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姑爷
沈钧钰一身深青箭袖常服,风尘仆仆,眼底压着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他没看任何人,只对紧跟在侧的心腹管事沈忠甩下一句:“传我的令,即刻起,府门紧闭。除每日卯时一刻持我令牌外出采买者,余者胆敢擅出府门半步,不论是谁,一律打断腿扔出去!”
“是!世子爷!”沈忠应得斩钉截铁,腰板挺得笔直。
沈钧钰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穿过前院,直奔内书房。
沉重的脚步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府邸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靖安侯府内书房的门被沈钧钰从里面带上,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声响。他反手落了门栓,动作又快又沉。
书房里,他的父亲靖安侯沈文渊已在座,面沉如水。
旁边侍立的是府里掌管消息的老幕僚孙先生。
“父亲。”沈钧钰抱拳一礼,声音紧绷,“消息确凿。景泰侯府那边,半个时辰前出事了。”
沈文渊眼皮都没抬,只指节在紫檀木的桌面上重重一叩:“说!”
“傅长安那个蠢货!”沈钧钰提起这个名字,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厌恶,“他昨夜竟敢摸进苏家那表姑娘苏烬月的房里!当场被苏氏身边的韦嬷嬷堵了个正着!”
“什么?!”饶是沈文渊宦海沉浮多年,也被这消息的荒唐惊得手指一顿,“他疯了不成?苏家那丫头是他表妹,更是苏家想塞给他做世子妃的人!他这是自毁前程,还要拖着整个景泰侯府下水!”
“更疯的还在后头。”沈钧钰眼中寒光一闪,“景泰侯和那苏氏气得要动家法,傅长安那脓包转头就指望他那个好庶母凌姨娘救场。凌姨娘果然没辜负他,当场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毒计——要推玉蝉的夫君,那个庶子傅九阙出来顶缸!让他认下这夜闯香闺的罪名!”
“混账!”沈文渊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盏乱跳,“她敢!”
“她怎么不敢?”沈钧钰冷笑,“在景泰侯府那摊烂泥里,她有什么不敢的?为了她那个好世子傅长安,她连自己亲儿子都能往火坑里推!玉蝉那丫头……”
提到妹妹,他语气缓了缓,却更添沉重,“幸亏玉蝉机警。那凌姨娘刚把脏水泼到傅九阙头上,玉蝉立刻就站出来了。”
孙先生一直凝神听着,此刻捻着胡须,眼中精光微闪:“姑奶奶如何应对?”
“她只问了一句要害:‘且不说姨娘的做法对夫君实在不公平,就说姨娘便是能说服韦嬷嬷,难道还能让苏姑娘也跟着你们一起说瞎话吗?’”
沈钧钰复述着传回的消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就这一句,直接捅穿了凌姨娘那层遮羞布!苏家那丫头明显是被傅长安坏了计划,又怕被逼着嫁给那蠢货,正六神无主。玉蝉点破苏烬月不敢也不能配合说谎,她那点算计立刻就漏了底!”
“好!”沈峙川低喝一声,眼中郁气稍散,“不愧是我沈家的女儿!临危不乱!”
“这还不算完。”沈钧钰继续道,“玉蝉紧跟着追问凌姨娘,让傅九阙顶罪之后打算怎么办?是逼傅九阙休妻另娶苏烬月?还是把傅九阙交给苏家处置?无论哪一条,都是把景泰侯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景泰侯那人最是要脸面,尤其忌讳被苏家那个养女出身的苏氏娘家压一头,玉蝉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釜底抽薪!”孙先生缓缓点头,“姑奶奶看得透彻。把景泰侯自身的利益和脸面与傅九阙绑在了一起,那凌姨娘想动傅九阙,就得先问过景泰侯愿不愿意自取其辱。”
“精彩的在后面。”沈钧钰眼中掠过一丝快意,“那傅九阙也不是个善茬!眼看局面被玉蝉搅动,他立刻拉着玉蝉就要走,临走前对着凌姨娘撂下一句狠话:‘姨娘待大哥还真是好啊!愿意为了大哥牺牲自己亲儿子的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才是姨娘的亲儿子呢!’”
书房里静了一瞬。
沈文渊和孙先生都听懂了这话里的诛心之意。
“这话……太毒了。”孙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偏偏还呼应了姑奶奶前几日可能点过的疑窦。苏氏只要不是真蠢到家,此刻再看凌姨娘对傅长安那毫无保留的维护,再看傅长安那理所当然的样子……”
“所以,苏氏当场就翻了脸!”沈钧钰接口,语气带着嘲弄,“直接斥责凌姨娘是个奴’,没资格在主子面前指手画脚!彻底否了她的妙计!傅九阙带着玉蝉,在苏氏开口放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凌姨娘那精心谋划的一石二鸟毒计,彻底砸在了她自己脚面上!”
“好!好!好!”沈文渊连说三个好字,但脸上的凝重却丝毫未减,“玉蝉应对得漂亮,傅九阙那小子补刀也够狠辣。眼下凌姨娘在苏氏面前算是失了势,至少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动他们夫妻。这是好事。”
“但也是坏事。”孙先生一针见血地接道,“姑奶奶和姑爷这次是把凌姨娘得罪死了。她损兵折将,阴谋败露,在苏氏面前丢了脸,对姑爷和姑奶奶的恨意只怕会变本加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景泰侯府那潭水,被这么一搅,表面看似平静,底下怕是更污浊汹涌了。”
沈钧钰的拳头在袖中捏得死紧:“孙先生说得对。玉蝉虽然暂时解了围,但处境更险了。凌姨娘那种毒蛇,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个傅长安,被玉蝉夫妇这么一闹,前程和名声都岌岌可危,这口恶气他也会记在玉蝉和傅九阙头上!景泰侯府,如今对他们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
沈文渊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彻底黑透的夜色,如同此刻景泰侯府的局势。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决断:“所以,钧钰,你封锁府门,做得对。傅家这滩浑水,我们沈家暂时不能沾,也沾不起。玉蝉她已嫁作傅家妇,我们明面上能做的有限。但暗地里,必须保证消息灵通,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孙先生,景泰侯府那边,尤其是玉蝉那个小院,还有傅九阙身边的人,加派我们的人手,务必盯紧!银子不是问题!我要知道他们每日吃了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凌姨娘、傅长安、苏氏,乃至景泰侯本人,他们任何异常的举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侯爷放心,老朽立刻去办。”孙先生躬身应命。
“钧钰,”沈文渊看向儿子,“你亲自去一趟你母亲那里,把今日之事拣能说的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数。玉蝉是她的心头肉,别让她忧心太过。”
“是,父亲。”沈钧钰领命。
沉重的内书房门打开又关上,沈钧钰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母亲院子的回廊深处。
孙先生也匆匆离去安排人手。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靖安侯沈文渊一人。
烛火跳跃,将他紧锁的眉头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坐回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旧玉佩,那是女儿玉蝉幼时把玩的物件。
封锁的府邸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却隔不断他心中翻腾的忧虑和怒火。
女儿暂时安全了,这很好。
但傅家那吃人的虎狼窝,她还能平安多久?那个心思叵测的凌姨娘,吃了这么大的亏,会如何反扑?傅九阙那小子心思深沉,对玉蝉又有几分真心?他能护得住玉蝉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指节泛白。
“玉蝉……为父不会让你有事。”低沉的自语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傅家若真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
烛火猛地一跳,在他眼中投下两簇冰冷的寒芒。
……
靖安侯府大门紧闭的第三天,卯时一刻,沉重的门闩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
负责采买的管事沈贵,带着两个挑着空筐的小厮,验过沈钧钰亲发的令牌,侧身挤出了那道狭窄的门缝。
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落闩声沉闷依旧。
沈贵不敢耽搁,带着人直奔西市。
他牢记世子的严令,采买完毕必须立刻回府,路上不许与任何闲杂人等交谈。
米粮、菜蔬、肉蛋……一样样清点装筐。日头渐渐升高,街市上的人流也多了起来。各种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钻进耳朵。
“……听说了吗?景泰侯府昨晚动静可不小!”
“哪能没听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动家法了?”
“啧啧,说是祠堂那边传出的动静,吓人得很!不知道是哪位爷倒了霉……”
沈贵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他竖起耳朵,努力想从那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更多信息。
“还能是谁?庶出的那位呗!听说被侯爷亲自下令押进去的,板子打得那叫一个结实……”
“哎呦,那傅九爷?他不是才成亲没几天吗?新娘子还是靖安侯府的千金呢!这……”
“嘘!小声点!靖安侯府?嘿,听说他们府上这两天大门紧闭,怕不是也得了风声?还是觉得丢人现眼了?”
“谁知道呢!不过那傅九爷也是倒霉,摊上那么个偏心的爹,还有个恨不得他死的娘……”
庶出?傅九爷?家法?!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沈贵的脑子里!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姑爷!是姑爷傅九阙!
沈贵再也顾不得世子的禁令,也顾不得那两个还在挑拣青菜的小厮,一把抓住旁边一个说得唾沫横飞的闲汉,声音都变了调:“这位大哥!你刚才说景泰侯府动家法?打的是傅九爷?”
那闲汉被他抓得一愣,看清他穿着体面不像普通百姓,倒也不敢怠慢,压低声音道:“可不就是那位九爷嘛!昨儿夜里的事!听说景泰侯发了雷霆之怒,亲自下令,把人押进祠堂,请了家法!那板子落下去的声音,隔老远都听得见!啧啧,下手是真狠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后面的话,沈贵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姑爷被打家法了!被景泰侯亲自下令打的!玉蝉小姐!玉蝉小姐怎么办?她还在那虎狼窝里!
“快!快回去!”沈贵像被火燎了屁股,猛地松开那闲汉,冲着两个还在发懵的小厮嘶声吼道,“东西别管了!快!回府!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报世子爷!”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往回冲,那两个小厮也吓得丢了手里的菜筐,跌跌撞撞地跟上。
沈贵脸色惨白,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不敢去想祠堂里那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更不敢去想此刻他们沈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在景泰侯府里该是何等的孤立无援!
靖安侯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他模糊的泪眼中越来越近。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把消息送回去!姑爷出事了!小姐需要娘家人!
“开门!快开门啊!姑爷傅九阙被景泰侯下令押入祠堂,动家法了!出大事了——!”
沈贵那声嘶力竭的吼叫,突然炸响。
沈钧钰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你说什么?!”他一步跨到门边,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破音,“傅九阙怎么了?家法?景泰侯动的手?!”
沈贵撞门冲进来的力道太大,整个人扑倒在地砖上,也顾不上疼,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世子爷!千真万确!小的在西市采买,满街都在传!说……说景泰侯昨夜雷霆大怒,亲自下令把姑爷押进了祠堂!动的是重家法!板子声隔老远都听见了!下手狠极了!”
“王八蛋!”沈钧钰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门板上。
景泰侯!他竟然敢对沈家的女婿动家法!还是在玉蝉刚替傅九阙挡了凌姨娘毒计之后!这分明是故意报复!
第282章 无间策
“来人!”沈钧钰猛地转身,胸腔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给我点齐府兵!备马!快!”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闯进景泰侯府!把傅九阙抢出来!把玉蝉带回来!
管他什么规矩!管他什么脸面!谁敢动他沈家的人,他就剁了谁的手!
“钧钰!”靖安侯沈文渊低沉压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威压。
他也已起身,脸色铁青,下颌绷紧如刀削。
沈贵带来的消息,像一盆滚油浇在他本就怒火中烧的心头。
沈钧钰脚步顿住,却没回头,牙关紧咬:“父亲!他们敢动家法!他们这是要傅九阙的命!也是在打我们靖安侯府的脸!妹妹玉蝉还在里面!”
“我知道!”沈文渊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硬闯侯府,形同谋逆!你想把整个沈家都拖下水吗?”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一触即发的瞬间——
“世子爷!”一直守在门边的心腹护卫沈忠,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府门外长街对面的异样。
靖安侯府大门虽紧闭,但门楼高耸,沈忠所站的位置,恰好能透过门楼上用来瞭望的窄小气窗缝隙,瞥见斜对面那座两层茶楼的一角。
就在那茶楼二楼临街雅座的雕花木窗后面,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飞快地缩回头去。
但在缩回去的最后一刹那,一点极其微弱的金属反光,在那阴影中一闪而逝。
沈忠的汗毛瞬间倒竖,有埋伏!有人在盯着靖安侯府!
“有刺客!对面茶楼!”沈忠的爆喝如同惊雷炸响,同时身体已本能地向前猛扑,试图用身体挡住门缝,也挡住世子沈钧钰!
刺客?!
几乎是沈忠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
“咻——!”
一道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之声,撕裂了门外长街短暂的死寂。
一支通体黝黑的弩箭,精准无比地从对面茶楼那扇半开的窗户缝隙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沈钧钰的后心。
沈钧钰听到破空声时,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动作,瞳孔骤然收缩。
完了!
电光火石之间——
“低头!”一声清叱,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沈钧钰耳边炸开。
是晏菡茱!
谁也没看清这位平日里温婉娴静的世子妃是如何动作的。离沈钧钰原本还有三四步距离,就在那弩箭破窗的刹那,她不是去推沈钧钰,那样根本来不及,而是直接撞向沈钧钰的腿弯。
“砰!”
沈钧钰猝不及防,被撞得重心全失,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
就在他身体矮下去之际。
“嗤啦!”
那支淬着剧毒的短小弩箭,紧贴着他头顶的发髻呼啸而过,狠狠钉入他身后书房门框的厚重木料之中!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钧钰的内衫。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将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撞回来的妻子。
晏菡茱已经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旋身站起,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
她那双总是低垂含笑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死死锁定对面茶楼那扇射出弩箭的窗户。
沈钧钰的震惊只持续了不到半息。
“保护侯爷!世子!”沈忠和另外几名反应过来的护卫已经怒吼着拔刀,一部分迅速围拢到沈文渊身前,另一部分则朝着大门冲去。
“钧钰!菡茱!”沈文渊脸色铁青,厉声喝道,眼中除了惊怒,更有一丝后怕。
而此刻,对面茶楼二楼那扇窗户后,那道黑影显然也意识到暴露,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
窗户被猛地推开,一道穿着普通灰布短打的身影,如同狸猫般跃上窗台,作势就要翻上屋顶遁走。
“想跑?”晏菡茱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没有丝毫温度。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沈钧钰一眼,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始终死死追索着那道灰影。
就在那刺客脚尖刚踏上瓦片的刹那——
“拿下他。”晏菡茱猛地抬手指向那个方向,指尖划破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要活的!”
沈钧钰猛地看向晏菡茱的侧脸,那张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庞,在门缝透入的光线下,线条冷硬如刀锋。
但震惊归震惊,沈钧钰的反应丝毫不慢。
晏菡茱话音未落,他已然厉声接令:“沈忠!听见世子妃的话了吗?要活的!给我拿下!”
同时,他抄起手边花架上一个沉重的青瓷花瓶,看也不看,朝着对面茶楼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狠狠砸了过去。
“砰——哗啦!”
花瓶精准地穿过窗户,在雅座内炸开。
那刚跃上屋顶的灰衣刺客显然没料到反击来得如此之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扰乱了节奏,身形微微一滞。
“贼子休走!”沈忠的咆哮如同猛虎下山。
他已带着几名身手最好的护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靖安侯府大门,刀光雪亮,杀气腾腾地直扑那茶楼。
茶楼里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还算有序的街道也顿时大乱,行人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那灰衣刺客眼见沈忠等人如狼似虎扑来,知道从屋顶逃走已不可能。
他极其果断,猛地一个翻身,竟直接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
落地时一个狼狈的翻滚卸力,起身就想混入混乱奔逃的人群。
“哪里走!”沈忠眼疾手快,手中腰刀脱手飞出,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射刺客下盘。
刺客听得背后恶风不善,急忙侧身闪避。
腰刀擦着他的小腿飞过,虽未伤及皮肉,却成功阻了他一阻。
就是这一阻的功夫,沈忠和几名护卫已如猛虎般合围而至。
刀光霍霍,拳脚相加,招招不离刺客要害,却又都留着分寸——世子妃说了,要活的!
那灰衣刺客身手确实不凡,滑溜得像泥鳅,在几名高手的围攻下左支右绌,竟还能勉强支撑,显然是专门的杀手!
沈钧钰和沈文渊已快步走到府门口,晏菡茱紧随其后。
沈钧钰看着那刺客狠辣的身手,脸色越发阴沉。
“父亲,”沈钧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这刺客绝非寻常!身手路数透着邪门,他刚才的目标是我!是冲着我们沈家来的!”
他猛地想起傅九阙刚被打家法的消息传来,刺客就出现了!
这仅仅是巧合吗?
沈文渊眼中寒光爆射,死死盯着那刺客:“不管是谁派来的,抓活的!挖出他背后的主子!”
就在这时,那刺客似乎被逼到了绝境,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格开一名护卫劈来的刀,拼着硬挨了沈忠一记重拳打在肩胛骨上,借着这股冲力,身体如同陀螺般猛地一旋,竟从包围圈一个极其刁钻的空隙里钻了出来。
目标赫然是站在靖安侯府大门台阶上,看似最“柔弱”的世子妃,晏菡茱!
显然,他想抓个人质,或者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菡茱小心!”沈钧钰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要扑过去。
然而,面对那刺客直扑而来的身影,晏菡茱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丝毫属于闺阁女子的恐惧,只有一种仿佛掌控一切的漠然。
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就在那刺客带着腥风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刹那——
晏菡茱右手闪电般抬起,没有繁复的花招,只有最迅猛的一记手刀。
“呃啊!”刺客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抓向晏菡茱的动作顿时一滞。
这还没完!
晏菡茱的手刀劈落的同时,左腿如鞭子般无声无息地弹出,没有大开大合,只有阴狠毒辣的寸劲,脚尖精准无比地踹在刺客刚刚被沈忠打碎骨头的右腿腿弯。
“咔嚓!”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刺客右腿应声而断,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惨嚎着向前扑倒。
沈忠等人此时也已再次扑到。
“按住他!”沈忠一声暴喝,几名护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瞬间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刺客死死按在地上!
尘埃落定。
长街上一片狼藉,茶楼的惊叫哭喊还未平息。
沈钧钰冲到了晏菡茱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菡茱!你……”
他看着妻子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她刚才那快如鬼魅的身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这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菡茱!
晏菡茱被他抓住胳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沈钧钰。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变得幽深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和后怕。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第一个字——
“世子!侯爷!”按着刺客的沈忠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只见那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刺客,趁着众人注意力稍松的瞬间,他的腮帮子猛地一鼓。
“不好!他要服毒!”沈忠反应极快,一手死死掐住刺客的下颌骨,另一只手粗暴地撬向他的嘴!
但,还是晚了一步!
一丝极细的血线,混合着白色的泡沫,从刺客死死咬紧的齿缝间,缓缓溢了出来。
刺客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两下,最后一丝气息,随之断绝。
沈忠脸色铁青地掰开刺客的嘴,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瞬间弥漫开来。
刺客的后槽牙里,果然藏着一粒被咬破的毒囊。
“死了。”沈忠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
“死了?”沈钧钰猛地松开抓着晏菡茱的手,几步抢到刺客尸体旁,看着那张迅速泛青灰的脸,心沉到了谷底。
唯一的活口,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他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对面那座一片死寂的茶楼。是谁?到底是谁要杀他?
是景泰侯府那边的报复?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沈文渊也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看了一眼地上刺客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沉默不语的儿媳晏菡茱,最后,目光落在惊疑未消的儿子沈钧钰身上。
“钧钰,”沈文渊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把尸体处理干净。封锁消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景泰侯府那边,傅九阙被打家法的事,还有这突然冒出来的刺客。事情,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沈钧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满腹疑虑,重重点头:“是,父亲。”
他下意识地又看向晏菡茱。
晏菡茱微微垂着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双手在宽大的袖中,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就在这时,负责处理刺客尸体的护卫在搜查刺客贴身衣物时,动作猛地一僵。
他从刺客怀里最内层,摸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银票,不是毒药,也不是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信物。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令牌。令牌边缘镌刻着异兽纹路,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浮雕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图案——一只没有瞳孔只有眼白的大眼睛。
令牌的背面,则深深烙印着一个阴森的篆字:
【策】。
沈忠拿着这块令牌,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他快步走到沈文渊和沈钧钰面前,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和凝重:“侯爷,世子……您看这个!”
沈文渊和沈钧钰父子俩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无瞳之眼……‘策’……”
沈文渊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无间策’?!”
沈钧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缩。
无间策!那个传说中神秘莫测,只要出价够高连皇帝都敢刺杀的恐怖组织?这个刺客,竟然是“无间策”的人?
他们沈家,什么时候惹上了这种存在?是冲着父亲来的?还是冲着他刚才差点被射杀的事情来的?
他猛地看向晏菡茱,却发现她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沈忠手中那块令牌。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沈钧钰却敏锐地捕捉到,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沈钧钰的心猛地一沉。晏菡茱……她知道“无间策”?她认识这块令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晏菡茱,目光缓缓从令牌上移开,落在了沈钧钰惊疑不定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第283章 有命案
突然——
“咻——!”
又是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比之前的弩箭更加隐蔽!更加歹毒!
这次的目标,不是沈钧钰,也不是沈文渊!
而是晏菡茱!
一道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乌光,从斜对面一座更高更远的酒楼飞檐斗拱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射向晏菡茱的咽喉。
真正的杀招,原来在这里!
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世子妃!
“小心!”沈钧钰的嘶吼带着绝望。
他离晏菡茱只有一步之遥,却根本来不及!
晏菡茱似乎也察觉到了那致命的威胁,猛地转头,那乌光在她眼中急速放大。
一道更快的黑影,带着决绝的气势,猛地从斜刺里撞向晏菡茱。
是离晏菡茱最近的一名护卫,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抹乌光之前。
“噗!”
那名护卫身体猛地一震,他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位置。
那里,一个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血洞,正缓缓渗出黑色的血液。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轰然向前栽倒。
“阿成!”沈忠目眦欲裂!
“保护世子妃!”沈钧钰肝胆俱裂,一把将晏菡茱狠狠拉到自己身后。
同时拔刀出鞘,疯了一样扫视着对面酒楼的阴影!是谁?到底藏在哪里?!
然而,对面那座酒楼阴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沈文渊脸色铁青,立刻下令:“钧钰!带菡茱进去!沈忠!带人围住那座酒楼!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放冷箭的王八蛋给我找出来!”
护卫们立刻行动起来,一部分人抬起阿成的尸体,一部分人如临大敌地护着沈钧钰和晏菡茱快速退入府内,沈忠则带着剩下的人,杀气腾腾地扑向那座可疑的酒楼。
府门再次被迅速关上落闩。
书房内,烛火摇曳。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沈钧钰紧紧抓着晏菡茱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个替菡茱挡下致命一击的护卫阿成,就是菡茱的下场!
晏菡茱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沉静。
“钧钰……”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
“别叫我!”沈钧钰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后怕和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发抖,更带着一种被欺骗的狂怒和受伤.
“晏菡茱!刚才那是什么?你那身功夫是哪来的?‘无间策’的令牌你认识?那刺客最后要杀的是你!为什么?!”
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指着地上阿成的尸体,声音嘶哑:“他为你死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嫁进沈家,到底想干什么?!”
沈文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同样紧紧锁在儿媳身上。
阿成的死,无间策的令牌,那针对儿媳的致命刺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这个看似温顺的儿媳,身上藏着惊天秘密!
而这个秘密,已经给沈家招来杀身之祸!
晏菡茱被沈钧钰吼得身体微微一颤。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丈夫那双赤红眼眸。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许久,晏菡茱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没有辩解,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试图挣脱沈钧钰铁钳般的手。
她只是用那双的眸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回望着沈钧钰。
然后,她轻轻抬起那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指向书房角落那个用来存放冰块的紫檀木冰鉴。
“秘密……就藏在那里面……最底下压着的东西……”
沈钧钰和沈文渊的目光,瞬间投向那个冰冷的紫檀木箱。
沈钧钰松开晏菡茱的手腕,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冰鉴。
寒气扑面而来。
冰块散发出白色的冷雾。
他粗暴地拨开上层覆盖的冰块和隔板,手指探向冰鉴最幽暗寒冷的底层。
指尖,触碰到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狭长物体。
……
纪胤礼踏进悦文坊的门槛,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冲得他微微蹙了下眉。
他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肩上搭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十足十一个赶考路上囊中羞涩的穷酸书生模样。
这身打扮,加上他刻意收敛起的那股锐利气势,几乎将他本身的存在感压到了最低。
悦文坊里头的光线比外面暗了不少,两排高大的酸枝木书架排开,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式书籍卷轴。
铺子地方不小,此刻却显得格外拥挤。倒不是书多,而是人满——几乎全是女子。
莺莺燕燕,环佩叮当。
从衣着光鲜的年轻妇人,到荆钗布裙的市井少女,挤满了不大的铺面。
她们的目标出奇地一致,全都围聚在屋子中央那一片区域,将几个穿着同样月白短衫的小厮围在核心。
那些小厮确实生得干净,眉眼周正,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模式化的殷勤笑容。
“小哥儿,那本《玉楼春》可还有新刻的?”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少妇声音又脆又急。
“我要《海棠笺》,上回没抢到!”另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踮着脚往前挤。
“《狐女传》!快给我留一本《狐女传》!银子早备好了!”
声音此起彼伏,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急切。
那些被围住的小厮们倒也不慌,手脚麻利地从一个搁在长案上的大藤箱里取出一本本封面花哨的册子,熟练地递出、收钱、找零,嘴里还能同时应付着不同主顾的询问。
纪胤礼的目光在铺子里缓缓扫过。
他对那些热切抢购的话本毫无兴趣,视线掠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书架深处,以及通往后面库房的那道垂着半旧靛蓝布帘的门洞上。
铺子最深处光线尤其晦暗,靠墙立着几排积满灰尘的旧书架,上面多是些蒙尘的经史子集,乏人问津。
一个同样穿着月白短衫的小厮,年纪看着稍长些,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那些旧书。
纪胤礼不动声色地往那僻静角落挪动。
他脚步放得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板上,几乎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整理旧书的小厮似乎也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依旧专注地拂去书脊上的灰尘,将几本歪斜的书册扶正。
纪胤礼在一排标着“杂记异闻”的书架前停下,随手抽出一本。书页入手粗糙,封面是手写的《南荒拾遗》,墨色都有些黯淡了。
他刚翻开两页,一股陈腐的灰尘味直冲鼻腔。他不动声色地把书插了回去,目光却一直留意着那个整理旧书的小厮。
就在这时,靠近布帘门洞那边一个书架的角落,一本崭新的册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册子被随意地塞在一堆蒙尘的线装书中间,簇新的靛蓝封面,上面印着三个浓墨大字——《狐女传》。
与周遭的古旧书籍相比,它新得扎眼,仿佛一滴鲜艳的油滴落在灰扑扑的旧布上。
纪胤礼走了过去,伸手将那本《狐女传》抽了出来。
书册崭新,纸张挺括,带着新书特有的墨味。他捻开书页,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印刷工整的字句。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狐妖报恩的老套桥段,文笔也只能算得上通顺。
他正打算合上,一股极其微弱的气味,极其突兀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是血的味道。
纪胤礼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穷书生茫然又带点好奇的模样,但眼底深处,瞬间凝聚起冰锥般的锐利。
“啊——!!!”
一声尖叫,毫无预兆地从那道库房的方向猛地炸响!
前一刻还喧闹沸腾的悦文坊,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正在抢购、争辩、掏钱、递书的动作,全都僵在了半空。
紧接着,更大的混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谁在叫?叫得这么吓人!”
“后、后头!声音从后面传来的!”
“天啊!是不是杀人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开来。
女客们尖叫着,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互相推搡踩踏着,本能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涌去。
几个小厮试图维持秩序,喊着“别慌!别挤!”
纪胤礼在尖叫声响起的刹那,身体已经弹射而出。
他没有冲向混乱的门口,而是逆着汹涌的人流,径直扑向那道将前厅与后库隔开的靛蓝布帘。
他撞开一个挡在路上的小厮,手一把扯下了那道厚厚的布帘。
帘子后面是一条狭窄昏暗的通道,通向更深处的库房。
通道很短,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而就在通道入口左侧,紧靠着墙壁,赫然立着一排比外面更显笨重的高大书架。
光线吝啬地只肯探入一丝,勾勒出缝隙深处一个瘫软在地的人形轮廓。
更刺目的是,从那人形轮廓下方,一股液体,正无声无息地漫溢出来。
纪胤礼一步跨到缝隙前,侧身挤了进去。通道里那点可怜的光线艰难地挤入这个逼仄的角落,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一个年轻女子倒卧在地,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着,脸朝下埋着,看不清面容。
她穿着一身质地尚可的藕荷色衣裙,此刻那鲜艳的颜色却被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所浸染。那浓稠的血,正是从她身下源源不断地渗出。
纪胤礼蹲下身,动作快而稳。
他没有贸然触碰尸体,只是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探向女子颈侧。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毫无生命的脉动。
死亡时间不会太长,身体甚至还未完全僵硬。
他屏住呼吸,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尸体上迅速移动。衣物没有明显的撕扯破口,但当他目光扫过女子散乱的发髻时,骤然停住。
在女子后颈衣领下方,靠近发根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银芒,刺破昏暗,映入他的眼帘。
纪胤礼瞳孔骤然收缩。
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裹住手指,然后才伸过去,极其谨慎地捏住那点银芒的尾部,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其向外拔出。
一根针。
针身大部分没入了女子的后颈,只留下短短一截针尾暴露在外,此刻被纪胤礼的手帕裹着,沾上了几点暗红的血珠。针
尾似乎还带着极细微的螺旋纹路,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针尾末端,竟烙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图案——一朵绽放的、线条冷硬的梅花。
这不是普通的凶器,更像某种阴毒的标记。
“都别动!封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纪胤礼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
他一把扯下肩上那个破旧的蓝布包袱,随手扔在脚边染血的地上,同时手已经探向腰间。
“哗啦”一声轻响,一块乌木镶边的腰牌被他高高举起,牌面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幽光,上面一个深深刻入的“刑”字。
“刑部缉凶!”纪胤礼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刀,扫过通道口闻声探头的一个小厮,扫过那几个试图稳住场面却被腰牌震慑住的伙计,最后,狠狠劈向门口拥堵着的人群,“悦文坊即刻封锁!所有人原地待命!擅离者,以同谋论处!”
刑部!缉凶!
这两个词如同两块巨石砸进水面,瞬间激起更大的恐慌和哗然。
“刑部?天爷啊!”
“死人了……真的死人了!”
“快让开啊!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鬼地方!”
“闭嘴!没听大人说吗?擅离者同罪!”
纪胤礼没再理会门口的喧嚣。他必须立刻控制住局面。
他第一时间锁定了人群中那几个穿着月白短衫的伙计。抬手,精准地指向其中那个在旧书区整理书籍的伙计,还有刚才在前台售卖话本的一个精干伙计:“你!还有你!过来!”
那两个被点到的伙计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他们犹豫着,在纪胤礼冰冷目光的逼视下,最终还是哆哆嗦嗦地挪了过来。
“守住这道帘子!任何人不准踏入后库一步!违令者,就地拿下!”
他将腰牌直接递到年长伙计眼前,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看清楚!出了任何差池,唯你二人是问!”
第284章 奉旨查抄
两个伙计看着眼前的刑部腰牌,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吓得腿肚子都在转筋,牙齿咯咯作响,哪里还敢有半分违抗,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是!大人!小的…小的遵命!”
纪胤礼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要返回尸体所在的角落,进行更仔细的勘验。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前厅里那些被堵在门口惊魂未定的女客们。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股比刚才嗅到血腥味时更深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不对劲!
那些女客们,脸上依旧残留着刚才因为命案爆发而涌现的惊恐、慌乱、苍白。
但在这层情绪之下,在那双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空洞。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
这悦文坊里贩卖的,恐怕远不止是几本狐妖故事。
那根带着梅花烙印的银针,那弥漫在书页间的血腥,还有眼前这一张张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脸孔……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缠绕上纪胤礼的心头。
这案子,水太深。深不见底!
……
另一边。
沈钧钰的手指冻得有些发木,但他不管不顾,粗暴地撕扯着那层厚厚的油布。
冰渣粘在指尖,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油布撕裂的“嗤啦”声,还有冰块融化滴落的水声。
终于,油布被剥开。
里面赫然是一截断剑。
剑身乌黑,黯淡无光,靠近剑格的位置断裂,断口参差不齐。
剑柄处缠绕着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布条,依稀能辨认出曾经是明黄色的底子。
更刺眼的是,剑身上,靠近断口的地方,刻着一个模糊却绝对无法错认的印记——那是一只缺了一角的蛟龙!
沈钧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晏菡茱,那双平日里或温润或深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杀意和难以置信的暴怒。
“晏、菡、茱!”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你竟敢私藏此物?!你想让整个靖安侯府给你陪葬吗?!”
他认得这断剑,这是当年先太子辛夷宸的佩剑“潜蛟”!
而那缺角的盘蛟印记,正是先太子独有的标记!七年前,先太子被控谋逆,东宫被血洗,潜蛟剑据说在乱战中崩断遗失。
此物,是绝对的禁忌,是足以让任何人、任何家族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靖安侯沈文渊在看到断剑的刹那,脸色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书案才勉强站稳。
他看向儿媳晏菡茱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恐惧和深深的探询。
晏菡茱面对夫君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脸上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看那断剑,只是迎视着沈钧钰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侯爷现在杀了我,与当年冤杀先太子又有何异?”
“冤杀?!”沈钧钰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晏菡茱纤细的脖颈,力道之大,让她瞬间呼吸困难,脸颊涨红。
“你懂什么?证据确凿!陛下亲裁!你敢妄议天家?还敢私藏逆贼之物!说!谁指使你的?你嫁入我沈家,就是为了把这祸根埋进来,等着有朝一日将我沈氏满门拖入地狱吗?!”
他的手指如同铁箍,晏菡茱被迫仰着头,喉骨发出咯咯的轻响,但她依旧倔强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决绝。
她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掰开沈钧钰的手,而是指向了书房靠墙摆放的一个巨大紫檀木书架。
“咳咳…证据…在…书架后面…暗格里…”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脸色因为缺氧开始泛紫。
沈钧钰眼神一厉,手下力道稍松,却没有完全放开。他朝父亲使了个眼色。
沈文渊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老侯爷,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走到书架旁。
他熟知自己书房的构造,按照晏菡茱所指的大致方位,摸索了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背板弹开,露出了一个不大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封书信,和一个用丝帕小心包裹着的东西。
沈文渊深吸一口气,将信件和丝帕包裹取了出来,放在书案上。
他先拿起那几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他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眉头紧紧锁死,握着信纸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沈钧钰见父亲神色有异,心中疑云更甚,他一把将快要窒息的晏菡茱甩开。
晏菡茱踉跄着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喘着气。
沈钧钰没再看她,几步冲到书案前,夺过父亲手中的信。他快速地扫视着信上的内容。那是几封密信,落款时间正是七年前先太子案发前后不久。
写信人的笔迹,他认得!是已经告老还乡、却在归乡途中“意外”坠崖身亡的前兵部尚书,柳元晦!而收信人,赫然是如今的禁军副统领,高崇焕!
信中的内容触目惊心:如何构陷、如何伪造先太子谋反的“证据”、如何安排人手在东宫制造“抵抗”假象、如何在朝中串联引导舆论,字字句句,都指向一个惊天阴谋!
“这…这不可能!”沈钧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摸到冰鉴底层还要冷。柳元晦是高崇焕的恩师,而高崇焕,是陛下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如果这些信是真的,那当年先太子谋逆案,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而主使者,他不敢再往下想!
“还有这个。”沈文渊的声音干涩沙哑,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丝帕包裹。
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着精致的螭龙纹。
玉佩的样式,是只有皇室嫡系子孙才配拥有的规制!而在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宸”字——正是先太子辛夷宸的名字。
“这玉佩…是先太子周岁时,先帝所赐…”沈文渊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回忆,“当年东宫被围,据说混乱中遗失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猛地看向刚刚缓过气,扶着书架艰难站起来的晏菡茱。
晏菡茱的脖颈上,清晰的指印已经泛出青紫色。
她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因为…我父亲…是东宫属官,晏青书。”
“晏青书?”沈文渊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沈钧钰则猛然想起:“晏青书…当年那个被指控为先太子同党,在狱中畏罪自尽的太子洗马?”
“我父亲没有畏罪自尽!”晏菡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七年的悲愤,眼中第一次涌上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他是被灭口的!因为他发现了柳元晦和高崇焕勾结构陷太子的证据!他设法将这些证据和太子殿下临危前托付给他保管的玉佩、断剑送出,交给了我的母亲…然后…然后他就‘自杀’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我母亲带着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可柳元晦和高崇焕的人一直在追查这些证据的下落。母亲为了保护我,引开了追兵…再也没回来…”
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带着这些东西,辗转流离,最后被一户小官收养。直到三年前,我得知靖安侯府与高崇焕有隙,又听闻沈世子…为人刚正…才…才设法嫁了进来。”
“嫁进来?好一个设法嫁进来!”沈钧钰心中的震惊被一股巨大的被愚弄的愤怒取代,他逼近晏菡茱,眼神冰冷刺骨,“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算计整个沈家?这三年,你在我身边装得温婉贤淑,背地里却在翻我的书房,找密室,就是为了藏这些随时会炸死所有人的东西?晏菡茱,你好深的心机!”
晏菡茱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痛得麻木。
她惨然一笑:“心机?世子爷,若不用心机,我如何活到现在?如何能为父母、为先太子讨一个公道?我藏在这里,是因为整个侯府,只有这冰鉴的寒气和世子的书房,是那些人最意想不到也最难探查的地方!我本想…本想等时机更成熟,等找到更确凿的证据链…再…”
“再什么?再拉上我沈家一起,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沈钧钰厉声打断她,指着桌上的信件玉佩和地上的断剑,“就凭这些?柳元晦死了!死无对证!高崇焕是陛下心腹,位高权重!单凭这几封来源不明的信和一块玉佩一截断剑,就想翻七年前的铁案?你简直天真得可笑!愚蠢至极!你知不知道,只要这些东西的存在泄露一丝风声,明天靖安侯府就会变成一片焦土!男女老少,鸡犬不留!”
他的怒吼在书房里回荡。沈文渊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巨大的危机,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知道。”晏菡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所以,我从未想过连累侯府。东西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若真有暴露的一天,我会带着它们离开,或者…死在这里。所有罪责,我晏菡茱一人承担。”
她顿了顿,看向沈钧钰,眼神复杂,“只是…我没想到…侯爷的书房暗格…竟然…”她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她发现了暗格,以为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沈钧钰的监视。
沈钧钰被她最后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烦躁,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决绝,甚至有一丝解脱?他烦躁地挥开这莫名的情绪,厉声道:“承担?你拿什么承担?你的命抵得过我沈家满门的性命吗?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他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像一头被困的猛兽。
“钰儿!”沈文渊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这些东西!毁掉?”
他看着那断剑和玉佩,毁掉这可能是唯一能证明先太子清白的物证?
“不能毁!”晏菡茱急声道,眼中充满了恳求,“侯爷,世子!这是翻案的唯一希望!先太子含冤莫白,多少忠良因此丧命!难道就让他们永远背负污名吗?高崇焕、柳元晦这些奸佞,就让他们永远逍遥法外吗?”
“不毁?留着等死吗?”沈钧钰怒视她,“你说的奸佞,现在是陛下最信任的禁军副统领!你拿什么跟他斗?拿靖安侯府几百条人命去赌你那渺茫的公道?”
“那侯爷想如何?将我绑了,连同这些东西,一起送到高崇焕或者陛下面前,换取侯府平安?”晏菡茱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讽笑,“侯爷觉得,高崇焕会相信侯府毫不知情吗?陛下会相信靖安侯府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些‘逆证’吗?恐怕到时,献上这些东西的那一刻,就是侯府灭门之时!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侯府为了自保,抛出的替罪羊和障眼法!参与构陷者,最怕的就是真相大白!他们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隐患!”
她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沈文渊和沈钧钰的心底。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晏菡茱的话,残酷,却直指核心。卷入这种泼天大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本身就是取死之道。无论毁证还是上交,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死局。
沈钧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晏菡茱,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又带来灭顶之灾的女人,恨意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暴戾在胸中交织翻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如同丧钟般在寂静的深夜里骤然响起。
力道之大,震得整个书房的门框都在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强行破开!
紧接着,管家沈忠惊惶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侯爷!世子爷!大事不好了!府…府邸被围了!外面全是…全是禁军!火把通明,刀甲鲜明!高…高副统领亲自带人来的!说奉旨查抄逆党!让…让府中所有人等,立刻出去受绑!否则就要…就要强攻了!”
第285章 高崇焕
“奉旨查抄逆党”六个字,如同惊雷,在书房内三人耳边炸响。
沈文渊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灰败。沈钧钰瞳孔骤缩,猛地看向书案上的信件玉佩和地上的断剑,又猛地看向脸色同样煞白却似乎早有预料的晏菡茱。
高崇焕。竟然来得这么快?
寒意,比冰鉴最深处的玄冰还要刺骨,瞬间席卷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完了。
沈文渊身体晃了晃,脸色灰败如死人,猛地扶住书案才没倒下。
沈钧钰瞳孔缩成针尖,目光如电般扫过书案上的信件玉佩、地上的断剑,最后死死钉在晏菡茱那张同样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书房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只有门外沈忠压抑的呜咽和远处隐隐传来的甲胄碰撞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像索命的鼓点。
“逆党…他说逆党…”沈文渊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发抖,“他怎么会…怎么会知道…”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东西在这里。”沈钧钰猛地低吼出声,眼中血丝迸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晏菡茱。是你。是你引来的。你早就暴露了。”
晏菡茱抬起眼,脖颈上的青紫指痕触目惊心。
她看着暴怒的沈钧钰,眼神里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或许吧。但高崇焕既然敢直接围府,奉旨查抄,说明他手中必有‘证据’,足以栽赃侯府的‘证据’。他不需要知道东西具体在哪,他只需要一个借口,把侯府翻个底朝天。找到这些东西,侯府就是铁板钉钉的‘逆党同谋’。找不到…他也会‘找’到。”
她的话像淬毒的针,刺得沈文渊和沈钧钰浑身发冷。
没错。高崇焕根本不在乎真相。他要的是靖安侯府死。私藏逆证也好,栽赃陷害也罢,结果都一样。
“毁掉。必须立刻毁掉这些东西。”沈文渊猛地惊醒,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绝不能让他找到。钰儿。快。”
沈钧钰反应极快,他一把抓起书案上那几封要命的密信,冲到书桌旁的铜制仙鹤烛台前,拔掉灯罩,将信纸猛地凑向跳跃的火焰。
“嗤啦——”
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泛黄的纸张,迅速蔓延开,发出焦糊的气味。沈文渊也抓起那块刻着“宸”字的螭龙玉佩,狠狠掼在地上。
“啪。”
玉佩应声碎裂。断成几块。
“不。”晏菡茱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那是父亲用命守护、先太子唯一的信物啊。她下意识想扑过去,却被沈钧钰冰冷的眼神冻在原地。
“你闭嘴。”沈钧钰低吼,手中的信纸瞬间化为灰烬。他立刻弯腰去捡地上那截冰冷的断剑“潜蛟”。这玩意儿是精钢所铸,火烧不毁,砸也未必能彻底毁掉痕迹。
“来不及了。侯爷。世子爷。高统领带人闯进来了。快到二门了。”门外沈忠的声音带着哭腔,拍门声更加急促疯狂。
“哐当。”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粗暴的呵斥声、女眷的尖叫声,如同潮水般从府邸深处涌来,越来越近。高崇焕动手了。他根本没耐心等。
沈钧钰握着冰冷的断剑,眼神扫过地上碎裂的玉佩,再看向书案上燃烧的灰烬,最后目光落在晏菡茱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愤怒、杀意、被连累的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挣扎。
“父亲。您去前厅。拖住他。能拖多久是多久。”沈钧钰语速快得像爆豆,“沈忠。去。通知所有护卫,放弃抵抗。让他们搜。但尽量把人往中院引。别靠近书房。”
“钰儿。那你…”沈文渊急道。
“别管我。快走。”沈钧钰几乎是咆哮着将父亲往外推。沈文渊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一咬牙,猛地拉开书房门,对着惊慌失措的沈忠吼道:“走。去前厅。”他挺直了腰板,瞬间恢复了靖安侯的威严,大步流星地迎着那喧嚣的源头走去。
书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越来越近的混乱。现在,这里只剩下沈钧钰和晏菡茱,以及那截无法立刻毁掉的断剑。
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钧钰的目光如同利刃,再次刺向晏菡茱。
晏菡茱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快。”沈钧钰没时间解释,他几步冲到书房角落,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冰鉴,正是之前藏匿断剑的地方。
他粗暴地掀开盖子,里面还有小半冰块,散发着森森寒气。他毫不犹豫,抓起那截冰冷的断剑,用尽全力,“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冰鉴的内壁上。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断剑的尖端在巨大的力量下,竟然被硬生生砸弯了一小块。沈钧钰毫不停歇,再次抡起断剑,疯狂地砸向冰鉴内壁。
“铛。铛。铛。”
火星四溅。刺耳的声音在密闭的书房里回荡。他在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试图改变这断剑的形状和特征。哪怕只是破坏掉一部分。
晏菡茱明白了。她看着沈钧钰近乎疯狂的动作,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绷的下颌线,没有犹豫。
“不够。继续。”沈钧钰头也不回地低吼,又是一记猛砸。断剑的剑身已经被砸出好几处明显的凹痕和扭曲。
晏菡茱咬紧下唇,脸上血色褪尽,但动作更快。
沈钧钰终于停手,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面目全非的断剑——剑身扭曲变形,布满砸痕,那缺角的盘蛟印记已经被砸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他迅速扯下自己外袍的一角内衬,将那截变得丑陋的断剑层层包裹起来,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才猛地转身,看向抱着双臂微微发抖的晏菡茱。
外面,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已经逼近书房所在的院落。
甚至能听到高崇焕那特有的、阴冷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侯爷何必惊慌?本官奉旨行事,查清即可,若侯府清白,陛下自有公断…”
“快。”沈钧钰一把抓住晏菡茱冰冷的手臂,力道极大,拖着她冲向书房内侧一道不起眼的雕花木门。那是通往他卧房的暗门。
推开暗门,里面是沈钧钰简洁的卧房。他直接将晏菡茱推到自己的雕花大床边,低吼道:“躺进去。盖上被子。快。”
晏菡茱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没有任何迟疑,掀开锦被就钻了进去,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连头发都缩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钧钰动作更快。他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玉冠,墨发瞬间披散下来。他飞快地解开自己外袍的腰带,将外袍扯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
他甚至抓起桌上的凉茶,猛地泼在自己脸上、脖颈上,弄湿了衣襟和头发,营造出一种匆忙、甚至是…情急之下的混乱感。
就在他刚做完这一切的瞬间——
“砰!”
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厚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光瞬间涌入昏暗的书房。十几个如狼似虎、身着禁军甲胄的士兵冲了进来,手中钢刀雪亮。为首一人,身着高级将领的暗色麒麟服,身材高大,面容阴沉,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正是禁军副统领——高崇焕。
他身后,跟着脸色铁青、被两名士兵看似“搀扶”实则挟持的靖安侯沈文渊。
高崇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翻倒的椅子、散落的卷宗、地上碎裂的玉佩残片、书案上燃烧殆尽的灰烬、还有角落里那个被砸得内壁凹陷、冰水四溢的紫檀木冰鉴。
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扇敞开的、通往卧房的暗门。
“搜。”高崇焕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命令和杀意,“给本官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特别是…世子爷的卧房。”
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向暗门。
沈钧钰此时正“恰好”挡在暗门入口处,他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衣襟凌乱敞开,脸上还带着水渍,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惊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
“高崇焕。你好大的胆子。敢擅闯本世子卧房?”沈钧钰怒喝一声,试图阻拦冲进来的士兵。
“奉旨查抄。阻拦者,格杀勿论。”高崇焕阴冷地盯着他,寸步不让。两名魁梧的禁军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架开沈钧钰的胳膊,将他死死按在门框上。
“放开我。”沈钧钰挣扎着,目光却焦急地瞥向卧房内的大床。
高崇焕冷笑一声,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沈钧钰的卧房。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迅速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那张凌乱的大床上。
锦被高高隆起,明显藏着一个人。而且…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缕长发,分明是女子样式。
高崇焕眼中精光爆射。找到了。晏菡茱。
她果然在这里。那些东西一定就在附近。
他一步步走向大床,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声音却故意扬高,充满了嘲弄:“啧啧啧,沈世子好雅兴啊。这深更半夜,强敌环伺,竟还有心思在此金屋藏娇?不知是哪位佳人,让世子如此流连忘返?”
他走到床边,猛地伸手,就要去掀那床锦被。
“住手。”沈钧钰在外面厉声嘶吼,挣扎得更剧烈。
高崇焕充耳不闻,手指已经碰到了锦被的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锦被猛地被从里面掀开。
一个身影坐了起来。
但不是晏菡茱。
那是一个穿着沈钧钰素色中衣、披散着头发的“男人”。眉眼轮廓,赫然与沈钧钰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皮肤更白皙细腻些,眼神也更慌乱。
“高…高统领?”‘沈钧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沙哑,努力模仿着男子的声线,“你…你这是何意?本世子在自己房中有何不可?”
高崇焕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脸上的得意和残忍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床上这个“沈钧钰”,又猛地回头看向被士兵按在门口、同样披头散发的沈钧钰。
两个“沈钧钰”?
饶是高崇焕心机深沉如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懵了。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门口的士兵也傻眼了,看看门口那个挣扎的,又看看床上那个坐着的,一时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被按在门框上的沈钧钰趁机猛地挣脱士兵的钳制,几步冲到床边,一把将床上的晏菡茱挡在身后,对着高崇焕怒目而视,声音充满了被羞辱的狂怒:“高崇焕。你欺人太甚。本世子在此。你冲进来意欲何为?想看我夫妻敦伦不成?”
他指着床上“惊惶”的晏菡茱:“这是我夫人。身体不适在此歇息。你带着兵甲擅闯内室,惊扰女眷,视我靖安侯府为何物?视陛下赐婚的圣旨为何物?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本世子定要告到御前。告你一个藐视圣恩、污蔑宗室、意图不轨之罪。”
沈钧钰的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房间嗡嗡作响。他巧妙地用了“夫人”二字,将床上人的身份钉死。
高崇焕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个“世子夫人”,又看看眼前这个暴怒的沈钧钰,脑子飞快转动。双生子?不可能。
靖安侯府只有一位世子。易容?床上这人那眉眼轮廓,那慌乱的眼神,确实像沈钧钰。可门口那个怒火和气势更足,也更像他平日所知的沈钧钰。
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或者,中了什么障眼法?
就在高崇焕惊疑不定、进退维谷之时——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高崇焕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一偏,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
动手的不是沈钧钰,而是一直被挟持在书房门口的靖安侯沈文渊。
沈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高崇焕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高崇焕。你这狗奴才。谁给你的狗胆?敢如此折辱我儿。折辱我沈家。我沈文渊为朝廷出生入死几十年。今日竟被你带兵闯府,肆意搜查,连我儿子儿媳的卧房都不放过。还污蔑他们行苟且之事?我沈家满门忠烈。岂容你如此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