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橘子蛋糕


    网约车里的气味不好闻, 黎晓降下一条缝,冷冽的晚风钻了进来,在她脸上割来割去。


    孙言悦已经到家了, 被孙志明盯着把黎晓的微信推给了林超轩。


    “别加他, 很花的。”


    “姐姐, 你到家了同我讲一声。”


    黎晓看着窗外的夜景从五光十色到疏疏落落, 觉得今夜真是自己找罪受。


    酒店的菜色丰盛,她都没吃几口, 三四颗提子, 两块年糕, 色拉虾球那甜腻冰凉的滋味泛上来,叫她恶心。


    “哦哟。”司机难得开口, “下雪了。”


    黎晓一回神, 就见前边村道上的路灯下飘着碎碎的花絮,车子飞快驶过,搅乱了雪花的风旋。


    “师傅, 进村了慢一点。”


    黎晓虽这样提醒了, 但夜深人静大雪冬夜, 司机总觉得不会有什么人的,只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 而拐角处刚好有辆电瓶车闪着尾灯。


    两人都吓了一跳,虽然避过了,但黎晓心慌, 一边回头看那辆电瓶车,一边道:“就这吧,前面也不好开了。”


    司机求之不得,黎晓下车后立马掉头出去。


    黎晓瞧见后头那辆电瓶车骑上来, 被远光灯顶着照,周身的大雪被照得片片分明,整个人像是处在一组过曝的相片里,然后连人带车歪歪扭扭了一下,没稳住,直接摔了。


    “启星!”黎晓看出是启星,急忙忙跑过去。


    她吓得径直跪在地上,靠近启星的最后一步是膝行过去的。


    “星星,星星。”她颤声呼唤着,把镜面拍上去时,手指又僵又冷不听使唤。


    启星闭着眼,只觉雪花一片片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伴随着黎晓阵阵呼唤声,感觉奇异又迷离。


    黎晓急急拍着他的脸,解开卡口把他的头盔摘掉,手摸进他后脑,想看看是不是撞伤脑袋了。


    她的发丝掉在他脸上,痒痒的,却有一点刺鼻的烟味。


    启星睁开眼,就见漫天飞雪打着旋掉下来,黎晓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今夜的一个奇迹。


    启星拽住她,将她扯进怀里来。


    黎晓只以为他想借自己的力起来,所以梗着腰骨使劲撑着他不肯软。


    “怎么样?哪里痛?哪里痛?”


    启星舔了下唇,想说什么,黎晓屏住呼吸贴近他,只听他说:“晓晓,你回来了?生日快乐。”


    黎晓看着他,看着他暗色的眸子里映出碎碎的星光和一个她,他的脸颊看起来寒白,嘴唇却暖红潮软。


    她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在呼吸,气息游荡交缠,如一个深吻。


    黎晓低头想藏住眼泪,只好径直趴在他胸口上偷偷抹眼泪。


    片刻后又意识到他可能受伤,黎晓赶紧撑起身子,又紧着问:“你哪里痛呀。”


    “只是胳膊有点痛,穿得多,还好。”


    启星慢慢坐起身来,黎晓很使劲地搀起他,启星略略一摇晃,她连忙搂住他的腰,牢牢撑住他。


    “脑袋呢?脑袋呢。”黎晓费劲地腾出手去摸他的头,她多怕摸到血。


    “没事。”启星闭了闭眼,感觉他陷在晕眩里。


    “真的?到了亮处还是脱了衣服看看好。”黎晓瞧见他外套都破开了。


    “阿公睡了,我不想叫他担心。”启星恹恹地说,像是累,像是痛。


    “我替你看看,悄悄的别吵醒他。”黎晓宽慰启星,“别担心,真有什么的话那个网约车平台有记录的,能抓到啊!跑得真快,他肯定看见你摔了的!”


    “那打车的人不是也要赔偿我?”启星问。


    黎晓支着他就有些费力了,闻言可怜巴巴看着他,说:“我跑哪里去啊?”


    启星不说话了,胳膊搭在黎晓肩头,如果不是冬天的话,他指尖垂挂的位置也很逾越。


    启星有些作态地挪了挪胳膊,黎晓觉察了,以为是滑动了,调整了下姿势,把自己更深地嵌进他身体里,抓住他的左手,让他更好的靠在她身上。


    她身上的气味随着走动从颈间飘了出来,终于是那抹熟悉的香气了,温热的,馨软的,启星贪婪地嗅闻着,却故作困惑地问:“晓晓,你抽烟了?”


    “没有啊。”黎晓拧起眉头,帮着小心翼翼推开院门,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沾到的,很臭哦?不好意思啊。”


    秦阿公房里飘出一声唤来,启星道:“阿公你不要起来,我回来了,外头下雪了,冷得很。”


    秦阿公答应着,听声也很困。


    启星和黎晓松口气,慢慢走到边上去,启星掏钥匙打开房门,低声说:“阿公本来预备请你吃晚饭的,但他同我讲,说你今天同妈妈一道吃饭的。怎么?她也抽烟?”


    “啊,我就晓得阿公有话说,”黎晓抿了抿嘴,抱怨道:“她老公和朋友抽烟啦,讨厌得很,下次我再也不去吃了。”


    “好啦,”启星拖长了音调,像是在哄小孩,两人挤上窄窄的楼梯,一步步挪上去,“今天这日子怎么好叫你生气?”


    启星没有开灯,只楼梯上的小窗借了雪色照进来,一切都晦暗不清,黎晓得以很自在地看着启星,眼泪挂在眼眶上,她点点头,眼泪就掉了出来。


    “没事啦,早知跟阿公一起吃多好,他肯定给我煮面的,今天连个面也没有。”


    “蛋糕呢?”


    “蛋糕有啊,她们不知道我不吃火龙果,奶油和蛋糕胚子都是火龙果那种肥皂味,我没吃几口。”


    黎晓在黑暗里肆意说着委屈、懊恼,房间灯一亮,她忽然闭了口,不好意思讲了。


    二楼只有启星的房间和洗浴间,他的房间很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大床、衣柜和一个床头柜,两扇大窗一面临河,一面对着黎家,窗户干净得像是不存在,雪如星芒,让黎晓产生一种奇异的悬浮感,这屋子像是一艘飞船,穿行在宇宙的尘埃里。


    临河的窗户敞开着,无患子的风铃挂在窗口,在冷风里声色如凿冰,窗外是一条碎碎银河。


    黎晓把窗户关上,看着靠着墙边站着的启星,道:“你坐下呀。”


    “衣服脏。”启星不想碰床。


    “那,那你脱了看看哪里有伤?哎呀,电瓶车还没推回来,我先去推回来!”


    黎晓忙得很,心里记挂着启星的电瓶车,启星的摔伤,倒是把那点堵心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她把电瓶车推进院里来,轻手轻脚走进启星的小楼里才快走了几步。


    电瓶车钥匙上挂着她给做的橡果和松鼠,橡果润润的,木刻的小松鼠看起来也愈发油光,黎晓细看了看,走到房门口一抬头就见到启星又宽又白的背,惊讶得像是小时候一拉窗帘看见了雪地。


    印象里启星就是侧面薄薄的,转过来却是大宽肩,腰是细的,顶摆起来的时候,腹下青紫的血管全都突暴出来,狰狞地送着力。


    回忆舔舐着她,黎晓脸热极了,窗帘已经拉上了,飞船变回了一个包裹而私密的房间。


    黎晓下意识想避开,只听启星轻轻嘶了一声,她不受控地走了进去,“有受伤对不对?!”


    他的外套和外裤大概都拿到洗浴间去了,换了一条灰色的卫裤坐在床上,干干净净的白毛衣横在床尾。


    她过来时,启星把黑色的衬衫披回去了一半,掩住心口。


    黎晓略自在了点,就见他右臂上紫红紫红的,肩胛上的伤口还冒着血。


    “楼下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有医药箱,这个位置我不好弄。”启星说。


    “我去拿。”黎晓跑上跑下的声音像一只鹿蹦在家里,启星静静听着,忽然拿起毛衣快步走到洗浴间丢进脏衣篓里。


    黎晓拿着医药箱走回来的时候,他像是没动过。


    房间里有个恼人的东西在响,黎晓迟钝地忽略了,声音消失了几秒,又响起。


    “有人给你打电话。”启星示意黎晓的口袋。


    黎晓心里只想着快给他处理一下伤口,听见了也无视了。


    她把手机掏出来,见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就接通了搁在启星床沿边,拧开碘伏的盖子准备用棉签蘸取。


    “你好?”


    “晓晓?你到家了吗?”


    林超轩的声音突兀地响在两人之间,黎晓愣住了,瞄了启星一眼,他正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亮着的那个号码。


    黎晓的脸迅速涨红,有些慌乱地说:“已经到了。”


    “那就好,我看你是一个人回去的,所以就问一句。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啊。晚上也没说得上几句话,那么明天你有空吗?我想给你补过个生日。”


    “不用不用,没关系的,有心了。”黎晓伸手想去把电话挂掉,手里碘伏一晃。


    “小心。”启星握住她的手,虎口处溅了点点棕红液体。


    黎晓慌手忙脚去拿纸巾,只听林超轩很快又问:“你还没进家门吗?还在网约车上吗?”


    他的声音骤然紧绷了些,没有刚才那种散漫撩人的滋味,想来陈美淑先前已然报备过黎晓的情况了,她家里是不该有男人的。


    “我已经在家了,谢谢关心。”她皱着眉,努唇示意启星把电话挂掉。


    “嘶,”启星侧身让黎晓用吸满碘伏的棉签轻轻按他肩头的伤口,慢慢探指去摁那个红话筒,哑声道:“好疼。”


    “是吧?!”血和碘伏一起涌出来,黎晓感到一阵逼真的幻痛,跟启星有了一瞬间的共感,“一定是摔在什么尖东西上了!”


    “皮肉伤没关系的。”启星说:“刚才这个人也是你妈妈请客的对象吗?”


    “是啊,莫名其妙的。”黎晓觑了启星一眼,拿过纱布小心翼翼覆上,问:“要不要去医院啊?”


    “不用,早晚涂涂碘伏,抹抹消炎药就好了。”启星抬了一下左手,韧带好像也有点抻到。


    黎晓当然是有责任的,道:“那你要抹药的时候同我讲一声,我来给你弄。”


    “嗯。”启星低低应了一声,黎晓忙问:“脑袋有没有不舒服?”


    “感觉不出是撞晕的还是饿。”启星说。


    “你没吃晚饭啊?”黎晓琢磨着给烧点什么吃。


    “吃不多。”启星道:“其实阿公让我给你做了个蛋糕的,还没过十二点,一起吃吗?”


    黎晓微微睁大了眼,笑意像小鱼泡泡似得冒出来。


    “我有个蛋糕吗?”她有点不好意思。


    “嗯。”启星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小小的,就够两三个人的份。”


    这生日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在暗暗的厨房里开启冰箱时,黎晓有种打开宝箱的错觉。


    小小蛋糕独占了一层,巧克力以流淌的姿态凝固着,像王冠的倒影,橘瓤明亮得像宝石一样。


    冷藏层放的都是果酱、牛奶、酸奶一类的东西,气味干净。


    黎晓捧着蛋糕一路傻笑,到了楼梯口才敛了敛。


    她都没有拿刀,只是拿了两把勺子,要剜下去的时候,被启星一拦。


    顶上的橘瓣上裹着冰糖壳,亮晶晶的,巧克力香香的,黎晓真是好想吃啊。


    “怎么啦?”


    启星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对着她点燃,说:“许愿。”


    黎晓看着火苗,又看启星眼里的火,问:“你床头柜里怎么会有打火机?”


    “之前路上有人发的。”启星给她看打火机身上的广告,“可以过年放烟花用。”


    “这算不算知法犯法?不是不准放烟花吗?”黎晓闭上眼,笑问。


    “那把我抓起来。”启星看着她合眼的样子,吞下许多冲动,“不过我会拉你下水。”


    黎晓的笑意更盛,她在心里许愿阿公阿婆长寿,许愿褚瑶挣大钱,许愿日子顺遂,希望启星开心。


    最后一个愿望是忽然冒出来的,黎晓有点疑惑,启星看起来不开心吗?


    黎晓突地睁开眼,渺小的火苗只够烧亮启星的面孔,像是很多个梦境里的样子,离她很远,离她很近。


    黎晓望进他的眸子,只觉自己像是忽然消失了,被一种幽静又沸腾的东西淹没了。


    “呼。”她努唇一吹,在彻底的黑暗里,黎晓反而觉得自己浮现了出来。


    但启星的轮廓是更深浓的黑,她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那就可以随意想象他会是什么表情。


    温柔的,热情的,恶劣的,贪恋的,眷恋的,痛苦的。


    他俯身而来时,黎晓还没有松开祈祷的合掌手势,落在鼻尖上的温润触感就如赐福一般。


    黎晓嗅着奶油的香甜气,看见启星抽身去开灯,她松口气之余,那种失落的感觉咽都咽不下去。


    “除夕、初一、十五,避开高压电和特殊场所,我们可以在后面的河埠头放。”启星站在光明里坦然地说。


    “那是很稳妥了,”黎晓喃喃道:“除了会吓到小鱼以外。”


    第32章 热酒


    “特别特别好吃。”


    黎晓说起生日那夜, 先冒出来的就是橘子巧克力蛋糕,然后是回家打的网约车害启星受伤,最后才是那个冒犯的相亲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真是最最好吃的。”讲来讲去, 黎晓又讲回开心的事。


    褚瑶哼了一声, 黎晓讨好地嘻嘻笑, 但也没改口。


    “你买的蛋糕也好吃,那个胡萝卜蛋糕香透了。只不过我最最喜欢橘子了, 搭配上巧克力又浓郁又清新。夹层是橙皮橘子果酱, 酸酸甜甜的。”


    “哼, 真是一个会吃一个会做,柑橘类的水果和巧克力最搭了。”褚瑶看看黎晓一脸满足的样子, 说:“吃个蛋糕就够了?”


    黎晓点点头。


    “你是尼姑吗?”


    黎晓微微皱了脸说:“别拿我跟人家清修的师父比啦。”


    潺坑村里有一间观音庵, 庵堂很小,但是香火很旺,黎晓小时候经常跟着郑秋芬去, 长大了就去的少了, 但她还记得那庵堂里那种宁静平淡的氛围, 好像所有风雨都不会波及到。


    “失言失言,”褚瑶道:“不过你到底在怕什么啦?哪有这么多顾虑啊?”


    黎晓抱着咪咪歪在沙发上, 一时答不上来。


    “因为是在老家的人情小社会,怕闲言碎语吗?”褚瑶问。


    她的家庭条件比黎晓好很多,但她爸是海军转业, 他们一家住在单位分配的小区里,进进出出全是同事,其实某些方面来讲挺像的。


    黎晓觉得其实也不尽然,“可能是因为我想有个地方能安安稳稳待着, 天崩地裂都不会动摇,这好像只能是个地方,不能是个人。”


    手里里传来褚瑶翻身的响动,黎晓看见她素净的脸庞出现在屏幕里,她捧着手机,像是把黎晓捧在她手心里,认真说:“可以是人啊,是你自己。宝宝,你觉得能安安稳稳待着的地方其实也不是老家的房子,是你奶奶在的地方,她已经去世了,关于她的部分没有能更坏了。这个地方的基石是你对她的记忆,是她对你的爱,全是好的东西,所以你会觉得是稳固的,永恒不变的,但其实这些东西早都在你心里了。你不要担心那么多好吗?我知道你是最坚强的,你也知道。”


    黎晓扁着嘴哭,眼泪吧嗒吧嗒掉。


    褚瑶笑道:“小鸭子。”


    镜头里有收拾好的行李箱一晃而过。


    黎晓擦擦眼泪,问:“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天早上。”


    “这次回去待多久?”


    “看我能忍多久。”


    黎晓的表情比刚才还要难过,她从不觉得父母双全的褚瑶在家庭里感受到的痛苦是轻飘飘的,是不值一提的。


    褚瑶忽然想到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这句话,她想象着自己把黎晓从小小的格子间里抱出来,仔仔细细看这个跟自己有点像又不太像的女孩,郑重决定跟她做好朋友。


    褚瑶的冰箱里除了酒就没有其他东西了,连一颗鸡蛋也没有,但黎晓睡前做的那碗蛋酒看起来真是又暖又香的。


    褚瑶就算有鸡蛋也做不了,她家里现在只有一些果酒、洋酒和红酒,不是米酒、黄酒那类会让人越喝越暖和的。


    她拿上手机下了楼,打算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吃。


    货架上琳琅满目,甜的咸的都有,年糕、炒面、饭团一应俱全,褚瑶知道它们在微波炉里一转也会是烫呼呼的,但掂着这冷冰冰的盒子,实在没有胃口。


    顾客进店的铃声响起,褚瑶站在冷藏柜前沉思着,见有人往这狭窄的过道上来,就往边上靠了靠。


    那人没有侧过去,而是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褚瑶瞄了一眼,拉高领子转身就走。


    便利店的灯光太亮太白,照货好看,一切清晰分明。照人就有点残忍了,尤其是她这没化妆的样子。


    “小瑶。”


    周远栋跟在她后面,褚瑶现在真没心情同他纠缠,走到暗处转过身,把手缩进袖子里,把脸埋进领子里。


    “不做。”


    周远栋笑了一声,问:“你过年回家吗?”


    “嗯。”褚瑶看看他,道:“你呢?”


    “回家待几天就行了,待久了我妈看我也烦。”周远栋说。


    褚瑶知道周远栋是本地人,隔壁就算他以后的婚房,似乎一直都没遇到合适的对象,但家里催得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


    褚瑶觉得这点还挺稀罕,他父母就住在不远的一个老小区,周远栋偶尔会提着很朴素的袋子或者保温桶出现,那就是回过父母家被投喂了。


    “你来便利店,不买东西?”


    “你不也没买?”


    “我是看见你才进来的。”


    周远栋走近几步,把褚瑶逼进路灯的光晕里,只看见她一双无妆的眼,载满了他许多绮丽的幻想,眼下淡青色的痕迹朦朦胧胧,晕在她瓷白的肌肤里,抹不掉吻不掉。


    “饿了?”周远栋说:“明天走?所以家里没囤粮了?”


    “你在我家安监控了?”褚瑶道。


    “我都没进过你家。”


    这点还不如狗。


    倒是他的家任由褚瑶出出入入的,密码、指纹,狗也能给开。


    褚瑶不好说什么,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


    男人看骨相,轮廓有力,光线明明暗暗,只照出他各种风味来。


    周远栋接住她这一眼,素净冷淡,极媚,眼尾的勾子拽着他的心。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说了不做了。”


    “今天谁要做谁是狗。”


    周远栋好像有一点点生气,忽然大步向前一把搂住褚瑶的腰,将她整个人像盆发财树似得搬走了。


    褚瑶腰上全是痒痒肉,又觉得这样子有点可笑,笑得一时间停不住。


    周远栋的家很暖和,他把褚瑶放在沙发上,蹲下身看着她。


    褚瑶被他看得有点扭捏,只见他伸手把她的毛衣领子拽下一点,露出她有点干燥起皮的唇。


    “你都不照镜子的吗?不知道自己化不化妆都很漂亮吗?”


    但褚瑶的漂亮是青春期后的事了,高中时的她近视带牙套,脸上痘痘丛生,严重的时候连她爸妈都看不下去,长得这副样子,褚瑶还不自量力替一个寡言的女生出头,以致于她成了新的,可以玩笑欺凌的对象。


    班里的男生经常把她同另一个智商有些缺陷的男生配成一对,各种言语滋扰。


    可能是因为没有躯体上的暴力,这些行为就成了同学间的玩闹,老师忽略不计,父母不以为意,同学大多都是旁观者,连那个女生也一样。


    “心理医生啊?周老师?我知道自己漂亮,我要喝蛋酒,有没有?没有我要回去了,我明天还要赶飞机。”褚瑶嗤笑。


    “有。”就算是没有周远栋也得说有,“蛋酒是吧,快得很。”


    果然是没多久,就飘来了一股奶香味。


    褚瑶觉得很不对,黎晓根本没放什么奶,只是在锅里炒了炒红糖,加黄酒煮沸,然后关火把蛋液淋进去焖熟,倒出来还撒了些核桃碎,看起来非常温暖。


    “你会不会做啊?”褚瑶扒开挤到她怀里的狗头,往厨房走去。


    周远栋正在搅和一锅奶,道:“蛋酒不就蛋奶酒?本还应该放奶油的,但我家没有奶油,牛奶也好喝的,比较清爽点。”


    褚瑶伸手在他胸口抓了一把,揪住一粒掐了掐。


    “你现挤啊!你这人怎么这么自信?鸡同鸭讲都敢应下。”


    “有蛋有酒怎么不是蛋酒?”周远栋抓住她的手,说:“做都做了,尝尝。”


    砂糖、牛奶、鸡蛋在锅里泛着小泡,将沸未沸的,香气甜暖。


    褚瑶闻到这个味道,其实已经满意了,她不自觉贴在周远栋的胳膊上,看着他往锅里倒了两小杯白兰地。


    “要煮这么久吗?酒气都没了。”小锅里的乳色泛着甜褐,褚瑶已经想喝了。


    “没有放奶油,酒气会比较突出,可以吗?”周远栋问她。


    褚瑶仰起脸对他点点头,周远栋好喜欢她这澄净模样,但他知道自己说了,褚瑶也不会信。


    她似乎觉得男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残忍又善于伪装的,所以她只允许自己享受肤浅的快乐,而从不光临他的心。


    可性,其实是一种作弊工具。


    褚瑶似乎有所觉察,继而提防。


    但她尚未意识到,能进入身体的东西都会撬开捷径,食物也一样。


    “好喝吗?”周远栋问。


    “跟我想的不是一个味。”褚瑶说着又喝了一口,并不十分甜,但很香浓醇美,顺滑柔软,肉桂味暖洋洋的,“不过的确还挺好喝的。”


    周远栋看着她笑,手指轻轻敲着玻璃杯,浅浅饮了一口。


    “你说,红糖黄酒什么味?”褚瑶问。


    “黄酒?黄酒有点酸,热着好喝,你想喝黄酒吗?我爸有好货,回家给你拿几瓶。”周远栋道。


    “你同你爸爸关系很好吗?”褚瑶随口问。


    “好啊。”周远栋不假思索地说,就见褚瑶抬眼看自己,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奇。


    褚瑶看了眼手机,把杯里的残酒喝完,起身道:“我睡觉去了。”


    “明天我送你去机场。”周远栋道。


    褚瑶在玄关处穿鞋穿外套,摇头道:“不用了。”


    她伸手去开门又顿住,转身摸了摸周远栋腿边的球球,“拜拜。”


    球球叫了一声,一人一狗眼看着门被带上。


    周远栋在玄关边就地坐下,转脸质问狗。


    “你怎么都不会替我说点好话?她还跟你说拜拜。”


    球球狗狗祟祟瞄着他,也有点尴尬。


    “她不高兴回家,你看出来没?”


    球球没看出来,它是狗不是人。


    周远栋拍了它一巴掌,道:“去,睡觉去。”


    他把狗赶走,自己待着。


    片刻后,摆在玄关处的电子钟发出一声拖长的‘滴’,周远栋似有所感般望向门口,门被打开时他垂了垂眼,随即又故作惊讶地看过去。


    褚瑶的出现像是在午夜忽然跳出了一轮太阳,她踢掉鞋子,脱去臃肿的外套,看着坐在地上的周远栋勾唇发笑。


    “失落成这样?”


    褚瑶摇曳着朝他走来,周远栋曲着腿,往后仰了仰,心甘情愿做她的一把肉椅。


    他一言不发,隔着薄薄的羊绒握住她的骨,撩拨着她蓬松蜷曲的乌发。


    她要掌控,就让她掌控好了。


    反正已经过了零点,不算食言。


    就算做到天亮,这屋里也只有球球是货真价实一条狗。


    第33章 梅菜饼和硫磺皂


    为了不叫秦阿公发觉, 早上换药多是启星来黎家。


    冬天不怕发炎,但是脱衣服真是够麻烦的,一件件脱。还好他最里面总是衬衫, 黑色、白色、蓝色、米色的, 扣子解掉几个, 肩头一拉就行了, 不必要赤条条的。


    伤口结了薄痂,不用再蒙纱布了, 可上了药后湿湿的, 总得晾晾干, 启星可不愿意身上糊着湿黏黏的一块。


    潺坑的冬天阴冷冷的,下着雨雪更是潮寒交加, 他昨天涂了药也是晾了一会才穿衣的, 结果出门时还打了个喷嚏。


    黎晓觉得他这样挨冻也不是事,就拿起叠在方桌上的羊绒围巾,斜过肩头将他轻轻裹住了。


    “别弄脏了。”启星说。


    “不会的。”黎晓从他背后探出脑袋, 想整理围巾盖住他的腰腹, 蓦地瞧见一粒粉突在那, 赶紧直起腰板走正步去了灶台前。


    “吃煮鸡蛋吗?”她很郑重地看着锅里的鸡蛋说。


    “你煮了几个?”启星的声音完全不像在笑的。


    “两个,还有梅干菜饼呢。”


    黎晓本来就算上他的份了, 年末这几天事忙,他又不好骑电瓶车了,早起又要偷偷来抹药, 还得冒着雪赶公交,都没时间吃早饭,昨天掰了黎晓半个南瓜馒头,黎晓都吃不饱, 更别提他了。


    启星好像很感兴趣,站起身走过来看她烙的饼。


    “这饼,”他不怀好意地评价道:“真是锅都差点装不下。”


    懒人烙大饼,郑秋芬烙得梅干菜饼就小巧精致,不过碗口那么大,黎晓这个饼赛锅大了。


    黎晓全然知道启星在笑话什么,她把大饼铲到砧板上切角,认真解释道:“烙饼薄薄的好吃,就越擀越大了,奶奶那个小饼是放高压锅里焗出来的,中间蓬蓬的,表皮脆脆的嘛。”


    启星点点头,黎晓又说:“我总感觉用高压锅烤饼看起来有点可怕,而且掐不准时间,不敢弄。”


    “那个老高压锅扔了吧。”启星道。


    “我没打算用,要不拿去阿公的摞纸皮的小屋里一起存着?等有收废品的人来卖点钱。你尝尝我做的这个,用料一样,做法不一样,吃起来也不一样的。不太脆,烫面的,是软的。”


    黎晓拿起一角烙饼叼着,嘴角咧得弧度像个可可爱爱的假笑娃娃。


    她把剩下四分之三的饼一卷,全都举给启星了。


    “吃的掉吧?”


    启星点点头,拿过来咬了一口。


    饼皮是软软的,但被煎透的部位也有焦脆的口感,梅干菜肉沫馅料的比例正好,并不太多,但每一口都能嚼出梅干菜的香气和肉沫的颗粒感。


    “好吃吗?”她又问。


    启星又是点点头,见她笑时一扬鼻子,小小得意,大大可爱。


    牛奶是启星从家里拿来的,两瓶,浸在水勺里。


    启星把两瓶都拿出来,用抹布擦干,递了一瓶给黎晓。


    黎晓见他一口口吃着饼,抿着吸管问:“你什么时候放假啊。”


    “明天,”启星把衬衫拉上来,单手把一粒粒扣子抿进去,“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阿公让我请你来吃年夜饭。”


    黎晓正看着他的手发愣,只一想到要同启鹏、秦双这对爸妈同桌吃饭,那夜的不快立刻涌上心头。


    “不去了吧,你们一家人吃嘛。”


    “今天晚上我跟阿公去市里同他们一家吃年夜饭,明天只有我和阿公,每年都是这样的。”


    启星这一句话,亲疏立现,如果是别人听见一定会忙不迭纠正,怎么说是他们一家呢?明明是你们一家嘛。


    但黎晓没听出丝毫不对来,只是说:“这样啊,那好,谢谢阿公。那去买什么菜呢?别跟你们今晚吃的重样了,那多腻味。”


    “不会,我来安排。”启星整整衣领,将毛衣套在身上,拨了拨头发,蹲下身一只手包住咪咪的脑袋揉了揉,继而站起来拿走桌上的冲锋衣,转身对黎晓道:“我先去上班了。”


    黎晓立在门边看着他大跨步往岛外去,心里生出古怪的期盼感,吓得她忙合上门。


    原本,冬天舒舒服服待在家里看窗外小雪是黎晓最最喜欢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总有点不安心的感觉。


    她拍了拍脸,定定神。


    屋里人气暖融,还刚刚开过火,连空气都蓬松干香。


    黎晓继续吃她那颗没吃完的蛋,捧着热茶呼呼,又啜了一口,拿起手机划拉着。


    微信里又冒出一个好友添加来,那个林超轩还真是挺坚持的。


    孙言悦说他还请她吃饭,想让她带黎晓一起去呢,也问了她单身与否。


    孙言悦打了圆场,说陈美淑不知道黎晓有对象,所以介绍他俩认识,但林超轩还想同黎晓接触一下,以朋友的名义。


    这借口就是一层粉,遮遮盖盖,让一些试探暧昧能游动开来。


    黎晓的样貌气质大概挺合他胃口的,种种殷勤更让黎晓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一盘菜。


    想到这,黎晓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林超轩立刻发来一个表情,黎晓没细看,马上把他拉黑了,然后再删掉。


    这样林超轩就根本没办法添加她为好友了。


    真搞笑,她怎么可能会给林超轩机会?她根本都不想认识他,更别提做朋友又或者是交往了。


    年里年外大概饭局多,交际忙碌,陈美淑一条信息也没发过,真好。


    孙言悦偶尔会讲些工作上的事情,她的专业是孙志明给挑的——会计,在他看来非常适合女孩的专业。


    但孙言悦显然自己并不喜欢这种重复性强的工作,每月一个小循环,每季度一个中循环,她还没干满一年,但已经可以想象到每年一个大循环的滋味了。


    “那你为什么要选会计啊?”黎晓问。


    “我爸说读这个好,好找工作。”孙言悦说。


    这话倒也没错,可不出钱的人还指手画脚的,真叫人不痛快。


    黎晓还没有蠢到跟孙言悦讲孙志明的不是,就不发表意见了。


    “那姐姐为什么读工业设计啊?”孙言悦也好奇。


    黎晓滑了滑手指,回复道:“想读设计,但不是美术生,没系统学过画画,折中选的工业设计。”


    片刻后,孙言悦回复道:“姐姐你真厉害,我都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格外想要的,所以也就听爸妈的了。”


    “喜好变成工作之后都是很烦的,选个没那么折磨的就好。”


    黎晓发完这句话就想到启星,他现在的工作倒是非常稳定体面,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的。


    羊绒围巾被他折了两折,搁在桌上,黎晓拿起来绕到自己脖子上,想出门去看看叔婆。


    这两天下雪,她肯定很寂寞。


    围巾堆到嘴唇上,一股熟悉的气味贴近她,黎晓一顿,有些发愣。


    这味道并不是什么香水,也不纯粹是洗浴产品残留的味道,而是启星身上的气味。


    她第一次闻见的时候,是高中夏天的一个傍晚。


    黎晓在启家的堂屋里借着外面的天光写作业,听见启星洗完澡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就知道这缠人精要来了。


    “你们重点班的作业怎么这么多,写完了没?吃饭啦,今天我生日啊!”


    黎晓抬了下脸敷衍道:“马上马上,就一道大题了。”


    启星不信,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想用脑袋碰碰她,但发觉自己头发还湿,就又刹住了,只头发上的水滴滴答在她卷子上,把‘解’字都晕开了。


    黎晓‘哎呀’一声,就要生气。


    启星赶紧抓下毛巾给她擦,黎晓推开他的胳膊,气道:“走开走开,谁要你的臭毛巾。”


    “刚晾干的,哪里臭?我还洗头洗澡了,你都没洗,谁臭?”启星圈住她,胳膊根本也推不开。


    黎晓越发生气,转身在他身上打,“你干净,就你喷喷香!我臭,你别挨着我!”


    启星笑嘻嘻一挺身,把她夹在桌子和他之间,他长个头之后就总这么欺负她,小时候挨她欺负的仇一场不落计较回来。


    黎晓还真有点介意自己没洗澡被说臭,转过身趴在卷子上不言语了。


    “小气鬼,就许你说我啊?”启星看她真生气了,俯下身歪头看她,“你最好闻了,夏天都是一股凉水栀子花香。他们都说你……


    启星忽然不说话了,黎晓不满地转脸瞪他,“说我什么?你那些狐朋狗友讲我什么?”


    他的表情忽然有一点不愉,像是在球场上同人对峙。


    “我反正不许他们再说了,谁要再说那样的话,就是找揍。”


    黎晓不太明白,难道是坏话,但如果是坏话,启星一定当场就发作了,哪还有什么‘再’?


    两人对视着,黎晓忽然越过桌子底下浓烈的蚊香味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清冽气味。


    “你,你换洗头膏了?”


    “没有啊。”


    “沐浴露?”


    “我哪用沐浴露啊,那滑唧唧的,不都硫磺皂吗?”


    “那你,你剥橘子了?”


    “我一边洗澡一边剥橘子?我猴啊,这么迫不及待。你家橘子不还没熟吗?”


    黎晓忽然意识到什么,用胳膊肘推开他,低头道:“真就一道大题了,你让我好好写。”


    “那你待会要给我唱生日歌。”


    “幼不幼稚啊?好啦,去去,去帮阿公摆菜啦。”


    “你快收了这摊啊,不然我端出来摆哪里啊?”


    其实启星身上的味道并不十分像柑橘味,可能是因为他那时候刚洗过澡,所以身上发散着凉意,让气味也变得清冽甘爽。


    而这种气味黏附在细腻的羊绒料子上时,像打火机点烧巧克力橘子蛋糕,竟然甜蜜柔软了下来。


    黎晓呼吸的每一口都有这个味道,她把围巾拿了下来,但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一点点味道而已,风里散散就没了,又不是……


    又不是亲密无间,肌肤摩挲,又不是堵满了她的唇,胀满了她!


    “哎呀!”黎晓捂住脸,企图掐灭汹涌而至的回忆。


    真该死的荷尔蒙!


    第34章 除夕


    在褚瑶看来, 黎晓一直都很清心寡欲,大部分时候是因为工作加上兼职让她没有心力想别的。


    即便偶尔的假期撞上激素峰期的时候,黎晓都在睡觉, 梦里发生的事情就留在梦里好了, 谁都不会知道。


    谁都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


    “走吧。”启星敲响了她的门, “今天天气还挺好的,坐公交去。正月好像会下雨。”


    昨夜有美梦, 所以黎晓一瞧见启星就有些不自在, 但觑见他手里拉着辆阿公阿婆必备的买菜小拖车, 又觉得有点好笑,围上围巾遮住半张脸, 随他走出门。


    围巾在阳台上抖了一夜, 捂在脸上全是硬邦邦的凉味,直到一路走到公交站才被呼吸沁软了些。


    “你累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启星观察了她一会, 说。


    黎晓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 这算迁怒吧?


    明明是她心不定, 关他什么事呢?就连围巾都是她自己裹到启星身上去的。


    “没有啦,只是发呆。”黎晓把围巾扒下一点, 侧身看启星,“你昨天晚上同他们吃饭还好吗?”


    “不好。”启星说:“酒店这几天的菜都是流水线出来的,像罐头, 像预制菜,吃饱了,又挺没劲。”


    黎晓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不只菜不好, 估计氛围也差强人意。


    “那今天就做家常菜吧。不过今天菜价一定好贵的,”见启星想说什么,黎晓忙道:“AA啊,我不能再白吃了。”


    “算的这么清楚,那和牛就很贵。”启星道。


    黎晓弯眸笑,“送你那两块我跟阿公烫火锅还吃了一半,讲起来也不好意思,那个是朋友送的啦,没关系的。”


    “瑶瑶姓什么?”


    “姓褚。”黎晓指指他,又指指自己,“跟我们一样是单字。”


    启星又问:“回来之后,同她联系还是很多吗?”


    黎晓点点头,道:“她是哪怕很久不联系也不会疏远的关系。”


    “真好。”他意有所指地点评道。


    黎晓还没来得及咂摸着两个字,启星一点停顿都没,继续起先的话头,道:“不能是AA,阿公也算一份。”


    “那就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的钱你还出什么?今天绝对没有鲍参翅肚。”


    “哪有这样的?”黎晓竖起手指摇摇,“那我不就是白吃了?唉,不,不是白痴,不能白白吃。”


    启星笑了起来,窗外阳光照得他皮肤透亮,黑眼圈也不见了,简直青春无敌。


    “当然有要求的。”


    “什么啊?”


    “你不许看书写作业,打下手的小工也轮到你来当了。”


    黎晓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抿起唇又感觉很想笑,把脑袋撇过去又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倒影,脸上表情傻傻的,她连忙捏了捏腮帮子,把这个蠢呼呼表情捏没有掉,才转回来对启星道:“好啦,还翻旧账,我打下手我洗碗。”


    启星的目光刚从玻璃光影上收回来,他静静看着黎晓,等她脑袋上的呆毛天线将要报警时又很自然地开口,“到站之后还要走几步。”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没去过。”黎晓用脸接了一下窗外阳光,笑道:“今天就是散步天。”


    除夕的菜市场是最最热闹的,今天过后,初一初二菜市场都是空荡荡的,直到初三,摊主们才会陆陆续续回来。


    今天收摊也会早一点,晚市基本就没摊位了,时间一压缩,人流量也就更大了。


    “哇,这么多人,买菜还是抢菜。”黎晓感慨。


    启星倒是不意外,只把小拖车递给她,黎晓也没多想就接了过来。


    人流是河,小拖车像浆板一样帮她划开了水波,另外一边是启星,所以就算人很多很拥挤,也都没什么挨到碰到黎晓的。


    她低头看着小拖车的车轮滑过菜市场粗粝浑浊的地面,另一只手忽然被一拽。


    “小心。”启星拉着他躲开一辆运鱼的推车,桶里的鲜鱼打着氧气,水晃荡了一地,溅得启星裤脚都湿了。


    “你胳膊小心。”黎晓伸手护了护他,“别把好不容易结的痂弄裂了。”


    启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黎晓又摸出手机点点,说:“瑶瑶好像有个很好用的祛疤药膏,我问她一下,别留疤了。”


    那好吧。


    启星在菜市场里显得很游刃有余,就是有种摊主根本不会跟他乱开价多割肉来试探的熟稔感。


    黎晓上次来买梅花肉时虽一脸犹疑,但梅花肉还是很好认的,纹路似花,一指就是最漂亮那块。


    但那光头摊主看了她一眼,把一块后腿肉扔到她跟前,说:“这块好。”


    黎晓扭头就走了。


    她现在可知道那第一刀的鲜嫩梅花肉都是卖给谁的了——懂行会吃会做的老客。


    黎晓一个白眼把光头和启星都剐了一遍,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启星问。


    “那块不好吗?”黎晓指了指一块后腿肉。


    “这,后腿肉怎么跟梅花比。”光头摊主道。


    “那你那天不卖我梅花肉,让我买后腿肉?”黎晓想起来都气。


    “你说要酱炖啊!后腿肉够够啊。”摊主还拉启星下水,扬声问他,“你这梅花打算怎么吃?”


    启星侧身佯装在挑阿婆的菜,被黎晓拽回来逼问,“怎么吃啊?”


    他看着气鼓鼓的黎晓不敢笑,认真道:“白灼,酱炖也不错。”


    “老弟你好没原则啊。”摊主非常鄙视他,启星坦然受之,用胳膊碰着黎晓,护着她往边上走,轻声在她发顶道:“买鱼啦。”


    漂亮新鲜的大黄花基本都被酒店饭馆包圆了,不然就得提前跟摊主定,小黄花倒是有,腮盖一拨都鲜红。


    “不要啦,”黎晓说:“舌鳎好啦,我想吃老酒家炖。”


    除夕这日的菜市里大多是中年人,有快进快出的独行客,也有夫妻一双双,但像黎晓和启星这个岁数的还是少。


    他们这个年纪虽然是大人,但在身份里又是小孩,在菜市场买菜其实是大人的事,支撑起一个家的三餐。


    是责任,也是权力。


    两人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时,遇到同村的阿叔,阿叔认识启星,看着黎晓琢磨了好一会,忽然像是解出了一道谜题似得,欢快道:“建华的囡!”


    黎晓点点头,心里有些高兴,也有点怅然。


    “素菜有蒜蓉虾油西兰苔,梅酱拌秋葵,主食是紫菜炒饭,就是冷盘有三个,火腿片拌生菜沙拉,糖醋排骨和蒜辣胡椒蜂蜜卤豆干香菇,饮料有梨汤和冰茶,甜点是擂沙汤圆。”


    启星侧身看着黎晓身前小推车布袋里的食材,一一点数着。


    “还有家炖舌鳎和白灼超好品相的光头不卖我的头刀梅花肉呢。”黎晓还在记仇,又严肃道:“会不会太多了?”


    启星忽然别过脸又转回来道:“那明天再来吃剩菜,不能自己吃了一顿鲜的,叫我连吃几顿陈的吧?”


    “那少做点啦。”


    启星想了很一会,摇头道:“一道都减不掉,份量不多,放心好了。”


    因为是只跟阿公同住,所以启星的锅具也都是两到三人份的大小,做出来份量的确不多。


    黎晓兢兢业业做小工,手机都不敢摸,放在岛台上充电。


    “晓晓这个排骨摆的真是一流。”秦阿公说。


    启星道:“堆塔啊?摆半小时了。”


    “晓晓这个沙拉拌的真是叫人胃口大开。”秦阿公说。


    启星道:“生菜叶子你不嫌是羊嚼的吗?”


    “晓晓这个蘸碟调得真准,就是要这个味道。”秦阿公瞪向启星。


    又拿醋又拿酱又压蒜又泼油的启星默默闭嘴。


    前几次都是在岛台上吃饭,这一回摆去了堂屋的小方桌上。


    其实就算是以前,这小方桌上也只有三个人,郑秋芬很少坐下来一块吃,她有很多理由,在灶边吃饱啦,起先吃过了等等。


    黎晓小时候没觉得奇怪,但现在一想,郑秋芬显然是怕同秦阿公坐在一处被人说。


    人言可畏,村中生活并不是处处恬淡。


    “尝尝舌鳎,”启星好像是被她咕噜噜冒泡的心事渐染了,“盐厚盐薄,糖多糖少都是按着奶奶的味道做的。”


    秦阿公狡黠地看了启星一眼,终于有点子满意。


    家炖其实可以说是清蒸的意思,鱼身切块,清淡点就先用盐抓入底味,蒸的时候浇淋上用老酒、酱油、香菇、姜丝调好的料汁短蒸十来分钟就行了。


    舌鳎长得很扁很薄,所以才有舌鳎这个名字,它肉非常嫩,鲜鲜淡淡吃起来同郑秋芬做的没两样,如果当天菜少,这鱼要配白饭,郑秋芬会把鱼的味道做厚一点,可以摞上薄五花,酱汁里多加蚝油和胡椒。


    “还有别的做法吗?”黎晓忽然好奇,“如果不是家炖的话。”


    “红烧、香煎、酱煮。”启星一面给阿公斟梨汤,一面道:“下次可以换个做法。”


    黎晓嘴里嚼着白灼梅花肉,下意识点头应允。


    这真是她吃过最简单最好吃的猪肉了,根本一点点腥臊味都没有,嫩且鲜甜,有些让人怀疑这是猪身上的肉,做白切真得很适合,五花肉可能嫌肥腻,瘦肉又柴,这梅花肉本来就嫩,杂着点点油脂入口更是香嫩非常。


    “白灼好吃诶。”黎晓由衷道。


    启星没说话,黎晓见他思索着什么,又问:“怎么了?好吃呢。”


    “下次酱炖。”


    黎晓想他是取笑自己,启星却道:“也会很好吃的。”


    “喵!”


    咪咪今天的饭菜也很丰盛,启星给它分了五六顿吃,眼下正抱着一条猫草燕麦小鱼饼干啃玩着。


    除夕夜,外头很多人家已经放起烟花来了,黎晓坐在屋里的角度是看不见的,但隐隐瞧见天空一明一暗,震动如浪,她无法在这个情景下感到寂寞。


    第35章 冷烟花


    餐碟碗筷摞在水槽里, 黎晓系上围裙洗碗,秦阿公万般不许,启星抹完桌子就赶他过来洗碗, 但黎晓也不肯, 等秦阿公去布置供桌了, 她又把启星推到窗边, 打开喂鱼小灯,把鱼食塞到他手里。


    “玩吧。围裙只有一条, 你衣服别弄脏了。”黎晓说。


    “阿公准备的供品有两份。”启星的声音在烟花爆裂声里时隐时现, “等下我们回去也摆一桌。”


    黎晓当然是说好。


    灶台上清理一新, 但锅里还留了一份红糖年糕,除夕夜的讲究, 灶上绝不能空着锅。


    黎晓总还闻见一股温温香香的味道, 闻着像粥,又比粥更细腻,她很熟悉, 她从前应该闻过的。


    “阿公熬了糊对联的浆糊, 吃吗?”启星低头用鱼粮逗弄着小鱼, 唇边笑容促狭。


    “又不是小孩了。”黎晓嘟囔着。


    秦阿公的浆糊是糯米浆糊,郑秋芬说以前裱布、黏鞋底用的都是这种浆糊, 牢固得很。


    “走吧。”启星端起秦阿公给黎晓准备好的一托盘供品,对她点点下巴,示意搁在岛台上那两卷红纸, “把浆糊也拿来。”


    前几天村头人家做酒的时候,人群三三两两聚在日头底下谈天,书屋门口的空地上有阿公在免费写对联,还有几个村里的干部围着他拍照, 照片素材次日就发布在了潺坑湿地的公众号上。


    秦家的新春对联就是秦阿公那天拿来的,他给黎晓也拿了两副,前门一副,后门一副,因为后门窄小些,所以用的红纸是也窄些,是秦阿公自己裁的。


    前门的对联是‘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黎晓以为后门的小对联也会是这种风格,没想到却是‘新芽破土春知我,旧燕归檐夜伴君’。


    黎晓顿了顿,慢慢展开手里那副小小的横批,只见上面写着——心安即家。


    她仰起头,看着慢慢从高处下来,正仔仔细细抹平对联最底下一处不平的启星。


    “横批我来贴。”


    浆糊刷子的毛又短又密,两遍刮上去就薄厚正好,砖地不平,黎晓站在凳子上有些摇晃,她觉得好玩,还蹩了两下,被启星叫停。


    “摔了等会又哭。”


    “谁哭啊,我才不会哭。”


    黎晓仰起身子努力把横联贴得平整,从凳上下来站在阶前还发了一会呆。


    “给你门外也装个小灯泡?”


    启星说这话的时候,黎晓看见堂屋忽然亮了起来,可那灯是坏的,一直点不亮。


    黎晓连忙走过去,启星却往厨房里去,两人挤在过道里,一个张望堂屋骤然亮起的灯,一个看着她厨房里的新灯罩——倒扣的破藤篮,跟孤零零的小灯泡组在一起,天衣无缝,像是南洋中古店里的风格。


    “不用了,你家巷口的路灯很亮了。”黎晓说:“这灯不是坏的吗?”


    “开关线路问题,灯没坏。”启星道。


    黎晓把红糖年糕倒进自己的小锅里,启星本来似乎是要回去了,只咪咪缠着他,他只得抱在怀里揉了它一通,咪咪才心满意足地躺进窝里去。


    他随即又接了个电话,坐在小方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坠下的柿子核。


    黎晓这才想起自己也很久没碰过手机了,微信里有褚瑶的几条信息和孙言悦的一个问候。


    黎晓点开褚瑶的对话框,看着她几句零碎的话,就知道她这顿年夜饭又吃出应激反应了。


    有些父母就是可以云淡风轻地把子女逼到崩溃的地步,看着她歇斯底里,他们还觉得是她脾性大,不懂事。


    黎晓赶紧给她打了个电话,刚说了没几句,有人推门而入,电话挂断了。


    黎晓直觉肯定是她妈妈进来了,要拉她出去继续刚才的争执,非要争出个是非对错,谁赢谁输来。


    她不敢给褚瑶打回去,只能发文字消息,心底很难受。


    启星的电话也很简短,依稀只听见他也在问对方怎么了,又连声答应着什么。


    “怎么了?”启星挂了电话问。


    “朋友跟父母吵架。”黎晓垂了垂眼,道:“你呢?有什么事?”


    “何淼让我帮她贴对联,你去吗?”


    “好。”黎晓心里惴惴的,想着出气透下气也好。


    除夕夜的热闹是一家一家的,天空中的烟花争相燃放,道上反而是清清静静,不见人影的。


    何淼的请托并不着急,启星折回家里抓了一把冷烟花棒,点了两支让黎晓拿着玩。


    黎晓拍了好几个烟花给褚瑶看,有些人长大的过程原来就是在熬一碗稠稠的浆糊,企图把一个破碎的,有裂缝的自己修补好。


    那还真得用秦阿公熬的糯米胶,拿来砌墙建屋都能千年百年的伫立下去。


    何家外表已经粉饰一新,黎晓以为何淼是在的,但却没人,檐下留着灯,依稀看见里头堆放一些大件。


    何淼的对联是自粘式的,她已经贴了一张,另几卷却垂在地上,像是离开的很匆忙。


    “好像是孩子在爸爸那忽然发烧了,她们刚赶过去。”


    但她实在很想要个辞旧迎新的好彩头,所以麻烦启星来替她贴。


    黎晓瞧着启星给墙上的对联补涂糯米浆,又把把剩下几卷对联也用浆糊涂了一道,自粘胶不牢固,吉祥如意总得是长长久久,结结实实的才好。


    黎晓手里舞着烟火棒没什么正事要做,只需要给启星递一下对联就可以。


    “何淼打算开咖啡店。”


    黎晓听到‘咖啡店’三个字,总觉得有点危险,但又不好说丧气话。


    启星爬上高高的梯子,正要去接黎晓递过来的对联,却见她发着呆,小脸被烟火的冷光打得分外忧愁,叫人想要伸手揉乱她的怅惘。


    启星垂下手,将要碰到黎晓的柔软的发顶。


    她的头发很好,垂顺光滑,不那么黑,是一种泛着雾色的冷灰褐。


    启星心里的渴望肆意冒泡,只是借着菜市里的喧闹拥挤,偷偷嗅她发丝清香是不够的,只是这样佯装不小心碰到也是不满足的。


    “唔,抱歉抱歉。”黎晓一仰脸,启星的指尖在她额间碰了碰,黎晓捂住脑门揉了揉,差点把烟火棒戳进他掌心,反应过来后,又赶紧高高把对联举起递给他。


    “湿地规划里本来就有招商计划的,已经有手工店、书店准备营业了。何家虽然不在廊桥那边,但也很近,招牌一打能看见的,一来不用房租,老房子本来又有特色,房顶的露台也可以是餐位。咖啡主要面向书屋里来学习的群体,她摆摊那段时间也积累了一些客户,又熟悉书屋的格局,可以直接送到客户的位置上,门店也还会还会推出简餐和特色小吃。她跟我商量过几次了,说的挺有条理的,商业活动村里是鼓励的,你看,公用垃圾桶都摆门口了,每天定点有人来收。”


    启星并不是潺坑村的村干部,而且湿地项目进行到这一步时,已经是由其他部门来接手开发运营了,环保办前期的评估工作已经结束了,虽然说监管审查的任务会持续,但启星就住在村里,总是要多做些。


    “啊。”黎晓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忽然万分懊恼地一捂脸,“那天她给我送糯米饭的时候,支支吾吾的,问我既然学设计的,是不是也能画点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是不是想要我帮她设计招牌啊。”


    “应该是暂时付不出太多酬劳给你,不好意思开口,她经济上不是太宽裕。”启星见她有些沮丧,就问:“那你愿意吗?”


    “愿意的呀。”黎晓把手里的冷光烟火棒交给启星,摸出手机给何淼发消息。


    “谢谢。”启星忽然说。


    “谢什么,淼淼也是我的小伙伴。”


    黎晓抬头看着启星时,他正坐在梯子上方,烟火棒刚好灭掉,只留檐下的灯把对联的红光都折散到他脸上,黎晓看见他冷淡的神情上蒙着一层晦暗的红光,显得有些暧昧。


    “隔壁县有很多村都没什么年轻人了,再过几年就要空掉了,旅游业也支撑不起太大的盘子。临云县民营经济比较发达,外来人口填充着,一时间感觉不出来,但有些村里也开始萧条了。”


    黎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启星顿了顿,轻声道:“我怕。”


    这似乎是黎晓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启星说怕,她错愕又心疼,却又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


    “我怕这里也会变成一个空村。”原本的都留不住,更别提盼着离开的人回来。


    “不会的,不会的。”黎晓连声说。


    启星坐在高处,黎晓眼看着他俯下身来,一只手抚住她的面颊,手掌的边缘抵在她的唇边,黎晓闻见他指尖有冷烟花燃尽时残留的硝烟味,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他掌心的温度熨热了,烫得如火烧一般。


    她想低头,想别开脸,但她没有动弹。


    “不会吗?真的吗?晓晓。”启星的口吻听起来毫无质询的意味,却字字句句在叩问她的心。


    人心浮动难求,没有人的话,家乡也只是一块荒芜沉默的土地。


    ‘这也是他的家乡啊。’她竟然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因为秦阿公是启星的外公而不是爷爷,所以他小时候在阿公阿婆们嘴里就是个随时会离开的客人。


    但启星没有走,甚至在黎晓离开的那几年里,他更深地扎进了这里,连公车上遇到的阿叔都知道他是谁,而黎晓却只是‘建华的囡’。


    所以说,到底谁是那个会离开的人啊?到底是谁该害怕谁来搅乱心肠呢?


    第36章 炒米面和布丁


    除夕夜的家宴的确没有多少剩菜, 即便是有也是冷盘,豆干和排骨阿公半碗黄酒就配掉了。


    启星发信息让黎晓去吃剩菜,可还没进门她就闻见了非常香的味道, 光是微波炉热一下剩菜不可能有这种味道。


    “你不是说吃剩菜吗?”黎晓只见岛台上清清爽爽摆了两盘热腾腾的炒米面。


    “是剩菜啊, 昨天的菜有多, 炒米面不就收拾冰箱了吗?”自家做炒米面的精髓就是冰箱里有什么放什么, 回回都有不同滋味。


    黎晓被香气勾引着坐到了位置上,又见启星拿着两杯红酒坐到了对面。


    “玫瑰山楂乌龙茶, 没酒精。”启星推给她一杯, 看她一副快掉进米面里去的样子, 偏头一笑,又问:“香吗?”


    黎晓鼻端都是各种食材被油锅激发出的热气, 赶紧道:“香!阿公呢?”


    “吃了清粥, 在房间里歇。”


    现如今的米面都是机器制的了,相较从前手工切出来的要更窄更细更薄,是米制品特有的柔软, 但又因为炒制的火候刚好而充满干爽的韧劲, 每一根都带着微黄的焦边, 吃起来微微烫口,米香扑鼻。


    米面配菜里的西兰苔和秋葵都是昨天多余的食材, 吃起来毫无重复的乏味感,而是爽鲜清脆。


    鸡蛋是和虾仁炒成团,所以吃起来很有存在感, 虾仁开了背,一颗颗蜷成弹牙的虾球,卤豆干的香菇是半朵半朵的,现在切成一条一条。


    这些配菜和米面都是炒得火旺干爽, 肉丝却湿湿的,是肉卤的做法,吃起来非常嫩,还有点脆脆的感觉,被肉卤裹缠的那几口米面似乎少了几分热气,但入口非常顺滑浓郁。


    黎晓早起吃得也清淡,同阿公一样喝了薄粥,眼下给自己喂了两口这样镬气十足的炒米面,一时间满足地说不出话来,嚼着面看着对面忘了摘围裙的启星。


    他正拿着手机回复信息,很快就放下继续吃,见黎晓看着自己,启星解释道:“我妈问我有几天假。”


    “有几天?”黎晓下意识问,也不知道问来干嘛。


    “明天值班,初七到岗。”启星说。


    过了好一会,启星又道:“后天要出去玩玩吗?”


    黎晓筷尖夹着一条软软垂落的米面,她小口抿着,说:“去哪玩呀?唔,淼淼说湿地正月十五有元宵灯会,她想赶着元宵节能开业,但这几天广告店别说没开门了,正月开工讲不定还要红包啦,加班费啦,更贵了,我想给她做一个招牌。”


    “做一个?麻不麻烦?”启星问。


    “我有想法了。”黎晓坐直了身子,端着那杯馨香的山楂玫瑰茶喝了一口,伸手在岛台上画了个虚无的长方形,“招牌的主体就是晒东西的那个大晒簟,淼淼家刚好有一个闲置的,可以找长人伯帮忙换一下晒篾的四边毛竹框,边框和招牌文字我打算用深蓝和天蓝色,老晒簟的颜色太深了,但我不打算改,喷一层无色的清漆就好,棕蓝配色挺耐看的,淼淼给我看了她的餐桌、餐椅还有灯具,也都是深深浅浅的棕褐米色。店铺不是也卖家常简餐吗?淼淼妈妈做饭也好吃呢,小点心咱们也没少吃她家的,所以名字叫小煮茶咖杂食店。”


    “她的店名不是打算叫‘一起来吃苦’吗?”启星念出来都有种绝望感。


    黎晓看着启星无奈的样子,也忍不住笑,道:“淼淼跟我说你听到这个店名的时候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我跟她商量了,还是改掉了。这只能吸引几个好奇的客人,而且招牌虽说不强求要有什么积极意义,一起来吃苦总是不美妙。”


    “到底是你俩好,我个转学来的融不进去。”启星吃完了,起身想拿餐盘去洗,黎晓一边笑一边挡他的手,说:“我来。”


    她把餐盘杯子放到水槽里,找了一圈的围裙就在启星身上。


    “围裙给我吧。”


    启星没有动弹,黎晓不解地走过去,就见岛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两只高脚的甜品玻璃杯,启星手里捏着一个银色的模子,正在倒扣脱模。


    “你解一下吧。”启星不方便离手,只好说。


    围裙的系扣在身前,黎晓从他的胳膊下伸进去摸系带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像是电脑中病毒了似的,密密麻麻叠了几十层回忆。


    如果他没穿衣服的话,这个角度尤其能看到侧腹的鲨鱼肌,也不知道体育生变上班族了之后还有没有。


    ‘咕咚。’


    布丁脱模的声音是湿漉漉的碰撞音,听得黎晓一阵恍神。


    启星这时空出了手,自己把围裙摘了下来,但系带一头还捏在黎晓手里。


    “围裙的系带比较长,”启星把围裙套进黎晓脖子里,轻轻把系带从她掌心抽出来,布料摩挲着,黎晓看着他俯身贴近,双臂环住她,在她腰后交叠了一个叉,不轻不重地在她身上勒了一下,黎晓跟着一晃,几乎要往他怀里栽过去,他又捋这系带徐徐绕到身前来,打了一个非常标准饱满的蝴蝶结,同黎晓解释道:“所以,绕两圈。”


    黎晓觉得脸上有点烫,不想被他看出来,感觉转身去洗碗,又忍不住用手背碰了碰脸颊。


    洗碗就只是洗碗而已,锅灶启星一边做饭一边就收拾了,黎晓余光瞧见启星就坐在岛台上守着两只焦糖布丁等她洗完碗一起吃,起身到碗柜里取了两只小勺又坐下了,也没有碰手机,仿佛接下来的事情就足够期待。


    那两只布丁简直是标准的漂亮,细腻丰满,顶上的深色焦糖氤氲流淌。


    启星用指尖把其中一只移到自己的左手边,并没移到对面去,嫩黄的布丁在轻轻晃,黎晓的心也在摇动着。


    她打开水龙头飞快给碗碟冲水,想着布丁一定会很好吃。


    小时候郑秋芬蒸给她的甜鸡蛋羹就很好吃了,这个布丁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


    黎晓伸手去拿最后一只杯子冲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轻轻扬起,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启星啊,你怎么让晓晓洗碗?”


    细细长长的酒杯沾着泡沫,滑溜溜的,黎晓一失手,把一只打碎在水槽里。


    秦双站在门外,正有些嗔怪地看着启星,听见碎裂声又看向黎晓。


    启星没解释什么,快步走到黎晓身边,道:“我来弄,你把手冲干净。”


    黎晓用围裙抹着手,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启星做了饭,所以我洗碗。”


    秦双哼笑着,好像是应了她的话,又根本没看她,目光在两只并排的布丁上游移着。


    “你外公呢?”


    启星把拣出来的一小袋玻璃片扎了个口,又套了一条袋子才扔进垃圾桶里,正放水冲刷水槽。


    黎晓就替他说,“在房间里午睡呢,阿姨要去看看吗?”


    秦双这才真正扫了黎晓一眼,目光含着讥诮。


    “阿晓今天,穿得乖。”她字眼咬得含糊,不知是说穿得乖还是装得乖。


    启星收拾好了,看了黎晓一眼,目光扫向秦双又看回黎晓,道:“还吃得下吗?吃不下的话我装起来给你带回去吃。”


    “女生吃甜品是两个胃,”秦双笑着,说:“怎么,妈妈来了你们不好意思啊?来,坐嘛。”


    黎晓因秦双那一眼而感到不舒服,但也不想跟她置气,就走了过去,跟启星同排坐下。


    启星把自己那一杯移给秦双,黎晓用勺子划开布丁,示意启星一人一半。


    “你吃,我尝下味道好了。”秦双剜了一勺,把勺子搁下,“晓晓啊,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只是呢,有些事情是要大家一起商量的哦,你毕竟是女孩子,很多事情不讲好也吃亏的。”


    黎晓不太明白秦双的意思,难道说郑秋芬同秦阿公走得近会有闲话,自己来启星这吃饭也滋生议论吗?


    秦双虽然看着黎晓,但也留意着启星的表情,他已经不爽了。


    “前几天茶馆里刚好遇见你妈妈呀,”黎晓听得秦双说了这一句,心头就是一紧,“她说你们在谈朋友嘛,对不对?”


    秦双笑着看启星,启星既没料到陈美淑会这样说,也没料到秦双会这样讲,他跟黎晓刚达成和好的默契,她们俩竟然就有预知?


    他下意识看向黎晓,只见她满眼惊慌,却像是知道缘故。


    秦双又道:“她讲自己这个女儿漂亮聪明,也有眼界,虽然你是奶奶养大的,但她这么多年也有关照,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个嘛,只要你们好,我这里是好说的呀。”


    “我没有同她讲过这些,她可能是误会了。”


    黎晓没料到陈美淑会同秦双撞在一起,甚至试探起彩礼,她紧紧交握住自己的手腕,好像这样就可以掐住血管,让血液拥挤汹涌,继而暖和一点。


    “啊?”秦双好似惊讶,“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在谈朋友啦?”


    “妈!”启星呵止她。


    秦双这一回却拿捏了道理,一扬指打断启星,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讲,这样不行的哦,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了,不是拉拉手还能只是好朋友的,有些话要讲清楚,有些事情要弄明白,含含糊糊怎么可以?也委屈阿晓啊。”


    启星只觉这话好似那年被陈美淑质问他欺负黎晓,一时间叫他语塞。


    秦双趁机盯牢了黎晓,缓声道:“你和启星只是朋友吗?”


    “只是朋友,阿姨不用理会我妈妈的话,她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我也不会跟她说自己的事。”


    黎晓想说的话只有后面那句,前面那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重复,因为她不想在秦双面前砸了一只杯子,又砸碎自己。


    她不敢去看启星的表情,只强作平静,把那个割成两半的布丁推过去,道:“你陪阿姨吃吧,我先回去了。”


    “这样?那,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


    秦双一边说一边拿起甜品勺,又剜了一口,斜过来的目光和声音都推着她出了院子。


    第37章 小葱年糕和赤豆汤


    女孩是落荒而逃的。


    秦双收回目光, 就见启星还看着黎晓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漠然和空洞。


    “这布丁真好吃,晓晓面皮薄, 同她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 那份要不要给她送过去?”


    启星一言不发就起身想去找黎晓, 又是青春期不理不睬的那副做派。


    秦双见状也沉了脸道:“你生什么气?今天还只我们三个人, 你就觉得我下她面子?那天她妈妈过来说那些话的时候,童阿姨和另外几个朋友都在, 陈美淑真够没格调的, 你是没看见她那天经地义的样子, 生了个女真是了不得,没养过也可以讲价钱了。我那天的朋友各个有头脸, 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 这笑话足可以叫她们在背后讲我半年了,你爸听我讲了也气得要命。你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妈妈,只怨我?黎晓如果心里有你, 我点破了不是更好?她心里就没你!你也不要给她迷掉了, 有些女孩就是轻浮的, 可能骨子里像她妈,亲近你只想玩玩, 讨点好处。”


    “黎晓轻浮?像她妈妈?好歹黎晓的妈妈是离婚再嫁!”启星一掌按在岛台边沿,紧紧按住压抑怒气,“呵, 启鹏呢?那么我也像启鹏了?”


    “你不要讲这个!这个事也好久了,你也打他了,那个女的也是个没影的。”秦双移开目光,强忍心绪, 道:“到底日子还要过,你以后的大事还得你爸爸出面的。”


    “这是你觉得我需要,我不需要!”启星冷笑出声,眼神却很悲哀,“你对启鹏宽容,对黎晓为什么这么刻薄!?讨点好处?城市里机会那么多,她回村里找我讨好处?我还轮不到叫人家处心积虑讨好处吧?妈,家里的收益你有多少能做主的,你能做主的部分里,又有多少好处给我预备着?预备着的好处,又有多少能到黎晓手里?她要怎么讨好处?即便结婚捆绑,她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物质好处?给我买车买房?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把她说成那样的人?你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为什么会这么傲慢?”


    秦双张口就要说黎晓那天讥刺她的事情,但这事又在启星面前说不得,启星少不得还会觉得黎晓在给他出头。


    “她小时候就有歪心思,如果不是她缠着你,我初中就可以把你转学转到市里面去念,你这个儿子我是要的,我又不是不要,她小小年纪同我抢诶!”秦双很委屈,眼睛发涩。


    “就事论事!你要翻旧账也别胡说八道!是我不愿意走!不是她不让我走!根本不是她缠着我,她离了我照样是开开心心,是我离了她生不如死!是我求着她!”启星的表情很古怪,极度的愤怒之下还有点恨铁不成钢,他平了平气,忽然吞下了所有的情绪,嚼做一根钢针,吐道:“到底怎么了?启鹏又有什么猫腻?什么叫那个女的也是个没影的?也?再没影的女人也是活人,你别总是自欺欺人,在启鹏那吃了气来我这撒!”


    父母大概都无法容忍孩子发现关于自己的真相,启星站着不动,生生受了秦双一耳光,他耳朵里一阵嗡鸣,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


    启鹏打他的每一下启星都还回去了,但母亲,母亲总是不一样的。


    启星看向秦双,见她颤抖着缩回手哭了,有些不想看也不忍看地别开了脸。


    正此时,秦阿公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启星连忙跑过去,就见阿公紧紧抓着床边的扶手,但已经摔坐在地上,疼得一时间连叫都叫不出,缓过来后第一句话问秦双,“你怎么哭了?”第二句话问启星,“怎么了?你顶你妈妈什么了?”


    启星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眼下是送秦阿公去医院最紧要。


    短短片刻,两处不安。


    咪咪在阳台上看着启星背着秦阿公匆匆离开,它也想跟去看看,只是又不放心黎晓。


    刚才她同陈美淑吵得好厉害,就算她的样子再激动,声音再高,咪咪也不害怕,但她把手机往被面上一摔,一动不动到现在,咪咪开始害怕。


    它走上黎晓给它做的一个包布的小阶梯,摇着尾巴轻巧地蹭到她身边,不安地叫唤着。


    黎晓的样子好像睡着了,但忽然又会抑制不住地抽泣出声,更多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断断续续有眼泪从紧闭着的睫毛里渗出来。


    咪咪不能完全听懂人语,只晓得她刚才提起了郑秋芬。


    她质问陈美淑为什么要去秦双面前说那些话,陈美淑没觉得自己有不对,完全是替黎晓打算的一颗心。


    又说黎晓十八岁时讲情情爱爱,到了二十八岁还讲情情爱爱,简直又傻缺又假惺惺,明明是她自己戴着项链出来招摇,又说没同启星在一起,那么有本事真别缠在一起,他俩气死郑秋芬,讲天地道理也不应该在一起。


    咪咪眼看着黎晓面色惨白,死死咬住唇,一张口全是血。


    “不,不,不!”她叫得好像一只呲牙的野猫,咪咪吓得抖了一下,没跑,“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你的感情,奶奶就不能有吗?妈!你去跟别人结婚!生另一个女儿!为什么我都要接受!?我和启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你要久的多啊!比爸爸,比爸爸都要久了啊!”


    电话那头没了言语,黎晓在床上跪不住,弯下身来,喃喃道:“奶奶不会怪我的,她比你清楚,随你怎么说吧。”


    电话直接挂掉了,咪咪扑过去使劲扒拉那暗掉的屏幕,它想钻进黎晓身下,但她蜷得好紧,像一个打不开的蚌壳,咪咪没办法。


    屋外的天渐渐昏掉了,外头静悄悄的,时不时又一声烟花爆响。


    咪咪想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它在阳台和房间里踱来踱去,终于是好累了,黎晓也好累了,她倒在了床上,松开了怀抱,于是咪咪得以蜷进她怀里,勉强睡着了。


    咪咪再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只有它一只猫,人不见了,食物和水都在地板上,不需要它下楼去。


    黎晓不久前被何淼的微信震醒,她已经把陈美淑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但手机一震,她下意识警觉,神经和身体瞬间就绷紧了。


    何淼请她去小馆碰个面,黎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宿醉一样疼。


    她洗了个冷水脸,强打起精神往岛外的何家走去。


    可能因为是白天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房屋经过了打扫,桌椅板凳都被陈列布置过了,门窗虽是关着的,但帘都敞着,风在外,阳光却在里面,屋里一眼看过去全是女人,这种种缘故,让这个还没正式开业的小馆子看起来比除夕那夜要讨喜多了,连气场都温暖舒适。


    “晓晓,先不弄,咱们先吃。”


    何淼的妈妈小心翼翼把黎晓手边的草稿、画笔都拿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她不懂,所以连废弃草稿都谨慎妥帖地整理好,这才给她稳稳当当摆下一大碗的深红色的甜汤。


    何淼的妈妈叫吴丹艳,她同何淼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瘦瘦的,何淼胖胖的,她白白的,何淼黑黑的。


    因为自己不像妈,何淼青春期那阵气得要死,结果女儿豆豆也不像妈,巴掌小脸单眼皮,小小年纪看起来就一副很拽的样子。


    “跟她爸爸一毛一样。”何淼很是不爽地说,吴丹艳轻轻拍了她一下,道:“孩子么,不像你就像他喽,反正是你生的,喊你叫妈。”


    拽拽的豆豆有点体弱,三天两头进医院,何淼和吴丹艳两个大人都被耗空,男方那边又跟绝了户一样,不出人也不出钱,何淼受不了自己赔进去还连带了个妈,黎晓刚回来那阵为什么不见她踪迹,就是闹离婚的事呢。


    除夕那夜,男方说家里长辈想见孩子,几个老东西轮番打电话,说的挺诚恳,何淼心一软,给送去了。结果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居然发烧了,多扫兴呐!快接走快接走!要不是急着送孩子去医院,何淼非掀了那席面不可!


    “阿姨,我吃不下这么多,我饱。”黎晓真是没什么胃口。


    “甜的东西吃两大碗都不够的呀,甜是补的,”吴丹艳还是那种觉得糖分滋补的老观念,她搅动着汤水,说:“呶,赤小豆、板栗、还有核桃,这个核桃是淼淼研究过的,浸了水又烤过,一点都不涩,你尝尝。”


    何淼看出了黎晓的不对劲,但没点破,只是笑道:“帮忙试菜嘛,虽然跟店里卖的版本有点不一样,但小料都是一样的,只是赤小豆虽然消肿利水,可口感没有红豆好,出沙少,所以你这碗看起来稀,本来还应该配两块糖年糕的,不过我另外想给你煎两块小葱年糕,先尝尝。”


    小馆的厨房是半明厨半暗厨的,没有油烟的甜品、饮料就在明厨制作,需要烹煎的菜式再去到后面。


    小葱年糕和黎晓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从前吴丹艳做点心时用的是普通年糕,葱末和年糕分开煎,然后在葱末里倒进蛋液,趁着还没有凝固再把年糕覆上去,对于一个空手上门的小孩来说,这是非常热情周到的款待了,黎晓那时候虽还没有学会欣赏葱味,但她从来不会说出来。


    而何淼端出来的这份年糕本身就有淡淡的绿意,小葱细细的,是一开始就捶打在年糕里的。


    年糕是手掌大小的薄片,长长的椭圆形状,并不规整,看得出手工的痕迹,被煎得微微蓬起,脆壳很薄,薄得好比一层纸。这年糕用的米很软,但并不是糯米,所以不是那种扯不断的口感,吃起来柔软却利落,葱香扑鼻。


    吴丹艳很仔细地盯着黎晓吃年糕,但一开口却不是问她是否好吃,而是有些心疼地说:“你怎么看起来和淼淼一样憔悴,消瘦了。”


    黎晓进门时,何淼一打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故意玩笑道:“我还消瘦呢,胖得晓晓都认不出我了。”


    “认得出。”黎晓说:“你生孩子养孩子太辛苦了,哪还有什么精力控制饮食,调节身材,对自己要求别那么高,以后可以慢慢来。”


    “是是,”吴丹艳连忙说:“我淼淼五官漂亮的呀。”


    “我妈说我比马伊琍还要多几分气质。”何淼忍笑说。


    “没错啊。”吴丹艳伸手捋捋何淼的头发,黎晓看见她看何淼的那个目光,低下头又吃了一大口甜汤,专捞了板栗、核桃细尝了尝。


    板栗嚼起来粉粉的,都是小块,沿着本来的缝隙被煮裂开来,但小块小块也还是完整的,没有糊了汤色,汤色还是一水的红棕。


    煮过的核桃口感跟青皮剥出来的生核桃肉很像,脆脆嫩嫩,坚果的油脂香气浮在赤小豆的汤水里,把略微扁涩的赤小豆也调弄得滋味温厚。


    “好吃,阿姨,你做点心还是这么好吃。”


    赤小豆是非常好种的豆类,随便什么地,哪怕石子地,只要撒了种子,是旱是涝都不用管,到了时候都十分慷慨地会结出一根根鼓鼓胀胀的豆荚来,所以几乎家家会种一点。


    吴丹艳做点心的高手,光是会做的糕就有好多种,籼米粉筛出来的松松米糕,糯米粉搅出来的糯糯米糕,附近的许多人家会向她定各种点心小食,所以好多个放学的午后,黎晓跟着何淼回家时都能看见吴丹艳在灶间忙活,浓白的蒸汽把何家的厨房裹得像梦境。


    黎晓小时候同何淼玩在一处的目的不纯粹,她馋,而吴丹艳每次都让她得逞了。


    如果说秦双身上寄托着黎晓对于一个优雅精致母亲的幻想,那吴丹艳就更真实朴素,她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围着女儿打转。


    黎晓把这两个母亲黏合在一起,填充了陈美淑的形象,所以她的出现即便零碎,但在黎晓的仰视里却完整又完美。


    “可是你的表情好像,觉得不好吃啊?”吴丹艳有点疑虑地问。


    “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何淼正对黎晓说着话呢,忽然毫无征兆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快步朝明厨后头用做休息室的小隔间走去。


    吴丹艳直起身子听了听,道:“应该是豆豆醒了,在哼哼。”


    可是黎晓什么都没听见,那更是一种无声的感应,一瞬间就把何淼从吴丹艳的女儿变成豆豆的妈妈了呢。


    黎晓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说:“真得很好吃。”


    这个世上有很多妈妈爱孩子,吴丹艳爱何淼,何淼爱豆豆,只是她没有母亲爱她,没关系,看看也够的。


    第38章 新年旧月


    黎晓这几天除了给咪咪做饭之外, 开火做过的只有一道烧开水。


    但是她一点也没饿到,吴丹艳和何淼打着试菜的名头总让她吃东西,她的厨房依旧充盈着乳白的雾气, 香甜气蔼蔼浮浮一如从前。


    一层层糕点从蒸笼里倒出来, 热腾腾、松软软的, 黎晓在吴丹艳的注视下尝了许多, 她挺不好意思的,但何淼更不好意思, 两人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


    “好看。”何淼仰脸看着挂好的晒篾大招牌, 非常兴奋地搓手跺脚。


    何淼的爸爸一边摇头一边从梯子上爬下来, 表示自己看不懂。


    小馆为了采光好,向阳的一面用的都是玻璃门窗, 但侧边的墙体没有大改, 只是开了两扇很大的木窗,从窗边的位置望出去,就是冬末的林子了。


    木窗是用从前旧门改造的, 连充满锈迹的门把手都没换掉, 窗上的漆退成很淡的薄荷绿, 而且漆片斑斑驳驳的。


    这个窗户受到了何淼爸爸极大的批判,但黎晓和何淼都很喜欢, 吴丹艳可能也看不习惯,所以一直没发表意见,只小心翼翼用干布擦拭打理。


    “这门是你爸爸做的。”吴丹艳忽然对黎晓说。


    黎晓坐在个小板凳上, 正在画准备摆在院外迎客的招牌,蓦地听了这一句,黎晓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吴丹艳在说什么。


    夜晚的灯箱也是黎晓做的, 正放在一旁等胶干。


    何淼爸爸准备的那个实在太简陋了,就是一只乳白色的,光秃秃的灯泡,何淼差点被他的不上心气哭。


    黎晓打磨了一些螺贝,把粗粝和多彩的正面藏起来,用细腻莹白的内里做花瓣,一片片簇出了一捧洁白烂漫的花,把那只小小灯泡簇在中间,开灯的时候,就是开花的时候。


    箱体的颜色是她用蓝紫两色调的,像秦阿公的那一院子正沉睡的绣球花开放时的颜色。


    何淼的爸爸在她背后提着扫帚走过来,抱着午睡刚醒的豆豆走过去,把豆豆搁在院里的大摇椅上,他又走过来,摸着脑袋终于道:“阿晓,你真是能干,叫淼淼给你股份好不啦?只不晓得能不能挣钱。”


    “豆豆。”


    豆豆闻声揉着眼看黎晓,睡得头发乱蓬蓬,头顶好像有个加载的圈圈在转动,片刻后黎晓看见她的小脚丫开始一翘一翘的,潇潇洒洒挥了挥手,对黎晓大声说:“嗨!你好!”


    “你阿公他又讲不好听话了。”黎晓说。


    “小嘴巴,闭起来,丧气话,不要讲!”豆豆大声道。


    家里三个女人,何淼的爸爸毫无话语权。


    算算进程,正月十五那天开业应该赶得上,何淼在小红书上发了几条试菜视频,反响都很不错,也有人定了窗边用小屏风圈住的雅座。


    黎晓这两天心里憋闷,给何淼帮忙也是给她自己排遣了。


    “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启星?”何淼叹了口气。


    开业要借湿地元宵灯会的势头,那天除了游灯、烟花还有放水灯的活动,小馆边上就有一个可以放水灯的埠头,何淼想自己准备一些可以免费领取的水灯来引流,但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个事情虽然不是启星管的,但何淼也想着问他一句,能安心点。


    黎晓听到启星的名字,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知所措地要去寻伤口。


    但眼前斜着的木架只钉了一块蓝印布,布帛上是她写的几个字,茶咖、简餐、小吃,营业时间:10:00——20:30。


    蓝白两色而已,看起来非常朴素平静,不见一点血色。


    “肯定是陪他阿公住院啦,你这几天不要去烦人家。正月里进医院也蛮晦气。”何淼爸爸说。


    豆豆还是除夕进医院呢,吴丹艳正要叫他闭嘴,只听黎晓急切道:“阿公住院啦?他怎么了?他什么时候住院的?哪里的医院啊?”


    “好像是摔了一跤,我看着启星给他背到车里去的,”何淼爸爸指了指桥边的位置,“老人跌一跤,再轻也严重,镇上的医院哪里看得了,肯定是去市里的人民医院了。”


    黎晓站起身就想去找秦阿公,何淼一挥手一瞪眼堵住她爸八卦的眼多事的嘴,说:“你开我车去吧。”


    “我没有驾照。”黎晓沮丧地说:“我打车去好了,那个灯箱记得晾到晚上再装。”


    车上,启星没有接黎晓的语音。


    她打了一个之后就不敢打了,如果他是成心不想搭理黎晓的,她再打岂不是骚扰吗?


    但阿公她是要去看过的,不看她不安心。


    何淼的爸爸讲话是丧气,谁说正月没人看病的?


    街面上的商户只开了小半,但医院照样是忙忙碌碌的,住院部还算闲一点,黎晓提着水果和补剂等着护士报病房号。


    “这位病人上午已经出院了。”


    “啊?”黎晓有些发懵,“这么快?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只是磕到的地方有点肿胀,入院是家属要求的,做了个全身检查。”


    “那就好,那就好。”黎晓松了口气,这时手机也震了,启星给她拨回来了。


    黎晓道谢后走到角落里接起电话,轻声道:“喂。”


    护士推着换药的小车经过,一些金属器具和铁盘发出脆脆的响动。


    “你在医院?”启星道。


    “啊。”黎晓想他的耳朵可真是灵,“你这几天照顾阿公辛苦了,这个声都听得这么熟了。”


    “他没什么大碍,已经出院了,我妈要留他在市里住一段时间。”


    秦双说是自己要来照顾秦阿公,推了好几个饭局酒局,启星也由她,只是她同启鹏显然刚闹过一场,家里气氛僵硬古怪,启耀成天在外面跟朋友玩,半夜了还不回家,启星给秦阿公倒水发现秦双还没睡,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忧地给启耀打了好几个接不通的电话,启鹏则在屋里呼呼睡大觉。


    启星只好开车去把启耀接回来,两人在停车场里还打了一架,冬天衣服厚看不出来,启耀长大了也要脸面,不像小时候那样冲爸妈哭闹玩赖了。


    秦双问他为什么玩到这么晚,启耀梗着脖子不回答,启星道:“耳朵聋了?”


    秦双不知道他们打过了,怕他们起冲突忙阻拦,却听启耀嘟囔着解释道:“那个本太长了。”


    正月里启鹏天天有应酬,睡醒就中午,启星同他碰到一块的次数也不多,秦双让他管启耀,总算还没有让他去管启鹏。


    奇怪的是,秦阿公这一回却不嚷嚷着要走了,启星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不想让启星和秦双之间有芥蒂。


    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总归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只秦阿阿公不知道那天两人是因为黎晓而起了争执,如果秦阿公知道,他就不会看女婿的嘴脸苦熬喽,毕竟关乎黎晓,要解决也得在黎晓身上解决。


    “你等下怎么回去?”启星道。


    “打车回去。”黎晓还是小小声,仿佛启星就站在她跟前那么没底气。


    “那天……


    “我打电话问过我妈了,她真去你妈妈跟前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生日那天她其实要给我介绍对象的,孙言悦看我不高兴,以为我有男朋友了,猜是你。我,我不想同她解释那么多,就默认了。事情传到我妈那里就更夸张。”黎晓急急忙忙解释着,但越解释好像越是错,最后只干巴巴添了句,“不好意思啊。”


    电话那头只有风声,启星想说的话好像都在风里,黎晓能感受到,但却听不到。


    “你在外面?”


    “在连廊。”


    一阵刮着寒风的沉默。


    “你,”黎晓险些要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又觉得自己好没资格问这一句,她顿了顿,道:“那你快进去吧,我先挂了。”


    她挂了电话眼睛就酸了,快步走出医院顶着寒风吹了一阵,把眼睛吹得又干又涩,眼泪这才没有掉下来。


    小时候的黎晓好喜欢过正月,正月里郑秋芬没那么忙,会带着她去这个人家坐坐,再去那个人家逛逛。


    而且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待客的东西,就连再不给好脸色的叔婆都会任由她拿红盘里的零嘴吃,还会给她煮桂圆汤或者是煮索面。


    但这些记忆里,通常都是没有启星的,他总得回父母家过年,要等到开学前几天才会回来。


    可黎晓不担心呢,启星总是会回来的,他一回来,同秦阿公打了招呼就出来找黎晓。


    黎晓在家时,他就高高兴兴的,把书包里的零食堆满小方桌。


    黎晓跟同村的小伙伴玩闹去了,启星把书包一甩就出去逮她,逮住了就用零食诱惑她回家,这一招有时候成功,有时候不成功,黎晓正玩得起兴呢,不愿意同他回家去。启星绷着脸,但没一会就装不了了,也玩在一处。


    启星要是逮不住她,四处都找不到她,而黎晓又玩疯了,回来晚了,那可就完蛋了,他要生气的。


    “星星在这里陪了我一下午,熬不住回家去了,你到哪里玩去了?你也晓得他这两天回来的呀。”郑秋芬替启星埋怨黎晓。


    “我昨天等他他不来!”黎晓争辩。


    “啊呀,讲瞎话,昨天落大雨,你去哪里玩!?”郑秋芬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我也好打伞去淼淼家玩啊。”黎晓总是有话可以回嘴的。


    “她家这几天都是打赌客!你也少去。”郑秋芬愤愤不平地咒骂了何淼的爸爸几句,“阿艳辛苦啊,你要玩带淼淼过来玩也好,别在那些人里吃烟气!哼,少不得哪天打个电话给他们全举报了!”


    “知道了。”黎晓半懂不懂地答应下来。


    何淼爸爸的恶习遮掩在烟雾里,小黎晓看不分明,倒是觉得他讲话油腔滑调很有趣,又嬉皮笑脸没有大人架子。


    但启星在这方面要比她更敏锐一点。


    “何淼的爸爸是烂人!”他把毯子从脑袋上揭下来,怒冲冲对黎晓说。


    “哇,终于肯理我啦?”黎晓美滋滋一翘鼻子,脸上贴着两颗瓜子皮像酒窝一样可爱。


    启星坐直身子,严肃道:“启鹏也是大烂人!”


    黎晓看他又绷着脸,不解问:“启鹏是谁?”


    “启鹏是他爸。”秦阿公伸手摸黎晓手里的虾条吃,“哎呀,别这么讲啦,应酬也是有的,”


    “他赌钱,赌钱犯法!”启星正气凛然。


    “男人无聊嘛,也就正月这几天,又不像淼淼她爸。”


    秦阿公看着启星的目光有点忧虑,他并不是替启鹏说话,只是觉得儿子这么看老子不太好。


    黎晓看看茶桌上吴丹艳送来的糯米糕,一时间混淆了人物,道:“无聊?那可以跟淼淼妈妈一起做糕赚钱嘛。”


    秦阿公想到自己的女,答不上来了。


    启星冷冷把毯子一裹,像个茧一样用背面对着黎晓和秦阿公。


    秦阿公叹一口气,起身去厨房捞起煨好的咸肉,再把干巴巴的笋下进油汪汪的肉汤里煮。


    黎晓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兜着虾条挤到启星床上去,捏着一根虾条慢慢探过来,摸摸戳戳启星的嘴巴。


    他僵了一会,张嘴‘咔嚓咔嚓’啃完一根,黎晓又摸了一根探过去喂他。


    感觉到毯子下面的人还气鼓鼓的,黎晓撩开毯子钻进去找到他的耳朵,贴过去给他出主意。


    “别生气啦,要不,我们打电话举报他们吧?村委会布告栏上不是有警察叔叔的电话嘛。”


    “好!”


    启星在毯子底下猛地转过身来,正好同黎晓眼对眼,鼻对鼻。


    那时候,黎晓心想,‘星星闻起来一股虾条味。’


    这时候,黎晓心想,从前即便启星不在她也喜欢正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他早晚会回来。


    第39章 立春


    “啊?!”何淼笑出声, “那年居然是你们两个举报的?”


    黎晓下意识看身后,吴丹艳也笑歪,连连摆手道:“昨天干了点重活说腰痛, 还躺在屋里。”


    何家的老房子面积就盖得很大, 还有间单独的杂物房在屋后, 重盖后就当做何淼爸爸的住所。


    何淼同女儿、妈妈住在二楼, 顶楼的露台开放,可以从外梯上去, 这老屋的面积算是利用得非常彻底了。


    “那个正月最后几天总算给我清静了, 他也肯帮我去送送货, 省力多了。”吴丹艳感慨着:“现在帮着给淼淼跑跑腿送咖啡,搞一下家里的水电, 每个月给他一点烟钱, 也晓得走到河边去抽,我教了他多少年教不会的事,总是是给豆豆教会了。”


    “哼。”何淼并不吃这套说辞, 也没有反驳。


    吴丹艳的选择当然是很委曲求全的, 几番言谈间, 黎晓感觉到她自己的怜惜中还夹杂着对陈美淑的批判。


    其实别人讲陈美淑不好,黎晓也没觉得痛快, 她莫名觉得痛苦,不知道为什么。


    别人难过的时候想着要找妈妈,她难过的时候只想起奶奶, 也会想到褚瑶现在在离家的飞机上,带着一身复发的旧患,也在痛苦。


    她这几天梦不到郑秋芬,所以一颗心在胸腔里晃来晃去, 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黎晓在下起雨雪的时候离开了小馆,撑着吴丹艳递给她的一把透明雨伞。


    她仰头看着雨雪打在伞面上,想起启星房间里的那面澄明的大窗户,想起那个穿行在宇宙间的夜。


    她像一条害怕烟火声的鱼,却又情不自禁逐着倒映在水里的璀璨。


    等黎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田埂上。


    落地就化的雨夹雪就连在土地上也不能多停留片刻,消融得飞快,蚀骨的湿冷,真是叫人沮丧。


    黎晓看见土地里有一团隆起的白,她走过去,看见郑秋芬坐在一圈刻意搬过来的石头上。


    “奶奶,这里头葬的是谁?”黎晓问。


    “你爷爷的奶奶。”郑秋芬说:“我只见过她两回,第一次偷偷塞给我一个金圈,第二次就躺土里了。”


    “怎么就葬在这里?”


    “葬在这里不好吗?离家近,冬天清静,其他时候热闹。”


    黎晓听了听感觉是挺不错的,“那你以后也要葬在这里吗?”


    郑秋芬摇了摇头,说:“不行啊,太难看了,你爸爸没面子的。”


    “这跟他的面子有什么关系?”黎晓不明白。


    郑秋芬没有再回答她,只是问她,“那个秦阿公的孙孙乖不乖?”


    “很不乖。”黎晓非常满意地说,又有些丧气,“老师说下星期不让我们坐一块了,说我们扰乱课堂纪律,但是我们没说话啊。”


    “没说话?”郑秋芬是很懂她的,“那是斗鸡眼,推鼻子做猪相,吐舌头装吊死鬼,扭屁股扮青蛇了?”


    “白蛇白蛇。”黎晓纠正郑秋芬。


    “白素贞才不会扭屁股。”


    “是蛇就会扭屁股。”


    “她后来不是修成人啦?”


    “那本来也是蛇,有什么不好意思扭屁股的?”


    郑秋芬忽然因为黎晓这句话而沉默下来,她看看黎晓,道:“那秦阿公的孙孙也扮蛇?”


    “没有,他扮他阿公做道士念词来收我,他很坏的。”


    黎晓虽讲启星是坏的,但却满意自己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朋友。


    郑秋芬大笑起来,看起来终于是没那么难过了,黎晓很高兴。


    大人的难过和小孩的全然不同,黎晓就算感觉到了也没有办法理解,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黎建华的病重和启星的到来让两家人重新有了连接,郑秋芬又被黎建华的面子困住了,又被流言蜚语滋扰了呢?


    但这段时间不长,黎建华去世,郑秋芬飞速老去,黎晓越长大,她与秦阿公的相处愈发自然自在,因为他们都老了,儿孙在旁,尘世标榜的最大幸福已经有了,私情则是不可说,不值一提的。


    “那么,你喜欢秦阿公的孙孙吗?”


    黎晓不记得郑秋芬是否问过这句话,但她坐在旷野冰凉的石头上,雪中寂静,万籁无声,身侧的坟包里葬着一位不知名的女性先祖。


    这一切像个没逻辑的梦,如果是梦,郑秋芬问这一句也很平常。


    “秦阿公哪个孙孙?”黎晓有些害羞。


    “当然是那个小的。”郑秋芬故意道。


    黎晓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启耀娇蛮得很,我很不喜欢,我讨厌他。我看启鹏也装模作样,那么几步路非要背着启耀来,做给星星看的。启耀有爸妈喜欢,一开始还故意在阿公面前也装乖讨喜,不过阿公始终偏星星的,他讨不到偏心,又待阿公也不好了,烂小孩。”


    “那你偏星星呀。”郑秋芬道:“我也偏星星。”


    “我们又不是星星的家人。”黎晓说。


    “不能是吗?”郑秋芬说:“可以是啊。”


    黎晓蓦地转脸看她,只看见一片褐黄的土地,雨雪渐渐停歇,鹁鸪鸟的叫声响起,像是感应到黎晓的梦将醒。


    不管陈美淑怎么用郑秋芬的死来暗示黎晓和启星的罪孽,她只是愧疚得不想做什么争辩,而不是认罪。


    黎晓从来都知道郑秋芬不会反对,就好像郑秋芬知晓她所有古怪的行为,灵气的念头,懵懂的情意。


    她远比陈美淑要了解黎晓,要心疼她,岁月又不是白白流逝的。


    立春将来到。


    今年的立春在元宵节前一天,黎晓去菜市里买饼皮的时候看见蔬菜摊子边角摆着新上的荠菜和草头,跟那些温室大棚里种出来的菜色相比,它们的绿都是浓浓的,鲜亮亮的,像是一个引春的雷。


    野蔬露面的时间短促,否则怎么对得起一个鲜字?这更是它们闪亮登场的头一日。


    黎晓掐算着,立春之后再是雨水,还有惊蛰,足有三个节气可以吃这些野菜,那么今日先吃荠菜虾仁炸春卷。


    她站在卖饼皮的摊位队伍里,想着往后的日子里,草头炒年糕、荠菜馄饨、腊肉炒蒿子杆、马兰头春饭,可以一样样吃来。


    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之后是清明,到时候又有艾草团吃,甜的是芝麻花生红糖,咸的是咸齑豆腐肉沫虾皮。


    艾草团属郑秋芬做的最好,黎晓记得小时候吴丹艳特意提了一箱奶来请教她。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我讲也讲不来,要么做一回给你看,你自己琢磨?奶就提回去的吧!给淼淼喝!”


    中间的事情黎晓不知道,她上学去了,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家里还有半箱奶在,桌上的艾草团虽然已经凉掉了,但是郑秋芬在锅里稍稍煎热给她和启星做点心吃,除了艾草的清气和糯米的柔软外就还多了一层薄薄的焦香。


    “今天我们可以一起吃。”


    黎晓把买来的饼皮、荠菜、香干和虾仁一样样展示给咪咪看,咪咪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又看窗外。


    冬笋是家里本来就有的,是黎晓年前去看望舅公时的回礼,说是回郑家老屋祭祖的时候,表伯伯在山里挖的,绝不是什么市场货。


    黎晓一切,果然刀刀鲜脆。


    黎晓把配料一一下进去炒,荠菜素寡,香干细条,冬笋涩凉,但被油一烹,丝丝缕缕油润鲜美,又有春鲜又有山珍,虾仁都算不上什么点睛之物,只是黎晓和咪咪贪荤,又不想用肉糜乱了这股春天的清味。


    黎晓准备了两个吃法,给咪咪吃的就是炒好的配料裹上饼皮做一小卷就得,软软适口,而她自己还想吃几卷油炸的。


    搁多了油她也舍不得,只放了浅浅一指油,算是半煎半炸,郑秋芬都是这么做的,炸过之后的熟油也得篦出来,每一滴都吃得干净。


    包裹好的春卷像一根斑斓的彩玉,而煎炸出来的春卷则像条小黄鱼。


    黎晓等不到它凉,有些行为明知不健康,却依旧要‘嘶嘶嘶’边吹凉气边吃烫食,春卷嚼起来‘咔嚓咔嚓’的,饼皮脆脆的,冬笋也是脆脆的,荠菜是无形而爽绝的,香干是软软的,虾仁则鲜弹。


    黎晓一只手喂自己,一只手喂咪咪。


    咪咪吃得很专注,很入迷,没留神轻轻咬了黎晓的拇指一口。


    “没事。”黎晓说:“你比小时候客气多了。”


    咪咪不满地‘喵’了一声,这人类仗着自己长得慢,居然还敢说它的小时候?明明它才是长辈诶!


    它僵了一会又才继续吃的,吃完一根,黎晓再喂它就没这么好胃口了。


    咪咪望着窗外,凝视着某一处。


    “阿公还没回来哦。”


    算算日子,启星已经开始上班了,秦双虽然说自己照顾阿公,但厂子一开工她就忙起来了,白日里只阿公一个人锁在高楼里,启星不放心阿公一个人在启家,所以两头奔波着。


    黎晓同秦阿公发微信比较多,阿公白天好无聊,什么都拍给黎晓看,启星给他买的无糖小饼干,启星房间里的陈设,启星小时候的全家福。


    老人家不习惯说语音,一说语音就一大堆虚词,六十秒才说了三两句话。


    到了晚上,秦阿公大概有人陪了,不发语音给她了,时不时用文字问她今天三餐吃了什么,问她今天做了什么,非常板正的问话。


    启星以为黎晓是傻的吗?阿公稍稍认得几个字,但在手机上绝对是写不来的。


    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很可爱也很孩子气,但黎晓觉得启星还有在生气,气她,或者是气什么别的。


    想到这,黎晓忽然又有些不安地摸出手机,褚瑶还是没回复,她打了一个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索性就是关机状态。


    咪咪转回头看黎晓,黎晓却在出神,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回了回神,道:“我送点春卷给叔婆哦。”


    门外,长人公正拿着锄头去田里头,黎晓忍不住问:“现在要去挖什么呢?”


    “打春了,”长人公望了望天,说:“要种番芋了,先松松土。”


    冬天虽然闲适,但还是春天充满了盼头。


    黎晓想起自己跟叔婆有个种番芋的约定,她们俩可以慢慢翻耕,一天翻一拢都好。


    小时候的黎晓一定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和叔婆这样融洽,每逢雨雪阴霾天,黎晓就会自觉来更换嘎嘎和呱呱的食水,叔婆也知道她会来,在她经过的时候贴在玻璃窗子前望着她,黎晓有时候进去坐坐,有时候摆摆手匆匆离去。


    自从上次被堂叔暗讽自家水电涨价之后,黎晓都是自己烧水提桶在自家洗了,而且这几天帮着何淼弄小馆开业的事情,差不多有三四天没见过叔婆了。


    “叔婆,叔婆。”黎晓叩了叩门,门里没有任何响动。


    ‘难道被儿女接去了?可是叔婆没告诉我要照顾肥鹅啊。’


    黎晓想着去了鹅圈,两只鹅见了她,急得不行,一放出来吃料吃得翻江倒海,一看就是饿了好几天的,脏水也被喝得一干二净。


    黎晓愣愣,转身往叔婆家跑去,冲着二楼喊叫,“叔婆!”


    还是没人应。


    长人公被她几句叫喊引了过来,还没发问就听黎晓急切地说:“阿公,借我长梯。”


    长梯在二楼阳台一搭,黎晓没心思害怕,很快爬了上去,阳台的小门也关着,只是锁头不牢,一撞就开了。


    屋里一股浊气,黎晓就看见叔婆盖着一层层的厚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黎晓手脚都麻了,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她忍着惧意伸手摸了摸叔婆斑驳衰老的面孔——温烫。


    她刚松了口气,又忽然意识到这个体温也是不正常的,心顿时又又高高提起,急忙忙出门找人帮忙。


    第40章 元宵佳节


    秦双把车刹停, 心想着车子不能开到门口真是麻烦,等会收拾了秦阿公和启星的春装,还要大包小包提着回来, 多累人。


    那条石板桥怎么就不能换成钢筋水泥桥?


    她刚下车, 就瞧见身后又驶来一辆车试试探探想无视那个禁止车辆通行的招牌往桥上去。


    “诶诶, 不行的, 那桥经不起压的。”秦双道:“你等人的话调个头好了,不好进去的。”


    她说着就要往里去, 忽然瞧见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驮着另一个人。


    秦双立刻想起启星那天背着秦阿公出来的情景, 不由地站住脚。


    片刻后,她看清是黎晓背着一个村里的老人往外走, 身边虽有旁人扶撑着, 但冬天穿得臃肿,看得出十分费力。


    车上的司机也走了下来,看着这情形, 觉得有些犯怵。


    “你, 你没跟我说是这情况啊, 正月都没出呢。”


    黎晓已经要喘不上气了,秦双拎包站在一旁, 看着她扬起的脸上全部是汗。


    “我知道,我知道,我加钱, 给您红包压一压。”


    司机有点犹豫,开口道:“这人还在的吧?”


    “你怎么说话的?”秦双忍不住开口,长人婶也埋怨道:“要是走了的人,还会这么背出来?”


    “我奶奶只是发烧了。”黎晓有点混乱了, 疲惫的喘息听起来很像哭腔,“只是发烧了,去了医院就好了。”


    “你奶奶?”秦双疑惑地看向长人婶,对方说:“亚敏她妈呀。”


    秦双和黎亚敏也是童年玩伴,当下就有些不忍,说:“上我的车吧。”


    黎晓都没力气看她,跌进车里的时候,她只留意着叔婆。


    秦双不是什么热心人,转瞬就又后悔了,可是人已经坐在车里了,把人再赶出去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阿姨,您车里有口罩吗?您戴一个。”


    秦双翻出一盒,给了黎晓一个。


    “谢谢。”


    如果不是叔婆偶尔还有哼声,秦双真有点怕,路上给黎亚敏打去电话,有些不满地让她直接来医院。


    “你妈现在叫都叫不醒,昏昏迷迷的,黎晓一步步给她从家里背到桥头的!”


    挂了电话,秦双瞄了后视镜里的黎晓一眼,见她整个人呆呆的,眼泪一滴滴掉。


    她是不懂的,叔婆论起来好远的关系了,至于吗?


    但一想到黎晓刚才慌神时叫的奶奶,秦双心里忽然挺不是滋味的。


    她感到一阵羞于承认的愧怍。


    秦阿公当然也会生病,但秦双一般都是启星已经妥善处置过后才知道。


    如果老人独居,那么她打电话问候自己父亲又会是怎样一个频率呢?


    秦双了解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总归和黎亚敏差不多。


    她想着,又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黎晓,她看起来在发呆,手却一直搭在叔婆的腕子上扣着脉搏。


    谁也不知道叔婆已经烧了几天,这样意识不清年岁又大的老人家,直接就上了轮床。


    黎晓想去缴费办手续,秦双拿过她手里攥着的社保卡,说:“我去吧,你去看着。”


    黎晓点点头,哑声道:“谢谢阿姨。”


    “不用你谢,该是黎亚敏跟我说谢。”秦双才不喜欢管这些晦气的闲事,眼神里都是厌烦,可见黎晓转身要随叔婆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把揪住黎晓,扯到眼跟前来严厉地低声叮嘱道:“你要有个度,真那什么,别往跟前凑!叫她自己的子女来办!还有!回家了好好洗个澡!衣服换掉!”


    黎晓到底不懂一些忌讳,听得一愣一愣,点了头才被秦双松开。


    黎晓没有经过这样的事,郑秋芬那一趟她不是主事的人,这次轮到叔婆,她倒镇定,人已经在医院里了,自然是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黎晓到底紧绷着,直等黎亚敏匆匆赶到,才算卸了担子。


    秦双开车出来的时候看见黎晓在路边等车,送她回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双今天没有拿成衣服,秦阿公和启星又要走,劝住了今天劝不住明天。


    她也懒得再折腾了,只把车子开去精洗。


    黎晓打车回了家,累得不行,却不知道为什么守着灶,真就一壶一壶乖乖烧水洗澡。


    也是,她通身的汗还捂在身上,夏天都没这么淌过这么多的汗。


    黎晓兑好了热水提到淋浴间里去,几瓢水淋下,浑身的汗被冲掉,湿淋淋的发黏在脖子上,很痒,她洗着洗着却忽然掩面大哭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黎晓坐在床边又给褚瑶打电话,可是电话依旧打不通,她不再尝试,辗转反侧勉强睡了一夜,拿出衣柜里的双肩包往里面塞衣物。


    她准备要去找褚瑶了,不然她会一直幻想着,褚瑶也像叔婆一样被孤寂淹没。


    黎晓这一次出门当然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匆匆忙忙如出逃。


    她要把家好好的封存起来。


    幸好冬天的吃食本来多是耐储存的根茎,而黎晓的冰箱一直是坏的,她不敢囤太多的鲜食,所以家里必须要解决掉的食材,只有昨日用春卷的剩油封浸保存的虾仁和半盒细长柄的小蘑菇。


    菜圃里的青蔬只剩一些菠菜,其他都被黎晓割完了,土地等待着她的回馈,将熟好的河泥拌进土里去,三月的时候好好来场萌发。


    细长柄的小蘑菇,没有出现在黎晓的童年里,她在褚瑶昂贵的沙拉碗里吃到时只觉得寡淡无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能叫做菇,菇不该是晒成干了都能泡开一锅鲜的吗?


    但在三文鱼饭里,这菇滑溜溜的,嚼起来的脆感还解掉了三文鱼的腻,在炒米面里,它格外有一种干香和鲜韧。


    春卷炸过的剩油没有丝毫不好的味道,黎晓烹了蒜末和虾头,所以这油是金红的,蒜香扑鼻。


    她把油篦出来,把小蘑菇倒进去炒干水汽。


    锅里小小的溅着一场烟花,黎晓蹲在打开的橱柜前翻找米面,叔婆给的索面被她塞在里面,打开的时候散着一股清冽的咸味。


    叔婆做的这种汤面某种程度上是黎晓小时候的噩梦,那种细细白白的索面绝对可以有丝分裂,两根都能涨满一整碗。


    黎晓每次吃的时候都只有满腹担忧,怕吃不完被数落,她压根不觉得好吃,只认为叔婆就是寻个由头要刺她几句。


    但其实,叔婆就是觉得索面好吃,她甚至有个索面坛子,黎晓那天被她逼着撑开袋子装索面的时候,她绝望地觉得那坛子一定是个空间宝贝,索面怎么可以源源不断?好像这全世界的索面都产自叔婆的坛子。


    小蘑菇被油煎得干巴巴,滚水‘哗’地冲进去,虾仁和小蘑菇翻滚着,冒起一团咸香。


    菠菜和索面一起沸在白汤里,被漏勺网了出来,倒进汤底里。


    黎晓还是想着要快点吃,快点吃,不然涨满了吃不完叔婆要骂。


    可叔婆不会骂她了。


    不仅仅因为她长大了,也因为她老了。


    黎晓吹了吹细细软软的索面,大大吃了一口,竟然还觉得很好吃。


    “对不起,对不起。”


    黎晓对不起很多人,她按住想要流泪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捧起面碗喝了一大口。


    不过觉得东西好吃,大概不用觉得对不起,叔婆会很高兴的。


    她要吃光这一碗,赶飞机去找褚瑶。


    “我要去找朋友,看看她没事我就回来了。”黎晓对咪咪说:“淼淼说你可以在她那里待几天,豆豆那么那么喜欢你啊,豆豆是淼淼的女儿,淼淼的妈妈你晓得的啦,就是那个小时候能削出长长一条苹果皮喂你吃的阿姨。”


    咪咪安静地看着黎晓,它知道眼前这个小人类以为自己同它是平辈,但咪咪一直当她是小孩的小孩,就连吴丹艳也是小孩,它的主人是郑秋芬,只有郑秋芬。


    它并不是在等黎晓回家,它只是,想等郑秋芬回家。


    后院的小鸡和叔婆家的大鹅都托给了长人婶,黎家的前门就是长人公家的后门,他家养着乌鸡,喂一把是捎带手的事。


    黎晓反复点开启星的微信,想着要不要同他说一声?


    不过想着褚瑶要是没事,她可能三两天都回来了,他这几天又忙,休息日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如果不回来,黎晓报备行程就有点自作多情,就算他回来,那时候黎晓大概率也就在家了。


    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可能是因为很久没见到启星了。


    很久吗?


    她在秦双面前斩钉截铁说跟启星只是朋友的那天是正月初一,正月初一的忌讳很多,黎晓清晰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能口出恶言,否则这一年都会应验这话。


    而黎晓说,她跟启星只是朋友。


    她要走的今天才只是正月十五,不过半个月,又不是九年。


    思来想去,黎晓点开秦阿公的微信,发了一句问候。


    “阿公,元宵节快乐。”


    秦阿公的老人机是启星设置的,页面简洁,打电话、发微信阿公都很娴熟。


    黎晓打的车到了,手机在她掌心微微一震,阿公用一张照片回复了她。


    照片的背影是很体面漂亮的一个家,洁白的石材圆桌,一家人入镜半边,黎晓看见启星左边是启耀,右边是一个漂亮时尚的年轻女人。


    这显然是启家的家宴,桌上的菜都是酒店的外卖,看起来鲜艳昂贵而冰凉。


    仿佛是怕黎晓看不懂这张照片的含义,手机那头的‘秦阿公’又发来四个字——郎才女貌(掩口笑)。


    黎晓捧着手机坐在车里,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手机尾号,‘郎才女貌’四个字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


    片刻后她又点开那张照片拉大,却又没有细看的勇气,下意识按了侧边的锁屏键。


    黑暗的手机屏幕像夜里冻住的冰镜,黎晓看着自己惨白而木然的面孔,心道:‘妈妈们,还真是最擅长对付孩子。’


    黎晓觉得自己在秦双面前说的话,似乎真成了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