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番外一


    天启五年,夏,正午。


    骄阳似火,蝉鸣不休。


    今年的京城比往年都热,街上行人穿得也比往年更轻薄,描绘了精致妆容的小姐们手中飞快摇着团扇,衣着华贵的公子面露焦躁,城门口卖冰镇绿豆汤的摊子却热火朝天。


    京城城门一字排开长长的队伍,出入城门皆需经过卫兵查验,队伍缓慢近前,挨近城门的也罢,能借着日影遮阳,苦了后面的百姓,在日头下暴晒,不少人都热出了一身汗。


    进城队伍里,一架小驴车前站着一个戴着竹笠的布衣少年,大抵是因为队伍前进太慢了,他稍显黝黑的脸上没有烦躁之色,反倒是忙中抽空,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翻看起来。


    车上虽然可以遮阳,却也极是闷热,妇人打开帘子探头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叫她有些犯愁,但看着宏伟的京城城门又很是向往。


    “总算是到京城了,城门果然都比府城还要气派。”


    她看牵驴的少年头上全是汗,心疼地拿着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远儿,热不热?先喝口水吧?”


    少年这才将书卷放回背着的布包里,接过竹筒,一板一眼地应道:“谢谢娘,孩儿不热。”


    妇人无奈笑叹道:“已经到京城了,自小你大哥就爱盯着你读书认字,这趟还给你在京中找了书院,等见了你大哥只怕你也闲不下来,这天太热了,远儿还是先歇歇吧。”


    少年应了声,没再看书。


    倒是排在驴车前的几个妇人闻言好奇回头,跟车上的妇人搭话,“妹子这是南边来的吧?”


    妇人应声,左右闲着无事,便跟几个妇人聊了几句,很快便互换姓名,知道她们是结伴入京采买的京郊百姓。几个妇人也知道了这妇人是打赣州来的,今年春闱,她家大儿子金榜题名,后来进了翰林院做官,才将老家的爹娘和弟弟都接到京城。


    别看这李夫人嘴上谦虚,说自家就是靠丈夫做木匠和种粮食过日子,可她大儿子当了京官,小儿子也本事的很,就是牵驴的少年,刚满十六,已经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这趟入京来,这李氏夫妇一为了大儿子的亲事,二为了小儿子的课业,打算送小儿子到京中书院读书,几个京郊的妇人别提多羡慕了。但李氏看她们虽然家住京郊,同样是靠种地过日子,衣着大半也不比他们赣州乡镇的夫人差,精神也很饱满自信。


    几个妇人一打开话匣子就都热络起来,说她们前几年还都吃不饱穿不暖,这日子过好了全靠新帝和君后还有朝中那些体恤民生的大人们,朝中与一些商行合作在京郊开了不少厂子,给贫苦女子们提供工作岗位,像棉花厂、绣坊这些更是只招收女子。


    像绣坊这些细致活做不来的,可以去棉花厂做些不轻不重的力气活,要是实在挤不进去,种地也能过日子。这几年重开海关,引进不少海外的新作物,朝中培育之后让百姓种,种得好不好,每家都有补贴。


    就是忙活一年到头来颗粒无收,也还有官府兜底。


    孩子们上学也不用愁,官府这两年新修了不少公立学校,以京郊作试点,男孩女孩都能进去读书,不用交束脩,六年后大考核,若是通过考核,官府会安排到各家书院。


    吃得饱了,穿得暖了,不必愁孩子学业,日子自然就过得好了,对朝堂和帝后自然也很是信服。几个妇人近来也是家中有喜事,这才会结伴入京来采买,还说这几个月来京中有消息,来年女子也可以科考了。


    这要多得君后和隐王妃、安王妃还有镇国公主等人一力推行,吵了两三年才有了准话。


    李氏夫妇在驴车上听得一惊一乍,也对京城越发向往,牵驴的少年没什么兴趣,身边如此吵闹,他居然都能拿出书卷来专注默读。


    聊了一阵,李氏夫妇也定了心神,原先因为离开故土的不安被期待和向往压下去。朝中许多政策都是先在京城试行,若是他们能够一直留在京中,将来日子不会过得差。


    就在这时,一架马车从城门口出来,城门守卫毕恭毕敬,马车周边更是有不少护卫随行。


    驴车下的几个妇人登时兴奋起来,不止他们,排着队的百姓们见到那马车后也有些骚动。


    李氏便问:“这是怎么了?”


    几个妇人忙道:“这是隐王府的车架,听城门前面的人说,马车上的人应该是隐王妃!”


    是刚刚听过一耳朵的隐王妃,能跟君后被百姓放在同一个阶层,还颇得民心的人,李氏夫妇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行礼。


    隐王府的马车已然走近,几个妇人都安静下来,还都提醒大家,“听说隐王妃不喜欢铺张,隐王妃没有亮身份,我们也别瞎咧咧!”


    她们说话这么大声,看书的少年自然不是真的耳聋,在马车要路过时,他放下书卷,幽黑的眼睛看向缓缓驶过的马车。王府的马车虽大,却远远不似先前出入的京中贵人车架奢华,表面看着反倒有些朴素。


    隐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城门,往京城外而去,一队护卫守在马车两侧,看去极小心谨慎。


    少年看着远去的隐王府马车,难得没有将心神放回书卷上,而是有些呆呆地看了一阵。


    身后还是几个妇人小声八卦的声音,“听说隐王妃在京郊有个田庄,也常去那庄子上住。”


    “听说他还会养猪,还会种菜,比我们都厉害!”


    “还有还有,听说小太子很喜欢他养的猪和菜……”


    诸如此类越说越离谱的话,让少年缓缓回神。他并非没有听说过朝中这位隐王妃,毕竟他也读过这么多年书,大哥又在京中做官,但说到这个地步,他摇了摇头,俨然并没有相信这些传闻,默然牵驴上前。


    不多时,驴车入了城门,几个京郊的妇人跟李氏挥手告辞,远处有人叫出少年的名字。


    “李知远!这里!”


    少年愣了下,抬眼看去,就见一个穿着青袍官服的青年在人潮拥挤的街上笑着朝他招手。


    这是他大哥的同乡兼同窗,如今也在京中做一个小官,被唤做李知远的少年牵着驴车过去,就被青年极热情地拍着后背揽住肩头。


    “好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伯父伯母都还好吧?你大哥还在忙,让我来接你们!”


    驴车上的李氏夫妇闻言也下车跟青年寒暄一阵,青年笑得很开心,这就领着他们去住处。


    “走吧,李兄早已经安排好住处,就等伯父伯母和李家弟弟入京了,正好就住在我隔壁!”


    李氏夫妇热情地回着话,打听着他们在京中这半年过得如何,青年有来有回地回着话,那少年李知远格外的沉静,牵驴跟在身后,口中时不时默念一句书上的诗文策论。


    几人融入熙熙攘攘的街道,与许多初入京城的人一般,在这大晋中心的京城中毫不起眼。


    将近日落时分,隐王府的马车到了京郊的庄子,护卫掀开帘子,极俊秀的锦衣青年弯身下来,潋滟生光的桃花眸望向庄子门前时,门前温家妹子温云雀忙牵着孩子迎接。


    “拜见隐王妃,正好,奴婢已经让人准备好吃食热水……快,你们两个快过来拜见王妃!”


    自新帝登基,回京几年,几乎是在北狄长大的云雀早就换回了自家的姓,又在隐王和隐王妃的主持下嫁给一个年轻的举子,如今那举子在桃山学堂教书,正好谈轻手下缺人手,她便帮忙看着村里的棉花厂。


    这几年云雀一直在替隐王府做事,是看着祥贵妃的遗骨被迁出皇陵,与宁安公主一同葬入京郊公主坟后,她才忙起自己的亲事。


    隐王和隐王妃一直记得宁安公主临终前的叮嘱,温硚又还在隐王府做事,云雀的亲事是他亲自把关,确定后才请隐王和王妃做主的。


    这不,温云雀与举人成亲三年,龙凤胎也有两岁了。


    刚两岁,还是小小一个的,走路都不太稳,两个小团子绕在云雀膝后,圆润又可爱,又都是听话的,呲着牙就要上前磕头行礼。


    被唤做隐王妃的谈轻桃花眸一弯,笑了起来,漂亮又惹眼,他忙俯身拉起两个小胖墩。


    “好了,我又不是头回来,不用磕头,都进去吧。”


    云雀哎了一声,见谈轻不介意,就由着两个小胖墩缠着谈轻,一个抓着衣袖口齿不清地喊着漂亮王妃,一个眼巴巴地叫着要糖。


    谈轻笑了笑,一个接一个地摸了摸头,让向圆拿糖来分给他们,便带着众人进了庄子里。


    他这趟来,一是京城待腻了想出来走走,二是顺路看看前段时间试种的水稻长势如何。


    大晋水稻一直都是有的,就是产量不高,这几年谈轻就是在琢磨提高作物产量的事,但水平不够,这些年朝堂中又培养出来不少出色的农人,才一点点把产量提上去了。


    天已经快黑了,谈轻也就不着急去地里,牵着两个小胖墩回了卧房,换了衣裳吃了饭,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去的地里。或许是京城气候到底不太适合种稻谷,长势不算好。


    他试着用了一点剔除毒素后的异能,又去地里看了半年前引进的向日葵,这玩意倒是长得壮,想来不用太久就有香瓜子磕了。


    其实主要是这段时间工部进了不少新人,他客气一句,这些人就三天两头带着图纸来问他,这叫谈轻颇为头疼。加上裴折玉近来因为公事出京一趟不在家,他也就跑了。


    说来都怪皇帝裴昭。


    裴昭登基那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新帝御驾亲征、小太子出生,年底裴昭在阵前受伤,被送回来时已经人事不省,谈轻收到消息后,都以为他们要扶持太子登基了。


    当时小太子裴晟还不足一岁,君后叶澜也因为产后损伤一直缠绵病榻,坐了近一年轮椅。


    谁知裴昭运气好,醒了,北狄会觉得他很难杀吧。


    过了几天,他召谈轻和裴折玉进宫,片刻后支开裴折玉,支着自己包扎好的脑袋跟谈轻说他这次大难不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谈轻当时一脑袋问号,都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


    因为裴昭以前跟他根本不熟,没事跟他聊什么梦?


    裴昭又说了一些话,明示暗示,告诉谈轻,他梦见了另一个世界,梦见他跟君后叶澜依旧成亲了,然而他战死了,那个世界很混乱,资源匮乏、处处危机,气候更是极端,可那里有个基地,科技十分进步。


    当然,裴昭这个土生土长的大晋人,是说不出科技这两个字的,这是谈轻之后的领悟。


    这说的不就是他穿过来之前那个末世吗?文化倒退、生存资源稀缺,处处都是变异生物……


    幸存下来的人类为了生存下去,拧成一股线建了基地,又为了抵抗变异生物和恶劣天气、寻求资源,基地的科技高度发展起来。


    裴昭梦中所见的基地,不仅有比裴折玉和将军钟惠如今执掌的神机营里的枪更高级的各类枪|支,还有很多让他很眼馋的热武器。


    当然,他也很在意那个世界的叶博士叶澜。他不仅梦到自己死了,还梦到自己死后的事,梦见叶博士将他的遗体保存下来泡在实验室里,又梦见叶博士养了一个小怪物。


    那个小怪物,只有编号,没有名字,叫1036。


    可他长大之后,却有着一张与谈轻一模一样的脸。


    醒来之后的裴昭在君后叶澜面前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几回,发现君后对他梦中那些事一无所知,可谈轻这些年拿出来太多东西,裴昭不免对他起疑,特意找借口将他叫来。


    说实话,他问这些话的时候,谈轻是震惊的,谈轻也知道自己破绽太多,索性就承认了。


    裴昭又问他一个问题,这个梦他没做完就醒了,他想知道那个世界的叶博士最后怎么样了。


    关于这个问题,谈轻也不好说,他对于那个世界的记忆截止到他出事后。裴昭见问不出来,又试探着跟他说了几句半真半假的话,不外乎是有过打算除掉裴折玉和他的。


    但他做了这个梦后,他忽然醒悟过来,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不仅会失去他的君后,还会断了大晋将来走上盛世和强国的大道!


    梦中那样高度发展的科技,裴昭自然也向往的,他答应谈轻之后要推行的各种政策,只要谈轻给他做到将那些技术带到大晋来。


    既知谈轻和裴折玉没有野心,裴昭也愿意试一试,说不定他将来在史书上还能名垂千古。


    诚然,谈轻当时听到这话时沉默了好久,最后无奈地告诉他,自己是个物理渣,让裴昭这个梦里还得过基地少校荣誉的自己琢磨。


    说不定他还不如裴昭呢。


    他还提议裴昭这位师娘,不如再回去做一个梦?


    两人沉默了好久。


    最后裴昭也不想做梦了,他这次做梦可是差点丢了命的,他只要求谈轻尽可能做到就好。


    谈轻当年这么一答应,后来就给朝堂打了四年白工,这几年被重视起来的工部里开了一个科研部,那些人听裴昭的时不时就来找他这隐王妃取经,疯狂榨干谈轻的脑子。


    全年无休的谈轻真的累了,这才偷跑出来歇会儿。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向圆自然是懂他的,这几天在庄子谈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朝中送来那些书信他代为过目,不着急的就让人等,帝后忙着朝中大事,也无暇召他回京。


    等皇帝想起来时,谈轻已经在庄子住了整整一周。


    然后镇国公主陆锦来过一趟,代君后巡视京郊几个新开的学堂,而桃山学堂无疑就是这些公立学堂的模板,教案都是从这拿的。


    说起陆锦,就不得不提到她爹娘,昔日的建安长公主和宣平候。建安长公主如今已经是护国长公主,她一直都想插手后宫和朝堂,去年还想往裴昭那清冷得只有君后的后宫里塞她自己安排的人,给裴昭换太子和君后,触碰到裴昭的底线,彻底给褫夺了权力,让人回公主府歇着去了。


    到底是多年养母兼亲姑姑,裴昭没有对她太无情。


    护国公主野心太大,能力却一般,裴昭不让她插手后宫朝堂,陆锦又对她这个娘亲早就没有感情,她就只能把精力花到面首身上。


    至于宣平候,裴昭对自己养父一家向来都很宽容,宣平候曾经是裴昭父皇那一代的旧臣,前些年也帮了他许多,故而陆家一家都得到裴昭的重用。可宣平候跟护国公主确实是一对怨偶,他也确实因为护国公主迁怒陆锦,所以,裴昭让他们和离了。


    护国公主接着养她的面首,光明正大,宣平候倒没有再娶,偶尔会去镇国公主府看看陆锦,想弥补这个女儿,陆锦不需要了,他就接着照拂他陆家的那些侄子侄孙去了。


    当年伪帝还在时,废太子曾经强迫宣平候和建安长公主将郡主陆锦嫁给他,谁料郡主逃走,废太子却欺瞒天下人,将假郡主娶回东宫做太子妃,在新帝登基前这些事早已经被公布,这桩婚事自然不作数,可这些年来,陆锦都没有要成亲的意思。


    大抵是因为之前的事给她留下阴影,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爹娘对她没什么感情,也认清楚了自己不愿意成为被他们拿捏亲事的棋子。


    成为镇国公主后,陆锦便连男色都不近了,只与如今回到了钦天监的宋瑜宋道长走得近。


    近到什么地步呢?


    全京城都知道,镇国公主和钦天监的宋司晨常同进同出,怀疑她们要义结金兰。又有人说当年镇国公主被废太子胁迫逃出京城,便是宋司晨千里舍命护送,颇具传奇色彩。


    而说起宋瑜,她虽为坤道,对天文历法颇有研究,在其师父李监正的举荐下,几乎就是下一个钦天监监正,帝后也对她寄予厚望。


    陆锦这几年也长进不少,她本无意入朝,只是一时兴起想让女子入朝为官,想要天下女子独立自主,也一直在为这方面努力。


    前两天陆锦路过桃山学堂,跟秦如斐的夫人,如今在不远又建起了女子学院的田先生见了一面,确定谈轻在,才来了谈轻这里。


    还吐槽了皇帝提醒她有空去把谈轻叫回来,陆锦哪有这个本事?只跟他说有本事你把隐王召回来,那隐王妃肯定也就回京城了。


    但君后不便出宫,君后要推行的国策也只能让她代为行事了。陆锦在朝事上完全是新手,近来忙得一团乱,也是来偷闲的,她最羡慕的莫过于一直在赚钱的裴彦夫妇了。


    新帝登基后,裴昭这个皇帝求贤若渴,一个人才都不放过,加上谈轻提出要开海外贸易,那必然要用裴彦。裴彦跟他夫人李氏这两年坐船到处跑,上回跑到了高句丽,他们手下的人更是跑得远,今年有了更好的船之后,正盘算去更西边的海域。


    陆锦还有事在身,喝了一盅果茶就走了,却留下不少礼物,是前几天京中一个贸易会里淘买来的新鲜玩意。这几年开了海外贸易,京中也多了不少金发碧眼的商人,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大晋的玻璃,每回来除了丝绸、茶糖之外都会带走一批玻璃。


    玻璃厂早就充公交给君后了,还是君后叶澜心疼谈轻,又偷偷拨给他几个大庄子做弥补。


    裴折玉忙完回来那天,谈轻正好不在庄子里。他在这附近养猪很多人都知道,有很多人学他养猪、开农家乐,他听说附近开了一个新景区,买门票进去,想摘果子随便摘,想钓鱼随便钓,其中包含一顿饭。


    据说那风景不比他的桃山差,这不是六月份,桃花花谢了,果子还没结上,光秃秃的也不好玩,谈轻就带着向圆买了门票过去。


    还别说,门票二两银子。


    挺贵的。


    也没什么果子吃。


    景色倒不错,山上有个天然瀑布,颇为壮阔,山下有一处湖心亭,可以供人游湖采莲。


    也不知道这山头是谁包的,生意头脑挺好的,也学了裴彦家的畅意楼分店自助的法子,加上现场钓的活鱼和山珍吃的还是不错的。


    不过京城不缺权贵,这地方也就能骗骗外地人。


    还有人傻钱多的主。


    谈轻腹诽完,看完了瀑布和湖心亭,戴着草帽跟向圆去了钓鱼竿,就到了角落里钓鱼。


    裴折玉找来时他已经快睡着了,桶里没有一条鱼。


    向圆见到他后先是一惊,正想行礼,裴折玉便摆手让他下去,悄无声息走到谈轻身后。


    在外面谈轻还是很警觉的,一有人靠近,他一个激灵醒过神,回头瞥见玄色暗绣五爪蟒龙的衣角,顿时松了口气,抬眼看见裴折玉下颌上青色的胡茬时没忍住笑出声。


    “你怎么找来这里了?刚回来吧,胡子都没刮。”


    裴折玉拉过向圆先前坐的小板凳坐下,长腿颇有些委屈地曲起来,笑着抱住谈轻亲了亲。


    谈轻被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脖子痒痒的,忙推开他的脸笑道:“差不多就行了,扎死人了!”


    裴折玉也不脑,拉住他的手笑问:“嫌弃我丑了?”


    几年过来,裴折玉腻歪人的劲是一点没减,俊美的面容也没变过,气质愈发出众,越发清冷出尘。当然,这得是刮了胡子的时候,没刮胡子时看着有点粗糙,还是帅的。


    谈轻笑道:“不敢。你办完事了吗?怎么不待在庄子等我?都跑出去半个月了,不累吗?”


    裴折玉执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亲,冷冽的丹凤眼中满是柔情,“我想早一点见到轻轻。”


    谈轻笑着抽出手,“这还是在外面,我在钓鱼呢!”


    裴折玉默默看向他身边的木桶,里面空荡荡的,他也不需要说什么,谈轻就羞得红了脸。


    “我这是刚开始钓。”


    谈轻撒完谎,还是不为难自己了,“算了,我们回去吧,改天在我们自家庄子再钓就是了。”


    裴折玉按住他手背,温声道:“不忙,接着钓吧。我也累了,陪轻轻再坐一会儿不碍事。”


    谈轻这才看到他眼底的乌青,不免有些心疼,“跑去东北那么远,不累才怪,困不困?”


    裴折玉摇头,牵着他的手说道:“回来时碰见了谈将军,他说,下个月钟将军要成亲了,他和谈夫人会回去,也邀我们一定到场。”


    战争结束后,谈显和钟思衡都回了京城,谈显在兵部担任要职,钟思衡则依旧是他的副手,这段时间他们有公务也出京了一趟。


    谈轻点头,“我知道的,钟叔给我送过请柬了。我打算再在庄子休息几天,就回京城了。”


    三年前战胜北狄之后,北狄认输求和,割让不少疆土,还将皇子送火来做质子,臣服大晋。


    如此一来,裴昭自然也愿意议和。毕竟北狄大部分疆土都离大晋太远了,隔着沙漠,打下来也很难打理,北狄愿意投降称臣就够了。


    长达数年的战争结束,老国公也终于放心,回到京城享受了几个月天伦之乐后撒手人寰。


    他走时没吃什么苦,毕竟年岁也大了,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


    国公府留给了钟惠做为他的将军府,钟思衡和谈显住在镇北侯府。伪帝裴璋早在新帝登基半年后死于凄苦的宗人府里,这镇北侯府是裴昭重新封赏给谈显和钟思衡的。


    而对于当年老国公和谈轻一起从谈家族中过继过来的谈明,谈显也认了自家老丈人给自己认的儿子,谈明便把他跟钟思衡当做自己的父母一般孝敬,而钟思衡也还有福生这个徒弟和师枢这个师弟一直孝敬着。


    福生如今也长本事了,被提到禁军副统领,时常帮君后办事。师枢这人却半点没有入朝为官的意思,天南地北的到处乱跑,每回回来都给钟思衡、谈轻和福生几人带礼物,用他的话来说,他自在惯了,不想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更爱混迹江湖。


    如今钟惠是西北军将领之一,他已年近四十,夫人是他少年时错过的心上人,早些年被家人所迫嫁给一位病弱少爷,丈夫早死孀居多年,今年刚重逢,下个月就要成亲。


    谈轻都想好到时礼单怎么定了,跟裴折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鱼竿愣是一直一动不动的。


    这让谈轻有些尴尬,刚刚二十五岁的他脸皮依旧没变厚,正好找借口走时,一帮年轻的学子赏景赏到了他们这边来,看去大多是十几岁出头的样子,直奔他们不远的小舟。


    谈轻认得出来他们身上的学子长衫,偏头小声跟裴折玉说:“这该是国子监的学生吧?”


    裴折玉点头。


    湖边小舟只有一条,却有七八人,都要去湖心亭赏景是坐不下的,其中一个布衣少年第一个提出自己不去,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转身就走,让其他几人多少感到有点扫兴。


    “乡下来的就是没见识,算了,秦兄,我们走吧?”


    秦姓学子不认同地瞪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眼走远的布衣少年,朝几人摆了摆手追上去。


    “你们去吧,我们再找船!”


    几个学子里有人不大高兴地嘀咕了几声,又被同窗哄着,划着小舟往湖心亭慢慢飘去。


    谈轻正要走,就见那气质衣着赫然与几个国子监学子不同的布衣少年正捧着书卷走向他们,那秦姓学子也跑了过来拉住人解释。


    “他们没有恶意的,就是有些骄纵,李兄不必在意。答应了李大哥带你出来,我肯定是要陪你到底的,李兄不喜欢游湖玩耍吗?”


    布衣少年不得已放下书卷,说道:“不必如此,我无意游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


    秦姓学子笑说:“读书什么时候不能读?你过几日也要进国子监,到时有的是你头大的时候。李兄你除了读书,就没别的喜好?”


    布衣少年道:“我只想读书。”


    秦姓学子笑容一僵,挠着脸颊说:“那你也不能走路也看,出门玩耍也看啊!再说了,这本书我看你这两天已经读过很多遍了……你想安静点,那我们就坐下聊会儿天?”


    他瞧见这边还有几个石块适合坐,说着拉上少年过来,绕过草丛后才看见岸边的谈轻和裴折玉,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指着旁边说:“那个,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谈轻点头。


    他本来就打算走,对爱学习的学子他一贯脾气不错,又暗暗多看了一眼那布衣少年,猜他应当出身不高,定不是京中的权贵子弟,也不知道小小年纪是怎么进的国子监。


    那布衣少年被拉下来,手里的书也被秦姓学子拿走了,不得已看向他,等着他开口说话。


    秦姓学子这才高兴了,“你刚入京城,对京城了解有多少?也是啊,国子监里不少学子都是权贵出身,你要是不多了解一点,只怕以后得罪人被穿小鞋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说吧?就刚才说胡话那韦兄,他爹是大理寺卿,可不敢得罪,还有另外……”


    他跟布衣少年飞快说了其余值得一提的同窗来历,布衣少年都静静听完,他就介绍起自己,“我姓秦,李大哥应该跟李兄说过我吧?我呢,是秦祭酒的同族侄子,其实这一片我都熟,我有个小叔,他就在这边做山长,李兄,你听说过桃山学堂吗?”


    谈轻刚要放下鱼竿,听人提起自家学堂又顿了顿,挑眉看向裴折玉,裴折玉笑而不语。


    两人就都没起身,听那秦姓学子接着说:“不错,就是隐王妃手下那个桃山学堂!朝中刑部尚书周大人就是桃山学堂的第一批先生,去年秋闱他当年教过的第一批学子有几个下场,今年年初都入了殿试,都是你我这般年纪,如今都已经是翰林进士了!”


    他又问布衣少年,“你想不想去桃山学堂看看?我小堂叔就住在学堂那边,我小堂婶也在,她在桃山那边创办了女子学院,听说学院门匾是镇国公主亲笔提的,女子学院我肯定没办法带你进去,可桃山学堂可以。李兄,你要是想去我们今天就走?”


    布衣少年道:“进去不易吧。”


    秦姓学子笑道:“容易得很!桃山学堂没那么严格,大部分学子都是小孩子,每日都要回家的,只有少部分出挑的学子会交给特别的先生带,这批学子也是要参加科考的。”


    谈轻默默点头,确实如此。


    他当年刚创办桃山学堂时就只做了一个框架,后续基本都是秦如斐带其他先生一起完善的。


    但他那以人为本、有教无类的宗旨一直流传至今。


    秦姓学子不知想到什么越发激动,“还有,你知不知道,桃山学堂离隐王妃的庄子很近,我要是求一求我小堂叔,说不定我们还能见一见隐王妃……李兄知道隐王妃吗?”


    隐王妃本人谈轻看了两个少年一眼,又看裴折玉。


    裴折玉饶有兴趣地听着,丹凤眼中满是温柔和耐心,像是不管谈轻要待多久,他都陪着。


    布衣少年的反应格外的平静,“当朝隐王的王妃。”


    秦姓学子啧了一声,纠正道:“隐王妃之所以闻名不是因为他是隐王的王妃,是因为他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情,我们吃的用的玩的还有如今朝中很多利民的政策都与他有关!李兄,我跟你说,不懂隐王妃的好,你有难了!我做梦都想见隐王妃呢!”


    谈轻顿了顿,有点尴尬。


    接下来让他更尴尬的来了,秦姓学子激动得手舞足蹈,“我们秦家虽然高不成低不就,但朝中有些事也是清楚的,咱们大晋能打赢北狄,让北狄称臣,多得隐王妃做出来的神器枪!还有还有,百姓能吃饱穿暖,也多亏了隐王妃,你知道他还养猪吗?”


    “他就是养猪的神!”


    谈轻:“……”


    裴折玉眸中含笑。


    秦姓学子兀自吹捧道:“都说隐王是伪帝之子,但同为伪帝皇子的宁王、梁王即便能在朝中挂职,都只是一些不重要的位子,阜阳王甚至都没有入朝!唯有隐王殿下,深得陛下和安王殿下信任,背后还有当年扶持他对抗伪朝的西北军,如今在朝堂上权势滔天,陛下为何能容忍隐王至此?”


    布衣少年问:“为何?”


    “因为猪!”


    秦姓学子笃定道:“隐王妃养得一手好猪!陛下喜欢他家的猪肉,君后才会让小太子认隐王妃做老师,小太子更甚,听闻小太子尝过隐王妃养的猪肉之后就对御膳房的美味佳肴没了兴趣,茶不思饭不想书也不念了,偷跑到隐王府中帮隐王妃喂猪!”


    谈轻就猜到会这样,这是坊间近些年关于他,最离谱的一个传言,帝后都曾经听说过。


    明明只是因为裴昭做了一个梦,他跟裴折玉才免遭被裴昭这狠心师娘挫骨扬灰的毒手。


    不过真相听起来似乎更离谱……


    布衣少年也觉得很离谱,“照你的说法,隐王妃不是养猪仙人,就是妖妃,竟用猪肉控制了当朝帝后,还有小太子,你相信吗?”


    “说不得说不得!快把这话吐出来重新说!”秦姓学子忙不迭捂住他的嘴巴,立马回头看向谈轻和裴折玉,笑容里多了几分害怕。


    “那个,李兄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八道,两位大哥行行好,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好不好?我们还是很敬重隐王和隐王妃的!我希望他们长长久久,留在朝中为大晋开创盛世!”


    谈轻抽了抽嘴角,按住裴折玉手臂,回了一个假笑,“你们在说什么?我们没有听见。”


    为了那句长长久久,裴折玉对谈轻的话没有异议。


    秦姓学子暗松一口气,双手合十冲他们道谢,“谢谢两位大哥!哎……不是大哥,公子,你们看起来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这才发现,带着草帽的谈轻和胡子拉碴的裴折玉其实很年轻,说是二十出头都不为过。


    裴折玉这胡茬都掩不住的出色容貌还有谈轻藏在草帽下那张唇红齿白的漂亮脸蛋,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秦姓学子忽然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走过来,小心地看着他们。


    “公子怎么有点像画本上的隐王妃?”他又看向裴折玉,“还有一身玄衣……隐王殿下?”


    谈轻眨了眨眼,面不改色道:“真的吗?原来我长得像隐王妃吗?我还以为我长得丑咧。”


    秦姓学子即刻反驳,“怎么会?公子很俊俏的咧!”


    谈轻被夸得直乐,看向裴折玉说:“我们养猪的,哪里是什么隐王和隐王妃?而且我们是兄弟,我这大哥穿黑就只是因为黑衣服便宜。再说了,隐王和隐王妃有那么多庄园不去,为什么要花钱来这里钓鱼?”


    “也是。自从隐王妃养猪的事传出去后,这一带多了很多人养猪,京中那些权贵也都……”


    秦姓学子挠了挠头,被说服了,他看了看谈轻出门前特意换上的朴素布衣,又看了看风尘仆仆的裴折玉脸上的胡茬,最后点头,“隐王和隐王妃,应该很爱干净才对,而且听说他们喜欢打赏身边的人金珠……”


    谈轻差点笑喷了,好歹忍住,收起了鱼竿,回头看了眼裴折玉,这便提着空桶起身,“看来今天这里不好钓鱼,我们换个地方钓。”


    秦姓学子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但也不失礼貌地拱手行了礼,“抱歉,是我们吵到二位了。”


    “你们好好读书,将来也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谈轻笑着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便默不作声地接过他手里的空桶。


    担忧那两个少年回过神来发现什么,谈轻立马拉着裴折玉走人,等走出一段路看不见这两人了,谈轻才噗嗤笑出声来,鱼竿当成拐杖使,幸灾乐祸地看着裴折玉,“你居然被人说不爱干净,就因为没刮胡子!”


    裴折玉弯唇一笑,将笑到直不起腰的人揽进怀里,在他耳边说:“他们还说,轻轻是妖妃。”


    谈轻睨他一眼,还是没忍住笑,忙道:“不说了,还是快走吧,回去就把你这胡子给刮了!”


    裴折玉才二十六,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好,再说了,那胡茬一靠近就扎得谈轻脸怪痒的!


    二人走后,秦姓学子有些莫名惆怅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要不是衣服不对,胡子不对,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隐王和隐王妃。”


    布衣少年从他手里夺回了自己的书,“或许他们就是。你方才说,隐王和隐王妃喜欢给身边的人打赏金珠?是什么样的金珠?”


    “金珠就是金珠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隐王妃喜欢金猪,也喜欢金珠子,但是很少给人打赏金珠子,隐王府也很清廉的,隐王妃挣的银子肯定是他自己用心血换来的!”


    维护完崇拜已久的隐王妃,秦姓学子失望叹气,“他们应该不是隐王和隐王妃,隐王妃有自己的庄子,隐王最近好像不在朝中,他和隐王妃怎么可能会同时出现在这里呢?”


    布衣少年思索了下,说道:“可那个被你嫌弃不爱干净的男人,穿的是亲王的五爪蟒袍。”


    他说完就走,留下被他这话震惊石化的秦姓学子。


    “蟒,蟒袍?”


    秦姓学子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拍脑门,连忙追上去,脸上满是震撼。


    “真的,真的是蟒袍吗?我还以为,他衣服上有些泥点子,那暗纹,估计也是没洗干净……”


    布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悯,“我虽然爱看书,但我眼睛没有坏,那确实是蟒袍。”


    秦姓学子瞠目结舌,扶住心口,又是高兴,又是后悔,满腔悲愤让他有了想吐血的冲动。


    “我,我刚刚都做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