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慕容锦面露难色,嘴唇嗫嚅半刻,一个字没吐出来。


    闻折柳将手中那白玉雕的平安符盘在手中,沿着红线,一下一下捻,静心感受其中纹路,细细把玩。


    “有话直说。”


    “陛下恕罪,微臣并不知陛下之意,乃让微臣将此讯息传到何大司马耳中。”


    慕容锦原本只是双膝合拢下跪,这下光跪都不成,头不住磕地,触到毯子,发出“咚咚”闷响:“微臣只是让人将信送去中原京城,并未确保会传入何大司马耳中,她究竟是何态度,微臣更是不甚清楚。”


    闻折柳并未提到“何霁月”三个字,可慕容锦到底跟他相处过一段时日,知晓他有多稀罕手里那何霁月亲自给他求的平安符。


    他口中的“她”,还能是谁?


    闻折柳身子下意识前倾。


    这是个渴望获取更多信息的姿态,身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他这样暴露自己此刻的情绪,实在有所失态。


    可此举,若落到个仅仅想得到妻主消息的小夫郎身上,倒还挺惹人怜。


    但慕容锦一声没劝,只是低头等候闻折柳的吩咐,她实在清楚,这份怜惜,她给不起,闻折柳也不要她的。


    他只求何霁月怜。


    闻折柳语速不自觉比平日快几分。


    “你有没有让人刻意强调,说那个新生的婴孩,与何霁月的眉眼,有七八分相像?”


    这其实是无稽之谈。


    孩子刚出生一两周,只吃奶和哭泣利索,其余时段都在酣睡,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五官压根儿没长开,只隐约瞧出是个人样儿,根本看不出来像谁。


    闻折柳命慕容锦对中原那头这般说,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他生母已逝,整个西越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再没有什么人会横在他与何霁月中间,将她们俩拆散。


    能阻碍她们的,只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国仇家恨。


    闻折柳不是没想过即刻抱上孩子,拖着虚弱的残躯,去中原皇宫求见何霁月,将他欺瞒她一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给何霁月叩头请罪。


    可这样做,就能解何霁月心头之恨么?


    他可是整整骗了她十几年。


    他知晓何霁月最讨厌别人骗她。


    他明知故犯,得了便宜还卖乖,骗了何霁月,还想恬不知耻求她宽恕,让她继续为他牵肠挂肚,在他病中悉心照顾,天底下,哪有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是他欠何霁月的。


    他既然承袭这西越皇位,就要带着整个西越,同他一并赎罪。


    挽回何霁月心一事,他已布局。


    她愿入,是她们余情未了。


    不愿,那他就真的只能抱着孩子,咬牙去中原求见了。


    这恨缠缠绵绵到今生,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再续到下一世,又让他站到何霁月的对立面。


    他不愿与她为敌,他只想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叫她快乐心安。


    “陛下刻意嘱咐过,要提到孩子容貌一事,微臣没齿难忘。”慕容锦恭敬跪着,“微臣已将这个消息一并传去中原,请陛下放心。”


    “嗯,有劳。”


    闻折柳摁了摁太阳穴:“你我曾成过亲这件事,一定要瞒住她。”


    慕容锦仍跪得四平八稳:“臣遵旨。”


    “没别的事就下去罢。”闻折柳伸手想调身后软枕位置,可掌心一离开床榻,那总使不上劲的腿就开始抖,好似手臂沾了水珠子,人要甩掉似的。


    他咬牙强撑,将滑到嘴边的痛呼咽回去,只道:“离开的时候去偏殿一趟,让小白送公主回来。”


    这不争气的腿,总在他想关心闺女之时掉链子。


    难受得紧,他还是念着小姑娘。


    虽说整个养心殿都是闻折柳的人,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加害公主,断不容易。


    可他是个爱操心的,眼里一刻没有那小姑娘的身影,心里便一刻放心不下,总觉得她离开他,他大半魂魄也被勾走了。


    不自己亲眼盯着,总是不放心。


    慕容锦领命退下,小白抱着悠悠转醒的公主进来,他见到闻折柳苍白的脸,以及锦被下不住抽搐的腿,眼睛瞪大:“陛下,您这腿,怎地又……”


    “不必声张。”


    闻折柳双手撑着床榻,坐都坐不住。


    他想抱会儿孩子,但有心无力。


    孩子到他怀里,只怕


    会摔到地上。


    “先把公主找个温暖地儿放下。”从小病到大,闻折柳早已习惯与痛楚共处,他只要鼻子还出气,眼睛还睁开,吩咐起人来,依旧有条不紊,“再将那治疗腿疾的药,煎一副过来,我吃过,自然就好了。”


    “是!”小白忙不迭领命退下。


    小公主闭眼酣睡,对自己父亲的病痛一无所知。


    闻折柳盯着她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又想起他刻意让慕容锦放出去的,“西越公主与何霁月面上有七八分相像”的传闻。


    她到底是何霁月的孩子,日后长开,定会有她的影子。


    现今纵没有,也总让他想起何霁月。


    她娘此刻,在做什么?


    她听到他刻意传出的消息,得知他的身份,心里会怎么想?


    她最恨叛徒,倘若知晓与她青梅竹马十几年的他,竟然是西越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以女子为尊的世道,用男人的身子继承西越的皇位,与她“分庭抗礼”,又会怎么想?


    只怕是要除之而后快罢。


    快刀斩乱麻,是她最拿手的事儿。


    心中烦躁,身子跟着不好受。


    闻折柳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痛之中,连苦药何时被端入屋都不知。


    直到小白将药碗端到他面前,他才缓过神,接触到熟悉的苦味,胃脘一阵翻江倒海,闻折柳并不理会,硬是咬牙咽下平日非得小白用糖哄才肯咽下的药。


    “呕!”


    忧虑伤脾胃,药才刚入喉,未抵达胃脘,就被无情吐出,甚至是一种爆发性的姿态,从鼻腔喷到痰盂。


    他满口鼻都是火辣酸苦气儿。


    “咳,咳咳!”


    嗓子受这火辣一呛,完全受不了,闻折柳瘫在一堆软枕上,有气无力轻咳。


    “啊啊!啊?”


    小公主是个好奇心重的,又听到熟悉的呕吐声音,下意识往他这儿叫。


    只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清醒时间终归短暂,闻折柳草草漱过口,还没来得及哑着嗓子同小姑娘解释,她又眼睛一闭,自顾自睡去。


    “叫贺兰远过来。”


    闻折柳略一阖眼,吩咐小白。


    小白很是不解:“您方才不是说,不碍事,不必请太医么?”


    闻折柳伸手,戳了下闺女脸颊:“不是给朕看,是给公主请平安脉,她年纪尚幼,粗心不得。”


    贺兰远召之即来,她给公主诊脉,轻声细语道句“公主一切安好”,又提议。


    “此刻临近夏末,天儿凉快起来,公主又活泼好动,总在宫里待着,只怕是闲不住,趁她不睡觉之时,带她出去走走,让她看些新鲜事物,是极好的。”


    “……嗯。”


    不光闺女,他也该出去走走了。


    总在屋子里怄着,哪怕是盆再娇艳的花,也要蔫了。


    在榻上躺了三五日,闻折柳整个身子骨酸透了,他乍一动弹,四肢百骸便发出叽哩嘎啦的声响,好似辆年久失修的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扶着床头,缓慢从榻上挪下来,他心悸得厉害,嘴唇泛紫,不动声色吞了颗东方岚赠予他的救命丹才缓过来。


    小白“咯吱咯吱”推来步舆。


    “贺兰太医说,陛下有心外出透气是好的,只是您身子虚弱,贸然行走容易伤筋动骨,可以用这个。”


    “贸然行走”?贺兰远还真会挑词用。


    他现在连动都动不得,怎么走?


    ……左不过怕得罪他罢了。


    “推朕去看看静江。”整个人坐到步舆上,闻折柳手空出来,又能稳稳当当抱闺女了,他将盖腿毛毯往上一提,侧头吩咐。


    静江不仅是下游百姓用水的主河,也绕处于中原的大都一周,算是护城河。


    江畔风大,闻折柳身子骨弱,本不该去吹风,可一想到这江水通中原与西越两国,他总按耐不住那汩汩流动的思念之情,说什么也要来亲眼看一看。


    静江悠悠,如中原江南小桥流水。


    妻住静江头,夫住静江尾,日日思妻不见妻,共饮静江水。


    闻折柳静静在江边步舆坐着。


    好似块盼望妻主归来的望妻石。


    只是他这望妻还没望上半刻,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就哇一声哭出来。


    她又饿了。


    她不懂她小父亲的伤春悲秋。


    她只是要喝奶。


    “乖乖,不哭了。”闻折柳看她嚎啕大哭,心中一酸,泪水随之蓄满眼眶,“爹爹给你喝奶,不哭了好不好?”


    赶回宫中,少说也得一刻。


    这孩子性情急躁,想来是等不到的。


    他只能在这儿,立刻给她喂。


    “小白,你领侍卫将这附近拦起来。”


    小白嘴唇张了张,却没敢说出心中疑惑。


    就在这儿给公主喂奶,岂不是有袒胸露乳之嫌?若要被朝中那些言官知晓,又要参谋权篡位的陛下一本了。


    小姑娘不懂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饿,要吃东西。


    “还不快去!”眼见晶莹泪珠,从自己千娇百宠的小姑娘眼角滑落,闻折柳挥手斥责,语气上难免重了些。


    “是。”小白只好照做。


    窸窸窣窣声起,公主哭声渐消。


    闻折柳环抱闺女结实的身子,纵是身子被她咬得生疼,心中仍如明阳高照,暖烘烘一片。


    她母亲见她这样健壮,定会欣慰。


    他父凭女贵之日,指日可待……么?


    用闺女来换取何霁月的怜悯,他还真是个恬不知耻、不称职的父亲。


    第92章


    “啊,啊啊!”


    小公主吃完奶,又活蹦乱跳起来。


    她才出生一两周,头上只有薄薄一层胎发,许是早产的缘故,这发丝细软,打着卷盘在她头顶上。


    只是这么看,她倒像温顺猫儿。


    可她分明是山大王。


    想喝奶就要立即喝,晚一息都不成。


    现在肚子吃饱了,又想让人陪她玩,不顾她爹哺乳后身子倦,非得在他怀里蹬腿。


    “呃!”身子一倦,各种难受都找上门来,闻折柳刚给她吃完奶没一会儿,正想强撑着陪她玩,腿部一阵猛抽。


    好似那民间绘本中的抽筋扒皮。


    腿难受,手也跟着没劲儿,他脊背紧紧贴步舆,好几次下滑,险些连孩子带自己一同摔下去。


    小白在一旁看不下去,自告奋勇要替闻折柳分忧。


    “陛下累了,属下来抱您,可好?”


    “哇——”


    公主方才嘴角还隐约上扬,这会儿完全撇下去,露出唇内那还没长齿的牙床。


    一声接一声,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


    她还不会说话,但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不消思索一息,便用实际行动告诉小白,就要爹爹,就要爹爹!


    “不哭不哭。”


    腿部抽搐来得快,去得也快,闻折柳好不容易缓过来,不顾头上出的那层薄汗,从袖里摸出帕子,直直往小姑娘眼角点,轻轻拭去她夺眶而出的泪珠。


    “呜呜……”小姑娘还不足月,照理说并不重,可闻折柳抱着,却隐约吃力。


    应当是她才喝完奶,比平日略沉些?


    哄闺女还来不及,闻折柳无暇细思。


    “爹爹抱,爹爹抱,不哭了。”


    闻折柳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哭泣声渐轻的闺女,心里柔如蒲苇。


    他就只剩这么个宝贝了,能不哄着么?


    这孩子降生在他这儿,也是可怜,出生到现在,连亲娘一面都没见过,他亏欠她太多,只好用切实行动赎罪。


    待小姑娘长大些,再好生管教罢。


    中原,皇宫。


    “郡主,大事!”陈瑾“嘭”一下推开主殿大门,直直冲进来,竟是连丝毫礼数也不顾。


    淡淡瞥了风尘仆仆的她一眼,何霁月将手中朱笔搁下:“什么事这么急?连门都不能叩一声。”


    “您还记得,西越,那新皇


    么?”陈瑾气喘吁吁。


    “记得。”


    何霁月眉眼平静无波:“可这与闻折柳何干?与我中原社稷又有何干?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与闻折柳不相干的,都不叫大事?你又谎报军情,该罚。”


    “郡主,属下冤枉呀!这件事不仅与闻公子有关,还与中原西越两国形势有关!”


    陈瑾嘴皮子翻飞,跟春日里的花蝴蝶一般:“那男太子不仅登大宝了,还在龙椅上生了个小姑娘!”


    “在龙椅上生?”


    见陈瑾连连颔首,何霁月蹙眉。


    “在哪儿生倒无所谓,他自己的孩子,乐意在哪儿生就在哪儿生,只是这孩子,他何日怀上的?这,又是谁的孩子?”


    “这就是古怪之处了!”陈瑾眉飞色舞,“属下派人给贴身照顾新皇的人银子,她们还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还不算,有更奇怪的……”


    “少卖关子,直说。”何霁月拎起架上朱笔,淡淡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陈瑾咽了口唾沫。


    “据西越慕容一族传出的消息,那男太子诞下的婴孩,与您,有七分相像。”


    “啪嚓”一下,何霁月手中朱笔断成两截,原本舒展的眉紧紧拧起。


    与她有七分相像?


    她风流倜傥是装的,只宠幸过闻折柳一人,她族中除她与景明帝何丰以外,再无女子,何丰自己有后宫三千佳丽宠幸不过来,应当不会找西越人生。


    可这孩子若是她的,那也只能是闻折柳的。


    “此事有蹊跷。”


    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何霁月一饮而尽,用直抵肺腑的寒凉,来抚慰心中的躁动焰火。


    “这孩子出生,才约莫一周罢?怎么就看出与我有七分相像了?怕是谣传。”


    她小弟出生那会儿,可是过了个把月,五官才长开,此前都是一张皱巴小脸,连美丑都分不出,怎么可能瞧得出像谁?


    但这无稽之谈,能传到她耳中,多半是背后有人指使。


    是谁想让她认为这孩子是她的?


    是那摸不清底的西越新皇。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是他贵为皇帝,但被哪个女子玷污,有了身子,想要找个女子来当孩子生母?


    那他从西越女子中找便是,找她作甚?


    有捷径,非得走远道,莫名其妙。


    陈瑾挠了挠头:“……这倒也是。”


    何霁月缓慢转起那串翠绿佛珠,咔哒咔哒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过。


    “这新皇是什么来头,你可查过?”


    说起探到的消息,陈瑾又打鸡血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听西越宫里人说,这人是流落西越民间,被司徒筠找回去的,可据属下所知,那新皇,是独孤秋驾马车带回西越的,而独孤秋,正是西越派往我中原的使臣之首。”


    很好。


    这西越男皇生的孩子像她,他还不生活在西越,是从中原出去的,与突然造访中原的西越使臣独孤秋有关。


    当日追到断崖边,那马车里的高烧男子浮现眼前。


    他眼睛鼻子眉毛,都与闻折柳两模两样,可最是那不可或缺的娇嗔,简直是依葫芦画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怎么着,闻折柳不是无缘无故消失。


    他是早就计划好要跑。


    怪道他之前问“郡主,若有一日奴离开,去了个很远的地方,您待如何?您会伤心么?”,神态是那样期期艾艾,眼神是那样躲躲闪闪。


    敢情不是害怕,是心里发虚。


    他一早便知晓,他对不起她。


    何霁月嘴角勾起抹冷笑。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西越新皇,是闻折柳?”


    陈瑾张了张嘴,没敢发出声音,门外倒响起关泽的声音:“臣大理寺卿关泽,求见郡主!郡主,臣有要事要报!”


    要事要事,又是什么要事?


    还能有比与她朝暮相处十几年的青梅竹马,竟然是敌国新皇,更震撼的事儿么?


    何霁月依旧端坐。


    只是眉眼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怒火。


    “你说。”尚未全然失控,她断不会迁怒旁人。


    “陛下,那户部尚书安瑞有话要禀报。”关泽咽了口唾沫,“是关于闻公子的,他道,要亲自同您说。”


    何霁月眉头紧蹙:“押上来。”


    “陛下!”安瑞一被人押上来,就对着何霁月嚎啕大哭。


    “注意你的言辞。”陈瑾冷声提醒。


    那景明帝还有气儿,这“陛下”的称谓,到底还是属于她的。


    安瑞乱七八糟哭了一通,在何霁月耐心告罄前,顶着被鼻涕糊满的脸,大声嚷嚷:“微臣要告发,那闻折柳,身上流着西越皇室的血,他,就是西越新立的王!”


    嗯,真是巧,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她已猜到大半之时才说。


    “你有何证据?”何霁月轻叩桌案。


    安瑞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慕容锦亲手所书,陛下若不信,可亲自派人去验。”


    陈瑾先接过来,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可以行刺的暗器,才递到何霁月手中。


    慕容锦虽是西越人,可这封书信,用的是中原语,到底是想传到谁的手上,一目了然。


    可雪白之物晃眼,何霁月纵是再想忽略,也没忍住去探查真伪。


    这玉碟,是真的。


    书信文字做得了假,玉碟却不能。


    他闻折柳,是西越货真价实的皇子。


    指尖摸索触感冰冷的玉碟,脑中那零碎线索连成了片,何霁月垂眼,望向那不时随风而动的铃铛白玉耳坠,从鼻腔哼出声笑。


    好一个闻折柳。


    以羔羊之姿,将她耍得团团转。


    她只当自己是那执棋人,对他这个需要呵护,不堪一击者,额外关照。


    却不知他稳坐棋盘对面,不仅能与她分庭抗礼,还会利用她的怜爱,给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打掩护。


    安瑞此人虽背刺一并谋事的相府,有可恨之处,但若无他,她还不知要被骗多久。


    闻折柳啊闻折柳。


    苦苦瞒我十四年,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陈瑾。”


    在梨花木椅静坐片刻,何霁月兀自将突如其来的巨大情绪波动消化殆尽,再睁开眼,里头的自嘲无影无踪,只剩连日操劳留下的疲惫血丝。


    “传令下去,让赤甲军即刻清点人马,集结粮草,明日一早,启程往西越去。”


    “阿嚏!”


    闻折柳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怀里安睡的公主嘤咛一声,又闭眼睡去,对此类惊扰见怪不怪。


    “陛下,当心着凉。”小白忙不迭给闻折柳肩头搭上条薄披风,“不若,回宫去罢?外头凉,当心受风。”


    “……嗯。”闻折柳摁了下略发胀的太阳穴。


    怕是不用担心。


    头疼脑热的,他确实又着凉了。


    好在他难受归难受,没有吵到闺女吃饱奶后的小憩。


    分明还处在夏日,阖宫里头都放着消暑用的冰盆,闻折柳里外裹了三层衣裳,手脚仍旧凉飕飕。


    他环抱闺女,昏昏沉沉在步舆睡了一路,被小白扶下马车,才觉不妥。


    “把公主抱出去。”


    他这风寒来得突然,小孩子身体弱,将病气传给她就不好了。


    “是。”小白抱过公主,小声劝他,“陛下,您身子不适的话,还是请贺兰太医来一趟罢。”


    闻折柳扯了扯嘴角,苍白一笑。


    “不过寻常乏力,歇会儿就好了。”


    瘫倒在软枕中央,心脏对应的那片后背隐隐作痛,闻折柳不自觉蹙眉。


    他这心,近日总是不宁。


    可闺女就歇在耳房,能出什么事?


    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第93章


    “郡主!”一听何霁月这显然是要开战的意思,陈瑾“扑通”一声跪了,“中原与西越交好一年之久,两国百姓安居乐业,贸然挑起战争,只怕是要天下大乱,郡主三思啊!”


    何霁月做出这个角决策前,已让冠关泽把安瑞带下去。


    主殿沉寂片刻,徒留陈瑾急促呼吸声与何霁月平稳转珠音。


    何霁月略一阖眼。


    “你不用劝,我意已决。”


    她从来不是冲动行事之人,虽不欲与西越挑起战火,但闻折柳骗她十几年,还偷摸当上皇帝,实在欺她太甚。


    她总得亲自找到他,要个说法。


    何霁月到底大权在握多年,举手投足间,上位者气度尽显,她手往外推,分明是个不容抗拒的姿势。


    “是。”陈瑾这下是不得不从命,她眉眼低垂,“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去……慢。”何霁月食指与中指并拢,往里勾了勾,“召见一品以上官员来郡主府,


    我有事要与她们商议。”


    陈瑾即刻行动,何霁月正要趁此机会,再独自平复下情绪,又见陈瑾跑回来。


    “郡主,有一婢女求见,自称是养心殿来的,看着面生,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何霁月抬手摁太阳穴。


    当着众臣子的面,将“陛下”的下属打发出去,终归是不好。


    倒不如放她进来,听她想说什么。


    她正一肚子气没处撒,不正好打瞌睡来枕头?


    “放她进来。”


    “参见郡主。”来者是伺候景明帝的小侍女,她行过礼后,张口就问,“陛下差奴婢来问,外头为何闹哄哄的?”


    “你这般,是在质问郡主么?”何霁月尚未发作,陈瑾已经沉不住气,听听这宫女的口气,好似她那好陛下真的还在那龙椅端坐似的!分明就是个傀儡,甩什么脸子?


    “陈瑾。”何霁月略抬手。


    言外之意是不必同个传话的侍女置气,总归她主子何丰没几日好活,就是在这会儿让让她又如何。


    “没什么,本郡主府上的人跑了而已。”


    见景明帝派来的人如此方寸大乱,何霁月心里焦躁,倒莫名少了一截。


    她十个指头交叠,肘部撑在红木桌案上,于阶梯后的高椅,静静俯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


    “转告陛下,不用她操心,臣的人,臣要亲自抓回来。”


    何霁月一双桃花眼冰冷低垂,里头的杀气,压根藏不住。


    好似猛兽狩猎前,要吃顿开胃小菜。


    侍女一怔,忽地大声哭嚎起来:“郡主饶命!奴婢并非刻意冒犯郡主,只是奉了陛下之命,在对郡主出言不逊,郡主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本群主要说要罚你么?”


    何霁月微哂。


    这人给她带来旁的消息,转移她对闻折柳疯一样的关注,她感激还来不及。


    她何霁月向来稳赢。


    如何就要被个男人乱了阵脚?


    “好生‘照顾’陛下,本郡主回来时,她得还能喘气,不若,她在哪儿,你就在哪儿,明白了么?”


    她既要带兵去攻打西越,离开中原京城,那这景明帝,是不得不留。


    国不可一日无君。


    哪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也要符合傀儡的本性,稳稳当当坐在上面,让下头的人安心。


    何霁月一摆手。


    “下去罢。”


    秋风乍起,卷起外头地上落叶,哗啦啦往窗内刮,连带着挂在窗边的白玉铃铛耳坠叮呤当啷。


    何霁月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扯下这由清心变恼人的玩意儿,神情变幻莫测。


    她手几次抬起,好似要摔了这劳什子。


    可到底,还是没扔。


    战场上,她冷漠无情,但在女欢男爱中,她是长情之人,闻折柳纵是千错万错,到底也与她相伴十几年。


    如此干净利落地与过去的喜怒哀乐一刀两断。


    她做不到。


    西越,皇宫。


    “唔……”


    闻折柳缓慢睁开眼,身子骨一阵酸。


    这身上的热好似没退,反倒还重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唤小白,眼前又是一片黑,正要就着这股难受的劲儿再昏过去,却却被烧开了水一般的尖叫吵醒。


    “哇——”哭声之主许是未得到及时关注,喊的音量越来越大。


    闺女怎么了?


    闻折柳喜静,又正处于歇息时段,工人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整个养心殿里,会发出这样惊天动地嗓门的,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


    “小,小白……”闻折柳眼珠往旁一转,气若游丝唤小白,正撞上他小碎步跑来,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公主。


    他面露难色:“陛下,公主饿了。”


    ……也是,他的小姑娘虽然爱哭,但不会随便哭以兴师动众。


    无非为两件事。


    吃喝,拉撒。


    后者贴身照顾她的宫人可以伺候,若是她们压不住这个哭声,那多半是前者。


    没办法,小姑娘只喝他的奶。


    他久久不醒,她只能饿着。


    “抱过来。”闻折柳躲到帐幔后,下意识要解开盘扣。


    便于喂养,他近日穿的衣裳,都是可以在侧边解开,窥见里头风光的,可凉飕飕的秋风一灌进来,他昏沉头脑一刹清明。


    不可,他现在病着,喂不了她。


    “抱出去。”闻折柳指尖在额角一点,眉宇浮现懊恼之色。


    眼看口粮就在跟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被娇宠惯了的小公主,哪儿愿意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当即哭得更大声了。


    眼泪不要银子似的哗哗流,全化作刀子,洒在她小父亲脆弱不堪的心坎上。


    “爹爹现在,身子不好。”


    闻折柳说两个字,便停下来喘一喘。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得出他中气不足,随时要闭眼昏过去。


    可小姑娘还不处于能听懂人话的年纪。


    她不管不顾,还是大哭。


    太阳穴突突直跳,闻折柳隐约感觉不好,眼疾手快扶住床头。


    他早早做出决策,以温和但不可拒绝的姿态,与啼哭不止的闺女“有商有量”。


    “让白哥哥带你出去吃羊奶,好不好?”


    “哇哇哇——”小姑娘以更凄厉的嗓音回报。


    眼前发黑,耳畔嗡鸣,闻折柳听着小姑娘一声比一声高的哭,整个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疼。


    他还要说什么,却是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小白一手抱着公主,一手扶住闻折柳直直往榻下砸的头:“都愣着干什么?快请贺兰太医——”


    闻折柳这一晕,便晕了三日。


    所幸他此前下奶汤喝得勤,期间奶水不断,小姑娘哭唧唧,但一口奶没少。


    只是小公主的重量越发沉,闻折柳的身子却愈瘦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还没有熬到这个病走,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没几两肉,现在更是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疼。


    贺兰远心急如焚,见温和方子不起效,咬牙用猛药。


    闻折柳这才能偶尔清醒吃东西。


    可这清醒只是暂时性的,也只是时段性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闭眼昏着。


    连小姑娘在他耳畔哇哇哭都不没用。


    他身上这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常是今日稍退热,明日又烧得神志不清,好不容易清醒片刻,又浑身酸痛,连坐在榻上看个奏章都费劲。


    陛下到底怎么了?


    贴身伺候闻折柳,小白眼见名贵药汁流水一般灌入他喉,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病有丝毫起色,心中不禁冒出这个疑问。


    自打从静江回来,陛下就是这部郁郁寡欢的病恹恹模样。


    莫非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病?


    万万不敢利用公主来讨好闻折柳,小白只好向不会说话的畜生去。


    “雪玉,你……”他跑到庭院中,话说到一半,又僵住。


    那通体雪白,极通灵性的猫,正在秋日暖阳下,与一日日清醒时刻愈多,满眼好奇的小公主“喵喵”“啊啊”叫。


    一人一猫,不亦乐乎。


    也是啊,陛下近日清醒的时辰太少。


    睁开眼睛就是喝药,以及给小公主喂奶。


    两件事做完,又沉沉睡去。


    一大摞任务,全都堆给慕容一族。


    不光朝臣与陛下越发生疏,连小公主都开始“移情别恋”,找猫儿玩去了。


    “呃!”


    流苏落地帐幔内,闻折柳一头乌发散于软枕,柳叶眉微蹙,圆眼紧紧闭着,额角冷汗点点,黑发衬得他面颊愈发苍白,跟刚从水里浸出来一般。


    “陛下,陛下?”小白担忧的嗓音在帐幔外头响起。


    “哈!啊……”


    猛然睁开眼,目光对上帐幔垂下的精致流苏,闻折柳缓慢回魂。


    他又做这个梦了。


    这个何霁月发现他身份后,用尽一切办法,在身体与心理上报复他的梦。


    她夺他皇位,让他沦为监下囚;她当众剥光他衣裳,强迫他在两国百姓跟前丢尽颜面;她抢走


    尚且不满周岁的小姑娘,不允他这亲生父亲看哪怕一眼。


    一切都是那么可怕,如洪水猛兽。


    可又是那么真实。


    何霁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一早就知道。


    是以这个让他痛得无法呼吸的梦,自从他从连接中原与西越两国的静江边上回来,就一直阴魂不散。


    “啊,啊啊!”


    闺女稚嫩的嗓音萦绕耳畔,闻折柳被噩梦震散的魂魄终于扯上风筝线,回了笼。


    “陛下!”“咚咚”粗暴叩门音起,慕容锦拔高八度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外头炸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还请陛下接见!”


    闻折柳三魂又被吓走五魄。


    他手抵在心口,甲盖泛起绀紫,来来回回呼吸好几次,才压下隐隐约约的心绞痛。


    “……什么事?”


    “中原那方撕毁合约,要与西越兵戎相向,那雌赳赳气昂昂,领兵而来的何大司马,点名要见您呐!”——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晚了会儿,明天争取不迟到[爆哭]


    第94章


    “……谁要见朕?”


    “大司马”三字震耳欲聋,闻折柳纵是再耳畔嗡鸣,也听得一清二楚,慕容锦说这三个字时候的口型,他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下意识反问后,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何必明知故问?做作。


    慕容锦不知道闻折柳是因震惊反问,只当他真没听清,老老实实答了一回。


    “回陛下的话,是中原何大司马,何霁月,她领着赤甲军过来,不出三日,便抵达边境,说是,说是定要亲自见您一面。”


    呼吸不自主急促,眼尾不知何时开始发烫,闻折柳皓齿用力咬住唇边嫩肉,久未修剪的指甲尖儿将掌心扎出鲜血,才不至于当着慕容锦的面,失态任泪流。


    噢,真的是何霁月。


    她不辞辛苦,跑来这么远找他。


    他还以为自己思念过重,出了幻听的症状还不够,连幻视也找上门来,只为让他觉得他没有被她抛弃。


    眼下,她的确没有放弃他。


    反倒超乎他的预料,蟒蛇般死死缠上来,一副不得猎物势不罢休的模样。


    心口阵阵闷痛,胸腔随之发胀,闻折柳稍折腰,压在心口上的指节青白,指甲盖绀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该来的惩罚,总是逃不掉。


    说是惩罚,其实也不恰当。


    这个局,是他亲自布下的。


    从亲生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又奉他之命,在与那小小年纪被寄养在京城的郡主接触中,可耻地春心萌动,他就想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索性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给自己谋下了这盘棋。


    何霁月肯赏光,还带着如此多姐妹来到两国边境,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她如他所愿赴约,他不该避而不见。


    曾经他也想过隐姓埋名,在中原做何霁月府中那藏着的娇娇儿。


    可从被独孤秋抓出郡主府,一路隐姓埋名送到西越那时起,他便知晓他再也回不了头,早晚会有这么与何霁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一日。


    既是知晓躲不掉,又何必害怕?


    更何况,怕也没用。


    何霁月最讨厌的,就是叛徒。


    而他无论是自愿,亦或非自愿,都已经成为她眼中的这种人了。


    暮色四合,微风从窗外灌入,吹走屋内沉闷,尘埃在烛火中分毫必现,往事浮现眼前。


    “何无欢!”


    小闻折柳双手捧着糕点,用他这病弱之人最活泼的姿态,蹦蹦跳跳往郡主府里屋去,只是他身上病气未消,平日玉石般清亮嗓音,喊起来的音量并不大,久未得回应。


    但他也不恼,只是轻车熟路,往郡主府主殿摸去。


    那时何霁月少年丧母,整个郡主府盖满白布条,闻折柳奉生父之名,也出于私心,来郡主府给何霁月送点心。


    他瘦削身子挪到屋外,没听见何霁月或陈瑾的嗓音,只听见声声闷响。


    还有挥舞武器时,带起的风声。


    “啪!啪!”随着耳朵贴到门上,闻折柳依着他平日旁观何霁月与大哥闻柳青练武的经验,越发肯定,这是鞭子抽在皮肤上的声音。


    而且这一声比一声急的,还有被强行捂住,但还是丝丝缕缕外溢的痛呼,不出所料的话,这人多半快皮开肉绽了。


    可这是郡主府,谁在打谁?


    闻折柳心中慌乱,脚下步子也跟着乱。


    没有武功傍身,他本就不是个善隐藏的主儿,当即被屋内一声暴喝钉在原地,旋即门从里头呼地打开。


    “谁在那儿?”是陈瑾,她面色不虞。


    “……是我。”陈瑾站在那儿,挡住大部分视野,闻折柳没太搞清楚情况,下意识迈过门槛,迫不及待要将手上那篮烫手山芋送出去。


    无论她们谁打谁,他都只是来送点心的,什么事都与他无干。


    然而血腥气扑鼻而来。


    闻折柳下意识朝血腥味最浓之处望去,惊讶发现那儿仅离他三步之远……是一滩形状难以形容的血肉模糊。


    好不容易红中一抹黑白,黑球还在白框里头转,他才发现这是人面上的眼。


    “呕——”


    闻折柳富家少爷出身,连杀鸡都没见过,哪儿见过人彘?


    早些时间好不容易从嗓子里头灌入的滋补汤药,稀里哗啦溅了一地,他手软脚软,手上拎着的糕点一松,波棱盖打弯,直愣愣要往地上栽。


    可糕点落地的声儿,与他跪地之音,都没有响起。


    是小何霁月一手扶一个,英雌救美。


    “你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眼里蕴含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有与她这个年龄严重不符的深沉。


    哼,他怎么就来不得了?


    闻折柳张嘴要驳,胃脘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莫提辩驳,他站都站不稳。


    还是何霁月扯他出满是血腥气的屋子,陪在外头在藤椅坐着,身娇体贵的小少爷才手扶心口,勉强喘上气。


    “为什么我不能来?我只是吃到了好吃的甜糕,想跟你分一块。”闻折柳雪白腮帮子微微撅起,如同画像上的冷美人,被画师画龙点睛,加上了精气神。


    “送个糕点而已,让你家下人跑一趟便是,你出来,又吹风。”美色当前,何霁月不为所动。


    闻折柳蹙眉。


    ……她言外之意,岂非你这小子身子虚弱,本就麻烦,别出来走一趟吹风难受,还有劳烦她亲自送回府上,更麻烦?


    你何霁月总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你才麻烦!


    闻折柳奋力夺过何霁月手中的点心盒子,将精美包装三下五除二拆开,随手捻起一块,气冲冲往冷冰冰的何霁月嘴里一塞。


    “我就是来送糕点的,还要挨你一通骂,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闻折柳作势别过头去,手臂却被人拽住。


    “……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何霁月并非情绪外露之人,恰逢那时母亲何玉瑶离世,加之刚从长公主手中接过事务,许多事没人指点,一做就错,又不得不顶着别人的嘲笑做,她心中戾气冲,一不留神,才伤了闻折柳脆弱的心灵。


    她略一阖眼:“只是这场景太血腥,我不想让你看见,才让你以后避开这个时段来。”


    “可是你要动手打人,是不会挑时段的,我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有撞见的可能,与其说这个,不如告诉我另一个。”


    闻折柳话锋一转:“这个人犯了什么事,你要把他的四肢都削去?”


    “她是叛徒,出卖了我母亲。”


    何霁月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她做成人彘,已经是她付出的最小代价,至于其它手段,你不必知道。”


    闻折柳身子不住发颤,片刻后,还是没忍住,捂上嘴,猫腰又呕了两下。


    “怕?”何霁月顺了顺他单薄脊背,在他呕完后,平静递上杯温水,“有什么好怕,你又不是我下属,而且……”


    她尾音拖长,刻意吊他胃口。


    “而且什么?”闻折柳只记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干笑得很勉强。


    “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小何霁月眉眼温柔,如冰雪消融。


    “折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陛下,陛下?”小白连声呼唤,终究是让光怪陆离的往事裂了口。


    “小白,扶……咳,咳咳!”


    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像是被空气呛住,扶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苍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瘦削脊背抵在床头软枕,状若西子捧心。


    小白忙不迭双手奉上温水:“您喝点水,润润嗓子。”


    闻折柳指尖一个劲儿抖,压根儿握不住盛清水的杯盏,可喉咙干得发痛,急需水分补充之下,他只好就着小白的手,喉结滚动,咽了两口水。


    他下颌棱角分明,宛若精美画卷上那一抹凌厉的线,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


    “扶朕,起来。”


    闻折柳一口气喘不匀,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朕,要,即刻,启……”


    他“启程”的“程”还没从嘴里吐出,眼珠忽地往上一翻,露出一大片脆弱乳白,身子歪歪斜斜软下,又晕了过去。


    “陛下!”


    东宫主殿灯火通明,又是个不眠之夜。


    天苍苍,野茫茫。


    辽阔草原是两国的天然边界线。


    何霁月领大军压境,候了十日,西越那头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可为首那人,并非她要见的闻折柳。


    “慕容……”何霁月与慕容萱交战多回,晓得面前这女子,是慕容萱独女,可姓甚她明白,名谁,她没去记,索性随口称呼,“慕容家那小姑娘,你娘应该告诉过你,我要见的人,不是你罢?”


    她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并非急迫,甚至称得上温和,好似与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闲谈。


    可何霁月笑意不达眼底。


    慕容锦本就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只与她对视一眼,整个身子便不争气一哆嗦。


    “何大司马莫急,您要见之人,已经来了,就在我身后。”她往身旁被何霁月吓懵的小兵啐一口,祸水东引,“愣着作甚?还不快将陛下请上来!”


    “……是!”小兵慌慌张张往。


    不多时,慕容锦身后开出条道。


    一辆步舆,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由与何霁月有一面之缘的小白推出,可何霁月连看都没看曾与之交战的小白一眼。


    她只死死盯着步舆上,那又清瘦一圈的男子。


    他身上绑了数条细带,被稳稳束腹于步舆之上,乌黑眼睛沉闷不见光,雪白面庞毫无血色,每根发丝都好生挽于发顶,有股慷慨赴死的从容不迫与庄重。


    他身上所着并非龙袍,而是凤冠霞帔。


    他怀里,抱着个大红襁褓。


    第95章


    秋风萧瑟,凉意席卷,何霁月与闻折柳,一人坐在高头大马行云身上,一人蜷在狭小步舆里头。


    步舆吱嘎作响,停在何霁月五步之遥。


    小白停住向前的脚步,下意识要躬身退去,又担心自己离开,闻折柳一人推不动步舆,僵在原地只怕是不好,只好迎着何霁月冰冷的目光,咬牙往后退了一步,树桩似的扎在闻折柳后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心乱如麻,却不知何霁月压根儿没看见他。


    她满心满眼,只有步舆上的闻折柳。


    他膝头盖了条薄毯,薄毯边上镶的流苏隐匿在他腰侧,映出他那两条细瘦长腿,孤零零垂在步舆前头。


    空晃晃,好似没有丝毫支点。


    何霁月半边眉头一下拧起。


    奇怪,之前闻折柳逃离中原,她在马车上还与他见了一面,那时候他只是烧得神志不清,腿脚上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怎么现在这会儿,就严重到要坐步舆的田地了?


    闻折柳双手紧紧环着孩子,小心翼翼抬眼,对上何霁月冰冷好似冬夜白月的目光,心尖一颤。


    她果然是在生他的气。


    不过这也不奇怪,他做了错事,本就该受到惩罚。


    但罚他,也罢。


    能不能,不迁怒孩子?


    她尚处于襁褓之中,还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何……”闻折柳张嘴想道歉,可何霁月姓氏一到口中,他又舌头打结似的,怎么也吐不出下一个字。


    他该叫她什么?


    “何霁月”?“何无欢”?


    亦或同她们一样,称呼她“何大司马”?


    何霁月倒没有理会他的结结巴巴,只是干净利落翻身下马,往他这儿来。


    她桃花眼压得很低,配上那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唇,看起来不像暴怒,但也不能看出情绪不佳,靴子一深一浅踩在草原上,将本应该铿锵有力的踢踏声掩埋。


    “你是何时,知晓自己是西越皇男的?”


    何霁月俯下身子,张开双臂。


    她两只手左右岔开,分别撑在闻折柳步舆两边扶手上。


    “……”沉吟片刻,闻折柳咽了口唾沫。


    说实在的,他在刚识字的年纪,就知道自己这不可见光的身份了。


    未春心萌动前,见何霁月的每一面时,他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精心谋划,全无真情实感。


    可账要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他欠她的,未免也太多。


    但面不改色地说谎,他也做不到。


    唯有沉默以待。


    “不说话?”何霁月一把掐住他白瘦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锐利的眼神,“怎么着,上回见你,你眼瞎了,这一回见你,你哑巴了?”


    “眼瞎”,“哑巴”,多么伤人,简直是每一个词,都刀一样,往闻折柳心上戳,一下一个洞,鲜血直流。


    何霁月垂眸,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闻折柳。


    她只当她将话说得这般绝情,闻折柳原本就是对遣词造句十分敏感之人,定会有所控制不住情绪,怒也好,骂也罢,她只想看他波澜不惊的脸上裂开一条缝。


    谁知,他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么久不见,他还真能耐了。


    对旁人的话没什么反应也就罢了,连对她的夹枪带棒,都可以视而不见。


    怪不得能以男子之身当上皇帝。


    冷心冷血的,是有当皇帝的潜质。


    他既然这么不想与她见面,又为什么要故意把这个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还要打扮得这么隆重来赴约?


    “说话。”


    何霁月捏闻折柳下颌的力度加重。


    闻折柳不自主偏头,要躲开她充满质问意味的目光,他皓齿咬住薄唇,好似受胁迫又不得不从的高岭之花,肉眼可见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就这么讨厌她?


    “啪!”何霁月忽地抬手,一巴掌扇在闻折柳脸上。


    她目光沉沉,一眼望不到底。


    这不是刑讯逼供,是更见不得光的,惩罚。


    火辣辣的疼痛霎时袭来,闻折柳先一步感受到的,居然不是撕心裂肺的心碎,而是感激涕零的欣慰。


    他跟河蚌似的,她如何好言恶语,仍一声不吭,何霁月居然还肯理他。


    那他在她心里,可是还没化作一扬起来便散作满天星的灰,任由疾风骤雨,一样能留下让她难以忘怀之物?


    “


    咳,咳咳!”


    时值初秋,草原上夏季随水长起来的草,不着痕迹往下退去,强风裹挟着裸露出来的沙土,一个劲往人群挥舞。


    闻折柳体弱,哪儿受得了这个?


    他用宽袖掩住口鼻,还是被呛得一个劲儿咳嗽。


    “抱歉。”血腥气上涌,闻折柳含着眼里那咳出来的一汪水,小心翼翼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沫,嗓音沙哑,又带着几分自嘲,“是我骗了你。”


    何霁月打他,她并不意外。


    他只是没料到,何霁月会亲自用手打他。


    毕竟何霁月虽亲上战场,但一般都在队列中央,用不着近身搏斗,她更喜欢的,是用远距离的鞭子与刀剑。


    被她亲自抬手扇巴掌的,他还算是独一份儿。


    何霁月冷哼一声,又是一巴掌。


    第一下,她只用了三成的力,小惩大诫,顺带试探闻折柳的身体。


    见他一脸恍惚,非但一个字不说,还眉宇间隐约露出痴迷之意,眉头一皱,用了五成的力。


    她拳拳到肉,闻折柳这受不得丝毫暴力的娇贵肌肤,登时一片红,鲜血争先恐后渗出,顺着他瘦白脸颊流下来,他头上梳的发髻,受巴掌带起的风,散了大半。


    鬓边垂下几缕乌发,更衬他唇角白得吓人。


    闻折柳耳畔嗡鸣,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将自己往步舆边角塞,才勉强稳住下滑身形。


    “……抱歉。”


    那会说会笑,将“撒娇”一词演绎得活灵活现的少年,此刻眸光黯淡。


    来来去去,都是这道歉的两个字。


    得,不过半年没见,人还变傻了。


    何霁月双手抱于胸前,居高临下,毫不客气地以俯视姿态,望向这比一摔就碎的玉还脆弱,全然不堪一击的清瘦身影。


    “闻折柳,哦,现在该称呼你司徒折柳了罢?——不过要改回来,也不算难,待你整个西越,都归于我中原之下,你姓什么,还不是由我定——你还记得,背叛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么?”


    闻折柳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他怎会不记得?


    他就是记得太清楚,才会在意识到他与何霁月避不了要见上一面时,来来回回做那个劳神费心的噩梦。


    “你说说,我从哪儿下刀好?”


    何霁月“咻”一下抽出长剑。


    锋利刀刃受日光一照,晃得刺眼。


    她浑然不觉,只往闻折柳臂膀比划,又朝他大腿根上头的空气划了一道。


    “这儿,还是这儿?”


    闻折柳沉默不语。


    他眼里眸光闪动,仿佛蕴着一潭藏满世间悲怆的水,映出冰冷绝情的执刃者,眼尾那一抹红。


    “何大司马!”慕容锦皇帝不急将军急,闻折柳抱着小公主沉默不语,她已然按捺不住,在后头大喝,“您答应过,不伤我西越陛下的!”


    何霁月一刀飞过去。


    “咻”一下,小刀擦过慕容锦发尾,稳稳扎在她身后的草地上。


    “我与他交谈,没你说话的份儿。”


    慕容锦讪讪闭嘴。


    “说说看。”何霁月没了自己那把长剑,索性抽出陈瑾腰间佩刀,将刀尖抵在闻折柳那张漂亮无瑕的脸上。


    她面上似笑非笑,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冷:“当年我母亲,在与西越一战中,被人投毒,不治身亡,你在那场战争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投毒”?


    闻折柳喃喃,漂亮眼珠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什么投毒?”


    “你不知道?”何霁月步步紧逼,“连你这个西越皇男都不知道,天底下,又有谁知道?当年我母亲在鱼尾坡秘密驻扎的消息,是不是你传给西越的?”


    “……我不知道。”


    那一封封他住在相府时,与西越往来的信件浮现眼前,闻折柳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一下抱住脑袋。


    “我没有,参与过,当年的事,我只是,只是……”


    一口气卡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闻折柳瞳孔一缩,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摸出丝帕,可还没来得及捂在嘴上,就“唔”一下喷出口鲜血。


    他这一身凤冠霞帔,本就是喜庆的正红。


    染上血,在日头底下,更是亮得刺目。


    “咳,咳咳……”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响起,闻折柳圆眼半闭,整个人都在颤,像是随时要晕过去。


    何霁月盯着他,愣是没移开眼。


    她五指回握,硬生生制住下意识要给闻折柳顺背的动作。


    她只是扇了他两巴掌,还没用全力,更没有对他上手段,他怎么就吐血了?半年不见,他身体差到这步田地了?


    “哇——”小姑娘原本在养心殿里被闻折柳吵了将近一个月,对不时噪音也算是熟悉了,可以边听边睡,但到底她年纪小,一来二去,终于是被娘爹吵醒了。


    何霁月手一抬,是个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


    充满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陈瑾,抱她下去。”


    到底这在襁褓里哭得哇哇的,是她的孩子,不若,敢在她心烦之时嚷嚷,这小家伙便是死千百遍,也不够赎罪。


    “不可!”


    平淡如水的闻折柳,终于有了何霁月期待的炙热反应。


    他细瘦双臂紧紧环抱襁褓,漂亮眼尾带着些许晶莹的泪,嗓音凄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子规啼血。


    “何无欢,你心里有什么怨,尽管冲我来,求你,不要伤害孩子。”


    第96章


    狂风呼啸,从耳畔刮过,带走这片草原上所有的喜怒哀愁,何霁月盯着从闻折柳眼角滑落的清泪,满脑子都是他方才颤抖着身子,脱口而出的“求你”。


    她动手打他,他都没哭。


    怎么她一要把孩子抱走,他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串一样往下掉?


    可他作为一个父亲,欺瞒好友如此之久,没能给孩子先做好真诚待人的表率,又有什么资格再养孩子?


    何霁月似笑非笑,好似黄泉里冒出的活阎王。


    “你对这孩子,情感这么深?”


    闻折柳呼吸一滞。


    他说出这话前,想过他这么一说,何霁月会有的反应。


    她若还硬着心肠,必会冷脸将闺女抢去,如何处置,要看孩子可否福大命大,若因他与闺女的感天动地父女情打动,则心中发软,将孩子留给他。


    可她这似笑非笑的,是什么意思?


    不等闻折柳细细思索,何霁月堪称残忍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起。


    “那我就更要带走了。”


    何霁月直接伸手抱。


    她力气大,手速快,还算准了闻折柳这怀胎九月的小父亲,不忍心让孩子缺胳膊少腿,愣是一下便将小姑娘抢了过来。


    “哇——”小姑娘自打出生以来,是头一回见到何霁月。


    纵使何霁月是她生母,她也不识得,只知晓自己离开父亲那柔软舒适,充满奶香气儿的怀抱,肉乎乎的小脸只能贴到何霁月冰冰凉的盔甲上,哭得更伤心了。


    闻折柳怒火攻心,眼前一黑,软绵绵向前倒去。


    何霁月眼疾手快,与将闻折柳稳稳束缚在步舆上的带子,一同将他扶住。


    啧,这父女俩,还真是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带走。”何霁月将小姑娘送到陈瑾手中,握住步舆背部把手,下颌一抬,示意陈瑾先把小姑娘带回营地,她随后就到。


    “何霁月!”未曾料到何霁月如此光明正大,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陛下与公主一同掳走,在后头观察局势的慕容锦慌了神,“你不能将陛下与公主都带走!”


    “我若执意如此,你待如何?”


    何霁月禁锢闻折柳动作强势,眼神却柔似水。


    她自顾自将闻折柳推走。


    “我与你家陛下情谊深重,哪儿舍得杀他?你去外头打听打听,落落到我手里的叛徒,断无他这样的待遇,三日内,他肯定能活着回来,只是——”


    “背叛就是


    背叛,他能留着一条命,但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就看他自己的表现了。”


    慕容锦“扑通”一下跌坐在地,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何霁月嚣张离去,将金枝玉叶全带走。


    何霁月一回到驻扎地,还算稳健的步子,霎时快了几分。


    “陈瑾,传军医来。”她尾音罕见不稳。


    听闻大司马有请,在茅坑里解手的军医来不及做更多清洁,提起药箱,拔腿就往将军帐跑。


    大司马身强体壮,八百年不叫一回军医,若是传唤,便是出了大事,她怎能不急?


    谁知大司马在帐中安坐,只是对她一指榻上那人。


    “去看看,他这身子,是怎么回事?”


    军医不敢怠慢,忙不迭给昏迷不醒的闻折柳把脉:“回大司马的话,这位公子先天体弱,又刚生产完,身子还没恢复,气血双虚,亏空已久……”


    “少跟我掉书袋。”


    何霁月一抬手,冷冷打断:“怎么治?”


    “这……”军医抹了下头上渗出的冷汗,“这恐怕,得去京城请宫中太医来,属下救醒这位公子,不难,难的是他那双腿,经脉近乎断绝,再不用名贵的药养着,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经脉断绝”?如此严重?


    何霁月上前摁了摁闻折柳的腿。


    “他这双腿,并无外伤,何来经脉断绝此言?”


    “大司马有所不知,这男人生孩子呢,就跟鬼门关里过一遭似的,能产下孩子,那都是万幸,怕的就是孩子与孕夫,一个都留不下来。”


    军医小心翼翼:“这公子本就体弱,生产耗掉他太多气血,又没能及时补上,因而供给有限,腿不能行。”


    何霁月若有所思。


    “那你就开补气血的方子不就得了?”


    “补气血三个字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军医冷汗直冒,“且不说,这公子昏着,能不能喝进补药,就是能喝进去,属下也不敢用猛药,只能温补,可温补,又不知要补到什么时候,实在是难办呐。”


    “有什么难办的,你自己的不都把法子说出来了么?温补就是了。”


    何霁月掌心向内,将在帐口守着的陈瑾召来:“陈瑾,送大妇去开方子。”


    将军帐内静谧,时值秋季,草原入夜后,比有日头晒着的白昼凉得多,连何霁月都冻一哆嗦,不得已扯过条披风盖上。


    榻上的人,更是脸色青白,若非还有气进出,真跟逝去没两样。


    何霁月拎起羊毛毯子裹住闻折柳,可他非但没有被热量暖得舒展四肢,还迷迷糊糊用手扳起没有知觉的腿,一个劲儿往毛毯缩。


    就这么冷?连条厚毛毯都不够他分?


    何霁月幻视一周,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


    身康体健火气足,加之天将将入秋,距离入冬还差得远,她帐内没备着火盆,更无汤婆子。


    整个帐内,最暖和的就是她本人。


    也罢,闻折柳纵是做了再多对不起她的错事,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谢罪,到底是她何家唯一血脉的生父。


    更何况,她们还有十几年的情谊。


    爱恨情仇杂糅,怎能就这样一笔勾销?


    闻折柳得活着,才能慢慢赎罪。


    解开触感冰凉的盔甲,何霁月三两下蹬掉靴子,掀开毛毯一角,鱼入水般钻进毛毯。


    她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意,可到底也比毛毯里那静静躺着的人,暖和多了。


    轻轻一搂,压根没碰着肉。


    何霁月一直强迫自己在面对闻折柳之时,坚硬如磐石的心,终于裂开了条柔软的缝。


    闻折柳本来就瘦。


    现在这样,真跟骨头架子似的。


    他不是去西越美美当皇帝去了么?还能饿着自己?半年不见,人就瘦成这样……


    还是说这半年,他也不好过?


    心中思绪万千,何霁月闭目而眠。


    闻折柳半梦半醒间,只觉四肢发寒,宛若仅仅裹了件单衣,就在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中央,苦苦追寻离开雪原的路径。


    全身上下的热量,一点儿都存不住,全随呼啸而过的风刮去。


    体力不支,又积雪路滑,闻折柳一连打了好几个滑,实在无法前行,索性一屁股坐下。


    这雪原能葬送人的性命,他原本避之唯恐不及,可怕归怕,他思绪清明,不用细想便知,仅凭他一人,绝对走不出去,挣扎了无意趣,不若顺其自然,静静感受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孤寂,心如死灰地等候雪原这头怪兽,肆无忌惮吞噬自己为数不多的生机。


    他原本就是短命之人,孤身一人在这白雪地里,左右都是挺不过去,以及面容狰狞地挣扎,倒不如就这样了结……


    不!


    闺女嗷嗷待哺,何霁月还在等他解释清楚,他怎能就这样不清不楚逝去?


    将将归于寂静的心脏,受他强烈的求生欲望感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跳动起来。


    顶着刺骨风雪,闻折柳咬牙爬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一心求生,“天帝”感其诚,从天而降个与他身子差不多高的人形暖炉,不收他半分银钱,全方位驱赶他身上寒意。


    四肢百骸流过火焰般热烈的暖,闻折柳下意识手脚都攀上去。


    却没有注意到在现实中无法动弹的腿,居然也随他的心意,紧紧扒住这暖炉,与她贴得严丝合缝。


    唔,好暖。


    闻折柳咙间不自主溢出呓语。


    何霁月枕戈待旦,耳朵一捕捉到动静,脑子还没开始转,眼皮已掀。


    见闻折柳哼哼,只当他又做了噩梦。


    她微微蹙眉。


    闻折柳平日里,总皱着眉头在心里琢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怎地午夜梦回,做不了一个美梦?


    他以男儿身,继承了他母亲的皇位,又诞下结合西越与中原两国皇室血脉的公主,于江山社稷之大功,早已史无前例,注定要名垂千古,不该高兴还来不及么?


    “睡罢。”


    压下复杂思绪,何霁月将闻折柳肩头搂得更紧些,注意到他的腿还孤零零留在冰冷毛毯原地,伸手扯过来,“我在这儿。”


    怀里那人还是不安分。


    他小声呜咽,薄唇一张一合,却都是些串不起来的零星碎语。


    何霁月吻一下他唇角。


    嗓音缱绻,饱含安抚之意。


    “归云,我在这儿,你睡罢,没事了。”


    折腾一番,两人又沉沉睡去,不出两个时辰,晨鼓齐鸣,何霁月在行伍待着,对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一咕噜爬起身。


    脑中尚未回神,她一不留心,带起怀里美人儿。


    “唔……”闻折柳正迷迷糊糊坐着占领暖炉的美梦,体位剧变,头登时发晕,他本该惊醒,只可惜身子弱,他贸然醒来,后背霎时冒出层冷汗不说,眼睛还发黑,看不到东西。


    迷迷糊糊被一层甩不开的暖意笼罩,闻折柳常年冰凉的四肢百骸,都如破冰流动的春河,流动舒畅,他纵是看不见东西,也不急着挣脱。


    放松身体瘫在暖炉上,他哑着嗓子问:“小白,几时了?”


    小白不在这儿,自然无法应答。


    闻折柳吸了口气,还要再问,却被晨风裹挟的凉意呛住,低低咳嗽起来。


    “小,咳咳,小白?”


    四下寂静,何霁月带着笑的嗓音,悠悠在他耳畔响起。


    “小白是谁?”


    第97章


    何霁月短短几个字,犹如平地惊雷,将最怕雷雨的闻折柳,从迷迷瞪瞪的初醒状态,炸得身形一颤。


    这声音是……何霁月?


    怎地听起来这么近?


    闻折柳小心翼翼掀开眼皮,只见一双放大的桃花眼,以及似笑非笑的嘴角。


    嗯?这个方位……是她在搂他?


    可她们不是闹翻了脸,一碰面就吵得面红脖子粗么?


    她怎么还会用这种亲密的姿势抱他?


    闻折柳下意识想退开避


    嫌,又舍不得这舒心暖意。


    脑中天人交战,他僵在原地。


    “我不计前嫌,被你背叛,还由着你扒拉我哼唧一晚上,结果你半梦半醒,张嘴就喊别人的名,闻折柳,你未免也太无情了。”


    何霁月一手支在床头,一手还搂着闻折柳不盈一握的腰,好整以暇看他。


    “不过你这段时日,是吃胖了?怎地肚子上多了这些个赘肉?”她口上说说不够,还边说边掐上去。


    痒意侵袭,闻折柳身子一缩。


    “何……”他心里狂风骤雨,外表平静无波,正要铁青着脸,质问她动手动脚的行为,只可惜一阵浊气随心绪上涌,毫不留情打破他强装的镇定,“咳,咳咳咳!”


    “我就是问你一声,你怎么把自己呛得死去活来的?这‘小白是谁’的问题,有这么难回答么?”


    何霁月听出闻折柳嗓音沙哑,是时候该喝点水润润嗓子,但她依旧维持着那半卧姿势,没要动的意思。


    笑话,如今她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主,他是叛逃被捕的奴。


    她知晓闻折柳身子不适,但他一声不吭消失大半年,这段时间她坐立不安,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她被闻折柳这人表现出来的人畜无害骗过一回,再凑上去,岂不是跌份儿?


    “水……咳,咳咳!”


    闻折柳还没来得及发出个完整音节,喉咙痒意再起,他不得已手捂心口,弱柳扶风般,闷闷咳嗽。


    “嗯,我知道。”何霁月有一下没一下,把玩闻折柳悠然落在肩头的青丝。


    “但你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又怎么能像之前一样,低声下气地求饶?


    “咳咳咳!”


    用力咳过一阵,闻折柳眼冒金星,只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咳出去,但那如影随形的痒意,好说歹说,是消去了些。


    喉结滚动,咽下声溢到嘴边的干哕,闻折柳略一抬眼。


    他漂亮圆眼盛满水光。


    “何霁月,我……求你。”


    可能是方才咳太厉害,他这会儿声音哑哑的,但好巧不巧,给他平日清亮的音色,多了分勾人的缱绻。


    好似用那上好的柔软鸟羽,轻轻擦过触觉敏感的耳廓。


    叫人心里发痒。


    何霁月这才松开玩弄闻折柳头发丝的手,捏着火折子,亲自给他烧了壶滚烫热水,那昨夜留下的凉水兑过,正要给闻折柳递过去,又下意识试了试水温。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大半年了还忘不掉。


    温水上头白气蒸腾,隐约透着安抚胃肠的暖,闻折柳却不接过去。


    “怎么了?你不是渴么?”何霁月将杯子往他眼前一推,“这水就在眼前,你没犯眼疾,应该能看见。”


    “……我手抖,拿不稳。”


    闻折柳声音还是那样哑,他睫羽扑闪:“可否劳烦何大司马,出手相助?”


    “骄气。”


    何霁月淡讽一声,却也没有不喂,她将杯盏边沿塞到闻折柳两唇之间,根据他喉结滚动的速度,小心控制水流。


    他这唇,方才还青白一片。


    沾了水,怎么红成这样?


    他两瓣粉唇,比那挂满枝头的硕果还要鲜嫩,好似手一掐,能冒出一大汪柔波。


    叫人光在旁边看着,心中邪火都一窜三尺高。


    何霁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你能不能好好喝水?”


    “……嗯?”口中满是被何霁月灌入的清水,闻折柳无法言语,勉强从鼻腔哼出个单音。


    “哇——”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外头猛地响起嘹亮啼哭。


    闻折柳因窘迫而红的脸,又发白。


    外头天蒙蒙亮,小姑娘哭得这般凄惨,怕不是饿狠了。


    他略一侧头,眯起眼,用肢体语言表示何霁月,不喝了。


    何霁月心猿意马,若不是看闻折柳病恹恹,明显承受不了雨露,恨不得立刻将他吃干抹净。


    见他表示不再喝水,何霁月如蒙大赦,取走杯盏,却被闻折柳一扯袖子。


    “何霁月,我确实对不起你,但孩子没有对不起你。”


    他巴巴望着她,好似用尾巴勾住人脚踝的猫儿。


    “……有话直说。”


    闻折柳此人,一般不示弱,除非,有事相求。


    “小姑娘在哭。”闻折柳伸舌,舔走挂在唇边的水珠,“她饿了,要吃奶,你便是再恨我,也别饿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罢?”


    “我的亲生女儿?”


    何霁月放下杯盏,双臂抱于胸前:“谁知道她是不是你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我没有别的女人!”闻折柳一激动,又咳嗽起来,“我只将我这具身体,咳,献过你一人,你说我背叛你,我认,可这一男共侍两女的罪名,我实在是,咳咳,担不起。”


    “是么?”何霁月挑眉,“那你与慕容锦成亲一事,你要如何解释?”


    闻折柳心里那怜爱闺女的痛,尚未有所缓解,又咯噔一跳。


    他不是叮嘱过慕容锦,让她将此事压下来,别传到何霁月耳中么!


    何霁月从鼻腔哼出一声。


    “在想此事是谁捅到我跟前的?闻折柳啊闻折柳,你怕不是太小瞧我了,就凭她们慕容一族那小伎俩,瞒得住我?”


    闻折柳呼吸一滞。


    糟,若论这事,何霁月还真误会了。


    她心里若认定答案,他怎么苦苦辩解,也不见得有用,但一句话不说,任由她这样误会下去,显然也非上乘之策。


    “……那大司马与我提起此事,是要听我解释,还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兴师问罪?”


    何霁月垂眸,只道。


    “你愿解释,我就听。”


    两人沉寂片刻,闻折柳薄唇轻启。


    “我以为慕容锦,只是协议成亲,她要我说动你不再起干戈,我要她帮我坐稳西越皇帝的位置,当时司徒筠在位,要为稳固政权,将我便宜卖给世家女子,我选择‘嫁’给慕容锦,不过各求所需。”


    小姑娘一直在外头哭,闻折柳心碎成一瓣又一瓣,三言两语解释完,将话题生硬转移到孩子身上:“现在可以将她抱进来,让我喂了么?”


    何霁月是信守承诺之辈。


    “陈瑾。”从闻折柳口中听到答案,她不急着派手下去验证真伪,倒一招手,示意陈瑾将哇哇大哭的小姑娘送到闻折柳怀里,“给,你喂罢。”


    陈瑾躬身退出,何霁月与闻折柳两人相对无言,略过那哭声渐小的婴孩,屋内弥漫着一片尴尬的沉寂。


    何霁月双手抱于胸前。


    “孩子不是给你了么?又怎么了?”


    她话语是那样坦荡,自带一股顶天立地大女人的风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闻折柳知晓自己此刻落入何霁月手中,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都养仰仗她,姿态应当放低。


    但……她未免欺人太甚。


    “……你还在这儿,我怎么喂她?”


    “我是孩子她娘啊,好歹这么久没见,看看孩子怎么了?”何霁月还挺理直气壮,只是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暴露了她并非不知时候不对,是明知故犯。


    早不看晚不看,非挑他哺乳之时看?


    闻折柳薄唇三张三合,敢怒不敢言。


    “啊啊啊——”香甜可口的乳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姑娘咋吧着嘴,哭声渐小,被娘爹这么一拉扯,煮熟鸭子不翼而飞,又撕心裂肺嚎起来。


    “您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欺负孤儿寡父,先出去回避片刻,让嗷嗷待哺的小孩,喝上奶,好么?”


    “谁是孤儿?谁是寡父?”


    何霁月嘴上不依不饶,瞧这小姑娘眼尾豆大粒的泪珠,到底还是退到屏风后边,只不满嘟囔一声:“我还健在呢。”


    吮吸音起,闻折柳方才还平稳据理力争的声音,多了些颤。


    “你没娶我过门,我与孩子都没名分,自然是孤儿寡父。”


    他话中有怨,何霁月又忙着同陈瑾吩咐军队操演事宜,没再回。


    闻折柳听外头寂静,心中不安。


    按照何霁月不将话说通不罢休的性子,不可能将他与慕容锦成亲一事,就这样算了。


    她


    为何一改态度?莫非是发现硬的不行,来软的,给他用怀柔政策?


    “嘶!”闻折柳垂眸。


    好痛。


    不过大半天没喂,就涨成这样。


    还好小姑娘足够勤勉……不对,她怎么喝了一半,扭过头不喝了?


    她是快活了,他还难受着呢。


    “再喝点。”


    闻折柳低声催促,小姑娘却不依,一大一小僵持不下,何霁月旋身而入。


    “好了么?”


    闻折柳“呀”一下侧过身,慌里慌张扯过盖在腹部的毛毯,试图遮住曼妙身姿,可这毯子虽厚,盖不住他身形瘦削,还是能勾勒出他的身形。


    若隐若现,欲盖弥彰。


    “你干什么!”闻折柳低斥。


    听语调,应该是怒喝,但配上他那侧头躲去的姿态,何霁月只觉是娇嗔。


    “我说过,要好好看孩子的。”


    不顾闻折柳的兵荒马乱,何霁月一下将昏昏欲睡的小姑娘抱起来,轻轻掂上一掂,嘴角微微翘起:“不错,很结实……咱们都互相看过这么多回,娃娃都造了,你现在才知羞,是不是太迟了些?”


    “这不一样,那时候黑灯瞎火的,也不见得看清什么。”


    闻折柳越说声音越小,脸越烫。


    “她刚吃完奶,要顺……”迅速将衣裳盘扣系上,他绞尽脑汁,好歹想出了用闺女来转移话题的法子。


    想着何霁月不会与婴孩相处,闻折柳正要出声指导,又好奇平日吃完奶总哼哼的闺女,为何一被何霁月抱过去,连声儿都没了。


    一抬头,才见何霁月居然已在给闺女顺气。


    她手法行云流水,肉眼可见的娴熟,不像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很惊讶么?”


    瞧出闻折柳眼底讶然,何霁月眉毛一挑。


    “当年父亲生我小弟之时,府上都是些大手大脚的护卫,我不放心将小弟交于她们照料,便与家父交替着来,不曾想,这套动作,居然还能在这会儿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


    眼前孩子闭上眼,渐渐睡去,闻折柳声音放轻,正要趁此良机,说些好话来与何霁月缓解紧张的关系。


    却忽地胸口剧痛。


    “唔!”


    他脸一下白透了。


    第98章


    闻折柳没料到,自己会难受到连痛呼声都控制不住,他整个人一愣,下意识用别过脸去,喉结滚动,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咳嗽。


    “怎么了?”


    何霁月何其敏锐,闻折柳事后试图补救的一举一动,都于事无补,反倒欲盖弥彰。


    其实说来也奇怪,在何霁月记忆,闻折柳一直都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照理说,她与他相熟,对他这个虚弱状态,也该看习惯了。


    但奇怪之处在于,她无法习惯。


    闻折柳一不舒服,她八风不动的心便跟着揪起来。


    起先,她并不知这是为何。


    直到经历过与闻折柳分离的大半年,日日夜夜对着那白玉铃铛耳坠,睹物思人,她才恍然大悟,这或许,是书中所谓的爱。


    爱他,所以见不得他受苦。


    更舍不得对他下手。


    她们中原与西越两国敌对,不假。


    可闻折柳身负两国血脉,隐姓埋名骗她十几年,是迫不得已,也是真。


    这不过是上辈子的恩怨。


    她与闻折柳继承下来,重演上一代的爱恨情仇罢了。


    两国战乱评定,百姓交好,商贾流通,河清海晏,这份时代相传的仇恨,真的还有延续的必要么?


    但她母亲当年中毒去世一事……


    “咳,”闻折柳闷咳一声,试图将不知何时开始弥漫的痛楚压下,却不幸遭到反噬,酸液自喉间泛上,将他呛了个死去活来,“咳咳咳!”


    正给小姑娘顺背的何霁月动作一颤。


    闻折柳的脸,比方才昏迷之时,还要白上三分。


    又是哪儿不舒服?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脱口而出。


    “心口疼?”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闻折柳也没那么多体力说话,他薄唇翕动,瞳孔涣散,嘴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睛聚不起一丝焦。


    发出的声音,更是气若游丝。


    “痛……”


    这短短一字,如同颗小石,投入何霁月心湖,泛起层层水波荡漾的涟漪。


    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她还什么都没做。


    就他这样,别说严刑拷打了,就是好生养着,也不见得有几日好活。


    闻折柳体弱,注定是短命之人。


    之前在郡主府,他脸上依稀还有肉。


    不过大半年,就这般形销骨立,那么要强一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闻折柳硬生生占了两样,哪怕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她何霁月一介凡人,自然更是束手无策。


    早知如此,她又何苦在这短短岁月里,与他过不去?


    心中隐约哀痛,何霁月眸子一敛,压下所有一拥而上的五味杂陈,稳稳将闭眼睡去的小姑娘,送到外头陈瑾手中。


    “让军医拎药箱来一趟。”


    “不!不用请军医!”


    可能是挨过那阵钻心的痛,闻折柳状态稍有恢复,此刻声音虽还中气不足,但至少能连成一句话,没方才那样藕断丝连。


    何霁月一回头,只见他苍白脸颊,爬上些许绯红。


    嗯?他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就是再讳疾忌医,也不至于这样罢。


    何霁月嘴角挂上淡笑。


    “到底哪儿不舒服?”


    “……”闻折柳仍旧无言,他薄唇紧抿成条冷硬直线,好似方才那声痛呼,并非出自他口。


    “你久久不答,那就是,没有不舒服?”


    何霁月最通激将法。


    她嘴上一边说话,手一边往闻折柳心口摸。


    “没有不舒服的话,我就……”


    “别!”


    闻折柳下半张脸掩在毛毯里,纤长睫毛眨得飞快,好似忙着出逃,慢一点都会被何霁月抓住,细细问个水落石出。


    “就是……有点胀,等会就好了。”


    “什么胀?”何霁月罕见一脸茫然,“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就是胃脘克化速度再慢,这会儿肚子也该空了,怎会被胀得不舒服?”


    “……不是肚子胀。”


    闻折柳越说声音越小,宛若将声音放轻,他说起话来的羞耻,便会随之消退。


    “等孩子醒来,再吃过几回奶就好了。”


    “她那么丁点大,能吃多少奶?”何霁月决策时从不优柔寡断,她一边提议,一边伸手,“还不如先挤出……”


    “嘶!”


    只轻轻一捏,闻折柳便蜷成一团。


    他单薄脊背死死抵在床角,双手交叠护在胸前:“唔,别动……”


    他如此负隅顽抗,好似眉眼温柔的何霁月,不是来助他脱离苦海,倒像要一脚踹他下黄泉。


    啧,他就这么抗拒?


    但好好说话,他也不肯乖乖就范,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


    “我也不想动手动脚,”何霁月一把掐住闻折柳要往角落藏的肩头,粗眉一挑,“但是你不说话,也不主动,没办法,只能我主动了。”


    闻折柳双眼紧闭,嘴角咬出好几道斑驳血痕,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演绎到了极致。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只是士可杀,不可辱,你……啊!”


    闻折柳一番慷慨陈词尚未结束,两只细白的腕子已被何霁月一只手钳住,以一种半扭曲的姿态,背到后腰。


    “乖一点。”


    何霁月嘴上吐出虎狼之词,行动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她另一只手犹如水中鱼,自由游动。


    “是这儿疼?还是这儿?”


    何霁月没跟师傅正儿八经研习过医术,但闻折柳不肯让军医过来看,那就只能让她这久伤成良医,半桶水响叮咚的,死马当活马医了。


    “……前一处。”


    闻折柳起先抗拒得紧,猛地察觉何霁月的确没有什么越轨行为,自己小人


    度君子之腹,身子一僵。


    他只当何霁月体力消耗多,需求大,要霸王硬上弓。


    不曾想,她仅是关心他的身体。


    “抱歉,我……”闻折柳小心翼翼开口,正要道歉,又被何霁月狂野的力道掐得噤声。


    唔,她下手,也太狠了!


    有这么对待一个病人的么?


    “这样揉着,是不是舒服些?”


    何霁月没听清闻折柳方才说什么,只当他痛得神志不清,随口哼哼,她边询问闻折柳可是好受些,边手左揉一下,右揉一下,围着瘀堵之处打圈。


    “……嗯。”闻折柳生怕自己露出什么少儿不宜的声音,音量放得很低,“轻点。”


    “不成,这儿有块疙瘩,我得……”


    “滋”一声,暗香浮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间,连反应迅捷的何霁月都没来得及动。


    垂眼,只见闻折柳衣襟湿了一大片。


    “这是……?”


    何霁月还没来得及将话问完,闻折柳已扭过身子,抄起枕头,“啪”一下砸上她那张充满疑惑的俊脸。


    “登徒子!”


    闻折柳力道轻飘飘的,跟小猫挠痒痒,没什么两样。


    “怎么了?”


    到底脸颊还是有点痛,何霁月没落闻折柳面子,伸手搓了下鼻梁,才挑眉。


    “闻折柳,大半年不见,你变凶了,总是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就是再皮实,也经不住你这样打啊,你再这样不乖,我只能家法伺候了。”


    “这是乖不乖的事儿么?”


    闻折柳俊秀面庞通红。


    “你怎么可以……碰……”


    他声音小如蚊虫嗡鸣,这句话说到一半,脸红透了,再没力气说下去。


    这事儿,不能全怪何霁月。


    是他先纵容的。


    “你不肯让军医过来,自己又没办法缓解,那不是只能我上了?再说了,小姑娘能碰,我就不能碰?”


    何霁月语重心长:“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瘀堵之处,要好生纾解才是。”


    闻折柳睫羽飞扑。


    “那也不能……”


    “不这样还能咋样?”何霁月耸了耸肩,“实不相瞒,我感觉这样起效太慢,小姑娘每日能喝的奶量有限,吃太多奶,她也不舒服,或许,还得更进一步。”


    “……如何更进一步?”


    闻折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脑子一热,才会跟着何霁月问出来,话一脱口,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何霁月短短几个字,将他含蓄的羞愤,登时踢到顶端。


    “用小姑娘的方式。”


    “何霁月!”闻折柳羞怯难当。


    “总堵在那儿,会出事。”何霁月语调倒还四平八稳,只是目光一顿,似要论及陈年往事,“我父亲当年……”


    “你不是,将我当叛徒么?”


    脑中乱成一团浆糊,闻折柳口不择言:“你对每一个叛徒,都这么好?”


    “不用激我。”


    何霁月转身往存衣裳的箱子去,挑挑拣拣,拿了件还算厚的秋衣,递到闻折柳怀里,掩过那一大片奶迹。


    “我对叛徒怎么样,你再清楚不过。”


    胸中郁结,头脑发热,闻折柳烧糊涂了,靠在床栏微微喘着,埋藏在心底,那不敢见光的疑问,就这般脱口而出。


    “那大司马对我放开一面,是余情未了,还是别有所图?”


    何霁月蹙眉。


    闻折柳这脸,红得不对劲儿。


    若说他被她那一番话弄得难为情,这会儿不安占领高峰,那羞怯红潮,应当退去才是。


    她伸手探了下他额头。


    “你在发热。”


    闻折柳瑟瑟发抖,如同被逼到角落的困兽,不知是要屈辱投降,还是要拼上最后的尊严,殊死一搏。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驴唇不对马嘴,他真是烧晕了。


    何霁月不答。


    她只是撩起闻折柳落到锁骨的乌发,轻轻别到他耳后:“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你身子很烫,需要吃药,休息。”


    “我……”没得到个像样的答案,或者说,连个答案都没得到,闻折柳眯起那双漂亮迷离的圆眼,嘴唇不甘心地翕动起来,却只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最后映在他眼底的,是何霁月那双略带悲悯的桃花眼。


    “你太累了,睡罢。”


    第99章


    到底此处是草原营帐,条件不比京城,甚至不如村落。


    晨时太阳还未升起,那吹得人脸疼的风,已嗖嗖刮来,它们抓紧帐篷底下的缝隙,逮着个洞就钻,无孔不入。


    生怕那风惊扰榻上人清眠,何霁月将帐篷底儿用力往下拽,可还是挡不住这风。


    “唔……”


    浑身燥热不堪,四肢百骸跟在炼丹炉里泡了好几遭似的,酸疼得紧,闻折柳翻来覆去,将裹在身上的毛毯蹭乱不够,还不时从喉咙挤出暧昧不明的沙哑轻哼。


    何霁月在一旁望着他烧得嫣红的两颊,不由咽了口唾沫。


    闻折柳到底怎么了?


    连这让人晕眩,无法动弹的穴位,都止不住他痛苦的扭动。


    难道这大半年,他没好生对待自个儿,身上又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病?


    到底还是不放心,何霁月一打帐篷帘子,伸手敲了下在外头打瞌睡,下颌一点一点,要垂至胸膛的陈瑾。


    “速请军医来一趟。”


    军医来得很快,但诊断过程尤为漫长,她就这么皱着眉头,给闻折柳把脉。


    近一炷香的时间,仍一言不发。


    好似有甚么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回事?”


    烦闷渐起,何霁月从怀里摸出那串自京城携来的翠绿佛珠,五个指头灵动,又开始噼里啪啦转起来。


    军医躬身拜倒:“回大司马的话,这位公子是淤堵太过,因而发热,若要医治,也不算难,将淤堵之处疏通即可。”


    “疏通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何霁月手中珠串转得更响。


    “我给他揉过一回,把人揉晕了,他晕着吃不下东西,还能怎么疏通?”


    军医冷汗直冒,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不敢面刺何霁月之过,只能小心翼翼旁敲侧击:“这位公子身体弱,贸然用猛药,只怕会虚不受补,这按摩手法么,也是一样的道理,需徐徐图之。”


    “还要怎么慢?”


    何霁月在行伍待久,又身份尊贵,不必顾及话语刺伤她人,明人不说暗话:“再不快些揉,他人都要烧成炭了。”


    “……大司马是在忧心公子发热烧坏脑子么?”捉摸不透何霁月说这番话,是要对她赏,亦或罚,军医小心翼翼揣摩。


    “若要将温度降下,大可将丝帕浸于水中,敷到公子额头上,只是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淤堵之处一日不疏通,公子便一日不好受。”


    “嗯,你下去罢。”知军医通急救,不通稳补,何霁月听她说了半天,耐心告罄,一挥手,掌心向内。


    “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让人煎了送过来。”


    军医还要再说什么,被她那浑身散出的寒气,吓得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应了声“是”,眼观鼻鼻观心,噤声退去。


    何霁月不假她人之手,亲自从湖畔打盆凉水,浸丝帕于水中,拎出之时轻轻一拧,沥干水分,好生叠齐整,才缓慢搁至闻折柳莹白额头。


    “唔……”


    人发热之时,四肢会发烫,但身子上,并不总是烫,而是忽冷忽热。


    闻折柳前一阵还蹬毛毯,说热。


    这会儿冷毛巾一敷上额头,他身子一抖,摸索着往丢在一旁的毛毯去,嘴里喃喃:“冷……”


    真难伺候。


    难怪这大半年了,也没在西越找到个能伺候好他的可心人儿。


    还得靠她这宿敌,不计前嫌。


    “且忍一忍。”余光瞥见闻折柳不安地扭动身子,直直要将额头上那条冷丝怕蹭下去,何霁月松开挪到一半的水盆,眼疾手快扶住那摇摇欲坠的丝帕。


    “嗯……”


    闻折柳半梦半醒间,竟迷迷糊糊将眼睛掀开条缝。


    “睁眼作甚?再睡会儿。”


    何霁月不解,伸手要替他阖眼。


    “要……”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喉结滚动,发出声细微的“咕嘟”。


    何霁月手一顿。


    不妙,他要吐。


    铜盆有水,再装点别的,只怕会溢出来,弄脏床榻,然后他就这么吐在毛毯上,只怕一会儿再冷,他也不肯碰这毛毯,还有没有别的……


    头脑飞速运作,何霁月一把抄起闻折柳方才弄脏,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拿出去给别人洗的衣裳,堆到他嘴边。


    “咳呃!”闻折柳费力呕了一声。


    可顺嘴角划出,落到衣裳上头的,只有些许清腻胃液。


    他这些天都没吃东西


    能从胃里吐出实物才怪。


    可吐不出东西,更难受。


    整个胃脘痉挛起来,由平日里柔软的一片,缩成块剧烈跳动的硬物,痛楚不由分说,排山倒海般袭来,闻折柳冷汗直冒。


    “呕——”


    他知晓越是干呕,胃越是不舒服,但这股恶心感如附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他反胃得厉害,只能皱着眉,与这样难受,那样也难受的身子较劲儿。


    “吐不出来就省省吧。”


    唯恐闻折柳呛住,何霁月扶他起来,用还算干燥的手背,轻轻拭去他鬓角冷汗:“怪可怜见儿的。”


    闻折柳不语,软绵绵靠在她肩头,整个人跟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他喉结不断滚动,睫羽扑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声介于“嗯”与“唔”之间的闷哼。


    几番折腾,闻折柳终于是遂了愿,“哇”一下吐出口黄水。


    “嗬嗬……”


    胃里一个劲儿拧,心脏也跟着造反。


    闻折柳两只手无力扒着衣领,嘴唇渐渐泛起绀紫,眼珠子也往上翻,露出一大片脆弱乳白。


    遭,他心疾怎地也犯起来了?


    何霁月从袖里摸出颗护心丸,往闻折柳嘴角塞。


    “含着。”


    闻折柳牙关紧咬。


    他腮帮子僵硬,俨然意识尚存。


    可他既然清醒,为何,不肯吃?


    “怎么?以为我要给你下毒?”何霁月只当闻折柳是烧糊涂了,没跟他太多计较他这胡搅蛮缠的无礼之举,“这不是毒药,我也不会喂你毒药,我要想让你死,方式多了,用得着让你服毒这般慢么?”


    闻折柳缓缓摇头,一口口倒吸凉气。


    他知道这不是毒药。


    他认得这药。


    这与东方岚那会儿去长乐宫看他,给他的那一兜保命丸形状相似,但上面又添了层金纹,只怕是更难得。


    太珍贵,他舍不得。


    “……贵。”


    何霁月眉头聚成山峰。


    “这药再贵,能有你命贵?”


    “叛徒,之命,本就轻,咳咳咳,贱……”


    身上发着高热,中气不足,闻折柳为说话,将脸憋得青紫,可从嘴里吐出的字,依旧断断续续:“让我就这样,不人不鬼的,下黄泉,也算是,给你的好姐妹,报仇,雪恨了。”


    “……万一你到底是不是叛徒这件事,还有待商榷,或许我不用这样苦苦相逼,而是坐下来,与你心平气和,好好聊聊。”


    何霁月想了想,又补上句:“但这事儿,待你能下榻了再说。”


    “下榻”?


    他那双腿连知觉都要丧失了,还遑论下榻行走?


    闻折柳眼尾清泪滑落。


    “不,杀了,我……”


    何霁月蹙眉。


    他就这么心存死志?


    可眼下局势,西越动荡,中原也暂时不能失去闻折柳这倾向与中原交好的君主,更别说当年她母亲中毒一事,留下的相关信件指令,最可能知情的,也只有闻折柳。


    他若真参与这下毒一事,则应留下条薄命,好好为那些逝去的战场亡灵赎罪。


    若这下毒一事,与他毫无干系,全是他母亲司徒筠在位期间,用那世代遗留的仇恨,独自策划,那闻折柳为上位弑母,也算是为她母亲何玉瑶报仇了。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何霁月其实可以找人打听,也确实道听途说过多个版本。


    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听闻折柳亲口告诉她。


    心绪波动,何霁月再也装不住那翩翩娘子的模样,发狠忘情似的,将那颗小小丹药,硬是往闻折柳唇齿间塞去。


    “闻折柳,你还不能死。”


    “唔!”闻折柳奋力挣扎。


    也不知他久未进食,又在床榻躺了快两夜,浑身都泛着酸麻劲儿的人,如何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这不似身子有所好转。


    倒像……回光返照。


    何霁月心咯噔一跳。


    她苦苦追寻他的踪迹,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他,新仇旧爱尚未一并算个彻底,两个人的关系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他凭什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躲下黄泉去?


    “闻折柳!”


    此时此刻,何霁月再顾不上将嗓子扯高,会让闻折柳耳畔嗡鸣,她只怕她嗓音震天响,他还是听不见。


    毕竟之前,他一夜之间,忽地彻底失去视觉,连东西轮廓看不见。


    好生养着,这视觉,总算是恢复了。


    可谁知道下一个重演的,会不会是听觉?


    五感尽失,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一心想赎罪,压根就没存活下来的心思。


    还有什么,能让他留下?


    “闻折柳,就是为了孩子,你也得保全自己,是也不是?是的话,你就将这药含住!这药是金贵,但你的命更贵!你要是走了,孩子怎么办?你忍心将她交给其她男人抚养么!”


    吐出这一长段话之前,何霁月足足吸了口能屏息半刻的长气,她紧紧抓着闻折柳细白手腕,用尽平生最响亮的声音喊,整得整个帐篷,都簌簌而响。


    她知晓她这番话,略强人所难,但情急之下,实在是顾不了这么多了。


    闻折柳方才还疯狂蠕动,好似被掐住七寸的蛇,在拼尽全力挣扎,寻找最后一丝生机。


    这会儿猛地安静下来,宛若被敲了头。


    彻底失去反抗之意。


    他身子后仰,缓慢瘫在床榻上,裂出血痕的干燥嘴唇翕动,空洞眼神凝于帐顶。


    “孩,咳,我的孩儿……”


    第100章


    趁虚而入,是兵家常用之计。


    何霁月纵横行伍多年,极通此道,眼见闻折柳口齿放松,忙不迭将那颗救命的药丸,硬生生塞进他嘴里。


    许是药味儿太呛,闻折柳舌尖刚一触到苦,眉心一蹙,喉结也跟着滚动。


    将近两日没进食的弊端,此刻毫无遮掩显现出来——胃脘酸液过剩,无处安放,直直往上冲,将喉头辣过一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从口中呕出。


    “唔!”


    闻折柳苍白手背青筋暴起,用力捂住嘴,他被恶心得眉头拧成团死结,但好说歹说,到底是将药丸咽了下去。


    这药的确金贵,也正因如此,在关键时刻,它的确是个好东西。


    何霁月在心中默默数了上百个数,终于看到闻折柳脸颊泛起些许血色,如同黑白山水墨画,泼上动人心魄的朱红。


    与他那温柔恬静的眉眼,相得益彰。


    “大司马。”恰有一小厮在将军帐外请示,“您先前吩咐,煎那活血化瘀的药,这会儿已经好了,军医说要趁热喝才好……可是要即刻端进来?”


    “端。”


    拜那保命药丸所赐,闻折柳脸色好不容易到了正常人的程度,身体机能正全面复苏,是最容易克化汤药的时候。


    不趁此良机,将补身子的药给他灌下,更待何时?


    强行忽略闻折柳闪躲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何霁月用汤匙将苦药搅一搅,舀起小半勺,试过不烫,轻轻将碗往闻折柳手里送。


    “乖,起来,把药吃了。”


    闻折柳掩在唇边的手一抖。


    “……嗯。”


    天下少有爱苦恨甜之人,闻折柳尤甚。


    若非他牙疾犯得厉害,被贺兰远勒令除喝药之后的蜜饯,不得再碰其它甜食,他巴不得一刻便往嘴里塞一颗糖。


    身体常年虚弱,忌口多的缘故,剩下那些少有能入他口的东西,在他眼里,非黑即白,沾了点甜的,他多少要尝尝,而带苦味儿之物,敬谢不敏。


    这碗药由诸多名贵药材,精心熬制而成,那苦臭气远远在帐篷口,他就闻见了。


    他原本,是不想接过药碗来的。


    但何霁月眼神过于关切。


    他没忍心拒绝,胳膊肘一伸,这药碗就在手中了。


    何霁月众多公务缠身,还亲自陪他喝药,实在是难得。


    岁月渐长


    ,他这会儿,到底是大公子了,要仪态端庄,识大体,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撒泼打滚,随便耍小性子。


    这“乖顺”二字,可是做夫郎的宗旨。


    搁其她家里,都是夫郎照顾妻主的。


    即使这妻主脾气暴躁,又成不了气候,成天在家里坐吃山空,夫郎也只能默默忍受街坊的风言风语,以男子之身抛头露面,挣钱供养妻主一家。


    这爱女的世道,向来如此。


    他身为男子,能侥幸登基,已经是超乎寻常男子的幸运。


    更幸运的是,他有一个尚未娶他入门,便对他千娇百宠,大部分事儿都顺着他,肯亲自侍奉他用药的妻主。


    男子嫁错人,如女子入错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连提和离都不成。


    提出和离,可是妻主的特权。


    好在何霁月不嫌弃他,没打算行此权力。


    不过,西越那国师话还真没说错,他闻折柳会嫁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这女子,在他心里,是极好的,在外人眼中,多半也没差。


    何霁月她身居高位,还愿空出时间,陪身上罪证尚未洗清的他用药。


    妻主如此,夫复何求?


    自然是要感恩戴德。


    尊贵如天上月的妻主,亲自将药碗端到他跟前,坐在旁边相陪,这碗里的,便是穿肠毒药,他这个做夫郎的,也该面不改色饮下。


    “多谢……郡主。”


    一时拿不准如何称呼何霁月,闻折柳略一思索,照着她封号来唤。


    他往床榻边儿挪,要下来谢恩。


    可他那双腿软绵无力,不仅没能顺利下榻,还险些摔了手中药碗。


    “你身上高热未退,虚礼少行。”何霁月伸手扶闻折柳,拿两个软枕在他腰后垫着,“快把那药喝了,趁热。”


    手上无力,腿更使不上劲儿,无法在下头支撑,闻折柳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咬牙强撑,纤长睫毛垂下,薄唇贴上瓷白药丸,抑制住心中的胡思乱想,凑上那酸苦药汁,一口口咽了。


    水气蒸腾,在他睫羽润出层水雾。


    何霁月正看得出神,又见闻折柳脸色一变,捏药碗的指尖发白。


    “呕!”


    恶心感突如其来,闻折柳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将刚入口的药呕了小半勺出来。


    “咳!咳咳……”


    这反上来的药汁,掺了酸液,流经喉道,苦麻得紧,呛得闻折柳用袖子掩住口鼻,仍止不住咳嗽。


    到底心中疑虑尚存,何霁月还想像之前那样袖手旁观。


    但挂在闻折柳眼尾,那滴将落不落的泪,好似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一下刺破她坚如磐石的心。


    终究是拗不过本能,何霁月忍了又忍,还是给闻折柳拍背。


    “咳……多谢。”


    闻折柳低眉顺目,跟个乖巧小夫郎似的。


    “你在西越到底学了什么?怎么身子变得不好了,还格外喜欢说‘多谢’?”何霁月拉被子盖过他冰凉的手,眼里瞧不出情绪,“你我之间,何必行虚礼。”


    “郡,咳,主,这并非,虚礼。”闻折柳眨了眨眼,那因咳嗽而蓄在眼眶的泪顺脸颊滑落。


    “折柳以为,您为我付出这么多,我道声谢,是应该的。”


    他话说完,耳尖悄然爬上抹红,目光也飘忽起来,前一刻落在何霁月上唇,下一会儿飘到她臂膀,浑然一副情窦初开雏儿样儿。


    何霁月轻咳一声:“既然如此,就乖乖把疏通的药喝完,好生歇上一阵,将热退了。”


    闻折柳小鸡啄米般颔首。


    分明还是那碗苦药汁,他却莫名尝到丝甜味儿。


    许是回甘罢。


    服药需克化,人难免倦怠,闻折柳懒懒打过三五个哈欠,再掀不开眼皮。


    只是他人沉入梦里,睡得也不安稳,身子轻微抽搐,眼尾蓄积层若隐若现的水痕,活脱脱只受伤无处倾诉的小兽。


    何霁月原是要批阅公文的,可一瞧见闻折柳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坐不住。


    非得取帕子给他擦净泪才好。


    “我没有……下毒……”闻折柳喃喃,何霁月凑近,又隐约听见“长公主”“被害”“景明帝”之类的字眼。


    景明帝?何丰?这件事居然与她有关?


    她眸子一凝。


    当年母亲中毒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瑾,派京城的人,去相府查查那些与西越往来的通敌信件。”


    何霁月三两步走出帐篷,吩咐陈瑾彻查:“郡主府的偏殿也找一找,尤其是我母亲出事那一个月……我怀疑,这件事可能与何丰有关。”


    “……可是郡主,属下现在走不开啊!”


    陈瑾双手环抱那红火喜庆的襁褓,在大风天的草原里,忙活得满头是汗:“小姐她,闹得厉害。”


    “啊啊啊——”大半夜的,小姑娘受一日的气,终于是忍无可忍发了火。


    她白日没吃到正经父乳,嘴里还咂摸昨夜匆匆吃的那顿好的,夜里只当有补偿,蓦然又被陈瑾喂了一肚子羊奶,终于是气得哇哇大哭,不愿再进。


    她这一闹可不得了,上百名将士探出头来,瞪着好奇的双眼,七嘴八舌议论起家里那几口子。


    何霁月扶额。


    “先想个办法让孩子别哭,闻折柳刚睡下,被吵醒可如何是好?”


    陈瑾面露难色:“可小姐只愿喝……她再这样哭下去,怕是要把刚吃下的羊奶都吐了。”


    何霁月拂袖入帐。


    “那就换其它的奶给她喝。”


    她下令一向如此,雷霆风行,又不容置喙,陈瑾只好照做。


    但换什么奶都一样,小姐哭得特别厉害,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五次将好不容易入口的那些个奶液,尽数呕了出来,整个围脖湿淋淋一片。


    陈瑾好几回想通报,手伸到帐篷帘子,又没敢请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喂,却不知帐内,何霁月心中,也是一样的煎熬。


    那小姑娘是她亲生骨肉,小姑娘哇哇哭得厉害,她怎会不心疼?


    怎奈闻折柳急需歇息……


    闻折柳嘴唇翕动,好似又在念叨什么,何霁月俯身,娴熟凑近一听。


    “孩子……”


    ……又是孩子,他就对孩子这么放不下?


    闻折柳像是被梦里的东西魇住了。


    他脑袋小幅度摇晃,不出片刻,脸颊与额头就出了层亮晶晶的冷汗,柳叶眉也紧缩。


    “她在,哭……”


    何霁月一怔。


    这就是为人父的直觉么?连沉沉睡去之时,也能感应到孩子远远的哭声。


    不错,孩子的确在哭。


    可闻折柳身上发热,难受得紧,她好说歹说,才哄他吃药睡下去,但孩子急着要喝奶,将她抱过来,势必吵醒他,这可如何是好?


    “唔!”


    或许真是父女连心,亦或闻折柳发烧身子难受,睡不安稳。


    他眼珠剧烈转动,手也往身旁被褥毛毯探,好似非要摸到个实物方心安,何霁月一愣,伸手要握住闻折柳冰凉的手,终究是慢了两三步。


    一连扑了几个空,闻折柳猛地惊醒。


    他眼睛尚未聚焦,就急着张嘴说话。


    “孩子,是不是,在哭?”


    “……嗯,她饿了,陈瑾正在喂。”


    身居高位,不必故弄玄虚,何霁月一是要改掉坦诚,编造谎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又给闻折柳掖一下被子:“不用麻烦你爬起来一趟。”


    “不成。”


    闻折柳不顾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挣扎着要爬起来,混乱中,扯掉衣裳最顶上的盘扣,甜丝丝的奶气儿登时飘出来。


    “她只喜欢,喝这个。”


    他挺起胸脯,秀丽眉眼间,竟有丝少男没有的傲然。


    一句“还是你太惯着她”哽在何霁月喉头,到底还是没脱口。


    闻折柳也就喜欢孩子了。


    她怎能把这个都夺了去?


    但他这个状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实在不适合带小姑娘。


    或许……


    脑中思绪万千,何霁月嘴上嘱咐陈瑾将


    闺女送进来,亲自抱到闻折柳怀中,却连闻折柳何时解衣哺乳都未察觉。


    “郡主,您在想什么?”闻折柳忽问。


    “……嗯?”何霁月下意识昂首。


    闻折柳腰腹以下掩于毛毯,衣襟因哺乳,微微敞开,小姑娘正嘬得起劲儿,他三千青丝垂于细瘦肩头,随年岁增大的喉结细微滚动。


    嘴角那抹笑意,更是甜到人心坎里去。


    何霁月咽了口涎液,嘴角不自觉上扬。


    这便是无数女人,追求的夫郎孩子热炕头么?——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3.5k,明天再双更,今天考完一觉睡到晚上,明天补呜呜[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