻打着哈欠醒来,屋中的油灯已经熄灭了,他瞥了眼跟睡着之前一样毫无变化的裴折玉,意识很快回笼。经过一夜休息,他遍布红血丝的眼睛得到舒缓,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睛仍是乌润明亮的。
谈轻盯着裴折玉看了一阵,俯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累了就睡吧,不着急。”
分明昨晚还是希望裴折玉快点醒过来,一觉醒来,谈轻就改变了主意,锤着酸痛的腰背走出外间一看,燕一果然守在外面,大抵是昨夜来时见他睡着了不敢叫他醒来,燕一怕吵到人,就直接守在外面了。
福生很快带着洗漱的东西过来,谈轻就着冷水洗了把脸,登时精神了,“把早饭拿来吧。”
福生面露惊喜,要知道这些天谈轻废寝忘食的,都不怎么吃饭了,脸也瘦了整整一圈!
他立马让人去取早饭,回来时谈轻已经换过衣服,不是平时穿得那种素简锦衣,是朝服。
福生跟守在屋里的燕一对了一眼,后者同样迷茫地摇了摇头,福生满腹不解,谈轻已经催促他赶紧把早饭拿过来,直呼自己饿了。
少爷今天很不对劲!
福生忍了忍,终究还是问了出口,“少爷,你今天穿得这么正式,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这身与朝中官员相似,更偏向女性化命妇服饰的红蓝青鸟朝服,是他的亲王正妃制服。
谈轻总共就穿过一次,就是大婚第二天进宫时。
这也不怪福生和燕一奇怪。
谈轻不跟他计较,自己从食盒里拿早饭,往嘴里塞了个小包子说:“当然是要做大事,你一会儿帮我梳头,把我那全套行头戴上,等我吃过早饭,我要去皇帝那里请安。”
闻言,福生和燕一大惊。
“请安?”
福生问:“您要干什么大事?”
谈轻瞥他一眼,“回京。”
福生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
皇帝还没发话,回京?
可不论如何,吃过早饭后,谈轻整装好,让燕一守着裴折玉,便带着福生去了皇帝寝宫。
这个时候还早,臣子们喜欢在这时到这里跟皇帝商议朝中大事,谈轻没进去,就被总管太监张来喜拦在了门外,张来喜看见这位特意打扮得端正严肃的隐王妃也很意外。
“隐王妃,您怎么来了?”
谈轻揣着袖子,“请安。”
张来喜笑着提醒,“陛下正跟朝臣们商议大事,隐王妃若是要请安,不如等午时再过来?”
皇帝果然忙,到这行宫避暑度假还得管国家大事。
谈轻点了头,却也没让步,“我有事找皇上。”
听听,往日叫父皇,今日叫皇上,一看就是带着火气来的。张来喜知道这些天裴折玉病了,他的王妃来找皇帝肯定是有什么事,可此刻却不能进殿。张来喜说:“好王妃,您还是午时再来吧,这会儿真不行,陛下正忙着呢,没有时间处理其他事。”
谈轻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章,“我的事也很急,要不了多少时间。你去通报,我就在这等。”
连奏章都拿出来了,看来他是认真了。谈轻的身份跟其他王妃还是有区别的,其他王妃或许是凭着自家王爷身份贵重,可他是仗着自己外公战功赫赫,而他又是个男王妃,要不是没那先例,他甚至能上朝。
张来喜也很无奈,陪笑说:“王妃您就别为难老奴了,要不老奴帮您给陛下递奏章进去?”
谈轻想了想,“也行。”
张来喜暗松口气,双手接过奏章,谈轻又说:“张公公,你记得递到皇上面前,别扔进去就不管了。我已经让人收拾行李,只等皇上点头,我就带着我家王爷回京城了。”
张来喜闻言差点没当场把奏章给摔了,“回京?”
谈轻自信点头。
身后的福生闭眼低头,袖子下的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少爷真大胆!可是皇帝会批吗?
张来喜想不通,身为御前总管太监,他也不得不多个心眼,“隐王妃,您为何要回京?”
“我家王爷病倒了,需要回京养病。”谈轻理所当然地说:“这行宫太吵了,住的地方又小,不适合养病,还是我家王府宽敞安静。”
张来喜心下思忖,是是是,隐王府除了宽敞安静,也没别的特点了,可前几天隐王才惹恼了皇帝,这种时候他哪儿敢进去递奏章?
张来喜苦笑道:“但行宫比京中凉快,也适宜养病。王妃,陛下正忙着,要不您回去……”
“不。”
谈轻果然拒绝,伸手抢回张来喜手里的奏章,“张公公不愿意帮忙通传的话,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等到皇上忙完。我虽然没有才华,大家都知道我帮朝廷做过事,筹过药材,皇上不会这么快忘记吧?”
说起那回帮宁王筹集药材,皇帝还一直没给过谈轻和裴折玉嘉奖,不过没事,谈轻会讨。
张来喜心道这功劳在皇帝那里,早就跟那天隐王在峡谷的不轨之心功过相抵了,可回头一想,隐王是隐王,隐王妃是隐王妃——关键是隐王妃谈轻比隐王更难对付,皇帝现在还不能动隐王妃的外公卫国公。
有权有势不知道利用是傻子,谈轻就是理直气壮,我立过功,我就要讨赏,就要回去!
张来喜冷汗都快下来了,“王妃殿下哟,您这是要为难老奴啊……要不您先去偏殿等着?”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这么敷衍谈轻,否则一会儿让那些朝臣看到谈轻在这,谁都知道谈轻立过功,众目睽睽下皇帝不就得给赏吗?
谈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张来喜求他,他便摊手说:“我也没办法,我家王爷病得不行了,我想带他早点回京去,说不定京中的风水好能养人?再不济出了意外,我早点回去也能自己去准备一副棺材?”
张来喜被他这话吓得不轻,“隐王病得如此严重?”
谈轻点头,“很严重?”
他反问张来喜,“皇上也不想让裴折玉死在这个行宫吧?我要是成了寡妇,我以后能去西北吗?我想跟外公去爹娘战死的地方看看,说不定我们父子连心,我去了,便能找到我两位父亲遗落多年的尸骨呢?”
镇北侯夫夫战死,却不见尸骨,所以皇帝才给他们立了衣冠冢,一听谈轻居然有离开京师的意思,张来喜脸上的笑容十分勉强。
“哎哟,这些话可不兴说……隐王殿下可是龙子龙孙,福大命大,哪儿能就这么没了?”
张来喜咬了咬牙,还是腆着笑脸朝谈轻伸出手,眼里带着几分哀求,“这样吧,老奴这就进去给隐王妃递上奏章,让陛下做主?”
谈轻现在不是很信任他了,“你不会敷衍我,其实是偷偷把我亲手写的奏章收起来吧?”
话是这么说,谈轻还是拿出了奏章,张来喜眼疾手快接过去,笑说:“王妃说笑了,既是王妃的奏章,老奴自是要递到御前的。”
他说着朝谈轻躬身一礼,笑说:“还请王妃去侧殿稍候,有消息老奴会派人来请王妃。”
“我就在这等。”谈轻婉拒,并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另一本表面一模一样的奏章,“要是公公一会儿不出来,我就自己再送进去就是。”
张来喜目瞪口呆。
谈轻冲他呲牙笑笑,又从袖子里取出两本奏章,“我一次最多只能等一炷香的时间哦。”
张来喜:“……王妃稍候。”
他抹了把脸,默默行过礼回了殿内,圆润的胖脸上颇为无奈。王妃花样真多,是他输了。
等他进去后,谈轻轻嗤一声,将三本奏章扔给福生,福生手忙脚乱抱住,沉默须臾,质疑地问:“少爷,张公公会通报皇帝吗?”
谈轻反问他:“你觉得呢?”
今天的少爷换了一身端庄肃穆的朝服,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气定神闲高深莫测的气势,福生莫名信服,又问:“那皇上会准许吗?”
谈轻思索了下,“他大概不会让裴折玉离开他眼皮下,但……我可是立过功,救过灾的。”
最关键的是,裴折玉要是死了,他就没有理由困着谈轻这个质子了,谈轻知道他刚才的话,皇帝身边的传声筒张来喜肯定会带到。
他就是要让皇帝清醒,让皇帝从他和裴折玉之间做选择,但皇帝应该知道怎么取舍,皇帝不敢让卫国公回西北继续统领西北军。
当然,皇帝也不敢动卫国公,谈轻看过的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书上的太子是得逞除掉了原主和他的外公,可皇帝却并没有让太子的人接替卫国公的位置,甚至十分不满,而在那之后,就有漠北使臣入京。
不用想都知道漠北派使臣来是试探,看看没了卫国公的晋国朝堂里还有什么人值得忌惮。
即便现在走向完全不同,谈轻也从先前外公在朝中请辞却被皇帝几次驳回看出皇帝还需要外公,裴折玉也说过,谈轻也是质子。
一颗废子换一个质子,谈轻能猜到皇帝的回应。
要么让御医给裴折玉看病,要么允许他们回京。
万幸,他今日运气很好。
可见张来喜是真紧张,赶在一炷香时间之内回来了,还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准许谈轻和裴折玉回京养病,并派一队禁卫军护送。
禁卫军八成就是监视他们,但也不要紧,起码谈轻的目的达成了,他就在殿外敷衍地行了个礼谢恩,就兴冲冲地带着福生回院子。
谈轻二人出去一趟再回来,裴折玉还是没醒,燕一刚灌过药,见谈轻回来,立马向他禀报已经派人去请陈御医来过,给裴折玉开了这些天的药,行李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要谈轻开口,他们随时能回京。
谈轻大手一挥,让他们立马准备出发,便走进室内,在床沿坐下,看着裴折玉沉睡的苍白面容,谈轻哼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耳尖。
“听到没有,我们回家了。”
如果在皇帝这里,裴折玉不愿意醒来,那就离开。
第114章
先前从京城到行宫,行程需要大半个白天,而裴折玉还没醒来,注定马车不能走太快,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即便谈轻早就让人收拾好行李,到准备马车,最后将裴折玉抬上去再出发的时候也已经快到巳时了。
得了皇帝手令,一队禁卫军已在行宫门前等候,给谈轻行过礼,出行宫一路畅通无阻。
行出行宫一段路程,谈轻没有察觉到有人暗中跟上来,才暗松口气。裴折玉现在这个状况,就算皇帝还想留着他,谈轻也怕其他人会趁他病,要他命,赔钱货有多恨他和裴折玉,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这次赔钱货救驾不成反被罚,听说那天回来后在皇帝寝殿可是跪了两个时辰的,之后好些天下不来床,以赔钱货那性格,这笔账肯定会被他记在谈轻和裴折玉身上,赔钱货这心狠手辣的狗东西不得不防!
但皇帝派来的这些禁卫军,谈轻也要防,好在他们来行宫时带了不少护卫,燕一待十来个护卫护在马车前后,禁卫军队伍跟在后面。
马车走得慢,到了晌午还没到半路,一行人停下找了个驿馆给裴折玉熬药,大家也都歇一会儿吃点东西,谈轻没下马车,等福生煎好药,他扶起裴折玉一点点给人喂完药,又招来燕一,吩咐了他几句话。
等太阳没那么烈了,一行人再次出发,燕一还在前面带路,但带着带着,禁卫军发现这路不对劲,为首姓成的侍卫很快问出来。
燕一说:“现在还没走到半路,天黑前怕是赶不到京城了,殿下还有病在身,总不能露宿荒郊,王妃的意思是先找个地方过夜。”
那成侍卫一听,下意识想反驳,现在是才走了不到一半路,但要是后半程走快点还是能在天黑宵禁前赶到京城的。可谁让燕一把他的话都堵死了,隐王如今有病在身,他怎么敢催隐王妃发话快点赶路?
毕竟是隐王,身份贵重,成侍卫悻悻闭上嘴巴。
马车换了方向继续走,没有因为成侍卫停下,马车里的谈轻和福生相视一眼,撇嘴一笑。
接下来的路果然不是回京的方向,成侍卫知道不对劲也没办法,快要天黑时,马车驶过一片麦田,朝着桃山山脚下的庄子而去。
成侍卫忍了一路,还是没忍住,策马上前,低声问燕一:“燕侍卫,我们这是去哪里?”
燕一无比自然地回道:“这是王妃在京郊的庄子,王妃说了,我们今晚就在庄子落脚。”
成侍卫气笑了,“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回京,如今天还没黑,不如改道回京,也不算晚!”
燕一耸肩说:“那成侍卫大可去找我家王妃商讨,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我做不了主。”
成侍卫拧起眉头,果真调转方向,拉着缰绳往马车边去,“隐王妃,京郊离京城已经不远,说到底,还是京中王府更安全,不若还是改道回京?王妃放心,我等手上有陛下的手令,无论何时都能顺利入京。”
听到动静,福生掀开马车窗边的帘子,成侍卫一眼见到马车里靠着扶手支着下颌侧坐的谈轻,当即垂头。谈轻伸出一只手捂住躺在身边的裴折玉的耳朵,才瞥了成侍卫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一股冷淡。
“王爷还在这躺着,马车颠簸,你要他受累到何时?”
成侍卫皱眉,“微臣不敢,可京郊终究不安全……”
谈轻不悦地打断他的话,“本王妃的庄子也不安全?成侍卫的意思是,本王妃会害王爷?”
成侍卫哪敢应这话?
“微臣不敢……”
谈轻没打算让他多话,直接吩咐燕一,“接着走!”
燕一笑着应声。
马车从面前驶过,成侍卫脸色铁青,却不敢言,只得带着一帮禁卫军跟上。都说看山跑死马,别看桃山下的庄子似乎已经不远,等一行人到了庄子门前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庄子里里外外也都上了灯。
夜色当中,庄子门前灯火如昼,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成侍卫脸色越发难看,但在见到带人候在庄子门前的宁王时也是大惊失色。
燕一最快下马行礼,马车停下来,谈轻掀开窗帘,见到宁王后才露出一笑,独自下来。
“二哥怎么亲自来了?”
他早就让人快马加鞭先一步入京找宁王帮忙,借一些人在庄子等着,趁机赶走皇帝的人。
皇帝的人待在这里,他放心布下,而且他就没打算回京城,一开始就是打算回庄子的。
没想到宁王是带了一队护卫过来,却也亲自来了。
谈轻意外又惊喜,“天都黑了,二哥等多久了?”
宁王道:“算算你们差不多这个时候到,我便晌午出发,也才到不久。这是父皇派来的?”
谈轻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就见成侍卫正匆忙下马朝这边走来,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比在他和裴折玉面前时可要是恭敬百倍。
“禁军成康拜见宁王殿下,陛下派微臣护送隐王殿下与隐王妃回京,不料路上耽搁了,微臣只能听从隐王妃的命令在此暂歇一宿。”
好一个势利眼,宁王还什么都没问,就把责任全推给了谈轻,谈轻翻了个白眼说:“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成侍卫了,不过现在二哥来了,本王妃这里就不留你这大忙人了,成侍卫这就带你的人回行宫复命吧。”
天都黑了,隐王妃却要赶人?成侍卫皮笑肉不笑道:“隐王妃,陛下的意思,是要微臣将隐王殿下和隐王妃护送回京,如今微臣还没有将隐王殿下和隐王妃送回到隐王府,微臣回去又该如何跟陛下复命?”
谈轻管他怎么复命,宁王看他们说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和谐的样子,便替谈轻出声,“本王亲自带了御医过来为隐王诊治,隐王和隐王妃的安危,本王也自会派人接手,成侍卫不必担忧,放心回行宫复命吧。”
有人给谈轻出头,谈轻自然是乐意的,得意地冲成侍卫抬了抬下巴,“成侍卫,走吧?”
宁王在皇帝那里有多受宠众所周知,成侍卫被谈轻这种赶人的态度气得直咬牙,可犹豫再三,还是不想为了此事得罪了宁王,这便躬身行礼应是,带着一帮禁卫军连夜返回行宫时怎么想心里都有点不甘。
跟着跑了一天,没想到被隐王妃戏耍了一番,最后还这样被宁王赶走,别说是辛苦钱,就连一口热饭都没吃上,隐王妃可真小气!
他们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谈轻,谈轻看着他们走远,才笑着跟宁王道谢,“谢谢二哥!”
宁王摇头,只问:“七弟呢?”
谈轻道:“在车上。”
他说完立马问跟着宁王候在庄子门前的庄头夫妇,“卧房收拾好了吗?赶紧抬人回房。”
庄头老吴夫妇忙点头,跟着谈轻回到马车上,让燕一将裴折玉背下来,直接便回房了。
宁王一路跟着,直到看着裴折玉躺在收拾好的柔软被褥上,脸上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七弟还没醒来?”
谈轻给裴折玉盖上薄毯,一边回道:“没有。对了,信上托二哥帮忙找的大夫找到了吗?”
陈御医之前给谈轻引荐的师弟,说是师门中最擅长解毒的,现在裴折玉身体还没养好,但解毒的事也要提上章程,不能再耽误了。
“请来了,不过七弟妹为何不让本王请御医过来?”宁王看着裴折玉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七弟到底怎么了?他这样躺了多久了?”
因为谈轻没有如裴折玉所愿,在那天刺杀皇帝时去镇上,自然也就没被送回京,计划终止,燕一也赶紧让裴折玉的人收手,没有人去找宁王,宁王远在京城,自然也不清楚裴折玉出了什么事。但大公主在行宫,行宫发生什么宁王还是略知一二的。
“听闻七弟和太子惹怒了父皇,这事,可是真的?”
事情太过复杂,谈轻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宁王解释,但裴折玉既然明知弑君会死,仍提前做好决定将自己以及手下的一批人托付给宁王,就证明裴折玉相信宁王,不亚于信任谈轻,谈轻也不好隐瞒宁王。
“那天皇上去大觉寺上香,太子私自调兵,说裴折玉要弑君,然后他们都被罚了,裴折玉也被他父皇踹了一脚,路上就吐血了,回到行宫后就开始昏睡,到现在还没醒……”
谈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末了只能心虚地跟宁王交待,“那些事情,还是等他醒来再跟二哥你交待吧,不过他睡到现在还没醒过。”
宁王快被谈轻的话逗笑了,但谈轻一句带过的话,也叫他不得不认真起来,“弑君、私自调兵……这也难怪父皇震怒,不过七弟妹,你既然传信让我帮忙,便如实告诉我,七弟他到底有没有弑君之心?”
谈轻眨了眨眼,“没有动手。”
宁王深吸口气。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
谈轻小心地看着他,忍了忍,最终还是请求道:“二哥,裴折玉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你们的父皇,我不求你帮我们打掩护,只求二哥看在和裴折玉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不要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揭发他,可以吗?”
宁王这回是真气笑了,当场冲着谈轻脑门给了一记暴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都伤成这样了,做哥哥的,我还能害他吗?”
谈轻吃痛抱头,连忙求饶,“我知错了……看来裴折玉真的没看错人,二哥是个好人……”
他后半句说得特别小声,可又没避着宁王,宁王听见也是哭笑不得,而后长叹一声,“不管如何,他到底没有动手,悬崖勒马,并未铸成大错,父皇也饶过了他,他如今这样,我再是恼怒,也奈何不了。”
宁王想了想,又问谈轻:“七弟何时能醒来?”
谈轻揉了揉脑门,沉默下来。
宁王神色一紧,“怎么了?”
谈轻低头看看安静躺着的裴折玉,如实交待:“御医说他中毒不轻,要先解毒,何时能醒来,还是看他自己,愿不愿意醒过来。”
宁王惊道:“他何时中的毒?”
谈轻抿了抿唇,小声出卖了裴折玉,“每次下雨病发,他都会服用毒药让自己清醒点。”
宁王面色沉重,想问点什么,到嘴边时便化作一声叹息,“无论如何,先让人给他解毒。”
谈轻点头。
宁王又有些头疼,“以后别让他再碰那些毒药了。”
谈轻重重点头,“我知道。”
裴折玉还没醒,宁王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事,他坚持留了护卫在这里,叮嘱谈轻若解毒需要什么尽管找他,便连夜匆忙回京去了。
皇帝不在,宁王坐镇京中,每日都有不少事要处理,能抽出半天来接他们已经很用心了。
谈轻送走宁王,回屋给裴折玉喂药,在行宫跟裴折玉一块住习惯了,他直接让人把裴折玉搬到他庄子的卧房住,也方便照看人。
忙碌一整天,安排了守夜的人,早已经疲乏的谈轻早早在隔间睡下了,早上醒来时躺在榻上愣了一下。听见外面的鸟鸣声,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庄子了,去看了眼还在睡的裴折玉,洗漱过便上了桃山。
桃山和庄子本是老国公的地盘,又有宁王的护卫在,谈轻才放心暂时放下裴折玉,带着福生爬山放松一会儿,顺路取带有水系异能的山泉水回来让厨房给裴折玉炖汤。
秦如斐是一直住在庄子的,昨天谈轻忙着,他听说谈轻在照顾生病的隐王就没过去打扰,早上学堂有课,他也早早就去了学堂,等到中午才找到时间回庄子跟谈轻。
谈轻跟他也算是熟人了,倒也没有告诉他太多,只说是裴折玉生病了,提前回京养病。
秦如斐知道裴折玉病得严重,学堂的事就不拿到谈轻面前让他费心了,还送了几支人参。
裴折玉生病了,再多贵重药材谈轻也不嫌多,自然是收下了,心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当然,要是秦如斐本性不好,他也不会留着人住在自己的地盘这么久,还跟他开学堂了。
回到庄子的第二天黄昏,燕一去王府收拾裴折玉所需的东西时,顺道把叶澜给捎上了。
叶澜好歹是谈轻的先生,谈轻也会听他的话,燕一也担心谈轻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家殿下太辛苦,特意接叶澜来,托他照顾谈轻。
这段时间谈轻不在,叶澜这个先生空闲下来偶尔会去安王府看看堂兄和侄子,更多时候就是泡在国子监里帮师兄的学生看看功课。清闲是清闲,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燕一派人过来找他,他立马就收拾了行李跟上,到了庄子看到谈轻都有些心疼。
这小半个月里谈轻废寝忘食地照顾裴折玉,整个人都瘦了不少,脸颊的婴儿肥都快没了。
于是叶澜一来,就跟燕一、福生几个联合起来,每天拉着谈轻去上半天课,找到机会就让他休息一下,免得他独自一人太过伤神。
谈轻啼笑皆非,这些人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吧?
他又不是纸糊的!
不过陈御医那位师弟是真有两把刷子,回庄子第二天谈轻就让人把他请过来了,人最早是宁王去请的,比陈御医年轻十来岁,比起全科都较为平衡且更擅长调理的陈御医,这位卓大夫更擅长解毒。要不是宁王去请,又拿了陈御医给的荐信,人家估计这两天就离开京师,回杭州老家了。
回来第二天,谈轻就请卓大夫过来给裴折玉看诊。
同一个老师带的,卓大夫医术也不比他师兄陈御医差,将药方改了改,让裴折玉先喝上几贴,等身体养得好一些就可以开始解毒。
裴折玉就这么躺着,卓大夫的意思也是他体内的毒积累太多,早就伤了五脏六腑,现在被外伤牵引毒发,才一直昏睡不醒。不过跟陈御医一样,卓大夫也认为,他昏睡时的状态,也有像在自我封闭的可能。
现在人没醒,担忧他身体出什么问题,就得安排人每天给他按摩推拿,谈轻主动去学。
其他人又接触不到裴折玉,燕一自小练武的,手上力道也太重了,谈轻不也是没办法吗?
结果还没学完,回庄子没两天老国公就找过来了,谈轻很吃惊,他不是成天要避嫌的吗?
来都来了,谈轻也不能不见,让燕一帮忙抬着裴折玉到屋檐下的竹榻上躺着晒会儿太阳,就跑去前厅见老国公。过去时他特意问过福生都有谁来了,福生说老国公只带了他的义子钟惠过来,没有带其他人。
听起来还是悄悄来的,谈轻有点不安,走近前厅一看,果然见老国公拉着一张脸,一见到他就拿起拐杖,谈轻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身后的福生依稀感觉一阵风过去了,一脸迷茫。
老国公青筋抽搐,拿着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板砖。
“回来!”
谈轻站定在前厅门前,硬着头皮慢腾腾地转过身,冲老国公扬唇一笑,“外公,你来了!”
老国公看他装得好像才看到自己似的,喉间发出一声闷哼,“见到老夫,你跑什么?”
“有吗?”
谈轻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走进来,挠了挠头说:“我只是想起来裴折玉还没喝药呢。”
老国公拧起眉头,“隐王病得很严重?”他朝福生和钟惠摆手,两人便识趣地退出厅外。
厅中只剩老国公和谈轻两人,老国公转身坐下,没好气地瞥了谈轻一眼,“听说隐王病了,如今京中不少人都知道你跟他被陛下提前撵回京城,你待在这里算什么?赶紧收拾收拾,今天我就送你们回王府。”
“我这才回来不到三天,还没进京城半步呢,就有人知道了我们的事了?”谈轻立马摇头,“不,我们在这里待的好好的,回王府干嘛?”
老国公瞪眼道:“你们被陛下撵回京城,知不不知道京中多少人在看你们笑话,自家有隐王府不回,躲在这庄子里又有什么用?”
谈轻无所谓地摊手,自个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笑话就看笑话呗,不过我事先声明,我们不是让皇帝撵回来的,是我自己要求提前回来的,皇帝也奈何不了我!再说了,现在裴折玉这样我也没办法回王府啊。”
老国公表面是凶了点,倒也不是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尤其自打嫁给裴折玉后谈轻比以前听话了不少,他便问:“隐王身体怎么了?”
都是自己人,谈轻索性直言,“病了,睡了十来天没见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老国公睨他一眼,“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可请过御医了?那你怎么还不送他回京!”
“隐王再不受宠,毕竟也是皇子……”
老国公越想越慎重,当即起身,拿拐杖敲了敲谈轻坐着的椅子扶手,“带我去看看隐王!”
谈轻没办法,只能带他去。
他也没离开太久,燕一跟几个侍卫就在院里守着,屋檐下摆着一张竹榻,裴折玉就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不声不响。
见他们回来,燕一跟几个侍卫匆忙上前行礼,谈轻摆摆手,就带着老国公凑近看裴折玉。
老国公曾经中风过,也在床上瘫了小半年,之后恢复期间至今喝过多年药,不说久病成医,也算是略通一点,一看裴折玉这样就知道不是装的,神情越发凝重,“殿下这样昏睡多久了,请御医看过没有?”
谈轻顺手坐下摸了摸裴折玉手背,刚晒了一会儿太阳,他本来微凉的手背多了几分暖和,谈轻叫燕一过来,让他记得一会儿给人翻身,就带着老国公进了屋里,颇有些无奈地给他倒了杯茶水。“放心,已经叫大夫看过了,就是中毒了而已,等解毒之后自然就会醒了,除非他还想躺着。”
谈轻将茶水送到老国公面前,老国公却没心思喝,看他这副轻松模样,甚至有点不满。
“隐王都这样了,你就这么高兴?让那些言官看见,指定要先参你一本,骂你薄情寡义!”
谈轻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哪里高兴了?而且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外孙?”
老国公不跟他扯淡,只问:“他怎么会中毒?你们在行宫干了什么,听说还惹恼了陛下?”
“听说听说……您听说的还挺多,消息挺灵通。”
看来是有人故意往京城递消息,行宫那么多人他也懒得想是谁了。谈轻殷勤地扶着老国公坐下,端着茶碗送到他面前,“外公别着急,我这里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谈轻还小的时候,还没有被二房挑唆,也会乖巧地扶着他,给他端茶倒水,老国公顿了顿,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外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笑起来也不像以前了。
一看就是有所求。
老国公反手推开茶碗,“无事献殷勤,说吧,你又干了什么混账事,要老夫帮你善后。”
谈轻只好放下茶碗,试探着问老国公:“外公,那如果我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也会帮我善后的吧?就算我们要谋逆弑君?”
院里院外都是自己人,离他们最近的人,就是躺在门口屋檐下竹榻上的裴折玉,谈轻不怕其他人听到,也不怕会有人走漏风声。
老国公却是大惊,面容一肃,斥道:“放肆!”
他先看了眼敞开的大门外,远远见到燕一几人守在院门前,低声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隔墙有耳,万一叫外人听见了参你一本,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谈轻撇嘴,“那些言官又不是三头六臂,手眼通天,我们自己家里说话,他们也能听见?”
老国公怒道:“我钟家三代为将,历来忠心耿耿,便是你爹跟你父亲也是为国战死,从未退缩!谈轻,自小我就教过你,你可以没什么本领,但你万万不可生出忤逆之心!”
看他这么认真,谈轻也正经起来了,暗叹一声跪下来,老国公顿时哑声,“你干什么!”
谈轻直白地道:“我大概是让外公失望了,在我看来,皇帝不是一位明主,太子也不是一位公正英明的储君,我没办法忠心他们。”
先是被皇帝从行宫撵回来,现在又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老国公很难不多想,沉着脸问:“那你想干什么?我钟家绝不会忤逆陛下!”
谈轻早就猜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外公的意思我明白,钟家历来忠心,就像外公守了半辈子西北,熬过一代又一代皇帝,看着自己的亲友和儿子儿婿永远留在了西北疆土,也从未有过反心。卫国公府和镇北侯府的荣誉,都是外公和爹、父亲拿命换来的,一旦行差踏错,这些荣誉都会被皇帝收回,到时我们两家还要面临灭顶之灾,外公是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可那些跟外公走得近的人也会被牵连,向来谋逆罪,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此刻跪在面前的谈轻口齿清晰,慢条斯理,显然是早有打算,他似乎褪去了以往的天真纯稚,似乎长大了不少,老国公沉默须臾。
“你既然知道谋逆的代价,就该清楚有些事绝不能做。”
谈轻点头,“可是就算外公已经交还兵符,回京多年,皇帝却还是不肯放外公走,外公应该也清楚,皇帝在忌惮你,怕你回到西北会对他不利。或许皇帝也算得上是一位仁君,可他绝不是一位明君,还有太子,难道外公忘了,太子曾经要对付你吗?”
老国公皱着眉头,想说什么被谈轻抢了先,“还有我,太子和皇后是怎么对付我的,外公还记得吗?我差一点就死在了宫里,差一点镇北侯府就要易主了,如果那次我死了,太子会让谈淇取代爹和父亲给我留下的一切嫁进东宫,但我活过来了,外公知不知道在我病得快死了的时候,太子还在利用我,让我帮他监视裴折玉。”
老国公怔住,“你……此事,你之前怎么不说?”
谈轻心下无奈,耸肩说:“因为怕您担心。如果我没有提醒您,您会发现太子要对付您吗?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太子,但太子肯定不会放过我和裴折玉,也不会放过外公你,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我们的依靠。”
“除非……”谈轻说:“您跟我断亲,划清界限。”
老国公当即斥道:“胡闹!老夫守了半辈子西北,为晋国拼死杀敌,最终只剩下这么一个亲外孙,若要老夫断亲,岂非逼我自绝!”
谈轻心下动容,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遗憾原主不能听到外公这一番剖白,或许曾经还怀疑过老国公对他的爱,同时又有些惭愧。他替代了原主,似乎并没有对外公怎么孝敬。
“我们在行宫得罪了皇帝,得罪了太子,所以裴折玉被皇帝打了,现在又是这个样子……”
谈轻迟疑道:“我怕再留在行宫会出意外,所以借了外公的势,逼皇帝放我们提前回京养病。”
老国公这次没有动怒,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沉声问他:“隐王的病,是因为陛下和太子?”
谈轻点头,“算是吧。太子不会放过我们的,这次他就是奔着搞死裴折玉来的,一次不成肯定还有第二次。其实在我看来,皇帝就是拿我当成牵制外公的棋子,所以才非要将我留在皇家,可不论如何,我已经嫁给了裴折玉,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裴折玉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肯定会被牵连,到时候,也会连累外公和钟叔。”
老国公顿了下,“难为你还记得你钟叔……你跟我说这些,莫非是想要我帮隐王夺嫡?”
谈轻笑着摇头,“外公,皇帝不喜欢裴折玉,裴折玉身患隐疾是真的,如果不是所有皇子都死绝了,恐怕皇帝不会想起裴折玉。”
老国公眉头紧锁,“隐王果真身患隐疾?他如今又是这副样子,若你在此时与他和离……”
谈轻轻咳一声打断老国公的话,莫名心虚地瞥了眼门前的裴折玉,“外公忘了,我也吃过假孕子丹,我身子也坏了,既不能娶妻,也不能生子,跟他差不多。总之吧,跟裴折玉和离皇帝是不会答应的。”
他怕老国公再提和离这事,赶紧把话题掰回来。
“裴折玉要是死了,我就能回镇北侯府,就能离开京师,外公觉得皇帝会允许吗?总之,太子要是登基,我和裴折玉都活不成。太子也不会是明君,他先前还想囤药抢功呢,在他眼里,百姓根本就是助他争夺帝位的工具,至于瑞王和四皇子,我跟他们不熟,只知道他们心机深沉,但外公应该比我了解他们。外公始终没有在这些皇子里作出选择,可到了关键的时候,该站队还是要站队,毕竟你的外孙我也嫁了皇子,我们逃不掉的。”
谈轻看着老国公的脸色,接着说道:“如果不能在太子、瑞王和四皇子之间作出选择,外公为何不再看看其他人?比如,宁王。”
老国公神色复杂。
谈轻急道:“这段时间宁王坐镇京师,他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还有先前瘟疫爆发,宁王亲自去沧州救灾,有勇有谋,也有仁心善心,他还是先皇后和皇帝的嫡次子,又得皇帝宠爱,比谁都名正言顺!”
老国公冷哼道:“宁王再好,也是先天不足,难以跟太子、瑞王争夺,你想让老夫支持宁王?可知陛下最恨皇子和朝臣结党营私?”
“只是一点坡脚,宁王相貌端正,有智慧有手腕,为何不能争?皇帝的宠爱不就是他最大的依仗吗?”谈轻劝道:“外公先别急,我不是劝你支持宁王,只是想告诉你除了太子、瑞王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宁王仁善,若他继位,不会太过为难其他皇子,但是太子却不一样。外公,我们不一定要支持谁,但一定不能让太子继位!”
老国公冷笑出声,“宁王跟隐王走得近,隐王没有机会,你便看上了宁王,就算不站队,暗中对付太子,也无异于帮宁王夺嫡!先是太子,除去太子,又会是谁?瑞王、还是四皇子?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听闻你回来那天,是宁王出京接的你们。”
谈轻好笑道:“他跟裴折玉走得近,我对他自然也有好感,但那天他只是担心裴折玉。”
老国公盯着他的脸,骂道:“嬉皮笑脸,你这样的脑子,能想到这些?果真没人教你?”
谈轻只好收起笑容,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点头,“没有人教我,我只是在行宫险些被太子搞死,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是登基,对我没有好处,我还记仇,记得他之前怎么对我们的。以前他想吃我们家绝户,得不到就想除掉我的依靠,除掉裴折玉和外公你。外公,我是认真的,太子要是登基了,必定是个昏君。”
“胡说八道!”
老国公拄着拐杖起身,左右踱步,骂道:“今天这些话,我当你睡糊涂了不清醒,日后别再说了,既然你跟隐王都身体不适,那就留在庄子养病,京中的事你就别管了!”
他深吸口气,回头狠狠瞪了谈轻一眼,“都说儿女都是债,如今看来,孙子又何尝不是?”
谈轻一脸无辜。
老国公没再多话,快步走向门前,谈轻愣了下,起身跟上,就见他暴躁地挥了挥拐杖。
“老夫还有事,回京了,你自留下照看好隐王吧!”
话是这么说,踏出门槛,瞥见躺在边上的裴折玉时,老国公难得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
燕一见状很是不解。
谈轻反应过来,笑着吩咐燕一说:“去送送国公。”
燕一领命追上。
谈轻倒没跟上,站在原地笑了笑,走到裴折玉身边,摸了摸他已经晒得暖呼呼的手背,小声抱怨道:“刚才的话,你要是能听见,可得快点醒来,我可是把亲外公都拉下水了,答应过你的事,也会做到的。”
老国公刚才骂他时显然不如一开始那样动怒,证明他的心动摇了,先动太子,再动皇帝,一步一步来,既是自卫,也算是报仇。
想到如今局势紧张的边关,谈轻叹息一声,“如果安王那位勇武的先帝父皇没死的话,就轮不到皇帝继位了,我爹和我父亲估计也不会战死西北,也就不需要和亲,说不定那时,你会是唐夫人的孩子呢。”
谈轻想着很快又摇头,这样的话,裴折玉就不是皇子了,那他还会穿过来遇见裴折玉吗?
裴折玉额头上已经晒出了汗,谈轻摸到他手心也有汗,摇摇头不再多想,起身到院门前叫上几个侍卫,帮忙把裴折玉搬回屋里。
晒得差不多了,该回屋了。
却不知他刚放下裴折玉的手起身,裴折玉细白的指尖忽而抽动了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老国公走后,福生将他和钟惠带来的一堆东西收拾好拿过来,有不少是给裴折玉补身体的,可见老国公虽然一出事就想让谈轻跟裴折玉和离,划清界限,可对这个外孙儿婿,亦或者是孙儿婿还是挺关心的。
谈轻闲得无聊,还梳理了一下他们的亲戚关系,老国公生的也是儿子,为什么儿子生的儿子不叫他爷爷,反倒是叫他外公呢?
大概是因为钟思衡是嫁给谈显的,而不是娶吧。
老国公走后,郡主陆锦也派人送过信来问候谈轻和裴折玉的身体,之后休沐日时,安王妃叶蘅也带着裴濯小胖子出京来看望他们。
因为安王现在还在装病,还要装得上回出京没治好还更严重的样子,每天坐轮椅,不方便离开,也是为了避嫌,就只让他们父子来。
谈轻有段时间没见小胖子了,没想到小胖子进宫读了一段时间书,人又胖回来了,但眼神看着好像是多了几分智慧。据说他在上书房跟宁王家的皇孙玩得好,宁王府给皇孙准备的吃食,他也都会有一份。
安王妃顺路送来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周报,以及他新出的幼儿绘本,裴彦和谈轻去了行宫之后,报社就是他在看着,有裴彦家派来的管事坐镇,倒是没出什么事,就算有同行报社竞争,地位也一直很稳定。
安王妃和小胖子回去的第二天,裴折玉换了新药,开始解毒,卓大夫的解毒方法要用金针、药浴双管齐下,谈轻已经学会了推拿,但这药浴还是有点困难,每天要把裴折玉扒光光放进药水里泡半个时辰……
谈轻仔细一想,还是把这项工作交给力气大的燕一。
针灸每三天就要来一回,被针灸逼出的指尖血都是黑红黑红的,几乎把人扎成了刺猬。
谈轻有点不忍心看,不过经过三次施针后,裴折玉的脸色明显有了好转,之后再治疗,要先调理一段时间,改成九天一次针灸。
进入十月中,晚秋,皇帝带人从行宫回来,谈轻只听了一嘴巴,只要皇帝不搭理他们,他也不想搭理皇帝,他每天就是上山取水、让人把裴折玉搬出来晒晒太阳、一块喝放了有水系异能的水熬制的补汤。
说起来,桃山上的游客倒是络绎不绝,从六月左右大多数桃花谢了后,来这里赏景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但后来找人精心养护过山上的桃树,其中还有一些是常年开花的品种是一直都开着的,常开不败。
山脚下的竹林小馆的吃食也算新鲜,偶尔谈轻会让福生去取一些回来尝个鲜,除了上课和陪裴折玉就医、晒太阳的时间,他非常艰难在每段时间里挤出来一点点时间,去看看他在养猪场里养的那些猪崽。
半年过去,猪崽长大了,庄子里养的狗也大了,谈轻让人给它们绝育当天,两只狗叫得惨无人道,之后两三天都不想搭理谈轻。
谈轻也很无奈啊。
在他的认知里,狗狗长大了绝育会比较好嘛。
这天风高气爽,谈轻让人将竹藤编的躺椅搬到院中,陪裴折玉晒太阳,一边给他用剪刀绞他的指甲,一边跟他吐槽两只没良心的小狗,末了颇为期待地提起养猪场的猪。
“现在我养的猪猪已经快要出栏了,再等一个多月,到腊月时我们就可以再吃到杀猪菜!”
他为此特意请了会做杀猪菜的师傅来,不过比起杀猪菜来,他更想尝尝卤猪头的味道。
“不过你已经睡了快一个月了,你不会是要睡到过年吧?你好懒,卓大夫都说了,你身上的毒已经清了一半,按理来说应该醒了。你要是过年时还不醒的话,那我吃了猪脸之后就把留给你的一对猪肘给吃了!”
谈轻说着说着,院子外面的桂花树上飘来阵阵甜腻的花香,有一些花瓣还被吹到他们身上,谈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对这种浓郁的花香果然还是太敏感,这就放下剪刀,起身前特意跟裴折玉交待一声。
“我去叫人打扫一下……”
谈轻话还没说完,刚松开裴折玉的手冷不丁感觉到微弱的抓力,他惊了下,回头看去。
躺椅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清冷漂亮的丹凤眼,看着他,薄唇勾起虚弱的笑容。
“王妃,我醒了。”
第115章
裴折玉醒来了。
没一会儿,燕一和福生就把卓大夫请了过来,卓大夫给裴折玉把脉时,谈轻就站在边上,不像燕一那样殷勤伺候茶水,也不说话。
裴折玉刚刚醒来,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喝了口温水略微润了润唇便朝燕一摆手,大抵是觉得谈轻不说话有点奇怪,也在看着他。
卓大夫把脉许久,最后说:“殿下身体无恙,不过解毒时毕竟伤了元气,如今体内还有余毒未清,身体会比常人弱上不少。好在殿下年轻,彻底解毒后若是好生调养身体,五年左右便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谈轻沉默点头。
燕一见他和裴折玉都不紧张,自己反倒紧张起来了,忙问:“那殿下何时能下床?还会不会再昏睡不醒?殿下醒来后可需要戒口?”
他问了一堆,所幸人家卓大夫脾气好,一一回了。
裴折玉现在走动不了,完全是因为身体虚弱和躺太久了,醒来后养好身体恢复力气了,很快就能行动自便,也可以吃东西了。需要戒口的跟之前一样,但调理身体的药方要改一改,因为他刚醒来太虚弱了,要先养养,下次施针要往后再拖几天。
燕一跟福生一一记下,谈轻依旧神游天外,裴折玉看在眼里,轻咳一声,召来燕一。
“本王有些饿了。”
燕一忙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今日不用施针,燕一下去准备吃食,卓大夫也跟着福生告退了,屋中只剩裴折玉和谈轻。
裴折玉仍用一双丹凤眼看着谈轻,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干涩。
“王妃怎么不说话?”
还在走神的谈轻被他问得一愣,反问:“我要说什么?”
这话把裴折玉问住了,笑道:“我在昏睡时,总能听到王妃在我身边说话,如今醒来了,王妃却不说话了,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谈轻抱起胳膊,“哦,原来你能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啊。”
这明显不高兴的语气,裴折玉向来敏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眨了眨眼,收起笑容。
“王妃在生气?”
“我哪儿敢生气啊?”谈轻一脸惊讶,“你躺了快一个月,大家天天盼着你早点醒来,好不容易等到你醒过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如此阴阳怪气的讽刺,裴折玉听来却差点笑出声。
谈轻瞥了一眼,裴折玉便抿紧薄唇,露出无辜神色。
“我也没想到会睡这么久,只是不断在做梦,偶尔有些清醒时,便会听见王妃的声音,但我太累了,眼皮太沉了,总也醒不过来。”
谈轻看他的眼神将信将疑。
裴折玉说道:“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辛苦王妃了。”
谈轻撇了撇嘴,态度缓和了几分,“还算你有良心!”
裴折玉眨了眨眼,而后缓缓垂下眼帘,“是我不好。”
谈轻轻咳一声,走到榻前,拎起水壶给他续上喝了半杯的温水,递给他说:“好吧,你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就是,你还渴不渴。”
想着裴折玉现在也没力气,谈轻直接将水杯送到他嘴边,裴折玉的丹凤眼里染上几分笑意,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便摇了头。
“好了,多谢王妃。”
这人态度还挺好,一醒过来就主动跟他道歉,谈轻心下思忖,本来打算等裴折玉醒来就跟他算账,现在看他这么识趣,又这么虚弱,实在是不忍心,他暗暗泄气,想了想,看向裴折玉的眼神又有点心虚。
“你之前刺杀皇帝时故意隐瞒我,还睡了这么久的事,我大人有大量,暂时不跟你计较。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我们回来之后,二哥来见过我们,我想着你连我都能嘱托给二哥,就跟他透露了一些……”
谈轻特意申明,“我只说了在行宫的时候赔钱货要以谋逆弑君罪对付我们,然后你父皇就罚了你跟赔钱货,二哥问我时,我可说了我们没有动手的,不过该知道的,他那么聪明,也猜到了,反正他没有出卖我们,回头他要是找来了,你可别怪我啊。”
裴折玉确实有些意外,但垂眼看到谈轻不安绞着衣袖的手指,又弯唇笑了起来,在谈轻看过来时,他并无异议,只点头说:“我知道了,此事我本来也不打算隐瞒二哥,他也知道娘亲当年被裴璋逼死的事。”
谈轻怔了下,想问又没好意思问,脸上难掩好奇。
裴折玉笑着向他伸手,“王妃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谈轻毫不犹豫拉住他的手,在竹榻边沿坐下来。
裴折玉说:“娘被强夺入宫,到被裴璋失手害死,都是太后在替裴璋善后,而二哥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常去太后宫里请安,那时二哥年纪已不小,娘的事他也略知一二。但他再是受宠,也不过是裴璋的皇子,裴璋也是宠爱他的父皇,二哥帮过我,这些年一直在替父皇补偿我,我不想连累他,让他在我和裴璋之间为难。”
谈轻问:“那我跟二哥透露了刺杀的事没事吧?”
裴折玉思索了下,“那我们会被二哥训一顿吧?”
谈轻松了口气,想了想,松开裴折玉的手,嘿嘿笑说:“那你自己挨骂吧,不关我事!”
裴折玉失笑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王妃竟然要对我这么无情吗?”
谈轻收了收幸灾乐祸,“那你在干那事之前也没告诉过我啊,我才不要跟你一起挨骂。”
看裴折玉都没力气笑了,谈轻也不开玩笑了,认真起来问他:“你现在醒了,都不知道皇帝早就回宫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可是没管过咱们俩半句,不过二哥和我外公倒是都来看过你,他们都很担心你。你现在醒来的事,是要像安王那样瞒着,还是跟二哥、外公他们说一声,报个平安?”
谈轻想了想,跟他说:“我觉得咱们学学安王也行,皇帝跟太子说不定还会对付我们,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已经醒来了,对我们也不会太过防备。你也可以安心解毒,等到你养好身体,再跟他们斗也不迟。”
裴折玉慢慢平复气息,摇了摇头,“不必,他们要是决意对付我,不论我是躺着还是站着都逃不过,我若是一直这么躺着,反倒是给了他们欺负王妃的机会,还是醒过来好,也好让二哥和你外公早些安心吧。”
谈轻想说自己有外公护着,不怕被欺负,话到嘴边,又想到上回外公还没正式给过他回应,便说:“那你可要跟我一样当靶子了。”
裴折玉眸中含笑,“这对我来说,该是荣幸才对。”
谈轻有点脸热,“你这个人睡了这么久,刚醒过来就这么油嘴滑舌,到底是做了什么梦?”
裴折玉还真仔细回想了下,“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梦里王妃没来救我,我也没能顺利为娘亲报仇,反倒害死了跟着我的那些人。”
谈轻不由想到云生跟他说过,谈淇上一世里,裴折玉弑君失败被凌迟处死的结局,登时心头一紧,重新握起裴折玉的手,“梦只是梦,都是反着来的,有我在,你也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等你回去做主呢。”
裴折玉沉默须臾,笑着应好。
燕一很快张罗了一些容易克化的清淡吃食回来,都是汤汤水水的,主要是裴折玉刚醒,也只能先吃着这些,他其实也不是饿了,只是找个借口支开大家给自己和谈轻一个说话的时机,吃了点东西就又睡了。
谈轻怕他睡了又要很久才能醒,但看他虚弱疲乏的样子,也不能阻止他休息,于是惴惴不安地守在床榻边上,直到他晚上再醒来。
裴折玉身子亏空得厉害,体内还有余毒要尽快逼出,得多吃点补品把身体养好,国公府和宁王府、安王府都送了不少补药来,庄子上是不缺的,谈轻每日又紧紧盯着,醒来第三天,他才终于能下地走走了。
不过由于身体太弱,他每天只能让人扶着走上半柱香时间,其他时间都是坐在谈轻让人做的轮椅上的,除了上午定时出来晒一阵日头,就没怎么出过门,除了每天吃药之外,之前的推拿和药浴暂时也还不能停。
推拿而已,又不用脱衣服,谈轻没觉得跟之前有什么区别。但裴折玉只需要躺着就行,他给人做推拿的,每晚做完了总累得一头大汗。裴折玉说他辛苦,谈轻其实是当做饭后消食了,沐浴过就回隔间睡了。
随着裴折玉慢慢康复,收到消息的国公府和安王府也回了信,宁王甚至亲自到了庄子上。
谈轻当时还在陪裴折玉晒太阳呢,听到宁王到了,扔下轮椅就想跑,却被裴折玉拉住了。
裴折玉一双清凌凌的丹凤眼看着他,似带着谴责。
“王妃忍心留我一人挨骂吗?”
谈轻反问:“为什么会不忍心?”
死道友不死贫道,再说了,裴折玉弑君时也瞒着他呢!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一块去前厅见了宁王,谈轻推着轮椅进去,宁王看他也挺无辜的,很快找了个借口让他先出去,只留了裴折玉一人。谈轻在厅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宁王和裴折玉才出来,宁王也要回京了。
送宁王出庄子大门后,谈轻推着裴折玉回院子,好奇地问:“二哥走时好像也不生气啊。”
坐在轮椅上的裴折玉看了眼盖着薄毯的双腿,清冷的丹凤眼里含着几分近乎狡黠的笑意。
“二哥是看我身体还没好。他还是很生气的,我若再动裴璋,或许就做不成他的弟弟了。”
话末,裴折玉轻叹一声,没再多说。
谈轻也不再笑他了,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没事,以后还有我,还有燕一他们。”
这么多人,能不能代替自小救过裴折玉性命,多年来又一直关照他的宁王,谈轻不知道。
不过裴折玉想要为生母报仇天经地义,他没有错。
错的,是狗皇帝裴璋。
裴折玉眉眼弯了弯,伸手按住谈轻手背,又说:“六哥的亲事定下来了,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外孙女,父亲是外放的县令,身份不高,不过听闻是六哥自己选的,等赐婚后,大婚时间应当会在明天二月份。”
谈轻挺讨厌老六的,当即拧眉,“二哥告诉你的吧?那时间还早着呢,我们要回京吗?”
裴折玉道:“先不回去,不过二哥说了,最迟在腊月末的宫宴前,我们定然是要回京的。”
算算还有一个多月,谈轻不着急,“到时你身上的余毒也清得差不多了,不过说起老六,我有个事差点忘了。之前我知道你会在峡谷埋伏,是谈淇从前的那个小厮云生给我通风报信的。他当时差点被送给老六做侍君了,我答应他会帮他拿回身契,送他和他的家人去安全的地方,我们回京也快一个月了,赔钱货和谈淇那边都派人去李家村找过他家人麻烦,还好我及早派人将他和的家人接到了学堂里,有秦如斐和庄子的人护着就不会有事。”
“皇帝跟赔钱货他们也从行宫回来快半个月了,估计是知道李云生有我和秦如斐护着,他们动不了,时间久了也就不管他了。”谈轻说:“我跟裴彦说了,大后天裴彦家有船要去南方,我已经托外公给李云生一家办了新的身份,让他们跟裴彦家的货船一起离开京城,去南方重新生活。”
这几天怕裴折玉伤神影响身体,大家都不怎么跟他说事,只有他问起时会提到一两句。
对谈轻的坦陈,裴折玉耐心地倾听着,末了道:“他毕竟是帮了我,可需要我派人帮忙?”
谈轻摇头,“不用,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裴彦会让人带他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
裴折玉笑道:“王妃向来说到做到,想必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那我便不插手捣乱了。”
谈轻被他夸得还挺开心,哼了一声,推着他回房,一路上再絮絮叨叨地说点别的什么。
比如庄子田里的冬麦,比如养猪场的猪,偶尔会遗憾竹林小馆出了新菜,裴折玉不能吃。
在裴折玉昏睡的一个月里,他习惯每天跟裴折玉说很多话,裴折玉醒来后也没来得及改,好在裴折玉耐性好,每回都笑眯眯听着。
又过了五天,卓大夫那里拖了好些天的针灸清毒,在裴折玉身体好转后又要重新开始了。
跟昏睡时一样,裴折玉被除去上衣,金针将他全身几乎扎成刺猬,但清醒时和昏睡时不同的是,清醒时裴折玉能直观感受到解毒的痛苦,针灸之后放了指尖血,还是黑红的,但要比之前更鲜红一些。
可怜裴折玉浑身疼得厉害,硬是咬牙忍着,等结束后脸色惨白惨白的,疼出了一身冷汗。
谈轻赶紧给他披上衣服,推着轮椅送他回房歇着。
不过由始至终,裴折玉都没对解毒有过半句异议,甚至从来没有提过,倒是意外的配合。
谈轻见他不问,也省了劝说他的功夫,也懒得再跟他算之前病发时偷偷吃毒药让自己清醒的账了,在谈轻看来,解毒刻不容缓。
虽说燕一将裴折玉剩下的药都交了出来,让卓大夫看过,这药除了能让刺激人亢奋起来,毒性是不算强烈,可裴折玉体内沉积的毒已有五年之久,早就伤了肺腑,要是再拖延或积累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针灸结束后,裴折玉就没精打彩的,勉强吃了两口汤药就躺下歇着了,一直到第三天,他才稍微提起一点精神,无可奈何地喝着谈轻每天早上特意上山取来的山泉水炖的补汤,好让身体早一点恢复元气。
十月走到了下旬,裴折玉四肢慢慢恢复了力气,不需要轮椅,也能稳稳地走一段路了。
谈轻给他连补了三天,才敢给他吃厨房的新菜。
裴折玉也就只尝了一口浓油赤酱的荤菜,缓和了下淡出鸟来的舌尖,便要接着吃粥喝汤。
谈轻还吐槽过他,肯定是听到自己要吃掉留给他的一双猪肘,着急了才终于醒过来的。
裴折玉啼笑皆非。
十月下旬,马上就要迎来大雪了,天气逐渐转冷。
本就畏寒的裴折玉穿得更多了,谈轻白天都不怎么让他出门了,本以为没过几天就会下雪了,没成想,大雨来得要比初雪更早。
谈轻是半夜被雨声吵醒的,自打见过裴折玉病发,他对下雨比较敏感,立马掀了被子下床,跑出隔间。好在裴折玉睡的卧房这段时间一直都留着人守夜,晚上也留着灯,谈轻过去时,燕一已经关好了门窗。
“王妃。”
谈轻走近内间时,燕一正好出来,见到他当即叫人。
谈轻点头,又瞥向床帐内。
“醒了?”
燕一点头,但神情为难。
没等谈轻问出口,床帐内就传来裴折玉压抑而喑哑的低斥:“燕一,还不快去拿药来!”
听到裴折玉这话,谈轻还懵了一下,再看燕一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唯唯诺诺的样子,谈轻当即反应过来,一股火气窜上心头。
每逢下雨天病发,是裴折玉的心病,他体内积累的毒可以慢慢解,可他的心病却难治愈。
现在恰好在下雨,裴折玉要的药,除了是那些刺激他清醒的毒药,还能是解毒的汤药吗?
谈轻不用想都知道是前者,亏他惶急慌忙的,鞋没穿,衣服没穿好,披头散发就赶过来了,看看裴折玉,居然又要偷偷吃毒药!
谈轻脸色骤然冷下来,捏紧拳头撩开珠帘,一步步走到床沿。裴折玉正坐在床沿,因为病发,他抱着胳膊,浑身颤抖不止,但也并没有忽略有人靠近的声音,他咬了咬控制不住颤抖的牙齿,声音几近发狠。
“药,把药给……”
他说着抬起头来,双眼却惊得睁大,因为他看到的不是他派去拿药的燕一,而是谈轻。
谈轻赤着雪白的双脚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忍了半晌,开口时还是满腔怒气。
“你要什么药,不如跟我说说,我好帮你拿过来?”
第116章
即使已经很生气,谈轻还是给了裴折玉一个机会,怕自己错怪了他,语气尽量放平和。
但裴折玉也不知是病发时反应迟钝,还是被突然出现的谈轻惊吓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等了一阵,谈轻放弃问他,转头跟燕一说:“你应该知道他要什么药,你去,拿过来吧。”
燕一犹豫不动,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似乎才回神,却垂眸避开与谈轻对视,哑声说道:“我没事,王妃,回去歇着吧。”
谈轻深呼吸压下心头越燃越旺的火气,沉声吩咐燕一,“我让你去拿药,你是没听到吗?”
一个是殿下,一个是王妃,燕一必然是该忠心裴折玉的,可裴折玉的命令他难以认同,燕一咬了咬牙,垂头应了是,没敢再看裴折玉一眼,退后两步,便匆匆退出房间。
看着他离开,裴折玉眉心紧锁起来,面色苍白。
谈轻皱了皱眉,没好气道:“在燕一回来之前,你还有时间告诉我,你在让他拿什么药。”
裴折玉张了张口,而后抿紧薄唇,紧攥着衣袖。
没有看到药之前,谈轻安静地等待着,含着怒气的双眼盯着裴折玉,尽量让自己别动怒。
可惜燕一回来得很快,而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里,裴折玉都没有主动交待,直到燕一迟疑地回到屋中,低头将手中的小瓷瓶送上。
“殿下,王妃,药来了。”
裴折玉终于抬眼看来,伸手似乎想拿药,然而谈轻比他更快一步夺过瓷瓶,都不用打开瓶塞,谈轻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当他拿着瓷瓶质问裴折玉时,仍是难掩怒火。
“你还要吃这个宁神丸,是吗?”
裴折玉昏睡时,谈轻让燕一将这个药交给卓大夫查看,也问过来源,这药药方里有几样带有微毒的草药,短期服用可以提神醒脑,达到刺激神经的作用,但长期服用,微量毒性也会慢慢摧毁身体,裴折玉还怕被人发现,对外称这是宁神丸。
在谈轻看来,这带有微毒的所谓宁神丸,对于裴折玉现在虚弱的身体来说,就是剧毒。
但在裴折玉眼中,在他心病发作无法控制自己,将自己狼狈脆弱的一面显露人前时,能刺激他尽快恢复自控力的宁神丸便是良药。
药已经送了过来,裴折玉一双丹凤眼盯着谈轻手里的药瓶,紧抿的薄唇到底还是认了。
“是。”
裴折玉看着谈轻,“我不想病发时像个废物一样任人鱼肉,就算是死,我也想站着死。”
谈轻眉头紧皱,“在我面前病发,你也会这么不安吗?”
裴折玉没有说话,在谈轻面前,他确实觉得很狼狈。
不想要任何人看到他如此狼狈,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他不说话,在谈轻看来就是默认的意思,谈轻用力捏着瓷瓶,心中怒火噌噌往上涨,本想一把捏碎瓷瓶然后骂醒裴折玉,手上力道却又松开了。他该骂什么?骂裴折玉知不知道他的身体有多虚弱,问他还记不记得之前为了解毒受过的痛苦吗?
可裴折玉是病了,不是傻了,他早就知道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还是要偷偷吃宁神丸。
要是他继续吃宁神丸,之前裴折玉吃过的苦都会白费,话到嘴边,谈轻才想起一个事实。
“是我忘了,让你解毒都是我自作主张,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这段时间配合我,去针灸去药浴,喝那么多药,也很辛苦吧?”
裴折玉看向他,心底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恐慌。
在此刻,比起生气,谈轻更多的是失望,“你身上的毒都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现在你不放心我,还要吃宁神丸,看来配合我解毒时的痛,是我勉强你,是我多管闲事,才会让你白白吃了那么多苦头。”
一个不想活的人神仙也救不了,谈轻以为自己会很生气,结果到了这时,他只觉得很累,他上前两步,拉过裴折玉的手,将瓷瓶放到他手上,“既然你不想活了,我也不再勉强你了。裴折玉,药给你,如果你坚持要吃,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了。”
他说着又有些好笑,“怪我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跟你相处这么久,就可以插手你的事。”
谈轻自嘲道:“如果服毒压制心病可以让你觉得痛快一点,那就随你吧,我以后不管了。”
裴折玉怔怔看着谈轻,从谈轻出现时他就知道自己逼燕一拿药的事瞒不住了,他想过谈轻会生气,却没想到谈轻会是这样的反应。
燕一也察觉到谈轻此时的态度比他生气时还不妙,忙替裴折玉说话:“王妃,殿下只是病发时太过痛苦,属下见不得殿下这样……”
谈轻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觉得我没长耳朵吗?”
先前谈轻赶过来时刚好听到裴折玉催燕一拿药,谈轻明显是在嘲讽他糊弄谈轻,还想替裴折玉背锅,燕一反应过来,便不敢说话了。
谈轻也不想再说废话了,反正他说得再多裴折玉也不会听,一边受苦受累解毒,一边为了压制心病偷偷吃让他病重的宁神丸……谈轻都觉得裴折玉为了配合他挺累的,深深看了裴折玉一眼,眼里满是失望。
“你们自便吧。”
他说走就走,燕一没敢阻拦,裴折玉也没出声,仍愣愣坐在床沿看着装着宁神丸的瓷瓶。
分明王妃没有骂他,甚至没有阻止他吃宁神丸,他心里却半点也不痛快,反而很迷茫。
王妃真的不管他了吗?
谈轻走时还带上了门,哐当一声,好像撞击在燕一心头,急得他频频给裴折玉使眼色。
奈何裴折玉压根没看他,似乎还没回神一般,捏着瓷瓶一动不动,燕一心一横跪下来,“殿下,王妃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您还是听属下一句劝吧,这药伤身,您体内的余毒还没清干净,不能再毒上加毒了!”
燕一小心看着裴折玉的脸色,“殿下昏睡这段时间,王妃为了照顾您废寝忘食,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您还对王妃不放心吗?若要再服这种宁神丸,不说先前为了解毒吃过的苦会不会白费,也会让王妃心寒……”
裴折玉道:“出去。”
“殿下!”燕一顿了顿,看着裴折玉欲言又止,裴折玉仍旧没有看他,只是紧紧捏着手里的瓷瓶,沙哑的声音听去颇有几分冷厉。
“滚出去。”
燕一坚持地盯着他手中的瓷瓶须臾,到底是慢慢躬身应是,只是离开时脚步愈发沉重。
房门开了又关,窗纸却难以隔绝外面的风雨声,也无法完全阻止风雨带来的晚秋凉意。
而独自一人留在屋中的裴折玉,明明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宁神丸,却迟迟没有打开瓷瓶服药,一时间,他甚至忘记了身上的痛苦,愣愣盯着手里的瓷瓶看,眼神里有几分迷惘,也暗藏了几分慌乱无措。
他病发了,谈轻这次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陪着他?
裴折玉心底难得升起几分近乎委屈的情绪,捏着瓷瓶犹豫不决,服下宁神丸,他就可以清醒地熬过这次病发,可是王妃会不会……
会不会真的不再管他了?
屋外风雨交加,谈轻回到隔间的时候越想越生气,想到隔间跟裴折玉只有一墙之隔,他是完全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穿上外衣和鞋子,抱上枕头就离开院子,到隔壁福生的院子里时衣摆都快雨淋湿透了。
福生半夜被叫醒,打开门一看是谈轻,赶紧让人进来,谈轻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占了福生隔壁房间,福生还能怎么办?只好去隔壁给他铺床,还好自打裴折玉和燕一搬到谈轻的院子里后,院子住不下,福生就搬到了隔壁跟叶澜一块住,这也是叶澜之前跟小胖子住过的院子,几个厢房都备着被褥,也打扫得很干净。
夜里风雨大,谈轻和福生两人在西厢房整理床铺,倒是没有吵到东厢房的叶澜,福生打着哈欠铺好床,实在是想不通谈轻怎么大半夜要过来这边睡觉,“少爷不是说要就近照顾殿下的吗?之前让您别睡那小隔间了您还不答应,怎么突然又愿意搬了?”
平时谈轻跟裴折玉相处挺好的,福生没往他们吵架那方面去想,“少爷,是不是你睡的那个小隔间漏雨了?那殿下那里不要紧吧?”
谈轻还在气头上,因为他刚才走的时候,裴折玉也没有认错,他烦得很,一听到福生提裴折玉,还关心裴折玉,他就很不高兴。
“你这么关心他,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他都不把我当自己人,你把自己当他的人?”
福生觉得他很奇怪,“我当然是少爷的人,不过少爷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好像炮仗似的……”
谈轻更气了,瞪着福生,“我是炮仗,一点就炸?”
刚才裴折玉在他面前一直不敢说话,是不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谈轻越想气越是不顺!
福生摸了摸鼻子,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没有!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谈轻冲他哼了一声,自顾自将枕头扔到铺好的床铺上,“我什么事都没有,别管我,以后什么事也都别找我,我只管睡好我的觉!”
这一听就是气话,看着谈轻踢掉鞋子爬上床,福生的瞌睡虫都跑了,带着满肚子迷茫凑到床边去,“少爷,你这话听着怪怪的啊。”
谈轻拉过被角,把自己一裹一卷,连脑袋都藏到了被子下面,只有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你别管我了,回去睡觉!”
福生从没见过谈轻这样生气的样子,好奇得很,“少爷,谁得罪你了,你跟我说说呗?”
谈轻现在一肚子火,只想一个人静静,团着被子往床里缩了缩,不耐烦地回道:“你再吵我睡觉,下一个得罪我的人就是你了!”
在八卦和得罪谈轻之间,福生放弃打听,悻悻地走了,顺道带上门,听见房门吱呀呀地关上了,床上的大‘蚕蛹’才蛄蛹着探出一颗脑袋来,谈轻拨开长发,往门前探头。
很好,福生走了。
谈轻也不想迁怒福生的,毕竟福生这个小厮照顾了他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稍微冷静下来,回想起刚才那事,他是很生气很失望,也有一点小小的懊悔,万一裴折玉真的坚持吃宁神丸怎么办?
可是他话都放出去了,裴折玉要是要吃的话,就是在打他的脸,他以后肯定就不管了!
思来想去,还是火气占了上风。
谈轻把松软的被子当成裴折玉,狠狠给了几拳,最后把自己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要不还是回去看看吧?另一个声音又说,话都放出去了,他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脸?
而且裴折玉也没叫人来找他啊!
到半夜,也没有人来找他。
谈轻还是睁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气得直捶床,还是不自觉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雨声。
听着听着,天慢慢亮了,谈轻也睡着了,略微打了个盹,就被门外欻欻的扫水声吵醒了。
谈轻是没有起床气的,可今天早上却有,他听着外面的水声,顶着两个黑眼圈,盯着床帐犹豫了五分钟,还是决定起床问问。
打开门一看,外面雨已经停了,但院子里积了不少水,不好走路,早起的福生正拿着扫帚扫水,看见谈轻后,他回头问谈轻:“少爷起来了,小的去拿早饭,少爷想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去和殿下一块用饭?”
跟精神饱满的福生相比,谈轻脸色可以说有些憔悴,他揉了揉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慢吞吞走出房门,“昨晚有人来找过我吗?”
这话问得福生一愣,“没啊,少爷是约了人吗?”
谈轻期待了一夜,结果得到这么个答案,这叫他如何接受?他当即拉下脸,气咻咻转身回房,“没有,不饿,不吃,我要睡觉!”
他回到门前时,正好东厢房的叶澜开门走出来,见到他时还有些诧异,刚想叫人,没有看到他的谈轻就大步踏进房间,砰地关上门。
叶澜愣了下,迷茫地看向福生,“王妃怎么了?”
福生比他还困惑,抱着扫帚耸肩,谁知道啊,昨晚就这样了,看来这回少爷气得不轻。
两人在门外的交流,谈轻没有发现,也没有心思去听,闷头回了房间,便一头扎进被窝里,口中闷闷道:“不管就不管……绝交!”
裴折玉压根就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他一个外人管什么管?谈轻气得眼睛都红了,下定决心不再管他的事,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毕竟他昨晚几乎一晚上没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将近中午,连叶澜都不敢来找他上课。
主要是叶澜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谈轻,他跟福生商量了下,两人都不敢去叫谈轻起床。
谈轻是饿醒的,他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躺在床上赖了一阵,决定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吃苦。
但他昨晚过来得急,没带衣服,而他的所有东西基本都还在现在裴折玉住着的主院里。
谈轻有自己的骄傲,裴折玉没让人找他,他是不会低头的,他选择让福生回去拿衣服。
他今天起得晚,早午饭一块吃了,化愤怒为食欲吃饱喝足后,闲下来的谈轻陷入了迷茫,叶澜去学堂观摩了,他今天要干什么?
反正他是不会上山取水了,有人不想治病,他还取什么水?不过谈轻还挺想喝带有水系异能的山泉水炖的汤的,就转而让平时巡山的人帮忙打水,反正不是专门为了裴折玉取的,都是他的水,都是他的汤!
可今天闲下来谈轻才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有事情做,桃山也好,学堂也好、报社也好,养猪场也好,都有专门的人负责,他这段时间为了照顾裴折玉,已经很少去管那些事了,现在没事做显得他太无聊了!
谈轻不想让自己这么闲着,叫来福生问他最近有没有约,福生想半天,给他想出来一个。
他远在京郊庄子,没有人约他,但是今天裴彦家会派人来接李云生一家,可以去送送。
谈轻跟李云生根本没什么话说,去送他也没意思。
可谈轻实在是无聊。
收到谈轻带着福生出了庄子的消息时,裴折玉正在喝药,是卓大夫开的养身体的药,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谈轻既没有过来给他喂药,桌上也没有每天都会有的那一道清甜的补汤,甚至谈轻都没有出现过。
院子里异常安静。
从昨夜开始,跟前伺候的燕一就不怎么说话,雨停后,裴折玉精神稍缓,自己慢慢喝完了碗里的药汁,桌上的吃食却没怎么碰过。
燕一没忍住出声,“殿下好歹多吃点东西,身体没养好,又怎么承受得起宁神丸的毒。”
裴折玉淡声问:“王妃呢?”
燕一还以为他不会问,闻言眼睛亮了几分,很快又黯然下去,“昨晚王妃就没回院子,刚才福生过来带走了一些衣物,说王妃昨夜歇在了隔壁院子,用过午饭之后,王妃就带着福生和叶先生套马车出了庄子。”
去李家村路不远,但谈轻打算顺路出去外面转转,他已经很久没有放轻松出去游玩过了。
燕一不知道这事,猜测道:“或许王妃回京了吧。”
衣服带上了、小厮带上了,叶先生也带上了……
加上昨晚谈轻走时说过的话,燕一觉得自己的推测很合理,只是看着裴折玉暗叹一声。
就殿下一个人被扔下了。
裴折玉的手顿了顿,“没有依据的话,不要乱说。”
燕一闷声应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之前王妃对殿下那么好,殿下却还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王妃会生气一点都不奇怪。
裴折玉问:“在嘀咕什么。”
燕一心道他也没说出来啊,就是在心里抱怨一下对裴折玉吃宁神丸的不满罢了,但裴折玉都问了,他斟酌了一下言语,便回道:“属下只是在想,王妃是很和气,可若殿下伤了王妃的心,王妃也是会离开的。只是像王妃这样待殿下好的人,只怕以后是很难再见了。这次王妃怕是真的生气了,殿下,要不属下去跟王妃请罪?”
若是燕一请罪有用的话,昨晚谈轻就不会不让他说话了,裴折玉没有答应,只捏紧衣袖。
“他会回来的。”
以前谈轻没少出门玩,最后每次不都回来了吗?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自信……燕一哑然,他都替殿下着急,一时有种想敲醒殿下的冲动。
可这是以下犯上,使不得!
说起来,谈轻跟李云生见过这么多次,李云生还提供过赔钱货计划要杀裴折玉的消息,但谈轻跟李云生实在不熟,目送他们一家人上了裴彦派人来接他们的马车,便带上福生和叶澜又坐上马车去了镇上。
李云生临走时,还给谈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段时间住在学堂,他也知道太子和谈淇的人来找过他几次,甚至动了手,估计是怕他再泄露什么消息,但每次动手时他都被谈轻的人护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谈轻也如约给了他们一家人新身份,送他们去南方重新生活,不亚于他的再生父母。
唯一遗憾的便是,他妹妹本来可以进谈轻的学堂的,天底下有几个学堂愿意收女学生?
李云生是带着遗憾走的,谈轻却是心不在焉地去了镇上,干什么都没兴致,连吃的都没什么兴趣,福生便撺掇他去紫山观烧香。
看天色还早,想起那位许久不见的白观主,谈轻也就答应了,不过福生好像老是叫他去烧香,这破小厮年纪小小怎么这么迷信?
这次去紫山观白观主也在,谈轻对这位白观主颇有好感,记得他好像爱吃甜食,就让福生在镇上多买了一些,白观主果然收下了。
这次来紫山观,谈轻明显心情不悦,白观主也看出来了,面具下的眼睛关心地看着他,“小公子这次来,可是有了想求神佛的事?”
谈轻下意识想到裴折玉的病,紧跟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飞快摇头,是他最后的倔强。
“没有。”
白观主看他分明心事重重,却又不知为何生起闷气,也是一愣,眼睛弯起来,忽而轻叹一声,“小公子有福气,便是有什么事,也都能逢凶化吉。只是我不久后就要离开京师,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小公子。”
谈轻这才发现福生把叶澜拉走去一边烧香了,只留他跟白观主在这,闻言不免有些错愕。
“白观主要走?那紫山观……”
白观主笑道:“观里其他人会接手紫山观,但下次小公子再来时,应当是见不到我了。”
其实谈轻跟白观主也并不熟悉,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十分亲切,乍一听说他要走了,心里竟然有点不舍,“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观主摇头,“不知道。”
谈轻听出来,这是可能不会再回来的意思了,他心里没由来地有点不舒服,迷茫地扶了扶心口,想问白观主离开京城去哪里,要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问人家这种私事的资格。
白观主俨然看出他的心思,轻声解释道:“我有必须要离开京师的急事,很抱歉眼下不能告诉小公子,但小公子送的糖,我都会很珍惜的。愿我不在京城的时候,菩萨保佑小公子,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谈轻一直觉得跟白观主说话,自己本能地有种舒服安心的感觉,现在也一样。白观主说话有点好笑,让他原本沉闷的心情好了些,“白观主住着道观,怎么还信菩萨?”
白观主笑应:“只要能保佑小公子,我都可以信。”
谈轻怔了下,这位白观主说话也太直接了,但他能感觉到白观主对他的关心是真心的。
白观主大抵也觉得自己这么说会让谈轻多想,思索了下,垂眸说道:“小公子年纪与我家中儿子相仿,我见到小公子,总难免多叮嘱几句,盼着小公子身体康健,万事顺意,小公子莫要嫌弃我啰嗦才好。”
他有个儿子?
谈轻先是一惊,几乎立刻想到了白观主手上的孕纹,目光落到他的断臂上,突然就松了口气,笑说:“原来是这样,白观主是要回家了吗?白观主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那以后应该可以照顾好白观主的。”
白观主凝望着他,“我是个不称职的爹爹,不指望儿子照顾我,我只愿,他不要怨恨我。”
谈轻笑容一僵,听起来,白观主和他儿子关系不好。
白观主很快又笑起来,“让小公子见笑了,我能再见到他,已经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了……我看小公子似乎有心事,不要紧吧?”
谈轻听得出来他在转移话题,本来也不方便接着问,便顺着白观主的话,闷闷地摇头。
“一点小事而已。”
白观主还是不放心,迟疑了下,在怀中取出一枚玉坠,递给谈轻,“小公子几次过来,总会给我送东西,我也没什么能给小公子的,这枚玉坠是我一位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如今也没什么用了,还望小公子收下。”
这玉坠一看就是好玉,雕刻成一截小玉竹模样,谈轻本想推脱,但想到以后都见不到白观主了,还是接过玉坠,“很好看,谢谢。”
白观主摇头,“你喜欢就好。”
他看着谈轻的眼神格外温柔,如今谈轻算是想明白了,他大概把自己当成他的儿子看了。
看看他的断臂,谈轻暗叹一声,又跟白观主聊了好一阵,才知道他以后要去杭州养身体。
这次在紫山观待的时间比较长,天快黑了,谈轻还是要跟白观主告辞了,跟之前一样,他们走出很远,白观主还站在门前看着他们,很是不舍。谈轻心里闷闷的,收好白观主给的玉坠吊坠,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福生心情也有些低落,“听说白观主要离开京师了,下次去就见不到他了。”
谈轻哪知道福生的消息来源,只当他迷信,在惋惜以后不能再找白观主帮他算卦解梦了。
叶澜先是迷茫,看他们二人情绪都不高,便温声安慰:“人世无常,时不我待,今日能好好道别已很好了。虽说白观主离开京师后,天南地北难以再聚,但王妃身份贵重,若想跟白观主说话,大可托人送信。”
谈轻点头,拍了拍福生的脑袋,“我打听过白观主的去处了,以后想他给他写信就好了!”
福生闷闷点头,大概没听进去,掀开车帘频频回头看,整个人蔫巴巴的,好像很失落。
谈轻都懒得理他,“回庄子吧。”
叶澜看他已不似今日出门时那样不高兴,心思敏感的他若有所思,“王妃似乎不生气了。”
要是福生说谈轻生气了,谈轻估计要骂他,但这是叶澜,谈轻想了想,如实地点了下头。
“生气也没用。”
“老师说的对,人生无常,时不我待,我们今天运气好,才能碰上白观主跟他好好道别。”
所以就算要跟裴折玉绝交的话,也该说清楚才是。
他可是向来真心实意,没有过半点害裴折玉的心。
谈轻还是不想认输,回头吩咐福生,“回去后你去叫人请卓大夫过来,我有事想问他。”
如果裴折玉非要吃宁神丸的话,那就问问卓大夫怎么尽可能降低毒性,如果卓大夫有可以取代宁神丸的更安全的药就最好不过了。
不过,他绝不是再认输,只是不想就这么看着裴折玉死了,哪怕裴折玉会觉得他多事。
谈轻想着还是很生气,闷闷哼了一声,自己窝在车厢一角,揪着手里的玉竹吊坠生闷气。
福生和叶澜看着他突然变脸,默默相视一眼,俱是迷茫,也都有些无奈,末了摇头忍笑。
总之看谈轻这样,就算是有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紫山观耽搁了一阵,不曾想回到半路时下起了大雨,不好赶路,只好等到雨转小,彼时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等回到庄子时,也快接近亥时了,这么晚了,谈轻三人都犯困了,也就不着急找卓大夫了。
几人下了马车,撑着伞往庄子里走,谈轻伸手到伞外,雨不大,但他看着主院的方向还是有点不放心,犹豫着回头问庄头老吴。
“今天,有人找过我吗?”
出来接人的庄头老吴很快摇头。
谈轻咬了咬唇,闷哼一声,跟着叶澜和福生回隔壁院子,没想到会在院里碰见燕一。
再一看,厢房门开着,光线从屋里透出来,谈轻看见快步迎上来的燕一,心下窃喜。
果然,燕一上来行礼,庆幸道:“王妃回来了就好,殿下已经在屋中等了王妃半天了。”
谈轻向来说到做到,故意慢吞吞地往门前走去。
“他等我干什么?”
燕一不好说,看向屋内,“这……又下雨了,殿下似乎有些不适,今日的晚饭都还没有用过,王妃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下殿下?”
谈轻心说裴折玉不吃饭找他干什么?他不在这里,裴折玉连饭都不会吃吗?真是要气死!
裴折玉也就是仗着他心软!
谈轻瞪了燕一一眼,一把夺过福生手里的伞,大步往房门前走去。房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裴折玉一动不动地趴在桌边,谈轻被吓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快步走进屋里,临近他面前时,小心地伸出一只手。
未料还没碰到裴折玉,听到动静的裴折玉抬头看来,露出比昨夜病发时还苍白的一张脸。
谈轻顿了顿,立马收回手,皱眉说:“你趴在这里干什么?一声不吭,是想吓死谁啊?”
此刻屋外还在下雨,裴折玉仍是病发状态,浑身无力,额前乌黑的碎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雾蒙蒙的双眼微眯起来看着谈轻,反应有些迟钝,但当他抬手时,却捏着一个让谈轻眼熟的小瓷瓶。
谈轻一眼认出来那是装着宁神丸的瓷瓶,当即拉下脸,“你带着宁神丸来找我干什么?”
是要在他面前吃宁神丸,证明裴折玉的决心吗?!
裴折玉缓缓回神,眼睛慢慢适应荧荧烛光,噩梦也被眼前的人取代,他怔了下,艰难地扶着桌边站起来,将手里的瓷瓶递给谈轻。
今日在他看来,似乎过得格外漫长,身边没有谈轻,安静得有些过分,也让他很不安。
他很了解谈轻,谈轻不会走的,谈轻是个很心软的人,谈轻说过会帮他杀了皇帝,现在谈轻还没有做到,所以绝不会扔下他不管。
可如果,谈轻真的走了呢?
只是一天冷待,他都觉得煎熬。
他很清楚谈轻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不对自己人发作,如太子、谈淇之流,他从来不会客气,而裴折玉在谈轻这里一直都有优待。
若是有一天,谈轻收回了这份优待,即便信守承诺,却将他当做李云生那样的陌生人呢?
病中的裴折玉,噩梦初醒时,丹凤眼里还带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让他看去格外精致脆弱。
在谈轻故作冷漠实则担心的注视下,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谈轻面前,丹凤眼里有些无措。
“王妃,我昨夜没有吃宁神丸,你可以数一数,没有少一粒……我错了,你别不管我。”
第117章
今晚裴折玉出现在这里,谈轻猜测过他应该是来跟自己道歉的,心里还在窃喜,却没想到裴折玉不仅是来道歉的,他还把宁神丸交给谈轻了,还说他没有吃宁神丸……
谈轻着实有些意外。
药给了他,他真的没吃吗?
其实今天没去找裴折玉,甚至扔下他出门,谈轻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担心他的,只是想到卓大夫早就请到庄子上住了,就算吃药吃出什么问题,燕一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大夫,所以才忍着没有去见裴折玉。
他得让裴折玉知道他的态度,他也不是没脾气的!
否则就算裴折玉一时没有吃,宁神丸本就在裴折玉的人手里,他偷偷吃谈轻也不知道!
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可如今看着被裴折玉颤抖的手送到面前的宁神丸药瓶,谈轻神情复杂,只看裴折玉苍白的脸色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吃宁神丸。
他没回应,在裴折玉看来,就是气得不轻,裴折玉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垂眸认错,“对不起,这段时间王妃为了我那么辛苦,付出那么多,我不该白费王妃的心意,这些宁神丸交给王妃,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还有……”裴折玉抬眼看着谈轻,抿了抿唇,说道:“我从未觉得王妃多事,也从来没有不信任王妃,我只是……不想要那么狼狈。”
病发时只是一场小雨,都会让他连日噩梦,好像又回到当年娘亲被裴璋失手推下阁坠亡那时。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会像七岁那年的自己一样,身体失去自控,甚至随着年龄增长,对身体的影响越来越大。
如此狼狈,如此懦弱的他,何谈杀了裴璋为娘报仇,又有什么颜面,出现在谈轻面前?
屋外小雨还在下,裴折玉尽量让自己还没有完全失控的身体接近谈轻,将手里装着宁神丸的瓷瓶送到谈轻面前,湿润的丹凤眼里执拗而认真,“不过,我从来没有把王妃当做外人,王妃管着我,我很开心。”
这话听得谈轻挺舒心的,心头憋着那口气也散了大半,看着裴折玉虚弱的样子,他犹豫了下,别扭地瞥了眼瓷瓶,“真的没吃?”
裴折玉点头,“没有。”
谈轻也不知道他手里那瓶宁神丸原本有多少,看他脸色比昨晚刚病发时还难看,好像是跟之前在行宫吃过宁神丸后的状态差很多,谈轻不想怀疑裴折玉,但是有些丑话,他必须要说在前头,“你把宁神丸交给我处理,那我以后肯定不会再让你吃了,还会逼你解毒!裴折玉,你自己考虑清楚,别以后反过来怪我多管闲事。”
裴折玉眼睛亮了起来,缓缓点下头,苦笑道:“事到如今,若要等待下次报仇的机会,就必须活下去,我知道王妃是在救我。”
谈轻心道知道他在帮他,居然还要偷偷吃宁神丸!
可谈轻还有个条件,“那我要是还想让你治病呢?”他特意申明,“我说的,是你的心病!”
裴折玉果然面露迟疑。
若要治病,他这样狼狈懦弱的样子便会被其他人看到。
谈轻见状没好气道:“又是我多事了,不想治算了!”
就算裴折玉这次被他撞破,真的没吃宁神丸,也是真心把宁神丸交给他处理,谈轻还是有点气的,因为裴折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裴折玉已经说过不会再吃宁神丸,谈轻知道该循序渐进。心病难医,至少裴折玉不再碰宁神丸就不会毒上加毒。
谈轻决定暂时跟裴折玉和解,但昨晚狠话都放出去了,他想先坐下喝口茶再说。可这在裴折玉眼里谈轻似乎更生气了,裴折玉面色煞白,在谈轻转身时心一急忽然追上。
奈何他正值病发时期,身体虚弱,又趴在桌上许久,双腿虚软无力,站起来都费劲,如今一着急就踉跄着往地上摔去,好在谈轻眼疾手快,忙不迭抓住裴折玉的手扶住他。
“你急什么?”
裴折玉到底是个成年男人,再虚弱,身体重量也是有的,乍一摔下来,谈轻险些被压倒在地,扶住他倒退两步才站稳,手腕就被裴折玉略微有些发烫的手抓住,谈轻顿了下,随即放缓了故作冷淡的语气。
“你吃饭了没有?”
裴折玉白着脸说:“吃了。”
“骗人。”
刚才进屋时燕一就说了,裴折玉就没吃饭,谈轻瞪了他一眼,看他站稳了,就要松手。
裴折玉晃了下,眼睛微红湿润,轻轻抓住谈轻手腕。
“我,我治病。”
谈轻眨了眨眼,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的手在轻轻颤抖,力道小得可以让谈轻轻松挣开,可谈轻没有。因为裴折玉脸颊白得吓人,眼神也有些涣散,靠得近了,谈轻才发觉他身上的温度也烫得有些不正常。
他好像病得有点糊涂了。
但裴折玉似乎没有在意身上的异常,喘着气跟谈轻说:“我答应治病,谈轻,别走……”
说到最后,他本就沙哑的声音只剩下气声,眼皮无力垂下,整个人往下倒去。谈轻半抱半扶地架住人,感受到隔着衣衫传来的高温,他摸了摸裴折玉额头,果然很烫手。
他在发烧,还烧晕过去了!
谈轻心下暗骂一声,赶紧喊了外面的燕一和福生进来,天色再晚,也必须打扰卓大夫了。
福生跑去找卓大夫了,叶澜不方便进屋,也跟着去了,燕一力气大,谈轻这幅单薄的小身板难以支撑裴折玉,只能让他来帮忙。
有燕一帮忙,谈轻很快将裴折玉挪到床上,他抹了把汗,才发觉裴折玉就穿了两件轻薄的夏衫,今天下了雨,空气都是凉嗖嗖的,谈轻马上拉过被子给裴折玉盖上了。
到这会儿,谈轻才有时间问燕一,“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你怎么不让他多穿一件衣服?”
摸着裴折玉的手腕和额头都在发烫,谈轻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裴折玉自己都病糊涂了也就罢了,燕一跟着他也不知道照顾主子吗?
燕一惭愧低头,“晌午时殿下就来了,一直在等王妃……不过属下劝过,殿下没听属下的。”
不仅没听,还让他出去。
燕一也委屈,可王妃问罪了,他也认,“属下知错了。”
谈轻愣了下,从晌午等到现在……裴折玉这家伙,原来早就想好过来找他道歉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谈轻气稍微消了一点,可看裴折玉现在发烧到晕过去的样子,他真的很难不气,“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主仆的!”
燕一老实低头,不敢说话。
不一会儿,福生和叶澜将卓大夫请了过来,卓大夫看过后说只是受寒感染了风寒,加之心绪不宁,扎上几针煎药喝下去就没事了,谈轻才放心下来,同时有些后悔。
裴折玉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又适逢雨天病发,他没事跟裴折玉吵什么架,还好没出大事。
谈轻让卓大夫先回去休息,等福生煎好药送过来,本想趁人昏迷直接灌下去,没想到谈轻刚接手,刚扎过几针的裴折玉就醒了。
看他睁眼,谈轻暗松口气,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说:“醒了就好,药煎好了,先喝药吧。”
裴折玉眨了眨泛红濡湿的眼睛,动了动苍白的薄唇,本想说话,谈轻已经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他只好先张口喝药。
看他这么配合,谈轻僵持了下,边喂药边闷声说道:“我也有错,我不应该跟你吵架的。”
没等裴折玉说话,谈轻又说:“可是谁让你偷偷吃宁神丸,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再乱吃药还能治好吗?我还是很生气!”
还留在屋中的燕一、福生和叶澜见状默默退出屋外,还贴心地带上了门,谈轻瞥了门前一眼,索性跟裴折玉直言,“下次你要是再这样作践自己,我就真的不管了,别以为在我面前说两句好话我就会心软!”
裴折玉欲言又止,就被送到嘴边的勺子堵住嘴。
谈轻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你太不听话了,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在我这就有特权!”
裴折玉只能先喝药,药汁苦涩,叫他皱起眉头。
病美人皱眉也是好看的,一眼就能叫人心碎,可谈轻心里还有气,故意别开眼不看他,一小勺接一小勺地继续喂药,“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我真的很生气。在我以前生活的地方,生命是很珍贵的,我最讨厌作践自己身体的人……”
因为懂得生命珍贵,所以哪怕是他最讨厌的赔钱货和谈淇,谈轻一直没有要他们的命。
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毕竟他们这次伤了裴折玉……
谈轻瞪他一眼,闷声说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处处是危机,幸存下来的人只有团结一致才能生存下去,每一个人都在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你倒好,吃宁神丸把自己吃成现在这个样子!”
谈轻越想越气,将勺子直接怼到裴折玉苍白唇上。
“要是你也生活在那个地方,我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保护你这样的人,我肯定早就跑了!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是过得苦,可至少你不愁吃穿,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关心你!”
想到以前在基地吃过不少苦头,为了集体利益和人类未来拼命,却因为身份争议没有得到舒适的待遇,没有自由、甚至没有名字,或许连个人算不上,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打抑制针防止变异狂化,麻木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末世才能结束的自己……
谈轻不想去论末世基地那一辈子吃过的苦值不值,起码他是为了老师和熟悉的战队队友们而战,可是在偏执且病重的裴折玉面前,他是真的又气又拿这家伙没办法。
故意一勺勺喂完药苦一苦裴折玉,最后拿手帕给裴折玉擦嘴,谈轻还是气不过,嘟囔道:“我真是劳碌命,死了又活,以为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了,结果还要操心你!”
在裴折玉面前,谈轻很少提他以前的事情,裴折玉闻言不由一怔,轻轻握住谈轻手腕。
“你别生气……”
谈轻笑了,“你要是不惹我,我怎么会生气?说好了会再给你找一次机会报仇,你还睡了那么久,醒来之后还要吃宁神丸,这里是我的地方,我还能让别人看你笑话吗?”
谈轻憋了一天,这会儿也不忍了,一股脑说出来。
“你就是不信我,亏我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我还拉外公下水,让他帮忙对付赔钱货,结果你还怪我多事,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裴折玉反应有些迟钝,但能清晰感觉到谈轻给他擦嘴的力道不小,显然气得不轻,他不敢反抗,等擦完了才哑声辩解,“我没有。”
谈轻闷哼一声,拨开裴折玉的手,“我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回见到你这么难搞的人!”
这还是谈轻头回承认自己还有上辈子,裴折玉看谈轻起身,身体更快一步勾住他的衣袖。
谈轻拿着空碗看他,“干嘛?”
裴折玉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张口说道:“我没有,不信你,王妃,别生气,别走……”
药里有安神药效,裴折玉实在是扛不住,语速越来越慢,刚好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谈轻吓了一跳,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感觉到他的气息平稳规律,只是睡着了,这才暗松口气,反应过来,皱着眉盯着裴折玉。
“你又把我的床给占了……”
主院的床给了裴折玉,他搬到这边来了,结果裴折玉又过来了,偏偏今晚下雨,裴折玉又发烧了,谈轻再生气也不能赶他走不是?
何况谈轻刚才抱怨了一通,也不是很气了,他懒得跟病人动气,可垂头看被拉住的衣袖……
谈轻试图把衣袖从裴折玉手里抽出来,谁知裴折玉抓得紧紧的,愣是不肯松手,谈轻没办法,怕再扯就要闹醒裴折玉了,只能先将空药碗放下,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须臾后,他没忍住伸出手。
两只手在裴折玉漂亮苍白的脸颊上捏出两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红痕,谈轻气才顺了。
算了,谁让他摊上了裴折玉这家伙,早知道这家伙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过嫁都嫁了。
谈轻捏住裴折玉白皙的耳垂,小声骂道:“黏人精!”
就知道说别走,也不会说句好话,他今晚睡哪儿啊!
第118章
谈轻今晚冒着雨回来,衣摆都被打湿了还没来及换,怎么也不好上床,可裴折玉睡着了也硬是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谈轻也没办法,只能等裴折玉熟睡后,脱下外衣任裴折玉抓着,跑去隔壁占了福生的房间。
福生无语凝噎。
还好谈轻换过衣服,就又回去找裴折玉了,思来想去,还是留下来趴在裴折玉床沿睡了。
就算卓大夫说裴折玉只是普通风寒发烧,想起前阵子裴折玉躺了那么久,他还是不放心。
趴着睡到底不如躺着舒服,要不是谈轻前天晚上基本没睡,困得厉害,压根就睡不着,可就算是睡着了,天还没亮就被冻醒了。
也不全是被冻的,谈轻睁眼时,就在昏暗的烛光中见到一只手,他不假思索伸手,不料被枕得久了的手臂因为血液不通畅已然麻痹,酸爽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下意识缩手,抽着气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裴折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床头上,手里拿着谈轻之前留给他的那件外衣,双手拎着衣襟,显然是要给谈轻披上。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过明显比睡前好了一些,眼神清澈而明亮,看起来也是清醒的。
然而谈轻已经醒来,他这衣服披不披都没什么意义了,裴折玉便将外衣随手放下,声音听去还是很沙哑,“王妃若冷,便上来睡吧。”
谈轻一眼看出来他是要给自己披衣服,心头一暖,却故作冷淡地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
“天还没亮,你怎么醒了……唔,不烫了。”摸了摸裴折玉的额头,谈轻放心了些,站起来活动四肢,一边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了没有,我让人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他可是记得燕一说过,裴折玉今晚没吃过东西的。
裴折玉摇头,“不想吃。”
谈轻回头瞪他,就见裴折玉抿着苍白的薄唇,眉头轻蹙,丹凤眼看着他说:“我头疼。”
谈轻还想凶一点逼他吃东西的,看他这样,僵持了下,还是败下阵来。这家伙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谁受得住啊?谈轻别扭地伸手按向裴折玉两边太阳穴,“哪里疼?谁让你不好好吃饭,发烧能不头疼吗?”
这段时间他专门学过按摩推拿,按头力道也是轻重适度,裴折玉格外听话,一动不动地让他按着,皱着的眉头慢慢舒缓了几分。
“多谢王妃。”
谈轻撇嘴说:“你也就是这个时候听话一点了,看着老老实实的,怎么还藏着一身反骨?”
嘴上嫌弃归嫌弃,谈轻还是回头冲门前喊了一声来人,不出他所料,门外很快有人应声。
正是燕一,“王妃有何吩咐?”
谈轻斜了裴折玉一眼,“去把灶上温着的汤拿来吧。”
裴折玉仰着头,满脸无辜地看着他,谈轻看见他就来气,不给他按头了,戳了戳他脑门。
“看什么,不想吃也要吃,这都快天亮了,吃别的不好睡觉,先喝点补汤垫垫肚子吧。”
裴折玉扶住脑门,倒也不气,反而微微抿起薄唇,露出一个苍白虚弱又傻得可爱的笑容。
“还以为今天没有汤喝了。”
不说自他醒来,只要他住在庄子,不管是躺着还是清醒的,谈轻都喜欢取山泉水让人炖汤,有谈轻一份,必然也会给裴折玉送一份。
只有今天没有。
谈轻当然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他一气之下气了一下,故意让人不给裴折玉送的,可他一个人也喝不完两人份的,所以还是让人留了一份汤在灶上热着。可是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还给裴折玉留了汤的。
他昨晚可是很生气的!
谈轻矢口否认,“不是给你留的!”
裴折玉抿唇看他。
谈轻顿感懊恼,他这样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话都说了,谈轻也懒得再找补了,只说:“反正我今天很生气,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裴折玉眼底含笑,慢慢点头,“我知道,我错了。”
谈轻无言以对。
昨晚等着裴折玉道歉他没有来,现在倒是道歉得很利落,谈轻都不知道要该说什么了,可要是就这么原谅他,心里好像又堵得慌。
谈轻想了想,眼睛又亮起来,一脸狐疑地盯着裴折玉,“你还记得你睡着前说过的话吧?”
他站在床边,裴折玉靠床头坐着,本就要仰头看他,闻言,裴折玉歪头,好像很迷茫。
谈轻急得瞪眼,“你说过会把安神丸交给我处理,还答应过我要解毒和治你的心病的!”
谈轻又急又气,就算这人之前是病糊涂了,怎么能连自己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都忘了呢?
却见裴折玉看着他,忽而弯唇笑了,谈轻更气了,叉着腰瞪他,“裴折玉,你真忘了?”
裴折玉看他是真的要生气了,缓了口气,收敛起笑容,眨着一双清冷漂亮的丹凤眼说:“我记得,是我主动将宁神丸交给王妃的,我也记得,是我答应过王妃要解毒治病,王妃放心,我亲口说过的话作数。”
谈轻当即大喜,“真的?”
裴折玉笑着点头,“真的。”
谈轻捏起拳头暗自欢呼,假装的冷脸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笑容,双眼亮晶晶的,“这是你自己说的,是男人就不许说话不算数!不行,你这个人有前科的,你老是哄我……”
想起之前裴折玉面上老实,私下连弑君这种事都敢乱来,谈轻对他的信任变得摇摇欲坠。
裴折玉便道:“我写契书?”
毕竟是裴折玉的隐私,写出来多个人知道对裴折玉也不好,谈轻很快摇头,“契书我就不逼你写了,不过你答应过的事得记好了!”
“如果,你再骗我的话……”
谈轻半信半疑地看着裴折玉,“其实我现在还怀疑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故意到我这里演苦肉计,自从发现你背着我又要弑君又要偷偷吃宁神丸,我就发现你跟我想象中的裴折玉不一样,真正的你一点都不老实!”
裴折玉悄然攥紧被角。
谈轻看着他的眼神又变得很无奈,“不过谁让我摊上你了,你说的话,我也只能相信,之前也就算了,以后你要是再糟践自己的身体,再骗我的话,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这话是谈轻的真心话,他知道裴折玉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柔弱可怜,而且裴折玉心机还不少,八百个心眼子,哄他不在话下。
既然裴折玉认错了,再相信他一次也不是不行。
但绝对没有下次,谈轻知道自己好哄,他也是有底线的,希望裴折玉不要辜负他的好意。
裴折玉暗松口气,温顺地垂眸道:“我记住了。”
谈轻勉强满意了,忍了忍,还是伸手摸了摸裴折玉发顶,毛茸茸的手感很不错,难怪裴折玉那么喜欢揉他脑袋。他摸了几下,见裴折玉抬头看来,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轻咳一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哦。”
裴折玉看向他的手,眼底闪过一丝怔愣,缓缓点头。
“我会珍惜的。”
谈轻看他这么听话也不再气了,正好燕一把汤取来了,炖了几个时辰的鸡汤偏乳白色,漂浮着淡淡一层金色油花,刚打开食盒,香味就扑鼻而来,连谈轻都有点馋了。
不过汤只剩下一小盅,谈轻也不跟裴折玉抢了,端起汤盅,拿勺子搅一搅,底下的鸡肉和汤渣就漂浮起来了,他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跟喂药时一样喂给裴折玉。
“不烫了,喝吧。”
似乎感觉危机过去了,裴折玉微微一笑,垂头喝汤。
谈轻看见了也笑了,警告他说:“还惦记着我的汤呢,听话才有汤喝,不听话汤渣都没有!”
燕一刚送汤回来,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闻言有些愕然,还得是王妃,才敢这么跟殿下说话。
结果裴折玉是半点也不气,还喝得很开心,低眉顺眼的模样,乖巧得让燕一仿佛见了鬼。
乖乖,这还是他家殿下吗?
不管怎样,反正裴折玉喝汤时是挺老实的,他向来胃口不大,喝几口就饱了,谈轻还是把汤渣都塞给他吃了,他倒也没有意见。
等裴折玉喝过汤再喝药,燕一就带着食盒走了。
已是凌晨了,雨也早就停了,既然裴折玉退烧了,能吃能喝,谈轻就让跟了裴折玉一天的燕一回去休息,自己留下照顾裴折玉。
用含有水系异能的山泉水炖的人参鸡汤还是有点用处的,温温热热的一碗汤下肚,裴折玉的脸色红润了几分,力气也恢复了些。
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谈轻索性让裴折玉接着在这里睡,裴折玉点了头,又往床里挪了挪,让出床外侧足够谈轻躺下的位置。
“王妃照看我一宿也累了吧,不介意也上来睡吧。”
他要是不介意的话,谈轻也不会介意,毕竟这本来就是谈轻的床,被褥都还有他的味道呢!
谈轻不客气地脱掉鞋子爬上床,放下床帐,便打着哈欠在裴折玉身边躺下。在行宫时他们也睡过一张床,现在只是调换了位置。
床帐内狭小的空间里烛光朦胧,仍是能轻易看到躺在身侧的裴折玉迟迟没有闭上的丹凤眼,谈轻就是再困也难以忽视他的注视,原先的平躺改为侧躺,看向裴折玉。
“都快天亮了,你还不睡?”
裴折玉轻轻摇头,“不困。”
可是他这样盯着谈轻,谈轻也睡不着,谈轻一皱眉,裴折玉就说:“先前病得有些糊涂,辛苦王妃照顾我了。不过我依稀记得王妃跟我说过的话,我很好奇,王妃以前生活的地方,王妃能不能跟我说说?”
以前生活的末世基地,谈轻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而且裴折玉突然问他,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谈轻挠了挠脸颊,“那你都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了,你就要乖乖睡觉哦?”
裴折玉只道:“我感觉王妃以前似乎过得不开心。”
“也谈不上开心不开心。”
见裴折玉这么感兴趣,谈轻回忆了下,缓缓说道:“那个地方啊,经历过病毒、辐射污染这些灾难后,大部分陆地被冰封,遍地都是危险,在你们这里的说法,就是地狱。”
“在基地的保护伞外,没有阳光,没有干净的水源,只有疯狂繁衍的变异怪物,被污染的空气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都是灾难级别的,如果没有做好防护被辐射污染,或是被酸雨腐蚀,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裴折玉静静听着,一双丹凤眼几乎黏在谈轻身上。
谈轻笑着说:“不过老师说过,末世是很可怕,我也不算是最不幸的,起码我们没有经历过末世开端的混乱时期。据说那个时候死了很多很多人,有的人是死于自然灾害、辐射污染,有的人是死于变异的怪物,但有很多人,都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老师说,那是个吃人的时代。”谈轻叹道:“所以很多年后,在我出生时,幸存的人们组建的基地已经相对安稳了,大家说只要熬过这次小冰河期,不用太久就能见到太阳,到时阴霾会散去,酸雨会消失,风暴也会远离安全区域,而变异的怪物生存的环境是不需要太阳的,到那时候基地就算是安全了,末世也算结束了。”
至于其他的,只要人还活着,没有那些灾难级别的危机,已经进化的人类是可以慢慢解决的,到那个时候,也就可以重建城市了。
这些谈轻随口带过,最后总结道:“在成为谈轻之前,我从来没有喝过没有异味的干净水源,吃的也都是培育植物熬成的营养糊糊,就算可以用贡献值去换一些罐头和面包之类的吃食,被污染过的东西就算清理干净做出来的食物味道也都很奇怪。但我知道很久前,灾难之前是有很多可以安全食用的美食的。我有时候也会幻想,等灾难结束,或许我也能尝到那些美味,不过到了这里之后,那些安全干净的食物,我想吃随时都能吃到,如果那些牺牲的战士也能跟我一样幸运就好了。”
谈轻感慨道:“如果没有那些先辈的付出和牺牲,也不会有后来安稳的基地,我小时候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把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为了人类未来这些口号挂在嘴边,不过长大后,我就懂了。”
“让他们坚持下去的,不仅仅是保护基地、延续人类火种,还有他们身为战士的责任。我从十二岁起就跟着去基地外面,执行各种任务,身边的人从最早带我的那些前辈到后来的人,小队打乱又重聚,也算是认识了很多很多人,不过就算是认识再多人,我也总是很难接受队友死去。”
对他好的人,他总是会记得很久的,比如最早带他的几个前辈,在遇到危险时总是会让他退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反而冲在前面。
因为在他们眼中,他也是需要他们保护的未来。
所以到了最后一战,他也愿意挡在所有人前面。
谈轻说着,认真而郑重地抓住裴折玉的手,“我很讨厌别离,所以裴折玉,你要活着。”
裴折玉反握住谈轻的手,轻轻拥住谈轻,谈轻愣了下,仰头看向裴折玉,眼里满是迷茫。
“你干嘛?”
裴折玉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辛苦你了。”
谈轻又是一愣,反应过来心头有点高兴,没忍住笑了,“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在警告你,你以后不准再作践自己了,听到没有?”
吃有毒的宁神丸、还自残割手腕,要是在末世,谈轻就算是可怜裴折玉,也不会多管闲事,身边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谈轻就算每次别离都会难以接受,但也炼出了一副冷漠面孔,自己不想活的人他不会救。
偏偏这个人是裴折玉。
谈轻挣扎着从裴折玉怀里伸出手,掐住裴折玉的耳朵,“不许糊弄我,回答我记住没有?”
“记住了。”
裴折玉眨了眨无辜的丹凤眼,眼底暗藏几分担忧。
谈轻这才又笑了,顺手多捏了裴折玉耳朵两下,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然后往后拍了拍裴折玉后背,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我的苦难已经过去了,我到这里之后那个世界的老师和朋友们应该也迎来了全新的平安的时代,我在这里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老师和朋友,每天都能看到喜欢的太阳、喝到干净的水,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想了想,又说:“等到年尾吃上杀猪菜的时候,我会更幸福的。这可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退休养老生活,在那个世界,我可找不来这么多没有被污染的地种菜,也不会有这么多没有变异的猪崽给我开养猪场。”
谈轻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光芒耀眼而明媚。
“我好喜欢这个世界啊。”
裴折玉垂眸不语。
当然,谈轻没有忘记他,甚至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
见状,谈轻笑叹一声,抬手环住裴折玉后背。
“裴折玉,我没有经历过你的过去,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我的过去告诉我,活下去才有希望。你别害怕,有我在,谁也伤不到你。”
裴折玉眸光一怔,垂眸看向怀里的谈轻,眼底的怜惜仍在,似乎又多了几分复杂情绪。
说了这么多话,本就困乏的谈轻眼皮子止不住往下坠,他实在是困得厉害,敷衍地拍了两下裴折玉后背,便打着哈欠催促道:“好了,真的快要天亮了,你不睡,我也要睡了。裴折玉,快点闭眼睡觉。”
裴折玉垂眸凝望谈轻须臾,最终轻轻将好几次强打起精神撑起眼皮子看他的谈轻抱住。
“睡吧,我不会走的。”
虽说谈轻没怎么细说他在那个世界的过去,心思敏锐的裴折玉在他的只字片语里也察觉到了他提及过去时的不舍、畏惧以及厌恶,不舍是对亲友,畏惧是对别离,而谈轻显然不喜欢那个残酷的世界。
裴折玉看着安心窝在自己怀中打瞌睡的谈轻,微低下头,薄唇在他白皙的眉心上极轻地碰了一下,短短一瞬便退开,小心而珍重。
“如果你需要我的陪伴……”裴折玉拨开垂落到谈轻眼睑下的碎发,看着快速睡着的他,低声承诺:“放心睡吧,我会尽力活下去。”
第119章
雨在凌晨停了,可很快就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两日没怎么休息的谈轻再醒来时,天色依旧昏沉,一觉醒来还在裴折玉怀里,他下意识抱着人蹭了蹭,回过神猛地愣住,小心翼翼拉开环在腰间的手起身。
不过可能是雨天睡不安稳,他刚下床裴折玉就醒了,睁开朦胧的丹凤眼,哑声叫了一声。
“王妃?”
谈轻正穿着外衣,闻声立马应道:“我在这呢。”
他飞快穿好衣服,拉开床帐,晦暗的光线落到床上这个狭小的空间,让刚才醒来的裴折玉不适应地眯起双眼,谈轻将床帐挂起来,坐在床沿俯身去摸他的额头,发觉不烫了,这才放心,“没再发烧,头还疼吗?”
他背光坐下,挡了一部分照在裴折玉脸上的光,裴折玉慢慢适应床帐外的光线,仰头看着谈轻,等意识回笼,伸手拉住谈轻的手。
“疼。”
谈轻听他语气软软的,好像是在示弱一样,跟平日硬撑的样子截然相反,不由心头一软。
“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叫人把你的药送过来。”
裴折玉一双丹凤眼看着他须臾,缓缓摇头,张开苍白薄唇,“不想睡了,不是要治病吗?”
谈轻乍一听还以为自己会错意了,先是惊喜,而后慎重地问:“你是说现在就要看大夫?”
裴折玉轻轻颔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半垂一双清冷漂亮的丹凤眼,看去虚弱又乖巧。
“答应过王妃的事,我会做到的。何况既然已经请了卓大夫,不如索性就请他为我医治心病,若他看不好,再请其他人也无妨。”
裴折玉的心病是他的最大弱点,不宜声张,而卓大夫帮他解毒本就是需要保密的,谈轻本来也有想再请卓大夫帮裴折玉看心病的意思,没想到裴折玉居然会这么主动。
这对谈轻来说无疑是个惊喜。
只不过看看窗外,屋外的雨声虽然说不上嘈杂,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细听也是难以忽略的。
谈轻迟疑了下,“可是外面在下雨,你确定吗?”
就算是打定主意要让裴折玉尽快医治心病,但此事事关裴折玉隐私,谈轻还是尊重他的。
裴折玉看着谈轻说:“总是要治的,让他过来吧。”
见裴折玉已经决定好,谈轻也就不再问了,但最期望他医治心病的谈轻,此时没有着急跑去找卓大夫,而是握紧裴折玉轻颤的手。
“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裴折玉顿了顿,展颜露出苍白笑容,“我没事的。”
眼下才辰时初,两人刚起床,谈轻也不着急去找卓大夫,先洗漱过,叫福生送来早饭跟裴折玉一块用了,才让人去请卓大夫过来。
有谈轻在身边,裴折玉也吃了一点东西,但因为雨天实在没胃口,在谈轻看来就跟喂猫似的,倒也没有勉强,便让他去榻上躺着。
等卓大夫过来,谈轻让福生和燕一先退下,只留了卓大夫在房间里,让他给裴折玉把脉。
卓大夫给裴折玉解毒也有一个月了,今日也只当跟往日一样,王妃吩咐便恭顺上前把脉。
看裴折玉果真没有排斥,只是在卓大夫的手搭上手腕时微微皱眉,谈轻才暗松口气,看着卓大夫说:“陈御医向我推荐卓大夫时,曾说过卓大夫擅长解毒,也精通药理,医术不在他之下。我便想请教卓大夫,如果心病伤及身体,可还能用药医治?”
他说来谨慎,可卓大夫正给裴折玉把脉,脉象如何心中有数,闻言心下一震,面露异色。
再抬头看,不仅是往日平易近人的隐王妃在看着他,连那位阴郁寡言的隐王也在盯着他。
卓大夫迟疑须臾,顺着话问:“回王妃,小人曾见过一些患者,郁结于心容易伤身,自然是可以用药医治的,不过若是一直无法放下心结,吃再多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谈轻又看向裴折玉,见他抿唇不语,又问:“那卓大夫,可能看出我家王爷身体如何?”
卓大夫硬着头皮收回手,“殿下……殿下的风寒之症并不严重,再多服两贴药便可痊愈,只是下回施针解毒,怕是要再拖几日了。”
谈轻看他分明是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便挑明了说,“解毒之事,我相信卓大夫,不过卓大夫应当也看出来了,我家王爷如今身体虚弱,不光是余毒未请,还有一些小问题,卓大夫可愿为我家王爷医治?”
卓大夫已经住在庄子上一个月,一开始被请过来给隐王解毒时,王妃就有言在先让他千万不要透露消息,为此送了不少金银财物,而燕一又派人近身伺候,现在再看谈轻的意思,显然跟当时是一样的谨慎。
卓大夫也不再犹豫,直言道:“小人只能尽力为之,但要医治心病,还需隐王殿下配合。”
谈轻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不过现在我家王爷病发时难以自控,先前也只能用这种宁神丸强行压制,不知卓大夫可有取代这宁神丸的药?”他说着将昨晚那瓶宁神丸拿出来,放在贵妃榻上的小桌上,便是笑着,他的眼神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裴折玉少见谈轻有如此威慑力的一面,心下有些愕然,旋即哑声开口:“倘若能治好本王的病,卓大夫便是我隐王府的大恩人。”
谈轻笑了笑,接着说道:“若王爷好转,我隐王府定会重酬卓大夫,但还请卓大夫保密。”
这两人一个面色苍白阴郁,一个脸上笑眯眯气势却吓人,被两人盯着,卓大夫暗暗苦笑,“小人自当尽力。不过光是诊脉还不足够,不知王爷病发时可还有其他症状?”
谈轻暗松口气,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说过会配合治病,虽然感觉被窥探隐私有些不悦,却也拧着眉回道:“每逢病发,本王总会四肢无力,浑身僵硬难以自控,严重时会头痛欲裂,幻听、窒息晕厥,分辨不清眼前是过去还是现实……”
他说到此处,手背覆上一只温暖的手,他抬眼看去,果真对上谈轻担忧的眼神,裴折玉眼底的暗色缓缓散去,朝他弯唇笑了笑。
“本王年幼时病发还不算太严重,但随着年纪增长,每次都比先前要更痛苦,尤其是在这些年服用宁神丸后,每回病发后,虽然能短时间内尽快恢复清醒,但后续虚弱的症状也会持续很久,也难以入眠。”
“宁神丸后是有提神药效,但毕竟带毒,殿下病发后本是虚弱之际,有毒在身便恢复得慢。”卓大夫若有所思,又问:“恕小人冒昧,王爷这病是何时有的?又是何时病发?”
裴折玉眉头紧拧,手背上覆着的温暖手掌不动声色紧了紧,叫他闭了闭眼,放松下来。
“七岁便有,下雨便会发作。”
如此毫无保留地将症状与弱点说出来,卓大夫心中也有数了,小心看了眼裴折玉,他的脸色很难看,但向来和气的隐王妃在身边,他还算配合,卓大夫觉得自己要是尽力一点,也不是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斟酌片刻,卓大夫道:“殿下和王妃放心,小人自当尽力为殿下医治。但殿下身上的毒可解,往后慢慢调养便无大碍,这心病终究还须心药医,还是要王爷先放下心结。”
谈轻心里也清楚,他拍了拍裴折玉手背,便上前虚扶起卓大夫,“我们都知道,卓大夫也不必太过紧张,我们请卓大夫过来,是因为信得过卓大夫的医术。但我家王爷是王爷、是皇子,有些事情总是推不掉的,还请卓大夫帮忙炼制宁神丸的替代药,若是有个万一,遇上刺杀,恰好碰上我家王爷病发时,他不至于太过被动。”
裴折玉闻言抬眼看向谈轻,眼底涌现出一丝暖意。
话说的差不多,谈轻回头看裴折玉,见他没什么要补充的,便想让卓大夫先回去,可话还没说完,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好在他及时别过脸捂住口鼻,可裴折玉见状却是不假思索吩咐卓大夫,“王妃昨夜淋了雨,怕是受凉了,给王妃看看吧。”
不管是隐王还是背靠卫国公府的隐王妃,都是卓大夫得罪不起的,他当即应是,裴折玉也顾不上自己还在头痛不适了,招手让谈轻过去。谈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我没事。”
就是打个喷嚏而已!
裴折玉眉头紧锁,“昨夜王妃睡着时一直在说冷。”
谈轻懵了,“有吗?”
不管怎样,裴折玉还是按着他坐下,谈轻只好伸出手,这次把脉,卓大夫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脸色比先前还要凝重许多。
裴折玉一时忘了自己身上的不适,“王妃如何?”
谈轻也是一脸茫然。
卓大夫收回手,起身应道:“王妃身体无碍,只是小人看王妃脉象,似乎是吃过孕子丹。”
谈轻没忍住笑了,拉住裴折玉的手,“我就说我没事。”
说完他跟卓大夫说:“不错,我以前是吃过假的孕子丹,当时差点没熬过去,是外公请来卓大夫的师兄陈御医才保住了我的小命。”
卓大夫恍然大悟,“原来是假的孕子丹,难怪……”
谈轻好奇道:“难怪什么?”
卓大夫回道:“小人不如师兄厉害,年轻时由于太过傲气得罪了人,入不了太医局。不过因为师兄的关系,小人也给几位服用过孕子丹的公子看过病,王妃的脉象乍看是与他们一样,但细看还是有差别的。”
他这么说,谈轻还真有点感兴趣,“什么差别?”
谈轻早就觉得这个时代的医术既落后,连末世基地的医疗舱都比不上,可也过分先进——
因为这里居然有孕子丹这种能改造男子身体,让男子服药后体内凭白生出孕育器官的药!
虽然他吃的是假孕子丹,他也是真的很好奇,假孕子丹跟真孕子丹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不只是他,裴折玉也抬起眼帘,似乎很感兴趣。
卓大夫应道:“孕子丹是皇室所有,殿下和王妃应当知晓它的作用。孕子丹让一个正常男子的身体多出孕育的能力,服药的男子都会有一段痛苦的转化期,若成功,体内会开辟出犹如女子孕育时一样的器官,便是生育时直接剖开肚子将孩子取出,孕子丹后续的药效也会让这些伤痕很快恢复。而外在的变化便是身上出现孕纹,孕纹或许可以伪造,脉象却不能。”
谈轻问:“要是不成功呢?”
卓大夫笑应:“听闻前朝最早炼制出孕子丹这等妙药之初,也有不少男子服药后未能熬过转化期,轻者残废,重者死。所以这种秘药一直都被把握在皇室手里,直到如今,经过上百年调整,在我师兄看来,孕子丹已然完整,若服下的是皇室所出的真正的孕子丹,身死的概率极低。但一般体弱的男子都不宜服用孕子丹,这种药虽然是妙药,可改变男子身躯让男子孕育后代,本就违背阴阳之道,哪怕是身体再好的男子,服药后身体也会不如以往康健,体弱的男子服药更易伤身。”
谈轻点点头,“我听说年纪越小,服药风险就越大。”
“是有这个说法。”卓大夫说:“实则这孕子丹一直都由皇室掌控,一般应当不会给年纪很小的男童服用,这么多年以来,小人也只听闻过这孕子丹会赐给皇室男妃,亦或者官员、将士的男夫人。据说孕纹越是浅淡的男子,生产时越容易难产,不过孕子丹本是由许多珍贵药材炼成,在转化期过后,药效一般还在,能保孩儿顺利出生,所以服下孕子丹后怀上的孩子,若不是刻意堕胎,一般很少会流产。”
裴折玉问:“王妃服的是假孕子丹,也会有此风险?”
谈轻更兴奋了,“我吃的是假的,那我应该不能生了吧?”
裴折玉不由握紧谈轻的手。
卓大夫以为他这么激动是着急想要诞下小皇孙,轻咳一声,说道:“王妃服用的毕竟不是真正的孕子丹,在小人看来,王妃的脉象是与服过孕子丹的人几乎一样,但其实王妃并没有渡过转化期,仍算是男子之身,所以这个……王妃并不能生育。”
谈轻悬着的一颗心当场定了,高兴地晃了晃裴折玉的手,“听到没有,我不用生孩子了!”
裴折玉怔了下,缓缓点头,握着谈轻的手力道也不自觉放松下来,“那王妃的身体……”
卓大夫忙道:“王妃身体已无大碍,师兄擅长调理,先前给王妃喝的药就已经很好了,再慢慢调养几年,王妃伤了的底子也能慢慢养回来。只不过王妃服的孕子丹只怕与真正的孕子丹成分极为相似,所以哪怕并未完全渡过转化期,王妃日后只怕……”
裴折玉眸光一沉,“只怕什么?”
谈轻也收敛笑容,竖起耳朵。
卓大夫神情谨慎,低声道:“王妃日后只怕是难以生育了,且身体也会与寻常男子有些不同。若是当年研制出孕子丹的那位前辈的后人还在,说不定能让王妃顺利渡过转化期,也能为隐王殿下诞下王府世子。”
裴折玉眼珠一转,看向谈轻。
谈轻双手交叉,果断拒绝。
“不说这个了!我的身体没问题,不过听卓大夫你的意思,我吃过的假孕子丹成分跟真的孕子丹很像,那那些做出假孕子丹的人,手里岂不是有真正的孕子丹的药方了?”
如此一来,这被皇室掌控的孕子丹岂不是流出去了?
卓大夫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也有些猜疑,“小人曾对孕子丹很感兴趣,特意钻研过孕子丹的药方,还托人求药,但即便是师兄在太医局升至二把手也拿不到孕子丹药方。小人只能自己寻人钻研,这孕子丹所需药材复杂,且多是珍稀药材,无法以其他药性相似的药材相替,否则妙药便会成了毒药……想来真正的孕子丹药方即便流出,普通人也做不出孕子丹。”
谈轻懂了,“所以那颗假孕子丹,也可能出自皇室。也不知道是谁,专门为我准备的。”
这种话卓大夫就不敢应了,唯有裴折玉,在听到谈轻这话时,丹凤眼里浮现阴鸷暗色。
“我派人去查。”
谈轻回过神来,斜睨他一眼,“你先养好身体再说。”
裴折玉眸光一顿,老实垂头。
没想到随口问了几句,倒是让那间接害得原主落水后重病死去的假孕子丹有点眉目了。
谈轻道:“之前在行宫陈御医给我开过调理身体的药方,卓大夫先为我家王爷医治要紧。”
卓大夫拱手应是,看看裴折玉和谈轻,欲言又止。
谈轻觉得这位向来稳重的大夫这个样子有点好笑,没忍住笑问:“卓大夫还想说什么?”
卓大夫面露赧然,笑道:“小人年轻时曾钻研过孕子丹药方,对此药实在好奇,便是这么多年过去,小人更喜好的还是研究药毒,不知殿下和王妃能否赐小人一枚真正的孕子丹,小人以性命担保绝不外传!”
谈轻沉默了,他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找来的这位卓大夫居然还是个喜欢钻研的医学怪人!
不过这个问题他应不了卓大夫,他只能问裴折玉:“那个,之前我给你的孕子丹还在吗?”
想起成婚后进宫时皇后给的那颗孕子丹,被谈轻扔给了裴折玉,还让裴折玉有需要的话可以送朋友,谈轻现在打听起来就挺尴尬的。
卓大夫一听,谈轻手里果然是有孕子丹的,一双眼睛跟着看向裴折玉,眼神狂热,“孕子丹药效太过奇妙,小人着实好奇,而像王妃这样服下假孕子丹后身体状况停留在转化期时的,小人行医多年也是头回见。若是小人能得到真正的孕子丹,或许有办法助王妃完全且安全的渡过转化期。”
可是谈轻不想啊,他觉得卡在这个期间就很好,跟服过孕子丹的人脉象可以以假乱真,又不用真的生孩子,要是能倒退就更好了!
裴折玉却道:“孕子丹炼制不易,宫中都有定数,我手上没有,只能让人把药方给你。”
卓大夫大喜,当即跪下来谢恩,“谢隐王殿下!”
见状,谈轻满脸不可思议。
裴折玉被盯得神情有些不自在,故作镇定地摆手让卓大夫退下,卓大夫得了承诺,心心念念多年的孕子丹药方即将到手,看裴折玉都跟看菩萨似的虔诚,自是殷切识趣地告退了,走的时候还一蹦一蹦的。
谈轻嘴角抽搐,这位得意忘形的卓大夫是不是忘了他已经是个快五十岁的稳重老大夫了?
等卓大夫走后,谈轻才很给面子的这才跟裴折玉算账,“你哪里来的孕子丹药方?之前给你的孕子丹呢?裴折玉,你给谁吃了?”
屋中没有外人,裴折玉不再冷着脸,却是心虚低眉。
“我这些年手下积累了不少人,宫中也有一些眼线,能拿到孕子丹药方,孕子丹没有给别人吃,我只是以为用不到,就拿去喂鱼了。”
谈轻惊道:“喂鱼?什么时候?”
虽说他之前是挺嫌弃孕子丹的,可知道孕子丹那么珍贵之后,听说裴折玉居然拿来喂鱼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
裴折玉抬眼偷看了谈轻一眼,看他一脸心疼,倒是不见生气,这才小心地拉住他的手。
“成亲第三天,和你回门之前,就把药喂鱼了。”
谈轻努力回想那个时候,结果发现自己也不记得当时有没有看到了,反正他就是很肉痛。
“那么贵的药呢!等等!你拿去喂鱼了……”谈轻瞪大眼睛,“那咱们家的鱼还能吃吗?”
他之前馋裴折玉池塘里的锦鲤,还偷吃过两条……
谈轻惊恐地捂住嘴,有点想吐,想了想吐也没用,吃了那么久了,就算有药效也起效了。
他不要生孩子啊!
好在,裴折玉很快回答:“鱼都死了,就让人全换了。”
谈轻长松一口气,眼神幽怨地看着他,裴折玉跟他相处这么久,还是能看出来他对孕子丹的排斥的,便问:“王妃不想要孩子吗?”
谈轻飞快摇头,忽然反应过来,看裴折玉的眼神很奇怪,“你把药方给卓大夫什么意思?你真的相信他能帮我变成能生孩子的体质?”
裴折玉轻笑道:“我只是希望,王妃可以有得选择,若他能研制出来也好,以后王妃想要孩子了,还能自己生,现在却没得选。”
处在转化期的尴尬时期,让谈轻的身体不似男子阳刚健康,也不能跟女子成亲、生育。
裴折玉垂眸敛去眼底的寒色,“老国公只剩王妃一个外孙,也许以后,王妃会想要孩子。”
这个问题谈轻倒是没想过,但他现在也能马上给出答案,“我孝敬外公,跟我生不生孩子是两码事,我不会为了所谓的孝心改变我的主意,这算什么呀?再说了,你也听到了,孕纹浅淡的人容易难产,我不仅不想自己生孩子,我也不想难产而死。”
他一个男的难产死了,等去地府报道时多新鲜啊?
想到这个可能,裴折玉心头一紧,拉住谈轻手腕的力气冷不丁加重,“王妃说的极是。”
谈轻平时是心大,可在裴折玉这里,他也是很细心的,手腕上不说疼吧,裴折玉在紧张他是能看出来的,他眸光一转,灵机一动,俯身靠近裴折玉。裴折玉猝不及防,与谈轻几乎就要脸颊贴上脸颊。
谈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看,笑容狡黠,“裴折玉,你对这件事这么上心,我真的会怀疑你是不是想跟我一起生孩子的。”
裴折玉浑身僵住,是与病发时失去自控的僵硬不一样,他睁大双眸,眼底像是被戳穿的无措,甚至因为心虚,不敢与谈轻直视。
“我……”
裴折玉苍白的脸颊悄然染上一抹绯红,为这张本就俊美的容颜添上一抹艳色,看得本来只想捉弄他一下的谈轻笑容慢慢变得僵硬。
不会吧,他真说中了?
不过跟裴折玉养孩子,好像也……
不不不!他想哪里去了!
谈轻感觉脸颊好像烧起来了,连忙摇头,飞快退后,手忙脚乱地从榻上起身,在裴折玉察觉不对看过来时,他捂着脸往外跑,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裴折玉看着他慌忙逃离的背影,眼底的无措慢慢平静下来,苍白面容浮现黯然之色,但是手腕上,似乎还有谈轻手掌的余温……
谈轻抗拒生孩子,这点裴折玉是知道的。他其实在答应成亲时就想过,如果谈轻会受太子蛊惑甘愿到他身边做内应,他会先假装要与谈轻亲密把人逼走,后来发现谈轻与从前不同了,他便歇了这份心思了。
到如今,且不说和谈轻生孩子是个奢求,裴折玉只是觉得不是不能接受,并非有意愿。
可谈轻刚才好像误会了……
裴折玉无奈笑叹,“不用生,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第120章
谈轻跑走后很快想起来裴折玉现在还病着,不再吃宁神丸,身边不能没人看着,不过还没回去,卫国公府的钟惠就送东西来了。
老国公时常派人给谈轻这边送东西,不管是在隐王府住着还是在庄子住着,前段时间裴折玉没醒时就来过,后来皇帝回京,为了避嫌,老国公不方便来,听闻裴折玉醒来之后,也还是常派人过来嘘寒问暖。
好歹是他外孙嫁的头一个丈夫,不能让他死太早。
谈轻去前门迎接钟惠,这回他外公的这个义子也是替他来送东西的,顺道来探望裴折玉。
想着裴折玉现在病发,大概不愿意见人,谈轻便推说裴折玉刚睡下,钟惠只是替老国公来跑一趟,不强求一定要见到裴折玉,确定他身体好转就够了。钟惠这趟来还带了几个人,是老国公安排过来的。
谈轻身边一直很少人伺候,以前原主跟外公吵架,赶走了所有国公府的人,导致谈轻穿过来时身边就只有一个福生能用。这小半年以来,在谈卓一家搬回谈价老宅之后,原本镇北侯府里的下人就都被换了,下人可以用国公府和隐王府的,这些是不缺的,谈轻缺的,其实是能管事的人,还得是自己用着能放心的管事人。
就算福生能者多劳,给他管账、打理产业,还兼顾随身伺候他,也不能把人当驴使唤吧?
福生早就喊苦喊累了,自己也在物色信得过的管事,最后还是求助到国公府那边。今天钟惠送来的便是能给谈轻管账打理产业的人,是个年近而立、颇有文士气质的管事,姓王;另外带来了两个近身护卫,两人都很年轻,还是一对兄弟,分别叫洛青洛白,一个功夫好,一个会医术。
这三人都是老国公从西北调来的人,都是能信任的。
这三个人在钟惠引荐下跟谈轻见面,谈轻感觉那位管账的王管事一看就很让人放心。他现在住在庄子,以后总会回王府的,隐王府已经有管家了,所以王管事只需要管着他的产业还有他那堆嫁妆就行。
至于镇北侯府,另外有国公府派去的管事在,谈明跟人处得来,谈轻也就不插手那边。
那对年轻的兄弟,谈轻比较感兴趣,两人还是双胞胎,长得很像,但哥哥明显是练家子,高大挺拔,跟会医术的弟弟站在一块,瘦弱的弟弟就成了白斩鸡。谈轻一看,这不是明晃晃的小说主角配置吗?
谈轻很满意,钟惠也就可以放心交差了,外面阴雨连绵,青山雾绕,山道不好走,他匆匆来送东西,紧跟着就要回去了,免得回去晚了碰上宵禁时分,谈轻也不留客,吩咐人把给老国公带的东西装上马车。
马车刚搬下来一车老国公送过来的东西,紧跟着又塞满了庄子种的青菜和养的鸡鸭之类吃的东西,更离谱的是还有一桶山泉水。
钟惠毫不嫌弃,笑说:“义父就喜欢用桃山的山泉水泡茶,总说王妃送来的水格外甜。说起来,这小半年常吃庄子的菜,往年阴雨天义父都会风湿痛,今年好了许多,这些天一直下雨,义父也不似往年那样痛得下不来床,昨夜还念叨着这阵子天凉,吃着王妃这里的辣椒做的菜更舒服。”
外公守了半辈子西北,没少打过仗,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旧伤,风湿痛起来人几乎废了。
谈轻也不懂医术,更不觉得是庄子的菜有多好,那山泉水是有点水系异能,可究其根本,也只是比其他水更干净一点,微量的益处跟补药是没法比的,在他看来,老国公的身体好转多半是因为心情好。
“外公喜欢辣椒吗?那我让人多拿些过来,正好我们多种的半亩辣椒最近也都能收获了。”
最早那些辣椒还是在端午诗会上拿到的,谈轻吃了一些,留了一些做种,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庄子上的人早就给他种出了一茬一茬辣椒,这回正好是后面多种的半亩收获期,天冷时吃着还暖胃。谈轻连忙让福生去准备,想了想,又吩咐他多装上一些红薯和这几天正好成熟的番茄。
这番茄也是发现辣椒之后,谈轻让人搜罗找到的。
庄子田地很多,有一些佃出去了,还留了一些自己种,谈轻找到种子,自然有人帮他种。
这一种就是很多,他吃不完,都会拿去送人,送老国公、裴彦、安王府,还有镇北侯府。
看着福生等人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抬上马车,谈轻挪着脚步往钟惠靠近一步,“钟叔,外公让你过来送东西,没让你带什么话吗?”
钟惠还是笑得狐狸样,“王妃想听义父说什么?”
谈轻摸了摸鼻尖,这个外公的义子一看就很聪明,在他面前委婉没有用,谈轻就直说了。
“上回外公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这么久都没给我回过信,就算让人送东西来也没带话。”
钟惠笑着点头,“上次义父从庄子回来,确实不大高兴,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息好。”
上回谈轻在外公面前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告诉他别再想明哲保身,皇帝不会轻易放过国公府,无非是希望外公能帮他们一把对付赔钱货。谈轻本来以为外公应该是答应了的意思,没想到根本没有后续。
那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可本来是决定了继承原主的身份,就要代替原主孝敬外公的,结果还是让外公伤神了,谈轻有点内疚,“那,要是真的很为难……”
他有点动摇了,回头一想,对付太子,等于插手夺嫡之争,外公要承受的压力不会比他们少,外公他是只剩下谈轻一个血脉亲人了,可他还要顾着手底下的将士们,还有钟家三代人血汗换来的忠臣之名。
可如果他现在白手起家,肯定是很难斗过赔钱货的,还不如拼死一搏,直接干掉太子——
后果可能会在被发现后诛九族。
好难。
谈轻叹了口气,说不出来。
眼前的少年垂头丧气的,钟惠看着反倒眼里涌上笑意,眼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他稍稍偏头,压着声音说:“王妃莫要担心,义父已经无事。来时义父吩咐了,若需要办什么事,王妃尽管让洛青洛白来寻我。卫国公府,始终是王妃最牢固的依靠。”
谈轻猛一抬头,满脸惊喜。
外公答应了!
钟惠已然接过身后小厮手里的油纸伞,又同谈轻笑道:“来之前查了一些东西,已经交给洛青洛白了,想来王妃应当会有兴趣的。”
谈轻喜不自禁,“是什么?”
钟惠只说:“王妃看了便知。”
谈轻嘴角一抽,“钟叔刚才是故意在吊我胃口的吧。”
钟惠笑容温和,“怎么会?”
谈轻呵呵一笑,用不信任的眼神幽幽盯着钟惠看。
钟惠笑眯了眼,他这个小侄子比从前有趣多了。
将近午时,怕赶不上宵禁,钟惠没再多留,带着装满两个马车的东西满载而去。谈轻送走他,立马眼神热切地找到洛青洛白,拿了钟惠查到的情报后,让福生安排新来的几人,就急匆匆跑回去找裴折玉。
他都出来三刻钟了,也就是半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裴折玉一个人待在屋里会不会有事!
万幸,谈轻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燕一还守在门前,看上去没出什么意外,谈轻摆手让燕一不必行礼,小心地将门推开一道缝。
裴折玉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但手里多了一幅画。
谈轻缓了缓气息,抱着一沓情报进屋,房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引得裴折玉看来,他看起来跟谈轻刚才离开时差不多,脸色苍白平静,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看到谈轻时却骤然亮了起来。
“王妃。”
谈轻看见他没忍住又脸红了,但转头又想,他为什么要脸红,他跟裴折玉本来就成亲了,讨论一下以后不想生孩子的问题怎么了?
彻底摆烂的谈轻抱着情报走到他身边,一眼看到他手上的画卷,竟是之前祥妃让人给裴折玉送来的丹青画,画上是裴折玉生母。
难怪裴折玉的眼神那样冷。
谈轻顿了顿,略过画像问裴折玉:“你还难受吗?”
裴折玉缓缓摇头,却是将画卷放在了茶几上,平静的样子似乎没有受到影响,“这里还有王妃的气息,我知道王妃很快会回来的。”
谈轻又被他说得红了脸,“什么叫我的气息……”
他忽略这个话题,看向茶几上的画像,有点担心,“这画还是祥妃送你的,祥妃还知道你那天要动手的计划,她会不会出卖我们?”
前阵子一直忙着,谈轻都把祥妃这个人给忘了,而裴折玉昏睡时,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燕一管着的,当初峡谷留下的痕迹也都被燕一安排抹干净了,唯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就只剩下如今已回到后宫的祥妃。
裴折玉道:“祥妃那里不必担心,宁安公主被送去和亲,她最恨的就是裴璋,我们这次没有得手,还有下次。她也不至于就这样出卖我们,何况她私下送我娘的画像,若是让裴璋知道了,她也不会好过。”
谈轻这才放心,感慨道:“祥妃和宁安公主也是可怜人。”他又看向画像,“狗皇帝连你娘的画像都容不下……他这是怕自己做过的丑事被揭发吗?依我看,直接杀他太便宜他的,怎么说也得让他下罪己诏!”
裴折玉捏了捏手指,垂眸看向画像,“这么多年过去,每回病发,我都会梦到娘,但在梦里的她,面容越来越模糊,竟是记不清楚了。从前病发时无力出门,我便想着画下她的容颜,可是怎么画都觉得不像。多亏祥妃送来她的小像,让我想起了她的眉眼,原来是与我那样像。”
谈轻知道让皇帝下罪己诏太难了,裴折玉才会避而不谈,他顺着裴折玉的话看向画像,再看裴折玉的脸,弯唇笑了起来,“你们的五官轮廓真的很像,也都一样很好看。”
裴折玉似乎被夸得挺开心,抬眸望向他时,清冷的丹凤眼笑意浅浅,“王妃也是极好看的。”
谈轻觉得他这像是商业互吹,可看他的眼神格外认真,脸颊又不自觉热了起来,轻咳一声,“刚刚钟叔来送过东西,他说出京前正好碰上温管家让人给我们送新衣裳,就顺利给送过来了,还带了几个做事的人来,等你好了我叫他们过来认一下人。”
裴折玉看向他手里的东西,“这也是钟校尉送来的?”
说起手上的情报,谈轻兴奋点头,“他知道我们跟赔钱货和谈淇不对付,就派人去调查了他们,你困不困?要不要跟我一起看?”
这无疑是老国公答应帮忙的意思,裴折玉看谈轻高兴,便往矮榻扶手边挪了挪,让出宽敞的位子,“我不困,王妃上来坐着看吧。”
谈轻点点头,抱着那一沓情报踢掉鞋子爬上榻,挨着裴折玉坐下,打开手里几个本子。
“没想到钟叔查到了这么多,唔,连谈淇怎么建立他那个诗会都有,还有他们之前偷情……”
谈轻随手翻了一下,钟惠整理好的情报都是按时间排序的,他很快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打开本子跟裴折玉肩挨着肩翻看起来。
裴折玉听他这么嘀咕,哑声笑应:“从前你独自在镇北侯府住着,被二房和太子的人哄骗,跟国公爷离心,又因为假孕子丹出事,国公爷定是不放心你的。他们做过的事,再隐秘也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谈轻认同道:“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噫!原来谈淇之前跳河自杀那天晚上赔钱货去了谈家老宅,一夜都没出来……”
他正翻到谈淇进东宫前的资料,那时谈淇因为偷叶澜的诗被在晋阳王府揭穿,名声一落千丈,不少文人学子唾骂,他那诗会人都跑光了,很多买了他诗集的人跑去老宅找他退钱骂他,谈淇倒也聪明,破釜沉舟演了一出跳河自杀的苦肉计平息风波。
结果太子为他出宫,一夜没从他房里出来,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后来太子还把他带进宫里做了侍君,不用想都知道他干了什么。
谈轻撇了撇嘴,随手翻了几页东宫不宁的事,看到孙俊杰私下跟宫婢淫乐,还被赔钱货和皇后抓到过几次后差点没忍住笑喷了。
“这孙俊杰真是个人才,居然能让赔钱货吃瘪,赔钱货头顶这么大一顶绿帽子,碍于皇后都要忍着,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谈轻又翻了一页,“咦,最近赔钱货是不是吃炮仗了,居然明晃晃地在朝堂针对宁王?”
裴折玉微微皱眉,“先前瘟疫之事,太子的计划被我们全盘打乱,最后让二哥得了功劳进入朝堂。二哥毕竟是先皇后所出,哪怕是天生坡脚,也不是普通皇子能比得上的,他又得裴璋宠爱,朝中老臣偏向二哥,也是名正言顺,太子怕是在忌惮二哥。”
谈轻道:“二哥从前虽然也得宠,但从未掌权,现在进了朝堂,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裴折玉沉默须臾,说道:“在我看来,二哥比太子、瑞王都更适合那个位子,他若继位,对你我、国公爷和更多人而言都是好事。”
谈轻很是赞同,先看过赔钱货跟谈淇的近况,或许是因为在行宫没能顺利弄死裴折玉,太子还反被皇帝忌惮、罚跪,之后皇帝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太子迁怒起给管不住李云生的谈淇,谈淇居然失宠了。
现如今的东宫,薛侧妃反倒比谈淇更受宠,只不过太子现下忙着对付宁王、瑞王争,不怎么管东宫里的妃嫔,东宫里也就是薛侧妃跟谈淇小打小闹,而谈淇失宠,也导致他在薛侧妃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谈轻看完就有点想不通了,“之前谈轻没出事时,赔钱货跟谈淇私下打得火热,怎么反倒是谈轻嫁给别人之后,他们就没之前那样好了?我还记得之前老六为了维护他们两个之间的真爱,没少内涵谈轻吧?”
老六帮赔钱货和谈淇偷情打掩护,还理直气壮地用他们的真爱之名,看不起被内定的太子妃原主,这事谈轻记得,裴折玉也记得。
“六哥性子有些耿直清高,谈淇品行不端,注定六哥不愿再与他为伍,但现实是他不得不为太子做事,他这样的性子注定不会开心。”
“管他呢。”
谈轻哼道:“说他耿直清高,不如说他蠢笨自负!他自诩清高,以前看不上谈轻,反倒去维护那些违背道德的所谓真爱,怕不是脑子里全都是水,现在他又看不上谈淇了,好像踢开谈淇后他就很高尚一样。”
“反正他以前那样对谈轻,我也瞧不上他。”谈轻道:“就算他的出生注定他要成为太子党和皇后跟赔钱货手里的棋子,他也不是完全没得选,大可以自请离京远离纷争,可他没有!一边依附太子党,让他舅舅在内务府混得风生水起,又不愿顺从皇后和赔钱货安排收下李云生,一边又不敢忤逆皇后和赔钱货,还特意告诉我,当我看不出来他想暗示我帮他解决吗?什么淡泊名利,分明是优柔寡断,又舍不下那些到手的好处!别忘了他舅舅可是在内务府捞了不少油水,他娘丽嫔还在帮皇后争宠,他身上穿的平时吃的哪些不是靠这些权势得来的?还老爱写些酸诗,瞧不上官场,把自己置于道德高地,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我看到他就烦,早知道多敲他一笔才是!”
裴折玉没忍住笑出声,胸腔微微颤动,紧挨着他的谈轻自然有所察觉,略微收敛了几分。
“我就是不喜欢他。”
裴折玉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能理解就好,谈轻想想还有些纳闷,“现在看来,赔钱货跟谈淇之间果然也是塑料爱情,没用了就踢开,谈淇也是活该。不过赔钱货嘴上说真正喜欢的是谈淇,说记着年幼时谈淇的恩情,其实也不过如此,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那么自私自利。”
裴折玉微愕,“恩情?”
谈轻看他好像不知道,就将自己穿过来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告诉他,“赔钱货七岁时跟狗皇帝来过镇北侯府,当时独处时受了伤,好像是谈淇救了他。后来谈淇也说过这件事,不过在他看来,赔钱货是因为认错恩人,才选了谈轻做内定太子妃。”
谈轻说来都有点无语凝噎,“他觉得谈轻夺走了他的东西,就背着谈轻跟赔钱货勾搭上,不仅要夺走这桩婚事,还要夺走谈轻的镇北侯府。如果他顺利的话,谈轻会死,之后谈淇会成为新镇北侯之子嫁入东宫,到时就算做不了太子妃,也能做侧妃。”
裴折玉知道他口中的谈轻是指以前的谈轻,不过听他这么说感觉还是有点怪异,尤其是……
“谈淇救过太子?可是当年不是谈轻救了太子吗?”
谈轻眨了眨眼,“啥?”
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可裴折玉很快就给出了详细的回答,“太子受伤不是小事,当年我虽然还小,却也知道这桩渊源。先不说太子选太子妃不会全听从他自身喜好,所有太子妃人选都是父皇安排的,单就太子当年在侯府受伤之事,当时宫里都知道,是镇北侯的小公子救了太子。”
谈轻一脸懵,“那不是秘密吗?你给我详细说说?”
裴折玉笑容温和,“据我所知,当年太子在侯府受伤,是因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与裴璋到了镇北侯府后独自游花园时忽然晕倒,便是以前的谈轻去找裴璋救人,裴璋知道后很快就把人带回宫召来御医。”
谈轻等了一阵,裴折玉没再说话,他问:“没了?”
裴折玉摇头,“没了。”
谈轻目光幽幽,还以为他还有更详细的内情呢……
不过——
“这么说来,当年的谈轻也是赔钱货的恩人!只不过他跟谈淇碰到受伤的赔钱货时作出了不同的选择,他去找人,谈淇则是留下来给赔钱货包扎无意擦伤的外伤。那以前的谈轻怎么看也不是在冒领功劳啊!”
谈轻很不可思议,“那赔钱货跟谈淇他们在高贵什么?凭什么看不起同样是恩人的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