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糖煮板栗


    猪肝汤应该算得上一道快手菜, 猪肝、菠菜都熟得很快,黎晓记得郑秋芬好像是不放姜的,就把猪肝切成尽量均等的薄片, 用一点盐, 一点糖, 一点酱油稍微抓腌一会, 然后就去洗菠菜。


    秋菠菜长得细小,但是很嫩, 菜市场也有一把一把卖的, 看起来要粗壮多了, 一大把黎晓也吃不掉。


    这把菠菜是从前头长人公的菜地里摘的,长人公的儿子就叫长人伯, 外号是可以继承的, 父子两人都是高高大大的身量,很是勤快讲究的一家子。


    长人公的菜圃原是他家墙外的一块荒地,打了一个很大的架子, 种的什么菜都有, 夏天走进去的时候瓜藤蔓蔓, 黄瓜、丝瓜、蒲瓜什么都有,豆角更是五花八门, 现在都有几个老大的南瓜悬在上头。


    这位阿公很能干,不知道为什么,他种的菜总比别人家的好, 叶菜更鲜嫩,茄子更皮薄,连番茄都更多汁。


    郑秋芬每每拿了菜总要夸上一番,听得秦阿公直喷气, 连茶也不吃了就走,边走边跺脚,动静就像发动了一台老式的手摇拖拉机,哧哧呼呼又轰隆轰隆的。


    黎晓那时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纳闷地看着秦阿公把自己开走了。


    “星星外公怎么了?”


    “谁管他!”


    郑秋芬在笑,很少见的一种笑容,很轻松,还有点羞意。


    黎晓那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郑秋芬心情好像不错,趁机向她讨钱买橡皮擦。


    “死小孩。”黎晓一边骂自己,一边往正干灼猪肝的铁锅里加一点点水。


    这份猪肝没腌过,切成条状用小火在无油的铁锅里煎熟,黎晓把这一碟猪肝小零食摆到边上晾凉。


    她拿起那碗腌制的猪肝闻了闻,血气浓浓,不由得自语道:“不放姜,也不腥,鲜鲜嫩嫩,怎么做到的?”


    郑秋芬做饭的时候,黎晓一般都在做作业,猪肝汤做的次数其实挺多的,猪肝便宜又补眼睛补血,她想起郑秋芬在备菜的时候好像都会出去一趟。


    黎晓坐到小方桌边,看向门外,郑秋芬正端个小碗往巷弄里去,黎晓忙跟上她的步伐。


    “腌猪肝呐?做猪肝汤?好么,猪肝好东西,多吃点,补眼睛脸色还漂亮。”秦阿公都不用黎晓发问,放下正浇花的喷壶直接道:“来来,给你倒点点,啊呀,现在也喝不了了,真只有星星做菜会用。”


    秦阿公走进厨房里去,拿出一瓶白酒往那碟猪肝里倒了两下,酒香腾绕。


    黎晓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对了,她道谢后拿着猪肝回家,往小汤锅里倒了一点油,油热之后把猪肝倒进去快速翻炒,等猪肝略略变色后立刻就拎起热水瓶冲水进去,等水再沸,就把洗好的菠菜放进去关火,焖个半分钟就开盖,哪怕再焖几秒都会老。


    猪肝嫩极了,汤头鲜美,菠菜叶子薄薄柔柔的,杆子脆脆软软,跟郑秋芬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黎晓心情大好,喝汤的时候脚尖忍不住翘翘,咪咪也很喜欢吃薄薄的烙猪肝,嚼得很香。


    床垫说好是下午就运来,但具体什么时候不一定。


    黎晓是在村里,应该会迟一些。


    她也不急,坐在门口剥栗子壳。


    她到现在也没想好要怎么做这些栗子,北方的栗子是油栗,跟黎晓买的这种栗子相比要小巧秀丽很多,壳也薄脆,轻轻一捏皮壳分离,或烤或炒,就算不加糖吃起来也是绵绵糯糯的甜。


    褚瑶很喜欢吃栗子,吃得时候完全不管热量。


    栗子去完壳之后还有毛乎乎的一层皮,个头只比黄梅小一点。


    “还是炖吧。”黎晓琢磨着,但得是甜炖。


    栗子连皮在水里焯,焯过水后皮就容易剥掉了,黎晓尽量保证每一个栗子的完整饱满,剥去皮后直接放到小炖锅里不再拨弄,然后煮一锅糖水没过板栗,就这么炖着。


    咪咪已经睡着了,黎晓抱着它去顶楼晒太阳,楼顶扫得很干净,但灰尘总是难以避免的。


    黎晓把几件破旧的棉衣都拆掉了,能用的部分缝做地垫,还挺合适,厚厚的,铺在地上也不心疼。


    地垫上还铺了一条她带回来的薄绒毯,咪咪团在毯里都没有动,睡得很惬意。


    黎晓也仰在天空下,四肢都在阳光和秋风里舒展开来,她没飞,却觉得自己像鸟。


    怎么办,她完全不想上班。


    黎晓之前的工作是汽车内饰设计,小家电类的外观设计她也做了不少,为了早点把债还掉,还一直有接私单。


    除了对接过的老客户之外,黎晓也有在平台上发自己的设计作品集,这段时间除了褚瑶那个救急的活之外,她也接了几个小单,像是个体店铺的标志设计和小型企业的画册设计,报价虽然都不高,但是没了债务,黎晓的每一笔钱都能存起来,这个月除了社保、床垫还有给咪咪买的罐头之外,黎晓自己的生活开销才花了两百多块。


    临云县的民营企业其实很发达,虽然大多规模有限,但总是有设计需求的,而且正是因为规模不大,所以没有自己的设计部门,更可能会找私人来做。


    黎晓想着在同城平台多发发自己的作品,也许还能收获一些就近的客户,收入稍微稳定一点,再加上存款,她就能和咪咪这么一直一直躺下去了,再也不用熬夜熬得人事不知,一天到晚用咖啡吊精神了。


    咪咪不知什么时候睡瘫掉了,四仰八叉的,贴在脑袋贴着黎晓的脸。


    这小家伙虽然老了,可呼噜呼噜的动静听起来还是一只小咪,黎晓挤挤眼睛,用睫毛去挠它痒痒,咪咪哼哼唧唧躲她,把脸埋在她散开的头发里撒娇。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她能看见风的轨迹,推着云走,推着云来,将日头一点点吹落。


    黎晓觉得自己好幸福。


    竹篾里的五味子已经晒得发皱,颜色从鲜红转为深红,泛起了一种光泽。


    黎晓把咪咪拢在怀里,提防着它用爪子去拍竹篾。


    但咪咪没有,它只是窝在黎晓胸前,看着床垫像块奶油蛋糕一样斜在那辆铁皮三轮车里,颤颤巍巍的。


    黎晓赶紧对师傅招招手,“这里这里!”


    栗子的甜蜜气味已经充斥了整个厨房,黎晓欢欢喜喜打开门迎接她的新床垫,秦阿公正在送货的师傅边上同他说着什么。


    “噢,来来,进来。”秦阿公像个主人家一样招呼师傅进来,跟着床垫慢吞吞上楼,然后在黎晓掸床垫的时候,他又一路送师傅出去,看着三轮车驶过桥去才道:“阿晓,我走啦。”


    “等等阿公,我煮了栗子,你等等。”黎晓连忙跑下来,打开炖锅盖一看,就见微沸的糖浆迅速落回去,露出琥珀色的一颗颗蜜栗子,她满意地笑,给秦阿公装了一碗,道:“谢谢阿公。”


    “谢什么!”秦阿公道:“下次别人再来装什么东西,你叫我来啊。”


    他是怕生人知道黎晓独居。


    “不过也不用怕的,修的那些大道上都有监控的,我家的那个巷子外头的,星星也装了一个的。”


    黎晓虽是不怕,但听秦阿公这样说,当然也会放心不少。


    “我听讲说你们从前的祠堂小学要修成什么书院了,有人在里面开书法班、国画班什么的,村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你奶奶要是还在就好了。”秦阿公感慨道,但又还是笑眯眯的。


    黎晓也时常会这么想,尤其是风和日丽的日子。


    栗子和菱角一样,老人家只能吃几个尝尝滋味,多了可就不行了。


    所以启星到家的时候,碗中的栗子还有许多。


    “谁做的?”村里阿婆阿公没人这么做栗子,一般都是白水下盐煮,皮壳也不会弄得这么干净。


    “阿晓喽。”秦阿公瞄启星。


    启星洗手吃栗子,没什么表情。


    “你到底还喜不喜欢人家,怎么连屁也不放一个?”秦阿公看他这样子就恼火,“她妈妈是什么意思嘛,她一来,阿晓连我也不搭理了,这几天好好一点,只怕她妈妈什么时候又来,阿晓就又不对了。”


    “你也晓得这几天好了一点,她心里还没安生,我总去,哪天又不见人了。”启星看着碗盏里的栗子,说。


    栗子已经凉透了,更加不会散,憨头憨脑一个,软软糯糯甜甜蜜蜜的。


    “不会啦,阿晓买新床垫了。”秦阿公喜洋洋地说。


    启星一抬头,又垂下眼。


    “冰箱买了?”


    “那没有。”


    启星又吃了一颗栗子,见秦阿公瞪着自己,“你不会给她买一个哦!”


    “不是这样的办法,”启星无奈道:“你别管啦。”


    “我不管你谁管你!叫你同别的女孩子碰面你肯啦?”秦阿公到底心疼孙子,嘀咕道:“你条件也不差啊,又是知根知底的嘛。我从前跟阿芬讲起,她都肯的,我打你们十二岁起就在存钱要摆酒啦。”


    “好了啦。”启星头疼,转身打开冰箱回避这个问题。


    冷藏柜里都是各种果酱、饮品、牛奶、鲜蔬、水果,冷冻柜里都是各种包点和肉类。


    启星取了肉丝和虾仁出来,又从橱柜里挑了波浪宽面和咖喱粉,打算做个咖喱炒面来吃。


    秦阿公已经吃过了,他坐在厨房门边看看风景,陪陪孙子。


    启星把炒面端上桌的时候,他倚在门框上打起了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启星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


    “外公,外公。”


    秦阿公睁开眼,伸手摸摸他的脸。


    “吃了面早点睡啊。”


    启星点头。


    “过几天你妈妈生日,我看过日子是周六哦,你去陪她高兴高兴。”


    启星沉默。


    秦阿公说:“她是我女儿哦。”


    启星低了低头,抬眼道:“好。”


    第22章 汤糍和种子


    冬天的风再冷, 在阳光底下总也削薄了几分,黎晓裹着软乎乎的羊绒衫去叔婆家吃午饭。


    入冬之后吃汤糍的机会就变得多了起来,尤其今天是冬至, 必定要吃汤糍的。


    咸汤糍的汤底跟年糕是差不多的, 一般都是用猪肉、虾米和矮脚青、油冬一类食材煮的, 因为汤糍是用糯米粉揉的, 煮的时候会析出一些粉来,所以汤底不那么清澈, 显得白稠鲜香。


    叔婆做的汤糍是扁扁的椭圆形, 拇指那么大, 郑秋芬的汤糍就要大一些,圆咚咚一只。


    “她懒, 搓吧搓吧就下锅了。”叔婆已经吃过了, 坐在边上看着黎晓吃。


    黎晓失笑,舀起个胖嘟嘟的汤糍连汤一起吃了,只觉得□□糯糯, 不粘牙, 不像郑秋芬煮的那样软踏踏的。


    “她大概没过凉水吧, 浮起来没过凉水直接下到底汤里,想要入味就会烂糊一点。”叔婆猜测道:“哎呀, 她就一个人还带个你,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忙不完了,做吃的就随便了。”


    “但也好吃的。”黎晓说。


    叔婆看了她一眼, 老脸上有个笑。


    “她年轻的时候精细着呢,做什么都比我好,我那婆婆总是夸她贬我。后来么,你爷爷走得早, 我那婆婆就有些神经质了,总是骂她,不过没骂两年她自己个也走了,我都替她,替我自己松口气。”


    黎晓对爷爷没有丝毫印象,安静地吃着汤糍,听叔婆讲古,讲她和郑秋芬从前吵过的架,讲自己有一年被车子压了脚,郑秋芬提了一袋子核桃走去医院看她。


    “这包糯米粉你带去,自己也做几个汤糍吃吃。”叔婆说。


    冷冰冰的冬天需要更多的热量,糯米的支链淀粉比大米多,能提供更多的热能,冬天又冷,天黑得又早,真是吃糯米的季节呢。


    黎晓吃饱饱回了家,洗了早上浸进去的一盆衣服,回了手机上客户的几个问题,又抓了一把米、一把红豆、几颗红枣、几粒板栗放进炖锅里,就又出门了,直往村头的沿河步道林子里去。


    启星看着她蹦蹦跳跳钻进林子里去了,转首对秦双说:“就停这吧。”


    “少走几步不好吗?”秦双还没跟儿子待够,把着方向盘自顾自往里开。


    “消消食。”启星的手按在了车门上,林双瞧了一眼,慢慢减慢速度,却始终没有刹车。


    “妈妈看好了几个楼盘,你下个礼拜陪妈妈去看看,定下来吧。”秦双缓缓把车停在岛外的小超市门前,又道。


    “给我的?”启星问。


    “当然是给你的。”秦双道:“你弟弟还小。”


    启星打开车门,说:“不要。”


    今天这顿中饭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很难得的平静。


    启星模样好,工作体面,她的那些朋友但凡见了都会夸,真心夸,而不是对启耀那种嘴上客套的夸奖,否则也不会接二连三要给启星介绍对象了。


    启星虽然跟启鹏一见面就不对付,但对秦双还算是尊重,先前跟启鹏打那一架,说到底也是为了秦双。


    秦双心里对启星有愧疚,实在很想补偿他,可启星长大了,衣食住行样样用不上她,而且工作住处离得都远。


    她挑的那几个楼盘离得启家都很近,启星要是看上了她给介绍的女孩,就算他愿意,人家姑娘哪里愿意住在村里头?这样婚后,启星也就离秦双近了。


    启星没心思去想秦双的盘算,他刚才远远就看见黎晓了,可到了近处反而找不见了,往林子里走了一阵,才发现她像个蘑菇似得蹲在那捡东西。


    “捡什么?”


    黎晓转头看他,见他穿着一件棕色落肩的羊毛衬衫,臂弯里挂着的夹克看起来带点猎装的风格,西裤是合身的,但风格比较松弛,出现在这秋冬的林子里,跟幅油画似的。


    她这一眼看得比较久,反应过来后有点不好意思,忙道:“无患子呀,省得买肥皂了。”


    满地的无患子,捡都捡不完,启星蹲下身的时候,黎晓隐约闻到一股香氛的味道,但她仔细分辨的时候又完全捕捉不到了,应该是从哪里沾染来的。


    “够了?”启星见黎晓不捡了,就问。


    黎晓点点头,说着够了,但眼睛还在逡巡着。


    “想拣点漂亮种子,给桌布四角做个坠子。”黎晓解释着。


    不知道为什么,黎晓觉得启星的神情好像一下就放松了。


    黎晓看他的衣着应该不是刚工作回来的,想他是出门玩了,但好像是玩得挺累,还是说玩得不痛快?


    “单位里有些树的种子像小橡果,我明天给你带几颗回来。”


    “好啊。”


    启星提起地上那袋无患子,往林子上边走去,说:“何淼爷爷家门口有棵香椿树,香椿的种子像朵木质的花。”


    何淼是他俩的小学同学,黎晓跟在他身侧,犹豫道:“香椿树长人公家里也有诶。”


    “老树的种子比较漂亮。”启星说:“你看了就知道。”


    “可淼淼的爷爷好凶啊,他不给的吧。”黎晓不由自主变回小学生腔调。


    启星有点想笑的,但只是垂了一下眼,道:“何爷爷已经去世了。”


    黎晓默了默,往何家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启星也没有出声。


    何是外来姓氏,何爷爷是外来户,所以那时候分到的地方比较荒僻,现如今修了这条步道,又修了廊桥,掩在步道林的何家也显得幽静热闹,但走近一看却乱糟糟的,门破墙烂,吓了黎晓一跳。


    “何淼要回来住了。”启星道:“她嫌楼下格局太恣闭了,但凡不是承重墙的都敲掉了。”


    黎晓有些惊讶,“真的?”


    “虽然有她妈妈帮着带孩子,但照顾小孩很煎熬,又撞上更年期,她妈妈快抑郁了,何淼带的话又没办法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前两个月我看见她在书屋门口摆摊卖咖啡,收入好像还可以。但这段时间没怎么见到人,可能是办手续证件去了。”


    破烂的房屋在启星解释后隐隐有种萌发感,屋里没人,但香椿树还在。


    这个季节的香椿树是没人留意的,但是真就跟启星说的那样,香椿的种子如一朵五瓣的花,花苞尖尖的,模样像个小风铃。


    启星折了一支给她,上头的每一朵种子都精致,黎晓拿在手里转动着,忍不住做了个施法的手势,顿觉自己幼稚。


    “太轻了,估计坠不住。”黎晓站在石板桥上,举着香椿枝弯腰照水,道:“但是拿来做插瓶还挺好看的。”


    “要再捡点?”启星问。


    “不用,我还晒了一些小薏米、柿子核和刀豆呢。”黎晓说着,只听身后有女人扬声问:“请问,你们知道黎晓家在哪吗?”


    黎晓一转身,就见是孙言悦,原本闲适的心情消散得一干二净。


    孙言悦也瞬间收起了客气的笑容,眉头微拧,看着黎晓,又扫了眼启星。


    “妈妈给你气住院了,你还在这约会呢?”


    黎晓道:“她什么病?”


    “都说了是给你气的!”孙言悦怒冲冲。


    “我没这么重要。”黎晓说。


    启星垂眼看着她,孙言悦也被这话说得一愣,想要回答时又看了眼启星。


    “你先回家吧。”黎晓伸手拿过启星手里的无患子,见他面色不好,竟然还能一笑,道:“她又不是你那个高头大马的弟弟,就算打起来也是一对一。”


    孙言悦嗤了一声,启星扫了她一眼,随即摆弄着手机低声对黎晓说:“通过一下,有什么事就找我。”


    黎晓一愣,拿出手机就看到启星的好友申请。


    她那时候删除了启星,但是这么多年了,两个人的号码都没变过。


    黎晓匆匆点了通过,这本应该是别扭而尴尬的场面,偏因为有个孙言悦在一旁看着,黎晓得应对这个现实的问题,反而没功夫去纠结回想过往了。


    孙言悦不晓得他俩在干嘛,可是男女站在一块,那味就暧昧。


    见启星往近处的巷道里去了,她想了想,没好声气地问:“这就是你那早恋对象啊?我记得妈那年也给你气得够呛。”


    “你们母女倒是交心,什么都会说。”黎晓的口吻忽然就冷了起来,转身往自己家里去。


    孙言悦想她方才同男人说话倒是温声软语的,十分鄙夷地喷了喷气,不依不饶跟在后头,道:“谁要知道你的破事!妈说来告诫我的,我还白挨她一顿啰嗦!”


    黎晓走进院子,孙言悦跟进来,她打开门进去,孙言悦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来。


    进入别人的领地天然就弱势了,孙言悦竖起耳朵警惕地瞧着屋里,好安静,空气里有粮食的香味和暖意。


    她知道黎晓的奶奶和父亲都去世了,但只是知道而已,非得站在这窄窄的小屋里的时候,才能深切意识到黎晓好像只有陈美淑一个亲人了。


    孙言悦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里,后门一进来就是厨房,这么老旧的厨房孙言悦在电视里都看不着了,白瓷砖粗粗砌的台面,土黄色的橱柜,冰箱是湖蓝色的,小小矮矮的蹲在一角,桌子也是小小的。


    孙言悦靠着桌子坐下来,胳膊蹭着桌布,伸手拨了一下翘起的桌裙,然后又看向另一边堆成小山的番薯和碗柜,碗柜也是木头的,柜门是花玻璃做的移门,这总得有二十年了,今年似乎刚刚流行回来,看着居然不土,还挺有风格。


    东西搁下的响动让孙言悦回过神来,看着玻璃杯里悬着细细的绿叶,她这才意识到黎晓给自己泡了一杯待客的茶。


    孙言悦莫名有点不自在起来,立马说些话把自己垫上道德高地。


    “妈更年期,月经很乱,之前她胡乱在什么诊所看的,以为自己生大病了,吓个半死,后来去医院看了,说她是子宫内膜掉不下来,刚做了刮宫。”


    “那就是没事了。”黎晓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来,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剥无患子,皮肉都要,黑核留个一把就行。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她也是你妈妈啊,离婚是比较难照顾到你,但也没有说完全不管吧?”孙言悦道。


    黎晓看了孙言悦一眼,面上还残留着学生气。


    “你现在应该在实习了吧?你的工资你妈也管你要吗?”


    孙言悦张了张口,迟疑道:“你,你什么意思?妈她管你要钱吗?”


    黎晓点点头,说:“她花在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回去了,连本带利,这很大一部分应该都用在你身上,民办本科学费不便宜。”


    “怎么可能。”孙言悦涨红了脸,但反驳的声音并不大。


    黎晓拿起手机点开跟陈美淑的转账记录给孙言悦看,一行一行,拉都拉不完。


    “如果你还说我欠她的,那就是她生了我一场,请问你想我怎么还?”


    孙言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声若蚊呐地道:“我,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外省读公办本科的,但,但妈妈说怕我去外省会不习惯。”


    “母亲心疼女儿,天经地义。”黎晓也想嘲讽,但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心酸。


    孙言悦也知道自己字字句句往枪口上撞,僵坐了好一会,说:“那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你们有争执?”


    “那倒不是。”黎晓看着孙言悦,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道:“你不用知道她在我面前是怎样一个母亲,人都有很多面的,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欠她很多东西,情感上,物质上,都没有。”


    孙言悦哑口无言,她来时理直气壮,势必要为陈美淑讨一个说法,她还想让黎晓去看望陈美淑的,看在是到底是母女的份上,看在拿钱给她读书的份上。


    但没想到陈美淑竟然把钱都要回来了,哪怕是法律意义上的赡养费也等于没给。


    孙言悦坐立难安,觉得浑身长刺。


    黎晓继续剥无患子,还上楼了一趟,拿了个旧蚊帐下来打算做纱袋装无患子,这样就可以搓沫洗手,省却肥皂。


    孙言悦见黎晓拾掇这些东西,忍不住开口道:“我可以每个月还你一些钱。”


    黎晓有点没想到,她笑了一声,说:“别,别把你妈给我招来了。”


    孙言悦觉得很难堪,过了好一会,她又轻声说:“我高中那会,妈妈怀过一次,没两个月就掉了。爸爸非觉得是男孩,唉声叹气了好一阵,我的成绩没有你好,他觉得我靠不住,倒不如抓着钱给自己养老,所以妈妈手头的钱不宽裕……


    “你这是要我理解她?”黎晓见孙言悦不敢看自己,心头的怒气泡泡无声无息地鼓出来又碎裂,“放过我吧。”


    第23章 爆炒年糕


    小升初的时候, 陈美淑心血来潮带着黎晓去县里考初中。


    那个时候可以跨区域上学,但需要一笔费用,如果成绩超出很多的话, 这笔费用可以免掉。


    她带黎晓去考了两个学校, 黎晓两个都考上了, 其中一个考得特别好, 免除了那笔费用,只需要学杂费和住宿费。


    可后来陈美淑说那个学校校风不好, 上一届住宿生好像考得不太好, 管的也不严。


    黎晓本来就没想过能去县里上学, 但是非要这样弄一遭,难免失落生怨。


    “她也有心啦, 不然起大早赶过来又赶过去干嘛, 就算见世面了,”郑秋芬说:“不是说面包很好吃吗?”


    黎晓趴在桌上,勉强提了提兴致, 道:“是啊, 那个毛毛虫面包里全是奶油, 真是很好吃。”


    植物奶油腻人的口感,黏在嘴里连水都漱不下去, 但黎晓觉得那是绝顶美味,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鼻端甚至还有奶油的香甜气。


    记忆会美化,人会自我欺骗, 那个毛毛虫面包闻起来绝不是这样的。


    微信里有一条陈美淑撤回去的消息,时间是在夜里的十点。


    黎晓退出去,又看见启星微信浮在顶上,她昨晚睡前花了一分钟把启星的朋友圈又翻了一遍, 一年为限,只有两条而已。


    一条是夏天的时候秦阿公摇着蒲扇坐在小院里吃西瓜,老顽童在俏皮地眨眼睛。


    一条是秦阿公过寿,过的应该是散寿,照片里只有秦阿公和秦双父女两人。


    桌上的菜色很丰富,清炒的草头油汪汪的,看着就鲜嫩,碧油油的葱丝堆在一条非常漂亮的大黄鱼身上,鲍鱼乌骨鸡汤撒了七八颗红艳艳的枸杞,肋排应该是西式的做法,抹了酱慢烤了很久的样子,酥烂脱骨都看得出来。


    几张连续的照片里,秦阿公抓着一根肋条正张大嘴啃着,然后下一张里,秦双着急地扬臂阻止他吃下一根,肉汁掉落成一条虚虚闪闪的线,香气都能钻出时间和屏幕。


    黎晓能想象到启星在镜头后笑,过寿当然少不了长寿面,还是铺满海鲜的那种。


    第一张照片里的长寿面在最后几张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小小的裸蛋糕,是顶上和夹层里奶油薄薄,边上一圈都没抹的那种毛胚蛋糕,蛋糕上堆满了小红帽似得树莓,夹层里应该还有青提,冒着一点点晶莹的绿。


    黎晓觉得自己梦里那种奶油香气应该出自这种蛋糕才对,轻盈的,甜蜜的,搀着果香。


    秦阿公和秦双的鼻头上都抹了一点奶油,秦双依偎在秦阿公的肩头,对着镜头笑得像个小女孩,跟黎晓记忆里那种优雅得体却又淡淡疏离的气质不太一样,她大概还算爱镜头后的那个小孩的。


    家的形态其实有很多种,妈妈也不是都一样的。


    但就连母爱这种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浓厚的感情都无法确保唯一性的话,那爱情的唯一性又从何谈起呢?


    黎晓想起在小店恣闭紧密的货架旁,陈美淑拿着那双白色运动鞋跟店家磨了半小时,终于砍掉十块钱后有些孩子气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又模糊想起黎建华出殡的那天,陈美淑穿着一身孝衣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哀乐队齐奏发出第一声震天巨响时捂住她的耳朵,让这一切痛苦都像个幻觉。


    她又想起启星浑身薄汗,肌肤亮晶晶像珍珠牛乳,他发觉了她的注视,然后俯下身来,用整个身体来拥抱她。


    黎晓叫停了自己对爱的索求,先是启星,然后才是陈美淑。


    她点开陈美淑的对话框,又退出去,点开她的朋友圈看了看,最新一条是鱼糕鱼丸的广告转发,配文‘女儿很爱吃’,黎晓可没吃到。


    手机微微一震,黎晓回过神来,见是启星发来一张照片,背景应该是单位的绿化林。


    人家都已经上班了,她还在床上胡思乱想的!


    启星的掌心里躺着好几个橡果,模样或矮墩或修长,但那小盖帽都标准可爱极了。


    “原来就是橡果,但不是橡树,叫栎树,有好几种。”


    启星的声音里有风,吹得黎晓忽然钻进被窝里去,缓了一会子才冒出脑袋来,捧着手机打字。


    “好可爱,麻烦你带一些给我啦。”


    黎晓在网上买了打孔机,小小的包裹就躺在篱笆墙边。


    柿子核又长又扁,是最好打孔的,无患子的核圆滚滚滑溜溜的,黎晓捏也捏不住,差点给自己的手指钻个对穿,急忙去翻了老虎钳出来,把果核夹住,这就任由摆弄了。


    黎晓坐在桌边钻核,锅里蒸着番薯,窗帘束在两边,水汽逃逸到窗外,被阳光一蒸就消散了。


    番薯蒸透要很久,电费完全不合算,就算是煤气也不合算。


    ‘肯去劈柴也没老灶给我烧了。’黎晓心想着。


    她前几天倒是把煤球炉子找出来了,小时候没有装热水器,冬天烧热水暖热水都是用这个炉子,菜圃里堆得都是烧白的蜂窝煤,现在炉子还在,却不知道该去哪买蜂窝煤了。


    接下来半个月都会是晴天,要晒番薯干眼下功夫最好,但电磁炉一占就是一天,黎晓都没办法做吃的了。


    她今天又非常非常馋,这都要怪启星,馋得她决定要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黎晓去村头的超市要了一小桶煤气,换了管子和阀门。


    “谢谢啊。”黎晓说。


    超市的阿叔冲她一点头,还要赶去别家换煤气。


    郑秋芬的锅具全都在,那滑溜溜的炒锅在电磁炉上根本没办法放得住,搁在煤气灶上就灵活好动了。


    黎晓站在蒸锅‘呜呜’的水汽里撕年糕,水汽飘到窗口的时候都已经凉了,只拢得她像是在雾里。


    市面上最常见的年糕长得像个遥控器,吃的时候切片或者切段,蒸煮炒煎炸都好吃。


    但黎晓自己最最喜欢手里这种能撕开的细细条年糕,这年糕是两片叠做一片的,一片又是由一条条细细年糕黏在一起的。


    如果要吃炸年糕的话,撕成一片就行了,竹签子一戳,干干爽爽下油锅,炸得焦焦软软夹出来,年糕表面都是气泡,但也都小小的,不会刮伤口腔。


    初中门口的炸物小摊会刷酱撒料,酱汁的味道是不辣的,几个料瓶里倒是有辣椒粉,黎晓不要辣,但启星要抖一下,只撒一面,两下就不行,太辣了。


    黎晓买年糕的时候想的其实是做豆腐年糕汤吃,但是忽然有了明火,就想吃旺火快炒的年糕了。


    要吃炒年糕的话,就得一条条完全撕开了,每条撕开后差不多有小拇指那么粗长。


    黎晓的包菜小小的,切开还是松散散的,其实还能再长长的。


    但黎晓今天想吃干爽的炒年糕,如果她想吃带点湿意的,那也可以是白菜肉糜炒年糕,如果她想要带点鲜汁裹缠的,那就是蟹炒年糕。


    炒年糕的配菜最好是包菜、荠菜或者草头,但荠菜、草头季节不对,而且如果是荠菜和草头做配的话,椭圆的年糕片会更相配,因为这两种菜都碎碎的,能更好的黏在年糕片上。


    黎晓想吃炒年糕条,那就得是包菜丝,这样一筷子夹起来的时候,年糕、包菜、火腿丝都都有了。


    灶台前的排气扇转动起来,鸡蛋煎好先捞出来,包菜丝一下进去,香气呲就冒出来了。


    黎晓觉得郑秋芬每次炒菜的时候都特别有条不紊的,大火照得她脸庞发亮,她该炒炒该颠颠该下什么下什么。


    黎晓没费心去记郑秋芬的每一步,只是学着她的架势,炒出来这一盘年糕居然也很有模样。


    年糕条焦香,包菜丝火燎,鸡蛋是被她甩进锅里的,摊成一张金黄蓬松的网,黎晓一手端着年糕一手拿筷子的,还没坐下来的时候嘴已经吃上了,烫嘴、镬气十足。


    “我是天才!”黎晓满足地踩了几下空气自行车。


    天才黎晓晾番薯被烫成一只缩手缩脚的小猫。


    蒸出来的番薯是金红色的,一只只都是她挑过的小梭子薯,直接从锅里倒在篾子上会变形,用筷子夹也留痕,她自己吃倒是无所谓,但这一篾是想给褚瑶,所以尽量漂亮。


    大块头的番薯蒸更久,郑秋芬会直接用煮的,不能切开了煮,那样就会完全散掉,得烧透了再切成一片一片的,小心翼翼挪到篾子上晾晒,黎晓只有两个篾子,已经晒满了。


    先前五味子已经彻底晒透,被黎晓装在两个罐头瓶里,摆在冰箱里。


    黎晓还是很喜欢这个冰箱,但是问过之后都说没办法修,配件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


    两篾番薯都晾在楼顶,风大日照久灰尘稀,但是不能沾露水,所以日落要收进来,清晨再摆出去。


    等这两篾晒得稍微干一点,黎晓就要把番薯仔都挪到干净的铺布上,然后空出篾子再来制新的。


    这些活都是松散的,不是紧逼着而来的,黎晓还去村头的步道林子看园林绿化的工作人员锯树,那树杈子横出步道,怕会伤人所以锯掉了。


    黎晓美滋滋给拖回来了,这树杈子长得真像她跟启星给鸡拖回来那根啊,还干净,香喷喷的,不像那树杈子上全是烂叶子,上公交还差点被赶下去。


    黎晓把树干从前门拖进去,散开的小鸡很快又聚拢过来,电锯锯过的平面光滑,一只小鸡蹦到上头,黎晓赶它们进了鸡窝又出来想玩,折腾了一会。


    黎晓关好前门,走到后头厨房喝水,仰脖时看见外面的窗台上有一只小小的叶子提篮,是用枝条串起的几片宽阔叶子。


    “咦?”她撑在灶台上飞起脚探出身子瞧,就见十几颗橡果正乖乖躺在这小叶篮里头。


    她的小伙伴下班回家,给她带小小礼物了。


    第24章 南瓜派


    想是冬天真正来了, 黎晓在风里快步行走的时候,脸颊都摩擦着这股冷意。


    叔婆要去女儿家住几天,把家里的鹅都托付给了黎晓, 其实也只有两只了, 另两只被她儿子也就是黎晓的堂叔拿去送人情了。


    鸡更是都杀掉了的, 儿子女儿各分几只, 鸡圈被叔婆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冷冷清清。


    “就是天冷了要你多看顾哦。”叔婆坐在车里的时候还放心不下, 隔着车窗拉着黎晓的手, “饲料很够, 就是青料要你去地里采一些,嫩点的草, 老菜叶子都可以的, 水要换换啊。”


    黎晓一口答应,站在鹅圈前头吐气半天还不敢进去。


    余下的那两只鹅特别喜欢跟人啄人,其中一只就是那天啄黎晓鞋带的, 另一只就很喜欢盯着人看, 简直要成精了, 黎晓怀疑它们根本听得懂人语。


    “对啊!”叔婆捉另两只鹅来杀的时候对黎晓说:“就是听得懂的,这两只年纪小, 我年初刚抓来的,但是特别聪明,哎呀, 我今天杀了这两只,明天进去保准要被啄了。”


    堂叔黎胜杰在边上嗤之以鼻,像是在听两个神经病说疯话。


    黎晓隔着栅栏跟两只鹅对视,觉得它们眼睛里都是怨怼。


    “你们的朋友又不是我吃的。”黎晓比划了一下黎胜杰的个头, 想起他那天阴阳怪气说自家水费电费涨了很多她就气闷,“就上次来那个戴个平光眼睛装斯文,瘦不拉几,这么高的男的,你们啄他去啊!”


    “呱!”“嘎!”


    黎晓小心翼翼打开笼舍的门,拿着铁楸防身,两只鹅快乐地摆了出来,挥着翅膀往河边去了。


    黎晓松了口气,清理起鹅圈来。


    鹅只剩两只,圈里也不会很脏,黎晓把粪便和残余的饲料都铲到一只废弃的肥料桶里,等到春天又可以拿来肥地了。


    黎晓往河边去,看着两只鹅快乐地在水里玩耍着。


    冬天的水好冰啊,阳光同样落下,但在这个温度下,水光波折像冰凌。


    可鹅跟只有头毛的秃人类不一样,它们的羽绒防水,在水里游来游去,钻下去啄小鱼吃,身上都还是干干爽爽的。


    小鹅就是小鹅,一样的浮潜动作,它俩做起来就是特别灵动俏皮,时不时倒栽进水里,扬着两个黄嫩嫩的脚板朝天。


    这屁股翘翘,脚蹼扁扁的凶蛮东西,黎晓竟然觉得很可爱,看过这一幕之后,她大概都不会吃鹅掌了。


    叔婆说拔点嫩草也能吃,但不对啊,这两小只把菜叶都吃完了,嫩草一根都没吃。


    “年纪小,挑食吗?”


    黎晓拿起一根草叶,那只呱呱立刻把个鹅头探过来吃她手里的草。


    黎晓以为是巧合,又拿了一根,另一只嘎嘎也凑过来吃了。


    “槽里的跟我手里的是一样的。”黎晓说。


    两只鹅歪头看着她,‘咦哦’了一声。


    黎晓忍不住笑出来,竟然还有不同情绪的叫唤声。


    她悄悄的,偷咪咪的伸手摸了摸嘎嘎的毛。


    ‘哇塞!’


    比鸡要厚实一百倍!


    手指头没进去能摸到云一般的细羽!


    被啄的痛感也是一百倍!


    黎晓‘啊呀呀’甩着手,大迈步走在路上,怒气狂喷加速。


    远远看见启星跟个电瓶车车模似得在道上摆造型,车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活虾在里头蹦跶。


    黎晓急忙把面上的痛色铺平,道:“今天休息哦?”


    启星看着她缩在袖筒里的手,揣测道:“又被鹅啄了?”


    “什么又啊。”黎晓低头把手拿出来看,就见到食指上有一块小小瘀红。


    “看看。”启星说。


    黎晓摇摇头,道:“没事,你等我一下。”


    启星看着她走进屋里去,很快又甩着两串一黑一黄,碎碎作响的东西朝他跑了过来。


    “我们那天一起去捡的无患子,”黎晓举起那串黄的皮肉,远看还以为是什么蜜蜡玛瑙,“挂在水槽边可以洗手,沾点水就起沫沫了,洗完有股菠萝香。”


    启星看着她又举起那串小小黑葡萄,是无患子的核。


    刚才重重摇的时候脆脆的,眼下停住不动,只有风轻轻晃的时候,声音像是螃蟹爬在沙地上吐泡泡。


    黎晓把洗手串挂在他车把上,指尖勾着那串小风铃问:“这个倒是没什么用,你要不要?”


    启星伸手拿过,托在掌心细看,原来果核被她开了口,成了一个个空心小木鱼,所以声音才会那么空灵轻盈。


    “也实用。”启星掏出一把光秃秃的车钥匙,想栓上去。


    “哪有这么大的钥匙扣,带着不烦啊,坠在兜里一大包,挂在车上还撞来撞去的。”黎晓失笑。


    见启星还是尝试着要栓,黎晓说:“我做一个小的给你吧。”


    “可以吗?”启星问。


    “可以啊,”黎晓说,“这不轻轻松松。”


    桌子飞翘的裙边已经被一串串种子坠得垂顺,她每次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都忍不住先把玩一下。


    薄薄的柿子核被她垒成层层松塔,圆溜溜的无患子就是一串黑葡萄,小小的橡果简简单单垂挂着就很可爱了,刀豆和薏仁米密密串成红白碎玉的样子。


    黎晓吃了午饭就开始做钥匙扣,一高一低两个小橡果,底下坠了一个木头片磨出来的小松鼠。


    小松鼠就是鸡窝树杈子上锯下来的一小片,还是防蛀防虫的樟木,黎晓挑了木纹最像松鼠尾毛流的一片,只轻轻钻了一只眼,用烧焦的木片点了睛而已,就很像松鼠了。


    “我真是天才。”黎晓非常满意。


    她把钥匙扣给启星送去,就见他躺在日头里睡觉,手臂遮在额上,眼睛掩在阴影里。


    金灿灿的太阳将他照成一团耀目的雪,雪上掉一朵血红的花。


    黎晓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就觉这点阳光真舒服,浇在头顶烫烫的,渗进来又温温的,毛孔、肌理都被润洗了一遍。


    黎晓背后都被晒烫了,她轻轻把钥匙扣放在小圆桌上,直起身打算走的时候对上启星乌沉沉的眼。


    那瞬间黎晓觉得自己像枝头一枚干透果子,好像要在这一束过分炙热的目光中炸开。


    但很快,启星移开目光看向那串钥匙,他拈了起来攥在手心,摩挲着那只小小松鼠。


    “坐。”不等黎晓说什么,他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黎晓只好在庭院的椅上坐下,仰脸迎太阳。


    启星很快又出来了,黎晓看见他手里托着一个金黄的太阳,搁到她眼前的时候,南瓜和奶油那股热热的甜香味一下就蓬开了。


    “酬劳。”


    黎晓看了启星一眼,犹豫道:“一整个都给我?”


    启星嘴角动了动,凑近了点问她,“你想一整个都端走啊?”


    “啊,不是不是。”黎晓连忙摆手。


    “一整个都给你,”启星又道:“阿公的点心是蜜枣蒸南瓜,派他吃不惯。”


    “那你呢?”


    “我不吃,我减肥。”启星的腔调很认真。


    黎晓被他牵着走了,不满道:“你,你减肥?你是不是想把我催肥,自己一个人好身材啊?”


    启星被她说得发笑,虎牙尖尖。


    黎晓脸颊一热,冬天的阳光像酒,晒了一盅两盅的,就叫人面红耳赤。


    他从盘底挪出一把小刀,把刀柄转向黎晓,示意她来切分,又起身去厨房里拿了分装的碟勺。


    这个派好像刚烤好不久,热气还未完全消弭,切开来还有湿软的感觉。


    启星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黎晓歪头在看南瓜派的切面,神情好奇。


    “这个切开没什么好看的。”启星说。


    如果是春夏时令的话,他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水果甜点,就像柠檬无花果挞和蜜桃派,桃肉的渐变和无花果的切面都会很好看。


    “好看啊。”


    黎晓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一个派,她除了麦当当的菠萝派之外都没吃过其他的派,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派跟那个派长得大不相同,这派像个踏踏实实的蛋糕,像个胸怀宽广的烤饼,闻起来看起来都诱人。


    她小心翼翼切开一角尖尖,仔仔细细铲到小碟里来吃,小银勺轻轻一刮,含进嘴里。


    黎晓觉得南瓜奶油好香好细腻啊,但又保留了南瓜泥的一点沙沙感,舌尖轻轻一抿可以感觉到南瓜的存在,甜里有一点点咸,明明是非常厚重的口感,但却一点都不腻,挞底酥酥脆脆。


    “是南瓜子和燕麦。”启星看着她,说。


    难怪味道那么坚实,顶上撒的开心果碎脆香,小小一口的层次都非常丰富。


    黎晓不言不语吃光了一个切角,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肚子暖呼呼的阳光,美味到简直有点晕眩感,舒适到让她心生警惕。


    黎晓要回去了,启星没有留客,只是把剩下的派都装进保鲜盒里递给她。


    “剩下的都给我?你不吃啊?”


    黎晓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怎么不多吃点呢?


    启星慢悠悠在躺椅上伸开长腿,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好身材。”


    黎晓别开脸忍不住笑,她的脚步声在墙外蹦开来,只是听着就知道她心情很好。


    只是没一会,高跟鞋的‘笃笃’声传了过来,启星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坐直身子看院外,就见秦双走了进来,笑道:“我瞧见阿晓跑过去了,你们刚在一块呢?”


    圆桌上的碟子还没收拾,启星点了点头。


    “吃的什么?我瞧着还打包走了。”秦双在黎晓刚待过的位置上坐下。


    “那就是给她的,”启星起身道:“妈你饿吗?有蜜枣蒸南瓜。”


    “少一点啊。”秦双道:“你外公呢?”


    “在廊桥上谈天。”启星说着端了一小碗蜜枣蒸南瓜出来,秦双笑着接过来,捏着瓷勺看着启星收走那两把精致小巧的甜品勺。


    “那你给阿晓做了什么?”秦双好奇问。


    “南瓜派。”启星说得轻描淡写。


    “听起来很好吃啊。”


    秦双吃着一口蒸南瓜点了点头,蜜枣已经足够甜了,所以没额外放糖,这碗糖水是秦阿公的最爱,很古早的滋味。


    秦双吃着,也不忘说话。


    “阿晓还真要强,有些钱其实是上一辈的情分,不用还的。”


    这大概是秦阿公同秦双说的,启星没接茬,秦双又道:“不过她亲妈都叫她还钱,真是心也凉了吧。”


    启星眉头微皱,道:“你打听她妈妈干嘛?”


    “我打听她妈干嘛?”秦双神情如常,说:“是她妈的一个表妹夫今年在我们厂里做了几单,她表妹来我办公室的时候没话找话说自己拿出来讲的,哼,阿晓这个女孩子是蛮好的哦,就是命不好。”


    启星看着秦双,淡淡道:“她是很好。”


    第25章 做朋友


    黎晓是很好。


    谁都不跟启星玩的时候, 只有她好奇地打量着他,靠近他。


    启星刚到潺坑村就生病了,秦阿公每天背他去村头打吊瓶, 打完又背回来, 睡在凉滑的竹席上。


    他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这个身上不是鱼腥味就是火燎味的阿公, 不喜欢那间暗沉沉的黑屋子,不喜欢屋里的那件黄黄黑黑的道士袍。


    可是启星逃不掉, 像是被关在一个匣子里, 睡了醒, 醒了睡,身下烙热了, 只能勉强翻个面, 脸颊上的薄汗蹭在棕红的凉竹席上,他觉得舒服了一点,隐约听见了小孩清亮的笑声。


    启星迷迷糊糊睁开眼, 瞧见门外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扎的两个羊角辫, 用彩皮筋捆成一节一节的,她脑袋上赤橙黄绿青蓝紫, 什么颜色都有。


    秦阿公正在同她讲七讲八的,还把手里剥好的一个枇杷递给她。


    启星第一反应是人家肯定不要的,他一个整天在丧事里游走的人, 虽然是主持法事而非入殓,但在启鹏嘴里都被含糊成一样的,一样的秽气。


    小女孩开开心心接过来,她的手好小, 秦阿公用手指捏着的枇杷被她整个握住,高高兴兴吃了起来。


    “等下拿点回去,给你奶奶、爸爸吃啊。枇杷清肺的哦。”秦阿公说。


    “谢谢阿公。”小女孩转过身来,“我家的枇杷树今年结果子好少,不知道为什么。”


    “本来就一年果密,一年果稀的,没关系,我弄点肥就好了。”秦阿公说。


    小女孩忽然转过身,启星不知道为什么赶紧闭上了眼,只听她问:“他真是男孩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阿公一串爽朗的笑,“因为太白了?哈哈,比你还白呢,他外婆就很白,夏天干农活都晒不黑的,顶着一张红彤彤的汗脸,凉水一抹,又白了。”


    “那他外婆呢?我怎么没见到?”


    “好早之前就去世啦。”


    “那跟我爷爷一样哦。”


    “比你爷爷还要早几年哦。”


    “那你一个人住这里?不害怕吗?”


    “不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现在我孙孙来了,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奶奶说带小孩很烦的。”


    “不会啦,你很乖,星星也很乖,你们肯陪老人是福气呀。”


    启星翻过身去,有点动静。


    门外两人一静,仔细盯了他看。


    启星睁着眼,眼泪流到席子上,跟汗水一个滋味。


    “他的头发也长了,贴在脖子上汗黏黏的,等他好了得剪个头。”秦阿公低声了些,道:“你剪不剪?之前看着短头发多凉快。”


    “奶奶说留长头发啦,说看长头发就知道是女孩啦,我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啊,那淼淼有裙子我又没裙子,她就说我不是女孩,奶奶又不给我买裙子,”声音小小,苦恼大大,但很快,她又扬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之前是短头发啊?”


    “我们两家这么近,我天天看到你啊。”


    “那我怎么好像都没看到你?”


    “你是小孩,小孩跟小孩玩。”


    “那你,你跟我奶奶是朋友喽?”


    黎晓有看到秦阿公提着东西来探望黎建华,郑秋芬在门口揪住他,一把钱在两人手里推来推去的。


    “对啦,我跟她是朋友。那你同星星做朋友好不好?”


    黎晓瞄了启星一眼,她其实想要个女孩做朋友的,可以气何淼。


    她又看着秦阿公,想到他将那一把被汗濡湿的钱塞进她的掌心,然后急忙忙离去,摆手道:“秋芬,你煮饭吃啦!黑鱼杀杀掉煮汤,给建华吃很好的。”


    黎晓握着钱看向郑秋芬,见她用手背蹭了下鼻子,转过身去。


    她那时候不懂得什么叫不计前嫌,什么叫雪中送炭,只知道秦阿公是个好人。


    “好。”黎晓说:“我跟他做好朋友。”


    所以启星就等着黎晓来跟他做好朋友了。


    村小的老师很好说话,家长打了个招呼,两人的位置就坐到一块了,上学放学都一起走。


    秦阿公那时候还年轻能干,得挣钱,如果把启星带到人家的葬礼上,估计脑袋都要给秦双骂烂了。


    所以他有时候接了活,启星就在黎家吃饭。


    启星在郑秋芬身边还挺自在的,因为他出生后就是大姑带大的,启鹏是家里小儿子,所以大姑的年纪其实和郑秋芬差不多。


    那几年秦双忙着打拼事业,儿子管不到,父亲更是见得不多,更别提带着儿子来看父亲了。


    所以启星对秦阿公都没什么印象,直到大姑要去外地照顾自己的亲孙子了,他在家里小住了几天,那几天启鹏都在抱怨秦阿公工作不体面,抱怨秦家屋瓦破落,把秦阿公说得很不着调,但问他谁来看儿子,他又只瞄着秦双不说话。


    秦双跟他大吵了一架,推着启星出门,一路上沉默不语,把他扔到了秦家。


    他追着妈妈跑到村口,趴在地上哭得昏睡过去,被秦阿公扛了回来,然后就开始生病了。


    他一开始不喜欢秦阿公,并不只是因为启鹏说的那些话,而是他觉得,秦阿公也是勉强收留他的。


    但是黎晓喜欢秦阿公,秦阿公每次来接启星都不会空着手,最常见是水果、鱼肉,偶尔还会有小饼干小零食。


    “你又拿什么东西来啊!?”郑秋芬不好意思地埋怨着。


    “阿公!阿公!”黎晓则快乐地蹦跶起来,震得铅笔都滚落在地。


    在她一声声惊喜的呼唤里,启星跟秦阿公回家时的心情也没那么憋闷和低落了,有时候秦阿公回来迟了,他心里还会慌慌的。


    “星星,明天见。”黎晓站在阶上冲他摆摆手,手里还紧紧抓着好大一角西瓜。


    “明天见,”启星牵着秦阿公的手看着黎晓,“晓晓。”


    她回来之后,启星都没有这么叫过她。


    他知道她想生疏着,不想跟他那么亲密了。


    他都知道,他顺着她的意愿,但,但。


    做朋友真是很可笑的想法,不是吗?


    “妈。”


    秦双吓了一跳,提着包转过身来,就见启星倚在巷弄口看她。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然后又看黎家小窗外,被风卷扰不断的布帘像一条河垂下来,把菜圃里的蔬菜灌溉的绿绿葱葱。


    秦双出村应该往右拐,但她往左边去了,再走两步一伸手就能摸到黎家的篱笆院门了。


    “我送你。”


    秦双垂下手,笑了笑道:“好。”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往黎家门前去,母子俩心知肚明却又避而不谈。


    “单位里什么时候放假。”


    “还早。”


    “过年回家去住吧,妈妈都帮你把被子晒好了。”


    “你也难得休息,清静点吧。”


    “你爸爸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都想着你的。”


    启星根本不想回应这句话。


    “你弟弟明年高考,志愿该怎么填,你要管管哦。”


    “他那么点分还想读什么。”


    “所以妈妈想你帮帮他喽,你有经验呀,你是哥哥嘛。你爸爸在你面前撇不下面子,他心里很看重你的。你还有几分像我,你弟弟就跟你爸爸小时候一样,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给他读书买分的钱都够一套房了。”


    启星默了一会,打开车门让秦双坐进去,道:“妈,谢谢你请老师供我复读,我用的是晓晓的笔记,是她带我重新学了一遍,我也想报她的大学,但还是差她那么多分。”


    秦双佯装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说:“也是你聪明啊,男孩子玩心重一点,收了心不就赶上来了?”


    “不,是我命好。”启星把车门关上,后退两步站在那等秦双走。


    一句感慨而已,他都要替黎晓算回来,秦双有点生气,但是启星不给她发火的机会,她放下车窗想说什么,但启星先开了口,“开车小心。”


    秦双心头一软,说:“好。”


    启星看着秦双的车开走,转身往岛上去,黎晓正在顶楼,抱着几件晾得干干香香的衣服瞧着他一步步走回家家去。


    “真是好身材。”黎晓嘟囔着,“怎么还能长个呢。”


    秦家的位置采光不太好,冬天四点后阳光就跟退潮似得没有了,黎晓就见灯一盏盏亮起来了,启星走到秦阿公屋里看了看,又往二楼去了,二楼的灯也亮了起来。


    有很多个暑假,黎晓都待在秦家的二楼,临水的房子比较凉快,后来秦阿公在二楼的房间里装了空调,黎晓反而去的少了,因为他俩都长大了,可有些悸动总也按捺不住。


    黎晓觉得郑秋芬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她觉得黎晓可以自己拿主意,黎晓是要去大城市读书的年轻人,而她只是个村里的老太婆,能教导她什么呢?


    启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对郑秋芬来说,已经是她最能放心的人选了。


    郑秋芬的床还在呢,似乎是她的嫁妆,是一张老式的架子床,摆在她房间里有点太大了,一进门好像就要上床了。


    以前只有这床好挂蚊帐,黎晓夏天的时候就跟郑秋芬一起睡在这床上。


    那时候的夏天没现在这么热,窗户敞着,电风扇吹着也能睡着。


    郑秋芬不是很喜欢腻腻歪歪的人,黎晓有记忆起好像就是一个人睡一间房的。


    黎建华无数个需要人照顾的夜里,她都睡得很好,郑秋芬一力承担了所有。


    黎晓有没有抱抱郑秋芬呢?


    她想了很久,好像是没有。


    拥抱不是郑秋芬那一辈人所习惯的,对于小时候的黎晓来说,那也只有电视剧里的人会那么表达情感。


    可是跟启星的拥抱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紧密,那么让人放松。


    ‘别想了,别想了!’


    黎晓滑进被窝里,想把自己闷晕过去。


    屋外朔风大作,黎晓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了。


    她想到自己还留了一角南瓜派,小炖锅里设置了定时的杂粮粥,这一盅水多粮少,炖得稀稀薄薄,到了明天早上刚好可以配南瓜派。


    黎晓心里松缓下来,觉得在偷偷被窝里想一想也没关系,他也不会知道。


    第26章 囤粮


    “晓晓, 我收到了!好好吃啊!怎么会这么软软甜甜黏黏的啊,刮在门牙上都得用舌头铲下来,像是在吃软糖啊, 我以前只吃过那种硬邦邦艮啾啾的, 嚼两口就觉得腮帮子也要变大了。”


    褚瑶刚好做了个南瓜色的美甲, 捏着金红的小番薯崽在屏幕里像个特别会拿捏的卖货主播。


    “晒得不是很干, 抽真空了应该能放久一点,底下还有一包条状的番薯干, 那就是你说的那种腮帮子变大器了。”黎晓正在切冬笋, 切去老根的部分, 余下的笋肉很嫩,像是没挨到刀就自动裂开了, “那个可以给狗当磨牙小零食。”


    褚瑶一时间不知道黎晓是字面意思还是意有所指, “给狗?”


    黎晓说:“是啊,你先前不是说跟球球熟了之后发现它很乖吗?你也敢摸了。”


    “噢,是。”褚瑶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黎晓切笋的脆响发愣。


    “怎么啦?你跟狗吵架了?”黎晓问。


    “我跟狗吵什么, 我, ”褚瑶手机上好像来了不太愉悦的信息, 皱着眉头在屏幕上划拉,嘀咕道:“一天天这么多破事。”


    等她把工作上的事情对接好了, 就见黎晓那边把肉切好都下锅了,砧板上还有一节红白肥肉分明的腊肉。


    “腊肉诶,不会是你自己腌的吧?”


    “是啊, ”黎晓说:“很简单的,在酱汁里泡半天再挂起来就行了。算不上什么腊肉,风干肉吧,也没有吹几天, 我不喜欢吃太硬的,半腊半鲜的。你要吗?真空机、包装袋多用用,摊到每一包上就等于免费了。”


    “要!”褚瑶笑歪,“哪有你这么算的?”


    肥肉的部分在锅里被煎得晶莹透明,黎晓轻轻用锅铲拨了拨,等着油被煎得更透一点。


    食物好像有各自的气质,黎晓总觉得土豆、胡萝卜、豆腐一类的蔬菜不算特别素,但冬笋就特别特别素,可能是因为有种涩感吧。所以冬笋要么烧五花,要么炒腊肉,总之就要油汪汪来配它。


    褚瑶吃着甜蜜蜜的无添加小薯仔,听着手机里‘哗啦哗啦’的炒菜声,像下雨。


    跟黎晓待在一块真叫人放松,哪怕只是透过一方小小的屏幕,褚瑶正放空呢,车窗忽然被叩响,她瞄了车外人一眼,没理会。


    但那人Duang大一只非常挡光,又跟个癞皮狗似得怎么也不走。


    褚瑶不满地放下一条缝。


    那人好几天没见她了,瞄着那条缝里她翻过来的一个白眼,也觉得受用。


    “破皮好了吗?”


    褚瑶恼羞成怒,要把车窗升上去,可他把手卡进来了,褚瑶一惊,连忙放下。


    周远栋俯身半框进车窗里,两条胳膊都伸进来了,褚瑶摸索着去关手机,又塞到包底下,道:“屁股别翘那么高,有碍风化。”


    他笑了一声,倒没有接这个把柄话头,只问:“还生气?”


    “生什么气?”褚瑶的确没生气,她更多是难为情和不知所措。


    好难得遇到周远栋这么合拍的,可他偏偏歹毒又敏锐,几巴掌落在屁股上,揍得她颤颤巍巍就哭了。


    “我错了。”


    褚瑶知道这件事没到需要他在光天化日下这么郑重道歉的地步,她毕竟是爽哭不是痛哭的。


    她瞥了周远栋一眼,见他造作地露出几分含蓄斟酌的神情来,在这人来人往的马路旁悄声说:“我的癖好有些恶劣,而且没有预先跟你讲好边界,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今晚来我家吃饭,我们谈谈好吗?”


    褚瑶知道这是给她的台阶和陷阱,是谁有癖还很难说,她应该拒绝的,狠狠地,果断地拒绝。


    “行吧。”


    褚瑶纡尊降贵地答应了,想着刚好可以拿红薯干给球球吃。


    “想吃什么?”


    “和牛。”


    车窗升上去了,褚瑶歪过头看周远栋去开车,就停在她斜后方,两人上班的地方很近,下了班又是邻居,但褚瑶工作比较忙,一直没发现有周远栋这么个人,但他出现后她又想,这么个人,她早怎么没看见?


    “刚才说你什么破皮了,你哪里受伤了吗?”


    黎晓像是给褚瑶做吃播呢,腊肉炒冬笋和家烧蛏子两道菜把镜头挤了个满满当当,那蛏子超肥的,胖嘟嘟的褚瑶都要以为是镜头的夸张畸变,烧过之后没一点缩水的,看着都鲜,黎晓果然是土生土长南方人,对这些小海鲜信手拈来。


    如果现在是晚上,两人都在被窝里,褚瑶就说了,可看着黎晓腮帮鼓鼓笑眼弯弯地嚼着饭菜,褚瑶怕说了呛着她,所以只是一挑眉。


    “膝盖啊?”黎晓夹了一筷子腊肉笋片,褚瑶嚼嚼番薯干不语,神情暧昧。


    关于膝盖破皮的概念,黎晓都是来自于小颜色书,脱口而出,看似老道,但对于她那点青涩经验来说也很悬浮。


    的确是青涩,完完全全的话,才只做了三次。


    但若说悬浮,其实也并不悬浮的,每一次都很彻底和极致。


    黎晓很快意识到还能有什么地方是可以破皮的,她那时也以为自己破皮了,清洁时有点渍疼,但其实好像没有,只是有点红肿。


    启星那时候并不温柔,折腾得厉害,不过黎晓午夜梦回时,都是愉悦,甚至颤抖的。


    黎晓明明是打趣褚瑶,却把自己弄得不好意思。她低头开始数米,颧骨上浮红一片。


    褚瑶终于是笑出声,道:“傻瓜!”


    一顿饭,两个菜,吃光光。


    黎晓捂捂还有点烫的脸,蹲在不冰的冰箱前清点囤货。


    冰箱有一半都装满了番薯干,干米线、糯米粉、糯米、面粉、核桃、红枣、梅干菜、红豆、黑豆、荔枝干、紫菜、虾皮、裙带菜、咪罐头、咪鱼油、咪羊奶,还有鸡吃的糠和鹅吃的麸都放在堂屋里。


    “唔。”黎晓托腮,“大家都有囤粮。”


    这几天村里萝卜大丰收,黎晓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各种萝卜,大的一根像手臂横在阶上,她被吓一跳,小的堆成堆,她开门的时候把一大半都扇得‘咕噜噜’滚下去,跟着黎晓走来走去的鸡们吓一跳,咪咪在黎晓做的新窝里抬头瞄一眼,然后趴下继续睡。


    它的这个新窝是黎晓一件刮烂的羽绒服改的,羽绒内胆层破的口子不大,黎晓缝了缝,外面套了软软的棉布,整个窝又松又软又暖和,咪咪一窝进去就不动弹了,由着黎晓把它连窝一块搬进搬出搬上搬下的,有胆大的小鸡瞅空也会硬挤进去,咪咪懒得搭理它。


    萝卜黎晓是喜欢吃的,做泡萝卜或者给红烧肉做配都很好,煲汤、炊饭、炸萝卜丝饼也都好吃得很,这个季节的萝卜大多是白萝卜,偶尔间杂几根胡萝卜。


    红白萝卜炖猪骨真是好香好香,猪骨髓里的油花花被熬成一片片透明的浮萍,汤头又清又鲜。


    咪咪在这股香味里舒舒服服闭着眼,听见黎晓在削萝卜皮,黎晓在切萝卜,黎晓在烧水烫罐头瓶子,它什么也不想。


    咪咪老啦!不想着出去玩了,只想待在家里。


    腌萝卜是郑秋芬很常做的小菜,跟韩式炸鸡、烤肉店里附赠的那种酸甜辣交织的萝卜块很不一样,也不是四川泡菜坛里捞出来的那种水当当、酸津津,充斥着椒麻刺激的口味。


    郑秋芬的腌萝卜是一种酱萝卜,有着腌萝卜一致的脆爽口感,但因为会放点油,所以酸、麻、甜都被裹得很柔和了。


    好像并不拘泥用什么油,麻油也可以,菜籽油也可以,这两种都比较香,实在不行的话就花生油。


    麻油可以不用烧,直接和糖、酱油、鱼露、蒜片、花椒一起用小火熬开,浇在杀过水的萝卜片上就行了,菜籽油和花生油要烹一下,浇淋在蒜片、花椒,以及拌好滋味的萝卜上。


    相比起那两种腌萝卜的解腻,这酱萝卜更适合送粥下饭。


    一堆萝卜被黎晓化整为零,变成五罐酱萝卜蹲在冰箱里,冰箱门一关又一开,厨房里的红白萝卜猪骨汤味没有了,而是泛着一股淡淡的粥米香。


    黎晓把渍了一夜的酱萝卜取出来,夹了几筷子在碟子里,又给自己和咪咪各煎了一颗蛋,这早晨的清粥和小菜就算做好了。


    郑秋芬煎鸡蛋的时候火力总是很猛,蛋白被烹出许多坑洞,炸起许多鳞片。


    她老说黎晓吃的零食热气,黎晓觉得什么玩意也没有她煎的鸡蛋热气,蛋白甚至被炸得很耐嚼,口感很有怨气。


    黎晓煎鸡蛋的火就小,蛋白嫩嫩的,不过酱萝卜的味道和郑秋芬做的一模一样,薄薄的三角片,吃起来嘎吱嘎吱响。


    黎晓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郑秋芬从来没教过她,可能是看多了,吃多了,就会了。


    黎晓给长人公和秦阿公各送了一瓶酱萝卜,正想着叔婆没回来,就见她由堂姑搀着从岛外走了过来。


    ‘诶?怎么一大早就回来了?’


    堂姑一抬眼看见黎晓,就觉得这丫头真漂亮,纯纯乖乖的,脸蛋红红的,嘴唇润润的,就是匆匆来去没穿外套,裹着件软乎乎羊绒衫,跑进阳光里的时候,绒线都毛茸茸光亮亮的。


    “怎么外套也不穿一件。”叔婆握住她的手,倒是暖和。


    “刚吃了粥,身上热。”黎晓说。


    “那也禁不住风吹啊。”叔婆说:“快进屋里去。”


    黎晓也想给叔婆拿酱萝卜去,就道:“我等会去看您,咱们一块喂鹅去。”


    叔婆不太明显地笑了一笑,抬步往自己家里去,却见黎亚敏瞧着黎晓的背影‘咂’了一声,说:“丫头自己倒是条件不错,聪明漂亮,建华哥那病也不是遗传的,就是她妈不上心,这么大姑娘了,也不操心嫁人。妈,我给她介绍个对象好不好?”


    “什么人?好不好?”叔婆问:“要好的,要是你保媒还嫁不好,我都不敢死了。”


    “这说的什么话啊。”黎亚敏不免觉得扫兴,心里想着陈美淑的不是。


    第27章 章鱼糯米饭


    冬至过后, 村里渐渐飘起酒香。


    村头村尾的人家都要做酒,糯米炊饭的香气浮动,黎晓走了几圈, 酒还没酝酿出来, 就已经要饭醉了。


    秦阿公也要做酒, 他家也在炊糯米, 叔婆在帮着烧柴,黎家屋前的空地上, 一堆老头老太太聚在谈天干活。


    旁人问起在女儿家里住的怎么样, 叔婆当然是讲好, 不过又对黎晓说,实在太不自在啦!


    “前头后头人都不认得, 话也没得人说, 离菜场倒是近,我女婿说我是客,累得我女儿天天要买新鲜菜, 做新鲜菜, 多麻烦!我都说不用了!一日桌上没肉, 只有他在摆脸色!阿伟嘛,上班也累, 回来手机抓着不撒,看里面癫人一天到晚在演戏!我同他也讲不了几句话,我想还是回来住得好, 赶得及吃新炊的糯米饭。”


    做酒要炊饭,每家每户的糯米饭还不一样,黎晓这几天的糯米饭真是吃到饱。


    其实糯米饭要做酒用,并不是每家每户都这么送, 只是知道黎晓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她一个小孩张罗不起饭食,所以自家吃了有多也给她送来一碗。


    黎晓昨天的早饭就是何淼送来的一碗红棕色的甜糯米饭,是何淼妈妈的手艺,跟从前一模一样,满满的莲子、花生、腰豆、红枣,还有一股党参的药气。


    老友相见甚是开心,不过何淼很忙,又要摆摊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筹备其他,坐了不多一会就走了。


    可能是红糖多的缘故,何家的糯米饭特别黏,何淼的妈妈还会放晒干的橘皮,切得挺大条的,嚼到的时候像是吃到了一个清口的空档,缓一缓甜腻。


    这一碗糯米饭吃进去,能量缓释到第二天都还够。


    黎晓瞧见孙言悦站在自家院外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大块刚刚裁缝好的布套从叔婆家回来,这是沙发垫和地垫,黎晓舍不得垂在地上,所以高高地抱着。


    在孙言悦看来,她好像抱着一团蓬松松的奶油,神情暖洋洋的,眉梢眼角都是轻快笑意,但一眼瞧见她,那点笑很快就消失了。


    “姐姐。”


    黎晓没有应她,往院里瞧了瞧,没有陈美淑。


    “什么事?”


    黎晓推开后门,抱着布套就往楼上去。


    孙言悦亦趋亦步跟着她,轻声道:“姐姐,我回去跟妈妈说了,她那样是不对的,钱我慢慢还你可以吗?”


    “我说了不用,只要她别来吵来闹我就行了。你真没必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黎晓站在楼梯上一转身,见孙言悦挺忐忑,好像要哭了,只好又说:“上来吧,帮我套垫子。”


    孙言悦赶紧上楼去,把鞋脱在楼梯末尾。


    黎晓穿着双棉袜站在黎建华的房间里,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帮忙,她的房间其实是从黎建华的房间里隔出来的,用的只是薄薄板材,她自己都能拆掉。


    现在两个小房间变成了一个大房间。有两面大窗户,满室的阳光和风,但陈设只有床铺、书桌和沙发,这些大件都是木头打的,看起来老旧却并不破败。


    沙发的背靠和扶手都很光润,弧度和造型都是包裹的形式,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硬冰冰的。


    沙发垫里是洗晒好又一点点扯松的旧棉絮,看得出也是黎晓自己做的,孙言悦笨拙地帮着黎晓把沙发垫塞进刚踩好的套子里去,往沙发上一放,嵌得满满当当,沙发焕然一新。


    沙发套是浅蓝色的整布,地垫有一半是和沙发套一样的布,但余下都是碎布拼的,好像摇落水中的一池花。


    “我现在挺舒心的,当然也不能说不缺钱,但我会自己挣的,”黎晓在沙发上坐下,把脚伸到地垫上,抻了抻身体,看向孙言悦问:“你同她吵架了?”


    孙言悦点了点头,真是很想哭啊。


    “我是用钱的人,没资格去讲她。”


    “也对。”黎晓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可怜,她居然需要安慰孙言悦,“别放在心上,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为你打算,你却为了我同她争执,她觉得自己枉做小人,更要恨我了。”


    孙言悦从手提包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礼品袋递给黎晓,轻声道:“十八岁的时候,妈妈送我一个镯子,这个款很像,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换款。”


    黎晓接了过来,伸手先把礼品袋里的小票拿出来看了看,六千八,着实不便宜,首饰盒是蓝色丝绒的,她没打开,把袋子合上递还给孙言悦。


    “拿去退掉。”


    孙言悦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黎晓心里想着这六七千块的首饰要是收了,在陈美淑心里,她们之前的账目可就平了,少不得觉得黎晓这做姐姐的不懂事,收拿了妹妹首饰,论起情分来还得倒欠。


    孙言悦的想法和行为都很稚嫩,看起来挺天真赤诚的,但黎晓并不觉得她会真的还钱,要还就给钱,真金白银一笔笔还。


    送这种太有意义,太填充情分的东西,通常都是希望它能膨胀出更多的虚无的价值来抵过。


    “不用你还钱,你要还就还给你妈妈,你不要私下同我做什么处理,以后会很麻烦的。”


    黎晓对陈美淑简直避如蛇蝎,这叫孙言悦有些不明所以,觉得黎晓这个人跟她想的太不一样。


    “我只是想弥补一下。”她小声说。


    “我的十八岁没有你想的凄惨,我也有礼物的。”黎晓脱口而出,随即怔愣。


    “妈妈送的?”见黎晓很是无语,孙言悦的脑回路也是七拐八拐的,又道:“是上次那个人送的吗?”


    黎晓张了张口,只好点头。


    孙言悦非常好奇,眼巴巴问:“是什么啊?”


    “项链。”


    一条细细的星星吊坠铂金链子,现在就在黎晓的床头柜里,被一层塑料袋,一层盒子包裹着。


    “哇。”孙言悦说:“挺好的,他还挺帅的,不过姐姐更漂亮就是了。”


    黎晓不知道孙言悦的嘴这样甜,瞄她一眼,孙言悦正笑。


    想起她小时候主动来牵自己手,可能性格也是没变,绝对是像她爸爸的。


    再想到孙志明不肯出钱给孙言悦读民办本科,想到陈美淑从前流露出的抱怨,黎晓犹豫了一下,问了个非常极其愚蠢的问题。


    “你爸爸对你们好吗?”


    她一个外人,问人家女儿,他爸对她和她妈好不好?


    黎晓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不过孙言悦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还行吧,妈妈说如果我是儿子的,他会更有上进心的。”


    “你把这话当真啊?”


    孙言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笑了一下。


    黎晓说:“别中计。”


    她愣了愣,轻轻点点头。


    孙言悦走了之后,黎晓才发现她还带来了几提礼物,是从菜市里打包好的鱼丸、鱼糕。


    她看着这些东西,觉得很头疼。


    找到孙言悦的微信号发现就是手机号,就给她的支付宝转了笔钱,截图发她微信了。


    鱼丸和鱼糕都是冷鲜货,就算是冬天也放不住太久,黎晓拆分掉,拿了一些前前后后去送。


    叔婆问她这东西哪来的,提到孙言悦又是一堆惊疑感慨,说她也算难得。


    黎晓不想过多谈论,所以往秦家送去的时候,如做贼一般,也没喊阿公,蹑手蹑脚进院里,想把东西摆在厨房灶台上就要走时,却见启星趴在厨房的岛台上睡着了。


    黎晓看见他把外套脱放在一旁,就轻轻取了过来,小心翼翼覆在他身上。


    厨房里冷风嗖嗖的,她走到水槽边踮起脚,先把这扇北窗关了,然后又去关那扇面向河流的西窗。


    西窗窗台下吊着一盏小灯,黎晓一看就明白了用意,打开右手边的一个小瓷盅,果然是鱼食。


    她寻着开关,想打开瞧一瞧的,只听得‘啪’一声,那盏小小的吊灯无端就亮了。


    黎晓转身就见启星拢着外套拄着脑袋,手按在岛台边的开关上。


    “吵醒你了?”


    “还不醒,晚上又睡不着了。”


    启星的声音有点沉,这屋里昏昏,只有灯光晕散在水面上,折进屋里,小鱼们逐光而来,响起细弱的翻浪声,迷离如梦。


    黎晓不由自主朝他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问:“怎么这个时候睡着了?”


    “有个环保督查,刚好撞上一个投诉,忙了两天有点累。”启星半合着眼去接水,指尖在她手背上触过。


    “那你还没吃晚饭吧?”黎晓缩回手,忍不住轻轻抓挠被他碰过的手背。


    “你吃了吗?”


    启星不答反问,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端起水杯喝水,似乎还有些迷蒙。


    “也还没。”


    “那一起吃吧。”


    这话柔软又自然,叫她没办法拒绝。


    “啊,好。”黎晓答应后,启星绕桌朝她而来,黎晓有些无措往后一倒,靠在冰箱上了才意识到启星是来拿食材的,赶紧侧身避开,道:“我来做吧。我刚拿了鱼丸来,可以做鱼丸汤喝。”


    冰箱亮开,启星整个人浸在凉凉的光芒里,眉梢眼角的倦怠感消退不少,他伸手拿出一保鲜盒的糯米饭,道:“你做汤,我炒糯米饭。”


    菜市的鱼丸本来就是半成品,做法非常简单,水里一沸,盐、醋调味,出锅时白胡椒两抖就好了。


    汤头的鲜美全是鱼丸里来的,黎晓把汤端上桌,去院里摘葱。


    “不吃就不放了。”启星将油锅里的整条章鱼足夹起来,用剪刀剪成一块一块。


    “白花花的不好看。”黎晓从窗前冒出来,举着几根葱认真说:“我发现了,这种细细的葱气味正好,我不喜欢的是那种粗粗的葱,葱管里都是涎水的那种。”


    “才发现啊。”启星道。


    “什么?”灶前又是热锅炒铲又是油烟机的,黎晓听不清。


    “白色那把剪刀剪熟食的。”启星说。


    “哦,好。”黎晓在他身边回旋而过,启星偏头看着她站在汤碗前剪葱装饰,油烟机呼呼也像晚风撞帘。


    在等待糯米饭上桌的几分钟里,黎晓靠在窗口喂小鱼,鱼食撒下去的时候像一阵小雨,小鱼们纷纷争抢起来,意趣丛生。


    黎晓发着呆,忽然听启星说,“吃吧。”


    她下意识扬脸一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这样美好。


    潺坑村家常炒制的糯米饭通常都是腊肉虾米芥菜一类的辅料,但启星做的这碗糯米饭风格有点奇妙的,酱色泛红,糯米的油润喷香半点没少,粒粒分明却又软糯,香料不知都用了什么,有点陌生,但很好吃,扇贝柔软又鲜美,章鱼足是脆韧脆韧的,层次分明,鲜美浓郁,辣的调味都在章鱼足里,吃到的时候特别提味,但又不争夺糯米饭的滋味。


    “一点点咖喱粉和红椒粉。”启星说:“不多。”


    “特别特别好吃,完全不一样。”黎晓说。


    糯米不好消化,启星猜测她这两天糯米饭不会少吃,怕给她吃伤了,所以换了口味,分量也不多。


    黎晓本来也不是太饿,但这糯米饭实在好吃,再加上鱼丸汤清澈鲜美,吃完了只觉意犹未尽。


    她洗碗的时候,启星擦完灶台又去整理冰箱,将鱼糕鱼丸一包包放进海鲜类那一层。


    他没有问这些是谁给她的,只是说明天煮饭的时候可以顺便把鱼糕放进去热一条来吃,又说这种鱼糕是手工制的,可能会留有鱼刺,给咪咪吃的时候记得切碎一点。


    黎晓肚子饱饱,心里清闲,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泡脚时,轻轻哼着一首自己也叫不出名的旋律。


    褚瑶发来语音,她似乎喝了酒,口吻娇娇的。


    “宝贝,我给你寄了几块和牛,你收到记得吃哦,天冷冷吃肉肉。”


    黎晓仰在床上回她的时候语气也甜滋滋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惬意。


    忽然,陈美淑的信息弹了出来,只是一条酒店的订位信息,日期是黎晓生日那天。


    黎晓把手机扔开,连拿擦脚布的劲都没有了。


    第28章 数九寒天


    冬天就得是冷冷的, 霜是严白的,风是粗粝的,一切都是严肃的, 并不闹着玩。


    在最寒凉的三九天, 黎晓洗了一个冷水脸。


    刺骨的冰, 让她脑袋里那些杂乱的念头都没了, 清醒又通透。


    玻璃上满是霜花,等到太阳出来渐渐开始化, 是一场雨。


    有人在的屋宇可能真有人气, 黎晓揭开覆在墙角香草上的那张塑料膜, 只觉一股浓劲的绿意蒸腾上来。


    这些香草是昏了头才买回来的,黎晓对着手机上的科普看了几次, 勉强才辨认清楚。


    煎牛排、煎土豆上惯常用的是迷迭香, 烤鸡或者西红柿料理里多用百里香,但大概也不必要分的那么清楚吧。


    还有一种很常用的香草叫做罗勒,因为错过了播种的季节, 她那时候没有买, 只在启星的菜谱书里看过几次。


    秦家的院里多是秦阿公养的花, 黎晓记得秦阿公喜欢绣球,但绣球的花期不是很长, 眼下正是休眠期,所以庭院看起来有些空。


    依傍着屋宇还有一株金桂,厨房窗台下有个长盆, 细细的小葱长得很疏,黎晓本想把那天鸡毛菜的笑话讲回去。但秦阿公说等来年春天的时候,鼠尾草长起来了也就漂亮了,还有一块空着的地方种的是薰衣草, 六月的时候花朵就已经收掉了。


    启星有段时间睡眠不太好,所以种些薰衣草来泡茶喝。


    黎晓的眼皮和鼻尖在寒风里凉透,她回了回神,见土地上的霜白褪得缓慢,就把塑料膜又覆了回去。


    天阴霾霾的,路上偶尔有霜冰,这样的天气老人是不会出门的。


    黎晓去叔婆家看她,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碗甜蛋汤,然后去鹅圈看看呱呱和嘎嘎。


    它们俩似乎也在等黎晓,看见她来了,并不叫唤,黑豆般的眼睛闪亮着。


    黎晓喂了青料,换了水,就见两只鹅一如既往要去河里嬉。


    “今天很冷啊!”黎晓叫道。


    两只鹅当然不理它,潺坑村的河流从来没有彻底冻上过,只有一些水流平缓的地段会结一层薄薄的冰。


    黎晓抱着胳膊看着它俩大摇大摆走上冰面,然后猝不及防堕进冰洞里去。


    两鹅摆了摆脑袋,没一声叫唤的,黎晓还想说真牛真耐冻,就见它俩窝窝囊囊地蹿上岸了,没事鹅一样又摆回来了,步态照样优雅,直直朝黎晓来了,没有一点要绕一下的意思,还得黎晓乖乖给它俩让步。


    没有水可以嬉,出来晃了几步就要关回去了吗?


    黎晓觉得它俩有点可怜,由着它们往圈外去,直往叔婆家里去。


    叔婆家的门槛低低的,两只鹅一迈就进来了,在屋里主人般巡视了一圈,立在电视机旁看得还挺专心,叔婆看着好笑,刚好可以就伴。


    她瞧着黎晓要走了,忍不住‘诶’了一声。


    “怎么了叔婆?”黎晓问。


    黎晓是郑秋芬的孙女,又不是王荷花的。


    叔婆对于自己的孙孙也没办法开口,要求他们留下来陪自己,年轻人有自己的事要忙,怎能浪费在老人身上?


    她努了努唇,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说:“多穿点啦,冻得骨头疼。”


    “好,我等下还来把鹅带回圈里去。”黎晓想了想,说:“叔婆,要不要给你装个监控,你上次说星星给他外公装的那些监控报警器,好几个呢,我也瞧见了,弄起来很简单,可以连到我的手机上。”


    叔婆连连摆手,道:“不要不要,我比他年岁轻,你别担心,我不要。”


    “不贵的。”黎晓说:“那你出钱,你有钱的。”


    叔婆笑了起来,银牙一闪,她很快抿起嘴唇摇摇头,轻声说:“没事啊。”


    这些事叫黎晓来做的话,旁人知道会指摘叔婆子女不孝,落了话柄。


    黎晓走出叔婆家,空气里远远飘来一股酒香味,是村头人家在烧酒了,还没呢,等秦阿公也烧起酒来,整个潺坑村都会变得摇晃柔软起来,叔婆也能慢慢悠悠背着手走出门,去到阳光底下和老邻一起聊聊天了。


    黎晓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离黎她的生日还有小半个月,但年前年后包厢的位置都是很紧俏的,需要提前预定。


    黎晓今早起来发信息回绝了陈美淑,她不愿过这个生日,不愿过这个母难日,不想在自己生日这天还得歌颂陈美淑的奉献。


    就当她自私好了,就算她是狗窠里养出来的畜生好了。


    黎晓的上一个生日是跟褚瑶一起过的,那天是工作日,年末两人都很忙,黎晓在加班,褚瑶甚至还要紧急出差,她匆匆忙忙在公司边上的甜品店里拿了一个圆圆的小熊蛋糕,想给黎晓过一个生日。


    大楼里其他的公司陆陆续续下班关门了,两人惯常摸鱼见面的平台上也关了门上了锁,褚瑶进不来,黎晓出不去,就看着她哆哆嗦嗦在晚风里点蜡烛。


    火苗露头就灭,根本凑不燃,褚瑶捂着风先点烧了一根烟,拉开外套挡风,叼着烟把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慢慢点燃了。


    黎晓看见她妍丽的面孔亮着一个笑,赶紧闭上眼睛许愿,又鼓起腮帮使劲对着玻璃窗吹了一口,褚瑶微微荡开点身体,蜡烛一下就灭了。


    愿望达成。


    这样的生日,黎晓能记一辈子。


    十八岁的生日除了那条星星项链之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同前些年都一样,郑秋芬做了几个好菜,没有蛋糕,但是有长寿面。


    黎晓吃很饱,同启星、郑秋芬一块看电视。


    看着看着,郑秋芬和咪咪的呼噜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


    “那么点个猫,呼噜比我奶还响亮。”黎晓惊叹。


    “响不过我阿公,他吃了老酒后那个呼噜啊,我觉得屋顶就是给他打呼震裂掉的。”启星说。


    秦家的堂屋那时会漏雨,黎晓记得小时候秦阿公每年都要爬几回房顶,后来是启星爬,拿块塑料布修修补补,但总是修不好,凑合住。


    夏天下雨的时候,黎晓还觉得有趣味,屋外哗啦哗啦,屋里滴答滴答。


    她推着盆着找各种漏雨的地方,掉在塑料盆上是‘啪’一声,掉在不锈钢碗里是‘叮’一声,有时候雨太猛,连阿公的酒盅都被黎晓拿去接雨。


    “这能接多少啊?”启星也没比她聪明多少,把秦阿公的雨鞋摆那接水了。


    雨停了,阿公要下地去扒田埂放水,一踩,鞋筒里的水呲喷出来,洗脚兼洗脸,差点连裤头都湿透。


    秦阿公一边倒水一边追出来骂,启星逃得飞快,猫在她房间里等风头过去。


    郑秋芬站在后门阶上搅打碗里的鸡蛋,叫道:“骂什么呐!屋顶也修修啊,天寒起来可怎么好!”


    冬天这漏雨可太烦闹了,阴湿湿的,没处下脚,趣味变成了一种凄楚和残忍。


    秦家这屋子,肯定是启星工作后挣钱翻修的。


    女儿女婿好挣钱,没想过给阿公修屋,也可能是秦阿公不想用女婿的钱,省得日后多个话柄。


    可自己攒了几千块打算修屋的钱,最后用在郑秋芬的丧事上。


    “今年真会有雪吗?”


    黎晓想起秋分时节的那场雨,那天的雨真会如郑秋芬所说的,化作年里年外某一日的雪吗?


    潺坑村完完全全的落雪是很少见的,大概三两年才有一回,雨夹雪倒是年年会下,落地就融,接都接不住。


    黎晓对于年前年后那绵绵不断的雨雪日子很有记忆,所以这两天但凡天气好,总会背着咪咪出去走走。


    公交车又不收咪的钱,兜了一大圈回来,也才两块。


    咪咪是自己进黎家的,那时候还小小一只,感觉断奶还没多久,郑秋芬没赶它,喂了它一点鱼饭,它就待了一整个冬天,春天就不见了,冬天又回来了,中间偶尔闪现,吃饱喝足后纡尊降贵让黎晓摸摸,然后又消失了,连着两年都是这样。


    算算,它得有十三岁了。黎晓不敢再想下去。


    九年啊,真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是猫咪的整个青春年华,黎晓消失的一干二净,但咪咪居然还认她,还认这个家,实在很宽容了。


    “你常有回家里来逛逛吗?”


    黎晓歪过头轻轻挠挠咪的下巴,觉得应该是有的,人也许不好贸贸然进来的,但猫咪有途径。


    背着咪咪回家的时候,有一辆白色的轿车从黎晓身边驶过,停在岛外超市前头的空地上。


    秦双打开车门走了下来,转头看了黎晓一眼。


    黎晓忙道:“阿姨好,来看阿公啊?”


    秦双把提包换了只手拿,站在原地等黎晓走近自己,然后才道:“晓晓啊,真是好久没见了。”


    她快速地扫了黎晓一眼,又盯着她的脸看了看,瞄了眼她背篓里的老猫。


    “从哪里来呀?”秦双问:“怎么背着猫?”


    “随便逛逛。”黎晓说:“猫猫年纪大了,带它出来晒晒太阳补补钙。”


    “噢,”秦双对于玩物丧志,不求上进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面上有一缕轻慢的神情,含着很客气的笑容,一面走一面说:“我听星星讲了你的事。父母子女是天注定的缘分,你妈妈总有苦衷的,你要体谅她,不要同她置气。她可能也是看你年纪轻轻的,不去挣钱窝在村里跟老人家一样晒太阳混日子怎么行呢?她也难,心急啦,良言苦口嘛。有什么阿姨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了,你跟星星是小时候的朋友啦,阿姨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启星根本不会对父母讲黎晓的事,他甚至不会对父母讲他自己的事。


    秦双说这句话,许是随口扯的寒暄,又或者,带着点想要激怒黎晓的意图。


    但她好像的确知道一点陈美淑同黎晓之间的事,但又知道的不多,所以说的闪闪烁烁,看似苦口婆心,全是讥讽。


    不管秦双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不可能是启星说的,黎晓就是很笃定。


    黎晓对秦双其实一直有一种隐秘的喜爱,因为她生得美丽,性情又很有女人韵味,同陈美淑的俗气不同,秦双总是很优雅。


    她每每出现在启星面前时,总是非常的温柔,极尽弥补之能,夹在他和启鹏之间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和惹人怜惜。


    但是此刻,秦双好像在黎晓眼前掉了那层美好的皮,在对陈美淑没有所求之后,黎晓连带着对秦双也没了滤镜。


    “好,谢谢阿姨。”她盯着秦双笑起来,说:“我小时候就一直在幻想,你也能是我的妈妈就好了,你来看星星的次数可比我妈多多了。”


    秦双都不算看着星星长大,又怎么好意思说是看着黎晓长大的?


    黎晓长得纯良,不笑都是一副乖娃娃相,笑起来更是讨人喜欢了。


    秦双看着她这张脸,没料到会挨她这一句刺,简直不敢置信。


    直等她背着猫走远后,秦双才喘一口气,紧紧握住包柄,道:“这还了得?”


    第29章 睡衣睡裙


    快递的小三轮车在石板桥上‘噔噔噔’时, 启星就骑着电瓶在后头,他看见三轮车停在黎家门口,快递员在车上打电话, 然后下车, 拿出一个大大的泡沫箱子, 推开篱笆院门, 把箱子摆在了门口。


    ‘没冰箱还买什么冻品。’启星心里想着。


    三轮车刚走,门就开了, 黎晓是飞出来的, 身上还穿着一件蓄棉的黄色睡衣, 像一块胖乎乎的小面包。


    黎晓的余光应该是瞄见他了,却更低了头, 猫着腰飞快把箱子拖进去了。


    她和郑秋芬一样, 有一点讲究,那就是不会穿着睡衣出门。


    所以她穿睡衣的样子,启星也没见过几回。


    黎晓上初中那会, 夏天有一条睡裙, 粉白色的, 领口的弧度很漂亮,刚好露出她纤细的锁骨。


    启星跟同学约了打篮球, 骑着黎建华那辆闲置的自行车在她家门口绕圈,想问她去不去。


    黎晓就穿着那条小裙子出现了,倚在栏杆上对他摇摇头, 说:“不去啦,热得很。”


    “有树荫啊。”启星说:“中午去吃冰粥嘛。”


    黎晓晃着身子思索,启星看着她一只脚踮着,一只脚翘着, 裙边一荡一荡,细细的脚踝在转来转去,像八音盒里的小小人。


    “还是不想去,热气蒸得人都焦皮了,”黎晓趴在栏杆上,掩口道:“但我想吃冰粥。”


    启星点着脑袋一脚蹬开车轮,朝后扬扬手,叫道:“那我带回来跟你一起吃。”


    冬天的睡衣都把她穿成各种口味的小面包,今天这个是原味的,高中时候是苹果味的。


    那件红红的睡衣映得她气色很好,雪地里一片白,天空是蓝黑色的,她脸颊和嘴唇上的红光晃得启星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看我干嘛?看雪啦!”


    记忆里的黎晓仰起脸去接雪,启星也闭上眼,恍然间真听见屋瓦上有雪子轻轻叩的声音。


    良久,他睁开眼。


    黎晓穿着一件黑漆漆的羽绒服站在窗外的碎碎雨雪里,抱着两大块抽了真空的牛肉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头晕?”


    “你没伞啊。”


    “是雪诶。”


    “是霰啊。”


    “雪子嘛,也算雪,那就不用打伞。”


    她说着把牛肉递进窗口给他,说:“很好很好的肉,跟阿公一起吃啊。”


    启星看着她又冒进混沌的天色里,身上那件羽绒服很长,都快把她淹没,一看就是北方室外常穿的款式。


    她跑过墙角就看不见了,启星知道她是回家,但总觉得那墙后头有道任意门,黎晓随时会再次消失,归期不定。


    他低头看了看,牛肉上均匀分布着雪花纹理,一看就细嫩肥润。


    这很好很好的肉是谁给她寄的,是那个‘瑶瑶’吗?


    黎晓并不容易同别人构建起亲密关系,她不难接近,只是很难交心。


    启星记得她上了高中之后,好朋友还是小学、初中的那几个——何淼、朱丽婷还有郑伊人。


    在高中她也有同伴,但是出了学校之后,提到的频率就少了。


    如果没有出现在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似乎就很难能真正走近她。


    这个瑶瑶,看起来是个例外。


    对于这个例外,启星只有一个骂他是‘破烂货’的印象,虽然黎晓解释了,但总不是什么好话。


    黎晓有朋友是好事,但那是启星不知道的朋友,在他缺失停滞的九年里,黎晓过着怎样的生活,有怎样的感情?


    她会不会经历过一些别的感情,让她哭让她笑,让她有了别样的体会?有了比较?


    那她偶尔想起从前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幼稚和荒唐?


    启星点开手机上的监控app,调到巷口的摄像头画面,黎家的房子整栋都在屏幕里。


    时间倒回去几分钟,他眼看着黎晓打开门,进了屋,并没觉得安心一点。


    黎晓回来前,启星心里是空的,她回来后,他并不患得患失,他只怕得不到。


    从前是因为陈美淑,现在还是因为陈美淑吗?


    似乎不尽然。


    鱼饼、鱼糕应该是陈美淑给黎晓的,她们母女的关系总是有些尴尬,血缘的亲密和情分的疏离。


    启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跟启鹏是父子是仇人,而对秦双的感情就像一份过度包装的礼品。


    但是母子和母女又不一样,男孩本来就是越长大越跟母亲分开的,那些尴尬和无措只要不深究,都可以遮掩,可以矫饰。


    母女却应该是越来越紧密的,黎晓始终没在陈美淑身上得到想要的,她觉得自己放弃了,但可能只有启星知道,她还没有。


    年前这几天启星非常忙,除了整理全年污染防治、垃圾处理的台账之类的案头工作外,因为年前这些天工业园区加班加点备货,导致投诉和安全事故也增多了,再加上冬天雾霾天气高发,启星可以说是忙得团团转,每天都披星戴月的。


    他不回家,秦阿公其实睡不安稳,老人家可能七点就睡觉,但九点就又醒过来,发现启星还没回家,呆呆坐一会,眯一会,熬到快十点,听见电瓶车的响动,秦阿公赶紧披上衣服点开灯,唤道:“星星。”


    “阿公,我回来了,你休息吧。”


    “那你饿不饿。”


    “不饿,你今天吃什么了?不是剩饭吧?”


    启星这几天也没空给秦阿公做饭了,总担心他又嚼剩菜对付一通。


    “我中午同阿晓吃了清汤火锅,”秦阿公嘿嘿笑,“地里刚割的白菜、花菜,世上第一鲜灵,那个牛肉从冰箱里拿的,真好吃哇,还有鱼糕、番芋和豆腐哩。说起来,明天晓晓生日你还记得不啦?”


    “嗯。”启星这两天这么忙也是为了明天能空一点,说:“明天我回来做饭,可能晚一点,我带菜回来。”


    “我同她说,还是你同她讲?”秦阿公问。


    “你说吧。”启星觉得秦阿公开口,黎晓更可能答应。


    秦阿公被启星揽着进了屋子里,扶到床上,摸到他手背冰冰的,又忍不住道:“星星,买辆车吧。这样寒天冻地的,何必受罪?阿公那些钱也没用啊。”


    秦双的孝敬钱秦阿公都存起来了,他不花,觉得都得留给启星,否则什么都是启耀的了。


    “我有钱,现在车子便宜,明年吧,明年买一辆就是了。”


    “那也要体体面面买一辆啊。”


    “代步工具而已。”


    秦阿公想想现在的车子的确五花八门,讲不定以后也跟手机一样,几年就换一辆。


    “那你讲好,明年最好是带晓晓一道去选,车子是大件嘛。你们年轻人懂行。”


    启星给秦阿公掖被子,点点头说:“睡吧。”


    秦阿公起床的时间要比启星早一些,不管春夏秋冬都早一点,但今天秦阿公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的时候,厨房的灯已经亮了,启星正在灶台前做一个蛋糕。


    灶台上摊着各种橙子、橘子,还有之前的柚子蜂蜜酱,他正一层橙皮柑橘一层薄薄奶油铺陈着,在蛋糕胚上夹了两层之后,顶上那层淋了苦香苦香的巧克力。


    “这橘子是红美人哇?这个好,晓晓肯定喜欢。”


    秦阿公烧水打算做泡饭吃,他要吃得清清淡淡,晚上好吃大餐,不过启星年轻人,得多吃两只蛋。


    夏天的泡饭水一冲行了,冬天的泡饭还是要烧一烧的。


    水一沸,硬邦邦的隔夜米饭就散了开来,汤水也泛白了,虽然显出一种润泽,但米是米,水是水,并不是粥。


    “可惜现在的锅子做不出焦巴了。”秦阿公每次做泡饭都会说上这样一句话,黎晓回来后,他后边的话里多了她,“你同晓晓都喜欢吃泡饭里的焦巴。”


    “嗯。”启星说。


    秦阿公忽然叹了口气,启星知道他是想起启耀了。


    他小学五六年级那会子,有一年寒假被秦双带来小住,早餐也吃泡饭。


    启耀本来就不喜欢在秦家住,早上看见泡饭就发脾气,秦双越哄他越发作,最后把碗都打了,叫启星拎进房里关起门收拾了一顿。


    “腌萝卜还有吗?”


    之前那瓶就是启星吃完的,而他起先开冰箱的时候就看见有一瓶新做的,只是故意开口问秦阿公。


    秦阿公笑道:“有的,阿晓昨天新做送来,所以才一道吃火锅的,我多给你搛点出来。”


    秦家吃泡饭的配菜很多,若是都用小碟来装,在眼下这个时令都能轻轻松松摆出十来个,更别提在夏天瓜豆多的时候了。


    “我也想炒些苔菜花生米给阿晓佐粥佐饭的,只最近没遇上好苔菜。”


    秦阿公嘀咕着,一一把褐色的腌萝卜片,咸齑冬笋丝,红方块的火腿腐乳,还有泥螺和虾酱摆在桌上,只是今天没有渍蟹。


    “冬苔又少又贵的,三月里的春苔上市,你多多做一些。”启星道。


    秦阿公一边剥咸蛋一边点点头,正想着要不要蒸那咸鲞鱼呢?就见启星抬手揭了锅盖,咸鲞鱼上铺腊肉,鲜美淌油,已然蒸好了。


    “乖乖,你早晓得阿公盘算吃泡饭啦?”秦阿公拍拍启星的背,感到很满足。


    启星把做好的蛋糕放进冰箱里,时间还有多,他定下心吃了早饭,出门上班去了。


    想着晚上能同黎晓一并吃那顿饭,启星今天像是系统重启了,比前几天活泛多了,连同事都看出来了,吃午饭的时候打趣他晚上是不是要去约会?


    “嗯。”启星说。


    同事其实是随口一问,启星是个不太喜欢谈论私生活的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只要平日里相处没问题,工作交接清楚,性格冷一点又不是毛病。


    “你是哼哼呢?还说的是‘嗯’啊?”同事惊奇地问。


    启星居然笑了一下,同事倍感惊奇,又问:“真的假的”


    这时候启星手机响了,同事不便打搅,继续吃饭,只听启星道:“阿公,嗯,这样。”


    他沉默片刻,随即平静道:“好,那我可能晚点回来吧,你早点休息,别等我。锅里有桂圆皂角米甜汤,你卧两只蛋当点心吃,没事,嗯。”


    第30章 生日陷阱


    秦阿公去请黎晓来家里吃晚饭的时候, 正碰上陈美淑和孙言悦母女俩也在黎家,谈论着买衣买鞋的话。


    他心里有点点预感,果然就听陈美淑客套地请他晚上也一起去吃黎晓的生日酒。


    这话当然是不作数的, 除非秦阿公是痴呆了才会答应。


    他瞧着黎晓, 看不懂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嘴里顺着陈美淑讲了几句。


    “是是, 也难得呐,一家子年里年外聚一聚, 热闹热闹。”


    黎晓抬眼看他, 秦阿公突地一下觉得自己讲错话了, 耳边又传来陈美淑的声音,没话没找般问起秦双来, 问起他们夫妻今年生意好不好。


    “总归么, 算算住,日子过过下去。”


    秦阿公的确不晓得女儿女婿赚几多钱,他有一种矜持, 不过启鹏的牛皮是愈来愈了不得的, 秦阿公想想应该有赚头。


    陈美淑笑了一笑, 好像是随便问问的做派,又似乎是不信的样子。


    秦阿公也不等黎晓倒茶, 寻了个由头起身走了。


    “姐姐,我们也走吧,就当是陪我逛逛也好啦。”孙言悦站起身, 又亲昵地拉住陈美淑,道:“妈妈给我们当司机。”


    黎晓同陈美淑对了一眼,都有些不自在。


    “包厢里不冷,羽绒服穿得人肥壮, 你打扮打扮,没有衣服我们去商场买件。”


    她方才说了很些软话,说这么些年也难得有机会给黎晓过生,瞧见黎晓孤零零一个人,她心里也不舒服。


    而孙志明虽同黎晓没关系的,也算得长辈,今天也很乐意同黎晓见一见,孙言悦同她是姊妹,人在这世上,总有碰到事的时候,想她姊妹俩彼此能有商有量,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


    黎晓换了件灰色大衣下楼,抹了一个褚瑶送她的豆沙色口红,梳了梳头发,把碎发别到耳后。


    陈美淑看了黎晓一眼,轮廓还是有几分像她的,但五官大多像黎建华。


    当初就是因为黎建华生得端正,有一双比女人还秀美的杏眼,陈美淑才一时间昏了头,嫁了这么个软性子的人。


    孙言悦伸出一只手来牵她,黎晓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她们出了门,坐上了车。


    车还是从前的老车,皮套都有点破开了,但老车没气味也挺好。


    陈美淑是黎晓初中时学会的开车,某天她走回家的路上就听见很短促的一声喇叭,很有针对性地叫住了她。


    她一回头,就见闪亮亮的新车,陈美淑坐在车里,又对着她连按了两声喇叭。


    黎晓走过去,陈美淑偏了下头让她上车。


    她心头有些雀跃,她还没怎么坐过车呢,不晓得陈美淑是要带她去哪里。


    黎晓刚坐到副驾上,陈美淑一伸手就扯她衣领子,黎晓下意识捂住,被陈美淑挥开手。


    到这时候,黎晓才感觉出陈美淑的不快,她是含着怒气怨气来的。


    “自己也是女的,买个胸罩都不会买,什么老太婆才穿的样式,就是个奶兜,真是土死了!形状都被看出来了。”


    黎晓涨红了脸,僵僵坐着动都不敢动。


    陈美淑从车后座提来一个袋子,丢给黎晓。


    袋子里是四件内衣,粉色、黄色、蓝色、白色,肩带都是细细的,还有一件是绑脖子的样式,黎晓记得朱丽婷就有一件这样的,很可爱很少女。


    “洗了晾干,明天就换上,叫别人又说我都不管你。”陈美淑说完让她下车,一刻不停地开走了。


    黎晓小时候总觉得跟陈美淑待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动不动天就黑了,动不动就要回家了,下一次再见她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但现在当下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似乎不是在逛商场,而是在一件件清点女装的库存,轻盈惬意的享受变成了繁琐乏味的工作。


    孙言悦一直在给黎晓挑衣服,但黎晓只接过了一件换季打折架子上的白衬衫。


    衬衫是柔软棉质的,但又有筋骨,大小合身却又宽松,领子的样式钝钝的,不锋利。


    孙言悦托腮看着黎晓,只觉得她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木调的香气,细细的银色项链在她领口处闪动着,像折散的月光。


    商场里折价的衣裳也超出黎晓惯常消费的价位,孙言悦拿了一条浅栗色的羊绒围巾想作为生日礼物,跟这件白衬衫一并叠放起来,黎晓坚持自己付了钱。


    “姐姐。”孙言悦想拦她,但是没继续动作了。


    黎晓看见柜台的小妹妹瞄了她身后的陈美淑和孙言悦一眼,又睇了黎晓一眼,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余光瞥见陈美淑举着手机的胳膊正挡着孙言悦,见小票出来后假惺惺叹了一声,收回了手机转身往下一家店逛去。


    黎晓隐约感觉到陈美淑在负气,似曾相识的感觉,神情口吻里总是含着一丁点不易觉察的恼怒和委屈。


    孙言悦虽觉得氛围不对,但没深思,有些疑惑也被逛商场买衣服这件愉快的事遮掩了。


    吃饭的地方离商场不远,车子出了车库两分钟就到了,孙言悦拽着她下车,站在酒店门口等陈美淑停好车回来。


    “我爸已经在包厢等我们了。”孙言悦对黎晓道:“不用紧张的,我爸他场面上很过得去的。”


    见黎晓看自己,孙言悦又耸了下肩,说:“事实啊。”


    陈美淑走了过来,扬了下包示意她们进去。


    孙言悦这时才挽了黎晓一把,带着她上楼进了包厢。


    包厢里不只孙志明一个人,还有另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看起来像父子。


    “林叔叔?超轩哥?”孙言悦也意外,看了笑呵呵的孙志明一眼,又转头看陈美淑。


    “坐坐,阿晓啊,坐坐。”孙志明的语气像个相熟的长辈。


    他盯了黎晓一眼,目光先瞥向一旁的两个男人,随即又看向黎晓,笑了起来。


    陈美淑走到孙志明身边坐下,孙言悦让了黎晓一下,让黎晓挨着陈美淑。


    “可能是怕包厢太空不不好看,林叔叔跟我爸爸是朋友。”孙言悦也是猜测,在大人多的场合里她不由自主也变回了小孩,笑道:“我们吃菜就好了,今天的菜是我跟妈妈点的,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蛋糕等会服务员会拿进来的。”


    跟不熟的人庆祝生日也实在太尴尬了,黎晓如坐针毡,被催着许愿的时候闭上眼,什么念头也没有。


    开了灯,孙言悦站起来拔了蜡烛,让黎晓来切第一刀。


    “比超轩小一岁,也不小了,只不过先前在外地工作,我也管不到她。”陈美淑对那位林叔叔说的话更像是解释着什么。


    黎晓分完蛋糕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醉鸡,只还没吃,就见林超轩瞧了她一眼,见她也看自己,那人很大方地对她一笑,姿态像是一个面试官。


    黎晓觉得很不舒服,一点胃口都没有。


    孙言悦给她拿了几个提子,她低着头细细剥,慢慢吃。


    “林叔叔生意做得蛮好,店面都有好几间,电子商城里柜台也好几个。”陈美淑忽然对黎晓说,给她夹了一个色拉大虾球,“这些悦悦都知道的,哦?”


    孙言悦正吃年糕,闻言看看陈美淑又看看黎晓,非常小声地嘀咕道:“我哪里知道?我只记得你说他老婆叫他气死了。”


    “瞎讲什么!?”陈美淑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狠狠瞪着孙言悦,瞄向黎晓那一眼里又有一丝尴尬。


    孙言悦很疑惑,拿起公勺给黎晓舀年糕。


    孙志明在那同友人聊天,完全听不出他今天才第一次见黎晓。


    “阿晓是之江理工毕业的,聪明啊,上班的时候工资都十几二十万了,美淑讲她小时候读书省心得很,不像我家这个同我一样没有读书脑子,不知以后哪里搞碗饭给她吃吃。”


    黎晓听得很不舒服,只觉孙志明、陈美淑到底是夫妻,无话不说。


    “接你的班喽。”


    “接我的班啊?我那点生意饿饿不死,吃吃不饱,哈哈,女孩么,只能是守守店,其他搞不动的呀,超轩这样多好,子承父业是正理嘛。”


    她又看了孙言悦一眼,她神情自若地拿过一听饮料,似乎完全不受这几句话的影响,只是扣了一下易拉罐没抠开,黎晓伸手替她打开了。


    孙言悦喝了一口啊,搁下筷子,垂下手,不知道是没了胃口还是吃饱了。


    黎晓看了她一眼,孙言悦微微笑起来,示意自己没事。


    “我看你们两个可以加个微信聊一下嘛,年岁差不多,肯定有话题的。”孙志明忽然转首看向黎晓,笑道。


    黎晓还没有回过神来,陈美淑已经急不可耐地用胳膊碰碰黎晓,示意她拿手机。


    那厢,林超轩已经拿着手机站起身,低头点弄两下,就要绕桌而来。


    黎晓像是一脚踏空,正在飞快下堕,她起身想走,可陈美淑却亲昵地贴近她,低声道:“超轩条件不错的,你加个微信聊聊,也是悦悦爸爸的老相识了。”


    孙言悦知道林家条件是好,没婆婆说起来也许是加分项,林超轩长得也不错,有股很勾人的风流味,这风流味都是花花世界养出来的,她刚才进门时看见他还是一脸散漫和不耐烦,显然知道今天是个无聊的相亲局,相亲能有什么好货色?


    但他在看见黎晓后忽然又坐直了身体,来了兴致。


    被相亲的是黎晓,可孙言悦却都跟着心慌得要命,她不知道为什么陈美淑都不跟黎晓事先提一句,搞得这一整件事像个陷阱。


    “超轩哥,我推你就是了。”孙言悦做出一副还在状况外的样子。


    “噢,好。”林超轩已经走了几步,闻言只能坐回原处。


    大人们见目的达成,便又开始谈天说地,包厢里飘起烟气。


    孙言悦余光瞥见林超轩拿起手机对她晃晃,示意她把黎晓的微信推过来,孙言悦假装没看见。


    黎晓侧着身子不想挨擦到陈美淑,一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不自觉抿着项链,苦嚼了一碗堆砌的食物后,她寻了个空隙站起身,道:“我还有事,大家慢聊,我先走了。”


    陈美淑‘诶’了一声,抓住黎晓的手腕,温声道:“再坐会,反正妈妈等下送你回去。”


    黎晓垂眸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失望非常可笑。


    “姐姐是早睡早起,健康作息,早点送她回去吧,”孙言悦把黎晓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也许是怕她当场裂开,便帮腔道:“我也吃饱了,爸爸你陪叔叔再坐会吧。”


    “好好。”孙志明满口答应着。


    黎晓根本不愿意再跟陈美淑坐一个车程,摸出手机打车。


    夜风很冷,等网约车的人都在厅里,只有黎晓走了出来,站在黑漆漆的风口。


    陈美淑哪能不知道黎晓在闹什么劲,气道:“你还发脾气?你有什么脸发脾气?超轩不好吗?个子高,样子也好,家底也是有的,我只怕人家看不上你诶!恋爱倒是会谈的,真到结婚年纪嘛又窝在村里头,你自己脑袋发瘟!”


    “我要你管我?我只求你别管我。”黎晓冷声道。


    “我稀罕管你!我犯贱!我被人戳,被姓黎的说,生女不养女,生女不管女!”陈美淑气得发抖。


    “哪里还有姓黎的?鬼啊?!”黎晓想不到是谁。


    “黎亚敏啊!”陈美淑几乎是声泪俱下,道:“从前你没个胸罩穿,穿个凉鞋脚趾顶出来,什么鸡毛蒜皮她都人前人后的讲,我真是作孽生了你!”


    好心和多事有时候也是一个意思,起码黎晓那时候真挺需要几件内衣的,她也算解开了一个谜。


    黎晓被陈美淑捶得直晃,抓着一根树枝站定,道:“妈,以后我的事都不用你操心,任何事,我会同堂姑说清楚,也只有她了对不对?也只有她这个姓黎的会指摘你了,往后就不会有了。”


    说完,网约车也到了,黎晓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美淑自觉里外不是人,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简直要嚎啕大哭。


    她被孙言悦搀扶着,立刻转移怨气。


    “一颗心为你们,你们各个狼心狗肺的!”


    孙言悦知道家长都有选择性失忆的毛病,陈美淑明明说过林超轩的妈妈是被他爸爸活活气病的,现在就不认了,之前还拿林超轩谈女友如换衣服的事说过笑话,居然觉得可以介绍给黎晓吗?


    “她又不是没谈过!”陈美淑理直气壮。


    “姐姐是初恋谈到现在,跟林超轩能比吗?她现在还谈着呢!你就给她介绍对象,妈,你跟姐姐能不能有点走心的交流啊。”


    陈美淑含着两包泪,狐疑道:“她跟启星还谈着?”


    “是啊。”孙言悦想起黎晓戴着的项链,想当然地说。


    陈美淑冷嗤一声,有种看透黎晓的不屑,嘲弄说:“在我面前装清高装矜持!原来只是在掂量条件!想得简单!他那妈妈表面客气,厉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