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间航班
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 黎晓隔着车窗看见河灯漫漫。
岸上提灯的游人也像一条河,有细细的一脉往何淼的小馆流去。
手机轻震,黎晓又收到一段视频, 她心里蒙着一层惧意, 直至意识到那是何淼的微信而不是秦阿公的微信时才颤着手点开来。
视角很低矮, 很晃动, 是豆豆乖乖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拿着何淼的手机探出栅栏往店铺里照了一圈, 人头攒动, 何淼忙碌的身影一闪而过, 然后清晰地定格在咪咪身上。
“晓晓阿姨,人很多, 妈妈赚钱呢, 我和咪咪要睡觉了,晚安。”
黎晓知道她或许不该在今夜这样匆忙地离开,但何淼一定是行的, 她是妈妈, 她有妈妈。
元宵的烟花活动每正点有一场, 路上游人很多,车开得很慢。
黎晓检视着每一辆电瓶车, 她忽然意识到,启星如果要回来,那么就在这一刻, 如果他连这一刻都不回来,那么下一刻即便他回来,也可能只是为了要离开。
比如取走阿公的春装,带走他满冰箱的山林深海, 开走他那艘宇宙飞船。
黎晓驶出了明亮的河流,她转身看着难得在夜晚也璀璨的潺坑村,她回身望向前头,只看见一片冷清。
许久之后,一辆还挂着临牌的黑色SUV从深重的夜色中驶来,驶进这繁华落幕的午夜。
此刻,黎晓正在飞机上做梦,梦见自己和启星坐公交去终点站玩,那里是一个闲置的码头,有一个荒凉的沙场,沙子里埋着贝壳,但都黯淡无光,甚至连完整的也找不到几片。
江海交汇处的水是浑浊的,并没有海天一色的美景,但磅礴和汹涌的气势还是有的。
海风很大,潮腥而清爽的味道,嘴唇的水渍会被海风迅速吹干,所以启星的嘴唇总是尝起来凉凉的,冰冰的。
“现在总不嫌我热啊烫啊都是汗啊。”
启星为了亲她,总是绞尽脑汁,夜半三更天的橘子树也爬过。
有一阵风特别大,大得她都有点害怕了,尤其是闭着眼睛的时候,黎晓觉得自己彷佛置身海底,又似乎身在云端,感觉是悬浮的,只有启星的身体是坐标,只有他的吻是支点。
所以黎晓紧紧地抱着他,他也牢牢抱着黎晓,真是感觉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邻座乘客要一杯水,黎晓微微醒了醒,掀开挡光板看高空之下,人类所铸造的星链。
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想着自己大概是晕机了。
黎晓是不适合离家远行的人,她和褚瑶不一样,褚瑶在任何交通工具上都可以睡着,而且睡眠质量还很不错,能在航班抵达前准时醒来,留出时间补妆。
黎晓觉得很难受,头很疼,身上又冷,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冒,她没有做声,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她其实挺习惯的,也能忍受。
黎晓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可能是太不舒服了,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小得只有八九岁,牵着郑秋芬的手在逛集市。
“奶奶。”
“奶奶。”
黎晓歪出头,看另一个管她奶奶叫奶奶的小孩。
噢,是星星。
秦阿公在这集市上弄了个小小摊位,其实就是一块干净平整地,摆上他自己折腾来的各种溪螺、河螺。
尖尖的长螺剪了尾,已经在盐水里煮熟了的,几两几两称着吃,等同于瓜子一样的小零嘴。
秦阿公的生意不错,盐水螺已经快见底了,河螺还有小小一桶,郑秋芬同他交了班,让他带着启星和黎晓去逛逛。
秦阿公得了几个钱就想着花在他们身上,说要带他们去买炸面包和炸鸡柳吃。
黎晓拿了炸面包真高兴,这面包比她脸还大,油滋滋的,洒满了粗糖粒,松松脆脆,咬开面包里面一层层蓬蓬软软的。
她吃得满嘴油,一抬头,秦阿公不见了,启星也不见了。
黎晓的方向感不好,其实转个身就看见了,她昏头转向地往相反的方向去,没入集市的另一头了。
丢是丢不掉的,黎晓心里知道,但她也心慌害怕。在人群里胡乱钻着,绕了一个圈,绕到郑秋芬摊前来了。
“哎呀,买个小的好了么,这么大一个,几多钱?”郑秋芬抱怨着。
黎晓吐吐气,放下心来,在她身边美滋滋吃面包。
启星抓着炸鸡柳也绕了一个大圈,找见她时气得在摊前跳了段舞。
“你,你走人怎么不说呢?”
黎晓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迷路了,嘟囔道:“反正都在这里啊,又不会丢。”
启星在她身边坐下,打开鸡柳把竹签子递给她,说:“那我以为你丢了嘛!”
“我怎么会丢。”黎晓挺了挺胸膛,郑秋芬好笑地瞧了她一眼,没有戳穿。
“那让你自己走回去,你记不记路啊?”启星问。
“我当然记得。”黎晓先应了再说,又反问启星,“你呢?你记得不记得?”
飞机里的广播音响起,随即传来启星冷笑的声音。
“我忘记了。”
这声音响彻整架飞机,黎晓睁开眼,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就连眼皮都干紧刺痛。
她挣扎坐直身体,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准备降落。
到达褚瑶小区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黎晓是请物业的女士一起到褚瑶家门口的,如果核实情况不妙,她想请对方帮忙打开房门,不过敲了三下,门就开了。
一只锋利的兽眼从门缝里冒出来,吓了黎晓一跳,门再打开一些,原来是只大耳朵德牧,她一愣,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闲适的家居服站在门里。
“瑶瑶的手机为什么是关机状态?”
周远栋还没开口问黎晓是谁,就先被她质问了一句。
“她的手机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的。”
黎晓听出他就是某次来敲褚瑶车窗的男人,板着脸道:“我可以进去吗?”
周远栋觉得自己如果敢说不的话,这个纤瘦而憔悴的女孩可能会把背包一甩,跳起来将他们连人带狗暴打一顿。
她已经摆出了这个架势。
“请您等我一下。”
黎晓还把物业的女士留在了门口,女士见她很警惕,很紧张的样子,就出言替周远栋解释,说他是褚瑶同一层的邻居。
“我知道,”黎晓说:“你想说是熟人?那又怎么样呢?”
周远栋有些惊讶,女孩有种含蓄美,讲话却直白。
黎晓当然来过褚瑶的家,假期也曾留宿。
同她身上那种繁复的美丽相反,她的家十分简洁。
褚瑶的家通常都很香,玄关处有香薰,空气浸染着褚瑶的香水味。
但今天的香味不一样,是从厨房里飘过来的,清淡又浓醇的鸡汤味。
“她还在睡觉。”周远栋道。
黎晓把外套脱掉,在客卫里洗了洗手,这才轻手轻脚地打开褚瑶的房门。
两层窗帘都拉着,屋里昏暗而温暖,褚瑶盖着一条薄被侧睡着,黎晓在她床前蹲下,听见她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她伸手进床头的缝隙,不过是探了几寸,立刻摸到褚瑶的手机,她顺便拿走床头的充电器,将这一室的好眠留给褚瑶。
“麻烦你了。”黎晓对物业的女士说。
她将褚瑶的手机充上电,片刻后手机开机,黎晓看见许多来电记录,除了她的,更多是来自于公司的人事和客户。
“我已经替她请过假了。”周远栋放下一杯水,对黎晓道:“你还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坐飞机坐的,没关系。”黎晓滑了滑未接的来电,竟然没有褚瑶父母的。
虽然可能是凑巧在这个空档没有联系她,但这种凑巧,叫人心里真难过。
褚瑶是独生女,却有着一个大家庭。
她的爸爸更像是一个家庭的族长,她妈妈是合格周到的掌家媳,在这个家族里,她父亲最具权威,最受敬仰,但也要处处操心,出钱出力。
照理来说,褚瑶从小到大总应该沾点光,但她并没有。因为那些叔叔姑姑都很知道,她的父母并不满意她的平庸,宁愿去投资家族里那些更为出众听话的子侄。
到底是为了博取声望,还是旧式的观念根深蒂固呢?褚瑶不知道,她知道自己不好,所以爸妈并不是太喜欢她,既然连父母都不喜欢,那么别人还有什么喜欢她的理由呢?
“有什么问题吗?”周远栋觉得这个忽然到来的女孩很奇怪,但一点也不怀疑她是褚瑶的朋友。
他也见过她,褚瑶床头的一本书里夹着一条四连拍的双人大头贴,她是其中一个女孩。
她们笑容满面,但好像都不是很会摆造型的样子,对着镜头有种生涩感,最后一张两人都没有看镜头,而是看向了彼此。
除了这张大头贴之外,褚瑶家里再没有任何的相片,同父母的,同亲戚的,都没有。
可她看起来明明是松弛、热情,善于交际的美人花。而眼前这个女孩则冷淡平静,莫名忧郁。
不知道为什么,周远栋竟然觉得她们很像。
“没什么。”黎晓看了周远栋一眼,不觉得有什么要跟他交代的必要。
她站起身,想把那只还贴着托运标签泡沫箱搬进厨房,只是刚起身,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又跌坐回了位置上。
“没事,没事。”黎晓连声说,拒绝周远栋的搀扶。
周远栋本想说什么,但被来电打断。
“嗯,已经退烧了。昨晚上就退了,应该不会再烧起来了,跟医生说的进程也差不多。我炖了鸡汤想给她煮面吃,晚上?晚上可以吃粥吧,清淡一点。海参?海参现在就可以吃了?不会太发吗?好,刚好她的朋友来了,那我现在回家去拿。”
他接电话的时候,黎晓又站起来,把泡沫箱拿到厨房拆分。
厨房里鸡汤的香气更浓了,周远栋接完电话,看她摆在灶台上的那些真空的包装很眼熟,转首对趴在外边玩玩具的球球道:“球球,这就是送你番薯干吃的姐姐。”
球球猛地扎进来,耳朵竖得像兔子,大尾巴摇啊摇,黎晓只能摸了摸它,又摸了摸它。
“我回去一趟,我妈给瑶瑶做了点东西。”周远栋道。
“你父母已经见过她了?”黎晓终于是有了一点要了解周远栋的意思。
“还没有,只是听我提起过。”
“好热心。”
“不是,我父母并不是很热心的性格,他们只是了解我。”
黎晓的讶异和褚瑶一模一样,周远栋第二次看到这种眼神,忽然明白了黎晓在划拉那些未读信息的时候,到底为什么那样难过惆怅。
“球球在这里可以吗?”周远栋道:“它很熟悉这里了,不会吵闹的。”
黎晓点了点头,听见门被带上后,她忽然觉得脱力,靠在厨房灶台边好一会。
刚才那通电话让黎晓对周远栋的防备心放低了点,有父母作为背书的确更容易取信于人,黎晓能理解秦双对她的不满意,不论是从遗传还是生长环境来看,她都像一颗贫瘠的苗。
球球没有再黏她,而是蹲坐在一边,睁圆了一双眼,盯着她看。
黎晓捂着发胀的脑袋看着它,干涩地笑了一笑。
大狼狗怎么会这么稳重可爱呢?宠物好像也挺能映照主人性格的。
黎晓摸了摸大狗,努力昂起头来,拍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她不能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郑秋芬人前人后都说,她又乖灵又聪明的,不知道是怎么落到她家这块地里的。
叔婆最差也讲她又凶又护短的,如今听来,也是夸奖。
再说了,人不都得靠自己活?父母是模板?但也可能是个被小孩引以为戒的错题本啊。
多的是,表面光鲜,实则污糟。
第42章 双效药
褚瑶醒来时觉察到家里有人, 她起先当然以为是周远栋,但很快她就听见了黎晓很轻很疲倦的说话声。
“这里没有你能吃诶。这是五味子,泡水喝的。这是年糕, 红色的是红曲米, 黄色的栀子, 绿色是葱, 黑色是黑米,白色是原味, 这些都是我家乡的阿姨自己做的。这些是腊货你也不能吃。黑色这根?这根是墨鱼肠。这个是火腿油焖笋, 我自己做的, 这个配白粥瑶瑶一定喜欢的,你么, 应该还是不能吃的。这些是鳗鲞, 清蒸一下蘸醋可以佐粥可以下酒,这个你大概可以吃,我家的咪咪小时候喜欢吃, 球球也会喜欢吗?”
球球‘呜呜’叫着, 傻狗显然已经爱上黎晓了。
褚瑶站在厨房门口, 看着蹲坐在地上的黎晓,球球趴在地上仰鼻子看她, 神情温柔忧虑。
黎晓听见响动,慢慢抬起眼,顺着那双光溜溜的长腿往上看, 对着褚瑶一笑,道:“新睡衣啊,我没见过,是不是买给自己的年终礼物?”
褚瑶听她说话声气觉得不对, 赶紧走过来往她额头上一搭。
“傻瓜!你怎么发着烧来的?”
黎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觉不出烫热,只反手捂了捂口鼻,有些无措地说:“我发烧了?我可别染给你了,你怎么样?没有你的消息,我很担心。”
褚瑶把黎晓抱在怀里,哽咽道:“我好得很,我长大了,机票我想买就买,想走就走,我好得很!”
周远栋带着海参粥回来的时候,锅里的鸡汤已经用来煮了面了,厨房灶台跟炸了一样,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乱飞。
难得是褚瑶用厨房,可每次都会用成这个样子。
褚瑶给他留了信息,说是带着黎晓去医院了。
“怎么跟双生一样,病也一起病。”周远栋解开衬衫的袖口,往上卷了几卷,系上围裙打理灶台。
灶台光洁如初的时候,两人也回来了,黎晓去房间休息了,褚瑶拧开保温壶闻了闻海参粥的鲜美滋味,就要把周远栋扫地出门。
“好了好了,你也去忙吧。”
周远栋近一米九的身高被她轻轻松松推动,往外走去,只忽一顿足一转身,褚瑶撞进他怀里,被他牢牢抱住,粗糙的指腹很轻地在她唇上描过。
“小没良心的。”
褚瑶的气色肉眼可见好了一大截,面上寡素无妆,却是肤光莹莹的,看不出这几日都昏昏沉沉发着烧。
如果说快乐的□□是灵丹,那好朋友就得是妙药了。
褚瑶等待一个吻,周远栋却是松开了她,道:“去玩吧。”
“好。”褚瑶干脆关上门,脚步轻盈地往房间里飞去,才不管门外的人琢磨自己这回的欲擒故纵怎么会失了效。
黎晓的血单显示她的炎症反应很重,可能是因为年轻还能抗,所以没有其他的症状,只是身体酸痛而已,可以先吃几天的头孢,如果退了烧的话就没关系了。
黎晓吃了药,又蹭了顿爱心鸡汤面,虽然身体还很难受,但起码有个觉能睡。
她闭上眼又睁开,忽然道:“我想到一个问题。”
“床上四件套刚换过,我退烧出了一身汗,全部都换过了。”褚瑶把她脸蛋揉红,“脸皮薄薄,心思不少。”
黎晓被她掐得嘟起嘴,口齿不清地说:“所以说你病中还能大运动,但是却找不到手机给我回个信。”
“我,我真没找到手机,手机在哪找到的?”
“不重要,不重要。”黎晓翻身睡觉,道:“真是大补。”
“保有你清纯的人设好不好?”
“我说人家的鸡汤和海参粥,你说什么?”
“我反正都吃,我得大补!”
黎晓睡在褚瑶香喷喷的床上,唇角是含着笑的,但心情底色仍旧是郁郁的,尤其是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她的笑没有了,眉头微微蹙着,酸痛的感觉蔓延至心头。
褚瑶已经满血复活,正在她身边忙工作,薄膜键盘的响动很轻,鼠标的点击声清脆灵巧。
这款白噪音附带美妙的香氛,被命名为‘褚瑶工作ing’,黎晓很喜欢。
时间在蒙昧的状态下总是特别悬浮,黎晓觉得自己好像才阖了阖眼,但已经翻过去两个小时了。
她眼角有柔软而模糊的白色,是一团皱巴巴的纸巾,褚瑶收回手,倚在床头看着她,神情关切。
“睡觉都在哭,谁欺负你了?”
黎晓找手机,褚瑶拿了给她,说:“全是星星的未接,他惹你啦?”
启星的备注就是星星,黎晓看了一下,算上微信语音,一共二十三个。
“也不是,飞机上打了几个没接,下飞机我想着要不要给他打回去,没想好。”黎晓的眼泪滑下来,“他没惹我,是我自己说做朋友的。”
“你舍不得就反悔好了呀。”褚瑶给她擦眼泪。
“我在他妈妈面前讲的。”黎晓的眼泪越来越多了。
“你为什么会在他妈妈面前讲这个话?”褚瑶不解,听黎晓边淌眼泪边说了原委,气得一会‘你妈怎么这样’,一会又‘他妈怎么那样’。
黎晓想想周远栋,抽泣道:“周远栋的妈妈倒是蛮好的。”
“总比你妈我妈好。”褚瑶只在停车场里远远见过周家父母出来,她藏在车里直等着人家走了才下车,“你要不要打一个回去?”
黎晓拿着手机沉默很久,只给一个看着眼熟的座机号码拨了回去,那头原来是村委,问她职工医保转农村医保的事。
“我现在在外地,嗯,会回去的,嗯,过几天吧。”黎晓一一应答。
褚瑶在边上听了一会,电话挂断后问:“你们村委还给每个人的农村医保贴一部分?”
“财政上有多会贴的。”黎晓想起那电费户头的余额,肯定就不是这笔钱了,只能是启星缴纳的,她就知道是这样。
黎晓捂了捂眼睛,找出那张照片给褚瑶看,涩声道:“家宴,他妈妈发过来的。”
照片褚瑶还没看出什么滋味来,一看那‘郎才女貌’,气得骂了句脏话,道:“他妈真够难搞的,你确定要这么个婆婆?拿老人家的手机给你发这个,那头估计叫她删掉了。”
“什么婆婆啊。”黎晓觉得褚瑶根本就在说虚无缥缈的事,蒙在被子里,“他都不知道还回不回村里来。”
褚瑶拉大照片研究了一会,说:“光这照片里来看,我不会觉得他们男女之间有什么诶,你不是说他们兄弟关系并不亲近?可他的肢体明显还往他弟弟那边倾斜一些。”
黎晓凑过去看看,看着看着,手指忽然往照片边角一滑,有个跟秦双差不多年纪女人坐在那,和那个年轻女人应该是母女关系。
这女人只露出了半张脸,黎晓拉大后照片就变形了,看不清,她又缩小,皱着眉头盯着那半张脸看。
“你看人家妈干嘛?”褚瑶不解。
黎晓莫名觉得这半张脸有点眼熟,但是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可能是有点魔怔了,就摇摇头道:“没事。”
褚瑶去热海参粥了,还给粥拍了张照片,黎晓搅了搅粥,轻声笑:“这个感觉不是能轻易甩掉的类型。”
“唔,是呢。”褚瑶仔细琢磨了一会,道:“奇怪,但也不觉得他黏人,可能是因为睡觉太舒服了。”
黎晓无力地艰难竖起一个大拇指。
“他妈妈是卖床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床巨舒服。”褚瑶说:“我第一次跟他过夜居然就睡着了,睡得挺熟,醒过来的时候吓死了,以为他给我下药了,第二回没忍住又去了,忍着没吃东西没喝水,结果还是睡过去了。有一次是在外面做的,回来的时候在他车上居然也睡着了。”
“在外面哪里做?”黎晓感觉脑袋烧烧的。
褚瑶有一丢丢不好意思,道:“他办公室。”
黎晓猫猫眯眼笑,褚瑶说:“难得是颗双效药。”
周远栋的公司规模不大,他跟合伙人一人一间办公室,这几天都是合伙人在忙,见他一来,赶紧撂下挑子跑去陪老婆孩子了。
周远栋忙到晚上九点多,就吃了根香蕉,肚子不饿也饿了。
他妈妈做的东西他哪有没吃过的?可海参粥经褚瑶的手一拍就显得特别诱惑。
“我现在回去了,有什么想吃的?”
直到他开车到了小区门口褚瑶都没回复,周远栋想她应该是休息了,小区外的面包店这个时间在出售盲盒,他犹豫着要不要买一个给她们第二天当早餐的时候,就瞧见面包店外的餐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周远栋开车离去,停好车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个男人,他总觉得自己见过。
周远栋走回来的时候,面包店已经关门了,招牌投影到地上的金黄小面包在那男人的脚边上打着旋。
周远栋走近他,那男人抬眼看他,神情非常冷漠,像一具被人丢在这里的橱窗模特。
‘本人的气质和那照片上也差别太大了。’周远栋想。
但是还挺扎眼,只不过没有那天夜里,他在褚瑶手机上瞄到时那么刺目。
褚瑶不但拉大看,还上上下下看,周远栋以为她准备翻别人牌子,睡意全消,直接通宵了。
“你这么追过来,有点变态吧。”
假人一下活了,惊疑警惕,妒与怒暂且压抑着。
周远栋看着别人被撂觉得挺好玩,又皱眉问:“你怎么知道褚瑶的地址?”
启星看了他一会,大概也猜到他算什么人。
“她寄过东西。”一开嗓,真是嘶哑得像块烂布。
快递盒的纸箱子垒在秦阿公的杂物房里,卖是卖掉了,地址启星也记住了。
周远栋看启星恹恹的状态倒是不像什么变态凶徒,更像是三班倒之后还赶了飞机出差,在飞机上还做了个ppt的样子。
“你就穿这点衣服在外面过一夜得冻死,边上那旅馆住一夜,明先回去吧。”周远栋深有体会地说:“她俩待在一块不需要男人,你别添堵。你这样子叫瑶瑶看见了,保准说你变态,她不喜欢别人一个劲穷追猛打的。要是这趟回去了,你俩还能成,那就什么事儿都拆不掉了。”
因为褚瑶肯定是劝分不劝和的。
“她会回来吗?”启星竟然问他。
周远栋看他蛮可怜的,想了想说:“我看她带了一箱特产,但她自己的行李不多,瑶瑶先前生病了,她联系不上所以来看看,但也没想着不回去。”
启星像是给冻僵了,都是成年人了也没必要多费口舌,周远栋走时只说:“回去等她兴许等得到,在这等她等不到。”
第43章 春夜归人
黎晓在褚瑶家里养了五天, 明明是她飞过来确保褚瑶的状态,结果自己病在这里。
她每天吃不了太多东西,褚瑶让她把掉掉的斤两养回去了再走, 但是她不想耽误褚瑶的工作。
“又没关系。”褚瑶说。
“我还不知道你。”黎晓蹲在行李箱前收拾东西, 褚瑶叹气, 说:“不挣钱不行啊, 没钱猫狗都嫌弃。”
“猫猫狗狗才不会嫌弃,”黎晓说:“只有人会。”
“你是因为他回去的吗?”褚瑶问。
黎晓愣了一下, 说:“起先我回去的时候, 没想过他还在那里, 但是因为他在,我觉得老家的日子好像更有滋味了。”
天晴的时候更蓝透, 天雨的时候更黑浓, 风柔的时候似水,风烈的时候似割,好像一切一切, 都更鲜活一层。
“他是鸡汤里的盐啊。”褚瑶说。
黎晓看着她, 笑了一下, “你也是盐。”
褚瑶展颜一笑,并没打趣着让她为自己这撮盐留下, 她和黎晓起码还有一个人还想着回家呢,这总是好事。
正月的机票价格涨了很多,航班抵达时, 黎晓就接到褚瑶转过来的两个设计单。
她琢磨着思路,又想着现在大家都开工了,她可以找一下有兼职需求的岗位,带着作品集去见工。
黎晓坐进车里, 又点开启星的微信和朋友圈又看了看,没有任何的更新。
她没有给启星回拨电话,启星也没有再打过。
黎晓看向车窗外,夜色沉沉如墨。
她背着包下了车,土地的腥涩气骤然涌入她的鼻腔,像是万物复苏的味道。
原来在刚才那一段静默行驶的时间里,有过一场静默的小雨。
春天的第一场夜雨,通常都发生在不为人知的夜,被黎晓这个归人巧合地碰见了。
秦家巷弄口的路灯白绒绒的,照亮斜刺里几株弯曲低矮的梅。
虽过了立春,但这时节冬意尚存,花影斑驳,已经迫不及待要走出冬的幽闭。
黎晓往巷弄里走了几步,秦家没在黑暗里。
这个时间,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未归,黎晓揣度着,往家中走去。
几天不见,篱笆院门上藤蔓就已经萌发了试探暖意的须芽,被深夜的雾气晕成绿茸茸的一片,仿佛一个若隐若现的结界入口。
黎晓推开篱笆时,被门口坐着的人惊得一跳,细细的幼茎和纤巧的女人同时在凝固的黑夜里颤抖,启星仰起脸,肌肤白得像是一片寒冷的月色。
黎晓怎么也没想到启星会坐在家门口等她回来,她愣了很一会,上前几步,有些无措地问:“你怎么坐在这里呢?冷不冷?怎么都没穿外套?”
启星看着她,似乎是在确认梦与幻,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
黎晓掏钥匙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眼睁睁看着启星反手用一把银色的钥匙拧开了屋门,钥匙一看就是后配的,但也没那么光亮,已经被使用过一段时间。
咪咪就在小方桌下的窝里望着她,轻轻‘喵’了一声。
黎晓反而客人似得跟启星身后进屋去,他的外套正随意丢在方桌上。
“你在等我?等了多久?”她站在桌前,小声问。
启星抬眼看黎晓,她立刻意识到那个答案。
九年,他等了自己九年多。
但启星却轻描淡写地说:“没多久,再过会我就回去了,没有航班了。”
他当着黎晓的面把私配的钥匙放进兜里,黎晓一时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反而觉得自己愚钝。
“楼上的瓦片,二楼的花窗,是你修理的吗?户头的电费也是你缴的吗?我先前以为是村里的财政有多。”她声若蚊呐地说:“多少钱?我还给你。”
启星脸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黎晓看见他眼底甚至涌现恨色,不由得心里一颤。
“对不起,没接你的电话。我,我,反正没几天就回来了,只是看看朋友。”黎晓蹩脚地解释着。
“没关系,都一样。”启星大度地笑了起来,神情看起来有点诡异,“反正我应该很习惯了。你的妈妈,我的妈妈都是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也不需要同我们交代什么。我们不过是困在这滩淤泥的水鬼,她们偶尔经过,丢几个祭品平息一下我们的怨愤。就算我们长大了,可生恩养恩就像一把剪不断的提线,是吗?”
“不,不是的。”黎晓震惊地看着启星,他慢慢收起笑来,靠在椅上听着她慌乱地说:“你有阿公啊,我有奶奶,这里不是淤泥滩,是你的家,是我的家。”
“家?对你来说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所在。”启星一嗤,笑道:“但对我来说,是小时候跑不脱,现在也走不掉的地方。”
黎晓无言以对,见他唇色泛白,便想去烧一壶热水好给他暖回血色。
只是她刚转过身,手腕就立刻被启星攥住,将她重重拽了过去。
黎晓跌在他怀里,他手上力道很大,如果不是冬装厚实的话,黎晓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会被捏碎。
“还去哪里?”
启星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但黎晓也不是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他冲过去揍启鹏的时候样子凶恶极了,好几个成年人一起去拽他都拽不住。
启鹏被他打得下巴都脱臼了,非常狼狈地淌了一脖子的口水,又恨又怕又不敢置信地看着启星,骂也骂不出声,像个又脏又恶心的怪物。
黎晓只有那一次被启星吓到了,可那件事落到最后,所有人轻轻揭过,伤得最深的只有他。
黎晓猛地一抖,几乎泛起一阵呕意,她忽然想起照片边角,那只有半张面孔的女人是谁了。
父母背叛他第一次,黎晓背弃他第二次,也许将有血淋淋的第三次。
她不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黎晓的手腕好疼,她没挣扎,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满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启星的神色骤然和缓,但又警惕地看着她。
“我去烧壶热水,你脸上很冰。”
启星没有松手,看着黎晓从他怀里站直身体,单手拿掉围巾,又想把羽绒服也脱掉,以展示自己并无再要出门的意思。
白色的绒衫和简单的牛仔裤包裹着她,她小心翼翼把手从启星的桎梏中挪了出来,彻底将羽绒服脱掉,叠在启星的外套上。
因为刚才一路背着包走过来,所以黎晓并不觉得冷。
启星定定看着她,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无礼。
黎晓感觉到他似乎是在谴责自己,略略抿唇,她心底不安,脉搏跳动,却又敢转身去接水,背对着他。
她是顺直的黑发,为了在飞机上更舒适好打理些,所以编成了一条低低的疏松麻花辫,看起来沉静而轻盈。
灌水的声音冒到顶,黎晓拧开小小的蓝色炉火,把水壶放了上去,又走到水槽前将撩开的窗帘放下。
炉火的光芒在黑暗里散得更大,黎晓和启星的影子铺满了整个厨房,重重叠叠,交错难辨。
“住在村里是比较不方便,其实我可以照顾阿公的,他在城里住不惯。”黎晓轻声说。
“你在装什么傻?折磨我很有意思吗?”启星不信黎晓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心脏痛得要命,只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黎晓杀死在将到来的黎明晓光里。
黎晓有些惊惶地瞥了启星一眼,他阴沉沉的神色真有点像深潭里爬出来的怨鬼。
她想着启星说的那番话,犹豫着开口,“你怎么了?同你妈妈闹别扭了?”
她没有提那张照片的事,只是浅浅试探着。
令人作呕的家宴,满桌的敷衍假笑,吃过饭后还要陪客。
启鹏夹着烟谈笑风生,仿佛在座都已经是亲家了。
启星开车回来时车窗敞了一路,只怕身上残留着烟味。
小馆那个时间段还在清理,何淼疲倦却喜气洋洋,吴丹艳笑呵呵同他说,黎晓去找朋友玩了。
这是黎晓给出的一个轻松的借口。
秦阿公还在启家,启星折回去照看他时,只听秦双在他房间里哭,因启星要走,秦阿公拖着疲倦苍老的声音百般安慰着她。
启星嗤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转而买了早班的机票去找黎晓,空跑一场。
黎晓听着他的笑声,心里发涩,她可以不联系陈美淑,但启星做不到跟秦双断绝,还有秦阿公在呢。
黎晓柔声安慰道:“你妈妈心里还是有你的,她只是跟你想法不一样,不代表她不爱你。”
“噢?”启星的语气似乎是嘲笑她愚蠢的执念,又似乎是恍然大悟,他走到黎晓背后,挽住她的辫子轻嗅,俯视着她低垂的颈子,“原来,你一直认为控制等同于爱吗?”
黎晓猛然意识到自己胡乱的安慰有多么恶毒,只是还没说话就被启星紧紧钳在怀里。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像是惊吓,像是惶然,像是兴奋,他唇贴在脖颈上,唇瓣还在开合说话,甚至连舌尖也会勾触而过。
“那我知道了,看来是我一直以来的表现方式不对。”
黎晓感觉到启星灼烫的呼吸和啃噬的欲望,他真恨不得吃掉她。
黎晓像是被叼咬住了,动弹不得,略略挣扎都会换来更用力的禁锢。
她被启星抱得好紧,骨骼和血肉都被挤压着,马上要被包进他胸腔里。
黎晓侧眸一看,就能看见他那颗鲜红心脏在跃动,紫红的血管愤怒地鼓胀着。
她急促地呵着气,血液因为启星摩挲抚弄而松动,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暖意奔腾,连她的小脚趾似乎受到了包裹。
黎晓的心鼓胀着,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她的眼泪一粒粒掉出来,在这个窒息地拥抱里,黎晓哭不出声来,过了很一会启星才感觉到她的抽噎颤抖,臂膀稍稍一松,黎晓呼吸自如,泪如泉涌,却感到一种令她难以忍受的疏远。
黎晓在启星的环绕里转了个身,竟踮起脚紧紧抱住了他。
启星立刻将她抱上身,唇肉重重摩挲着她的脸颊,呼吸如丝网,缥缈却稠密。
他的手掌有些粗鲁地揉搓着她的背脊后颈,最后却轻轻落在她发顶。
这不是控制,是一种更柔更重的感觉,是珍视。
启星的手掌慢慢抚下来,停在黎晓脸侧,指腹沿着她的耳廓轻轻刮搔。
水壶沸腾起来,黎晓埋在他肩头呜咽,左一重水声,右一重水声,都汹涌而滚烫。
启星抱着她侧身关了炉火,没有碰水壶,也没有说话。
黎晓始终埋在启星肩头,呼吸轻轻拂在他颈上。她一动不动太久,以致于启星以为她哭睡着了,却听她仿若梦呓般呢喃道:“我很想你。”
黎晓竟然忘了启星的怀抱会有这么宽阔这么温暖,可以安放全部的,好与不好的她。
“我没跟你说自己要离开几天,因为我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连话都不敢交代。很可笑对不对?你不在才几天呀?又不是九年。其实那九年里,哪怕有一天醒着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也会在梦里梦到你。”
这话其实在见到启星的那一刻就该说的,但是她不敢。
她非得看到启星藏匿钥匙,非得被握碎了骨头,非得听见他的恨意,非得逼得他都要疯掉了,她非得反复确认他的心意。
黎晓是个龌龊又矛盾的胆小鬼。
太激进太热烈,她会萌生退意,太沉默太温柔,她会肆意浪费。
“是我的错。”
启星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她抱得好紧,这种温柔的禁锢感让黎晓觉得舒服极了,她的胸膛被挤压着,喘息微微,甚至感受到两颗心脏在共振。
“我不该任由她对你说那样的话。”
黎晓摇着头,眼泪珠子有些掉在地上,有些渗进启星的毛衣。
“还做朋友吗?”
黎晓顿了一顿,摇了摇头,她觉得很难为情,挣了挣想从启星怀里出来。
启星没彻底松手,黎晓只觉坐到了什么冰硬的东西上,发现启星把她搁在灶台上了,依旧是圈着她。
昏暗的光芒中,他的眸子被睫毛一遮,疏疏淡淡像月下的林子,暧昧而混沌。
启星直直注视着她,一言不发开始啃噬她。
她有些受不住,垂掩着的睫毛轻轻颤动,酥麻和疼痛一阵一阵,清晰又混乱,叫她无力招架。
这个吻间隔了好久好久,所以持续了很长很长。
他们的初吻就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启星帮她拿吊柜里的红糖,勒索一个吻做酬劳。
他那时远不比现在有耐性,想要就说了,说了就做了,做就做个彻底,有种天经地义的小小傲慢,他知道黎晓会答应的,他知道她也喜欢他,他就是比她笃定。
那个吻是短促而躁动的,浅尝辄止,与其说是吻,更像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在她唇上滚过,好痒。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吻,在阁楼的蚝壳窗下,黎晓只觉得很烫,欲望的火,羞耻的火,绝望的火,把她的心烧成一块黑洞。
可是春天来了,地气上涌,黎晓自己也挡不住萌发。
敏感的花朵悄悄竖起了绒芽,倾听身体里河流潺潺流淌的声音。
黎晓的舌底被勾弄着,她轻轻一颤,细微的哼叫甚至被唇肉不断黏分相触的响动盖过。
太疼了,他就吮一吮,太痒了,他就咬一咬,太爽了,他就顿一顿。
启星比黎晓还要知道她的喜好,当然。
他的唇离开时,黎晓还不自觉微张着唇,红润的舌尖无措地在肿湿的唇瓣上舔了舔。
“还做朋友吗?”
黎晓的眼里湿漉漉的,看启星近在咫尺的脸也觉雾蒙蒙一团。
她没留意到自己的腿缠住了启星的腰,只是有点委屈地想着,‘干嘛还要问,哪有这样做朋友的。’
“不做了。”她的声音有点黏糊糊的,眨一眨眼,滑下两行泪去,他的面孔才清晰起来。
“那做什么?”启星的神情好潮湿,不是夏天淋漓的雨水,而是冬天凝在玻璃上的雾气,因为情热而迷乱,一味追问着,“嗯?做什么?”
“做,爱人。”
黎晓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么糟糕,又或许她知道,她非常知道,因为启星正看着她,目光颤也不颤,小小的黎晓缩在他眸珠里,像一朵雾蒙蒙的花,淌着无尽的露珠。
所以,她才在那么多词汇里故意挑准了这一个,暧昧停顿。
黎晓,是有点好胜心和坏主意的。
她慢慢扬起下巴,在他绷紧的下颌上轻碰,这都不算一个吻,仿佛小猫小狗试探的轻嗅,看看这个人会不会排斥她,喜不喜欢她。
她在确认一个早就确认的问题,在校对一个百分百正确的答案,在撩拨一根快要断掉的弦。
启星低了低头,他没有吻她,只是轻轻地,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
第44章 凌晨三点
黎晓醒来的时候以为昨夜的一切是梦, 不仅仅是因为外面正在下一场小雨,天色如夜半。
而是那些事,根本就跟她做的那些荒诞又没限制的梦一模一样。
黎晓迷蒙着, 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 她贴身穿着的只是一件单薄的工字背心, 侧身睡着的时候, 肩头露在外面。
那点濡湿已经干掉了,但牙印还在。
大概六七点钟的时候, 启星离开了一趟, 大概是回去看秦阿公了。
阿公房里多安了感应监控, 有异样会自动给启星打报警电话。
再回来的时候,他携进来一股凉意, 黎晓不由自主蜷进被筒里, 只被他挖了出来,肩头上传来一阵疼痛和含吮的酥麻感。
启星咬得不轻,他总是还有点怨愤的。
黎晓陷在床铺里, 像是陷在一块厚厚的墨绿苔藓里, 又软又潮。
她摸了摸, 被窝里扯出一件软绵的牛仔衬衫来,像是一不小心在梅雨季里清洗了它, 结果整整一个月也干不了。
黎晓既困惑又羞耻,她不记得启星是什么时候把她的辫子打散掉的,只记得他一遍遍用手指梳弄着, 只记得楼梯上跌撞拥吻时,她被高高抱起,低头吻他时,长发把他们两个都掩住了。
她更不记得这件衬衫是什么时候垫在她身下的, 但用途总归是很明显的。
仔细看,水渍轮廓甚至是一波一波的,像是凝固的涟漪,也是黎晓春来的雨水。
启星的这件衬衫是穿在一件黑色高领线衫外头的,线衫他一直都没有脱。
黎晓皱着脸看向一旁的夜灯,灯罩还有残留的余温,他走的时候才关掉的。
而那时候,一直都亮着。
所以她脸上的表情被启星看得清清楚楚,而启星却穿得齐整,只是俯身欣赏着,把玩着,肩背在光芒里被勾勒成一座黑色的山峦,看起来有些遥远,甚至有些冷漠。
黎晓在战栗和垮塌中沿着他既定的山峦起起伏伏,她后知后觉,原来启星没被她的道歉和剖白完全说服,他只是换了个方式。
这种指控,不不,是控制,太下作太甜蜜。
黎晓随手扯了个什么捂住脸,一股淡淡的潮腥气和启星的味道瞬间蒙住她。
她对自己也服气了,默默将衬衫抓到一边去,钻进被筒里去了。
被筒里虽然闷闷的,呼出的热气都盖了回来,但被窝给人的安全是满分,黎晓睁着眼,睫毛在被褥上划拉着。
‘星星是不是没准备?’
‘那他下班回来应该会买?不要买些稀奇古怪的款式就好了,他好像变得有点恶劣,也不是,从前每次从父母家回来,也都要怪上几天才会乖。’
黎晓摸了摸肩头的牙印子,她其实很想把启星也留在她的被窝里。
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启星还很生涩,有些摸不着门路,凭着本能胡来,有点蠢蠢的,又非常自信。
吻着吻着,他忽然直起身,俯身拎起地上的裤子,掏出一大把蓝蓝绿绿的散在床上,随便拿了一个叼着撕开。
黎晓遮着眼偷偷看,启星没给黎晓参与选择的机会,只是把黏在唇上的包装碎片用舌尖舔掉吹开,咧嘴一笑,道:“很多味道,都会用掉,会舒服的。”
他说对了一句,又说错了一句,没有都用掉,但的确很舒服。
“你保证吗?”启星在水波间索要一个承诺。
“保,保证。”黎晓以为自己说了他想要听的话,“保证对你诚实。”
“不对。”启星按着她的唇,摇了摇手指,“保证对自己诚实。”
余韵悠悠,记忆如浪,黎晓在被窝里蜷起身来,微微喘息着,觉得自己真是要完蛋了。
信息提示音响起好一会,她才探出手,摸索了半天,才发现手机就摆在床头柜上。
见是启星发来的,黎晓喘了口气,一翻身趴在床上。
“醒了吗?记得吃饭。”
“买了太阳能的热水器,下午就到。”
黎晓听听窗外雨声,回道:“下雨呢。”
启星的回复很凝练,也很快速。
“有电辅热,雨会停。”
“去吃,干煎馄饨和奶茶复热一下。”
黎晓一下坐起身,赶紧穿衣服洗漱下楼。
启星没说早饭,也没说午饭,原来他准备的是早午饭。
不只馄饨和红茶,还有气孔大大的吐司片夹着一片奶酪和几叠火腿片,以及一碗去了蒂的红草莓。
黎晓快乐地拿着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抿开小火焖煎馄饨,又把奶茶倒进小锅里热得微微冒泡就倒出来。
“好香。”是红糖桂圆姜片的甜香气,喝起来又醇厚又甜蜜,浑身都暖洋洋的。
黎晓揣测红糖桂圆炖蛋大概会是秦阿公的早餐,同样的材料流程稍稍一变,启星就能兼顾家人的口味,做出不同的美食。
启星做的三明治黎晓是第一次吃,她也吃过不少成品的三明治,只觉得面包片软软的,鸡排或培根都是一个味,蔬菜烂烂的,她也觉得蛮好吃,只不过么,实在不能跟启星做的这个相比较。
吐司片并不一味柔软,而是很有嚼劲,抹了一层白绿的酸奶香草酱,应该就是黎晓菜圃种的那些,好像全都用了,香气杂糅而清新,奶酪和火腿片咸香脂柔。
黎晓手里是半个三明治,另外半个肯定在启星肚子里。
而馄饨一看就是吴丹艳包的,凌晨的时候,何淼曾发来几条语音,黎晓到现在才听。
她很忙却很有精神,说小馆这两天除了堂食走得很好以外,连这种馄饨、年糕的半成品都卖了很多。
稍微客闲一点的时候,全家都得坐下来备菜,她爸爸这几天都在湖边挑野荠菜,说菜市场里的那些粗粗大大,不够鲜。
但野生的哪够卖的,忙活了一天采来的量,也就够包七八盒,已经交到启星冰箱里去了,他俩一人一半,让黎晓回来的时候记得去拿,免得放在店里混淆了,给卖掉了。
荠菜馄饨本来是煮食的,可若等到黎晓起床,只能是一碗荠菜肉丸和薄薄烂烂的片汤了。
所以启星做成了煎馄饨,小小一只,皮子很薄,微焦而韧。
黎晓以为自己是吃不完的,但她有点小瞧自己了,除了草莓剩了两颗之外,她全都吃完了。
碗碟一只只洗干净,黎晓先去叔婆家里看了看,没有回来,她又去秦家看望秦阿公。
开门,折回来拿草莓,啊呜吃掉,出门!
阿正公在房间里一边同启星打电话,一边很嫌弃地拿着根拐杖看来看去。
“诶诶,不讲了,晓晓来了,现下你安心了,我不出去了。”
启星并不安心,不知是说了什么,叫秦阿公露出个无奈又有点惊喜,挑着一双掺白的眉毛,含笑把手机交给黎晓,示意她听电话。
“喂,”黎晓微微侧过身,有点羞涩,“怎么了?”
“你帮我劝劝阿公,他闲不住一定会出门的,让他拄拐杖。”
“好。”
“吃了吗?”
“嗯。”
“好吃吗?”
“嗯!”
启星轻轻一笑,道:“好,挂了。”
黎晓挂了电话,就见秦阿公坐在摇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淼淼讲你前几天出门去了?星星该是很想你的,那几天的话比在他爸妈家还要少。”
“嗯,去看了一个朋友。”黎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秦阿公又问起叔婆生病的事,“我听阿双讲过了,多亏你哦。”
“叔婆还没回来呢。”黎晓有点担心,“我也没有她家其他人的微信。”
“好像还是没出院,转到咱们镇上医院养着了。”秦阿公说:“她有子女会照顾的,你莫管了。”
秦双这样讲,秦阿公还是这样讲,黎晓有点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星星买了新车子,你晓得不?”秦阿公又说。
“真的呀,我还不知,那么早起下雨也不怕了。”黎晓笑着,秦阿公也笑。
“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往后你们方便出去玩了。元宵那天他回来了一趟,你大概是走掉了,是不是走得急,没有同他讲?难怪他隔天来接我的时候整个人都看起来不对劲,回来这几天也郁闷的,就今天早起那个脸色最好看,同花开了一样。”秦阿公笑着看黎晓。
花开一样的脸色?可启星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吧,可能只是在她床头眯了一小会。
黎晓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问:“阿公,元宵那天你们在家里请客吃饭?”
“诶,你怎么晓得?星星讲的?”秦阿公说:“是他爸爸妈妈在家里请了客,不过人头我都不熟,是他们的朋友。”
秦阿公看了黎晓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是知道了什么,忙道:“那么星星大概同你解释了吧?他对那个女孩没有意思的,只是两边父母觉得知根知底,所以介绍认识一下,吃个便饭。”
“知根知底?”黎晓极艰难地问。
“论是论得上,他们两个的父母是朋友嘛,不过感情的事不是这样算的,晓晓,你不要生气啊,星星同那个女孩没什么私交,但总是要讲点礼貌的,我个老头子还在那里,他不好走掉,说起来是家宴,也不是什么相亲。”
秦阿公竭尽全力安抚她,黎晓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我没有生气。”
“生气也没关系啦,你骂星星一顿好了。”秦阿公觑着黎晓的表情,问:“阿晓,话都说到这了。那么阿公问你哦,你现如今真真正正是同星星要好了吗?”
黎晓本来要点头的,不过忽又起了心思。
“阿公,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再同你讲。”
“什么啊。”
“你出门要拄拐杖。
秦阿公无语,“很难看的呀。”
那么,黎晓只抿起嘴巴。
秦阿公勉为其难道:“好呐。”
黎晓这才笑起来,垂了垂眼,道:“是要好了。”
秦阿公一抚掌,“好呀好呀。”
他自欣喜着,忽然觉得这一连大大小小鞭炮般的事情,好像都可以因为黎晓这一垂眼的羞赧而串联起来。
秦阿公默了默,又想起初一那天秦双和启星母子俩的争执,秦双那含糊其辞的解释忽然有了一个精准的答案。
“我是很欢喜的,我心里早早是想定你的,但是不敢讲,如今你们自己定了,那么最好最圆满。”秦阿公这话说得很慢,他又想了想,道:“他爸爸妈妈那边,我也不是讲他们不要紧哦,只不过么,你们自己的心意要紧,情意难得。”
秦阿公的一字一句都很平静笃定,而黎晓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她想起凌晨三点时,自己无力地呜呜咽咽着对启星保证,绝不再忤逆自己的心,去顺别人的意。
第45章 新土豆和麦面
濛濛细雨里, 田头总有人在播种。
黎晓背着那一篓土豆朝正在田里忙碌的长人伯傻笑,就像是拿着卷子站在老师办公室门,等着她点头容许自己进门问问题。
“荷花婶的地你也要种吗?”长人伯问, 他嘴里的荷花婶就是叔婆啦。
黎晓指一指叔婆田边道上的许多灰土, 说:“我们连灰土都烧好了, 总是要种的。”
灰土是她俩冬天的时候一点点挖来各种草木晒干, 然后同泥土铺搀好,连着土一起烧的, 这种灰土烧起来很慢, 差不多是阴燃状态。
黎晓干这事跟做贼一样, 不敢走,守着嘛, 却又东张西望, 鬼鬼祟祟的。
很多阿公阿婆都被她这样子老实人做坏事的滑稽样子引过来瞧,以为她在地里挖出金疙瘩了。
叔婆同她保证,如果被启星发现, 跑来抓她俩的话, 那她这个老太婆一力承担, 黎晓只管逃走就是了。
烧灰土时叔婆已经教过黎晓,种土豆是不用耙地的, 只需要挖坑,要深一点,冬天席面上装甜汤的那个海碗那么深就行了, 坑底要铺一把熟灰土,然后用锄头扒拉一点泥。
“扔番芋。”长人伯拄着拐杖努努嘴。
黎晓把一个土豆丢进坑底,然后用锄头把刚刚挖出来的泥巴都覆盖回去。
“过十来天就出苗了,那时候草也长出来了, 有空就过来拔拔喽,不过草是拔不完的,拔不干净的。”长人老师已经看出黎晓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呆瓜学生了,怕她一天到晚守着杂草下死手,“等番芋芽长好了,野草就抢不过了,不过番芋芽也不能留太多,不然长不好。”
“好像四月份就可以吃了哦。”在黎晓记忆里,好像不用完完全全等到夏天就能吃到土豆。
“那种小番芋啊,吃也是可以吃的,哪里舍得,没长大嘛,嫩是嫩的,尝尝鲜。但是挖的时候伤到根,可能一把土豆都不长了,你叔婆疼你给你吃嘛。”长人伯笑道,往自己田头忙去了。
黎晓小时候从来不觉得叔婆疼自己,只觉得她总耷拉着一张脸,就算送东西来也是不情不愿,满脸嫌弃的,模样好难看。
可她送来的新土豆却漂亮,小而光润,薄皮都不用削,手指稍微一抿就翘起来了,只有那几天的土豆白水加盐巴一煮,就松绵喷香。
人都好纠结,还是食物最坦白。
灰头土脸满脚泥巴的小农女黎晓远远就看见启星下班回来了,招呼都没打一声,赶紧抱着锄头就往家里跑,篓子在身背后甩得飞起。
她急急忙忙放下东西上楼洗澡,头发搓搓,脖子搓搓,脚底板蹭蹭。
黎晓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她买了一把理发剪刀自己剪,但也只是修修发尾的分叉,她的发型就没有变过,从小到大都是黑长直,褚瑶给她烫过一次性卷,也挺好看的,但是卷发要打理,护理的东西一大堆,又花时间又花钱。
黎晓对着镜子梳头发,‘会不会太乏味了呢。’
手机一亮,黎晓看了一眼。
启星说:“吃饭。”
她下意识看向镜子,镜中人的唇角微微翘着,洁净清澈。
黎晓觉得还不错,钻进衣柜里找衣服,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她还强行搭配了一下,穿了打底、衬衫和杏色开衫,披了个围巾往秦家去。
阿公乖得像个宝宝一样坐在方桌前等她,伸手接过她怀里的咪咪摸了一会,又小心翼翼放进桌边的猫窝里。
“吃面吃面,今天吃猪骨面,随便吃吃哈。”
启星就算是快手菜也不随便,就算是随随便便也很好吃。
黎晓走进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但是启星已经都弄好了,不然也不会给她发消息。
灶台上三碗粗粗的麦面,虾仁红通通,包菜绿嫩嫩,阿公那碗里有一只水滴状的荷包蛋。
另外两碗里没有,不过启星在切一块牛肉,并不是五香牛腱子那种韧韧薄片,薄厚像小面排,一片片软在碟子里,牛肉表面有密密的胡椒,有股蜂蜜味,黎晓感觉应该是西式的做法,肉随着刀刃的切割而摇晃,不断渗出肉汁,看起来诱人极了。
“拿筷子。”启星似乎以为黎晓凑过来是为了吃肉的,稍微侧开来一点,好让她歪过来夹肉吃。
黎晓先把秦阿公那碗先端去了,又看着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启星觉察到她的目光,俯身忽然在她耳畔轻轻嗅。
厨房里全是食物的香气,甜辣摇晃的牛肉香,浓厚的猪骨汤味,再香也比不过她这抹软软的体香。
“你好香。”启星轻声道,声音像是舔进了黎晓耳朵里,她顿感一阵酥麻,呵气都短促了几分,可他却很快直起身子,解释道:“我今天都在工业园区里走访,开春风大倒是习惯了,只是还去了电镀和铜件的厂子检测,虽然脱了外套,但还是有股金属味。”
黎晓不听话地走近一步,把脸贴在他胳膊上闻了闻,衬衫的羊毛料子润润的,黎晓只闻见他身上的味道,非要说的话,的确还有股冷冰冰的尖锐气味,但很淡了,淡得像是寒风味。
“那么你洗过脸了?”黎晓把下巴抵在他胳膊上,仰脸看他干干净净的脸蛋,突然很想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
“嗯。”启星正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低头在她唇上碾了碾,“今天做什么了?有想我吗?”
“种土豆了,给你吃新土豆。”黎晓眨了眨眼,仰脸望着他。
启星这个年节算是过毁了,一点都没休息好,瘦了,眼下的黑眼圈倒是没有变深,只不过更晕开来了些,他面上明明暗暗,像月光的叠影,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掩着眸子看她时,总好像在思量着什么,黎晓有点害怕,又隐隐期待。
“有想你的。”黎晓小声说。
看着启星微微一笑,黎晓忍不住想,如果她硬是不说,启星会拿她怎么办呢?
“面要糊糊啦!”秦阿公在堂屋里叫。
“麦面没那么容易糊!”启星解掉围裙,伸手在黎晓腰上揽了一下,示意她去端牛肉和给咪咪的小碗清汤,自己端起两碗面走在前头,挡住秦阿公揶揄含笑的目光。
麦面指的是一种鲜面,菜市场里的鲜面也多是机器制的,但麦面大部分都是手制的,所以面条粗粗,最长也只有筷子那么长,还歪歪扭扭的,吃的就是这种质朴粗疏的味道。
麦面的样子同乌冬面很像,但是面条质朴的淡黄,嚼起来也比乌冬面要韧很多,更实在有面香,也不容易泡涨的,浸在又清又浓的汤头里,吃着叫人满足极了。
黎晓说:“明天我来做饭吧,你这样感觉很赶。”
“很快的,料都是备好的,猪骨汤我周末的时候熬了一锅,冷藏了一夜撇了油花,免得有老头说我的汤里都是脂肪嘌呤,喝不得。”
启星幽幽瞥了秦阿公一眼,这对话简直孙子当爷爷,爷爷当孙子了。
秦阿公快乐吃面不接茬,想来是觉得启星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还在厨房里忙活东忙活西太劳累。
黎晓的眼睛被面汤熏得亮晶晶,说:“骨汤虽然补钙效率低,但是炖成汤也会有很多成分可以作为关节补剂,我给咪咪查食谱的时候看到过,老年人老年猫都多喝点。”
桌底下正在喝清汤拆骨肉的咪咪抬起头,轻轻喵了一声。
秦阿公看看咪咪,叹气道:“夫唱妇随,了不得,我们以后日子难过了。”
黎晓脸红红看启星,启星道:“你吃面啊!”
猪骨汤的确一点都不油腻,浓醇却清爽。
黎晓夹起一块厚厚的牛肉,在筷尖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口感比黎晓预期的还要丰富,表层微微焦,胡椒粒粗粗的,竟然还带着点糖壳的脆感,内里柔嫩多汁,肥的部分奶呼呼的,瘦的部分超级香,十足软烂,又甜又辣。
黎晓被这口肉好吃呆了,不由得看向启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这些好吃东西的。
“肉吃不完的,等下做两个三明治当明天的早餐。”启星说。
黎晓咽下肉,满口余香简直了,“我好像只能洗碗。”
启星想了想,道:“开春,种点苦菊、球生菜和罗马生菜吧,还有你那个小香草圃里的那些,罗勒多种一点,夏天拌意面、烤披萨。”
“我不吃这些草。”秦阿公故意道。
启星说:“脆土豆泥拌芝麻酱呢?”
“那个好吃!”好吃到启星一说,秦阿公就记忆犹新。
“那里面除了土豆是熟的,黄瓜、水萝卜、欧芹、生菜都是生的。”启星道。
阿公无语翻白眼,“是啦是啦。”
土豆糯糯,生菜脆脆,非常清新又浓郁。
黎晓吃着这么好吃的面和肉,竟然还很想快快到四月,种出新土豆给启星做脆土豆沙拉吃。
饭好吃,洗碗都变成好惬意的事情。
启星把三明治装在保鲜盒里,顺便打理好台面,走到黎晓身后搂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嗅。
“我去洗澡。”随即,启星的手从她腰间抽离。
“嗯。”黎晓心里想他胳膊搂得更紧一点,但她只是紧紧抓着滑溜溜的碗,说:“去呀。”
几只汤碗而已,洗得很快。
黎晓去了阿公房里给他配药,看着他吃下,咪咪已经在阿公房里睡着了,黎晓没有再动它,留它今夜在这里陪阿公好了。
她把阿公的房门带上,折回家拿那件洗好晾干的衬衫。
这几天阳光断断续续,好在还算占上风,黎晓抱着衬衫去楼上找启星,隐隐听见水声一停,她也跟着一停,站在楼梯上不知该上该下。
启星很快出现在楼梯口,穿了身黑色的家居服,头发泛潮,显得格外黑浓。
“头发怎么不吹干?”黎晓走上几阶,问。
“擦擦算了。”启星还是不喜欢用吹风机,他伸手抓过黎晓叠齐整的衬衫,攥在掌心捂在鼻唇上大口嗅闻。
黎晓大窘,张牙舞爪在他胳膊上拍了两下,被他搂抱起来。
她今天抱起来异常的软绵,充满了惹人遐思的陷入感,里外三层穿得还厚,看不出来,一抱却很明显。
启星想她肯定是没有穿内衣,心头顿时一胀。
黎晓身上的味道一点都没变,她没长个,没变小,但启星还长了一点,所以抱起来的感觉有点点不一样了,更契合,更轻松了,俯身抱她的时候可以环住她的肩,直着或者仰起来一些的时候,可以把住她的腰,托起她的臀,指间轻挑。
启星想起那夜的种种触感和声色,只差要按捺不住,不由得收紧手臂,呼吸粗长。
黎晓乖乖扒在他肩头闭着眼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就说:“我给你吹头发吧,祛疤的药膏呢?也要涂的。”
她善解人意地想,启星可能是累了,哪能什么都跟十八岁似得?或许等到哪个闲适一点的休息日会更好。
第46章 六芒星和钉
春天的雨就算淋到了也没关系, 可能连衣服都打不湿。
有些时候雨还下在夜里,天一亮就停了。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万物萌动,也该种点菜了。
黎晓这天蹭启星的车来镇上买种子, 从车上下来时她摆摆手说:“我买好了还去找找兼职, 等下坐公交回去, 你快去上班吧。”
启星点点头, 车子一拐就进了政府大院,黎晓走进那家买卖正热的种子店, 还没开口就看见一张笑脸。
种子店的老板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黎晓已经知道他叫程诚。
他闷了一个冬天, 白了好多,头发倒是染得勤快, 黄灿灿的, 笑容热烈,感觉他天天都能睡足十个小时。
“姐姐,你来啦!罗马生菜和奶油生菜的种子到啦!”
黎晓点点头, 笑着说:“还要芝麻菜、罗勒、苦菊、樱桃萝卜。”
“姐姐喜欢吃沙拉啊。”程诚随手拎过来一条凳, 这几样不常有人要, 所以一包包挂得很高,得站起来才够得到。
程诚是陆陆续续给黎晓发过几条微信的, 人挺有趣的,黎晓礼貌性挑着回复了一两句后就不回他了,过年的时候他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黎晓回复了,再就是开春订种子的事了。
程诚把墙上的几包种子拿了下来,轻轻蹦到黎晓眼前,头发一荡, 一股洗发水的味道。
黎晓想起启星那天被她吹得蓬蓬松松的头发,明明很轻盈可爱,他却不满意,说像颗爆炸海胆。
‘根本不像海胆,像蒲公英还差不多,不行不行,蒲公英意头不好,老了秃了怎么办?不行不行。’
黎晓想着,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说:“我还要小白菜、油麦菜。”
程诚看着她的笑颜一愣,转身拿袋子给她装好。
黎晓问:“多少钱。”
程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姐姐,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黎晓摇头说:“不能。”
程诚睁大眼,黎晓说:“不可以拒绝吗?”
“可以,可以的。”程诚又是笑,说:“看电影呢?”
黎晓摇头。
“那要不要去一起做玻璃啊,去打羽毛球,去爬山,去玩游戏,姐姐不是养猫吗?我看那只猫猫年纪好像挺大了,市区有家宠物店,专门有卖给老猫的一些软性玩具,要不要去逛逛?”
黎晓在朋友圈发过不少咪咪的照片,也有抱怨说给它买的玩具它不喜欢,只喜欢一个鸟毛球。
鸟毛球是黎晓一根一根攒的,什么鸟的毛都有,鸟儿天南地北飞,咪咪捧着一闻,好像自己也会飞了,只是鸟毛不禁玩,逼得她都有点魔怔了,一天到晚找鸟毛。
昨天启星下班回来,从兜里还给她掏出两根来,一根是白的,一根是绿的,白的像是水鸟的羽毛,很大很轻盈,绿毛很小很翠,启星的眼力也真够好的。
而程诚能说出这番话来,也是用心了。
黎晓斟酌着回绝的话,只忽然听见启星自身后说:“那家店在哪里?”
“启哥也养猫?”程诚认识启星,想这老哥怎么这么没有眼色,非得这时候掺进来,但也笑着说:“在东阳西路1号,路口那家。”
“噢,就是一些丰容的硅胶玩具,咪咪不喜欢。”启星站到黎晓身侧,姿态亲昵,低着头说话时几乎要蹭到她的额头。
黎晓记得启星曾拿过来两个硅胶盘、硅胶球,咪咪的确不喜欢。
她再看程诚,见他一脸震惊失落,心下有些不忍。
“付钱了吗?”启星问。
黎晓摇摇头,启星又问:“多少钱?”
“额,十八块五。”程诚觑了黎晓一眼,依旧说:“我送姐姐一盆猫草吧。”
猫草其实就是小麦苗,绿油油的,那盆都不是普通的塑料盆,是猫猫爪子形状的瓷盆。
黎晓还没说话,启星已经多付了钱,又一把接过道:“谢谢。”
他一侧身,对黎晓说:“先放我车里吧。你等下不是还有事吗?”
黎晓被他阻得后踱了两步,又被他揽着离开,堪堪回头道了一声谢。
启星哼笑,黎晓走出店门,抬眸看他,道:“我本来也要拒绝的,小孩一个么。”
“二十二岁的小孩。”启星扬了下手里的瓷盆,道:“这么奸猾,他有你微信?”
猫盆的爪子都是黄白花的,还挺细节。
黎晓还没留意这一点,随着他的动作歪头去看那盆猫草时就被掐了下巴。
他要亲她。
黎晓赶紧捂住嘴,一个大跨步逃开老远,从他胳膊底下溜走。
“单位旁边呢!叫人看见了怎么办?好了,快上班去。”
刚好是去工业区的公交到了,她急忙忙挥挥手,跑上公交去了。
启星立在原地看着公交车驶过,黎晓坐在窗边正看他,张开十指笑盈盈做了个猫猫洗脸的动作。
启星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可一偏头瞧见那讨厌的小金毛也在偷看,且被发现了之后还双手插兜慢悠悠踱回店里去,他顿时又黑了脸。
真是年纪越小越没脸皮,连道德人性都残缺不全了!
黎晓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褚瑶打发烂桃花一向很有效率,根本用不着什么心理建设,黎晓学了三分也够用。
工业区里的几间公司都是线上联系过的,有一家是做杯子设计的,可以接受兼职,不过黎晓没有做过方面的设计,不知道具体接触起来能不能磨合好风格审美。
有一家规模比较大的是做电车充电配套设施的,同黎晓的上一份工作虽然不能说是同行,但总算还在一个体系内,对方看过黎晓的简历和作品,说可以提供一个全职的岗位。
黎晓暂时还没有接受。
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把在村委会里下棋的秦阿公逮个正着。
“阿公,如果下一次你还不带拐杖的话。”
“你把我怎样?”秦阿公才不怕他们小毛头。
“我就推着轮椅来接你。”黎晓认真地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星星买一辆。”
秦阿公服软,坐轮椅当然更老态啊,拐杖起码有事没事还能当根棍子舞一下呢。
今天的晚饭是黎晓跟秦阿公一起吃的,腌笃鲜是启星备的料,秦阿公早早码进砂锅里去,不过是排骨、鲜肉慢炖,再下春笋和百叶结进去,只等黎晓带一根青翠翠的莴苣回来再煮十分钟就是一锅清香咸鲜的好汤菜了。
而且这汤菜还好漂亮的,青绿的莴笋,嫩白的笋块,红艳艳的咸肉,还有饱满的百叶结,尝起来更是焕发的新鲜和陈腌的氨基酸共滚做一团,统统沁进那一包豆腐里。
黎晓另做了一个下饭菜,一个油汪汪的梅干菜肉沫炒四季豆。
肉是启星屯在冰箱里的鲜绞肉,肥多瘦少,黎晓和阿公择四季豆的时候就用小火把肉沫的肥油煎出来,把瘦肉煸得干干香香的。
四季豆要炒透的,每一节都在油里煸得皱巴巴的,像是虎皮青椒的状态,这时候锅里的油还多呢,下一把攥干水的梅干菜,香气一下就腾到面上来,四季豆和梅干菜在锅里拨几下,更为干香。
秦阿公咂咂嘴道:“阿晓也是有两下的嘛,你奶奶总讲你拿不起锅铲,讲星星做饭厉害。”
郑秋芬的小心意被秦阿公发觉了,他知道她想孙女享福,别一天到晚像她一样困在灶台,做了早饭做中饭,做了中饭做晚饭。
这顿晚饭一老一少吃得很香很落胃,启星那份摆在了微波炉里,回来一打就能吃了。
黎晓回了家,在房间里对着电脑作图。
她房间的灯泡换过了,更明亮,土布的窗帘不是遮光帘,从屋外看,老房子的小窗子透着柔润的光,这是小人类和小猫咪之家。
小猫咪睡在人类膝头的一只软垫上,听着鼠标的点击声,也觉得像落雨。
轻轻的,轻轻的,响起启星的声音。
黎晓轻手轻脚把咪咪同软垫一起放到床上去,走到阳台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启星的半个身子倚在小门边。
“你回来了?吃了吗?”黎晓等不及他答就又进屋去了,匆匆下楼,来不及开灯就先开门。
启星戴着卫衣的兜帽,只有唇鼻被月色淡淡抹亮。
黎晓让他进屋,启星迈了一步,却框在门里,只忽然将她一拽,重重吻她。
他唇上的薄荷味有点辣,像从前上学时常买的那种很刺激的薄荷糖,柔软唇瓣碾过来的时候又凉又烫,又甜又辛。
黎晓的唇缝被他舌尖一滑就不自觉分开了,但启星却没有深入,很快退了出来,捧着她的脸蛋用指腹轻轻摩挲,细细端详。
黎晓正微微张着唇,眼睛已经不自觉闭上了,红糜舌尖在齿间若隐若现,没有等来含吮的她迷茫失望地睁开眼,就见启星紧紧盯着她,声音因为放得极低而发哑,酥酥麻麻的。
“晓晓好乖。”
启星随即将她的唇含进去,舌尖在唇缝中轻轻扫动,极痒。
黎晓忘了要闭眼,因她舌尖触到一个奇特的东西,一颗润润的,硬硬的,冰冰的金属小球,一粒舌钉。
启星的舌尖搅弄着又退出去,舌下的小球在她齿上轻轻一磕,那声音震得黎晓腿都软了,没等她稍微缓一缓,他又探了进来,搅缠一阵,舌上的小球随着他勾起的舌尖轻轻滑过上颚,黎晓的气息早就乱透了。
“呼吸。”启星轻轻舔她的唇瓣,黎晓的吸气声像是在抽泣,眸子里的泪水是因为舒爽和窒息。
她软在启星怀里,慢慢伸手揭掉他的兜帽,黑发下两颗银亮的耳钉将月光折得像两颗六芒星,他唇瓣是太漂亮的艳色,像是浮在牛奶里的草莓。
黎晓真得好想要他,忍不住依过去,踮脚凑近他,小声请求,“我看看。”
启星顺从地张开唇,薄红的舌头缩在齿内,在黎晓的注视下软软探出,托着一粒冷硬的钉子。
黎晓盯着看,就见软舌上卷,舌底的银钉也冒了出来,随着他的呼吸在粉红软肉中细微地漾颤着。
“可别嫌我老了。”启星忽然用他这张勾得黎晓发昏的脸孔很低落地说。
黎晓愣了愣,她还一味盯着启星的嘴唇看,缓了一会才慢慢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这么说,咱们不是同岁吗?”
她的声音高不起来,像是一张完全湿烂的纸巾。
启星唇角微微翘起,却垂掩了眸子,道:“那小子多年轻。”
“胡想什么?”黎晓搂住启星,昏昏迷迷诉着心底话,“哪里有别人?”
“真的?你心里只有我?”黎晓非常认真地点头,但又有一点敷衍的渣味,她很想再亲亲他,更想再让他亲亲她。
启星似乎大松一口气,在她唇上又重重亲了一下,却像是封缄。
“那我就放心了,你今天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睡,饭菜很好吃。”
黎晓愣愣点着头,看着启星回去后她关上了门,对着门板还发了一会呆。
‘不应该只是这样啊。’
黎晓上楼时只觉得腿都抬不起来,她扶着墙颤巍巍地走,简直难以置信。
她不信启星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成这样了。
黎晓乱糟糟地去洗漱,躺进被窝里更是一阵发燥一阵发臊的,在那个吻的余韵里自我安慰着。
她终于想明白了,启星就是故意的,他根本不是在自怜自艾,他在惩罚黎晓。
‘用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吗?’
黎晓断然不承认自己是‘一千’的程度,可这夜的梦像是春天的花开了,不是一朵朵,不是一瓣瓣,是‘哗’的一声,像汛期的水流泄开堤坝。
第47章 盐花菜薹味
黎晓是有一点生气的, 但是生气的缘由太羞人了,她又不能说,只能自己憋着。
陪着呱呱和嘎嘎在春天暖润的水里游弋, 黎晓有一搭没一搭往河中扔小石子, 晾着启星早起发来的信息不回复, 反正他一会吃中饭的时候也会打回来。
果然。
“晓晓。”启星没有问她怎么不回信息, 而是道:“吃饭了吗?”
“还没有。”黎晓往河里丢了块大石头,‘咚’一大声, 炸开非常大的水花, 差点掀翻两只鹅。
“打算吃什么?”启星听见那响动了, 笑道:“别溅到自己。”
黎晓眼看着鹅冲上岸要追杀自己了,赶紧起身跑。
启星只听见手机那头春风呼呼吹, 大鹅呱呱嘎嘎叫。
黎晓的声音飞扬着, 启星恍惚间觉得电话那头的黎晓刚满十八岁,连带着他都年轻了。
“我等下去油菜花地里摘嫩菜薹呢!淼淼爸爸早起去买菜,我让他给我割了一斤肥肉, 我炼了两茶缸子, 等下用猪油渣炒菜薹吃!中午再炒一个螺呀, 阿公特意叫人弄来的溪螺,很干净的。我炒好了留一碗, 你晚上回来吃,浸一浸味道更足够。”
她哪里是真生气呢?她对启星的气大概就跟这两只鹅被水花吓到的鹅一样,呼啦着翅膀扇两下就没了。
“我也想吃嫩菜薹。”
“好哇, 我多摘些,叔婆地里全都是,吃不完的。”
这个季节有鲜,但却没有充足而持续的蔬菜供应, 冬末的包菜、菠菜早就吃完了,而春菜的种苗刚种下去,起码清明那会才能吃呢。
黎晓的小苗圃里还是光秃秃的,最茂盛就是冬天留在地里的那些油菜花了,茎秆长得老长,枝头的花苞都是还是绿色的,吃油菜菜薹就是吃这种绿色的花苞。
然后春风一阵比一阵暖,忽然的,这绿色的花苞就炸开了,炸成一片明亮烂漫的黄。
启星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吃了三次菜薹,第一次是黎晓炒的猪油渣菜薹,炒得油润莹亮,她拣的一盘全是花苞,花苞一点也没有十字花科蔬菜惯有的苦味,反而清甜新嫩。
第二次是他周末煮的一锅菜薹腊肉饭,他的砂锅就够做三个人的焖饭,肥腊肉切得薄薄,在锅里熬出油来,菜薹就在这肥油里煎得发焦香透,甚至咬起来有些松松的酥脆感。
芋肉切得拇指盖大小,在腊肉烹出的油里拨滚成焦黄。米是在水里滚煮过的,控过水,在密密漏勺里被黎晓用个长柄的木勺子拨散,然后再铺进砂锅里去,放上腊肉和芋肉。
“菜薹呢?”黎晓捧着那碗煎好的菜薹说。
“等一下。”启星把砂锅盖闷上,俯身在她唇上亲亲,刚刚偷吃过一根菜薹的小嘴油油的,唇瓣上还有没有抿进去的薄盐花,启星舔了舔,说:“是盐花味的。”
有时候她是水润润的樱桃味,有时候她是酸亮亮的杏子味,有时候她尝起来只是她自己,柔软清丽的一汪花水,启星最喜欢。
“盐花菜薹味,听起来好像成太婆了。”黎晓不满意的样子很可爱,不满足的样子更可爱。
菜薹是最后才码到饭上的,启星在盛酸笋汤,余光留意着黎晓把锅铲斜插进砂锅里,撬起焦香黄褐的锅巴。
她忍不住轻声感慨,“好香。”
第三次吃菜薹的时候,田头已经春光一片,黎晓背着咪咪带着呱呱和嘎嘎钻进深处阴凉地里,终于是摘到了最后一顿嫩菜薹。
这天阳光很明媚,照得大地都璀璨,秦阿公的袄子一日日换薄了,启星和黎晓两个年轻人午后更是只穿了件单衣。
秦阿公抱着咪咪坐在廊下守他的绣球花开,转脸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男女。
黎晓挽着袖子在一叶一叶洗菜,骨架细匀纤巧,侧影清润秀美,启星正在灶前忙碌,伸手去取盐罐,宽肩细腰腿还长。
“相配伐?”秦阿公微微笑,摸摸咪咪的脑袋。
今天的菜薹有点西式口味,清水白灼过,叶和花苞都软了下来,一朵朵交叠着,撒上金黄的蒜头酥和培根薄脆,调味是芥末籽蛋黄酱,颜色也是浅淡的。
“小年轻的味道,我吃不来,嫩是嫩啊,再吃等明年啦。”秦阿公说着用叉子又叉了一大束,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嚼。
择下来的老叶被黎晓抛进河水里,很快就有两只大白鹅游了过来,欢快开饭。
叔婆家的两只大鹅现在都跟着黎晓了,黎晓上哪它上哪,满村子溜达,遇见水了就要下去游上一圈,这样的日子过惯了,谁还愿意进圈里去?
黎晓前脚一关门,后脚俩家伙就飞出来了,只好带回家养着了。
“也行啊,看家护院不输狗的。”秦阿公说。
呱呱和嘎嘎很喜欢秦家的河埠头,黎晓不敢留它们在菜圃里,一旦放出来就直接放到园子外边去,它俩就会呱呱嘎嘎叫着往秦家的巷子里赶,非常轻车熟路。
咪咪多了一项娱乐活动,它会坐在秦家厨房的小窗台前看大白鹅游泳,它俩有时候捉到小鱼了,咪咪会轻轻叫几声,好像在给它们助威。
咪咪也是会游泳的,而且游的很好,但现在它绝不靠近水,除非是黎晓抱着它坐在河埠头吹吹风。
“比我外公有分寸多了。”
启星辛辣评价,被秦阿公用拐杖打了屁股。
黎晓瞄了进屋去的秦阿公一眼,伸手替启星揉了揉,又揉了揉。
启星正洗碗,满手泡沫不好反抗,只是瞄了黎晓一眼。
黎晓仰脸笑道:“怎么啦?”
人长得乖就是占便宜,做坏事也一脸无辜。
启星低头亲亲她,道:“请便。”
黎晓心里很想,但连说都觉得不好意思,又怎么下得去这个贼手呢。
她好想亲亲,好想抱抱,好想摸摸,好想……
启星也是随时随地要抱抱亲亲的,但比起来从前来可真是清纯多了。
他那时候从亲到做可谓丝滑,不知在心里琢磨多少遍了,可能成绩差都是因为尽琢磨这些了吧。
‘难道,’黎晓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星星是被吓出阴影了?’
黎晓到了晚上都还在想这事,不知道这要怎么治疗。
“喂点药呗。”褚瑶说:“你要不好意思买的话,我在网上买了给你寄过去。”
“这么直接?”黎晓情绪低落,不是觉得自己没吃爽,而是怕真给启星落下什么阴影了。
“难道你还要费劲巴拉搞什么食补?”褚瑶说:“焗生蚝、炖牛鞭、烤羊蛋你觉得目的很委婉吗?那还不如药呢!”
褚瑶自己吃得好,于心不忍开始在手机上找药,水声什么时候停了也没发现。
“买原研的。”
周远栋冷不防出声,吓得褚瑶手机都掉了,她尴尬地笑了一声,想说不是给他买的,但给别人买的不更完蛋?
“我随便看看。”褚瑶事后非常后悔自己没说清楚,可周远栋这时候看起来也没有生气难堪,反而建议道:“再加个喷雾?”
褚瑶认真划拉,严肃挑选,“这个降低敏感度的延时喷雾吗?哎呀你用不着了,要试试也行。”
她毫无所觉举着手机还给周远栋看,直接被他按进床里去了。
次日。
“我觉得吧。”褚瑶喝着润喉的蜂蜜水,按了按还很酸胀的唇角,感慨自己真够意思,牺牲小我,给黎晓验证明路,“是心理问题的话,要不你假装手机上买药,让他看见讲不定就行了。”
“噢。”黎晓想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左一只鹅右一只鹅在她脑袋两边,真是又呆又可爱,褚瑶疯狂截屏当做聊天背景。
“你就这个角度,就这两只鹅,拍个自拍,给你家星星发过去。”褚瑶撅撅嘴要亲她,“宝宝你真可爱。”
黎晓被夸得脸颊粉粉的,她又抱来咪咪重新在前门的阶上坐下,咪咪趴在她膝上,黎晓把脑放在它的小脑袋上,呱呱和嘎嘎跟非常聪明,也挨过来摆造型。
黎晓按了几下红点点,怎么看她的表情都呆呆的,最后选了张呱呱看镜头,嘎嘎咬她头发,咪咪打呵欠的照片给启星发过去了。
鸡已经叫唤了好一阵,黎晓专心摆造型没理会,终于选好了照片才发觉这种鸡叫声实在熟悉又陌生。
“啊啊啊啊啊啊!”黎晓赶紧把那只抛了半天媚眼的母鸡抱起来,“你你你,你下蛋了是不是,累坏了累坏了,辛苦啊!”
小母鸡出现下蛋的征兆有几天了,特别喜欢让黎晓摸摸它们,黎晓养的少,喂的也精,饲料里全是虾粉鱼粉,前天就给它们做了一个下蛋窝,但是蛋不在窝里,黎晓找了一圈才在堂屋的角落里找到一枚蛋。
初生蛋要比寻常鸡蛋小一圈,蛋壳染着一层薄薄的血。
“辛苦了辛苦了。”黎晓摸摸母鸡,“等下有苹果吃哦。”
郑秋芬总说初生蛋最补,也能卖个好价钱,她总是把鸡蛋存在碗柜里。
那只存鸡蛋的粗陶大碗还在,白底蓝边,釉面芝麻点点的,黎晓也学着郑秋芬那样把鸡蛋摆在碗里,打算一枚枚存起来。
“攒满一碗,给启星连吃几天补一补。”
黎晓正想着,忽然听见屋外有人粗声粗气地喊自己,出门一看,原来是黎胜杰。
黎晓见他表情欠欠的,像是心情很不好,忙问:“叔婆怎么样了?”
黎胜杰嘴角扯了扯,不阴不阳地说:“这不多亏了你嘛。”
黎晓听出他的讽刺,站在门边没有出园子去。
黎胜杰不耐烦地往前迈了一步,摇了摇手道:“那两只鹅是不是你搞走了,赶紧给我拿过来。”
第48章 好与坏
呱呱和嘎嘎一向聒噪又好奇, 此刻却安安静静的,黎晓都不知道它们躲哪里去了。
“是叔婆让我养着的,不是我搞走的。”黎晓道。
“行, 知道你孝顺得没边了。”黎胜杰道:“拿过来给我, 我有事呢。”
黎晓道:“你要炖鹅给叔婆补身体吗?”
黎胜杰听得她这样叽叽歪歪, 左一个叔婆右一个叔婆, 搞得像是亲孙女,弄得人人讲他这个儿子不孝顺, 不出钱不出力, 要个黎晓一个亲戚晚辈把他妈那样背到岛外去。
“这关你什么事?”黎胜杰要不是看她一个孤女早就开骂了, “我要我妈养的鹅你怎么那么多意见?还真会蹭,一家子又借钱又借粮的, 到了你这更抠门, 水电都要蹭,番薯都要多拿几只去,嘁, 做头来嘛作作秀, 孝子贤孙嘛统统都你当喽。”
黎晓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就连秦阿公都叫她不要多事, 有些事情你不做,人家也不做, 太太平平就过去了,有些事情你做了,人家没做, 显出人家不称职来。
职场上有这种老油条,黎晓见怪不怪,为人子女在孝顺这方面含含糊糊其实也常见,否则为什么要说秦阿公有晚年福呢?
但黎胜杰的厚颜无耻实在叫黎晓惊愕又愤怒, 她扶着门框给自己长点气力,怒道:“如果是叔婆要吃,我自己动手杀了送去医院给她,要是你又要拿去送什么人情,给什么买卖打关窍,那么你自己想别的办法好了。几十岁的人了,别老记挂着你妈妈那点东西。”
黎胜杰大概没想到她敢回嘴,气上头了一脚蹬踹向黎晓的篱笆门。
篱笆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被踹得歪了一半。
黎晓立刻进屋关门,准备冲到前边去找长人伯一家来帮自己时,只听见有人呵道:“黎胜杰,你干嘛!”
黎晓趴在窗户口看看,发现是秦双。
长人婶听见动静不对也从前门进来看,如果是黎晓一个人,她一定不开门,可现在有三个女人。
她猛地打开门,对黎胜杰道:“鹅,我不给你,你非觉得是你的,那我按市价翻倍给你,你上别家买去!债!我还掉了,你少拿这个指点我!番薯,叔婆给我的!她难道连处置几只番薯的资格都没有?都得问过你这个好儿子吗?那我不只吃了番薯,我还吃了叔婆很多东西,春天的菜薹我都吃了好几把!这些我都不会还!由得你说去!”
黎胜杰也就是看刚才没人才敢瞎叫唤,眼下稍微把脸皮盖上去点,做出人样来,说:“我什么时候说番薯的事了?不是,我今天就是来拿鹅的,这,这有什么不可以吗?我知道是你照顾着,那我现在拿走了,也省得你忙活了啊。”
“鹅是我的报酬。”黎晓说:“你既然说我抢了你孝子贤孙的戏份,那我不占你的,这鹅就是我做戏作秀的报酬!”
黎胜杰有些尴尬,强笑着说:“这孩子说什么呢。”
长人婶来的晚些,一时间看不明白,只见那篱笆院门晃晃荡荡的,晓得是黎胜杰弄得,这总是不对的。
秦双其实早早便过来了,只是黎晓和黎胜杰没留意,刚才黎胜杰那德行她全看在眼里,虽然觉得黎晓还是太孩子气了,给了台阶也不下,非得叫得局面难看才肯,但黎胜杰的嘴脸何尝不恶心呢。
“黎胜杰,你赶着来讨鹅,我也顺便管讨一讨医药费吧,我垫了两千呢。”
黎胜杰没想到还有秦双会提这事,一向是黎亚敏出钱出力的,叫他用钱在叔婆身上,简直跟抢他似得。
“知道了知道了,等下转你啊。”黎胜杰说得顺嘴,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黎晓道:“小孩家家说话真难听,没家教。”
“你有家教,你不学好。”黎晓想哭,咬唇忍住。
黎胜杰脸上挂不住,还想着叮咬黎晓一记。
长人婶嫌恶道:“行了行了!你还想怎么样,也是做长辈的人,一点不知数!”
黎胜杰走时表情难看得很,强撑着对秦双讪笑两声。
长人婶宽慰了黎晓几句,回去忙家事了,只留黎晓和秦双彼此瞧了瞧。
秦双抱臂缓步朝这边走过来,黎晓对她的感受很复杂,但到底还是叫了声阿姨道了谢,让她进屋,给她泡茶端到桌上来。
秦双暂时还没说什么难听话,正在看她摆在方桌上的简历作品集,看得挺认真,一页页翻过来。
“做得很漂亮。”秦双开口第一句居然是夸奖,“你在找工作?”
听到黎晓说是,她神情缓了缓,拿起先头那家公司的资料,有些惊讶地问:“荣创要你?”
荣创是本市的龙头企业,启家不过是接点配件单子做做讲起来都挺厉害了。
“不是荣创集团,应该是控股子公司。”黎晓说。
“这我知道,做了点业务的。他们招你?”秦双追问。
“全职的岗位试用期三个月,我没去。”黎晓知道要挨批了,秦双果然很不满地皱了皱眉,道:“年纪轻轻不上班真想种地啊?”
“只是想不那么累。”
“现在不累,老了凄惨你懂不懂?”
黎晓没有反驳秦双,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
秦双看着她刚才为了两只鹅大吼大叫闹得多难看,如今又埋着脑袋不说话,扭扭捏捏,尖酸刻薄,比起童芳的女儿那大大方方的性格,她真是很看不上,不知道启星喜欢她什么,也就是仗着是两小无猜。
“我听我爸讲,你同星星又要好了?”
黎晓点了点头,秦双哼笑,“这是什么意思?哪有这么出尔反尔,说是做朋友,现如今又谈朋友。小时候么,星星为了你好学校不去上,现在么,星星为了你更好的姑娘也不肯去了解,其实只要了解一下,就会知道好坏了。”
没有几个人受得住这种讥讽贬低,但黎晓经过陈美淑的洗礼,觉得还行。
她默了一会,缓缓道:“初中那次转学我的确没怎么劝他,但是市二中的篮球校队出了名的好,他打联赛的时候去过,回来跟我讲了很多天,星星那时候还没想着学西餐什么的,他文化课一般,打篮球说不准可能会有捷径,这方面我也不太懂,只也挺老师说,市二中平台广,机会多,星星也有点心动。”
秦双从不知道这件事,急忙问:“然后呢。”
“杨柳街道的湖滨小区。”
只听了这一句,秦双面色泛白地瞪着黎晓,分明在恨她又恨他。
“你也知道?”
“星星会去那个小区,是因为我在那里给小朋友做家教。”
然后做儿子的捉到了当父亲的奸。
转校和在篮球方面深耕,这些都需要父母的大量帮助,也就是需要那个被他痛揍一顿的启鹏出钱出力,所以启星就再也没提过。
“你厉害,真真厉害!”
秦双被黎晓揭了痛处,又气又恨又难受,完全没看到黎晓开口时的艰难和挣扎,只觉得她要占上风,要看自己的笑话,于是厉声扔下这一句,冷着脸色起身就走。
“阿姨!”黎晓想叫住她,秦双倒是一顿足,愤恨道:“你只管得意,看看你同我儿子到底有没有好结果!”
黎晓僵在原地,屋门被摔得关上,玻璃窗子危险地震动着,整座老房子似乎都跟着哀嚎,尘埃缓缓飘落,像灰像雪。
黎晓坐到位置上拼命咽下眼泪,但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想着秦双大概也在哭吧,刚才看她眼睛也红了,黎晓又替她难受又替自己难受,受了这么一句来自启星妈妈的恶言,当然痛苦。
黎晓哭了一会,等到启星要下班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只有菜圃里的小苗沁着一滩滩的湿。
启星下班都会给黎晓发信息,然后先往家里去看阿公,再就是打电话叫她来吃饭,要么直接来找她,但今天两样都没有。
黎晓想着秦双肯定还没有走,先给屋前的小鸡小鹅们开了饭,也是热热闹闹的。
不过呱呱和嘎嘎不知道是不是上午玩水玩累了,还是下午听见黎胜杰的声音吓傻了,现在倒是安静。
黎晓蹲在冰箱橱柜前翻食材,胃口全无的时候真是一点做饭的劲都没有。
“天气热了。”黎晓喃喃自语,好别一味去想秦双会怎么跟启星说自己的不是,道:“要有个冰箱。”
她去了几次旧货市场,都是为了给这款冰箱找配件,如果能找到配件的话,还是容易修的。
黎晓捂住眼睛,又拿出一包干面站起身。
“晓晓,开门。”启星站在窗外道。
黎晓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晕眩,她扶着灶台站定去开门。
门一开,她盯牢启星看,启星也盯牢她看。
黎晓眼睛不红,鼻头不红,但颧骨上却有细细血丝还消不下去。
启星知道她哭过了。
“晚饭吃了吗?”
黎晓摇摇头,轻声问:“你妈妈回去了?”
“刚走,跟我吃饭去。”启星牵住她,黎晓却有点怕。
“她讲你什么了?”启星抓住她的手盖在自己脸上,“你心里有气先打我。”
黎晓哪里会打他,轻轻拨了拨他的耳垂。
“你妈妈有讲我什么吗?”
启星点头,“说了些不好的。”
“然后呢?”
“然后我说,她的说话的风格怎么同你妈妈如出一辙了。”
黎晓不知说什么好,要抽回手,只启星攥得紧。
“你,唉,她不气坏了?”
“是啊,然后就开始骂我了,挺好的。她本来要更早走的,我觉得她那样开车状态不行,留她吃了顿饭。”
“你还真是打一棒子给颗枣子。”
“我哪里敢打她?”启星看着黎晓勉强露出的一点笑颜,想起她下午照片上那自在无拘的快乐样子,不由得心里难受,道:“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黎晓垂了垂眼。
“她讲你什么了?”启星问。
黎晓默了片刻,说:“她替我把黎胜杰骂走了。”
启星眉头微皱,黎晓忙道:“真的,黎胜杰又要抓鹅去吃,我不给他,他就讲我,还把篱笆院门踹掉了,我才捆好,是你妈妈帮我说话的。”
其实就算黎晓不说,启星也能根据秦双那些话反推个七七八八。
“那吃饭吧,不饿啊?”
也是奇怪,启星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黎晓感觉到饿了,她还是迟疑。
“那么阿公呢?”
“阿公说这世上就没有喜欢儿媳妇的婆婆,说明你是正缘。”
黎晓被这祖孙俩弄得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嚅嗫道:“什么呀。”
启星展臂揽住她,拥着她往家去。
“反正不会住在一起。”
黎晓惊讶地看向他,她隐约觉得启星已经考虑了很多。
只突地,耳边响起秦双离去前的那几句话,黎晓不由得在这春寒料峭的暮色里打了个寒颤。
“肉臊面好吗?”
启星知道她这种反应通常都是被什么念头吓着了,伸手抚了抚她的胳膊。
他疑虑着自己方才说的话,竟然叫她害怕吗?
第49章 洋糖糕
小时候逢年过节, 启星离开潺坑回家去,黎晓总是看着他跟秦双走远。
偶尔她也说自己要去岛外找何淼玩,那么可以顺便同一段路, 多跟星星待一会, 看看这对母子是怎么相处的。
秦双一向是有些高傲的, 她不像吴丹艳那样会用同一块毛巾给何淼和她擦脸, 叫她们吃一碗甜汤,喝一瓶牛奶。
秦双至多对黎晓笑一笑, 最亲昵的那次, 就是她拿着巧克力俯身请求黎晓劝启星转学。
“阿双应该嫁个更好的, 她又聪明又漂亮的。”郑秋芬说:“星星的爸爸只是长得机灵点,性情圆滑一点。没结婚之前来的多殷勤, 每次来都闹闹哄哄,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找阿双。可结了婚,生了孩,面子功夫也不做了, 这一年来几趟, 拎过来的酒也越来越次。”
郑秋芬不会对别人讲这些话, 她知道黎晓还不懂,只是留给自己的感慨而已。
黎晓的确不在意郑秋芬说了什么, 她出门找何淼玩,很快又闹了别扭,回来找启星的时候, 才意识到他已经回父母家了。
秦阿公留她看了一会电视,黎晓觉得有点没意思,回到家里翻她那几本乏善可陈的故事书。
春天的太阳很安静,屋外飘来几瓣晚樱, 掉在她泛黄的书册上。
她好想星星。
不过他每次回来都有新书,她又可以看新故事了。
这样一想启星的离开似乎是好事,只要知道他会回来。
黎晓仰在竹椅上迷迷蒙蒙地睡着了,许多许多年后,她又睁开眼,看见天地倒悬,蓝天在地,黑土在天,花瓣往天上飞。
启星从巷口走出来,走进那一树斜斜纷飞的花雨里,黎晓怔怔看着他走近,轻道:“你回来了。”
今天是休息日,启星带阿公去医院配药才回来。
“今天怎么睡午觉了?昨天晚上没睡好?你睡午觉不是做噩梦就是鬼压床,”启星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亲,看着她丧丧的样子,又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睡醒还总是不高兴。”
黎晓看着他,眼睛湿湿的。
“你每次走的时候都会跟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早不晚。”
“怎么忽然说这个?梦到什么了?”启星抹掉她的眼泪,将她抱起来哄。
正是白天亮堂堂的时候,黎晓被他掂在怀里,有些不好意思,伸手轻轻一推门扉,门被竹椅卡住,启星把椅子勾到一旁去,黎晓再伸长胳膊把门牢牢关上。
两个人好像要做什么坏事了,但也只是抱抱,抱得很紧很羞人的。
“有一次也晚了,要回家那天启耀生病,没人送我。我第二天自己坐公交回来的。”
“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你在淼淼家看碟片嘛。”
“噢,就是你回来也生病那次吧。连着三天不见我。”
“怕传染你啊,我就是被启耀传染的。”启星抱怨着,“你还非带淼淼来我家玩,在院里跳皮筋,笑得那么大声。”
“我来给你热闹热闹嘛。阿公说你发脾气不肯吃药,又闷闷不说话,我奶奶进去哄你你才肯吃的。”
启星叹气,道:“我不在的时候还有淼淼陪你玩挺好的。”
黎晓在他肩头蹭了蹭,小声说:“你不在的时候也没有别人。”
她在说那九年,启星说:“我也是。”
黎晓埋在他肩头,不用他说她也知道。
黎晓稍稍抬起下巴,当然会得到一个吻,她微微张开唇,吻立刻就深入而缠绵起来。
她低低漏了一声,算是一个小把戏,但春光太融融,布帘漂浮着,她也漂浮着,一切都太明晰了。
黎晓脸颊发烫,剩下的声音就被她自己咬住了。
“累不累?”黎晓轻声说:“放我下来吧。”
启星没有放她下来,只是靠墙坐到椅子上,黎晓跨坐在他身上,俩人被冰箱和小桌嵌在不宽不窄的这一方地里。
“这个老冰箱的配件,”黎晓想到一件事,“我发了朋友圈求购,程诚帮我找到了。”
启星看着她不说话,手掌从黎晓臀下抽出来时很大力,连带着揉了一把,又钻进她宽松的毛衣里,抚到她腰上。
黎晓身上是一阵酥一阵麻,尤其是腰,几乎直不住了,将将扶着启星的胳膊,随时都可能软跌进他怀里去。
她合着眼,偏着头同启星密密不断接吻时只觉得坐着的地方有很大的古怪。
黎晓自以为很隐蔽地磨了一下,却立刻被启星掐住了腰。
她虚着眼看他,启星只是往后仰了仰又把黎晓整个人往前抱了点。
‘蹭不到了。’黎晓简直想扁嘴,启星根本没问题。
她张口轻轻咬了他嘴唇一下,趴在他胸口处问:“今天早上有吃蛋吗?”
“有。”启星舔了下有点肿痛的下唇,道。
“吃几个。”
“两个,那么小。”
“初生蛋本来就小啦,感觉怎么样?”
启星盯着黎晓发笑,被咬红的唇瓣笑开时特别冶艳。
“感觉?感觉很,吃不饱。”
“谁叫你吃蛋吃到饱啦。”黎晓想问有没有觉得滋补,但又被启星的笑晃了神。
她看得出神的样子像一只在风里悬停的蝴蝶,启星轻轻触她,她就翩跹轻颤。
“怎么了?”启星故意问,“看起来恹恹的。”
黎晓用下巴戳启星的心口,她大约是无意触碰到那点的,春天的衣裳一层一层减,但还没有薄到那种地步。
“饿嘛。”她抿抿唇,欲盖弥彰地说:“中午没吃饱。”
湿润润的眸子,红软软的唇,声音这样娇娇的,腰肢摇晃,晓晓的心思根本一点都藏不住。
同她吐纳交错,体温相渡,启星怎么可能不想要她呢?
只不过,时候没到。
午后的点心加餐是在淼淼的茶咖小馆里吃的,黎晓和启星坐在靠窗的小桌上,要了一份洋糖糕和一碟苔菜薄饼卷,以及一壶白桃乌龙茶。
洋糖糕是看起来有点像扁短油条的一种炸甜食,它是水磨糯米浆做的,并不似油条中空,炸得金黄,咬开来糯糯的,能拉出白白软心,像根炸芝士条。
这种炸甜糕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本身没味,外边裹糖,裹得不是白糖也不是红糖,而是糖粉和葡萄糖粉,葡萄糖粉在嘴里化得快,额外有种类似薄荷的凉意,完全中和了炸食的油腻,特别好吃。
这种古早的点心现在很少有地方能吃到了,也就是何淼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个,吴丹艳才学了来的。
苔菜薄饼卷则是何淼和吴丹艳的创新菜,薄饼里卷的苔菜分量很多很松脆,一口下去咸甜清香,鲜味浓郁。
黎晓试菜的时候就在小红书发了洋糖糕和苔菜薄饼的图片,豆豆出镜当模特,点赞评论都挺高,何淼说这几天的顾客里有不少人都是因为她plog才来打卡的。
“晓晓,吃樱桃。”何淼端来一大碗樱桃,又去招呼客人了。
隔壁桌新落座的女人带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猫咪,长毛蓬松松的,看着像朵白云。
启星侧首看了一眼,道:“钱小姐。”
“启星。”钱宜茹的目光在黎晓身上停了停,笑道:“今天休息啊。”
启星点点头,对黎晓说:“她妈妈和我妈是朋友。”
黎晓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本人要比照片上柔和一点,等对方把目光移过来时,黎晓已经看向了她的猫咪。
“你介意吗?”钱宜茹问。
黎晓摇头,对着猫咪笑了一笑。
钱宜茹又问:“要摸摸吗?”
黎晓却又是摇头,猫咪叫了一声,似乎难以置信居然有人拒绝来摸它。
“不能摸别的猫。”黎晓解释道:“我家的老猫虽然不会抓我,但是会闹一点别扭。”
钱宜茹‘噢’了一声,看了启星一眼,又看黎晓,道:“难怪卷卷那次嗓子都夹冒烟了,某人还是理都不理的。我还奇怪怎么不喜欢猫又来买猫玩具。”
启星并不是特别喜欢毛乎乎的东西,“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了,不一样。”
钱宜茹看起来是知道启星的一些情况的,看黎晓的目光除了探究以外还有了然。
她问黎晓,“这里附近养猫养狗的人家多吗?”
“猫猫比较多,可能是因为潺坑村渔业发达,偷鱼的小猫贼就很多,吃个一条两条的大家也不介意,所以猫猫很多。”黎晓的笑不太自然,不提醒自己的话,嘴角就会自动挂下来,“但都是散养的,不那么精细,没有这样油光光的毛发。”
“湿地的招商办回复你了吗?”启星问钱宜茹,又对黎晓解释道:“钱小姐想要在这里再开一家宠物店。”
钱宜茹说:“他们说可以免费提供,协助组织,宠物店选址在这里其实不是太理想,但我是看中这里有场地,可以让我的顾客带着宝贝们一起来交个朋友,春天可以跑跑,夏天可以游泳,秋天踩踩落叶,带有一点宠物学校的性质。”
“这里自然条件好,水质这几年抽检都是合格的,尤其是上游,有些稀有鱼类都恢复族群生态了。而且做些丰荣的玩具也可以就地取材,我们捡了很多鸟羽扎毽子,我们的猫就很喜欢。”启星抓住黎晓的手摩挲了一下,“她还给猫猫做了各种草球、藤球,球里面还可以放会响的种子,纯天然又很好玩的。”
何淼和吴丹艳母女俩刚得一点空闲,倚在柜台前看启星和黎晓,又对视一笑。
“很不错的想法,我手头丰荣的玩具品类的确不多。”钱宜茹的目光从他们交叠的手上移到黎晓面上,笑道:“有照片可以看吗?那些球好编吗?”
“淼淼这里就有个眯眯玩过的,好编,村里的阿公阿婆都会。他们手劲大,编得比我更紧实呢。”黎晓赶紧让何淼拿过来,说:“我第一个草球没编好,爪子拨几下,咬几下就都散开了,后来还是阿公教我的。我跟阿公编了好几种的,藤条、柳条、芦苇、水草都可以编的,气味和手感都不一样,有些软软刺刺的,有些薄薄硬硬的,有些凉凉滑滑的,有些好抓,有些好咬,有些好滚。”
她说这些话时的一些小表情和小动作都很可爱,钱宜茹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道:“好像猫猫亲自在说用户反馈。”
黎晓眨眨眼,启星失笑,道:“都是她在陪猫玩。”
湿地的招商项目一直都在进行中,大部分都集中在城市书屋和廊桥附近,在河岸这边的除了何淼的小店之外,还有一间画廊。
这画廊的主人是同村的一个姐姐,画廊是她的老宅,装修过后专门用来展示和销售画作的,她平时还有其他的工作,比如湿地公共空间的墙面绘画,还会定期举办一些绘画活动,这间画廊的性质算是半公半私。
虽然商用的场所不多,但同城市书屋正对的这边还有几间正在盖的白房子,高低错落,非常漂亮。
“打算弄成联合办公室那种模式的,有合适的项目也可以争取补贴。”启星道。
“黎胜杰过年的时候回来扫荡叔婆的鸡鸭,在那抱怨说咱们小岛通不了车,不像靠外的这些人家,可以把房子租掉,可以挣钱。开年的时候,村里不是租用咱们的地去办农业科技园吗?租用不是征收,没有那么大一笔钱可以拿,黎胜杰又在村里讲你坏话,阿公没听见,听见了非得用拐杖捅他不可。”
“外头热闹了,里头也不会冷清,而且也安静,毕竟是家。”启星道:“田嘛,他总是说我不是村里人,秦家户头人少地少,所以不用心筹划。”
还真是,黎晓忘了这茬,秦双的户口大概早就转掉了,启星就更别提。
黎晓低了低头,忽然问:“钱小姐的宠物店是定下来了吗?”
“应该是吧。这是招商办的工作。”启星问:“怎么了?”
“她妈妈是你妈妈的朋友?还是说她爸爸和你爸爸是朋友,这样才认识的?”黎晓问了个对启星来说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我妈妈的朋友,从前他们老厂那边的时候就认识了。”启星道:“钱小姐的爸爸常年在外地做生意。”
黎晓低着头,小声道:“你爸爸是不是想撮合你和这位钱小姐?”
启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问,弯腰去看她的脸色,笑道:“他污七糟八的念头多了去了,谁管他。你怎么知道的,猫猫抓老鼠的直觉?”
黎晓忽然抓住启星的胳膊,又抱住他,非常认真地说:“不要,你不要同她有什么关系好不好?”
启星捧住她的脸,黎晓一向不喜欢大白天在外面亲密,但这回动也没有动,一张小脸嵌在他掌心里,微微蹙着眉。
启星面上笑意一淡,他当然喜欢她吃醋,但不喜欢她这样紧张兮兮的,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得意的。
“好。”启星答应着,“她如果找我的话,除了工作问题我不会回复任何其他内容。那么,程诚那小子给你找到的冰箱配件,你不准要,我去找。”
“噢,原来有人在装大度,你看我呀,我就不装。”黎晓笑盈盈的样子甜蜜极了,启星四下看了看,在她唇上亲了亲。
第50章 清明粿
春分过后约莫十天, 黎晓同何淼在水边采艾蒿的时候就听见了春蝉的声音。
她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决定去见褚瑶的那天是立春,回来的时候雨水将至, 然后是惊蛰、春分。
春分一过, 那就是清明了。可蝉, 难道不是夏天的声响吗?
何淼没听见蝉鸣, 只黎晓听见了,她本来以为是幻觉, 或者是什么其他鸟虫的声响。
因为春分过后, 这世间的声响变得特别丰富有趣, 清晰得像是刚融出来的。
黎晓回到潺坑村之后就没用过闹钟了,鸡叫鸟叫在冬天也是不断的, 但就是低低的, 寡寡的
而春天,鸟叫声飞进黎晓的梦里,高高低低, 像完美的多声部合唱, 就在她枕边。
黎晓前几天都是凌晨醒的, 特地等那只每天负责起调的小鸟。
这只鸟大概就是在那几棵樱花树上住着的,启星和黎晓都能听见它, 大概是一只画眉,声音脆脆的,叮叮咚咚像扬琴。
黎晓从这只鸟儿开始录, 给褚瑶录了一个慢起床的铃声,配合她那个会慢慢变亮的床头灯,让她醒在南方的水乡里。
“好像真是蝉鸣。”黎晓直起身子,有一条细细汗珠沿着背脊淌下, 痒得她拧了一下腰。
清晨的艾蒿也通身露水,她满手湿漉漉,背脊也湿漉漉的,觉得自己好像也是长在野地里的一株草。
“今天多暖和啊,被骗出来了吧。”何淼说:“清明都还没有到呢。”
艾蒿就是得在清明边才好吃的,过了清明就是一把柴。
现在离清明还有四五天,公交站台上有老婆婆、老公公守着一篮篮菊花挂着二维码在卖。
这种活郑秋芬从前也干过,她坐公交去很远很远的市场批发这些竹篮菊花,然后就在坟山脚底下守着卖,卖到清明都过去了,坟山人烟稀了,她就把剩下几个花篮摆到黎建华和她自己父母的坟头。
“妈来晚了,但妈这几天都在山脚下,你知不知啊?”
郑秋芬对黎建华没有很多话讲,黎晓觉得这是因为她每天都会想他,有什么想说的,在心里念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黎晓对黎建华也没有很多话讲,她想起他的时候总闻见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郑秋芬会叫她去玩,去写作业。
在哀乐中抱住她的是陈美淑,但遮住死亡暮色的人是郑秋芬。
她不在了,黎晓也不害怕。
“我外婆就在那边。”启星把坟前的落叶枯枝扫开去,冲着另一侧的方向说。
“我知道。”黎晓说:“有一年同阿公一起来扫墓。”
“哪年?”启星毫无印象。
“你那回被你爸妈接走了,启家不是也要扫墓吗?你今年去过了吗?”黎晓问。
启星不太高兴地说:“明天。”
他对祖父母根本毫无印象,对于启家的亲戚也只有大姑会亲热一点。
“大姑肯定给我带清明粿,你喜欢的。”启星说到这,神情和语气才稍稍一扬。
启星大姑做的清明粿黎晓吃过两三回,就是一个印象,浓。
艾蒿叶揉得烂粗,气味清苦而执拗,馅的调味又给的非常厚重,甜的是自熬的红豆沙,不像市售的那样去了皮壳,纯纯是豆子味,咸的是酸辣口的腊肉笋丁,黎晓第一次吃清明粿吃到呛,但的确非常好吃,只不过不是大众的口味。
“好啊。”黎晓站在坟前,忽然往启星身边挪了一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看向青山和郑秋芬。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启星怔怔看着她,想起黎晓刚回村的时候,启星毫无预兆地骑着车在桥头看见她,以为自己方才穿过草地的时候撞进了什么时空虫洞,进入到了平行异世界。
他那时候心里有个想法,这个世界的启星在哪里?他得把他代替掉。
黎晓迷惘地看向他的时候,他心里更是震悚,黎晓根本不认得他,难道在这个世界他们没有产生过什么交集吗?
好一会,这些荒谬的念头消散,他才意识到黎晓是回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骑车跟在公交后面,是怎么跟着黎晓上山下山的。
他只记得山道上行人稀薄,黎晓却根本没留意道他的跟随,启星有种想把车直接骑出山外,躺在那杂草乱石堆里的冲动。
他没有,只是又跟着黎晓,看着她回到了村里,进到了家里。
好多个夜,对着黎家的摄像头画面彻夜开着,稍微有点风水草动都会有警示。
有时是一声犬吠,有时是一阵风动,有时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光斑,可能只是镜头表面的一些浮尘。
启星都会醒,他怕是黎晓夜半离开。
但是黎晓没有,她好像打算留下来了,启星看见她带了一大包的行李回来,看见她在露台晾晒冬衣,看见她在菜圃里锄地种菜,看着她但凡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会送来给阿公。
然后启星就会切换另外一个对着庭院的摄像头,看着她和阿公坐在一处,听着她和阿公聊天。
阿公当然会提起他,黎晓总显得不自在,不过这点不自在也许是好事,没释怀才会不自在,启星知道黎晓的性情。
启星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等她。
小时候离开的总是他,等待的总是黎晓,就当是千百倍还给她,只要她愿意要。
元宵那天深夜回来的时候,启星已经从何淼口中知道她去找朋友了。
他打开黎家的屋门,看见她的东西都还在,理智上他知道她会回来,只不过恐惧像是驱之不散的心魔,启星真是有点疯了。
他给黎晓打电话的时候她大概在飞机上,但是下飞机之后也没有给他回电。
启星想她是生气了,因为秦双说的那些话,因为他没有出言回护她。
可他那时候真就被一句‘委屈阿晓’给堵住了嘴,感觉说出的话都会像那年给陈美淑的那些狼狈保证一样,被当做垃圾一样唾弃。
启星想着如果他们没有被陈美淑撞见,那么他和黎晓会不会更顺遂一点?
“我不同意。”启鹏掐起一只烟,睨着启星,又对着边上不知什么人什么鬼摇了摇头,重申道:“要什么没什么的一个女人,娶来干嘛?好看?好看的还不随你拣?她又根本不晓得打扮的,带出去一点场面都撑不住,衬你也太矮了!”
“我要你同意?”启星气极反笑,嗤道:“你自己有一米七吗?”
“我一米七够够。”启鹏自欺欺人,用烟点了下秦双,说:“所以娶个你妈高喽,否则怎么生你个一米八的出来?你要感谢我的挑拣,你自己不拣,娘矮矮一窝你不晓得啊?”
黎晓将将一米六,赤脚估计够不上,在南方来说并不算特别矮,只是骨架细些。
郑秋芬和秦阿公从来都怜她吃不胖,启星想起她刚回来的时候瘦得一双眼睛光粼粼的,神采茫然。
冬月里的日子闲散,养出她几分神采,可启星隔了那十来天再见她,稍微润了些的下巴就已经尖回去了,他抱她还是那样轻松,叫他又生气又心酸,这个小小人,小晓晓,他怎么也养不好,只能用一辈子来养。
“妈,大姑,你们吃,我先走了。”启星端起水杯蘸了蘸唇,起身离席。
大姑已经老态毕现,握着启星的手不肯叫他走。
“乖啦,听你爸爸的,你爸爸他又不会害你的呀。”
大姑带过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启鹏,真真正正,幼弟如长子。
“启星,”秦双也扯着他,“坐下坐下,今天大姑也在,你心平气和同你爸爸分析一下好不好?谈恋爱跟婚姻是完全不同的,你的有些想法都太幼稚!我不是说黎晓不好,她漂亮、聪明、心善,的确也难得,只是,你要承认她的家世不太体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啊。”
“拿出手,要做什么?要展示给谁看?”启星竟然很平静地问秦双,“你展示够了吗?”
秦双把怒气和酸楚往肚里咽。
启星走后桌上气氛一冷,启鹏许是看在大姑在场,并没有骂骂咧咧的,只是摇头又叹气,道:“给养成什么狗样子了,还好儿子有两个。”
启耀低着头玩手机,没什么反应。
秦双看启星这样生着气去开夜车,心里也担忧,起身跟出去时被启鹏呵了一句,“就你这样纵他!他才不怕!你以为他骨头硬?真的不贪老子挣下来这些家底啊?哈,他跟老子顶多牛气?他就晓得你会偷给他的!摆个架子等你塞给他呢!他那新车我今天算才看着,哼,你一分钱没出?骗鬼啊!”
秦双脚步一顿,猛地折回来把包砸到启鹏头上,包厢里其他亲戚忙着关门忙着拉架。
“我出一分钱,出门撞死!”秦双恨声道:“偷你祖宗十八代!你的家底?你身上哪根毛不是我陪着你一点点攒起来的?在我面前装你X个X!”
启耀惊悚地看着秦双,随即启鹏砸了一副碗碟,启耀又吓了一跳。
几个亲戚的手不停扒拉,可都在扯秦双,要她别说了。
秦双只觉左左右右全是姓启的,就连儿子都是,真叫绝望。
她看着那些掰扯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刚才也是那么扯着启星的,他什么都不拿,所以走的利索,秦双却艰难。
启星回到潺坑村里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黎家二楼的灯光就那么在他眼前灭掉了。
启星站在她家门口,甚至没有转向的力气。
手机微微一震,黎晓的信息冒了出来,直接照亮了他的脸庞。
“还没回来呀?”
“没有清明粿可以回家吗?”
片刻后,二楼阳台的门一开,黎晓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裙走了出来,倚在栏杆上看了他一眼,立刻张开双臂要抱抱他。
在大姑心里,启鹏比启星重要,在秦阿公心里,也是秦双重要过启星吧?毕竟秦双才是他牵肠挂肚的女儿。
启星最慈爱的两位长辈,其实不过是在向他出借爱意。
那么,那么,在黎晓心里,他总是纯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