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郡主?”


    帐内烛光摇曳,闻折柳一双含情圆眼浸满暖黄,尽是紧紧将人包裹住,直直要叫人溺死在里头的柔色。


    “……没什么。”


    不愿再让闻折柳追问下去,何霁月眉毛一挑,随口找了个别的话题。


    “之前喂她的时候,你巴不得把我赶出十里外,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也不急着赶我出去?”


    闻折柳苍白面颊爬上血色。


    “……妻夫之间,总是要坦诚相见的。”


    许是不满母父忽视自己,两个人嘀嘀咕咕,小姑娘嘬的声音更大了。


    屋子一静下来,便是她的回响。


    到底只是吃了一副药,瘀堵之症没有完全恢复,小姑娘每吸一次,堵在那儿的石头就跟动。


    来来回回拉扯,苦的是闻折柳这两头都要伺候的人。


    “嘶!”闷痛尚可忍,刺痛却难捱。


    在何霁月面前,闻折柳不想让她担心,一直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到底还是没忍住,从唇齿间泄出声闷哼。


    “怎么了?”何霁月下意识臀部挨上床榻,扶住闻折柳靠在床头的肩膀。


    “孩子她……”


    一句未尽的“咬我”被咽入腹中,闻折柳面上愈发烫。


    他这是怎么了?居然告牙都没长的小姑娘的状,闺女那么小,不知轻重,在所难免,她不懂事,他也不懂事么?


    “孩子怎么了?”何霁月疑道。


    滋啧音接连不断,小姑娘吃得正香,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讨论焦点。


    “没什么。”小姑娘虽挑嘴,但好在闻折柳汁水丰沛,她能吃上,就不会吐出去,才一个多月大,整个身子就肉嘟嘟的,闻折柳看着看着,嘴角不禁上扬,“孩子,劲儿蛮大的。”


    到底与闻折柳相识多年,何霁月不难听出弦外之音。


    “她吸痛你了?”


    她神态自若,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好似这并非甚么难以启齿之事。


    “……略疼。”闻折柳扯一下嘴角,淡淡笑了笑,“还好,这才哪儿到哪儿,生她那会儿才难挨呢。”


    何霁月一怔。


    是啊,她看闻折柳脸色苍白,顾着心疼现在的他,一时间,倒是忘了,闻折柳从爹胎带了先天不足的症状,从小便缠绵病榻,鬼门关走了数十遭,什么病没得过?


    只是他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又病久了,身旁友人少,怕被人嫌弃,一向很能忍痛罢了。


    只是他方才口中生孩子那会儿……


    她不在他身边。


    恰似闻折柳失明,被关在长乐宫那会儿,她也不在他身旁。


    他最痛的那些时刻,总是一个人。


    心中酸楚渐起,何霁月牵起闻折柳素,只触到一片冰凉,如寒玉。


    “你服下那疏通郁结的药后,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多谢郡主关心。”弄不清何霁月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究竟会持续多久,闻折柳不敢恃宠而骄,只礼貌颔首,回了这么一句。


    话一脱口,两人都被这其中蕴含的客气疏离吓得一愣。


    她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当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心中又酸又涩,好像浸在酸梅汤里一样,何霁月鼻头一酸,铁打的心,罕见裂开道脆弱的口:“哪怕你留一封书信……”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并非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只是她猛地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如此血淋淋,便是给现在的她来克化,也用了大半年才接受。


    倘若闻折柳那时候孤注一掷,将所有希冀都压在她身上,真的将他这沉痛复杂的身世,一五一十写出来,当时的她了解到闻折柳的苦处,就会谅解么?


    只怕也是很难罢。


    倒不如两人分开,各自冷静。


    正所谓远香近臭,两个人相处久了,难免生厌,分开那么几日,反倒小别胜新婚。


    “……抱歉。”


    两人朝夕相处十几年,对彼此的秉性都有很深的了解,何霁月未尽之意,闻折柳未尝不知。


    他抿了下唇,再开口时,话里多了几分苦涩:“当时不告而别,并非我本意,属实是事发突然……这件事只怕说来话长,你若想听个解释,我还是长话短说罢。”


    何霁月颔首:“你说。”


    “当时你南下剿匪,景明帝留我在宫中做人质,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又急又气……就没忍住联络西越那头,说要回去继承皇位,然后风风光光回到你面前……


    “我承认我当时年纪尚幼,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闹出个大动静,让你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谁知……”


    话到了关键的地方,闻折柳却哽住了,怎么也说不下去。


    他深吸两口气,话里隐约带上哭腔。


    “……何无欢,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在好好谈事儿么?怎忽地致歉起来?


    茫然片刻,何霁月灵光乍现。


    她语速平时快上好几分:“所以在宴会上,你求我垂怜,是想在离开中原前,最后再试探一回我的态度?”


    闻折柳愣了下,点头。


    何霁月身子前探:“所以你当时跟我回郡主府,是不计前嫌,没打算跟我算那笔把你丢在京城的账,是怀着孩子,真心想跟我过日子?”


    闻折柳连连点头。


    何霁月将他指尖在手心裹得更紧:“但是西越那头也不是好相与的,你本来只是想借助司徒筠的势力来吓唬我,却不知司徒筠也心怀鬼胎,向独孤秋下了死令,非要把你带回西越去?”


    闻折柳泣不成声,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所以,”何霁月一字一顿,“你虽然知道自己身世特殊,但从来没想过一走了之,是逼不得已?”


    她目光是那样炽热,好似闻折柳再点一下头,就能洗清一切在她心里的嫌疑。


    “……不。”


    偏偏闻折柳否认了。


    “何无欢,一走了之这件事,我想过的,当时相府通敌一事被检举,生母、养父、大哥与我同时陷入囹圄,我想过,她们,也是这么安排的。”


    何霁月却不恼,略一思索,脑子便转过弯:“只是我贸然出现,将你救了回去,你遂将计就计,在我郡主府上待着?”


    在心里东躲西藏的事儿,就这么样被何霁月道出。


    再不用在瘦削肩头担负如此重任,闻折柳长长舒了口气,重重颔首。


    “不错,当时我同你说出府,也是为了找到曦月派来的接头之人……但我那时只是想了解西越那头对此事败露的解决方子,并非要随她们回西越去,我真正想回去,是在长乐宫那会儿,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眼前这人,将此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好似无足挂齿般。


    可他身子分明在抖。


    何霁月一手揽过闻折柳肩膀,紧盯他那双隐约哭肿的眼,如此姿态,似贴心呵护,更像强势禁锢。


    “那你母父通敌这一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个人觉得,算不上。”


    难得可以将此事开诚布母,闻折柳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讲了出来。


    “我养母知晓我的身世,也知晓我生父与司徒筠通信,但她没有参与,而我生父,也只是在信件里,跟司徒筠传些我近日的情况,以及与你的……情谊,如何,罢了。”


    何霁月没注意到闻折柳后面哆哆嗦嗦咽下的“情谊”字眼。


    她只是将眉头锁得更紧。


    “你说你的养母没参与这事儿,那为什么在大理寺,关泽有向西越通报军情的书信,落款是闻相私印?”


    “什么?”


    闻折柳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总郁在胸肺的那口浊气也蠢蠢欲动:“绝无可能!与司徒筠,往来的书信,用的,咳,都是


    我父亲,咳咳,的私印!”


    “……!”若非亲眼所见,何霁月都要怀疑自己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是不是得了老眼昏花的毛病。


    但怎么会?


    那收纳在大理寺的信件,她可都是一一翻过的,字迹她虽不觉眼熟,但落款,分明来自闻相。


    书信内容大可找人代笔,落款的印,却很难作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司马,西越那头来人了,说要求见。”


    陈瑾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在京城贵人多,她称呼何霁月“郡主”,这会儿到了行伍,都以军衔相称,她便自然而然换成了“大司马”。


    敏锐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何霁月垂头,吻了下闻折柳才被拭过汗的光洁额角,将他揽得更紧。


    “谁要见我?”


    陈瑾答:“是西越那个慕容锦,说……要三日期限已至,要将她们的陛下赎回去。”


    闻折柳挣扎起来:“我该走了。”


    “待着别动。”何霁月一下摁住他肩头,“她过来,无非是商讨两国安定之事,我同她谈,折柳,你好生歇着罢。”


    “……嗯。”闻折柳发顶在她脸颊蹭了两下才松开,“你也要保重身体。”


    “好。”


    何霁月简短回答,将披风往肩上一盖,匆匆离去。


    再不用强行支撑,无力到发抖的上半身,闻折柳任由身子软面般滑下,在床榻瘫成一团。


    只是身子因无力而静,心却烦躁不堪。


    非得将手臂掐出好几道血痕,才能勉强冷静下来。


    当时她们一家入狱,他与生父如惊弓之鸟,不敢辩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奈他们真与西越有勾结——仔细回想起来,他养母闻相……


    倒是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


    好似早就知道这一日会来临。


    可聊些家长里短的东西,顶多给闻相定私藏西越人的罪,此罪,真的至死么?


    再者,何霁月现在愿意相信他,彻底查清楚当年闻氏一族入狱的真相,可是因为他这一身病气,以及他那动弹不得,只能委屈靠在床榻,日渐萎缩的双腿?


    那……他的腿若能走,何霁月这悉心关照,岂不是也似镜中花,水中月,飘飘乎如凭虚御风,蒸腾而去?


    不成。


    闻折柳盯着自己无法动弹的腿,若有所思。


    怎么才能让它彻底没法动呢?


    砍掉,兴许可以。


    连双腿都不存在,他腿上的筋脉,自然也就完全没有恢复之日了。


    恰好何霁月去前头,与慕容锦商议,不在他身侧,又心绪烦乱,少说也要三刻才回得来。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软枕下头,隐约有块凸起。


    闻折柳伸手一探,熟稔摸出把匕首。


    锋利寒光一照,刀面上,映出他嘴角那抹憔悴又苍凉的笑。


    这匕首,是何霁月赠予他防身用的。


    谁知道,居然被他用在这个地方。


    借着帐篷里的烛光,闻折柳看清楚大腿根的位置,心一横,眼一闭,双手紧握匕首,刀尖向下,用力一刺……


    第102章


    “嗒”一声,茶杯放到慕容锦跟前。


    “慕容……姑娘。”何霁月依旧只知她姓甚,记不清她名谁,索性将就这么叫。


    “来者是客,喝茶。”


    这慕容锦,是与闻折柳行过妻夫礼,还有“洞房花烛夜”的女子。


    照理说,她是该厌恶。


    可每每一想到她与闻折柳成婚一事,何霁月只有庆幸。


    若非慕容锦出手相救,在这女子为尊的世道,捞闻折柳一把,愿意娶闻折柳,还愿意扶他上皇位,有司徒筠那眼中只有利益,少有母子情分的母亲皇帝,闻折柳此刻,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多谢何大司马赐茶。”


    慕容锦呷了几口茶,斟酌发问:“敢问何大司马,我西越陛下与公主,可还好?只望郡主高抬贵手,留她们两命……您别误会,某此番前来,并非问责,而是求和。”


    “公主安好,闻折柳……也还行。”


    何霁月又拨弄起那串翠绿佛珠:“只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慕容锦点头:“您但问无妨。”


    何霁月转佛珠的手有条不紊,锐利目光直直盯着慕容锦双眼:“当年中原长公主何玉瑶,在两国边界驻扎时,中毒身亡一事,你了解多少?”


    慕容锦欲言又止:“这……”


    “你知情。”何霁月用的不是表疑问的反问句,而是表肯定的陈述句。


    慕容锦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这件事,某的确略知一二,只是在回答您之前,我也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中原那如秋后蚂蚱一般,活不长的景明帝,没法再当权了罢?”


    “这是自然。”何霁月颔首,“姑娘有相关的线索,不妨细说。”


    “这事儿,是景明帝主导的。”


    慕容锦看上去不是行军打仗那块料,意外在情报上灵通得紧:“她让她手下那个太监,好像叫什么喜,来你们行伍当监军,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是来害己方大将的。”


    “……什么?”慕容锦说的是汉话,每一个字,何霁月都听得懂,可合起来那意思,她却听不明白。


    或者说,是听明白了,但不敢认。


    “就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


    慕容锦缓慢摇首,不知是在叹世道悲凉,还是在叹英雌末路。


    “说起来还真是可笑,这还是我母亲安扎进赤甲军里的探子,传来的情报,您与您母亲身为赤甲军将领,竟是丝毫不知……


    “长公主与您都是珍爱忠良之人,我们西越人敬重,顺带一提,那探子救过长公主三次,只可惜她要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将此事禀告给长公主时,被那什么喜灭了口。


    “那没根的玩意儿,还一不做二不休,将长公主彻底害了。


    “那何丰自己担心长公主拥兵自重,还敢做不敢当,要把这些脏水泼到我西越头上,最后传回你们中原京城去,凶手又成了我们西越人,若非这回代表中原求和队伍来的是您,我还真不敢澄清此事。”


    何霁月僵在原地,好几息吸不上气。


    四肢冰凉,头脑倒清晰。


    先前盘旋在他脑海里,所有的困惑,尽数迎刃而解。


    怪道做事优柔寡断的何丰,抓相府中人,如此雷霆手段,干脆利落,浑然不似平日那副何事都请示她何霁月的模样。


    怪道何丰速速将相府中人打入狱不够,还


    要派出她手下最得力的陈三喜,将相府之人,连夜赶尽杀绝,若非她何霁月赶到得早,怕是连闻折柳这个活口都保不住!


    当时陈瑾闯入她府中,口述得急,她又忙着和小青逢场作戏,大部分心思,都集中在闻氏一族入狱一事。


    匆匆赶到天牢时,隐约听见闻折柳质问陈三喜那句“谁派你来的”。


    这陈三喜,还真是个人精。


    当监军的时候,克扣军粮,中饱私囊。


    在宫里当太监的时候,上行下效,倒是一条顶顶忠诚的狗。


    当时在天牢那会儿,连她都被陈三喜宣判相府一干人等斩立决时,口中那句“我们陛下,不过卖郡主一个面子”,骗了过去!


    她当时只当陈三喜狗仗人势,随口扯个由头糊弄闻折柳。


    谁知,是祸水东引。


    哪儿是她何霁月要复仇?


    分明是何丰要灭相府的口!


    还有那户部尚书安瑞,为何敢检举相府,又在东南起事敛财。


    只怕背后,也有何丰的手笔罢!


    “郡主!”何霁月恍恍惚惚,被陈瑾一嗓子嗷回魂。


    “怎么了?”何霁月扬起半边眉。


    慕容锦这客人还在跟前坐着,纵是他想明白了何丰并非善类,何丰也只是只秋后蚂蚱,蹦不起来,整片营地都处于她的掌控之下,能出什么事儿?陈瑾这么慌慌张张的,岂不是在慕容锦跟前,落了她的面子?


    “您帐篷里死人了?那血腥气冲得,我在外头都睁不开眼!”


    何霁月“啧”一声。


    “你进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陈锦连连摆手:“使不得啊大司马!属下是外女,里头只有闻公子一人,女男授受不亲,没有您的吩咐,属下不能擅自入内!”


    ……这倒也是。


    万一闻折柳在里头更衣,被陈瑾撞见就不好了。


    陈瑾将来要娶的男人,不会介意陈瑾看过个男的赤身裸体,但闻折柳还没被她娶过门,若是被除开闺女之外的其她女子看到,贞洁还要不要?


    “闻折柳有没有在里头喊你?”


    倘若真如陈瑾所说,出了这么多血,闻折柳觉浅,除开昏倒,不会睡得天昏地暗,不可能毫无察觉。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陈瑾欲哭无泪,“属下在外头喊了公子三声,公子一声没答,但属下正要咬牙,喊得罪闯进去之时,他又开口,不用进来,属下实在没办法,只好来请示您,打扰到您与慕容小姐,真是万死莫辞!”


    ……如此么?那还真是棘手。


    何霁月侧头,看了眼慕容锦。


    她是个懂事的,当即起身行礼:“郡主有要事处理,尽管去便是,某在此恭候,只望您与我陛下一切安好。”


    “嗯。”心中没由来涌起股焦躁,说不清,道不明,何霁月只觉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倍,她略一颔首,匆匆往主帐赶,“抱歉,我去去就来。”


    帐篷外,的确血腥气儿冲天。


    何霁月五感敏锐,鼻子跟犬类一样灵,又常年在战场厮杀,与血打过不少交道,远远便闻到不对。


    出血量大不说,这血闻起来,还甚是新鲜。


    可分明他下令赤甲军止步于此,西越那头也没有敌袭,两方并未动干戈,怎会弄出这样重的血腥气来?


    “唰啦——”何霁月双手拨开帘子。


    入目之景,是幅终身难忘的画面。


    先是刺目的红。


    再是闻折柳苍白的脸。


    如同积满血水的洼地,砸入一大块冰。


    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这看似柔弱可期,手无缚鸡之力的雪男子,手里拿着把削铁如泥的刃,冷脸往自己双腿扎。


    跟着一双腿有多大仇似的。


    “闻折柳!”


    何霁月不知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只是一眨眼,就夺过闻折柳手上那把匕首。


    “你在做什么?为何要扎自己的腿!”


    匕首落入地上铺着的毯子,发出声闷响,没有寻常铁器触地那样,清脆的“当啷”。


    犹如闻折柳那双眼。


    没有平日的清澈透亮。


    徒留一片晦暗。


    “我……”闻折柳头循声转过来,面上流露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薄唇微启,眉头又狠狠一皱,“你……是何霁月么?还是故意扮成她的模样,在朕跟前讨欢心?”


    何霁月一怔又一怔。


    她不在他身边的那个时候,他身边那些人为了讨好他,故意扮演她的模样,去取悦他。


    ……就跟中原那些大臣,四处寻找肤白貌美的大肚孕夫一般。


    不过他这眼睛……


    何霁月靠近,带起股气流。


    “别过来!”


    闻折柳双手交叠,紧紧捂在胸口。


    好似即将要被采花大盗非礼的黄花大闺男……分明已经是生过一个女儿的男人了,还是这般风韵犹存。


    浓厚情欲刚刚冒出个头,又被何霁月狠狠掐断。


    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想这个?


    她离开的这半刻,到底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闻折柳好端端在帐篷里躺着歇息,一睁眼发现全世界都变黑了,不知情形如何,胡乱摸索到匕首……


    但那匕首,是防身所用。


    他为何要将匕首,扎入大腿根部?


    创口凌乱,插了不下百次。


    扎成这样,只怕要不中用。


    何霁月深深吸了口气,像之前在断崖探那具伪造成闻折柳的尸首那样,小心翼翼伸出手,往他血红一片的腿去。


    经脉一根不存,全断了。


    “……陈瑾。”


    何霁月深吸两口气,才稳住声线。


    “即刻将军医请到我帐中,传令下去,两刻钟后返京……还有那慕容锦,你找个由头,将她打发回去,说她的条件,我答应了。”


    “是!”陈瑾恭恭敬敬去了,并不知何霁月从慕容锦口中得知当年之事时,就已经在思索何日返京,偏偏挑今日,此时,吩咐她,是还存了层将她它支开,与闻折柳单独谈谈的意思。


    “闻折柳,我……”


    何霁月伸手想像之前那样,先环住闻折柳,再同他好好叙话,却被他一下挥开。


    “你如何证明,你是何霁月?”


    失血过多,闻折柳本就冰凉的四肢,越发沉不住温度,瑟瑟发抖,如秋风卷落叶,声音随之发颤。


    “何霁月她很忙,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该这么快回来的,你不是她,……”


    何霁月不由分说,单手捏住闻折柳瘦削下颌,俯下身子,深深给他印下个撕心裂肺的吻。


    她是那般强势。


    如同母老虎撕咬猎物。


    好似要把她自己这个人,全须全尾都刻入闻折柳身里。


    她从前,只知道带兵打仗,效忠皇上。


    却从来没想过,要将她一家赶尽杀绝的,就是她最不设防的何丰。


    何玉瑶可是何丰同母同父的亲姐!


    何丰居然,真的下得去手!


    亏她还将这些过错,全都怪在了闻折柳头上,不分青红皂白扇他两耳光。


    他苍白的脸,到现在还留有血印。


    “唔……呜!”


    她吻得越来越深,闻折柳吸不上气,不禁挣扎起来。


    两人短促分开,又紧贴在一块儿。


    鼻腔一酸,何霁月用力抱住这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人,再顾不上什么含在嘴里怕碎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她只想感受这个人的温度。


    这个一直被她当做叛徒,也一直把自己当做叛徒,但其实从未做过对不起她郡主府一事的人。


    太迟了。


    她知道这些,知道得太迟了——


    作者有话说:痛经痛狠了,搞一个体虚女和男妈妈,二十万小短文,十月开始连载,求收养嘤嘤嘤~[抱抱]


    第103章


    两人唇齿相接,大半年没见的孤寂,由于相偎相依,如春日冰雪消融,何霁月勇往直前,奋起进攻,闻折柳东躲西藏,连连退后。


    原本只是你一下我一下的小打小闹,不知何时转型升了级。


    雌雌战火在小小床榻间蔓延,闻折柳一退再退,终究是退无可退,尾椎骨抵在软枕那儿,被床板硌得疼。


    “唔……”


    他从鼻腔哼出声脱力闷响。


    何霁月只当闻折柳喘不上气,用舌尖灵活撬开他口齿,给他渡了两回气。


    谁知,他还是喘得厉害。


    何霁月此人,何其理性,心中情感再激荡,也不会任由自己冷静的思绪,被一时汹涌的情谊冲昏头。


    她爱闻折柳,又知自己错怪了他,恨不得即刻用自己这一身功夫,好生宽慰他。


    可她也知道,闻折柳一贯能忍。


    他虽眼睛暂时看不见,防备心不由加重,但到底嗅觉还灵,能从她身上气息,辨认出她是与自己相熟的何霁月,并不介意她突如其来的亲近。


    忽地喘成这样,只怕是哪儿不舒服了。


    她甫一松开口,闻折柳便卸了力。


    他柔似水波,瘫着一身骨头,软绵绵倒入何霁月怀中。


    “何无欢,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不是叛徒么,没有被严刑拷打过,是你心慈,拥抱与亲吻,又是为何……”


    他指名道姓,好似想得到个确切答案,但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却下意识往离何霁月最远的地方闪躲……像是又想知道答案,又害怕这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看不见,并不知晓,他说到“叛徒”那个词之时,何霁月目光一敛。


    “你不是叛徒,从来都不是。”


    何霁月每从唇中吐出一个字,声音就越往下沉,说到后面,常年舒朗沉静的面容,带上沉郁忧痛之色。


    “甚至连你的养母与生父,都是枉死的。”


    “……什么?”


    闻折柳聚不起焦的眼里一片茫然,他嘴唇一张一合,只感觉魂魄飞到了天边外。


    “一切的一切,都是何丰在背后搞鬼,你没有对不起过郡主府,你母父与大哥亦然……慕容锦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是何丰吩咐陈三喜,害了我母亲。”


    闻折柳乌黑瞳仁震动。


    “也就是说,我丞相府,与你母亲中毒一事,毫无关联?”


    何霁月话不多,又习惯一个手势,陈锦发号施令,点了下头,才想起来闻折柳看不见,又嘴上补了句:“是。”


    闻折柳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好似断崖边上,一块指甲盖大的小石,被裹挟着雪粒的呼啸狂风刮着,随时要支撑不住,摔下万丈深渊,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终局。


    这件事与他养母生父毫无干系。


    那她们因此逝去,又算什么?


    何丰手下,两枚死不足惜的棋子么?


    “咳,咳咳!”


    愤怒裹挟恨意上涌,闻折柳咳得短促又急切,手扶在心口,有一下没一下捶着,还是减缓不了胸闷的症状,哪怕一点。


    他涣散瞳孔底下,蓄起层薄薄的泪。


    宛若六月飞雪,叫人一看就想为他鸣冤。


    何霁月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闻折柳手捶胸,想来他是心口闷,牵过他冰凉的手,换成自己温暖的掌心,代他在他心口揉。


    “我,我……呕——”


    杂乱无章的负面情绪潮水般涌来,闻折柳尚未全然褪去热度的躯体不堪重负,喉头一紧,登时泛起呕来。


    空空如也的胃猛地收缩,带起泛着血丝的酸液。


    落在痰盂里,发出绵软无力的声响。


    如同闻折柳这个人。


    哪怕再愤怒,也没有选择将手边的东西砸下去,把怒火发泄给别人,而是憋在心里,用一身病痛来惩罚自己。


    何霁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她在闻折柳身后抱着他,一手帮他顺心口,另一只手揽住闻折柳腰,略过他那片因生闺女而松弛的腹部,用温暖带薄茧的手,小心翼翼环住他胃脘。


    冰凉,抽搐。


    宛若从深海打捞上岸的鱼。


    浑身上下,都透着腮里空气将将耗尽的痛苦与挣扎。


    来来回回扯了几次,闻折柳吐出的东西愈发稀薄,连酸液都不剩,只有浓稠的黄水。


    “不吐了好不好?”


    何霁月瞧闻折柳这样,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小声劝他:“你今天没吃什么东西,要吐也只有酸液,那玩意儿伤嗓子,只会越吐越难受。”


    闻折柳用力折起身子,原本应该屈起腿来缓解腹部疼痛的姿势,因为他的腿无法动弹,变成了副上半身水深火热的,下半身毫无反应的诡异模样。


    他缓慢摇头,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我,恶心……”


    何霁月往他后心顺。


    摸到的是一大片黏糊冷汗。


    “折柳,冷静些,千错万错,都是那何丰的错,这笔陈年旧账,我们还没和她算清楚,你又何苦提前为她气坏身子?”


    何霁月心神同样震荡。


    只是她常年克己复礼,身居高位,背后无依靠,还时刻准备要庇护她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不得已将“三思而后行”刻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中。


    兹事体大,但再大的事,也总有解决的法子。


    乾坤未定之际,急着伤春悲秋,非但于事无补,还浪费亡羊补牢的最后时机。


    不光闻折柳,她也恨。


    恨何丰表面上与母亲何玉瑶演姐妹情深,背地里拳拳到肉,甚至不惜将手下宦官安排到她身边去监军,直冲她的命去。


    更恨她自幼长于京城,与母父好几年见不到一回面,被何丰逢年过节,送到郡主府的那些金银珠宝与丝绸罗衣蒙了眼,认人不清,竟犯了认贼作母的错。


    “何,霁月,我……我想求你件事。”


    闻折柳紧紧抓着何霁月外衣,睫羽扑闪,像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是什么事会让他这样动容?


    何霁


    月伸出手,在闻折柳微红眼睑抹了下,隐约带出几分珍重。


    “你说。”


    “我大哥闻柳青,他还活着,可否……”扭扭捏捏说到一半,闻折柳脸上又烧起来——当日闻家斩首,是何霁月看着行刑的,他偷偷藏下大哥还苟活于世的消息,瞒了何霁月这么久,该罚。


    闻折柳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这件事,原不该瞒着你,但……”


    “我知道他活着。”何霁月心细,若想贴心,倒也是个贴心人,听闻折柳话语吞吐,索性帮他将话补全,“你是想求我对他手下留情,留他一条命,对否?”


    闻折柳连连颔首。


    “我会的。”


    何霁月带薄茧的指尖蹭过闻折柳还微肿的脸。


    “你是无辜的,闻柳青也是……甚至连你养母与生父,都没有做过对不起我郡主府的事……抱歉,我知道得,太晚了。”


    “不!你,何必,咳,致歉?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才知道真相,怪不了你。”


    提及此事,闻折柳心中怨气浓厚,哪怕咳得再凶,也咬牙强撑,吐尽心中之言:“最可恨的,是那个躲在暗处,害人,还泼脏水的,何丰!”


    何霁月耐心听他一字三咳,将稀碎成散沙的话说完:“正是如此,我下令回京,就是为了讨伐他。”


    闻折柳拿刀扎向自己大腿的眼底凶光,又隐约显现。


    “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此恨!”


    何霁月颔首。


    “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闻折柳趴在她怀里又咳了会儿,趁她取温水给自己润嗓子之时,将袖子里那方正之物攥得更紧,听见何霁月沉稳均匀的踢踏军靴声,忙不迭开口。


    “何无欢,动身之前,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怕闻折柳呛着,何霁月用小碗给闻折柳喂了些水,见他唇上裂开的纹路被温水抚平,才一挑眉。


    “是什么?”


    闻折柳在袖子里摸了摸,双手奉上一块雕了龙形的和田玉。


    何霁月珍而重之接过。


    “这是……西越的传国玉玺?”


    “嗯。”闻折柳耳尖一动,对着她的方位轻笑,“我是男子,担不起这皇位,当初拿了它,是逼不得已,现在我把它当做嫁妆赠予你,你可愿意?”


    何霁月正要道声“愿意”,外头忽然传来陈瑾的声音。


    “大司马,军医请来了。”


    “咳,”浓情蜜意被外人打破,何霁月轻咳一声,掩过窘迫,“让她在外头候着。”


    “还有一件事……属下方便进来么?”


    何霁月瞧了眼衣衫不整的闻折柳,三下五除二解开外袍,轻轻披上他瘦削肩头:“进,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外头风大,您这儿点了暖炉,想进来避一避。”


    陈瑾呵呵笑着,边钻进帐里边搓手,她一瞧见何霁月手中那玉玺,连何霁月佯装斥责她的话都顾不上了,挠着头就问:“大司马,您不是说,做皇帝太累,要一辈子被拴在皇宫里,您不想做皇帝么?怎么还拿着西越的玉玺?”


    闻折柳捏毛毯的手一顿。


    “……我何时说过?再者说,何丰那小人屁股下的皇位,和折柳用来做嫁妆的龙椅,能一样么?”


    何霁月曲起食指,敲了下陈瑾额头。


    “折柳,你别理她,没这回事儿,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能将西越皇位予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累……折柳?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闻折柳略一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他手搁在眼皮抹,将那块薄薄的肌肤越搓越红,跟糊上层浓厚朱砂,怎么也扣不下来似的。


    他知道的,何霁月这人怕麻烦。


    但他现在才想明白,这么怕麻烦的人,从来没有嫌过他麻烦。


    是怎么一回事儿。


    闻折柳抿唇,掩住那抹微微上扬的迹象,只道。


    “……沙子,咳,进眼睛了。”


    第104章


    外头有一层帐篷包着,只有些许风会从角落钻进来,至于那些沙石,更是只能被隔绝在外,怎会吹进眼?


    闻折柳分明哭了,还不愿意承认。


    好似在印证何霁月心中所想,闻折柳用力吸了下鼻子,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真的没事儿。”他嗓音带了哭泣过后独有的沙哑,显然是欲盖弥彰。


    何霁月倒也不急着拆穿。


    她略一沉吟,又将陈瑾支了出去:“陈瑾,让那军医进来给公子瞧瞧,可别真出了什么事。”


    军医就在外头候着,陈瑾不出一息便回。


    何霁月牵起闻折柳冰凉双手,眼底水光波动,正要同他细细话语,再度被陈瑾一板一眼的“大司马,军医请进来了”,无情打断。


    ……不解风情。


    “你给他看。”


    何霁月让开床榻边上的那个位置,贴心扶闻折柳起来,在他后腰垫上枕头,才往帐外踱步,冲陈瑾一招手:“你过来,我有事儿要同你吩咐。”


    陈瑾一怔:“您不留在帐内听公子的病如何么?”


    何霁月意味深长瞅她一眼。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么,该好的总会好,无非开方子针灸喝药,我又不是大妇,留在这儿也无用。”


    两人离开,闻折柳心中莫名发闷。


    在理智上,他明白何霁月没什么不对。


    治病救人是大妇的事儿,何霁月只是为照顾他,略读些医书,在治病这种事儿上,造诣肯定不及军医。


    她留不留在这儿,对他的病,的确没什么影响。


    既是如此,他又何苦伤神?


    自困罢了。


    闻折柳这般宽解自己,却没什么用。


    那双彻底无法动弹的双腿,就这么静静瘫在床榻,好似在对无法视线物的他张牙舞爪——闻折柳,你满心满眼都是何霁月,甚至为了博得她的关注,不惜将自己双腿经脉砍断。


    可这样强求,什么也没留下。


    心中阴郁如同阴雨天翻滚的黑云,藏在其中的闷雷化作白光,“啪嚓”一响。


    闻折柳用力攥住毛毯。


    他又想往腿那儿扎上几刀了。


    帐篷帘子忽地传来响动,他又心念一动,陈瑾入内会提前请示,能出入自如的,只有何霁月。


    她是离开了,但只是片刻。


    ……她总会回来的。


    “妻主?”闻折柳手往前摸了摸。


    “我在。”何霁月对着军医,手指了下闻折柳的腿。


    军医不语,只是缓慢摇头。


    ……果真是无力回天。


    闻折柳,你就这般恨自己的一双腿,非要把它扎得鲜血淋漓,经脉断绝?


    不等何霁月呼出胸中郁气,瞳孔涣散的闻折柳又扯出抹笑:“妻主,折柳有一事,想要请示。”


    他眉眼随之弯,好似兴致正高,并不介意她方才的离去。


    何霁月颔首:“你说。”


    “算一算,孩子都一个多月大了,可空有姓氏,尚未取名。”闻折柳言笑晏晏,“不知妻主,可否垂爱?”


    “这是自然。”


    谈起这个,何霁月更是感慨万千。


    她抱起闻折柳,将他那双裹上白布的瘫腿,搬到自己膝头。


    “当时得知你怀了孩子,我就去藏书阁翻了各种书,是女是男,我各自取了五个……可与这姑娘见上一面,我倒想出个新的来,觉得之前的都不合适了。”


    她话说到这儿,又顿住,停了好几息不继续。


    可把闻折柳急坏了。


    “您有想法,那倒是说呀,少来吊夫身的胃口嘛。”


    他嗓音哼哼唧唧,毛茸茸的乌发在何霁月身上蹭来蹭去,好似收起锋利的爪子,用厚实肉垫,在主人身上一踩一踩的猫儿。


    “欲知后事如何,且将这馒头吃了。”


    何霁月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热乎馒头。


    待会儿要长途行军,途中不便停下。


    闻折柳身子虚,哪怕在马车里头安睡,也被晃得难受,不吃点东西在胃脘里垫着,定是要晕得睁不开眼。


    不光他如此,其她士兵若饿着肚子,也无法前行。


    趁着军医给闻折柳诊脉之时,何霁月吩咐陈瑾将动身时辰再往后延三刻,让负责炊事的人做了些饭食来。


    粥类固然好克化,但闻折柳近日来食欲不佳,光吃这个,会让他反酸嗳气。


    还是面食更适合他。


    何霁月撕下一小块馒头,塞入闻折柳嘴里:“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闻折柳腮帮子鼓动。


    毫无下肢撑力,他嚼着嚼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滑,将馒头咽入喉,他两只手用力攀住何霁月脖颈:“何霁月,我坐不稳。”


    何霁月一手托住他臀部。


    担任了此前闻折柳坐于步舆时,那将他紧紧束缚在轮椅的布带。


    “无碍


    ,我抱着你。”


    令人心安的温暖,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来,闻折柳恃宠而骄。


    “我吃好了。”


    “耍赖也不带你这样式的。”


    何霁月空着的那双手掌心盛着馒头,往闻折柳放松下来的手碰,让他自己通过触摸,来好好感受这大馒头还剩多少:“还有一大块没吃呢。”


    武力上,毫无斗争胜利可能性,闻折柳一抿嘴唇,讲起道理来。


    “凡事发展,都得讲究个循序渐进,我这么久没吃东西,突然吃进点东西,胃脘胀得紧……”


    何霁月果不其然被他后半句引了去。


    “哪儿难受?我给你揉揉。”


    “揉的话,倒也不是很急。”闻折柳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我心里郁闷,才带起胃脘不适,解决之法,简单,你将闺女的名告诉我,我就好了。”


    何霁月沉默片刻,没再推辞。


    “何悦,喜悦的悦。”


    闻折柳一愣,连连颔首。


    这名简短,乍一听,只当是起名的长辈没用心。


    可结合闺女这人,倒是妙哉。


    何悦,何其喜悦,小姑娘总是一言不合就张嘴大哭,还是高兴些好,有这个名字弥补,相得益彰,这名字,又谐音“荷叶”,她生于夏天,是荷叶底下里跑出来的嫩藕娃娃。


    倒真是活灵活现了。


    “我喜欢这个名儿。”闻折柳嘴角一翘半尺高,“但这馒头,我是真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实在不敢给闻折柳脆弱胃脘来硬的,何霁月只好收起馒头。


    “一刻后便要启程,西越那头的事物,我且让慕容瑾代理,关于西越,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闻折柳点了点头:“可否将宫里一个叫小白的侍卫来伺候?”


    “可。”何霁月应下。


    闻折柳指尖搁在下颌摩挲。


    “对了,还有只叫雪玉的猫。”


    猫?


    半年前马车外,那只嘴里叼着耗子的大猫,忽的浮现眼前,何霁月敏锐抓住其中线索,一挑眉:“你口中的这只猫,是只通体雪白,体态微胖的大猫?”


    “……嗯?”


    她怎么知道雪玉长这样?


    闻折柳略有不解,回复声慢了些。


    却只听何霁月叹道。


    “果真那日,马车里的人是你。”


    闻折柳心神俱颤。


    若非何霁月提起,他自己都忘了,有他曾经欺瞒过何霁月,至今尚未致歉的这回事儿。


    “何无欢,我知晓我作为夫郎,不该瞒着妻主,但当时是形势所迫……之后不会了,从今往后,我这臭毛病都改了,再不欺骗你,再不瞒着你。”


    “什么毛病不毛病的?你也就骗过我那么一回。”


    何霁月淡淡在他额角印下一吻。


    “我只愿你平安喜乐。”


    闻折柳心中一暖。


    他缓慢从袖内摸出那白玉雕的平安符,轻轻哼道:“这护身符,我还收着呢。”


    何霁月抱紧他:“平安就好。”


    到底赶着启程,陈瑾亲自去西越皇宫,将小白与雪玉接了过来,小白一见闻折柳就泪汪汪喊起来:“陛下!”


    “快别叫我陛下了。”闻折柳指头刮了下鼻尖,“唤回公子罢。”


    “……啊?”小白不解,但老老实实将闻折柳扶上布舆,推到马车边儿,又先把闻折柳抱上去,再将步舆收起来。


    到这会儿,他才灵光一现。


    中原与西越两国交好,陛下禅位,今上,是中原的何大司马了。


    回西越的路途遥远,何霁月为节省时间,挑了最近的一条道,只是这条道有利也有弊,短是短,但不甚修缮,也只有常年行军之人适合走。


    闻折柳在飞驰的马车里,苦不堪言。


    他银牙紧咬,能动的上半身用力蜷缩,试图将自己与马车贴得更紧。


    好似这样就能缓解晕眩之症。


    身旁的何悦,倒是安安静静。


    小小年纪,就能在奔驰马车中,闭目养神,多少有些她娘亲行事稳健的天分。


    马车晃晃悠悠,闻折柳之前吞入腹的那块馒头,随着路上的石子,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时刻准备要从他喉间喷涌而出。


    小白双手捧痰盂,以一副虔诚的姿态恭候。


    闻折柳聚精会神抵御恶心,想着路就这么长,总会有尽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马车骤然停下。


    这一直前行,尽管颠簸,好歹摇晃得有迹可循。


    忽地停下,实在可怕。


    “呕——”


    哗啦水声响起,闻折柳终是掌不住,将出行前,苦苦咽下的那小半块馒头,尽数献于痰盂。


    身旁何悦受他惊动,闷闷抽了两声,张嘴大哭起来。


    她本性的确遇事不慌。


    可她现在,还是个半大孩子。


    好眠被惊扰,本能就是哭。


    “折柳?何悦?”


    “唰啦”一下,何霁月掀开马车帘子一角,问左一个伺候何悦,右一个照顾闻折柳的小白:“出什么事了?”


    “报——”


    不等小白回话,一声尖利沙哑的长鸣自远处传来,一个身穿皇宫护卫军铠甲样式的士兵紧随其后,他双腿夹马腹,飞驰到何霁月跟前。


    “大司马,京中传来急报!请您速速归京!”


    第105章


    何霁月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她虽心中记挂马车里的闻折柳与何悦,但也能有条不紊地分神问这士兵,面上还平静无波。


    “说,出了什么事?”


    士兵下马,猛地拜倒:“那些个在京城旁边守着的藩王,打上京城来了!陛下请您速速回京护驾!”


    “护驾”?


    何霁月心中冷笑一声。


    何丰难道不知,她何霁月将她关在养心殿,名为看护,实则禁锢?


    找她来护驾,何丰是真手下无人了。


    这倒也不奇怪。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何丰当天子之时,万人之上,也就对手掌兵权的何霁月稍有忌惮。


    她忽地从龙椅跌落,这才发现,堆在龙椅下头,安安稳稳做垫椅石的的尸骨,居然又活了过来,硬生生要将她拆吞入腹,身后空无一人,何丰无可奈何,只能求助那将她从高位拖下之人。


    “咳,咳咳……”


    到底天入了秋,风吹到身上凉飕飕,每逢换季,闻折柳总是身体不适,这不,一吹风,晕晕乎乎的头脑尚未清醒,嗓子就自顾自痒起来,逼迫他开口咳。


    何霁月扒帘子的手一顿,松开,将比瓷器还脆的美人儿,藏入密不透风的马车。


    何丰下死手,残害自己同母同父的亲姐姐何玉瑶,人畜不如,她心中复仇之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将何丰千刀万剐。


    只是这藩王纷争……


    轻则京城动荡,百姓流离失所,重则社稷改头换面,血溅山河。


    俗言道,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与之相应,能力越大,该做的事也就越多,她手上有上万重兵,京城百姓有难,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这何丰……


    不留下来也无所谓。


    她坐上皇位,这个江山,照样姓何。


    只是可怜她母亲何玉瑶,分明有成明君的潜质,却因为先皇的偏心,只能在资质平庸的何风手下当将领。


    不过她与她谦谦女子,风度翩翩的母亲,可不一样。


    她想要的,就


    一定会去争。


    如陈瑾所言,她的确不想将自己的余生捆死在龙椅上,但此时此刻,乃形势所迫。


    与其让那些藩王,占了她何氏的江山,倒不如由她出头,与闻折柳一样,担了这弑君篡位的骂名。


    她且在这皇位上试试。


    若成,这世间便再无压她之人,她立闻折柳为后,两人余生顺遂。


    若不成,培养何悦便是。


    小姑娘才一个多月,但嗓音洪亮,身体康健,对外界反映,出其灵敏,是个天纵奇才的好料子。


    “知道了。”


    心中思绪万千,于何霁月面上,不过一瞬的事儿。


    “转达陛下,我五日内到。”


    “是!”小士兵连口气都还没喘匀,又飞身上马,跑到附近驿站,换了匹体力充沛的马,跑回京城转达去了。


    萧瑟秋风随他而去,肃杀沉闷留在原地。


    赤甲军全体待命,头盔下上万双乌黑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们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边上停住的年轻将领。


    马车隐约渗出咳声。


    那弱不禁风的美人儿,用力掩盖着自己的脆弱,只为不打扰外头议事。


    何霁月略一抬手,道与陈瑾。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一刻。”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翻身下马,鱼入海般灵活钻入马车。


    闻折柳的脸果真白得不像样。


    他双腿无力,全凭腰支撑,撑了大半日,已然精疲力竭,看不见东西的双眼蕴了层水雾,瞳孔涣散。


    ……像时刻要咽气,但心中有未尽之事,死不瞑目之人。


    何霁月心头一跳。


    她不假军医之手,亲自取来丝帕,揽闻折柳入怀,细细探他脉。


    是挺虚弱。


    但好在生机未尽。


    这会儿闻折柳疲态尽显,并非弥留之际,只是奔波许久,累着了。


    “何……咳!咳咳!”感受到何霁月紧贴肌肤的温度,闻折柳伸出双手,下意识要环住她,可气流从喉间经过,又惹起一阵咳。


    两人面对面,闻折柳下颌卡在何霁月肩窝,闷闷咳了一阵,才想起他这样震她耳朵。


    “抱歉。”他轻声附耳。


    “无碍。”难得见闻折柳脸色白成这样,何霁月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


    “折柳,只是我入马车,并非纯为照顾你,还想来问你一件事——京城动荡,我不可不顾,接下来,整个队伍要全速前进,干粮都只能在马上吃,除开夜间歇息三个时辰,不会停下休整,一鼓作气赶到京城,你……身子撑得住么?”


    闻折柳面露难色。


    他一贯爱强撑,不到实在掌不住,都不主动示弱不假,可按照何霁月口中的那个速度行走,他非得颠出半条命不可。


    何霁月向来周全,问这话前,就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非但回京城的路颠簸,即使回到京城,也还有硬仗要打,你身子弱,不行的话不要强撑,此处是中原境内,我找个村落将你安顿下来,派重兵把守,事成之后,再亲自接你回京城去,可好?”


    闻折柳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儿来。


    他知晓这法子是为了保全他。


    且这法子于他百利而无一害,何霁月身心上都没伤害他,只是让他在远离纷争的小村落,静心休养,不消他劳神费心。


    是以最大的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又不想同何霁月分开。


    且不说思念之情,如滚滚江水,不可断绝,她俩分开,尚年幼的何悦跟谁?


    跟着他不用吃苦,但孩子从小接触母亲少,只怕将来不与何霁月亲,跟着何霁月,他身边更是连个暖心人儿都没了,找不到一根主心骨。


    何悦哭声渐消,外头大军随她们的主帅,一同静候闻折柳的答复。


    “……我可以的。”


    闻折柳幼时虽被家人骄纵,但养母与生父去世后,遭遇的无数风雨,终于是让他学会体谅旁人。


    他实在做不到因为自己一人摇摆不定,而让外头的赤甲军按兵不动。


    “……好。”何霁月缓慢颔首。


    她何尝不知,闻折柳想留在自己身边,才被他举匕首自残一事吓着,她心里更是清明,逼闻折柳对此事作出答复,是种明晃晃的残忍。


    可让她选,她只会选于家国社稷,最有利的法子。


    势必会闻折柳的心。


    还是给他自己选罢。


    “只是何悦她……”闻折柳低声补了句,“跟你,还是跟我?”


    分明只是短暂分离,可两人四目相对,蕴的尽是绵绵情意,情思碰撞一来二去,悲意渐起。


    “自然是要跟你的,她还没断奶,又只能吃你的奶,不能没有爹。”


    闻折柳缓慢眨了两下眼。


    “好。”


    他这般乖顺,只低声下气问了下女儿的归属,其余只字未提,倒叫何霁月不好意思起来。


    “折柳,何悦她还年幼,事事要多看着点,我手下那些人大手大脚的,只怕会照顾不周,要劳你和那位白侍卫多费心,你对她们有什么不满,直说就行。


    “作为生母,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一同照顾何悦,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以后,定会好生补偿你们父女。”


    闻折柳手搭上何霁月肩头,摸索着盖住她嘴唇。


    “大司马,这可是出征前呐,凡事都讨个吉利,您身为主帅,这样不吉利的话,可快快别说了。”


    他嘴角微微扬起,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配着他脸上的病色,如锦上添花,显出易碎瓷器的脆弱美。


    何霁月咽了口涎液。


    闻折柳真不知自己有多诱人。


    多亏她坐怀不乱,但凡换另一个女人,让这样一个天生尤物坐在自己腿上……


    就算七老八十,也得再血气方刚一回不可。


    “……何无欢?”好几息没听到何霁月说话,闻折柳正疑惑她为什么没了声,问了一句才后知后觉,他正捂着何霁月的嘴巴,让何霁月怎么说话?


    总不能边舔他手边说罢?!


    闻折柳飞似的抽开手。


    何霁月闷着笑的嗓音这才传来。


    “听你的。”


    闻折柳皮肤薄,落上个印子,总难消掉,先前在郡主府,涂顶顶好的膏药,仍是青一块紫一块,他一害羞起来,大片大片的绯红也是藏不住。


    “早日凯旋……妻主不在,夫空枕难耐。”


    何霁月哑然失笑。


    闻折柳还没过门,倒急着就自称“夫”。


    生怕她不要他似的。


    她是那般始乱终弃之人么?


    何霁月用力在他额角印下一吻。


    “闻折柳,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丢下你了,你乖乖在村子里待着,我事成之后,亲自来接你。”


    闻折柳半推半就颔首,连何霁月何时退出马车都不知。


    “大司马!”陈瑾奉何霁月之命,四处查找合适闻折柳与何悦父女俩的容身村落,遍寻一周,“前头有个李家村,属下看着村民老实憨厚,应是不会亏待公子与小姐。”


    何霁月一挥鞭子,示意她带路:“嗯,去看看。”


    村落闭塞,几乎没什么外人来,但如陈瑾所言,村民的确热情,听过何霁月的要求后,很快找了间大院子。


    屋子小了些,但还算干净。


    生怕与闻折柳一谈上,便再挪不开步子,何霁月留下精锐,沉默离开。


    可即便如此,闻折柳依旧不好受。


    又是眼睛无法视物,又是踢踏马蹄声远去,这场景,似曾相识。


    心口一阵一阵揪着疼,闻折柳被小白扶着下了马车,蜷缩在步舆,一双细白的手,无力摁住痛处。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得厉害。


    “咚咚咚”,跟阴雨天打雷似的。


    小白担忧嗓音隐约传入耳中。


    “公子,您怎么了?”


    “唔……”闻折柳连张口气力都无。


    “闻公子!”陈瑾声音猛地传来。


    闻折柳一愣,缓慢扬起头。


    她不是,跟着何继月走了么?


    她向来跟在何霁月身边伺候,她回来了,可是何霁月也回来了?


    第106章


    “何无欢……”


    闻折柳边呼唤何霁月的姓氏,边向跟前虚空伸出细白双手,像是要探到何霁月那双温柔的手。


    陈瑾万万不敢伸手接,又隐约觉得让闻折柳希冀落空不好,窘迫僵在原地。


    “……公子,大司马已经离开了。”


    闻折柳一怔,默默收回手。


    他面上喜怒不辨,好似方才那幼猫似的哼鸣,并非出自他之口:“嗯,那你折回来,是为何?”


    陈瑾嗓音略显滞涩:“大司马道,有东西忘记给您了。”


    “什么东西?”闻折柳刚问出声,因失明而敏锐的耳朵,便捕捉到一丝清脆“叮铃”,他微微蹙眉,“是……铃铛?”


    “不错,是先前郡主给您定做的那白玉铃铛坠子。”


    陈瑾一五一十:“您离开的那段时日,郡主一直对着这玉铃铛默然,有事没事都吩咐属下带着,这不是巧了么,您回来了,这耳坠,也该物归原主了。”


    闻折柳嘴角抿出个笑。


    他眼睛看不见,也坚持自己伸手接过来,不要小白插手。


    白玉触感温润,只是微凉。


    ……少了那暖玉人。


    但好歹可以触物思人。


    闻折柳摸索着,仔细将这耳坠扣回耳垂,指尖无意识摩挲那垂下来的流苏,眉眼之间,尽是自然流露之喜。


    “替我谢过郡主。”


    陈瑾不通女男情爱,不明白


    闻折柳方才那会儿为何哭,这会儿又为何笑,揣摩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再揣摩,双手抱拳,躬身退下:“是!”


    她赶上赤甲军大部队时,正是安营扎寨歇息的时辰。


    何霁月在主帐内,摆沙盘琢磨局势。


    各路藩王盘踞,规模有大有小,她们散如沙,逐个击破,于她而言,并不难。


    可她们若联合……


    不成,得叫她们互联不起才好。


    何霁月手拨弄翠绿佛珠,转着转着,灵光乍现,她们有些,是想归顺朝堂的,只是这个朝堂,并非何丰的朝堂,而是她何霁月麾下。


    自古以来,对于大规模武装民间群体,便有朝堂招安一说。


    她且采取远交近攻策略,优先派人联系侵入京城,随时要与她叫板的藩王,再逐个击破外头势力很小,顶多能在这肉中分杯汤的起义军,多少可以减轻些与所有人为敌的负担。


    “陈瑾,你照我说的去做,我现在写封招安信,盖上我的私印,你且派人将它送到京城,传给那声势最浩大的淮北王……”


    五日后,京郊。


    身穿赤甲的军队浩浩荡荡,随主将于祈福寺外停下。


    何霁月呵出口凉气。


    “就歇在此处。”


    此处距离京郊大营不远,但大营那块,她留人不多,不知可有被其余藩王趁虚而入,她急速行军多日,人与马俱疲,打起来不占优势,不该贸然前行。


    “郡主,”才安顿下来,陈瑾便小跑着来报,“祈福寺的住持要见您。”


    何霁月眸光一凛,颔首。


    “让他进来。”


    可来的不只有住持,他身后还跟着个体态佝偻,但精神还抖擞的女子,是个生面孔,却又隐约面熟。


    何霁月一时拿不准如何称呼此女子,拧起半边眉毛。


    “你是……?”


    “奴婢彩星拜见郡主!”这老嬷嬷是个机灵的,眼见何霁月不记得她了,红着眼要告状的她话头一收。


    “奴婢之前,是在东宫伺候长公主的,景明帝继位后,长公主离开皇宫,没将奴婢带出来,奴婢就留在皇宫负责梅园洒扫,只有幸与您见过一面……可奴婢要说的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二公主何丰一事,另有隐情!”


    “怎么说?”


    “当年先皇病重,长公主外出征战,奴婢无武功傍身,不便随行,留在宫中等候,而当年的二公主何丰,在先皇身旁伺候,先皇是喜欢她的,但还没到把皇位给她的地步。”


    彩星是宫里的老人,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先皇驾崩前,写遗诏之时,是奴婢亲手研的墨,那要继位的,分明是长公主何玉瑶。


    “怎奈最先接到的遗诏,是守在她身旁伺候的何丰,她以为自己守在病床那么久,这皇位总会是她的,看到遗诏,气得几欲发狂,恨不得将先皇亲笔所书撕个粉碎。


    “但何丰此人行事谨慎,万万不敢改这遗诏,是她身边那阉人陈三喜,给她出了篡改遗诏的计谋……


    “由于奴婢也知道遗诏内容,何丰与陈三喜,巴不得让奴婢彻底无法开口。


    “奴婢为活下来,只能装疯卖傻,被她们困在梅园,好不容易奴婢买通照顾奴婢的小宫女,变卖钱财,找人在京城散布童谣,又费尽心思,设了这祈福寺,只为将真相公诸于众。


    “可到底何丰还在那位置上,奴婢没办法从宫里脱身,前些日子听到何丰被囚,陈三喜被杀,这才有机会从宫里逃出来,不巧闻公子不知所踪,您不愿见外人,终于等到现在,奴婢才有机会将真相告诉您。


    “这龙椅,本就该属于长公主,何丰鸠占鹊巢多年,终究是穿龙袍也不像太子,奴婢不求金银,只求您还长公主一个母道!”


    何霁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之前京城传出那何丰皇位来之不正的童谣,她不甚在意,何丰却疑神疑鬼,终日惶惶不安,她还只当何丰胆子小如鼠,现在一想,才知她这是做贼心虚。


    “大司马,淮北王还在城中!”


    何霁月面色紧绷,一言不发,直直往淮北王驻扎营帐去。


    她单刀直入,由陈瑾率军在她身后苦苦跟着,不由淮北王分说,一刀取下淮北王首级,血淋淋的头颅“咚”一声砸到黄土地里,目光比手中剑还锐利。


    “她算个什么东西?”


    何霁月扬长而去,淮北王麾下士兵,竟无一人敢动弹。


    陈瑾常常替她料理事成之后的乱子,一来二去,倒也习惯,让精锐随何霁月去,她扯嗓子高喊:“当场归顺者,大司马既往不咎!”


    将士们如梦初醒,争抢着要归顺,陈瑾霎时被七嘴八舌的海洋淹没,不得已苦苦挣扎:“人人有份,别挤……”


    何霁月直直去了养心殿。


    何丰端坐高位,并不觉得自己偷来的龙椅,有何不妥,她见何霁月带人前来,只当外头淮北王危机解除,扯嘴角要同何霁月寒暄两句。


    “霁月……啊!”


    何霁月不应,一刀挑断她手筋。


    不等何丰下一声凄厉嚎叫响起,何霁月又一脚踢断她胸腔肋骨,她踩在何丰胸膛的军靴边角,在悠悠烛火之下,泛着冷硬的光。


    “何丰,我母亲,是不是被你派陈三喜害死的?”


    世人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丰倒恰恰相反,她死到临头,嘴反而硬起来,绷成条直线:“……什么害不害的,朕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承认,行。”


    何霁月“唰啦”一下,展开收纳于藏书阁的先皇遗诏,指尖点了下那块被修改过的痕迹。


    “那你篡改圣旨一事,可承认否?”


    掩埋在上头的印泥被刮去,压在下面的“何玉瑶”三字,重见天日。


    宛若此刻,公之于众的真相。


    何丰面上登时失去全部血色。


    她手指着何霁月,整个人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何霁月一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忘了,这句话,还是幼时我在太傅跟前糊弄功课,被太傅告到你这儿,你教我的。”


    何丰茫茫然,不知是在回忆往昔,还是在思索对策。


    何霁月侧头吩咐赤甲军精锐,嗓音平淡:“将她关天牢去。”


    “不必天牢伺候!”何丰眼底满是血丝,“何霁月,你不是恨透我了吗?那来啊,杀了我!”


    何霁月置若罔闻。


    陈瑾恰追过来,将龙袍给何霁月披上:“真就这般放过何丰了?虽说她背后再无势力,可保不齐她凭这张嘴,忽悠人,日


    后那天,卷土重来……”


    “我要让闻折柳,亲手杀她。”


    陈瑾面露忧色:“闻公子体弱,见血,会不会不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何霁月缓慢摇头:“不手刃她,他只怕心结难愈,亲自动手……有我护着,出不了事。”


    启明星起,映出新一代皇帝的身影。


    大朝会上,众臣拜倒,齐声高呼。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何霁月双手往前虚空一扶:“京城动荡才平,亟需调度,尔等虚礼少行,将各地要事速速呈上。”


    公务堆积,她不眠不休,料理完公务,仍已是六日后。


    粗略歇过五个时辰,何霁月不顾陈瑾“您龙体要紧,再多歇会儿”的劝阻,义无反顾踏上行云马鞍,直直往那边境线上的偏远村落去。


    她情感淡薄不假,可记挂闻折柳,也是真。


    “快,再快!”


    何霁月挥鞭高喝。


    打了胜仗,受万人拥护上位的帝王,只想找到她那苦苦等候的美人儿。


    亏得何霁月座下,是日行弯路的马驹行云,但凡换一匹马,都得在这漫长途中暴毙。


    好不容易到了村落,何霁月豪放姿态一收,步履放轻。


    个中缘由,她本想不通,直至脑中猛地浮现“近乡情怯”一词,她才顿悟这种头一回尝到的滋味。


    甜,又隐约掺苦。


    叫人又期待,又害怕期待落空。


    何霁月收敛周身气息,小心翼翼踱入村落,凭借当时记忆,找到闻折柳落脚处,冲守卫竖手指,缓慢钻进院内。


    闻折柳正在院子中央。


    他一身白衣,阖眼瘫在步舆酣睡。


    第107章


    秋风渐起,一阵阵拂过闻折柳衣角,却未惊扰他好眠。


    他静静阖眼,与世间一切纷争都无缘。


    皇权富贵,功名利禄,随风消散。


    何霁月远远望见,脚步放得愈发轻。


    书中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如此罢。


    “呃!”


    她静静立于远处,不愿惊扰闻折柳,闻折柳兀自睡着,倒身子一抽,舒展眉眼紧皱,像是梦到了甚么可怕之物。


    他薄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只言片语露出,宛若被消了音,再无人听见他的呼救。


    何霁月心中酸痛。


    闻折柳怕不是又做噩梦了。


    他睡觉总是如此,前一刻还眉眼舒展,好好的,下一刻整个人拧起来,比将将拧干的绢布还皱。


    可他体弱,贸然将他摇醒,更伤神。


    唯一的办法,就是弄些动静,让他早些醒来。


    她默默攥住他冰凉双手。


    闻折柳霎时眼皮微微掀开。


    “什么人?”


    在一旁随时候着的小白要开口,被何霁月一抬手打住。


    体弱的缘故,闻折柳睡不好,容易惊醒,惊醒后还无法一下子清醒,加之眼睛看不见,纵是掀开眼皮,也与昏睡之时差别不大。


    好一会儿没听见小白应答,闻折柳心下一急,迷迷糊糊伸出指头,颤颤巍巍在空中抓,险些跌下步舆。


    “小……”


    冷手被温柔掌心包裹住。


    何霁月略显无奈的嗓音传入耳。


    “折柳,你怎总在我跟前唤小白?”


    闻折柳整个人一激灵,像是傻了。


    “是我,何霁月。”念着闻折柳眼睛看不见,何霁月扯牵起他手,捱到自己双颊,让他抚她脸廓。


    “闻折柳,我来接你了。”


    反复确认三回,眼前人是何霁月不假,闻折柳眼眶一热。


    他唇角紧绷,齿间泄出声闷哼。


    “你怎么……才来……”


    生怕何霁月不高兴似的,闻折柳又飞快补上好几句:“霁月,我并非怨你,你日理万机,总有那么多事要忙,能亲自来接我,我就很高兴……唔!”


    何霁月一把吻上去,堵住他犹豫的解释。


    直至闻折柳软似融冰,她才沙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怪我……折柳,咱们成婚罢,我娶你过门,封你为后,可好?”


    闻折柳毫无波澜的眼里,奇迹般闪出些许光芒。


    细看,是泪。


    “……求之,不得。”


    旖旎围绕两人生长,闻折柳猛一吸鼻,想不在何霁月面前失态哭出来,又听她来了句。


    “对了,那何丰我还给你留着。”


    闻折柳满腔柔情一滞:“嗯?”


    “是她下令将整个相府打入天牢,害了你养母与生父,虽说我母亲也受她所害,但好歹这么多年过去,我将她在宫里关这么久,也算解气,还是你更……”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闻折柳,何霁月难得读懂他不显山露水的面部表情一回,停下这沉痛话题,只将结果简略一带:“你我大婚之后,她交于你料理,怎么杀她,由你决定,我都依你。”


    心情大起大落,闻折柳嘴角不知该上,还是该下,有些笑不出来,勉强抿了下唇。


    “那……多谢陛下了。”


    “叫这么生疏做什么?之前不还唤我的字么?”


    闻折柳受布带绑于步舆,何霁月不好像他之前腿还能行走,或者在宽阔床榻那样,将他抱起来搁到自己腿上,只苍白捏了捏他紧绷的肩。


    “我用娶正夫的规格将你迎进宫,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众臣朝拜,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妻主亲赐,夫怎会不喜欢?”


    忧愁未消,闻折柳轻叹。


    “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娘是路人,再想看到这宫外风景,怕是难了……唔,倒也不用等这么久,我现在就看不见,那好像,宫外与宫内,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何霁月心中一揪,不欲多言,稳稳当当推起他步舆。


    “闻折柳,谁是你的萧娘?”


    “没有谁。”不故意惹闻折柳生气之时,闻折柳极通哄人之道,他摸索着探到何霁月衣袖,轻轻摇一摇,“臣夫只有陛下一人耳。”


    何霁月不语,铁娘柔情,给他面颊落下深深一吻。


    寻常人家成婚,免不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可何霁月是帝王。


    君臣在前,不该跪生父。


    她父亲与小弟,皆算是女方家眷,列坐下位。


    而闻折柳若有亲眷,该与他俩对坐,只可惜闻折柳亲生母父不在世间,养母也逝世。


    仅剩一块虎符,孤零零作嫁妆。


    所幸这虎符,背后的西越,还算够格。


    大婚当日,何霁月罢朝,满朝文武没起早摸黑上朝,但都不敢懈怠,纷纷一早便派人往宫里发来贺礼,晚些准点盛装出席何霁月特设的群臣宴。


    何霁月不喜饮酒。


    还是在御花园被众臣灌了个半醉。


    新婚夫闻折柳在坤宁殿候着,没能见到她一时兴起血罕见醉样儿。


    “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再来一杯啊!”


    “春宵?是啊。”


    何霁月一手撑着额角,一手转动手中杯盏,嘴角上扬,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后还在坤宁宫等着呢,朕才不陪你们这些女人……你们,慢慢喝去罢……”


    她被陈瑾扶着,踉踉跄跄回到房里,一看里面的红嫁衣,酒醒了三分。


    如此温柔顺从的夫郎,是她的。


    何霁月提起喜秤,竭力掩饰住心中呼之欲出的喜悦,珍而重之挑起闻折柳的红盖头。


    “闻折柳。”何霁月捏了下他柔软微凉的脸,“抱歉,让你久等了。”


    闻折柳缓慢摇了摇头。


    他嘴唇紧抿,一脸忧色挥之不去。


    “何无欢,我心里慌得难受。”


    何霁月这下酒彻底醒了,速速从怀里摸出保命丸,先往闻折柳嘴里塞了两颗才问:“怎么了?”


    “心口还没开始疼,只是有些闷罢了。”


    闻折柳配着何霁月送来的温水,将这两颗药吞下,娓娓道来。


    “我只是在想,在中原,我一来,没权力,二来,没家势,所拥有的,不过是会随年月逐渐失去的容颜……真的配坐这天下之后的位子么?”


    “怎么配不上?”


    何霁月一只手就能将闻折柳两手抓过来,但还是用两只手捧住他冰凉掌心,如奉两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我封你是,你就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说闲话,我把她舌头拔了。”


    闻折柳轻轻喘着。


    好似头上的凤冠,让他不堪重负。


    “我双腿瘫痪,不良于行,无颜代表后宫,面对文武百官。”


    何霁月不以为意。


    “这有什么?人食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你只是病得重了点,恢复期长了些,我不嫌弃,她们还能数落起来?”


    闻折柳


    一不舒服,手指就安定不下来。


    看似在何霁月手心安安稳稳待着,实际已经无意识捏起她大鱼际,一副要扒拉她腕子的模样。


    “我身体不好,只怕再难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何霁月啄一下他唇角。


    “你还想生啥?咱这不是有何悦了么?”


    闻折柳嗓音艰涩。


    “中原疆域辽阔,加之西越,哪怕她是公主,只有一位也不够,臣夫想为您开枝散叶,可这身子,承不了宠,无法……”


    “就一个公主怎么不够了?我瞧那孩子机灵,不假时日,能成大器,历朝历代奉行多子多福,不过是怕江山后继无人,我朝只有一位继承人,但这不是至少有吗?”


    何霁月伸手,懒散刮了刮闻折柳鼻头,蹭下他补气色用的脂粉,流露出里头玉一样的冷白。


    “生多未必是好事,像我母亲,不就因为皇位相争,被她亲生妹妹残害了么?”


    闻折柳还要再说:“可是……”


    “别可是了。”


    何霁月原先一直在榻旁候着,等待还没做好心里准备的闻折柳“准许”她上榻,左等右等,不见他表态,心中一急,扒着床榻自己失礼爬上来:“再絮絮叨叨下去,洞房花烛夜都要被浪费了。”


    此言一出,独属于洞房花烛的甜蜜蒸腾,先前郁结一扫而空。


    闻折柳面上白玉掺红。


    “您要,如何补?”


    “如何?”何霁月笑着吻他,“当然是好好宠幸正夫了。”


    红锦被翻飞如浪。


    “唔……”两人情正浓,难舍难分,闻折柳却将头一扭。


    “怎么了?”吻去闻折柳额角溢出的豆大粒汗珠,何霁月动情而沙哑的声音渐起,“我的小祖宗?”


    高烛噼里啪啦烧着,闻折柳白如雪的脸映出几分血色。


    他冰凉双手往何霁月身上摸索。


    “你在哪儿?怎地,离我又远又近……抱歉,扫了你的兴,只是我真的,看不见你,心慌得紧……”


    “我就在你面前。”


    何霁月随闻折柳手摸到的位置,耐心低声解释:“这是我的脸,这是我的脖子,这是我的……”


    她戛然而止。


    闻折柳略一歪头:“你的什么?”


    屋内寂静片刻。


    “明知故问。”何霁月轻轻一哂,手往闻折柳腰上掐一把,“如此胆大,想明日下不来床榻了?”


    闻折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随你好了,反正我的腿,本来也动不了,下不了榻……”——


    作者有话说:明天正文完结,保守估计明天那章9k+[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