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暴露了


    玄冥子面无表情,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甚至都没眨一下。


    信?他要的是那致命书信的下落。所谓的证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便可碾死的蚂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永远闭上嘴。


    他的手指在袖袍中轻轻捻动,冰冷的指甲划过道袍内衬粗糙的布料。


    “贫道要听的不是这个。”玄冥子往前迈了一步,靴底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粘腻声响,“城隍庙东角,柳树下,你看到了什么?又拿了什么?”


    他的目光像两枚淬了毒的钉子,直直钉在魏奉晖的脸上。


    “没……没有!小人什么都没看到!更没拿!道爷明鉴!小人就是……就是顺路啊……”魏奉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石头地面上,“咚!咚!”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闷响。


    玄冥子不再言语。他只需一个眼神示意。


    守卫面无表情地上前,一脚踩在魏奉晖无力摊开的、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咔嚓!”


    细微的骨裂声。


    “嗷——!!!”魏奉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虾米般弓起、弹动,旋即彻底瘫软下去,只剩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审讯没有结果。


    像之前许多天一样。这已经是今天被拖出来“过堂”的第五个人——太仆寺那个主簿郑源、守城门的那个王姓队正、还有眼前这个叫魏奉晖的兵部小官,再加上前两天另外两个……玄冥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鞭子、火烙、盐水、夹棍,甚至拔指甲都用上了。人打残了,打疯了,骨头打碎了几个,却始终撬不开那该死的嘴!


    那几封足以致命、被他亲手安排送出的信,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半点踪迹。


    玄冥子转身,不再看那摊在血污里的“证物”。道袍宽大的袖子拂过冰冷的石壁,他沉默地穿过幽深的甬道,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哀鸣被一步步甩在身后。


    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停在诏狱深处一间点着数盏油灯、相对“干净”的密室门前。


    门无声地开了。


    宣王祁允锦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密室唯一的石窗前。


    窗户极高、极小,仅能透入一丝微弱的天光,映亮他一丝不苟梳在紫金冠里的墨发和肩上昂贵的紫貂皮大氅,整个人散发着与外间污秽血腥格格不入的冰冷贵气。


    室内烛火跳跃,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


    “今日如何?”宣王的声音不高,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不带一丝波动地传来。他没有回头。


    玄冥子躬身,声音带着几分肃杀和掩饰不住的沉重:“回王爷,第五个了。撬了几轮,骨头渣都捏碎了,还是没能从姓魏的口里掏出半句有用的话。”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属下仔细盘过他们所有人的供词和关联,这几人,家世多少都与旧时军中或京畿卫有些牵连,尤其那个被卸了膝盖骨的兵部主簿郑源,其父在军中尚有些许残余声望……”


    “嗯?”宣王尾音微微上扬,终于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一半脸,另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眉骨投下的暗影遮住了眼睛,只余下紧抿的薄唇如同刀锋刻就,“玄冥真人的意思,是想留下这几块废料?”


    玄冥子被那双阴影里的眼睛盯得心头发紧,但他想到那些潜在的“牵连”,硬着头皮陈述:“是。属下斗胆陈情。这几人虽然不堪大用,但毕竟背景有些用处。若废了他们,一来费了我们许多力气,二来其家人或旧部若迁怒追查。”


    “愚蠢!”


    宣王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压迫感,烛火都被这声音激得狠狠一晃!他终于从阴影中往前跨了一步,整张脸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那双眼眸深不可测,没有丝毫情绪,却冷得能冻裂人的骨髓。他逼近玄冥子,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骨头都碎了的人,你还指望他们能提刀上阵?还妄想他们承谁的情?记谁的恩?”


    他语气中的轻蔑如同实质,“家世?旧部?呵!被我们弄进诏狱打成这般鬼样子的人,你还指望他们的家人和旧部能感激本王?只要放出去一个!只要有一个还有半口气,还有一张破嘴敢嚷嚷!敢捅出去半个字!”


    宣王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彻骨:“玄冥子,你觉得是你这身道袍结实,还是京城金吾卫的刀快?你觉得他们查到你头上需要几日?”


    玄冥子浑身一震!


    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气,连头顶束着的道髻都似乎感觉到寒意僵硬。他方才那一点点基于政治考量的犹豫,瞬间被宣王这毫不留情的现实彻底碾碎。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危险的错误!这些人,早已不是人,而是滚烫的烙铁!是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药桶!


    冷汗瞬间浸透了道袍内衬。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宣王那洞察一切的眼神,声音干涩而紧绷:“是!是属下愚钝!被狗皮膏药糊了眼,思虑不周!王爷英明!确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彻底从人间蒸发,才能掐灭一切风险!


    宣王满意地看着他态度的转变,杀伐之气不再掩饰,命令简洁血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明日天亮之前,让他们五个——”


    他抬手,对着虚空做了一个利落的劈砍动作,冷酷的眼中寒光一闪,“干干净净!剁了喂狗!你亲自办!”“狗”字咬得异常清晰。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已提前弥漫在口鼻之间。玄冥子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他立刻深深俯首,斩钉截铁地应道:


    “属下领命!绝不留半分痕迹!”


    处置的决断已下,室内的气氛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加沉重粘稠。


    宣王缓步踱到主位那张铺着虎皮、唯一能称得上“椅子”的石台前,没有坐下。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次轻响,都像是敲在密室的墙壁上,撞在玄冥子紧绷的神经上。


    “京城……”


    宣王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密室的压抑,仿佛穿透了诏狱厚重的石壁,刺向那看不见的九重宫阙深处。


    “工部、户部、太仆寺、巡防营这几日抓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府邸?”宣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动静太大了。大到连宫里最迟钝的那位,都该被吵醒了。”


    他目光倏地转向玄冥子,如同两道冰锥:


    “玄冥,你告诉本王。这京城官场,突然少了这么多人。这深宫里头那位爷,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说,他早就等着,看着,就等着这盘菜彻底端到他面前?”


    玄冥子心头的寒意骤然加剧,一直凉到了脚底。


    作为阴谋的最直接执行者之一,他当然清楚这几天他们掀起了多么可怕的腥风血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百官更是人人自危。抓人、抄家、密捕……


    这些动作疯狂蔓延,如同失控的野火,这本就是一步险棋!


    “王爷明鉴!”玄冥子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也透出惊悸,“属下虽未曾亲阅那些书信内容,但按照王爷之前的交代,那些由不同渠道被安排出去的书信……”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迎上宣王冰冷审视的目光,豁出去般,用尽力气点破了那最致命的关键:


    “恐怕正是那些人向王爷您效忠的投名状!”


    “投名状”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雷霆,轰然劈落在这阴暗的密室之中!


    烛火疯狂地摇曳,宣王那永远岿然不动的高大身影,在石壁上投下巨大的、剧烈晃动的阴影。


    密不透风的密室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油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灌入,淹没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些丢失的信件,如果是投名状,那它们此刻落到了谁的手里?


    答案不言而喻。


    宣王立在巨大的阴影下,石雕般冷硬的面容在烛光中半明半暗,只有那双眼睛,深幽如一口千年的枯井。


    暗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壁上唯一一盏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宣王祁允锦和玄冥子道长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砰!砰!砰!”


    急促到近乎疯狂的砸门声骤然撕裂死寂,不是暗号,是蛮力硬撞。


    “王爷!道长!不好了!外面……外面全是官兵!把咱们围死了!”


    一个浑身浴血、肩头还插着半截断箭的心腹撞开沉重的暗门,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濒死的绝望,“是金吾卫的缇骑!还有内厂的黑番子!领头的……是太子亲卫统领!”


    “什么?!”玄冥子霍然起身,灰白的须发似乎都瞬间炸开。


    他脸上那常年维持的阴鸷镇定第一次被彻底的惊骇击碎,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的血人。


    这处据点是他耗费无数心血、布下重重疑阵才建成的最后巢穴,隐秘至极!怎么可能?!


    祁允锦的反应却比玄冥子更快!他原本端坐于石椅上的身影猛地绷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但那双眼眸却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走!”一声低吼如同炸雷!祁允锦猛地推开身前的石桌,桌上的茶盏“哗啦”摔得粉碎。“此地已废!立刻撤离!”


    他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金吾卫和内厂联手,太子亲临!这绝非寻常围剿!能精准地找到这里,只有一个解释——


    “名单……那些名单……”祁允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棋手发现自己早已落入对方棋局最深处的惊悸,“那些书信果然全都在他手里了!”


    他猛地想起前些日子,几个被抓后又“侥幸”释放的棋子,当时还以为是对方证据不足或慑于其残余势力。


    原来!那竟是景仁帝故意放出的饵!是麻痹他的烟雾!是引他继续暴露的毒计!他苦心经营多年、深埋于朝堂各处的暗桩名单,早已成了景仁帝案头最清晰的猎物图谱!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脏。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不!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张牌一旦打出,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只是代价太大,风险太高!不到万不得已……


    “王爷!留得青山在!”玄冥子瞬间从惊骇中回神,到底是老谋深算,立刻捕捉到祁允锦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疯狂与不甘。


    他一步抢上前,枯瘦的手指向暗室最深处那面看似毫无缝隙的石壁,语速极快:“此地还有后路!请王爷随贫道来!快!”


    他冲到石壁一角,手指在几块看似寻常的凸起石砖上以特定顺序飞快地按动。机括沉闷的“咔哒”声响起,石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祁允锦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他无数密谋与野心的暗室,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不甘。但他终究是枭雄,当断则断。


    他猛地一咬牙,不再迟疑,矮身便钻入了那漆黑的暗道之中。玄冥子紧随其后,反手在暗道内壁某处一拍,滑开的石壁又悄无声息地合拢,将外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彻底隔绝。


    暗道狭窄、曲折、湿滑,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凭借着玄冥子怀中一颗微弱夜明珠的幽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的空气。出口隐藏在一处废弃义庄停尸房角落的破旧棺椁之下。


    当祁允锦带着一身阴冷湿气,狼狈地从腐朽的棺木中爬出时,天色已经擦黑。废弃的义庄笼罩在一片死寂和浓重的霉味之中。


    一个身着素白锦袍、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邪气的年轻男子早已等候在此,正是他最后的倚仗之一——潇湘公子。


    第272章 亲生父亲


    “王爷!”潇湘公子立刻上前搀扶,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


    新的藏身点位于外城最混乱的南城,一处不起眼的、挂着“徐记棺材铺”招牌的后院地窖。地窖狭小,堆满了劣质棺木和刺鼻的桐油、石灰气味。


    祁允锦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晦暗不明。连日奔逃的疲惫、多年谋划崩盘的打击、以及那张底牌带来的巨大风险,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是彻底放弃,远遁天涯?还是赌上一切,拼死一搏?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杀意与退意反复拉锯之时——


    “吱呀……”


    地窖入口那扇沉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祁允锦和潇湘公子瞬间警觉,手同时按向腰间暗藏的兵刃!玄冥子更是眼神一厉,指间已扣住三枚淬毒的丧门钉!


    然而,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却让祁允锦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墨林!


    他明媒正娶、视若珍宝的妻子墨林!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带着仆仆风尘,却无损那份清丽绝俗的容颜。


    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含情脉脉望着他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似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夫人?!”祁允锦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担忧而变了调,“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太危险了!快走!”


    他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将她拉进来,却又猛地顿住,生怕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此地的污秽沾染了她。


    墨林没有立刻回答。她步履从容地走下地窖简陋的木梯,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脸惊疑的潇湘公子和眼神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的玄冥子,最终定格在祁允锦那张写满惊愕与担忧的脸上。


    “夫君有难,妾身岂能独善其身?”墨林的声音清泠,如同玉石相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她走到祁允锦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看着他,“成王败寇,尚未可知。妾身此来,是要与夫君共进退,成就那件大事。”


    “大事?”祁允锦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墨林的眼神太陌生了,语气也太冷静了,完全不像他熟悉的那个温婉柔顺、只知依偎在他怀中的妻子。“败露了。一切都败露了!”


    他急切地抓住墨林的双臂,声音带着焦灼,“景仁帝拿到了所有名单!京城已是天罗地网!听我的,立刻离开!潇湘会护送你出城!走得越远越好!”


    “离开?”墨林轻轻挣开他的手,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仇人未死,血债未偿,妾身为何要离开?”


    “仇人?”祁允锦彻底愣住了,困惑不解,“你在京城有何仇人?”他从未听墨林提起过在京城有仇家。


    墨林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地窖厚重的土层,直刺向那九重宫阙的最深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刻骨的恨意: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她猛地转回头,那双美丽的眸子死死盯住祁允锦,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向他:


    “景仁帝辛夷昭!是他!听信谗言,构陷忠良!下旨将我祖父墨阁老凌迟处死!墨氏满门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若非我父……”


    她的目光倏地扫过一旁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玄冥子,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讥诮,“……若非我父当时恰好在外云游,又忍辱负重,以方外之人身份苟活于世,暗中救下襁褓中的我。这世上,早已没有墨家一丝血脉!”


    轰隆!


    如同九霄雷霆在耳边炸响!祁允锦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破木桌上,震得油灯疯狂摇曳!


    墨阁老?!那个十几年前震动朝野、被定为“通敌叛国”而惨遭灭门的墨家?!墨林她竟然是墨家的遗孤?!玄冥子,是她的父亲?!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朝夕相对、倾注了全部情爱的容颜,只觉得无比陌生!


    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软语温存的关切、那些生死相随的誓言,难道全是假的?!


    “你……你接近我……”祁允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和剧痛,“是为了……利用我?”


    “不错!”墨林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宣王妃的身份,是我能接近皇宫、接近那个狗皇帝最好的掩护!宣王府的权势,是我父暗中布置、积蓄力量最好的工具!祁允锦,你以为你当年那场‘诈死’遁走、抛下王位逍遥江湖的任性把戏很高明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你可知,你这一走,打乱了我父多少精心布置?逼得我们不得不蛰伏更深,等待更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祁允锦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他自以为掌控一切,自以为深得美人真心,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复仇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一个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的笑话!多年深情,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击碎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看着祁允锦瞬间崩塌的神情,墨林眼中那冰冷的恨意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动。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绝望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意:


    “利用是真,但……”


    她停顿了一下,复又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惨白的脸,那里面似乎挣扎着某种真实的情感:


    “这些年朝夕相对,你待我之心,我亦非草木。”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地窖里:


    “待我手刃辛夷昭,报得血仇,你若还愿天涯海角,我墨林愿意随你归隐。”


    承诺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祁允锦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


    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到几乎停滞的呼吸。


    宣王祁允锦的指骨死死嵌进墨林纤细白皙的颈子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颈骨捏碎。


    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墨林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疏离与算计的脸终于只剩下生理性的本能挣扎和一丝微弱的惊恐。


    “骗我!一直都在骗我!”祁允锦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磨出血丝,“什么深仇大恨!什么同病相怜!全是狗屁!你和他!你们都把我当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当成了你们复仇路上最趁手的一把刀!哈哈哈哈……笑话!我祁允锦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墨林的眼前开始发黑,空气被彻底阻隔,肺叶如同被火焰灼烧。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然而,就在视线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一道掌风凌厉袭来,带着破空之声,精准狠辣地劈在祁允锦的后颈!


    砰!


    一声闷响。


    祁允锦所有的狂怒、不甘、被欺骗的剧痛,连同他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凝固。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钳制着墨林脖颈的手臂骤然松开,整个人向前直挺挺地轰然扑倒,重重砸在地板上,掀起一层薄薄的尘土,彻底昏死过去。


    带着血腥气的空气猛地涌入肺叶,墨林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脱力和惊恐无法控制地瘫软。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搀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墨林抬起因窒息而满是血丝、泪眼模糊的眼,看到玄冥子那张带着阴冷煞气的脸正关切地望着她。


    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猛地攫住了心脏,她喘息着,猛地推开了玄冥子的搀扶!


    “滚开!”她嘶声尖叫,声音破碎喑哑,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祁允锦,又转向刚刚救了自己的男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你……你到底是谁?!”


    玄冥子,不,或者说他早已抛弃的那个被血海深仇浸泡的名字——墨衡,眼中复杂痛楚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冰冷。


    他迎着女儿那满是怀疑和愤怒的注视,声音喑哑沉重,带着跨越了时光的血腥重量:


    “墨林……你当真……不认得为父了?景仁九年……墨家满门,只余一缕冤魂飘零在外……”


    他看着墨林瞬间睁大、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眸,惨然一笑,“我叫墨衡。你墨林,是我墨衡的亲生女儿!”


    墨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以玄冥子的身份替宣王谋划阴私的老人,竟是她以为早已死去的父亲?!


    极度的震惊之后,是一股燎原般的滔天怒火!墨林猛地转向地上昏迷的祁允锦,又猛地看回自己的父亲墨衡,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大笑!


    她指着祁允锦,指甲几乎要戳进他无声无息的脸,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淬毒的寒刃:


    “爱?哈!宣王殿下!看看你这伟大的爱!”她眼中是极致的冰冷与鄙夷,“情深似海?非我不可?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披着深情外衣的谎言与算计!你不过是被他的权势和你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妄幻想蒙蔽了双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昏迷之人身上,更像是在撕开自己曾经的愚蠢:


    “你以为我为何一次次接近你,与你周旋?是因为你这张脸?还是你这点可笑的真心?不!祁允锦,我要的是你宣王的身份!是你手上沾满血腥换来的滔天权柄!是我利用你摆脱监视、暗中寻找血仇线索的后路!若非你这层皮还有点用处,我早就让你和你那好皇兄一样,在你们兄弟相残里一起灰飞烟灭!”


    噗——!


    一口滚烫粘稠的鲜血猛地从祁允锦苍白的嘴角涌出,染红了冰冷的地面!即便在深度昏迷中,这刺耳的真相依旧如同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破碎扭曲的心神!


    墨林冷眼看着那滩刺目的猩红,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复仇烈焰燃烧后的冰冷灰烬。她抬手指着祁允锦,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不带半分感情:


    “拖下去!别让他死。锁进最深的地牢,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黑影无声地闪动,两名墨林培养的心腹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陷入昏迷且气急攻心再次吐血的宣王架起,如同拖拽一条死狗般迅速拖离了这片充斥着血腥与背叛的房间。


    房间瞬间陷入死寂,只余父女二人。


    墨衡看着女儿苍白却冷酷得令人心悸的脸,心中百味杂陈,有心疼,有仇恨翻涌,更有一丝无法忽视的紧迫。他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林儿,接下来如何?祁允锦已废,再无用。我们的目标,始终是祁景那个狗皇帝!”提及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名字,墨衡眼中杀意如沸。


    墨林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激荡的心绪,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眸转向父亲,重新燃起属于复仇者的算计与狠绝。声音斩钉截铁:


    “明日辰时末刻,太子祁衡,会亲自前往北郊皇庄视察春播玉米的长势!这是祁景老狗眼下唯一的命根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重!”她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杀一个祁允锦无关痛痒,让祁景老狗彻底尝尝痛失唯一血脉的滋味,那才是剜心之痛!而且……”


    她眼中精光一闪,“太子出行路线固定,护军虽多,但皇庄地形开阔,便于我们突袭控制局面。我要的,是当众——生擒太子祁衡!”


    “绑架?!”墨衡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他断然摇头,声音沉凝快速否决:“林儿!这太冒险!太子出行,看似普通,实则必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军和暗哨!要避开耳目接近已是难如登天!更别说要在众目睽睽、数千护军面前强行劫走一个大活人?一旦失手,别说目标拿不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当场围剿!溅得他们一点血,我们自己却要付出多少条命的代价?!”


    第273章 以身饲虎


    墨衡看着墨林,试图用更稳妥的方案:“不如改为刺杀!伏于高处,弓弩火器俱备!我们的人埋伏在必经之路两侧,骤然发难,务求一击必杀!事后趁乱四散撤离!行动迅疾隐秘,远比绑架十拿九稳,也更易全身而退!至于祁景……活着看到儿子被乱箭穿心的尸首,难道不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痛苦?”


    墨衡的考量不无道理。他虽被血海深仇折磨半生,骨子里却仍是经历过当年那场风暴的老臣,深知皇家威严和禁军手段的狠辣高效。


    复仇重要,但他更清楚,自己和女儿活下来,才是最大的赢面。为报仇搭上性命,尤其是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的性命,那是绝对不值的!


    血仇虽深,然而……家已无后,报完了仇,徒留这一身性命,又有何意义?


    “一击必杀?然后呢?”墨林猛地转身,目光灼灼逼视着父亲,语气凌厉如刀,“祁景那老狗最擅长掩藏!只要没有太子被生擒、受辱于反贼的铁证压在他眼前!他就能秘不发丧,就能立刻从宗室里选一个听话的幼子过继!最多一年半载,国本依旧稳固!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费尽心机,就只能换来那狗皇帝躲起来掉几滴猫尿吗?!”


    墨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冷酷的掌控:“父亲!死士!潇湘公子!这些年我耗费多少心血暗中控制、安插的人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他们动起来了!”


    她走近一步,眼神锐利如鹰,“我们在后方指挥!用他们的命去冲!去撕开口子!真能当众擒下太子,我们便立刻上前,让天下人都看见,是谁让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成了阶下囚!若事有不逮,我们还有祁允锦!”


    她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森冷:“他这狡兔三窟的本事,早已预留了多条逃遁的密道和身份凭证!我们立刻抽身,沿着他预留的线路撤出京城!去南边!蛰伏,卷土重来!用祁允锦的命,为我们赢得时间!”


    风险犹在,但墨林的计划如同精心打磨的刺刃,将祁允锦的所有价值压榨殆尽,更将所有可能的退路考虑周全。


    墨衡沉默了。他凝视着女儿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疯狂与算计并存的烈焰,再回想起这些年她在宣王这头恶狼身边如履薄冰的周旋谋划……那股沉寂多年的血脉里的狠戾,被女儿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彻底点燃了。


    是了!忍辱偷生二十载,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祁景!他的龙椅,他的儿子,他那引以为傲的江山……


    拿不到他的命!就先剜掉他的心头肉!让他尝尝这锥心刻骨的痛!


    浓烈的仇恨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激动在墨衡苍老的胸膛里冲撞。


    最终,那份对逍遥晚年的渺茫希冀,彻底被复仇的甘霖浇灭。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野兽般的冰冷杀机,缓缓地,带着金铁交击的决绝,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动手!”


    烛火在玄冥子阴鸷的眼眸中跳动,映出森然寒意。他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既然太子必死,”


    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毒蛇吐信,“宣王祁允锦这枚废棋,留之何用?一并弄死,干净!”他微微眯起那双阅尽毒物与阴谋的老眼,锐利地刺向女儿墨林。


    “不可!”墨林斩钉截铁,清冷的声线在密室内激起回音。她背脊挺直,如寒风中孤峭的梅,眼神却比冰更冷。“他还有用!”


    玄冥子瞳孔骤然收缩,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女儿穿透:“林儿,”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浓重的疑虑,“你莫不是对那宣王,动了真情?”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怒意。


    墨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讽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算计。“真情?”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祁允锦?他配吗?从头到尾,他不过是我的工具,一枚攀爬的踏脚石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幽深如寒潭,“留着他,是为了钳制深宫里的那条老狐狸——太后!”


    “太后?”玄冥子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不解,“一个深宫老妇,纵使熬成了精,又能翻起多大浪花?还能左右得了景仁帝的生死不成?”


    他对后宫妇人的手段,向来嗤之以鼻。


    墨林纤细的柳眉轻轻一挑,那瞬间泄露的锋芒,竟让玄冥子心头一凛。她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父亲,您是用毒的行家。可您想过没有,景仁帝登基多年,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膝下只有太子一根独苗?”


    “什么?!”玄冥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溜圆,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急剧收缩,“难道是……”他喉咙发紧,后面的话竟有些不敢出口。


    “是!”墨林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和一丝对祁允锦愚蠢的轻蔑,“这是祁允锦那个蠢货亲口供出的秘辛!他以为诈死脱身是天衣无缝,却不知早成了太后的牵线傀儡!若当初我顺利成为他的侧妃,甚至王妃,按太后的计划步步推进,此刻景仁帝连同他那宝贝太子,只怕早已化作枯骨!我们父女,又何须像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在这阴沟里谋划?”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错失良机的痛惜和对祁允锦无能的愤恨。


    玄冥子听着,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一口老牙几乎咬碎。“蠢货!废物!”他低吼着,胸腔剧烈起伏,“早知他如此不堪大用。罢了!多说无益!”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重新凝聚起狠厉的杀意,“明日之事,按计划行事。若能一举功成,自然最好。若事有不谐……”他看向女儿,“便启动太后这枚暗棋!”


    墨林重重点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父亲所言极是。”密室内,空气仿佛凝固,只余烛火噼啪作响。万事俱备,只待那破晓时分的致命“东风”。


    ……


    同一片沉沉夜色下,靖安侯府的书房却弥漫着另一种焦灼。沈钧钰身着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却难掩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


    他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在铺着厚绒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无声,却踏碎了满室的宁静,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门扉轻启,晏菡茱端着一只青瓷小碗,莲步轻移,悄然走了进来。她发髻微松,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馨香,显然是准备安寝了。看到夫君焦躁的模样,她眼底掠过浓浓的心疼。


    “夫君,”她的声音如清泉,试图抚平那份躁动,“这几日见你嘴角生了燎泡,定是心火旺盛。我亲手熬了碗莲子羹,最是清心,趁热喝了吧。”


    她将温热的瓷碗轻轻放在书案上,白瓷衬着碧绿的莲子羹,氤氲着淡淡的甜香。


    沈钧钰停下脚步,看着妻子温柔关切的眼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分。他无法拒绝这份暖意,接过碗,几口便将温润清甜的羹汤饮尽。


    温热顺喉而下,仿佛真的浇熄了几分心头的焦灼。他放下碗,取过一旁温热的湿帕净手,又用一方素净的丝帕轻轻擦拭嘴角。瞬间,那个清雅矜贵、从容不迫的靖安侯世子似乎又回来了。


    “夫君,可是在为郑源忧心?”晏菡茱走近,轻声问道。她太了解他了,他表面的平静,瞒不过枕边人敏锐的感知。


    沈钧钰转过身,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烛光,也映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嗯。”他沉沉应道,“郑源那小子,往日荒唐是荒唐了些,可这次他回头了!像个真正的汉子!自那日潇湘阁一别,整整三天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金林卫掘地三尺都寻不到他的踪迹。只怕凶多吉少。”那“凶多吉少”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晏菡茱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郑源此举,未曾辱没他郑家门楣的清誉风骨。当他决意去做时,”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想必,已抱了必死之心。”


    沈钧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沉重的无奈与痛惜。“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吧。”一声幽幽长叹,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晏菡茱不愿见他长久沉浸在愁云惨雾里,温言提醒:“夫君,明日太子殿下要去皇庄巡视新育的玉米田,你身为农司要员,又是太子近臣,必要随行护卫。早些歇息吧,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明日。”


    沈钧钰知道妻子说得在理,担忧也无济于事,点点头,任由晏菡茱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弥漫着墨香与愁绪的书房。


    回到温暖馨香的卧房,两人相拥躺在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锦被柔软,帐幔低垂,本该是安眠的良宵,晏菡茱却难以入眠。


    白日里那丝隐隐的不安,在静谧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沈钧钰本就因忧虑和妻子的辗转而心绪不宁,加上年轻气盛,温香软玉在怀却不能亲近,身体早已起了微妙的变化,一股燥热在小腹升腾。


    他忍了又忍,终是无奈地一把按住又要翻身的妻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和一丝难耐的窘迫:“娘子,求你别再动了,行不行?为夫如今已是煎熬万分……你再这般动来动去,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那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可怜兮兮的求饶。


    晏菡茱瞬间僵住,清晰地感受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那具身体的变化,滚烫而坚硬。


    她脸颊微热,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月事未净,这几日确实委屈了他。


    她立刻乖乖地不再动弹,像只温顺的小猫,蜷缩在他坚实的怀抱里,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睡不着。”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带着一丝忧虑的鼻音。


    沈钧钰低低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带着宠溺,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仿佛要点开那紧锁的愁绪:“你又在琢磨什么呢?说出来,为夫替你参详参详。”


    晏菡茱抬起头,在昏暗的帐内,一双杏眸亮得惊人,盛满了担忧:“夫君,潇湘阁的案子,至今主谋仍逍遥法外。郑源虽拼死带回那些书信,揪出了一些爪牙,可真正藏在幕后的毒蛇,还蛰伏在暗处吐信。明日太子殿下要大张旗鼓地去皇庄巡视玉米……”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我总觉得太过凶险!简直是以身饲虎!”


    沈钧钰闻言,紧绷的下颌线反而放松了些,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笑,胸膛也随之震动。他低下头,一个带着怜惜和安抚的轻吻,羽毛般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温热的触感。


    “傻娘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能想到凶险,难道陛下会想不到?陛下膝下可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尤其是这次牵扯到太后和宣王,矛头直指陛下和太子的性命!陛下怎么可能没有万全的准备?他老人家,只怕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那些魑魅魍魉往里钻呢!”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让太子以身犯险?”晏菡茱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沈钧钰的寝衣,“谁人不知太子乃国之根本,绝不能有丝毫闪失!而且……”


    她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夫君你是农司的人,去年玉米育种你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明日巡视,陛下必会点你随行讲解。若真有刺客,刀剑无眼,你……”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牢牢护住。


    沈钧钰的心,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依赖,熨烫得如同浸在温热的蜜糖里,又暖又甜。


    “娘子莫怕。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稍稍退开,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她担忧的眼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有替身!”


    第274章 替身


    “替身?”晏菡茱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


    “嗯,”沈钧钰肯定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个与殿下有七分相似的替身。明日真正处于明处、最‘危险’位置的,是他。而我,虽在随行之列,但若真有变故,”


    他语气冷静,带着生存的智慧,“为夫并非莽夫。武功嘛,对付一两个蟊贼尚可,若遇大队死士,我岂会傻到硬拼?自然是寻机隐蔽,保命要紧。这功劳,让给禁军和金林卫的兄弟们去挣便是。”


    晏菡茱听到“替身”二字,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大半,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她喃喃道,随即又想到什么,眼中闪过坚决,“夫君,那明日让我跟你一起去皇庄吧?”她拽着他的胳膊,带着一丝央求。


    “不行!”沈钧钰想也不想,断然拒绝,语气不容置喙,“你身子本就不爽利,怎能跟着奔波劳累?好好在家歇着。”


    “要不……”晏菡茱眼珠一转,出主意道,“你干脆告个假?就说昨夜受了风寒,身体不适?反正一次两次不到场,陛下仁厚,想必也不会怪罪。”


    沈钧钰被她这“馊主意”逗得哭笑不得,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我的好娘子啊!陛下费尽心机,布下这偌大的网,就是要引蛇出洞。若我们这些本该在‘戏台’上的人,一个个都‘病’了,缺席了,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如何肯轻易现身咬钩?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晏菡茱听了,小嘴不由得微微嘟起,带着娇憨的任性,更用力地晃着他的胳膊:“太子殿下有替身护着,自然安全。可你们这些大臣没有啊!太子是只有一个,可我的夫君,天底下也只有一个沈钧钰!我舍不得你去冒险……”


    那娇嗔的语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这声“我的夫君”,这毫不掩饰的独占欲和担忧,像最醇厚的美酒,瞬间灌满了沈钧钰的心房,让他整颗心都滚烫。


    长夜漫漫,帐暖情浓,却终究难抵那悬在头顶的利刃带来的寒意。


    窗外,更深露重,仿佛预示着黎明前的至暗时刻。


    ……


    晨光熹微,窗棂透进第一缕淡青色的亮,堪堪落在晏菡茱焦急的眉眼上。


    她根本等不及天色大亮,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忧虑推着她起身,从卧房深处一只沉重的樟木箱底,翻出了那件东西。


    触手冰凉柔韧,带着岁月沉淀的微凉气息。她将它抖开——那是一件色泽深沉的软甲,由无数细如发丝的金刚丝精密绞合而成,薄如绢帛,却隐隐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锐气。


    甲片在朦胧晨光里,流淌着幽微的金属冷光。


    “娘子?”沈钧钰刚睁开惺忪睡眼,就被晏菡茱按住了肩头。那冰凉的织物猝不及防贴上他的中衣,激得他微微一颤,彻底清醒过来。


    晏菡茱抿着唇,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绕到他身前,双手灵巧而迅速地拉扯着软甲侧边的坚韧系带,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他腰腹胸背之间。


    金刚丝特有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中衣,迅速渗入肌肤。


    “这是何物?”沈钧钰低头看着胸前那一片奇异的光泽,指尖轻轻拂过,带着困惑。


    晏菡茱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更快,声音斩钉截铁:“保命的!穿上!”她用力一勒,确保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随即又俯身,试图将下摆尽量拉长,覆盖到他小腹以下。


    沈钧钰只觉那冰凉紧裹之处,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他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可是娘子,这天已然有些闷热了。况且,”


    他低头看看勉强盖住腰腹的软甲下缘,又指指自己略显宽阔的肩背,“这似乎是娘子旧时所用,于我委实有些窄小。”


    “热也得穿!”晏菡茱猛地抬头,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再热也热不过刀子捅进去!这软甲护不住你全身,但五脏六腑是要害,必须护住!”她眼神扫过他略显单薄的脖颈和头颅,眉头拧得更紧,“头上要不,再给你寻顶头盔?”


    沈钧钰吓得连连摆手,仿佛那无形的头盔已经套在了他头上:“万万不可!娘子三思!我乃一介文官,若顶盔贯甲,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落在有心人眼里,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告诉贼人我们早有防备!”


    他缓了口气,见晏菡茱神色稍霁,才接着劝道:“况且,今日之局,金林卫早已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做了万全准备,料也无妨。哎……”


    他轻叹一声,带着些许懊悔,“只恨幼时惫懒,未曾习得一身武艺傍身,到如今,才让娘子处处悬心,是为夫的不是。”


    那声叹息里的无奈与自嘲,终究软化了晏菡茱紧绷的心弦。她看着丈夫清俊却难掩文弱的脸庞,目光落在他被软甲勾勒得有些紧绷的胸膛上,紧绷的肩线终于缓缓松懈下来。


    她默然片刻,只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将那泛着幽光的软甲边缘仔细掩在中衣之下。


    “罢了,”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沈钧钰用力点头,握住她微凉的手:“娘子放心。”


    一顿早膳用得有些食不知味。


    送沈钧钰至府门前,看着他登车远去,晏菡茱倚着冰冷的门框,只觉得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沉坠的绞痛,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暖流汹涌而下,瞬间抽走了她大半气力。


    葵水汹涌,别说动手,便是快步行走都觉艰难。


    她紧紧攥着门框的指尖发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心口空落落悬着,无处安放。


    马车辘辘,驶向宫门。沈钧钰端坐车内,指尖隔着外袍,轻轻摩挲着胸前那片温凉坚韧的所在。那是晏菡茱的旧甲,带着她的气息,更承载着她沉甸甸的担忧。


    这奇异的触感,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那点因装束不适而生出的烦闷,甚至滋生出几分踏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温润平和的沉静。


    接了“太子”,庞大的车驾仪仗便浩浩荡荡向城外皇庄行去。车厢内那位“太子”端坐如仪,沉默得近乎刻板,一言一行,竭力模仿着东宫储君那份不易亲近的威仪。一个半时辰后,皇庄在望。


    车帘掀起,一股裹挟着浓郁青草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沈钧钰微微屏息。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玉米地,青碧的植株长得极其茂盛,已高过人头,层层叠叠的宽大叶片在烈日下反射着油亮的光。队伍甫一进入田埂,那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便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热,是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热,仿佛置身巨大的蒸笼。汗水瞬间浸透了沈钧钰的里衣,后背贴着那冰凉的金刚丝软甲,传来一阵奇异的、湿冷的黏腻感。


    他不动声色地落后几步,将自己隐在几名身材魁梧的侍卫身影之后,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四周。只见那位“太子”倒是一丝不苟,顶着烈日,在农司官员诚惶诚恐的簇拥下,深入田垄,仔细察看玉米长势,不时询问几句农桑之事。


    外围那些难得一睹天颜的庄户和低级吏员,远远望着那被严密护卫的身影,眼中只有敬畏,哪能分辨出半分真假?


    与此同时,玉米地深处。墨林伏在燥热潮湿的泥土上,宽大的叶片边缘刮擦着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她看着父亲玄冥子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濡湿,紧贴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心头猛地一揪。


    “林儿,”玄冥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待会儿你就在外围接应。若得手,我们父女一同远走高飞。若爹失手了,”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远处田埂上晃动的人影,“你万万不可逞强,立刻就走!找个地方躲起来,把孩子带好!”


    “爹!”墨林一把抓住玄冥子枯瘦的手腕,指尖冰凉,“让我去!我身手更快!”


    “糊涂!”玄冥子用力甩开她的手,眼神凌厉,“两个孩子不能没有娘!爹这把老骨头,早就活够了!今日能拉上那狗皇帝的独苗垫背,值了!”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随即又强行压下,拍了拍腰间几个鼓鼓囊囊的皮囊,“放心,爹带了足够放倒一群马的蒙汗药,真不成,爹跑起来也不慢!”


    墨林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疯狂与死志的光芒,喉头哽咽。报仇的执念像刻在骨血里的烙印,支撑着她活到今日。她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爹,保重。”


    玄冥子不再看她,猛地一挥手。身后,十余名身着灰褐色劲装、面覆薄纱的潇湘公子,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无声无息地矮身,拨开层层叠叠的玉米叶,向着田埂的方向潜行。他们动作迅捷而隐蔽,在这天然的屏障中滑行。


    然而他们却不知,就在他们身后更幽深的青纱帐阴影里,无数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早已锁定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田埂上,“太子”正俯身查看一株玉米。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


    “动手!”一声沙哑的厉喝撕裂了田间的闷热!


    嗖!嗖!嗖!


    尖锐的破空声从两侧玉米林中暴起!十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毒蛇般射向护卫圈!


    “有刺客——!”侍卫统领的吼声带着变调的惊骇,瞬间炸响!


    训练有素的侍卫反应极快,几乎在弩箭破空的同时,“锵啷”一片金属摩擦声,一面面沉重的圆盾已竖在身前,迅速收缩,将“太子”和几位核心官员护在中心!


    “护驾!快护驾!”尖叫声、怒吼声、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外围的农司官员和低级侍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瞬间面无人色,腿脚发软,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太子若死,他们九族难保!


    这混乱的呼喊声未落,第二波袭击接踵而至!数包用粗劣纱布裹着的粉末被大力抛出,越过盾墙的防护范围,砸在人群头顶、脚下!


    噗!噗!噗!


    灰白色的粉末应声炸开,如同骤然腾起的浓雾,带着一股刺鼻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呃啊……”


    “我的眼睛……”


    “咳咳……头晕……”


    粉末所及之处,惊呼瞬间化作痛苦的呻吟和剧烈的呛咳。靠外的侍卫和官员首当其冲,吸入粉末后,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眼白上翻,身体剧烈摇晃几下,便软泥般瘫倒在地。盾墙的阵型立时出现了致命的缺口!


    沈钧钰在弩箭破空的第一时间就屏住了呼吸!


    那甜腻的粉末扑面而来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早已攥在手中的汗巾死死捂住了口鼻,只留一双锐眼紧张地观察。眼看身边的人如同割麦子般接连倒下,他心脏狂跳,脑中念头电转——冲上去是白白送死!


    念头一定,他毫不犹豫地学着身边一个侍卫的样子,身体猛地一僵,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一闭,“咚”地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倒地瞬间,他手臂极其自然地往前一伸,恰好将旁边一面因主人晕倒而歪倒的圆盾拖拽过来,顺势一翻,整个人蜷缩起来,将那冰冷的盾面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头和胸腹要害。


    金刚丝软甲贴着前胸后背,盾牌盖住头颅胸腹,他蜷缩在弥漫的毒粉和倒伏的人体之间,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土块,只有胸口在盾牌下微微起伏。


    “别管这些杂鱼!抓太子!快!”玄冥子沙哑的吼声穿透混乱的烟尘。


    一名冲在最前的潇湘公子动作快如鬼魅,趁着盾墙缺口出现的瞬间,猱身扑入圈内,手中淬毒的短刃直刺被众人下意识护在中心的“太子”!


    “贼子敢尔!”一声尖利的怒喝响起!一直垂首侍立在“太子”身侧,毫不起眼的内侍总管,眼中寒光暴射!


    他竟从宽大的袍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柄细长的弯刀!刀光如匹练,精准地格开短刃,顺势反撩!


    噗嗤!


    血光迸现!那冲入圈内的潇湘公子捂着被割开的喉咙,难以置信地瞪着那面容阴鸷的内侍,嗬嗬两声,轰然倒地。


    第275章 余孽


    然而那内侍总管挥出这一刀后,身体也剧烈地晃了几晃,显然也吸入了不少毒粉,脸上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他勉力支撑着挡在“太子”身前,刀尖拄地,已是强弩之末。


    “太子”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声音都变了调:“你们是何人?孤乃当朝太子!只要不伤孤性命,金银财帛,高官厚禄,尔等所求,孤无不应允!”


    玄冥子根本懒得听他废话。他身影如鬼魅般欺近,枯瘦如鹰爪的五指带着凌厉的劲风,一把攥住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襟!“太子”惊恐的尖叫声刚冲出喉咙——


    “聒噪!”玄冥子冷哼一声,另一只手闪电般抬起,手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在“太子”的颈侧!


    “呃……”假太子双眼翻白,哼都没哼一声,身体顿时瘫软下去。


    “得手了!撤!”玄冥子低吼一声,如同扛起一袋粮食般将昏迷的“太子”甩上肩头。剩余的潇湘公子们毫不恋战,立刻转身,如退潮般重新没入无边无际的玉米林中。


    有人负责殿后,不断向后投掷出新的药粉包,阻挡可能的追击,动作干脆利落,显是早有预案。


    玉米地边缘,墨林焦灼地紧盯着那片翻涌的绿色波涛,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时辰。终于,她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身影分开茂密的叶片,疾冲而出!


    “爹!”墨林声音发颤。


    “走!”玄冥子将肩上沉重的“太子”像扔麻袋一样抛进早已备好的简陋马车车厢。父女二人动作快如脱兔,迅速钻入车厢。


    车帘放下,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换衣声。不过片刻,车帘再次掀起,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满脸风霜的老农,和一个荆钗布裙、面色愁苦的村姑跳上车辕。老农鞭子一扬,马车沿着不起眼的田埂小路,不疾不徐地驶离。


    与此同时,玉米地的各个方向,数道同样不起眼的灰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向着截然不同的路径疾驰而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


    “分头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陛下有旨,格杀勿论!”


    震天的怒吼与马蹄声如同滚雷,瞬间碾碎了玉米地的死寂。无数身着玄色轻甲、背插令旗的金林卫精锐如同黑色的洪流,从皇庄各个预伏点汹涌而出,一部分直扑玄冥子马车离去的方向,更多的则分头扑向那些四散奔逃的潇湘公子!


    马蹄踏碎玉米秸秆,扬起漫天尘土,杀气冲天!


    一名金林卫小队长留了下来,带着一小队人,脸色铁青地扫视着田埂上倒了一地、生死不知的官员和侍卫。陛下唯一的“太子”在他眼皮底下被掳走,若再让这些官员有个三长两短,他项上人头绝对保不住。


    “快!看看还有没有活口!都抬起来!”他嘶声下令,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田埂上,一块盖在某人身上的盾牌突然动了一下,然后被猛地掀开!


    “咳咳……”沈钧钰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坐起身。他脸色有些发白,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那小队长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沈世子!您没事?”他快步冲过来。


    沈钧钰摆摆手,艰难地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却已强自镇定。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昏迷的农司官员身边蹲下,伸出两指,精准地搭在其腕脉之上。凝神片刻,又翻开那官员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是蒙汗药!”沈钧钰抬头,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肯定,斩钉截铁,“药性猛烈,但并非剧毒!只需以冷水激面,或浸于凉水之中,应能很快苏醒!”


    小队长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被巨大的疑虑覆盖:“沈世子,您确定?这可不是儿戏!”事关几十条人命,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人命关天,岂敢妄言?”沈钧钰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若不信,立刻将人抬到最近的庄子或水源处,一试便知!此地酷热,药性淤积体内,恐生变数,需速速移走!”


    他目光扫过周遭,忽然一顿,抬手指向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屋舍轮廓:“那里!我记得纪家老宅就在附近!老宅旁应有山溪流过!”他脑中瞬间闪过前几日翻阅的京畿舆图,纪胤礼结庐守孝之所,其侧必有活水!


    小队长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浮木,立刻吼道:“快!听沈世子的!抬人!去纪家老宅方向!找溪水!”


    金林卫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或抬或背,将昏迷的官员和侍卫迅速带离这弥漫着残留药粉气息的玉米地。


    沈钧钰也搭手帮忙,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那金刚丝软甲贴在身上,此刻只觉闷热沉重无比。


    不多时,众人便来到纪家那片略显荒凉的旧宅附近。果然,循着隐隐的水声,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在乱石间蜿蜒流淌,溪水撞击着鹅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放这里!快!”沈钧钰指着溪边一片较为平坦的浅滩。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迷者放下。沈钧钰快步走到溪边,毫不犹豫地俯身,双手掬起一捧冰凉刺骨的溪水,用力泼向离他最近的孙大人脸上!


    “噗——咳咳咳!”冰水激面,孙大人身体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皮颤动,茫然地睁开。


    “醒了!醒了!”旁边一个金林卫惊喜地叫出声。


    那小队长见状,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立刻吼道:“别一捧捧泼了!太慢!把人都拖到浅水里!让水浸着!”


    金林卫们立刻照做,将昏迷者拖到溪水及膝的浅滩处,让他们或坐或卧地浸在流动的凉水里。


    这法子果然立竿见影。不过片刻功夫,溪水中呻吟声、呛水声、咳嗽声响成一片。如同被施了魔法,一个接一个的官员和侍卫悠悠醒转,茫然四顾,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与眩晕。


    小队长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着沈钧钰郑重地抱拳一揖:“沈世子大恩!若非您明断,下官今日万死难辞其咎!此地后续,烦请世子安抚诸位大人。下官职责在身,必须立刻去追剿逆贼!”


    沈钧钰还了一礼,神色肃然:“大人速去!此地有我,定当尽力。”他的目光扫过溪水中那些惊魂未定的面孔。


    金林卫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带着人马如旋风般沿着车辙印和马蹄痕迹追去,激起一路烟尘。


    溪水潺潺,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冲刷着众人的腿脚。然而,这凉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孙大人心头的彻骨冰寒。


    他是最先醒来的,此刻脸色比昏迷时还要灰败,嘴唇哆嗦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沈世子……”孙大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何在?”


    沈钧钰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与后怕,他摇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孙大人,方才一片混乱,毒粉弥漫,在下也吸入些许,很快便人事不省了。醒来时,便只见诸位同僚倒伏在地,至于太子殿下……”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实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孙大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面无人色,瘫坐回冰冷的溪水里,连溅起的水花都顾不上了,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同溪水般从他额角滚滚而下,“完了……完了啊!储君被掳,这是塌天之祸!塌天之祸啊!”


    他凄厉绝望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每一个刚刚苏醒的官员耳中。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溪边蔓延开来。刚刚摆脱蒙汗药控制的官员们,瞬间又被这灭顶的绝望攫住。他们彼此对视,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和茫然。


    陛下膝下仅此一子,视若珍宝!


    他们这些人,连同家眷,恐怕都要被碾为齑粉!


    哀叹声、啜泣声、绝望的喃喃声在溪水淙淙声中交织,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人人自危,如丧考妣。


    沈钧钰沉默地站在溪边,目光扫过一张张死灰般的面孔,最后投向金林卫追击而去的方向,那烟尘尚未完全消散。


    他伸出手,隔着被汗水浸透的官袍,轻轻按在胸前那片温凉坚韧的金刚丝软甲上。晏菡茱担忧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


    在一片绝望的哀鸣声中,沈钧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玉米地里,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青纱帐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却如同鬼魅低语。先前巡视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余下劫后余生的惶恐与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在场大臣们几乎喘不过气。


    太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了!这滔天大祸,足以让所有人九族蒙羞!


    沈钧钰面上血色尽褪,但强撑着挺直了背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努力稳住:“诸位大人,且莫自乱阵脚!金林卫与禁卫军精锐已然衔尾追击!太子殿下乃真龙血脉,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他的声音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惶失措的目光。看到这位年轻却位高权重的靖安侯世子还稳稳地站在这里,众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是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陛下震怒,首当其冲的也必定是沈钧钰这等近臣,他们这些“小虾米”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虽如此自我安慰,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灰败与绝望,眼神空洞地望着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玉米地,仿佛已看到了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纪胤礼拨开比人还高的玉米杆,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他刚在附近祭拜亡母,被这边的骚动惊扰。一眼看到被众人围在中间、脸色凝重的沈钧钰,他浓眉紧锁:“妹夫?出了何事?怎地如此惶惶?”


    沈钧钰抬眼,对上纪胤礼疑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纪家姐夫祸事了。方才太子殿下率我等巡视这高产玉米,不想竟有潇湘阁余孽藏匿于此!他们他们将太子殿下绑走了!”


    “绑走太子?!”纪胤礼虎目圆睁,声如洪钟,震得旁边几片玉米叶簌簌作响,“绝无可能!”他斩钉截铁地反驳,带着武将特有的耿直,“自昨日始,此地便由禁卫军与金林卫重重布防,铁桶一般!潇湘阁那些丧家之犬,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绑走储君?这不合常理!”


    他这话一出,周围原本垂头丧气的大臣们也是一怔,面面相觑,眼中疑虑更深。是啊,如此严密的守卫,怎会


    沈钧钰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迅速给纪胤礼递了个眼色,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痛心:“纪家姐夫有所不知那些余孽狡诈如狐!他们竟用了无色无味的迷烟!我等猝不及防,尽数着了道,侍卫们也未能幸免待醒来,殿下已然”他恰到好处地顿住,未尽之言更显事态严重。


    纪胤礼何等机敏,瞬间捕捉到沈钧钰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配合地露出恍然大悟继而咬牙切齿的神情:“原来如此!这群阴沟里的老鼠!藏匿经年,手段愈发下作歹毒!朝廷追捕多时,竟还如此猖狂,实在可恨!”他重重一跺脚,脚下的泥土都陷下去几分。


    见纪胤礼领会了自己的暗示,沈钧钰紧绷的神色稍缓,顺势转移话题,语气带上几分疲惫与郑重:“纪家姐夫在此守孝,在下既然途经贵地,礼当拜祭纪伯母在天之灵,略尽心意。还请姐夫引路,容我上炷香。诸位同僚,”他转向那些惊魂未定的官员,“想必也受惊非浅,可在此稍作休整,待我回转,再一同返京。”


    那些大臣们此刻哪还有心思去祭拜,巴不得离这晦气之地越远越好,闻言纷纷如蒙大赦,强撑着对纪胤礼拱了拱手,声音虚弱:“纪将军节哀。我等身体不适,恐扰了老夫人清净,就不随同前往了,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纪胤礼沉着脸,抱拳回礼:“诸位大人客气,请自便。”


    第276章 伤口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茂密的玉米地,走向不远处一座简朴却肃穆的新坟。


    青石墓碑上,“纪门周氏太夫人之墓”几个字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沈钧钰整了整衣冠,神色庄重地接过纪胤礼递来的线香,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将香稳稳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纪胤礼再也按捺不住,待沈钧钰直起身,他一步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笃定:“妹夫,此处再无旁人,你实话告诉我!昨夜我便察觉此地异动!虽隐秘,但绝非寻常!禁卫军与金林卫的布防、换岗,我纪胤礼看得一清二楚!就凭潇湘阁那些残兵败将,绝无可能突破此等防卫掳走太子!方才你眼色示意,我便知事有蹊跷!太子他究竟如何了?”


    沈钧钰看着纪胤礼灼灼的目光,心知这位姐夫虽然性格狂傲,但绝非蠢笨之人,更不可能与潇湘阁有半分瓜葛。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或许能得一大助力。


    “姐夫慧眼。”沈钧钰声音压得极低,几如耳语,“太子殿下并未被真正‘绑走’。”


    纪胤礼瞳孔骤缩,满是惊疑:“什么?那方才”


    “此乃引蛇出洞之计!”沈钧钰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方才那场混乱,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的戏码。金林卫与禁卫军此刻追捕的,正是真正的目标——潇湘公子!还有,那个一直藏头露尾的玄冥子,现已查明,他与潇湘阁蛇鼠一窝,皆是逆贼!”


    纪胤礼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脸上惊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与熊熊燃烧的战意!他猛地一拍大腿:“妙计!妹夫,好一招请君入瓮!”他看向沈钧钰的目光充满了钦佩,“难怪你方才如此镇定!原来一切尽在掌握!那潇湘公子和玄冥子”


    “正是!”沈钧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姐夫,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谁能擒获潇湘公子,或是拿下玄冥子及其党羽这份泼天大功,足以光耀门楣,洗刷前尘!”


    “泼天大功”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纪胤礼热血沸腾!他守孝沉寂多时,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振旗鼓、戴罪立功的机会!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多谢妹夫指点迷津!”纪胤礼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追!定要将那逆贼擒来!”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出去。


    沈钧钰在他身后拱手:“祝姐夫马到功成!”


    纪胤礼再无二话,拔腿便朝着停放马匹的方向狂奔。他健步如飞,冲到自己的坐骑前,一把抄起倚在马鞍旁那杆沉重的镔铁点钢枪,翻身跃上马背,动作一气呵成!长枪一抖,枪缨如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红光。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四蹄翻腾,便要朝着大路方向绝尘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车轮碾压土路的辘辘声。一辆青帷小马车堪堪停在了村口的岔路上。车帘“唰”地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露出晏芙蕖那张清丽却带着焦急的脸庞。


    “夫君!等等!”晏芙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喘息,显然是匆匆赶来。


    纪胤礼急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看清来人,又惊又急:“娘子?!你怎么来了?!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你快去庄子上等我,莫要乱跑!”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走。


    晏芙蕖眸光清亮,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夫君,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且上马车来,我有极要紧的话,关乎你此行成败!”


    纪胤礼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娘子素来聪慧绝伦,更有那神鬼莫测的“梦境”示警。她此刻赶来,必有深意!难道她已预知了逆贼藏身之所?


    立功心切瞬间压过了焦躁。纪胤礼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将长枪往地上一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敏捷地钻了进去。


    马车内空间不大,弥漫着淡淡的馨香。纪胤礼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晏芙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娘子快说!可是又有‘预示’?时间紧迫,那逆贼”


    晏芙蕖反手握住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她凑近纪胤礼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吐出的字句却如冰珠坠地,清晰而隐秘:


    “夫君,莽撞追击,如同大海捞针,等你寻到踪迹,只怕那‘鱼儿’早已脱钩入海!听好,速去这三个地方——城西白马观后山密道、城南香兰居地下暗室、还有北郊乱葬岗深处的莲花洞!此三处,极可能是逆贼狡兔三窟之所!”


    “白马观…香兰居…莲花洞”纪胤礼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火炬!这三个地名牢牢刻入脑海,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通往泼天功劳的路径!他猛地抬头,看向晏芙蕖的眼神充满了震撼与狂喜。


    “娘子!你真是我的福星!”


    纪胤礼被晏芙蕖那最后一句带着血腥气的厉喝钉在了原地。


    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失重的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撞击着肋骨。他僵硬地任由晏芙蕖半拖半抱地带着他,像两道无声的鬼影,迅疾地掠过白马观后院荒芜的角落,最后猛地扎进一丛几乎半人高的枯败荒草深处。


    草叶刺挠着裸露的皮肤,带着冬日特有的干燥和腐朽气息。晏芙蕖将他狠狠往地上一按,自己也紧跟着伏低,动作间牵动了伤口,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纪胤礼这才从震惊中彻底回魂,借着远处透过来的一点微弱灯火,他看清了晏芙蕖的脸。月光下,她的嘴唇抿得死紧,一丝血色也无,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或狡黠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匕首,死死盯着白马观三楼那扇破了个大洞的窗户。


    那里,人影晃动,混乱的叫喊和脚步声正清晰地传来。


    “你……”纪胤礼喉头发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垂在身侧的左臂上。深色的衣袖颜色明显更深了一块,紧紧贴着肌肤,蜿蜒而下的痕迹在暗淡光线下触目惊心。“伤怎么样?”他压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厉害。


    晏芙蕖没回头,依旧死死盯着观里的动静,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不了。皮肉伤。”她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仿佛那伤口不是在她身上。


    纪胤礼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皮肉伤?那袖子上晕开的暗红面积可不小!她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会遇险?刚才那破窗而入、鞭卷腰身、凌空坠下的惊险一幕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重现。


    若非她及时出现,他此刻恐怕已是那观中高手刀下的亡魂!一股后怕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我不是让你……”


    “让你别一个人贸然行事?”晏芙蕖终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他刺穿,“纪大少爷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把自己玩死在里面吧?”她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的火气,可那火气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纪胤礼心头一跳,那点灼热感烧得更旺了。


    就在这时,三楼那破碎的窗口探出几个脑袋,灯笼的光柱胡乱地在观外的地面上扫射。几道人影如同大鸟般直接从破窗处跃下,落地无声,动作迅捷地散开,开始在观后这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进行搜索。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地面、墙角、堆放的杂物,自然也扫向了他们藏身的这片枯草丛。


    纪胤礼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完了!这草丛根本藏不住两个人!


    就在那搜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对方踩碎枯枝的细微声响时,晏芙蕖猛地动了!她不是拔剑,也不是起身迎敌,而是闪电般地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精准地捂住了纪胤礼的嘴!


    同时,她的左手也猛地按住了他下意识想要拔剑的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别动!”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低吼,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草丛缝隙外越来越近的敌人身影,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像一头蛰伏在暗处、准备随时发出致命一击的猎豹。


    纪胤礼浑身僵硬。她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属于她的淡淡冷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用力压制他反抗的力道,以及……伤口的剧痛。这细微的颤抖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手臂,直击心脏。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放弃了拔剑的意图,只死死盯着草丛外。一个穿着深灰色劲装、手持长刀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距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过五步之遥!


    灯笼的光晕已经能照亮他脚下枯黄的草叶。纪胤礼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疤痕,以及疤痕下那双鹰隼般锐利、充满警惕和杀意的眼睛!


    那疤面男的目光扫过草丛,脚步停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分辨什么。纪胤礼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晏芙蕖捂着他嘴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扑棱棱——”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从不远处一堆废弃的木料后猛地响起!一只受惊的野鸟猛地窜出,扑腾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向黑暗的夜空。


    “是鸟!”疤面男啐了一口,紧绷的神情明显一松,骂骂咧咧地收回了目光,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边没有!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确认那些人真的走开了,晏芙蕖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捂着纪胤礼嘴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下来,重重地按在冰冷的泥地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纪胤礼立刻反手扶住她,入手处一片冰凉潮湿。“撑住!”他低声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晏芙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和锐利,但疲惫和痛楚却无法掩饰。“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很快会扩大搜索范围。”


    她咬着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马观侧后方一段低矮、坍塌了大半的围墙,“从那边翻出去,后面是条背街的死胡同,暂时安全。”


    纪胤礼二话不说,半扶半抱着她,借着荒草和夜色的掩护,两人猫着腰,动作迅疾地冲向那段残破的围墙。晏芙蕖伤在左臂,攀爬极为不便。


    纪胤礼先翻上墙头,然后俯身,一把抓住晏芙蕖没受伤的右手腕,用力将她提了上来。晏芙蕖闷哼一声,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纪胤礼及时扶稳了她。


    墙外果然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死胡同。月光被两侧高墙切割成窄窄的一道,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确认暂时安全后,纪胤礼立刻扶着晏芙蕖靠墙坐下。


    “让我看看伤口!”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有些发颤。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躲藏和奔逃,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看清了那衣袖上晕开的暗红变得更大、更深了。


    晏芙蕖皱着眉,似乎想拒绝,但失血带来的虚弱让她有些力不从心。


    纪胤礼不再等她同意,小心翼翼地卷起她左臂的衣袖。布料黏连在伤口上,他动作极轻地揭开。


    一道狰狞的刀伤,暴露在月光下。


    第277章 炼丹


    从左上臂外侧斜划而下,足有三寸多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被粗糙的布料摩擦过,血迹斑斑。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暗红色的血珠,染红了周围的肌肤。


    纪胤礼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缩。这哪里是轻描淡写的“皮肉伤”?这分明是足以废掉一条胳膊的重创!而她,竟然带着这样的伤,破窗、甩鞭、坠楼,还拖着他跑了这么远!


    “你……”他猛地抬头,撞进晏芙蕖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心疼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声音都变了调,“这叫皮肉伤?!晏芙蕖!你不要命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


    晏芙蕖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扯出一个苍白又带着点倔强的笑:“吼什么?又没砍在你身上。”她试图抽回手臂,但被纪胤礼紧紧按住。


    纪胤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动作麻利地从自己内袍的下摆“刺啦”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他行走在外常备的金疮药。


    “忍着点。”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小心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晏芙蕖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晏芙蕖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紧咬,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额头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纪胤礼的心像是被那声闷哼狠狠揪了一下,动作更加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迅速用布条将伤口小心地包扎起来,尽量避开翻卷的皮肉,动作熟练而稳定。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


    月光下,晏芙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动,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汗珠。她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对抗着那钻心的痛楚。这副脆弱却强撑的模样,与平日里那个慵懒狡黠、偶尔还带着点刁蛮的侯府小姐判若两人。


    纪胤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去她额角滑落的一滴汗珠。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汗湿的皮肤,晏芙蕖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映出的月光和对方的脸。


    纪胤礼的手还停留在她的额角,动作僵在那里。胡同里死寂一片,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金疮药的苦涩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骤然升温的紧绷感。


    纪胤礼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发干。晏芙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刚才在草丛里,他后怕的眼神,此刻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那笨拙又轻柔的动作……都让她心头微乱。


    “看够了没?”最终还是晏芙蕖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她微微偏过头,躲开了纪胤礼的手指。


    纪胤礼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取代。“你到底怎么受的伤?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白马观?又怎么找到我位置的?”他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试图驱散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暧昧气氛。


    晏芙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上了。”她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查案太莽,我不放心。”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进了白马观,本想暗中跟着你,结果在后殿那边撞上了几个巡逻的暗哨,其中一个刀法不错,缠斗时被他划了一刀。甩脱他们后,听到你那边三楼传来打斗和喝骂声,动静太大,就循声找过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纪胤礼能想象到其中的凶险。她一个人,在玄冥子的地盘,被暗哨发现围攻,受伤后还要在复杂的道观里寻找他的踪迹……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三楼死角?”纪胤礼追问,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当时他被逼入死角,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晏芙蕖却像天神下凡般破窗而入。


    晏芙蕖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听见你骂人了。”


    “啊?”纪胤礼一愣。


    “你骂那个使双钩的‘鳖孙’,”晏芙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气,“声音挺大,还带着京片子口音,整个三楼都听得见。顺着声音找过去,正好看见你被堵在墙角。”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纪大少爷骂人的时候,中气倒是挺足。”


    纪胤礼:“……”


    他当时被逼急了,确实吼了一嗓子,没想到竟成了指路明灯!一时间又是窘迫又是后怕,耳根又有点发烫。


    “不过,”晏芙蕖话锋一转,眼神重新变得凝重起来,“我在后殿那边,也不是全无发现。”她说着,用没受伤的右手探入自己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件东西。


    月光下,那东西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那是一支女子的玉簪。簪体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温润,簪头却并非寻常的花鸟样式,而是极其罕见地雕刻着一只形态奇特、展翅欲飞的神鸟——其形似凤凰,却又生着三足,尾羽如火焰般张扬。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洁白的玉簪簪体上,沾染着几滴早已干涸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


    纪胤礼的目光瞬间被那玉簪牢牢吸住,尤其是簪头上那只奇异的三足神鸟,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晏芙蕖却将手一收,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看着纪胤礼骤然紧缩的瞳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纪胤礼,这支带血的玉簪……我认得。”


    ……


    马蹄铁踏碎白马观山门前最后一级青石阶时,纪胤礼勒住了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碗口大的蹄子重重落下,溅起几点泥星。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把出鞘的刀,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一卷,人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那两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厚重观门。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带着点暖意的焦糊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可这味道底下,似乎又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甜腥。


    芙蕖那句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搅乱了他所有顾虑——“太子可能是假的,夫君不用顾忌那么多。”没有解释,没有依据,只有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结论,和她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沉静眼眸。足够了。


    “砰——!”


    纪胤礼根本懒得去寻门环,裹挟着浑身煞气的肩背狠狠撞在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上!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飞落,两扇门扉猛地向内洞开,撞在两侧石墙上,发出轰然巨响,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混合着焚烧某种特殊药材的刺鼻焦苦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浪潮,兜头盖脸地拍了过来!纪胤礼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昏暗的前殿。


    香案后,巨大的三清神像在长明灯跳跃的火光里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神像低垂的眼眸仿佛在悲悯地俯视着殿中诡异的景象。


    空旷的大殿中央,没有诵经的道士,只有那个身着明黄色太子常服的身影背对着殿门,微微佝偻着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紫铜丹炉前。丹炉下方炉火正炽,暗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炉底,炉盖缝隙里,一缕诡异的青紫色烟雾正袅袅逸出,带着那股令人心头发紧的腥甜。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道袍、身形瘦小的小道童,正哆哆嗦嗦地捧着一个东西,往那丹炉方向挪动。他双手紧紧捧着的,是一个通体剔透、宛如凝血的玉碗!


    碗壁极薄,映着跳跃的炉火,碗中盛着大半碗浓稠得近乎发黑的液体,随着道童颤抖的脚步,那液体在玉碗中微微晃荡,每一次晃动,都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粘稠的暗红色光泽!


    纪胤礼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血玉碗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他认得那玉,那是皇家内库才有的贡品,血玉髓!而那碗中盛的……那浓得化不开的颜色和气味……


    “住手——!”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那背对着殿门的“太子”闻声猛地一颤,霍然转身!


    纪胤礼的心,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沉甸底谷!是他!是那张他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数次、属于东宫储君的、矜贵而略显文弱的脸!


    五官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可眼前这张脸,却笼罩着一层极不正常的青灰死气,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是一种诡异的乌紫色。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面哪里还有半分属于储君的威仪与清明?只有一片混沌的赤红,翻涌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贪婪和一种被骤然打断的滔天暴怒!


    “纪胤礼?!”“太子”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狂怒,“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擅闯清修之地,惊扰孤王炼丹!谁给你的胆子?!来人!给孤拿下!就地格杀!”


    这声音……虽然嘶哑,竭力拔高模仿,但纪胤礼征战多年,对人声细微处有着猎犬般的敏锐——这绝不是太子原本清朗温润的音色!那刻意模仿的痕迹,在极致的暴怒下,扭曲得更加明显!


    “炼丹?”纪胤礼一步步向前踏去,靴底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那张扭曲的脸,扫过那冒着诡异青烟的丹炉,最后死死钉在那小道童手中瑟瑟发抖的血玉碗上。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用我大夏储君的血肉心脉,炼你的长生大药?!妖孽!还不现形!”


    最后四个字,如同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战鼓,轰然砸落!


    “你……你血口喷人!”假太子脸上的青灰死气瞬间被惊怒的涨红取代,那赤红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他指着纪胤礼,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孤乃天命所归!你敢污蔑储君?!找死!”他猛地一挥手,对着旁边吓傻了的小道童尖啸:“废物!还不把药引给孤端过来!”


    小道童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价值连城的血玉碗竟脱手而出,朝着地面坠去!


    “我的药引——!”假太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破音的惨嚎,目眦欲裂,竟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坠落的玉碗扑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假太子更快!纪胤礼如同鬼魅般斜掠而出,脚尖精准无比地在玉碗即将触地的刹那向上一挑!那盛满了粘稠暗红液体的玉碗,竟稳稳当当地被挑起,划过一个惊险的弧线,朝着他身后的方向飞去!


    “芙蕖,接住!”纪胤礼头也不回地暴喝一声,身形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前冲之势,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如同暗室里劈开的一道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没有丝毫花哨,直劈假太子扑来的面门!


    刀势狠绝,就是要将他立毙当场!


    假太子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他“长生”希望的玉碗飞走,又见那索命的刀光已到眼前,惊骇欲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身份伪装,身体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又异常迅捷的姿势猛地向后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嗤啦!”


    刀锋虽未劈中头颅,却狠狠划破了他明黄色的太子常服的前襟!


    昂贵的锦缎如同破布般裂开,露出了里面深色的内衬。


    第278章 山雨欲来


    “你……纪胤礼。你竟敢弑君。”假太子滚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惊又怒,指着纪胤礼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尖利刺耳,那模仿的太子腔调彻底崩坏,露出了粗粷难听的本音。


    纪胤礼一击不中,刀势未收,顺势横扫。刀光匹练般卷向殿中那座燃烧的紫铜丹炉。


    “哐当——……”


    震耳欲聋的巨响。沉重的紫铜丹炉竟被这狂暴的一刀硬生生劈得离地飞起,狠狠砸在旁边的巨大石柱上。炉盖崩飞,炉身凹陷变形,里面燃烧了大半的诡异药材、粘稠的丹液和滚烫的炭火如同火山喷发般四散飞溅。


    暗红的炭火,腥臭的液体,焦黑的残渣,泼洒得到处都是,瞬间点燃了殿内的帷幔和经幡。浓烟滚滚,火光骤起。


    “啊。我的丹。我的长生药……”假太子看着自己费尽心机、耗费无数心血才炼制到关键处的丹炉被毁,发出了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的惨嚎。他脸上的青灰死气彻底被一种疯狂的、毁灭一切的赤红取代,那眼神里的最后一丝理智也燃烧殆尽。


    “我要你死——。纪胤礼。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炼成我的药渣。”他彻底癫狂了,再不顾忌身份暴露,猛地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匕。


    那匕首造型奇诡,一看便是淬了剧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不管不顾地朝着纪胤礼猛扑过来,动作竟然带着几分阴狠刁钻的章法,显然也是练过的。


    纪胤礼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面对这状若疯魔的扑击,身形不退反进,手中长刀化作一片绵密的刀网,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精准地格开对方每一次毒辣的刺击。火星在幽暗的大殿里迸溅,照亮两张同样杀气腾腾的脸。


    假太子招式狠毒,专走下三路,匕首翻飞,蓝汪汪的刃口几次险险擦过纪胤礼的衣襟。纪胤礼刀法大开大阖,刚猛霸道,每一刀都带着千钧之力,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但那假太子如同打不死的水蛭,仗着身法滑溜和一股不要命的疯劲,竟一时缠斗不下。


    燃烧的帷幔发出噼啪爆响,火势渐大,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翻滚的烟尘中,两道人影快得只剩残影,刀光匕影交错,每一次碰撞都带着刺耳的锐鸣和致命的杀机。


    就在两人缠斗到最激烈的时刻,一道清越柔婉的女声,如同穿透迷雾的月光,清晰地响在混乱的大殿门口:


    “夫君,我带了份‘大礼’,想必这位‘太子殿下’,会很感兴趣。”


    是晏芙蕖。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殿门处,火光在她身后跳跃,给她素雅的衣裙镶上了一道跃动的金边。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神情,仿佛眼前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自家后花园的寻常景致。


    她甚至轻轻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角,动作从容不迫。而她身后,两名纪胤礼的亲卫正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


    那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看到殿内缠斗的两人,尤其是那个状若疯魔的假太子时,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假太子正拼尽全力格开纪胤礼劈向他肩胛的一刀,猛听到芙蕖的声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当他看清那个被押着的内侍时,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疯狂、暴怒、狠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和难以置信。那眼神,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构建的堡垒轰然崩塌,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深渊。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嘶响,握着毒匕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


    高手相争,只争刹那。


    就在他心神失守、动作凝滞的这电光火石间。纪胤礼眼中寒芒爆射,一直隐而未发的左手如同毒龙出洞,五指如钩,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假太子持匕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啊——。”假太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淬毒匕首“当啷”一声脱手坠地。纪胤礼没有丝毫停顿,扣住他手腕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拧一拉,右腿膝盖如同攻城锤般狠狠顶向对方因剧痛而暴露出的胸腹空门。


    “噗。”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响。


    假太子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整个人被这一记凶悍的膝撞击得离地飞起,口中鲜血狂喷,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他重重摔在满是香灰、炭火和污秽的地面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像只濒死的虾米,只剩下抽搐和嗬嗬的倒气声,再也爬不起来。


    纪胤礼看都没看地上那摊烂泥,一步跨过,径直走向门口的晏芙蕖。他身上的煞气还未散尽,玄色披风沾染了点点血迹和烟灰,但看向芙蕖的眼神,却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丝询问。


    芙蕖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目光转向地上那还在抽搐的假太子,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这位‘殿下’的易容之术,确实足以乱真。可惜,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她顿了顿,从宽大的袖中,缓缓抽出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系着玄色丝绦的卷轴。那锦缎在摇曳的火光下,流转着只有皇家才配使用的、尊贵无比的明黄色光泽。


    她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开丝绦,将那卷轴在纪胤礼面前,徐徐展开。


    “真正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在陛下病榻前侍疾。陛下清醒片刻,亲笔写下了这份手谕。”芙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血腥、焦臭和烟尘的大殿里,如同定海神针,压下了所有混乱的杂音。


    那卷轴彻底展开。火光跳跃着,映照出上面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还有最下方,那方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鲜红如血的朱砂玉玺。


    纪胤礼的目光落在玉玺上,瞳孔骤然收缩。那浓烈的红,像一道血色的闪电,劈开了所有迷雾,也映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陛下醒了。


    这个念头带着千钧之力撞进脑海,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向那张垂着明黄帐幔的龙榻。帐幔低垂,纹丝不动,隔绝了内里的情形,只有一片死寂,与他记忆中这月余来的每一天并无二致。


    可这血……从何而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纪胤礼内里的中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脊上。御书房内明明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惊悸。


    他纪胤礼,当朝首辅,陛下昏迷期间代掌国政,权柄煊赫。这看似稳如磐石的局面,全系于龙榻上那毫无声息的人。陛下若真醒了……


    他这月余代行皇权,批阅奏章,调动军机,甚至不动声色地剪除那些依附于其他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爪牙……桩桩件件,落在刚刚苏醒、疑心病极重的帝王眼中,会是什么。


    僭越。权臣。狼子野心。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他猛地想起昨日午后,自己还以陛下“龙体未愈、需静养”为由,强硬地驳回了太后召见宗亲议事的懿旨。


    更想起三日前,他力排众议,将拱卫京畿的西山大营兵符,从摇摆不定的兵部尚书手中,转交给了自己一手提拔、绝对掌控的北衙禁军副统领。


    这些举动,在当时的情势下是必要的铁腕维稳,是为了防止朝局在陛下昏迷期间彻底崩坏,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分食。可若陛下醒了……这些在他昏迷时进行的、越过他意志的“必要之举”,每一桩都足以成为悬在他纪胤礼头顶的利剑。


    陛下……会怎么想?会怎么看。


    纪胤礼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堵在了喉咙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龙榻移回那方染血的玉玺。血迹的来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玉玺是被供奉在御案上的,寻常人绝无可能触碰。血迹新鲜,尚未干涸……最大的可能,是陛下自己。他或许在某个极短暂的清醒时刻,试图起身,试图触碰这象征权力的重器,却因极度虚弱而……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还是……咳出了心头之血?


    无论哪种,都指向一个令人心胆俱寒的事实——陛下不仅醒了片刻,而且,他心中必有极重的念头。这念头强烈到让他不惜以血染玺。是愤怒?是对他纪胤礼的猜忌?还是……对某种迫在眉睫威胁的警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龙榻的方向,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布料摩擦声。


    纪胤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最警惕的猎豹,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顶点。他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锁定那厚重的帐幔。


    然而,那声音之后,再无异响。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垂死之人的一次无意识痉挛。


    纪胤礼的心,却沉得更深了。这死寂,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不安。陛下醒了,却选择装睡?这比直接醒来,更显凶险万分。他在等什么?在观察什么?在积蓄力量?还是……在布一个局?


    冷汗沿着纪胤礼冷峻的鬓角滑落。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出反应。这御书房,这深宫,从此刻起,已不再是安稳的权柄中枢,而是步步惊心的修罗场。


    “来人。”纪胤礼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御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音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寒穿透力,瞬间刺破了门外内侍们昏昏欲睡的神思。


    守在门外的大太监王德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显然也被首辅大人这突如其来的冷厉惊得不轻。“相、相爷?您有何吩咐?”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


    纪胤礼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依旧锐利如刀,扫视着整个御书房,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仿佛要找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带着不容违抗的压力:


    “传本辅谕令:其一,自即刻起,承乾宫内外所有宫人、侍卫,无本辅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其二,陛下龙榻十步之内,除本辅与太后、皇后亲临,任何人不得靠近。其三,宣太医院院正张景和,携所有当值太医,立刻前来候旨。就说……陛下龙体似有反复,需再次会诊。”


    “是。是。奴才遵命。”王德海吓得浑身筛糠,连连磕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传令。承乾宫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死寂被打破,压抑的脚步声、低沉的传令声、宫人们惊恐的吸气声交织在一起,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迅速弥漫开来。


    纪胤礼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峰。他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龙榻方向,那帐幔之后,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心头冷笑更甚。


    加强宫禁,隔绝内外,是防止陛下苏醒的消息泄露,更是防止有心人趁虚而入,也防止陛下……在虚弱之时被他人操控。尤其是那位心思深沉的太后。


    至于宣太医……既是表面功夫,给可能存在的眼线看,也是真真切切的试探。他要看看,当太医靠近,那位“沉睡”的陛下,还能不能装得下去。


    就在承乾宫内的空气绷紧到极致,太医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即将踏入殿门的那一刻——


    “太后娘娘懿旨到——。”


    一个尖细高亢、带着宫中特有威仪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刺破了承乾宫压抑的氛围,突兀地响起在殿门外。


    纪胤礼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太后。她来得太快了。快得……像是算准了时机。


    只见一名身着深紫色总管太监服色的老太监,手持明黄懿旨,在一队慈明宫精锐内侍的簇拥下,无视纪胤礼刚刚下达的宫禁令,竟直接闯到御书房门口。


    第279章 刺客


    那老太监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太监——冯保。


    冯保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紧张肃杀的气氛,掠过纪胤礼冷峻如冰雕的侧脸,最终落在那垂着厚重帐幔的龙榻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展开懿旨,声音尖利地宣读:


    “太后娘娘懿旨:首辅纪胤礼,勤勉国事,夙夜在公,哀家甚慰。然,皇帝龙体攸关社稷,万民悬心。哀家闻陛下近日似有微恙反复,忧心如焚。特宣首辅纪胤礼,即刻前往慈明宫议事。钦此——。”


    议事?纪胤礼心中警铃大作。在这等敏感时刻,太后突然宣召,绝非寻常。是试探他对皇帝“反复”的反应?还是她已然知道了什么?这懿旨,更像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催命符。


    “臣,领旨谢恩。”纪胤礼面上毫无波澜,恭敬地躬身接旨。他转身,目光最后一次沉沉地扫过那方染血的玉玺,扫过那纹丝不动的龙榻帐幔。那浓烈的血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眼底深处。


    他对着跪了一地的太医,尤其是为首的院正张景和,沉声吩咐,声音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张院正,尔等务必竭尽全力,守护陛下龙体。寸步不离,仔细诊察。陛下若有丝毫差池,尔等九族难辞其咎。”


    这话,是说给太医听的,更是说给龙榻上那位听的。警告,亦是宣示。


    交代完毕,纪胤礼不再有丝毫停留,随着冯保一行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承乾宫。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方染血的御案和死寂的龙榻。


    宫道幽深,两侧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阴影。纪胤礼走在冯保身侧,步伐沉稳,心思却如疾风般飞转。


    太后突然召见,目标绝不会仅仅是“议事”。他必须立刻理清思路,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他这月余代行皇权,虽为社稷,却也动了许多人的奶酪。


    陛下若真醒了,那些被他压制的势力——依附于其他皇子的朝臣、被夺了兵权的将领、甚至……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异母兄长纪胤仁,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


    更重要的是,纪胤礼的眼前,倏然闪过一张明媚娇艳、却最终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脸庞——贺锦澜。那个前世被侯府榨干最后一丝价值,被当作弃子推进火坑,只为换取家族前程的可怜女子。那个在绝望中紧紧抓着他衣角,最终却在他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少女。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铁锥狠狠刺穿,尖锐的痛楚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对帝王猜忌的恐惧。前世,他羽翼未丰,眼睁睁看着她被家族牺牲,被烈火吞噬,却无力回天。那份刻骨铭心的无力感和滔天恨意,是他重生后所有谋划的原动力。


    这一世,他步步为营,终于站在了权力中枢的巅峰,掌控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分毫。无论是侯府那群豺狼,还是宫中这些翻云覆雨的手。


    陛下苏醒,局势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剧变。他纪胤礼,必须在这剧变中,立于不败之地。为了自己,更为了……那个他绝不能再失去的人。


    他袖中的手,缓缓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冷酷。


    慈明宫的琉璃瓦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飞檐斗拱,庄严肃穆,却透着深宫独有的压抑。纪胤礼在冯保的引领下踏入正殿。一股混合着名贵檀香和药草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稍暗,太后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凤椅之上,而是斜倚在窗下铺着厚厚锦垫的暖炕上。


    她穿着常服,一件深紫色的云锦长袄,外罩着玄狐皮坎肩,发髻只松松挽着,插着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神色间带着几分刻意的疲惫和忧色,仿佛真是一位为儿子病情忧心忡忡的母亲。


    然而,当纪胤礼的目光与太后抬起的目光在空中相碰时,那看似疲惫的眼底深处,却闪过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和深不可测的寒意,瞬间击碎了所有伪装的慈和。


    “臣,纪胤礼,叩见太后娘娘。”纪胤礼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依礼跪拜。


    “胤礼来了,快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温和,指了指炕桌对面的绣墩,“坐。哀家这心呐,自打听说皇帝那边……唉,就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纪胤礼依言起身,并未落座,而是垂手恭立在一旁,姿态无可挑剔:“太后娘娘忧心陛下,乃是慈母之心。臣亦惶恐万分,已严令太医寸步不离,定当竭尽全力保陛下龙体安康。”他刻意加重了“寸步不离”四个字。


    太后端起炕桌上温着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纪胤礼的脸。那审视的意味,浓得几乎化为实质。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鎏金瑞兽香炉中飘出的缕缕青烟,无声地盘旋。


    “胤礼啊,”太后放下茶盏,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如同冰层下暗藏的激流,“你执掌内阁,总理朝政,这月余来,辛苦你了。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


    纪胤礼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全赖陛下洪福,太后娘娘垂训,朝局方能稳固。”


    “稳固?”太后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稍纵即逝。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直接,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毫无征兆地射向纪胤礼最敏感的心防:“哀家听说,承乾宫那边动静不小?连太医都惊动了?胤礼,你老实告诉哀家……”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保养得宜、却沉淀着数十年宫闱风云的眼睛,死死锁住纪胤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皇帝是不是醒了?”


    ……


    纪胤礼那匹高大的黑马喷着粗重的鼻息,几乎要撞上沈钧钰车驾的前辕。


    他人在马上,身形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车帘的方向。


    “妹夫。”纪胤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沈钧钰的心上,“余孽未清,多加小心。”


    “余孽未清”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钧钰耳畔轰然炸开。他搭在车窗边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瞬间泛白。怎么可能?。大理寺的天牢,铜墙铁壁,守备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那批要犯,更是圣上亲自下旨、由他沈钧钰亲自督办才拿下的重犯。他们竟能逃出生天?。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如电,扫向车外护卫森严的街道两侧。午后的阳光被高墙切割,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那些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屋檐、墙角、杂物堆垛,此刻都像是蛰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抓到?”沈钧钰脱口而出,声音因惊怒而有些发紧。他猛地掀开车帘,锐利的目光越过纪胤礼的肩膀,死死钉向远处大理寺高耸的、象征着帝国律法威严的暗色围墙。那墙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失职。


    就在这心神剧震、千钧一发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尖锐得足以撕裂空气的破风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上方暴起。声音凄厉,带着索命的决绝。


    沈钧钰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本能反应瞬间接管了他的身体。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整个身体已经凭借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右臂灌注全身之力,狠狠撞向身侧的车厢壁。


    “哐当。”


    巨大的冲击力下,那扇厚实的楠木车窗被他硬生生撞得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向车内激射。


    几乎就在他后仰撞开车窗的同一瞬间,三道冰冷刺骨的寒光,擦着他刚才咽喉所在的位置,狠狠刺入了他方才倚靠的车厢壁。


    “夺。夺。夺。”


    三柄细长、闪着幽蓝光泽的淬毒短刃,深深钉入厚实的楠木之中,刀柄兀自震颤不休。刃身涂抹的剧毒在阳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诡异色泽,只需沾上一点皮肉,后果不堪设想。


    “保护世子。”车外护卫首领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街巷的死寂。


    “有刺客。”


    “结阵。”


    训练有素的靖安侯府护卫反应快如闪电。锵啷啷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腰间佩刀瞬间全部出鞘。森寒的刀光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迅速向沈钧钰的车驾收缩。


    然而,那三道从临街屋顶扑杀而下的黑影,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他们如同三道从地狱裂缝中挣脱的鬼魅,一击不中,身形竟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完全无视了下方护卫们交织的刀网。


    脚尖在车顶边缘、护卫挥来的刀背上甚至同伴的肩膀上轻点借力,动作轻盈诡异,配合得天衣无缝,竟硬生生从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防御缝隙中再次穿出。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车内的沈钧钰。


    两道黑影如附骨之疽,紧随着撞破车窗、狼狈滚落街心的沈钧钰扑下。另一道黑影则如同巨大的蝙蝠,带着一股腥风,直接撞破车顶,沉重的木料碎片四散飞溅,他整个人砸进了车厢内部。


    沈钧钰刚从坚硬冰冷的地面翻滚起身,尘土沾满了昂贵的锦袍,肩膀被碎木划破,渗出血迹。他甚至来不及站稳,那两道致命的黑影已裹挟着刺鼻的腥风和冰冷的杀意,一左一右,如同两把巨大的剪刀,向他绞杀而来。


    他们的武器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两柄造型奇特、弯曲如钩的利刃,刃口闪烁着幽蓝,专破重甲,角度刁钻狠辣,直取沈钧钰的胸腹要害。


    “世子小心。”护卫首领目眦欲裂,挥刀扑来,但距离稍远,眼看救援不及。


    生死关头,沈钧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体内的真气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岩浆,轰然爆发。他没有试图格挡那两柄致命的弯钩,因为根本挡不住。他选择了一条险之又险的路——不退反进。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动,他猛地矮身,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左侧弯钩划向咽喉的致命弧光,冰冷的刃锋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发丝。


    同时,他灌注了全身力量的右拳,如同攻城重锤,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砸向右侧刺客持钩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那右侧刺客闷哼一声,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弯折,剧痛让他动作一滞。但左侧刺客的弯钩已然变招,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旋,直刺沈钧钰的腰肋。


    太快了。沈钧钰旧力刚去,新力未生,避无可避。


    他只能猛地吸气,绷紧腰腹肌肉,准备硬抗这阴毒的一击。


    就在这电光石火、弯钩即将刺破衣衫的瞬间——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从破碎的车厢内传来。


    一道更为迅捷、更为暴戾的黑影,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车厢破碎的残骸和漫天木屑,轰然撞向那个正欲对沈钧钰下杀手的左侧刺客。


    是那个砸进车厢的刺客。他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直接从车厢里“扔”了出来。身体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撞向他的同伴。


    这突如其来的“人肉炮弹”完全打乱了左侧刺客的攻击节奏。他不得不强行收势,侧身躲避。


    沈钧钰压力骤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脚下猛蹬地面,身体如同游鱼般向后滑出数尺,终于暂时摆脱了被双钩绞杀的绝境。


    然而,那被撞开的左侧刺客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显然被彻底激怒。他竟不顾同伴被撞开的混乱,手腕一抖,那柄淬毒的弯钩脱手飞出。


    化作一道幽蓝的闪电,直射沈钧钰的胸膛。真正的杀招,竟然在此刻才发出。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角度太刁。


    第280章 茶楼


    沈钧钰刚刚稳住身形,身体重心尚未完全调整过来,眼睁睁看着那抹致命的幽蓝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他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完了……避不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如同瞬移般,骤然切入。


    是纪胤礼。


    他不知何时已弃马落地,此刻正背对着沈钧钰,面对着那索命的幽蓝。


    他手中的马鞭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柄细长的软剑。剑身在极速的震颤中发出嗡鸣。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纪胤礼手腕抖动,那柄软剑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淬毒弯钩最薄弱的节点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一瞬。


    蕴含在弯钩上的恐怖力量和剧毒,竟被那看似轻巧的一剑点得彻底偏移。


    弯钩擦着纪胤礼的衣角,“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一堵坚实的青砖墙壁中,剧毒的刃身几乎全部没入,只留下一个颤抖的钩柄。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钧钰的后背。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刚才那一瞬,他真真切切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结阵。围杀。”纪胤礼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挡在沈钧钰身前,软剑斜指地面,剑尖微微颤动。


    靖安侯府的护卫们精神大振,怒吼着重新组织起紧密的阵型,将沈钧钰和纪胤礼护在核心,刀光霍霍,死死抵住了三名刺客狂风暴雨般的反扑。


    刀光剑影,金铁交鸣声密集得如同骤雨打芭蕉。


    刺客的身法诡异刁钻,招招搏命,护卫们则凭借严密的阵型和不畏死的血勇,硬生生扛住了这波攻势。


    然而,三名刺客配合默契,进退如电,一时竟也难以拿下。


    沈钧钰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这些刺客太强了,强得离谱,绝非寻常死士。


    电光石火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猛地撞入沈钧钰的脑海。


    就在刚才,左侧刺客被纪胤礼一剑荡开弯钩的刹那,他那身紧窄的黑色劲装下摆,被剧烈的动作掀开了一角。


    沈钧钰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


    在那刺客腰侧,紧贴着皮肤的地方,赫然系着一块小小的的腰牌。


    腰牌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上面用极其古朴的线条勾勒出图案。


    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玄鸟。


    三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废太子谋逆大案。圣上震怒,下旨清洗,所有与废太子有牵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诛杀殆尽。


    而废太子最为忠诚的那批死士,他们效忠的印记,就是这玄鸟纹。


    当时负责清剿余孽的,正是沈钧钰。


    他亲眼见过这种腰牌,是那些死士贴身佩戴的凭证。


    三年前,他亲手在乱葬岗确认过最后一批佩戴玄鸟腰牌的死士尸体。


    他们……应该早已化为枯骨。


    可眼前这个刺客身上,竟然出现了本应绝迹的玄鸟腰牌。


    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死亡时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沈钧钰的四肢百骸。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自身侧响起。


    是纪胤礼。


    他方才为了替沈钧钰荡开那致命弯钩,此刻正处在一剑刺出招式用老的间隙,而那个被他一剑点开弯钩的左侧刺客,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疯狂的嗜血光芒。


    太快。太近。


    纪胤礼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拼尽全力试图回剑格挡,但身体的惯性让他慢了半拍。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剧痛让纪胤礼的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半步,脸色瞬间煞白。


    “纪大人。”沈钧钰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死。”


    那刺客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得意的光芒,手腕用力,便要转动弯钩,扩大伤口,让剧毒彻底侵入。


    “滚开。”沈钧钰彻底疯了。


    一股狂暴的真气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经脉中奔涌。他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合身扑上。


    刀风凄厉,声势骇人,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沈钧钰会如此疯狂,为了救人竟完全不顾自身。


    他刺入纪胤钰身体的弯钩还没来得及搅动,沈钧钰那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刀锋已到了眼前。


    他若执意要废掉纪胤礼,自己的手臂也必然被沈钧钰一刀斩断。


    电光火石间,刺客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犹豫。就这刹那的犹豫,决定了生死。


    “嗤啦——”


    沈钧钰这一刀,狠狠劈在了刺客的肩胛处。


    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半边臂膀卸了下来。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喷涌出滚烫的鲜血。


    “啊——”刺客发出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刺入纪胤钰肋下的弯钩也被带得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他身体被劈得向后倒飞出去的瞬间,那染血的眼中,除了痛苦,竟还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以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速度,猛地探入怀中。


    沈钧钰的心猛地一沉。


    暗器?


    他想也不想,身体本能地就要挡在受伤的纪胤礼身前。


    可那刺客掏出的,并非什么飞镖毒针,而是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竹筒。竹筒一端,带着一根引信。


    是信号。


    他要发信号!


    沈钧钰脑中警铃疯狂炸响。绝不能让他发出去。


    他猛吸一口气,不顾肩膀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提气,就要扑上去阻止。


    可还是慢了。


    那刺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竹筒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


    竹筒碎裂。


    预想中尖锐的啸叫或者冲天的火光并未出现。只有一股几乎无色无味的淡灰色烟雾,从那碎裂的竹筒中袅袅升起,迅速弥漫开来,瞬间就融入了混乱的空气里。


    沈钧钰愣住了。这是什么信号?


    无声无息?


    他猛地看向那刺客。


    刺客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他半边臂膀几乎被斩断,气息奄奄,但那双染血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沈钧钰,嘴角艰难地扯动,似乎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诅咒。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


    “殿下……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身亡。


    “殿下?”沈钧钰心头巨震。废太子?


    这余孽临死前喊的……是废太子?难道……当年有人李代桃僵?


    “呃……”身旁纪胤礼痛苦的闷哼打断了他的思绪。


    “纪大人。”沈钧钰立刻抛开杂念,焦急地扶住摇摇欲坠的纪胤礼。


    只见纪胤礼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乌,呼吸急促而微弱,被弯钩刺中的肋下伤口流出的血,颜色竟然隐隐透着一丝暗紫。


    毒。那弯钩上淬的剧毒发作了。


    “快。回府。找大夫。”沈钧钰冲着护卫嘶吼,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嘶哑变形。


    他一把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死死按住纪胤礼那不断渗血的伤口,试图延缓毒素蔓延。


    “不能回府……”纪胤礼艰难地抬起手,死死抓住沈钧钰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有内鬼……去城西……废茶楼……”


    “内鬼?”沈钧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靖安侯府有内鬼?是了。若非如此,这些本该是“死人”的玄鸟死士,如何能精准掌握他今日的行踪,在这防卫森严的街口设下必杀之局?


    若非如此,纪胤礼身为御林军统领,如何能提前得到风声赶来示警?


    侯府竟然也成了龙潭虎穴。


    “好。去城西废茶楼。”沈钧钰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


    他猛地抬头,对着护卫首领厉声下令,“清理现场,留两个活的。其余人,立刻护送我和纪统领去城西废茶楼。快。”


    护卫首领立刻应命,留下几人处理尸体和俘虏,其余人迅速将重伤的纪胤礼抬上沈钧钰那辆马车。沈钧钰自己也跳了上去,守在纪胤礼身边。


    马车在幸存的护卫拱卫下,如同离弦之箭,在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一路向西。


    纪胤礼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体温也在下降。


    沈钧钰心急如焚,不断地低声呼唤:“纪大人。撑住。马上就到了。”


    城西的废弃茶楼越来越近。


    那是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产业,据说前朝时就存在,后来几经转手,最终因闹鬼的传言彻底荒废,平日里连乞丐都不会靠近。


    残破的院墙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灰尘的呛人气息。


    马车在茶楼破败的大门前戛然而止。


    护卫们迅速跳下车,警惕地结成防御阵型,刀锋出鞘,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死寂的环境。


    风吹过空荡荡的窗洞,发出呜呜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


    “快。抬进去。小心点。”沈钧钰率先跳下车,指挥着护卫将气息奄奄的纪胤礼小心翼翼地抬出马车。


    他目光如炬,迅速扫过茶楼黑洞洞的大门和破败院落,寻找着可能的接应点或者藏身之所。


    纪大人指明来这里,必然有他的道理,或许这里有他提前安排好的接应人手,或者藏有急需的解毒药物?


    就在这时。


    茶楼那扇早已腐朽不堪的大门内侧阴影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扑出。


    这身影的目标,赫然是担架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纪胤礼。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毒刺。


    真正的杀招,原来埋伏在这里。


    对方算准了纪胤礼重伤,沈钧钰心神大乱,护卫刚刚抵达的绝杀时机。


    “你敢。”沈钧钰狂怒咆哮,目眦欲裂。


    他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几乎在刺客扑出的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前冲,同时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出鞘半尺。


    但肩膀的剧痛和刚才激战的内腑震荡让他的动作终究慢了半拍。眼看那抹致命的幽绿就要刺入纪胤礼的心口。


    千钧一发。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带着刺耳的厉啸,撕裂了茶楼前的死寂。


    声音并非来自沈钧钰的方向,而是来自茶楼侧面一处坍塌的矮墙之后。


    一道乌光,后发先至。


    那乌光快得如同真正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刺客握着毒刺的手腕上。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


    刺客的手腕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弯折,那柄淬毒的尖刺脱手飞出,“叮”的一声钉在旁边的柱子上。


    刺客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突如其来的救援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沈钧钰和护卫们猛地转头看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只见那片倒塌的矮墙残骸之后,一个纤细却挺直的身影缓缓站起。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般泼洒下来,勾勒出她清丽而苍白的侧脸轮廓,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外罩的薄纱披风在风中微微扬起,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弩,弩弦还在微微震颤。


    竟然是晏菡茱。


    此刻,她脸上没有丝毫往日的温婉怯懦,只有一种冷静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决绝。那双总是低垂含羞的秋水明眸,此刻锐利得惊人,死死锁定着那个刺客。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有如此身手?


    那精准狠辣的一箭……


    无数疑问在沈钧钰脑中翻滚,几乎要将他淹没。


    晏菡茱的目光扫过担架上纪胤礼惨白的脸和那泛着暗紫的伤口,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冰冷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怒火。


    但她没有立刻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而是猛地抬手指向那个试图遁入茶楼阴影的刺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拿下他。要活的!”


    ……


    门轴沉重的呻吟在暮色里拖得老长,靖安侯府那两扇朱漆大门,被几个健壮家丁咬着牙合力推拢。


    最后一丝天光被门板彻底切断,只余下门内骤然加深的昏暗,和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死寂。


    “落闩!”沈钧钰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下人。


    “哐当!咔哒!”门闩落下,沉重的机括咬死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一跳。


    所有原本交头接耳的仆役,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大气不敢出,纷纷垂手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