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点拨
沈钧钰回了一礼,神情坦荡:“许统领言重了,举手之劳,同是为陛下分忧,何须挂齿。”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如今证据确凿,郑源处境想必更加凶险。许统领,营救之事刻不容缓,还望速速派人,务必保他周全!”
许宬神色一凛,立刻保证:“世子放心!许某已安排得力人手,定当竭尽全力,救出郑源!”
沈钧钰点点头,不再多言,利落地登上马车,沉声吩咐车夫:“去吏部衙门!”车轮辘辘转动,向着六部官署集中的方向疾驰而去。
手持御赐金牌,沈钧钰行事雷厉风行。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直接找到了吏部、户部、工部等几个相关衙门里主事的官员。亮出金牌,如同帝王亲临,那些主事官员哪敢怠慢,无不肃然听令。
“奉陛下口谕,名单上这几人,即刻以公务为由召回衙门,不得声张,就地看押。”沈钧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牌赋予的绝对权威。他神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与平日里那个略带疏狂的世家子判若两人。
所幸此刻并非休沐之日,名单上的低阶官员大部分都在各自衙门当值或在外公干。这大大降低了行动的难度。在各自上官的配合下,沈钧钰巧妙地利用公务流程,将目标人物一个个分别“请”到了相对僻静的签押房或闲置的库房。没有喧哗,没有对抗,整个过程快而有序。确认控制住后,他立刻调来早已安排好的、身着便服的精干护卫,将这些人严密看守起来,然后分批、秘密地押上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地送往金林卫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牢深处。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景仁帝的旨意也一道道发出。兵部侍郎章煜、户部某司郎中、太仆寺少卿……名单上那七位四品以上的实权重臣,相继接到“陛下有要事相商,即刻入宫觐见”的口谕。他们或疑惑,或隐隐不安,却无人敢抗旨,纷纷整理衣冠,怀着不同的心思踏入宫门。
当他们被内侍引入一处偏殿时,等待他们的并非寻常的君臣奏对,而是御座上景仁帝冰冷的目光,以及殿内肃立、手按刀柄的金林卫精锐。
三品兵部侍郎章煜,官场沉浮多年,最为老练。他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惊疑,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陛下急召臣等前来,不知有何训示?”然而,他微微收缩的瞳孔和袖中下意识攥紧的手,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景仁帝没有开口,只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赢朔。
赢朔会意,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从御案上拿起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件,声音清晰、平稳,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将信上那投靠宣王、密谋不轨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当众宣读出来。
当第一个字传入耳中,章煜脸上的血色便如同潮水般褪去。赢朔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他精心构筑的镇定外壳一层层剥开、击碎。那些露骨的密谋,那些对宣王的谄媚效忠,那些对景仁帝的怨毒诅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终于,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章煜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其他六人本就如惊弓之鸟,此刻眼见地位最高的章煜如此不堪地瘫倒,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有人直接吓得失禁,腥臊之气弥漫开来;有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叩头如捣蒜;还有人面无人色,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殿内顿时一片狼藉的丑态,再无半分朝廷大员的体面。
景仁帝厌恶地皱起眉头,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尘埃:“押下去!交给许宬,给朕撬开他们的嘴!朕要知道,他们与宣王,是如何勾结,如何谋划的!一个字,都不许漏!”
“臣遵旨!”负责殿内守卫的金林卫军官沉声应诺,手一挥,如狼似虎的卫士们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员们拖拽起来,像拖死狗一般拉出殿外。他们绝望的哀嚎、徒劳的辩解和瘫软的身体,在冰冷的宫砖上留下狼狈的痕迹,迅速消失在殿门之外。
一场针对帝国心脏的阴谋,在帝王的雷霆手腕和年轻世子的果决行动下,被迅速扼杀于无形。宫墙内外,暗流虽暂息,但清洗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肃杀之气。
景仁帝目光如炬,紧锁在许宬身上,沉声问道:“抓捕事宜,可已开始?”
许宬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回禀陛下,微臣已以飞鸽传令。副统领程星最迟六个时辰后,子夜时分,必能收到密令,即刻按名册缉拿逆贼,绝无延误!”
“好。”景仁帝缓缓颔首,眼中寒芒一闪而逝,那森冷的杀意几乎凝为实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太后与宣王……务必留活口。朕,要亲自送他们上路。”唯有亲手了结,方能彻底斩断这蚀骨剜心的背叛,才能真正……放下。
“臣,遵旨!定不负圣命!”许宬肃然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差事已毕,沈钧钰从袖中取出那枚御赐金牌,双手奉上:“陛下,金牌在此,微臣物归原主。”
他正欲行礼告退,却听景仁帝忽然开口:“沈卿,且慢。”
沈钧钰动作一顿,心下微诧,抬眸望去:“陛下,您还有旨意示下?”
只见景仁帝脸上那层冰霜般的寒意竟褪去些许,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近乎玩味的笑意,问道:“朕听闻,你昨日在古原楼上,面对那落日熔金之景,诗兴大发,赋得一首?来,念与朕听听。”
“这……”沈钧钰那张素来温润俊雅的脸庞,瞬间浮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带着几分赧然,“陛下,您就莫要取笑微臣了。一时兴起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哎?”景仁帝挑眉,眼中兴味更浓,语气带着不容推拒的探究,“怎能说是取笑?你可是朕钦点的金科状元,锦绣文章,冠绝一时。应景而生的诗句,想必绝非酸腐俚俗之流。朕,想听。莫非……是你与尊夫人之间的闺阁私语,不便为外人道?”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促狭。
沈钧钰额角几乎要沁出细汗,心中暗忖,今日陛下怎地如此有闲情逸致,竟揪着他这点私事不放?他算是领教了帝王那深藏不露的好奇心。若再不念,恐怕陛下真会以为他在那古原楼上做了什么荒唐事,吟了什么不堪之句,那他这端方持重的名声可就……
“方便,方便!”沈钧钰连忙应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别扭,将那首即兴之作缓缓吟诵出来。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他深知自己从前确有“诗痴”之名,常因触景生情便即兴赋诗,虽辞藻华丽,却常被诟病过于雕琢,失之自然,有夸饰之嫌。为此,他已竭力收敛克制。然而,当真正面对天地大美或心绪激荡之时,那胸中奔涌的情感,似乎唯有化作诗句方能宣泄。幸而,昨日这首,竟得了娘子的真心赞赏,否则,便是抗旨,他也决计不肯念出口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景仁帝低声重复着最后点睛之句,手指下意识地轻抚着颌下短须,眼神却渐渐飘远,流露出一抹深沉的、近乎苍凉的惆怅,“妙啊……此句,当真是神来之笔!道尽了人间至美之短暂,盛景之易逝……好,真是太好了!”他由衷赞叹,看向沈钧钰的目光,却变得异常复杂。
那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欣赏,是感慨,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沈钧钰此人,惊才绝艳,锦绣文章流传于世。而他,身为帝王,毕生心力皆耗于朝堂制衡、权谋倾轧之中。偶有闲暇所作诗句,也不过是些帝王心术的注脚,字句堆砌,索然无味,何曾有如此动人心魄、直指人心的灵光?
侍立一旁的赢朔亦是目露精光,含笑附和:“陛下圣明!沈世子不愧为陛下慧眼所识之状元郎,文采斐然,诗才绝艳!寥寥十字,便将美好易逝、当惜眼前之真谛,诠释得淋漓尽致,令人回味无穷。”
沈钧钰连忙躬身,谦逊道:“陛下、赢公公谬赞了。微臣不过是有感而发,触景生情,并未思虑这许多深意。”
景仁帝的目光却并未从沈钧钰身上移开,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些遥远而温暖的画面,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沈卿,昨日是你夫人请你饮茶赏景?你们夫妇二人,时常如此?”
沈钧钰心中警铃微动,陛下今日怎地对他夫妇间的相处如此关注?他谨慎答道:“回陛下,并非时常。昨日……是内子见微臣连日公务缠身,精神紧绷,故而邀微臣外出散心,品茗观景,聊以舒缓。”
这时,赢朔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更深,适时补充道:“陛下这么一说,老奴倒是想起来了。去年深秋,老奴奉命出城宣旨,途径京郊菊园,恰巧遇见世子和世子夫人也在园中赏菊。那时节,金菊怒放,世子夫妇二人执手漫步花间,言笑晏晏,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老奴至今记忆犹新呢。”
沈钧钰听得此言,心中不由暗自腹诽:这宫里的贵人,连同这御前大总管,怎的都这般“体察入微”?他不过是与娘子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既非耽于享乐,更非奢靡无度,竟也被看得如此分明?
景仁帝闻言,眼中那抹复杂之色更浓,唇角却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缓缓道:“沈钧钰,你正当盛年,比太子也年长不了几岁。今岁秋闱之后,便是太子大婚之期。”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郑重,“你若有闲暇,不妨……多与太子亲近亲近。旁的不论,只这如何与妻子相处融洽、琴瑟和鸣之道,你便是现成的良师。让太子也学学你这份本事,如何?”
“这……”沈钧钰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微臣惶恐!教导太子殿下,此乃太傅与东宫詹事之责,微臣何德何能,岂敢僭越?”
景仁帝却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帝王的威严与不易察觉的疲惫:“朕不要你教他帝王心术,也不要你教他治国安邦。你只需让太子明白,如何用心对待他的太子妃,如何在这深宫之中,寻得一份如同你夫妻二人般的真心与默契,足矣。”
初秋的日头悬在宫城金灿灿的琉璃瓦上,晃得人眼晕。御书房里,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沉得有些压人。景仁帝朱笔悬在一份奏折上方,半晌没落下墨点,眼皮也没抬,声音听不出喜怒:“沈卿啊,太子大婚在即,这夫妻相处之道,朕思来想去,你是过来人,又与太子年纪相仿,最是合适。便由你来点拨一二。”
话音落下,御书房里落针可闻。侍立一旁的赢朔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沈钧钰只觉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了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那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殿宇里格外清晰。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喉咙发干:“陛下明鉴!微臣惶恐!太子殿下自有陛下、皇后娘娘圣心教导,更有东宫诸位老成持重的教养嬷嬷悉心指点,此等大事,岂是微臣这等粗鄙之人能置喙的?微臣……微臣实在不敢当此重任!”
他伏低了身子,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把这份烫手山芋推得干干净净。教太子?还是教太子夫妻之道?这差事一个不慎,脑袋搬家都是轻的!
景仁帝终于搁下了朱笔,目光沉沉地落在沈钧钰发顶,带着审视的威压:“不敢?你在朕身边当差的日子也不短了,朕看你平日也算机敏。你啥样,朕心里难道没数?嗯?”
第262章 夫妻之道
皇帝尾音拖长,那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压在沈钧钰肩头。他后背的官袍内里,已隐隐透出一片深色的汗渍。伴君如伴虎,此刻他算是尝到了个中滋味。
沈钧钰心一横,头埋得更低,声音却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自嘲:“陛下圣明烛照!正因在您身边当差日久,微臣这点微末底细您才一清二楚。微臣……微臣成亲之后,与家中娘子将近半年未曾……未曾洞房。这半载光阴,朝夕相对,微臣才恍然明白一个道理——男子立于天地间,固然需要昂首挺胸,心怀天下,但也不能一直只顾抬头望天,也当适时低头,看看身边那个陪你同担风雨、共度晨昏的人。”
这石破天惊的自曝其短,让御书房里本就凝滞的空气彻底冻结了。景仁帝眼中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连一旁侍立的赢朔都忍不住飞快地瞥了沈钧钰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肩膀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沈钧钰深吸一口气,仿佛破罐子破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浸其中的柔软,继续道:“这道理,是微臣娘子,一点一滴教会微臣的。她教微臣,出门办差,若看到山川形胜、奇景妙境,若有闲暇,便画下来;若离得近,便记在心里,待归家后,定要寻个机会,亲自带着她再去领略一番。下衙归家,路过街市,瞧见她素日偏爱的糕点铺子,便顺手买上一些,哪怕府里厨子做得再精巧,那也是府里的;遇到合她眼缘的簪子、珠花,不拘贵贱,只要瞧着衬她,便买回去。府上库房里奇珍异宝再多,又怎能比得上……比得上夫君亲手递过去的心意?”
他顿了顿,声音里那份不自知的温柔和骄傲几乎满溢出来:“这些琐碎小事,桩桩件件,说来惭愧,全是微臣娘子言传身教。她出城去自家庄子上散心,偶然看到几株生在野地里的幽兰,只因知微臣素来偏爱此物,竟能亲手将它们连土带根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寻了相宜的花盆装上,一路捧着带回府中,亲自栽种妥帖,送到微臣的书房里摆着。还有……微臣偶有所感,无论吟出的是不堪入耳的酸诗,还是勉强能入眼的句子,她都会……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誊抄记录在册……”
随着沈钧钰的叙述,景仁帝脸上那点最初的错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他微微眯起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那方冰冷的和田玉镇纸。赢朔更是听得屏住了呼吸,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靴尖前寸许的金砖上,仿佛要将那花纹数清。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在朝堂上素来以沉稳干练闻名的靖安侯世子,私底下竟是这般……这般被妻子调教出来的?而那最大的功臣,竟是他口中那位永昌伯府出身的妻子——晏菡茱。
景仁帝的眼神深处,那点复杂里渐渐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还有一丝被硬生生勾起的、属于帝王的、强烈的占有欲。他心中如沸水翻滚:聪明机敏,心思玲珑,更难得的是那份实实在在、落到生活细微处的体贴情意。这样的女子,竟出自永昌伯府?那晏家……他怎的从未留意过?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算她当时与沈家那小子有婚约在身,他难道就不能……不能设法抢上一抢?
可惜,晏菡茱已是沈家妇。景仁帝心中那点翻腾的念头被强行压下,旋即化作另一股执念:晏菡茱是错过了,可晏家根基还在,府中未必没有其他适龄的、承袭了她这份灵慧的好姑娘!太子侧妃的人选……景仁帝的目光变得深幽,一个念头已然在心底悄然落定。
“沈钧钰!”景仁帝猛地出声,打断沈钧钰沉浸的回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烦躁,额角甚至微微绷起一丝青筋,语气更是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朕怎么听着听着……觉得你这是在变着法儿的炫耀?!”
沈钧钰正说到自家娘子为他誊抄诗稿的柔情,骤然被帝王这带着明显酸意的质问打断,一时竟有些懵了。他抬起头,脸上那份温柔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便撞上皇帝那张写满了“朕很不爽”的脸。
“陛下……”沈钧钰哭笑不得,满心无奈,“是您……是您让微臣说的啊。”他语气里那份委屈,倒有七八分是真的。
景仁帝被他这老实巴交的反驳噎了一下,脸色更是黑了几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眼前这让他心头莫名发堵的恩爱景象:“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这次郑源的事,你及时将东西送来,也算立了大功,朕记下了!”
话题陡然转向正事,沈钧钰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变得恭谨沉稳,俯首道:“陛下言重。微臣不过恰逢其会,机缘巧合罢了,实不敢居功。真正在刀尖上行走、立下泼天功劳的是郑源!只愿……只愿他能吉人天相,躲过此番劫难。”提及郑源,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忧虑。
景仁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语气郑重:“待此间事了,尘埃落定,朕必会重赏郑源及其家族,不负忠义。”帝王金口玉言,这便是郑家未来的一道护身符。
“谢陛下!”沈钧钰深深叩首,这才得了恩准,躬身退出了御书房厚重的朱漆大门。
直到走出宫门,上了自家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车轮辘辘转动起来,隔绝了那无处不在的森严帝威,沈钧钰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放松下来,才惊觉后背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初秋微凉的空气一激,带来一阵难言的粘腻与寒意,极不舒服。
“快些回府。”他哑声吩咐车夫,只想立刻泡进热水里。
……
靖安侯府,惊鸿苑。
晏菡茱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方绣了一半的素帕,针尖却迟迟未落下。窗外日影一点点西斜,在她精心打理的花圃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看似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丝线,将那线头揉得起了毛躁,泄露了心绪的不宁。
“夫人,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盏?”贴身丫鬟霜降小心翼翼地询问。
晏菡茱这才恍然回神,指尖一颤,针尖差点刺到指腹。她放下绣绷,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温凉的茶盏,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蹙了蹙眉:“不用了。世子……还没消息吗?”
“回夫人,前头还没传话进来。”霜降小声回答,看着自家夫人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不敢再多言。
晏菡茱摆摆手,霜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府门的方向,心头像坠了块石头。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郑源的事牵连甚广,夫君骤然被召入宫,吉凶难料。她只能等,这等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煎熬。
终于,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霜降的声音带着喜气在门外响起。
晏菡茱心头一松,快步迎了出去。只见沈钧钰大步走进院子,脸色有些发白,眉宇间带着一股从深宫里带出来的倦意,但眼神尚算清明。
“夫君!”晏菡茱迎上前,目光迅速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无碍,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回来了。”沈钧钰握住她的手,入手微凉,他捏了捏她的指尖,“没事。”
“备水,伺候世子沐浴。”晏菡茱立刻吩咐下去,又转头对沈钧钰道,“瞧你这脸色,定是乏了。快些去洗洗,松泛松泛。”她没急着问宫里的事,只想先让他缓过这口气。
净房里,热气蒸腾。沈钧钰整个人沉进宽大的浴桶里,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紧绷的四肢百骸,舒服得他长长喟叹了一声。
晏菡茱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拿起澡豆和布巾,绕到他身后,力道适中地为他搓洗着宽阔的肩背。
“嗯……”沈钧钰闭着眼,感受着那双熟悉的手带来的抚慰,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慵懒的鼻音,“娘子,左边再用点力……对,就是这儿……”
晏菡茱依言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在他紧绷的肩胛骨附近揉按着,温热的蒸汽熏得她脸颊也微微泛红。看他这副卸下所有防备、全然放松依赖的模样,她心中那点忧虑才彻底散去。她一边揉按,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了这份安宁:“夫君,今日……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陛下召见,所为何事?郑源给你的那些东西……可都安稳送进去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她问得谨慎,只提郑源的事,这是明面上的由头。至于心底那点关于“教导太子”的疑虑,她暂时压着。
净房里水汽氤氲,只有水波晃动的轻响。沈钧钰闭着眼,享受着自家娘子力道恰到好处的服侍,紧绷了一天的筋骨在温热的水流和那双柔韧的手下渐渐松弛。晏菡茱的声音带着水汽特有的温软,小心翼翼地探询着宫中的情形,尤其是关于郑源那要命的东西。
沈钧钰喉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放松:“东西都送进去了,陛下收了,也记了郑源的功劳。只是……今日这召见,起因却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味那荒谬的开场。晏菡茱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屏息凝神,预感到后面的话恐怕不简单。
“陛下他……”沈钧钰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又夹杂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余悸,“竟是让我进宫去……教导太子殿下夫妻相处之道。”
“什么?”晏菡茱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沈钧钰背上掐了一下,引得他“嘶”了一声。她慌忙松开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教导太子……夫妻之道?这……这从何说起?东宫那么多饱学宿儒、积年的老嬷嬷,还有陛下娘娘亲自教导,怎会……”她只觉得这理由荒谬绝伦,简直闻所未闻。
“我当时也吓得直接跪地上了。”沈钧钰想起御书房那一刻的惊心动魄,心有余悸,“陛下那语气,可不是商量。没法子,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咱们俩那点事儿……原原本本,抖落给陛下听了。”
“咱们俩的事?”晏菡茱的心猛地一跳,手上的布巾差点掉进水里,“你都……说什么了?”她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还能说什么?”沈钧钰索性转过身,手臂搭在桶沿。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滴落,他的眼神带着点促狭,又藏着深深的温柔与后怕,“自然是说我沈某人何其有幸,娶了个天底下顶顶好的娘子,才把我这块冥顽不灵的朽木点化开了窍。说了我当初如何不开窍,让娘子守了半年的空房;说了娘子如何教我低头看人,教我记下好景要带她同看,下衙要记得买她爱吃的点心,看见合她心意的簪子首饰要亲手挑;说了娘子如何为我挖兰移栽,如何不嫌弃我那些酸诗歪句,一笔一笔记下来……”
他每说一句,晏菡茱的脸颊便红上一分,到最后已是艳若朝霞,连耳根都烧透了。她羞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气又急,忍不住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拧了一把:“你……你怎能在御前说这些!也不怕陛下治你个君前失仪!这……这成何体统!”
“哎哟!”沈钧钰夸张地吸了口冷气,脸上却全是笑意,眼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体统?当时保命要紧!陛下听完,那脸色……啧啧,你是没瞧见,额角的青筋都跳了,最后咬着牙说我在‘炫耀’!”他模仿着景仁帝那又酸又怒的语气,惟妙惟肖。
晏菡茱被他逗得又是羞窘又是好笑,忍不住嗔了他一眼:“活该!谁让你口无遮拦的!”可一想到那些闺阁私密情话竟被摊开在九五至尊面前,她仍是羞得浑身不自在。
第263章 练武
“这还没完呢。”沈钧钰忽然收了笑,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带着点庆幸,又带着点不可思议的后怕,他伸手握住晏菡茱放在桶沿的手,掌心温热潮湿,“娘子,你猜陛下最后说什么?”
晏菡茱被他凝重的语气弄得心头一紧:“说什么?”
沈钧钰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砸在晏菡茱心上:“陛下说,‘晏菡茱是错过了,晏家还有小辈呢!’”
晏菡茱浑身一僵,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那话中深藏的、属于帝王的掠夺之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指尖冰凉。
沈钧钰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用力握紧,声音低沉而郑重:“放心,有我在。陛下……也只是想想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劫后余生的戏谑,凑近了些,“为夫今日,可是实实在在地在龙椅边上走了一遭,差点连娘子都要被人惦记了去。这算不算……虎口夺食?”
晏菡茱回过神来,又气又羞,更多的却是心疼他今日在御前承受的巨大压力。
她转过身去,佯装生气地重新拿起布巾,用力在他背上搓着,力道却失了章法,透着一股慌乱和未消的余悸。
沈钧钰感受着背上那带着点泄愤意味的力道,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窗外,暮色四合,惊鸿苑里终于只剩下一室暖融的水汽和劫后余生的安宁。
晏菡茱指尖猛地一收,力道失控地陷进沈钧钰肩颈的皮肉里。
“妈呀!”沈钧钰疼得龇牙咧嘴,整个人在浴桶里激灵了一下,温热的水花溅出些许,“娘子!你这手劲儿是想送亲夫提前去见阎王吗?”
晏菡茱被这声痛呼惊醒,触电般缩回手,只见那蜜色的肩膀上赫然留下几道深红的指印。刚才听到的消息在她脑中掀起惊涛骇浪——太后!前世那些模糊不清、讳莫如深的宫廷秘辛,此刻像被一道惊雷劈开,骤然清晰。
难怪……难怪前世端王即便假死谋逆,景仁帝震怒之余尚有一丝余地,唯独在子嗣一事上,那是触及了帝王绝不能碰的逆鳞!太后竟敢……她竟真敢如此!这深宫里的算计,比蛇蝎更毒!
“对不住,夫君,”晏菡茱声音有些发紧,指尖下意识想去碰触那淤痕,“方才……走神了。”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扯出一个浅笑,“陛下如今占尽先机,能一举将这隐患拔除,确实是大快人心。”
沈钧钰却不满地哼了一声,那双桃花眼瞬间蓄满了委屈,水汽氤氲下,像蒙了层雾的星辰。“在自家夫君面前,心里头还能装着旁的事?我不依!今晚非得好好罚你,让你眼里心里都只能装着我一个!”
“哎!沈钧钰!我……”晏菡茱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
……
翌日清晨,晏菡茱是在浑身散架般的酸痛中醒来的。身侧早已空了,只余下一点微凉的凹陷和枕畔淡淡的松木冷香。
她撑着酸软的腰肢坐起身,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外头都道长庆侯世子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呸!这分明是头披着羊皮的饿狼!
“世子夫人醒了?”霜降端着温水盆进来,瞧见她揉腰的动作,嘴角忍不住翘起,又赶紧抿住,只是那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世子爷那精神头……啧啧。“早膳备好了,老夫人和侯夫人那边,该去请安了。”
晏菡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笑?快扶我一把,这腰……跟不是自己的似的。”她借着霜降的力下了床,梳洗更衣。
先去慈安堂给精神矍铄的老夫人请了安,陪着说了会儿话。又转去婆婆苏氏的荣禧堂。苏氏正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儿子沈钧钰逗弄,小家伙咿咿呀呀,见着晏菡茱就咧开没牙的嘴笑,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要抱抱。
晏菡茱心都化了,小心地接过来逗了一会儿,小家伙咯咯的笑声驱散了身体的不适。
“昨日钧钰匆匆回来又出去,瞧着面色凝重,可是外头有什么事?”苏氏关切地问,眉宇间带着母亲天然的忧色。
晏菡茱将孩子交还给奶娘,正色道:“回母亲,夫君提了一句,是潇湘阁那案子有了新进展,似乎牵扯不小,他急着去处理。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潇湘阁……”苏氏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这京城看着花团锦簇,底下不知多少暗流涌动。钧钰在外奔波,你多提醒他,务必小心,多带些得力的人手。”
“母亲放心,儿媳记下了。”晏菡茱郑重应道。
从荣禧堂出来,又去看了有孕在身的庶妹白露,叮嘱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听雪轩,准备处理堆积的府务。刚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霜降便快步进来禀报。
“世子夫人,永昌伯府的锦书姑娘来了。”
晏菡茱微讶,放下刚拿起的账册:“锦书?这丫头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快请进来。”对这个上次踏秋时结识的爽利侄女,她颇有好感。
不多时,霜降引着一个娉婷少女进来。正是晏锦书。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绣缠枝莲的锦缎褙子,衬得小脸莹白如玉,身段已初显少女的窈窕。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流畅优雅,显然教养极好:“锦书给二姑姑请安。”
“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晏菡茱起身,亲自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这眉眼神韵与自己年少时有几分相似,不禁莞尔,“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发标致了。今儿怎么有空来看二姑姑?”
晏锦书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红帖,双手奉上,脸颊微红,带着少女特有的腼腆:“二姑姑,七日后是锦书的生辰。母亲说不欲大办,只请几家亲近的亲戚小聚。锦书想着,定要亲自来给二姑姑送帖子才显诚意。”她顿了顿,又道:“方才已经去过纪府给大姑姑送了帖子。大姑姑正在孝期,虽不能来,但锦书也需当面告知一声。”
“瞧我这记性!”晏菡茱一拍额头,接过帖子,嗔怪道,“竟把咱们锦书的大日子给忘了,该打!”她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份亲切感油然而生,“放心,二姑姑一定到!你母亲身子可好?大姑姑那边……气色如何?”她想起守寡在纪府的长姐晏芙蕖,心中不免挂念。
“劳二姑姑挂心,母亲安好。”晏锦书乖巧回答,“大姑姑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红润些,身子也显怀了。我娘前几日去看过,说胎相安稳,再过几月,二姑姑就能添个小外甥了。”
晏菡茱心头一松,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知道你大姑姑安好,我也放心了。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随我去给祖母和侯夫人请个安,她们见了你定然欢喜。”
晏锦书闻言,眼中亮起光彩,再次行了个礼,姿态优雅:“是,锦书谢过二姑姑,多谢二姑姑引荐。”
……
靖安侯府老夫人的寿安堂里,檀香袅袅,晏锦书规规矩矩行完礼,双手捧上一个墨绿色的锦盒。“给老夫人请安。这是孙媳娘家的侄女锦书,特意给您准备的松鹤抹额,愿您松柏长青,鹤寿延年。”
盒子打开,那抹额上松针苍劲,仙鹤羽翼分明,针脚细密,一看就花了心思。虽说不是晏锦书亲手绣的,但这份心意实打实送到了。
老夫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一生富贵,最喜小辈环绕膝前,但凡来请安的,从不让空手回去,何况今日这小姑娘还带了礼来?她当即朝身边的大丫鬟招手:“好孩子,有心了。快,把我匣子里那个粉翠项圈拿来!”
那项圈水头极好,粉嫩的翠色衬着细细的金链,正适合晏锦书这花朵般的年纪。老夫人亲自给她戴上,冰凉的翠玉贴着温热的颈项,晏锦书有些受宠若惊。
“好看!真俊!”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她眉眼间有几分晏菡茱的影子。自己统共一个儿子,膝下只有两个淘小子,做梦都想要个这样乖巧的孙女。此刻对着晏菡茱的侄女,那份对女儿的念想,便不由分说移了几分过来,只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多谢老夫人!”晏锦书感受到那份毫不作伪的慈爱,心头暖烘烘的。
晏菡茱在一旁抿嘴笑,见老夫人喜欢,便适时道:“母亲,我带锦书去给嫂嫂请个安。”
到了苏氏的正院,又是另一番热闹。晏锦书不仅给苏氏备了一对小巧玲珑、雕着缠枝莲纹的银护甲,还给苏氏怀里抱着的小叔子带了个五彩斑斓的竹骨风车。
“呼——”晏锦书对着风车轻轻一吹,那五彩的轮子便骨碌碌转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小娃娃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被吸引,一眨不眨地追着那旋转的色彩,小嘴微张着,发出“啊、啊”的声音,小胳膊更是努力地往前伸,肉乎乎的小手一抓一合,恨不得立刻把这新奇玩意儿攥在手心里。
“哎哟,这孩子喜欢的!”苏氏看着儿子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心都要化了。她出身大家,嫁妆丰厚,库房里压箱底的首饰多到戴不完。晏菡茱进门后,她没少贴补这懂事的小姑子兼弟妹,可剩下的依旧不少。没女儿继承,她早盘算好了,就指着晏菡茱将来多生几个,好把那些宝贝传给孙辈。
此刻见晏锦书进退有度,还知道给小娃娃带玩意儿,苏氏更觉顺眼。她笑着让丫鬟取来一个精巧的发网,细银丝编织成网,上面缀满了米粒大小的莹润珍珠,最妙的是网边还垂着几个比绿豆还小的金铃铛,轻轻一动,便发出极细微清脆的叮铃声。“这个给锦书戴着玩儿,小姑娘家,鲜亮些好。”
晏锦书捧着那发网,眼睛亮晶晶的,爱不释手:“真好看!谢谢侯夫人!”
苏氏笑着拉她坐下:“锦书啊,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
“回侯夫人,”晏锦书声音清脆,“我和妹妹跟着女夫子念书,学《论语》、《孟子》,也学弹琴、画画和下棋。我娘说,二姑姑身子骨这般康健,都是打小练武的功劳,所以也特意给我们请了位女镖师,教我们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
“练武?”苏氏眼睛一亮,颇为惊奇,“哎哟,这倒是少见!小姑娘家习武的,可不多!”
晏菡茱来了兴致:“哦?锦书练了多久?来,打两下给姑姑瞧瞧,姑姑还能指点你一二。”
晏锦书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走到花厅中央的空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小脸一肃,摆开架势。虽然拳脚稚嫩,力道也弱,但一招一式倒也清晰分明,蹲马步时稳稳当当,出拳踢腿间也隐隐有了点章法。一套简单的入门拳法打完,她小脸微红,鼻尖沁出细汗,气息也有些不匀。
“还请姑姑评鉴。”她抱拳行礼,带着点小期待看向晏菡茱。
晏菡茱眼底带着赞许的笑意:“不错!架势是有了。每日这般练上两遍,强身健体足够了。不过记住,练拳前最好绕着院子慢跑几圈,把筋骨活动开,免得扭伤。”
“嗯!女夫子也是这么叮嘱我们的!”晏锦书用力点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虽然累,但心里却踏实得很。想想几个月前,走几步路都要喘上几喘,如今能打完一套拳,这变化让她自己都欢喜。
苏氏看着她红扑扑、朝气蓬勃的小脸,越看越喜欢:“练得好!以后就像你二姑姑,又精神又利落,多好!”
晏锦书仰起头,看着晏菡茱,满眼都是小星星:“我娘常说,二姑姑就是因着习武,筋骨强健,心思才更清明,遇事也机敏。我也要好好学!”
侄女这毫不掩饰的崇拜,让晏菡茱心里十分受用,笑容更盛。
中午,老夫人和苏氏特意设了小宴款待晏锦书。席面精致,丝毫没有因她年纪小或是亲戚家的孩子而怠慢。饭后,晏菡茱又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日头偏西,老夫人还特意吩咐,让府里得力的侍卫和管事嬷嬷亲自套了车,一路将晏锦书安安稳稳地送回了永昌伯府大门口,看着人进去了才折返。
晏锦书一进自家院子,就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进母亲戚氏怀里,叽叽喳喳把在靖安侯府的所见所闻讲个遍,小脸兴奋得发光。
第264章 祁允锦
“老夫人可慈祥了,亲手给我戴的项圈!侯夫人给的发网,上面有小铃铛,走路时叮当响,可好听了!还有小叔子,看到我送的风车,眼睛瞪得溜圆,小手一直抓呀抓的……”她献宝似的把收到的礼物拿出来给母亲看。
戚氏拿起那粉翠项圈和珍珠发网细看,那水头和做工,绝非寻常物件,心下暗暗吃惊。永昌伯府这些年不过是撑着个空架子,表面光鲜罢了。而靖安侯府这回礼的手笔,才真正显露出世代勋贵沉淀下来的底气和富贵。
“看来老夫人和侯夫人是真喜欢你。”戚氏放下东西,拉着女儿的手坐下,认真叮嘱,“以后得了空,多去走动走动。记住娘的话,在那边,礼数要周全,但也不必太拘谨畏缩,该说笑时说笑,活泼些,反而更讨长辈欢心。”
晏锦书用力点头:“嗯!我记下了!娘,你是没看见,二姑姑在老夫人和侯夫人跟前,笑得可好看了,说话也温温柔柔的,跟在咱们家时,简直像两个人!”她想起晏菡茱在永昌伯府时那副冷淡防备、偶尔带刺的模样,对比今日在侯府那眉目舒展、言笑晏晏的样子,只觉得不可思议。
戚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二姑姑她……以前不容易啊。明明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却因为长辈疏忽,流落乡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祖父祖母的心又偏着你大姑姑,对她多有冷落。她那会儿若是不争不抢,不竖起满身的刺,只怕连骨头渣子都要被啃没了。”她的声音带着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如今好了,嫁进了靖安侯府,上有明理的老夫人、宽厚的侯夫人疼爱着,下有夫君敬重护着,日子自然就舒心了。不用再算计,也不用再防备,心宽了,笑容自然就多了。”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懵懂又若有所思的眼睛,语重心长道:“锦书,娘今日的话你要记牢了。将来择婿,眼睛要放亮。那些花言巧语、油头粉面的,万万沾不得。要找就找那品性端方、脚踏实地的实在人。更要紧的是,得摊上个明事理、心不偏的好婆家!若是遇上像你大姑姑婆家纪家那样的婆婆,你大姑姑如今遭的罪,受的苦,你一样都少不了!”
晏锦书听着母亲的话,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大姑姑晏芙蕖那张总是带着愁苦和疲惫的脸,再对比今日在靖安侯府看到的二姑姑晏菡茱那舒心畅快的笑容,两个姑姑截然不同的境遇在她心里碰撞出清晰的回响。
不是她看不起大姑姑嫁的纪家,而是那日子一眼望过去,除了清贫拮据,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家长里短,婆婆的刻薄刁难,哪及得上二姑姑在靖安侯府这般,锦衣玉食是其次,那份由内而外的安心和自在,才是最难得的。
“娘,我懂了。”晏锦书依偎进母亲怀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跟二姑姑学,做个心里明白、行事有度的姑娘。”
戚氏看着女儿乖巧懂事的模样,心头那点因为大女儿婚事不顺而产生的阴霾,仿佛被这贴心的小棉袄驱散了不少,暖意融融。她欣慰地拍拍女儿的背:“这就对了。练武也别懈怠,娘瞧着你近来气色好多了,个子也蹿了些。”
晏锦书立刻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小得意:“那当然!二姑姑也说我坚持下去,身子骨会越来越好,将来准能长得比她还高!”
戚氏看着女儿红润健康的小脸,听着她充满朝气的话语,只觉得比喝了最甜的蜜还要舒坦。养女儿,最怕的就是养出晏芙蕖那样的性子,为了点虚妄的“情意”,一头扎进苦水里,以为靠着一腔心意就能过活。可那苦水泡着的日子,又能支撑多久?
如今瞧着晏菡茱的路,戚氏心中那份认可愈发坚定。连家里那个一向偏心眼的老太太,如今不也是整天把“菡茱如何如何”挂在嘴边?
反倒是当初被寄予厚望的晏芙蕖,若非公公还看重那个读书的女婿纪胤礼,只怕老太太连提都懒得提这个自讨苦吃的大女儿了。
……
江南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金陵城外白马寺的后山禅院,却被一股料峭春寒包裹着。古刹的钟声悠远,却驱不散这处僻静禅房内沉甸甸的凝滞。
禅房内,檀香如游丝般袅袅盘旋,烛火在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将端坐蒲团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西魏朝的太后,一身素净的缁衣,双目紧闭,手持紫檀念珠,指尖捻动间,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伴随着低低的诵经声。
木鱼在她手边,每一次槌击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执着,仿佛要敲碎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又像是某种绝望的倒计时。
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
忽然,那“笃笃”声戛然而止。
诵经的唇瓣也骤然抿紧。
太后缓缓掀开眼帘。那双曾洞悉宫闱无数风云的眼眸,此刻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她并未回头,目光却已精准地锁定了禅房内凭空多出的那道阴影——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如同从地底渗出的幽魂。
“允锦,”太后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古井深处的水波,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沙哑,“你太心急了。”
来人向前一步,烛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的面庞。剑眉星目,轮廓英挺,依稀能辨出与太后相似的眉眼,正是本该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宣王——祁允锦。三十五岁的年纪,正是男子最鼎盛之时,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野心和固执,却让这份英气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偏执。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显得僵硬而刻意:“母后息怒。潇湘阁虽被迫蛰伏,然潇湘公子不过换张脸皮,改个身份,依旧能如鱼入水,潜回京城。计划,远未到山穷水尽。”
“允锦!”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失望与痛心,指尖深深掐入念珠的缝隙,“你太轻敌!更太任性!”她猛地站起身,缁衣拂过蒲团,带起一阵微尘,“哀家为你铺的路,你不走!让你安安稳稳做你的贤王,静待时机。太子体弱,陛下年事渐高,一旦……一旦东宫有变,陛下心神俱损之下,你这正当壮年的‘亲弟’,便是最稳妥的承继人选!宗室、朝堂,无有不服!可你呢?”
她逼近一步,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向自己的儿子:“你同哀家商量过吗?你竟敢!竟敢为了一己私情,行那‘诈死’的荒唐事!只为了与一个女人远遁江湖,双宿双栖!若你真甘心平庸,若你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哀家……哀家认了!哀家成全你!可你祁允锦,骨子里流的是不甘寂寞的血!你既放不下那至尊之位,又何必做出那等情痴模样?你喜欢那女子,王府深宅,难道还藏不下她一人?何必弄得如此鬼祟,如此不堪!”
太后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淬着恨铁不成钢的毒火:“如今倒好!你的发妻,陆国公府嫡女,连同她腹中那已成型的、你的亲骨肉,惨死火海!那场大火烧掉的,岂止是一座王府?它烧掉了你作为皇子的体面,烧掉了你争夺大位的根基!你可知,‘诈死’二字一旦坐实,便是欺君罔上,便是视江山社稷、宗法礼制如无物!纵使太子薨逝,陛下驾崩,满朝文武,天下宗亲,谁会拥戴一个任性妄为、视伦常如儿戏的‘死人’登上龙椅?他们会把皇位,拱手送给一个连发妻嫡子都能舍弃的‘情种’吗?!”
祁允锦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阴鸷与不耐。他梗着脖子,语气带着强行压抑的激动:“母后!您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儿子筹谋多年,岂是儿戏?玄冥子道长已暗中掌控不少实权人物的命门!他们的子嗣、他们的软肋,皆在我手!这些年儿子在朝堂苦心经营,根基绝非您想的那么浅薄!只待时机一到,太子一死,陛下痛失爱子,心神俱丧,必然不久于人世!届时,母后您以太皇太后之尊,出面‘寻回’我这个流落在外的‘亲子’,拨乱反正,一切……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水到渠成?”太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她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回蒲团,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嗤笑,那笑声里浸满了绝望的冰渣,“允锦啊允锦,在你‘诈死’那一刻起,你就亲手斩断了通往龙椅的最后一条坦途!你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皇帝了!”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剖祁允锦那看似宏伟实则脆弱的蓝图,“你所谓的掌控,不过是利用玄冥子的妖邪手段,拿捏住那些家族里最不成器、最被厌弃的弃子!这些人,品性低劣,早已被家族边缘甚至放弃!你以为掌控了他们,就能号令其背后的家族?大错特错!只要那些家族还有别的、哪怕稍微成器一点的子嗣,他们就绝不会为了一个废物弃子,把全族的命运押在你这个‘死人’身上!你收买的那些朝臣?呵,在陛下和梁国舅经营多年的铁桶江山面前,不过是几粒硌脚的沙石!”
太后越说越急,越说越冷,仿佛要将积压半生的筹谋与此刻的灭顶预感一同倾泻:“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兵权在谁手中?金吾卫、龙骧卫、京畿大营,你渗透了几分?你指望那些被你用龌龊手段控制的纨绔子弟,能帮你号令三军、掌控整个朝廷吗?痴人说梦!”
她猛地拍了一下木鱼,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烛火剧烈跳动:“梁国舅!那个老狐狸,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是陛下最倚重的臂膀,更是太子的铁杆护盾!你拿什么去应对他?拿玄冥子的符咒去咒杀他吗?!还有陆国公府!你发妻的娘家!你害死了他们的嫡女、他们寄予厚望的外孙!那是血海深仇!你不思如何安抚化解,竟还妄想他们能为你所用?他们恨不得生啖你肉!靖安侯,世代忠良,只认天子印玺,不认魑魅魍魉!他那一关,你如何过得去?金林卫!拱卫皇城的最精锐之师,只认虎符与天子亲令!你告诉我,它凭什么落到你祁允锦手里?!”
太后的声音已近乎嘶哑,带着一种看透结局的悲怆:“你连一个靖安侯府,一个梁国舅都未必能摆平!却妄想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窃取神器?不能!绝对不能!允锦,听母后一句话,悬崖勒马,尚有一线生机!带着你那个宁愿‘死’也要在一起的女人,立刻、马上离开西魏!远遁海外,寻个无人知晓的岛屿,隐姓埋名,或许还能保全性命,苟活于世!”
祁允锦的面孔在烛光下扭曲起来,额角青筋跳动,那是一种被至亲彻底否定后的狂怒与不甘。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反问:“母后!在您眼里,我祁允锦,什么时候能真正‘成事’?是不是只有按部就班,完全按照您的棋路走,我才配得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在您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诛心之问,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太后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寄予了无限野望的儿子,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里,只剩下被野心烧灼的疯狂和固执己见的愚蠢。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愤怒、失望、痛心,都化作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禅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半晌,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得如同叙述他人的命运,再无波澜:“罢了……说一千,道一万,你终是不信。哀家拦不住你了。”她重新拿起木槌,却没有立刻敲下,指尖微微颤抖,“那你就去试试吧。”语气里,是万念俱灰的认命。
第265章 鹿公子
木槌终于落下。
“笃。”
又一下。
“笃。”
单调、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禅房内重新响起,比之前更沉,更缓,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滞重。太后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捻着念珠的指尖冰冷。她不再看儿子一眼,仿佛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木鱼和经文,等待着最终审判的世界。
“反正……”敲击的间隙,她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事情败落之后,黄泉路上,还有哀家陪着你。咱们母子也不算孤单了。”
木鱼声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固执地响起。
“笃、笃、笃……”
一声声,敲打在祁允锦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沉沉的夜色里。他站在那里,太后的平静比之前的怒斥更让他心头发冷,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紧。那一声声木鱼,像丧钟的预演。
他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眼中的狂怒被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取代——有被轻视的屈辱,有对母亲“懦弱”的不屑,但更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也有一丝被那“黄泉作伴”的平静预言所刺中的寒意。
“母后,”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待儿子功成之日,定当亲奉銮驾,迎您回宫,重掌凤印!”
回应他的,只有那连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木鱼声,以及太后口中低不可闻、却固执盘旋的经文。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这方寸蒲团和手中的念珠木槌,隔绝了儿子的豪言壮语,也隔绝了窗外的春寒料峭。
祁允锦深深看了一眼母亲那仿佛凝固在时光里的背影,烛光在她缁衣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不再言语,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禅房角落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禅房的门扉似乎被无形的气流拂过,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只有那木鱼声。
单调,固执,在檀香缭绕的斗室里回荡,敲碎了满室死寂,也敲打着看不见的未来。窗棂外,白马寺的夜,依旧深沉宁静,古刹的轮廓沉默地伫立在微凉的春风里,仿佛刚才那场撕裂至亲、关乎国运的激烈交锋,从未发生。
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偶尔发出一两声空洞的轻响,如同命运模糊不清的回音。
……
清晨的慈宁宫,空气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隔夜未散的檀香灰烬。太后倚在明黄的软枕上,心口那阵没来由的慌,擂鼓般撞着,撞得她指尖发凉。眼皮子也突突地跳,跳得她心烦意乱。
宫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整个寝殿静得能听见铜漏里水滴砸落的声响,一声,又一声,敲在人心坎上。
这没着没落的心慌,像湿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太后的心。她猛地挥手打翻了小几上的白玉药盏,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炸开,惊得侍立的老嬷嬷扑通跪倒。
“没用的东西!”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烦躁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心悸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生了根,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而此刻,远离深宫的金陵城,正是另一番景象。碧空如洗,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车马粼粼,各色铺子的幌子在微风中招摇。人群里,一个锦衣“小公子”摇着柄描金折扇,步子轻快,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被放纵惯了的骄矜——正是乔装改扮的紫嫣郡主。
她刚从城外那清规戒律的庙里溜出来,呼吸着这市井的喧嚣,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分。没人识得她这张脸,更没人知道她兜里揣着永远花不完的银票。这金陵城,俨然成了她肆意挥霍的猎场。
昨日的荒唐,还带着余温烙在记忆里。紫嫣郡主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嘴角撇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销金窟,那些涂脂抹粉、扭捏作态的女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堆砌起来的玩意儿,连那被捧上天的花魁,也俗气得让她倒胃口。
老鸨那双在风月场里淬炼了几十年的眼睛,只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便已了然。她摇着团扇,笑得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脂粉簌簌往下掉:“姑娘既不是冲着那些庸脂俗粉来的,老婆子这里,倒还真藏着件稀罕的宝贝。”
不由分说,老鸨引着她穿过喧闹的前堂,一路向深处走去。喧嚣被层层叠叠的锦帘隔绝在外,周遭渐渐清幽。月洞门后,竟藏着一处精巧雅致的院落。小桥下流水淙淙,几竿翠竹掩映着假山。一片静谧之中,只闻一缕琴音,如高山深涧的清泉,泠泠淙淙,时而激越,时而低徊,像是在苦苦寻觅着什么。
紫嫣郡主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那琴音牵引着。她拨开垂挂的杨柳枝条,脚步放轻,循声望去。只见临水的琴台边,端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素簪松松挽着,几缕垂落在白皙的颈侧。他微微垂首,十指在琴弦上翻飞,侧脸线条流畅而清俊。
那琴音里透出的孤寂与求索,竟让她心头莫名一悸。这曲子,她听过,是《高山流水》,讲的是知音难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在风里。紫嫣郡主下意识地轻轻抚掌,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白衣公子闻声抬首。
紫嫣郡主脸上的闲适笑意,在看清那张脸孔的瞬间,骤然凝固!时间仿佛在她眼前猛地抽了一鞭子,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褪色,只剩下那张脸,清晰地烙进眼底——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尤其是那抿着唇时若有若无的清冷疏离……竟有七分像那个让她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的沈钧钰!
心头那点因闯入陌生之地而生出的忌惮,如同被阳光暴晒的薄冰,瞬间碎裂消融。一股滚烫的、近乎蛮横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压都压不住。她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提步,径直穿过小小的月洞门,走了过去。
“公子的琴音,当真入耳入心。”她站在琴台几步之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如同寻常的赞赏。
白衣公子——鹿寒,缓缓起身,对着她微微一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笑,温润如玉,却又带着几分难以触及的遥远。“高山流水,所觅不过一知音。小生这点微末技艺,唯有懂它的人听了,才不算辜负。”他的声音清朗,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清泉。
“哦?”紫嫣郡主眉梢微挑,心头那点被勾起的、属于沈钧钰的影子,让她的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郡主特有的骄矜试探,“那依公子看,我……可算得你的知音?”
鹿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笑意深了些,如同春风拂过冰面:“今日能得见姑娘,听姑娘一句‘入耳入心’,已是鹿寒莫大的福分。姑娘想听什么?在下为姑娘抚上一曲便是。”
这温顺的姿态,这带着几分清傲又肯俯就的语调……简直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插进了紫嫣郡主心底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鹿公子随意就好。”她压下心头的波澜,嘴角弯起一个自认从容的弧度,走到琴台对面那张铺着锦垫的贵妃榻上,仪态万千地斜倚了下去。
鹿寒唇角的弧度未变,重新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琴音再次流淌出来,不同于方才的孤高求索,变得低沉、舒缓,丝丝缕缕,缠绵悱恻,如同情人的耳语,又似春日傍晚暖融的风,无声无息地将人包裹。
紫嫣郡主微眯着眼,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和玩味,渐渐地,那琴音仿佛有了实质,化作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她心头的毛躁。她紧绷的肩颈慢慢松弛下来。
不知何时,琴台边那只小巧的香炉里,换上了新的香片。袅袅升起的青烟,颜色似乎比之前深了些,不再是清雅的草木气息,转而弥漫开一种甜得发腻的暖香,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钻入鼻腔,沉入肺腑。
这香气像一坛温过的醇酒,初时只觉得暖意融融,令人通体舒泰。紫嫣郡主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锦垫里,意识如同漂浮在温热的云端,思绪变得迟滞而粘稠。
鹿寒那张酷似沈钧钰的脸,在眼前晃动着,与记忆深处那个清冷矜贵的身影重叠、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那缠绵的琴音也渐渐遥远,成了催眠的摇篮曲。
鹿寒一曲终了,指尖在微微发麻。他抬眼望去,贵妃榻上的女子已然阖上了双目,呼吸均匀悠长,竟是在那甜腻的暖香和缠绵的琴音里沉沉睡去。
那张娇艳的脸庞在睡梦中卸下了所有的骄矜与防备,显出一种近乎稚气的柔软。
他无声地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薄绸外袍,动作轻缓,悄无声息地走到贵妃榻前。他俯下身,小心地想要将外袍盖在她身上。
一只微凉的手猛地伸出,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鹿寒猝不及防,被她这骤然爆发的力气猛地一拽,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直直朝着贵妃榻上扑倒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浅眠的紫嫣郡主。她倏地睁开眼,长睫颤动,眼神里还残留着初醒的迷蒙,如同蒙着一层江南湿润的雾气。
视野里,那张朝思暮念的、属于“沈钧钰”的脸,就在眼前!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是他吗?是他终于肯靠近自己了?还是那恼人的香让她产生了幻觉?
所有的顾忌,所有的身份之别,在这一刻都被那迷香和心底疯狂滋长的渴望彻底焚毁。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席卷了她,如同决堤的洪水。
“唔……”鹿寒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紫嫣郡主才从那片混沌滚烫的迷雾中艰难地挣脱出来。
真像啊……那眉眼,那鼻梁的轮廓,尤其是抿唇时那点清冷的弧度……简直像是从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里拓印出来的。
可那眼神深处,却少了沈钧钰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拒人千里的疏离与深不见底的沉静。
甚至……似乎还藏着一点她看不懂的、极快闪过的算计?不,一定是她看错了,是那该死的香让她眼花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早已消失殆尽,浓重的暮色如同墨汁般浸透了窗纸。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迷乱与余温。紫嫣郡主猛地从贵妃榻上坐起,几乎是跌撞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快速走向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门栓上时,她顿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银票,看也没看面额,几乎是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仓皇,胡乱地反手丢在了身后不远处的琴台上。
银票轻飘飘地落下,盖住了琴弦。
至少,这片刻的幻象,暂时填补了那蚀骨的空洞。她不再停留,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没入外面渐浓的夜色里,像一缕急于逃离的幽魂。
房门合拢的声音轻响。
贵妃榻上,一直“昏睡”着的鹿寒,眼皮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几息之后,那双眼睛倏然睁开,里面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迷乱或睡意?只剩下冰水般的冷静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慢条斯理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琴台边。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张被随意丢弃的银票,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
“壹仟两……”他低低地念出上面的字样,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玩味的腔调。指尖在“壹仟两”那几个工整的墨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嘴角一点点向上勾起,最终弯成一个冰冷又得意的弧度。
“啧,”他轻嗤一声,随手将那银票丢回琴台,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市侩的精明和得偿所愿的满足,在空寂下来的幽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看来还是只肥羊。”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这一桩买卖,值了。”
第266章 笑话
鹿寒踱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庭院里,之前那刻意营造的清雅早已被暮色吞噬,只剩下黑黢黢的树影。
远处前楼隐约飘来的丝竹调笑之声,此刻听来只觉得俗不可耐。
“也不枉费我,”鹿寒望着窗外浑浊的夜色,喃喃自语,脸上那副刻意模仿的清高孤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市井商贩盘点收益般的算计和隐隐的兴奋,“对着那张脸,使出浑身解数去取悦这位心有所属的大小姐。”他微微侧头,仿佛还能嗅到空气里那尚未散尽的、甜得发腻的暖香。
那香气,此刻闻来,只觉得廉价又可笑。
……
房外,守候的宫女玉兰度秒如年,掌心全是冷汗。终于,门被从内拉开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出来。
玉兰几乎要瘫软在地,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浊气,仿佛溺水之人重获呼吸。她急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郡主!您可算出来了!再晚一刻,奴婢……奴婢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咱们得快些动身,再耽搁,城门一闭,夜路难行,恐生不测!”
紫嫣郡主祁紫嫣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有些异样地低沉沙哑:“走。”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郡主?”玉兰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沙哑,心头猛地一跳,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小心翼翼打量郡主略显苍白却透着一股奇异慵懒倦怠的脸庞,“您的声音……怎地有些哑了?”
紫嫣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声音平淡:“方才在里头听人弹了会儿琴,听着听着竟睡着了,想是……着了点风。”这解释轻飘飘的,落在玉兰耳中却像隔着一层雾。
马车早已候在山门外。车夫是个老手,鞭子一扬,车轮便稳稳地碾过青石板路,速度极快,却又异常平稳,直奔金陵城门而去。终于在城门沉重的吱呀声中,堪堪赶在落锁前一刻,驶出了这座繁华又压抑的城池。
暮色四合,官道两侧的田野村落渐渐隐入深沉的灰蓝。马车疾驰,卷起淡淡的尘土气息。行至白马寺山脚下,紫嫣郡主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夜色。
恰在此时,一队行色匆匆的人马正从山道上下来,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疾行。火把的光晕摇曳,映出为首一人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模糊轮廓。
“那是谁?”紫嫣随口问道,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车夫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平稳无波:“回郡主,看装扮气度,像是寺里上完香返程的贵客。”
“哦。”紫嫣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放下了帘子。山野之客,还不值得她上心。
然而,那斗篷下的人影,却在马车驶过的瞬间,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斗篷的阴影中,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紫嫣郡主车驾的徽记。
那目光里没有父亲的慈爱,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
祁允锦心中毫无波澜。祁紫嫣?不过是他血脉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她和她那愚蠢的母亲一样,都只是他通往权力巅峰路上被利用过的工具。他心中最尊贵的位置,早已留给了他心尖上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为他孕育的孩子。
这世间最好的、最尊贵的一切,都该是他们的。至于祁紫嫣?待他功成之日,能留她一条性命,已是他作为“父亲”最大的仁慈。他收回目光,再无一丝留恋,决绝地融入更深的夜色。
马车一路不停,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前,回到了白马寺清冷的后山院门。紫嫣郡主像一只轻灵的夜猫,熟练地避开巡夜的僧人,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居住的禅院小筑。
刚踏入自己那间燃着安神香的禅房,一直候在门边的柳嬷嬷便迎了上来。老嬷嬷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紫嫣郡主的全身。她的目光在郡主略显虚浮的脚步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郡主颈侧被衣领欲盖弥彰遮住的一抹可疑红痕,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与惊惧。
“郡主,”柳嬷嬷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谨,试探地问,“今儿个……玩得可尽兴?去了何处?老奴担心得很。”
紫嫣郡主心头一凛,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嬷嬷多心了,跟往常一样,不过是寻个清净地方散散心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内室走去,试图避开嬷嬷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刚走到内室门口,紫嫣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迸射出与她年龄不符的阴狠与威胁,直直刺向柳嬷嬷:“今日之事,若敢在祖母面前嚼一句舌根……”她刻意顿了顿,声音压得又低又冷,如同毒蛇吐信,“你知道后果!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柳嬷嬷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郡主息怒!”她不敢抬头,额上冷汗涔涔。
这位小主子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背主的奴才?在这位郡主眼里,恐怕连草芥都不如,死都是最轻松的解脱。
“不敢最好!”紫嫣郡主冷哼一声,转身重重关上了内室的门。
听着门内传来悉悉索索声,柳嬷嬷瘫软在地,老泪无声地淌下。完了,全完了!郡主这副情状,分明是……她不敢想下去。
主子失贞,贴身嬷嬷难辞其咎,唯有一死!她不想死啊!可郡主的威胁,比死更可怕!
内室的灯熄灭了许久,柳嬷嬷才如同游魂般扶着墙站起身,眼神绝望。而此刻,另一道身影,正无声地穿过寂静的禅院回廊,来到太后的禅房外,正是宫女玉兰。
禅房内,烛火通明,太后依旧盘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檀木佛珠,闭目默诵经文。听到细微的叩门声和玉兰请安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是看透世情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这么晚了,何事?”太后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玉兰“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太后恕罪!奴婢……奴婢实在不敢隐瞒!郡主不让奴婢说,可奴婢知道,若是不说,太后您……您也饶不了奴婢!”
“哦?”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目光锐利如电,直射玉兰头顶,“说!何事惊惶?”
玉兰深深埋着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郡主……郡主她身上有好多……痕迹!”那“痕迹”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又像重锤砸在地上。
“啪嗒!”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禅房内骤然响起!
太后手中那串跟随她多年的檀木佛珠,竟因她瞬间失控的力道而生生绷断了绳线!温润的珠子如同断线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青砖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碎裂感。
玉兰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几乎要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烛火跳动,映照着太后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和那双死死盯着满地滚落佛珠的眼睛。那眼神,先是惊愕,继而化为滔天的怒火,最后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查。”一个冰冷的字,如同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给哀家查清楚!今天,她到底做了什么?!”
命令如同冰水泼下。很快,今天跟随紫嫣郡主出行的贴身宫女紫荆,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请”到了太后面前。在太后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逼视下,在玉兰无声的颤抖中,紫荆那点可怜的忠诚瞬间土崩瓦解,哭嚎着将郡主如何女扮男装、如何甩开她们、如何独自进了那处隐秘小院一五一十,抖落得干干净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太后的心口。
“女……扮……男……装……”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不得不伸手死死撑住身下的蒲团,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闭着眼,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报应!这是报应吗?!
她,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当年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时,连个体面的宫女都不如。她忍了多少屈辱?看尽脸色,在无数个冰冷的夜里咬着牙谋划、算计,一步一个血印,才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爬到了这天下女人至尊的凤位之上!
为了儿子祁允锦,她耗尽心血!他不愿争?好,她为他铺就了安稳富贵、权势煊赫的亲王之路,让他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弟弟,一世荣华。他想争?更好!她早已为他织就大网,只待时机成熟,东风一起,便能将他稳稳送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她算无遗策,机关算尽!
可这个儿子呢?这个她寄予了全部野望的儿子!他竟敢用“诈死”这种愚不可及、自绝后路的下作手段!只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可笑!何其可笑!
既然你祁允锦爱美人爱到甘愿抛弃一切,那就安安分分去做你的痴情浪子!可偏偏……你又不甘!你既要那女人,又要那江山!你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把半生的筹谋当成儿戏!
太后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宫女,扫过满地狼藉的佛珠,最后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在内室酣然入睡、不知大祸临头的孙女。
一股更深的、更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这一生,步步惊心,呕心沥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儿子是个任性妄为、自毁长城的蠢货!
孙女……竟也是个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孽障!
这白马寺的暮鼓晨钟,敲的哪里是超度?分明是她一生的笑话!
那满地滚落的佛珠,无声地嘲笑着她所有的野心、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甘心。
最清幽的禅房里,烟雾缭绕得几乎有些呛人。
香炉里那支才点上的安神香,燃得吃力,丝丝缕缕的青烟扭动着升腾,却怎么也驱不散屋里的滞重。
靠窗的黄铜小兽香炉旁,太后就那么坐着,腰背挺得如同松柏,却透着一股子撑到了尽头的疲态。枯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早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的紫檀佛珠。
窗棂的格子,将黄昏最后一抹昏黄的光切割成碎块,投在她深色的袍子上,还有那张没了表情、沟壑纵横的脸上。
外头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群乌鸦,暗哑凄厉的“呱呱”声忽高忽低,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是三五只,是黑压压一群,聒噪地歇在禅房后那几棵百年老树的枯枝上,像一堆不祥的破布片挂在那里。那声音嘶哑、刺耳,一声叠着一声,像钝刀子刮着骨头缝,听得人后背发凉。
太后的手停住了捻动佛珠的动作。手指僵硬,微微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禅房外响起一阵急促而刻意的脚步声,踏碎了令人窒息的鸟鸣与死寂。
“奴才赢朔,叩见太后老佛爷!”一道中气十足却又带着几分宦官特有的尖利恭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穿着深紫色五福捧寿提花缎袍的身影,几乎融着外面深浓的暮色,躬身垂首地碎步走了进来。
来人面上无须,约莫五十上下,眉宇间带着宫里大太监特有的精明和刻骨的敬畏。他走到禅房中段,一丝不苟地跪下,磕头行礼。
太后撩起沉重的眼皮,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身影,心口那点支撑了一整天的力气,正在被一股刺骨的寒流迅速冻僵。
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鹰犬,掌管整个内廷的太监头子,此时悄然出现在这深山幽寺……白马寺的清静,终究是被这染透了权欲的俗世狠狠撕破了。
赢朔抬起头,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老佛爷身子骨可安泰?奴才奉了皇上口谕,专程给您请安来了。”
那笑容如同一层细腻贴脸的油彩,浮在皮肤上,一丝真实的暖意也无。
第267章 保住她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皇帝……有何旨意?”
赢朔谢了恩,利索地站起身,袍角纹丝不乱。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字句却清晰如冰珠落地:“皇上心念手足情深,口谕如下:请宣王爷即刻放下兵戈,向金林卫指挥使自行投首领罪。皇上顾念皇家体面,念及一母同胞的血脉之情,只要王爷自首,皇上金口玉言,必赦其死罪,可保王爷一世富贵平安。”
赦其死罪?富贵平安?太后那双枯寂的眼眸深处,终于猛地掠过一丝极尖锐的光饵。可那光瞬间便熄灭了,只余下更深的灰烬和寒意。
“手足情深……”太后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凉薄、极其苦涩的弧度,似笑非笑。
她的目光越过赢朔低垂的头颅,落在远处角落里一尊菩萨低眉垂目的面容上,声音飘忽,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和了然的释然,“哀家老了,什么都管不动了。人各有命。”
她顿了顿,喉咙里滚了一下,那声音近乎喃喃自语,“允锦……他自己选的死路,就让他自己走到底吧……何苦再多添个规劝的名头?多说无益。”
赢朔深谙规矩,立刻垂首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脸上那层浮着的、无可挑剔的恭敬没有丝毫变化,又接着道:“皇上还惦记着老佛爷的身子,觉得寺庙僻野寒凉,实在不宜老佛爷清修久居。特命奴才恭迎老佛爷回宫荣养,以全皇上孝心,亦解骨肉分离之苦。车马仪仗俱已齐备,就在寺外候着,只等老佛爷吩咐。”
他躬下腰,身体弯得更低,那姿态与其说是“迎”,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请”。
“恭迎”二字被他咬得字正腔圆,却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无声地楔入了太后的耳膜。回宫?此时被“迎”回去,还能有自由吗?太后的心,最后一丝温热也彻底消失了。
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甸甸地压在赢朔躬着的脊背上。
窗外的乌鸦叫嚣得愈发疯狂,如同丧曲的高潮。
“知道了。”最终,她只吐出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仿佛说的不过是一日三餐般寻常。“传哀家的话,收拾东西吧。”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掸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是!奴才这就去办!”赢朔如释重负般响亮地应道,行完礼,倒退着走出禅房,脚步轻快得像是完成了一件莫大的功劳。
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暮光,也将那潮水般的乌鸦嘶鸣压得低闷了一层。
太后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被瞬间侵蚀掉所有生机的泥胎木偶。
半晌,她像是才从某种巨大的虚脱里勉强攒出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揉了揉僵硬的眉心。紫嫣!
这个名字蓦地跳出来,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烧过一片荒芜焦土!一个念头带着豁出去的力量清晰地炸开——紫嫣不能死!
她强压住喉头涌上来的腥涩,朝着门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提了一阶:“去,叫柳嬷嬷进来回话。再使人去问问,郡主回来了没有?”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应承声。又过了一会儿,柳嬷嬷推门进来。这伺候了太后大半辈子的老妇人比太后年轻几岁,头发也已花白了大半,但动作还带着宫人特有的利落。
她眉间积着深深的忧虑,走近太后几步便停下,矮身行了个礼,低声道:“老佛爷?您找我?”
太后浑浊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她身后,门外空空如也。
“紫嫣人呢?”她的语气带着明知故问的急促。
柳嬷嬷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涩得如同含着沙:“底下丫头回禀……说郡主午后说屋里闷,想去后山散散心……一直……一直还没回来呢。”她不敢抬眼去看太后的脸色,但那份不安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太后。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光,被“还没回来”四个字猛地浇熄,只留下一片黑暗的绝望尘烟。果然是去寻那个戏子去了……
这丫头,终究是将自己沉入了迷梦最深处!天意如此!太后的指尖深深陷进了掌心那串冰冷的佛珠,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几乎要生生将那坚硬檀木嵌入皮肉之中。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她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努力将那口闷住喉咙眼儿的气狠狠咽下去。
再抬眼时,那里面已经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她盯着柳嬷嬷,眼神如出鞘的古剑,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与炽热。
“嬷嬷……过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低沉命令。
柳嬷嬷不明所以,但太后眼中那前所未见的凝重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急忙趋步向前,走到太后膝前跪下。
屋内光线愈发黯淡,只剩下香炉里最后一点暗红香头明明灭灭。
太后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宽大的袍袖深处摸出一件东西。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那是一只暗沉沉的木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因年代久远,木质已显出墨玉般内敛的深黑色泽。
牌身正面,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形态虽简,寥寥数笔,然每一道线条都流畅遒劲,透着一种古老而不可冒犯的凛然威仪!凤凰的眼睛位置,似乎嵌着一枚极细小的、不知是何材质的暗红色宝石。
一股沁骨的凉意从木牌上透过太后冰凉的指尖传递过来。
她双手托着那块象征皇家血脉最高权威的木牌,仿佛托着仅剩的全部希望和沉甸甸的绝望,递到了柳嬷嬷胸前,动作沉重得像在托举起一块千钧巨石!
“拿着!”太后的声音紧绷如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带着它,马上走!一刻也别耽搁!去找到紫嫣……把她带走!离开西魏!躲起来!藏起来!山坳里、海岛边……埋名改姓当个粗使婆娘也罢,做个乡野农妇也好……只要活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柳嬷嬷的心上。
她睁大眼睛,满是褶子的脸上全是震惊到近乎崩溃的神情,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语不成调:“老佛爷!这……这使不得……您……您怎么办?……”
太后的手猛地一送,将那块冰冷沉重的命牌硬生生塞进柳嬷嬷那双同样冰凉的手中。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柳嬷嬷的手腕,枯槁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进柳嬷嬷松弛的皮肉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更带着一种溺毙前抓住浮木的绝望:
“不用管哀家!允锦……宣王府……谁也保不住了!他们……都在往死路上走!去得比谁都快!”一股剧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可紫嫣……她的血不能断!哀家……哀家就剩这点骨血了……”
太后的眼睛里,那层一直强撑着的、冰冷的堤坝骤然碎裂,汹涌的浊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从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上决堤般滚落,混浊而滚烫,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柳嬷嬷紧握着命牌的手背上。那是她一辈子也没在仆人面前流露过的软弱!
“嬷嬷……你是看着哀家长大的……算哀家……求你……”眼泪模糊了她昔日威严锐利的眉眼,只剩下一个绝望无助的老妇人的哀求,“保住紫嫣!让她活着!让她……生儿育女!延续……这是哀家……唯一的指望了……”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不成声。她所有的威仪,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筹划,最终都在这死局之中坍缩、凝实,化作最后这一道刻骨的悲愿:活下去,传下去!
柳嬷嬷浑身一震,看着手里这块如同有千钧重量、又寒气刺骨的凤纹命牌,再抬头对上老主子那双泪光混浊、被无望深渊吞噬的枯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铁爪狠狠揪住,骤然紧缩!
几十年深宫主仆相伴,刀光剑影里挣扎扶持的画面疯狂涌入脑海,最后都化作眼前这张刻满死志与托付的老脸。
“老主子……”柳嬷嬷哽咽着喊出这个只有她私下才会用的称呼,喉咙被滚烫的悲伤堵死,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猛地俯下身,以额重重地、无声地触碰到太后的脚尖!不再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太后第二眼,迅速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那决堤的泪狠狠逼退,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个花甲老人。
太后泪眼婆娑,看着那道熟悉的、此刻却显得异常决绝苍老的背影推开禅房的门,义无反顾地没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沉沉暮色之中。
一阵阴冷的山风灌进来,彻底吹灭了香炉里最后一点残余的暗红火星。房间彻底陷入了一片象征死寂的灰暗。
太后枯坐在冰冷的蒲团上,看着那敞开的门洞吞噬了最后的光线,如同一张巨口,吞噬了她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希冀。
山下的镇集褪去白日喧嚣,蒙上一层昏黄的暖色。酒肆二楼最靠窗、最隐蔽的雅间内,却弥漫着一种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浓香。
紫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大红撒金缠枝莲软垫的窗榻上,指尖懒懒捻着一缕乌亮的长发。
她眼波流转,带着七分醉意,目光紧黏着面前站着唱曲儿的白衣公子。
“寒哥哥,再唱一遍嘛,‘陌上花’那段……”紫嫣的声音拖着长长的甜腻尾调,目光在男子轮廓酷似沈钧钰的脸上流连。
尤其是那挺拔清朗的鼻梁和总是紧紧抿着、透着一股说不出冷硬坚韧的薄唇。
“唱到我满意为止……”
鹿寒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直裰,玉簪束发,脸上精心修饰过的眉眼,在黄昏柔和的天光里越发俊逸出尘,几可乱真。
他那和沈钧钰几乎一样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不见丝毫冷傲矜贵,只有快要满溢出来的、精心调制过的讨好和沉醉。
那笑容足以让任何深闺女子心动,配合那与靖安侯世子几乎复刻的五官轮廓,简直是致命的幻影。
“好,只要紫嫣妹妹喜欢,别说十遍,一百遍也唱。”鹿寒的声音清越,模仿着记忆中那冰山上雪莲般清冷卓绝的声线,甚至带着点低沉的磁性回旋。
只是那份回旋里,刻意地掺进了一丝能融化坚冰的暖意,像毒酒表面那层甜润诱人的薄霜。
“陌上花初放……谁解东风意,春深锁梦寒……”
清越缠绵的男声在雅间流转。
“像……”紫嫣眯起眼,细细端详着他,“就是这儿……他这儿,也有这么一紧的样子……尤其是看不上谁的时候……”
她指尖的力道时轻时重,声音又甜又冷,“以后见了我,心里头,只能这么紧着一点……”
她的话带着任性与权力的蛮横。
鹿寒温顺地眼睫微垂,遮去底下的情绪,声音如溪流般温驯流淌:“紫嫣妹妹这般在意我,寒不敢有丝毫怠慢。心,自然是紧着你的。只盼妹妹常来,让寒能日日见到你,便是欢喜。”
紫嫣似乎被这句柔顺的“欢喜”取悦了。她松开手,咯咯地笑出声来,银铃般的笑声在雅间里回荡。
“算你识趣!”她重新慵懒地靠回那堆大红的锦垫软枕上,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因掌控一个酷似沈钧钰的男人的得意和满足。
这一刻,山上的清规戒律、祖母的谆谆教诲、那个远在京中总是目光冰冷的沈钧钰……都像窗外那最后一缕暗淡的天光,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柳嬷嬷几乎是撞出白马寺侧门的。
外面初临的夜幕冰冷地包裹上来,寒风灌进她苍老的脖颈,让她打了个寒噤。心口那块命牌硬的像冰,又烫得灼人。
她没有丝毫耽搁,沿着那条已被暮色吞噬了大半的崎岖山道,近乎是踉跄着往下奔。路边的枯枝冷不丁地扯破她的旧裙摆,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也全然不顾。
脑海里只剩下太后那张被绝望泪水浸透的脸和重如千钧的托付——“活着!让她活下去罢!”
第268章 听天由命
老主子把自己豁出命去挣来的一线生机,全押在紫嫣那不成器的血脉上了!她自己……怕是已存了死志!
柳嬷嬷的心像是被千万根冰针同时攒刺着,悲恸、惶恐、还有一种莫大的不甘和愤怒,压得她喘不过气,却让她昏聩发沉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跑!快!找到郡主,带她远遁!
她不敢走白日镇集的大路,专挑行人罕至的偏僻小径,靠着对这山寺周边多年来的熟悉,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穿行。
目标直指山下镇集上那个出了名的销金窟——“忘忧阁”。前些天无意间听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偷偷嘀咕,说郡主在那边似乎逗留得最久……
那是她唯一的线索!
寒风夹杂着山间松木和冻土的气息,刮在她滚烫的脸上。跑了一段后,一阵莫名的心悸蓦地攫住了她,心脏咚咚地撞得胸口生疼。
那不是累的。她猛地停下脚步,佯装弯腰咳嗽喘息,眼角却借着一株斜伸出路边的枯松树干的掩护,迅疾地向身后昏暗的坡道拐角处扫去——
暗影憧憧。在那拐角处山石的阴影与几丛枯黄败草的模糊边界上,一个如同被夜色凝聚出来的暗色轮廓,悄无声息地、在柳嬷嬷停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了山石背面的黑暗里!
其动作流畅到极致,毫无破绽,若非柳嬷嬷在深宫经历无数阴谋诡计而养出的那点对杀气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根本无从察觉!
有人!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气猛地从柳嬷嬷的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全身!赢朔!或者是他那些阴魂不散的鹰爪!
这么快?老主子刚把她遣出来,后脚就被缀上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们能逃掉!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厚重的冬袄内层,黏糊糊地贴在冰凉的脊背上。
完了!自己生死事小,可带着身后这条尾巴,如何寻到郡主?找到了又如何脱身?岂不是将这催命的灾星直接引到郡主跟前?
她扶在枯树上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
骊山山阴处,皇家避暑的白马寺笼罩在暮鼓余音中,晚风送来的檀香带了些山岚的湿冷。
紫嫣郡主居处后园的水榭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八角亭中明珠高悬,映得紫嫣颊生红晕,笑靥如花。
她穿着轻薄夏衫,赤足蜷在宽大坐榻上,手里拎着个半空的琉璃酒瓶,眼波流转,直往身侧那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身上瞟。
“鹿寒,你这从你爹那儿偷来的梅子酿,劲儿倒不小!”她咯咯笑着,伸手去抢少年面前的青玉杯,“再喝一杯嘛!堂堂公子爷,怎么扭扭捏捏?”
鹿寒耳根通红,一边躲闪她的爪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护着自己的杯子,身子尽力往后仰:“郡主饶了小的吧!这酒真不能多喝…误事…”
“误什么事?这荒山野寺的,能有什么事!”
就在这笑声混杂着少年无措推拒的低语时,水榭通往内院的木廊处,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柳嬷嬷灰暗的眼珠穿透亭内暖融的光影,锁在那肆意张扬、毫无贵女仪态的紫嫣身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也曾这样肆无忌惮,最终葬送了自己和整个王府的主子——宣王。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沉甸甸的失望和近乎悲凉的情绪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然而下一瞬,她浑浊的眼中便只剩下一片木然的冰寒。
她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抬脚迈入那片荒唐的光亮。
“郡主殿下。”老迈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却也彻底划破了亭中的旖旎。
紫嫣被打断,颇为不耐地回头,醉眼朦胧:“柳嬷嬷?你怎么来了?”
鹿寒如蒙大赦,赶紧趁机站起身,退到一旁,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柳嬷嬷垂着眼,脊背弓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弦,对着紫嫣躬身行礼:“太后娘娘传唤,请郡主殿下即刻随老奴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吩咐。”
“祖母?”紫嫣皱了皱眉,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什么事这么急?我还没玩够呢!不能等明儿……”
“老奴不知缘由,”柳嬷嬷头垂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娘娘口谕,命殿下即刻动身,不得耽误片刻。”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
紫嫣撇了撇嘴,心知太后的令是不能明着违抗的。
她虽然骄纵,但这点分寸还在。“好吧好吧,”她把酒瓶随手扔在榻上,砸得软垫噗一声响,伸了个懒腰,“扫兴!鹿寒,改天再找你算账!”
她嘟囔着,也不整理仪容,赤着脚就往外走,锦袜在冰凉的青砖上留下一串湿痕。
“柳嬷嬷,带路吧!烦死了!”
柳嬷嬷一言不发,转身引路。鹿寒在她经过身边时,无意间抬起头,撞入那双苍老却异常冰冷、毫无波澜、几乎不像活人的眼睛里,心头猛地一寒,飞快地低下头去。
白马寺的后山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条缝隙,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安静地候在那里。
紫嫣打着哈欠,不满地嘀咕:“这么晚还从后门走……”
却也没多想,被柳嬷嬷半扶半推地塞进了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山寺最后一点灯光。
车轮碾过山路石子的颠簸感并没能惊醒紫嫣越来越昏沉的意识。
那杯混合了鹿家梅子酿和她自己带来的烈酒的液体开始发挥可怕的效力,加上车厢角落里柳嬷嬷身上散发出的、极其轻微的、类似安神香的甜腻气息,她几乎是蜷缩在靠枕上的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没有梦,只有无尽的、浓稠的黑沉。
猛地一个剧烈颠簸。
紫嫣像被无形的鞭子抽醒,头痛欲裂地撞在硬木车壁上。她疼得嘶气,揉着撞痛的额角,茫然四顾。
车内漆黑一片。只有车帘缝隙透入一丝冰冷的月光。
不对!
不是回寝殿的路!
她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刺目的月光涌入。
外面哪里是白马寺熟悉的松柏林?分明是荒凉的山间旷野!
夜色如墨,群山狰狞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月光惨白,照着蜿蜒无尽、向着未知远方延伸的崎岖山道!
“停下!”紫嫣的尖叫撕裂了黑夜的死寂,带着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理解的愤怒,“这是哪里?!柳嬷嬷!你想做什么?!”
她像个受惊的野兽,凶狠地扑向对面黑暗里那个岿然不动的人影,“你在绑我去哪里?!”
黑暗中,柳嬷嬷的声音比这冰冷的月夜更加生硬,没有一丝起伏:“殿下息怒。并非老奴绑架,而是奉太后娘娘之命。”
“放屁!”紫嫣尖利地打断她,歇斯底里,“祖母怎会绑我?!我是堂堂郡主!谁敢绑我?你到底收了谁的银子?说!”
“殿下不再是郡主了。”柳嬷嬷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紫嫣猛地僵住,所有的尖叫都哽在喉咙里。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四肢冰凉发麻。
足足过了几个僵硬死寂的呼吸,她才猛地爆发,声音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调,甚至带上了哭腔:
“不是?!怎么可能?胡说八道!我是父皇亲封的紫嫣郡主!是宣王府独女!是皇祖母最疼爱的孙女!她怎么可能不要我?一定是你!你这老刁奴!你想害我!你想抢我的东西是不是?”
柳嬷嬷看着黑暗中那双因为恐惧和愤怒的眼睛,心口那股冰冷的麻木感蔓延开来。
她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股绝望的疲惫:“殿下,老奴只执行太后的令谕。京城变天了!赢朔公公已到,太后娘娘已被控制,立刻就要被押解回京!娘娘豁出性命安排这一步,只想为您,为我们宣王府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您为何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这刀已经架在脖子上的现实?”
“我不信!”紫嫣像疯了一样尖叫,试图扑上去撕打柳嬷嬷,“皇祖母不会被人控制!宣王府不会倒!我是郡主!我是最尊贵的……”
她的话语再次被无情切断!
“吁——!”
车辕上驾车的影子猛地勒紧缰绳!疾驰的马车在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中硬生生顿住!
惯性带着车内两人狠狠向前冲去,几乎撞破车壁!
紧接着,哗啦!
一片刺目的火光瞬间燃起,将小片旷野照得亮如白昼。
光焰跳跃中,映出前方道路中央并排立着的数道高大精悍的身影,以及更远处无数沉默如铁的暗影,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
柳嬷嬷的心沉到了深渊之底。
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总管蟒袍、身形瘦削到有些佝偻的老太监,不紧不慢地从火光最亮处踱步而出,脸上带着一丝令人遍体生寒的温和笑意。
月光下,赢朔那张苍白阴柔的脸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
“哎呦——深更半夜,山路崎岖,郡主殿下不好好儿在白马寺诵经祈福,跟着个老奴在这荒山野地里跑什么马呢?”
赢朔的声音尖细得像用指甲刮磨骨头缝,带着刻骨的嘲弄。
柳嬷嬷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最坏的预想已然成真!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死命地抠进了掌心。
紫嫣乍见光亮和人影,尤其是看到赢朔那张熟悉的脸——尽管那笑容阴森得让她后背发毛,但毕竟是宫中常侍父皇身侧的“赢公公”,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恐惧和愤怒找到了宣泄口,她几乎是从车里扑了出来,脚踩在冰冷粗粝的石子上也顾不上,指着马车嘶声告状,涕泪横流:
“赢公公!你来得正好!快救我!这老东西!柳嬷嬷!她反了天了!她要绑我走!她劫持我!你快把她抓起来!碎尸万段!快啊!”
她状若癫狂地控诉着,仿佛只要揭发了柳嬷嬷的“罪状”,自己立刻就能重回郡主宝座,一切威胁都不复存在。
赢朔那双细长浑浊的老眼,扫过满脸惊惶恐惧却依旧张牙舞爪不肯认清现实的紫嫣,又落在马车阴影里那个脊背愈发佝偻、身体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老妇身上。
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露出了一个几乎是“愉悦”的、极其恶劣的笑容。
柳嬷嬷看着状如疯妇指责自己的紫嫣,最后一丝试图挣扎的念头彻底灰飞烟灭。
一股深重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没顶。她缓缓闭上那双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灰暗眼睛。
罢了。
扶不上墙的烂泥,朽木不可雕。
听天由命吧。
她为这宣王府,对得起宣王,对得起太后了。
“啧。”赢朔像是看腻了小丑,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刺骨的阴寒和鄙夷,“郡主殿下——哦,该叫紫嫣小姐了。”
他拖着粘腻的尾音纠正道,声音陡转,“收起你这套吧!咱家奉的是万岁的令!万岁爷惦记着自个儿的好侄女,也惦记着在寺庙里‘清修’的太后娘娘,这不,命咱家星夜兼程,专门来接您二位‘凤驾回銮’呐!您倒好,躲猫猫躲到这山沟里来了!”
他踱步上前,阴影瞬间笼罩住惊愕呆愣的紫嫣:“来人!送紫嫣小姐上车!手脚都给我轻着点——这是去面圣的车驾,可别颠坏了‘千金玉体’!”最后四个字满是恶毒讽刺。
两个如铁塔般沉默的卫士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紫嫣!
“滚开!拿开你们的脏手!”紫嫣惊怒交加,拼命挣扎尖叫,“大胆奴才!我是郡主!万岁是我亲伯父!你们敢…呃!”
她的话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因为她看到了赢朔眼中一闪而过的、赤裸裸的杀意!那股寒意比最锋利的刀锋更冰冷。
“让她老实点!”赢朔不耐地低喝,声音如毒蛇吐信。
一个卫士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毫不怜香惜玉地捂住了紫嫣的口鼻。
另一人则干净利落地从身后钳制住她乱蹬的双臂,像是捆扎一件价值不菲但极度危险的货物,直接将她从柳嬷嬷身边提起来,塞回了那辆青布小马车里。
紧接着,那个原本忠心的车夫,在赢朔冰冷眼神的注视下,被一个同样沉默的陌生身影一把拽下车辕。
第269章 死个明白
新换上的车夫面无表情地坐上位置,一抖缰绳——
吱呀作响的马车艰难地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山路,沉重地碾过碎石,朝着灯火通明、此刻如同庞大兽口的白马寺方向,缓慢驶回。
火光摇曳,将赢朔佝偻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车内,紫嫣的口鼻终于被松开,她伏在冰冷的车壁上剧烈地咳嗽喘息,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车帘被外面的赢朔单手粗暴地掀开了一角,他那张如同覆满冰霜的阴森老脸,在晃动黯淡的火光中俯视着她。
“赢…赢公公,”紫嫣的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恐惧终于压倒了愤怒和虚张声势,占据了上风,“宫里…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他…为什么要抓我?太后…我父王…他们,”
赢朔眯着眼,像是在欣赏她脸上每一丝因恐惧而产生的细微扭曲,那快感几乎让他褶皱密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病态的享受。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将车帘放下。
黑暗中,他鬼魅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针,穿透布帘,直刺入紫嫣颤抖的心脏:
“回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
青布马车在官道上沉重地颠簸,车轮碾压石子的声音单调而刺耳,如同碾在人的心尖上。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轴吱呀的呻吟和车外马蹄铁踏地的规律声响,衬得这方狭小的空间更加压抑。
紫嫣蜷缩在冰冷的硬木车壁角落,锦缎华服早已揉皱不堪,沾满了尘土。
她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赢朔那张阴森如鬼的脸,那句冰冷的“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嬷嬷,”她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哭腔,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望向对面阴影里那个如同石雕般枯坐的老妇,“赢朔,他那个样子,宫里,宫里是不是出大事了?皇上,皇上他会不会,”
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词,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柳嬷嬷缓缓抬起头。昏暗中,她的脸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黄纸,沟壑纵横,死气沉沉。
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的绝望,如同燃尽的死灰。
“大事?”柳嬷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天塌了,郡主。”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摇晃的车帘缝隙,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金碧辉煌的宫阙,“从赢朔出现在白马寺的那一刻起,从娘娘被他们‘请’上另一辆马车时,老奴就明白了。”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草垫:“娘娘上车前,最后看了老奴一眼,那眼神,”
柳嬷嬷的声音哽了一下,浑浊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老奴伺候娘娘几十年,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认命。”
“认命?”紫嫣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直,声音尖利起来,“不。不可能。皇祖母是太后。是皇帝的嫡母。皇帝他不敢。他怎么能,他忘了当年是谁扶持他登基的吗?他忘了宣王府,”她试图抓住最后一点依仗,声音却越来越虚。
“扶持?”柳嬷嬷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夜枭般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郡主啊郡主,你醒醒吧。万岁爷如今坐稳了龙椅,羽翼丰满,威加海内。他,还需要一个垂垂老矣、甚至可能知道他太多秘密的嫡母吗?他需要宣王府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碍眼的旧日藩王招牌吗?”
“秘密?”紫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头猛地一跳,“什么秘密?”
柳嬷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但最终,那点犹豫也被浓重的绝望淹没。她浑浊的眼睛看向紫嫣,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郡主可知,太后娘娘为何每年都要去白马寺‘礼佛’?又为何每次都要屏退所有人,只带老奴一人,在寺后最僻静的禅院‘静修’?”
紫嫣茫然地摇头。
“因为娘娘每次去白马寺,”柳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辛即将揭开的诡秘,“都会秘密见一个人。”
“见人?”紫嫣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瞬间冲进她混乱的脑海,她失声叫道:“奸夫?皇祖母她,她竟然,”
“住口!”柳嬷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厉声呵斥,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车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气得浑身发抖,灰败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指着紫嫣,声音因愤怒而尖利:“郡主。你,你竟敢如此污蔑太后娘娘?娘娘一生清誉,岂容你这般玷污?娘娘她,她这一生,都在为谁谋划?都在为谁殚精竭虑?是为你那早逝的父王。是为你这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孽障。”
柳嬷嬷剧烈的喘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紫嫣,里面是痛心疾首和彻底的失望:“你倒好。堂堂郡主之尊,不知自重,流连青楼楚馆,寻欢作乐,找那些,那些下贱的戏子伶人。这才是真正丢尽了皇家脸面,丢尽了宣王府的脸面。你,你还有脸提娘娘?”
紫嫣被柳嬷嬷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指责震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骄纵的本性让她下意识地反驳:“我,我找乐子怎么了?那些人,只要长得像靖安侯世子沈钧钰,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沈钧钰?”柳嬷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你心心念念的沈世子,怕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你一眼。郡主,你醒醒吧。娘娘见的人,绝非你想的那般龌龊。”
柳嬷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半天才平复。她看着紫嫣那张依旧写满愚蠢和不服气的脸,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绝望。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老奴,也只是远远见过一个背影。在白马寺后山,娘娘‘静修’的禅院外,隔着重重竹林,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柳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却又无比沉重,“像极了,像极了当年的宣王殿下。”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紫嫣头顶炸开。
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僵直。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缩成了针尖。
父,父王?
那个在她幼年记忆中如同天神般高大、最终却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父王?
“不,不可能。”紫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否认,“父王他死了。他早就死在北疆了。尸骨都找不回来。你胡说。你骗我!”
“老奴也希望是假的。”柳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同样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可那背影,太像了。娘娘每次见他回来,眼神都,都像是活过来又死过去一次。她瞒得死死的,连老奴也不肯多说一句。老奴只知道,那个人,对娘娘而言,比命还重。”
柳嬷嬷喘着粗气,眼中泛起泪光:“娘娘这次安排我们走,是拼了命的。她原本计划,让老奴带你先走,去南边,坐海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用她这些年积攒下的最后一点力量,为我们宣王府,留下你这点骨血。”
她猛地指向紫嫣,手指颤抖,“可你呢?你在哪里?你在和鹿家那小子喝酒作乐。老奴满寺找你,耽误了时辰。就是那要命的半个时辰。赢朔,赢朔就到了!”
她颓然地靠回车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一步错,步步错,天意如此,天要亡我宣王府,现在,我们谁也逃不掉了,赢朔的人,铁桶一样围着,插翅难飞,”
柳嬷嬷闭上眼,浑浊的泪水终于滑落沟壑纵横的脸颊:“回京吧,回去,死,也要死个明白,”
“谋反,”紫嫣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柳嬷嬷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
父王可能没死,太后秘密接见,皇帝突然翻脸无情,赢朔如狼似虎的追捕,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的恐怖真相。
如果父王真的没死,并且一直隐匿在暗处,那太后每次秘密相见,他们谋划的是什么?除了,除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还有什么值得如此隐秘,值得太后甘冒奇险?
而一旦谋反的罪名坐实,她和太后,作为宣王最亲近的血脉和庇护者,
诛九族。
这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紫嫣的心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扑向紧闭的车窗,手指疯狂地抠着那坚硬的木板缝隙,试图找到一丝逃生的可能。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回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用身体去撞那纹丝不动的车壁。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回荡,伴随着她绝望的哭喊。
“老实点。”车外立刻传来赢朔手下卫士冰冷凶狠的呵斥,紧接着,一把雪亮的刀尖猛地从车帘缝隙刺入半寸,寒光凛冽,带着死亡的威胁。
紫嫣的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她惊恐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尖,身体僵硬地缩回角落,牙齿咯咯作响,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那双曾经盛满骄纵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和绝望。
车窗缝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夜色。马蹄声、甲胄摩擦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紧紧缠绕着这辆驶向深渊的马车。
……
天光惨白,如同水银般灌入飞驰的马车窗缝。一夜颠簸,马车终于碾过京畿驿道的泥泞,驶入高耸巍峨、气氛却诡异凝重的帝都城门。
厚重的城墙阴影压了下来,连清晨的光线都显得昏暗冰冷。街道两旁异常肃杀。
往日熙攘的早市全无踪影,只有稀疏的行人匆匆低头走过,偶尔有顶盔贯甲、刀枪出鞘的军士列队跑过石板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坊巷间回荡,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压抑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塞住了紫嫣的喉咙。马车穿过长街,驶向内城皇宫方向。
她蜷在角落,手脚冰凉,一夜未眠的眼底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对面依旧闭目、如同朽木般的柳嬷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反复灼烧、膨胀,几乎要炸开。
终于,当马车在一处戒备森严、宫墙高耸的偏僻侧门外停稳,帘外传来甲胄碰撞声、开锁声,以及赢朔那尖刻的催促:“请吧,太后娘娘,紫嫣小姐。”尤其那“小姐”二字,如同淬毒的针。
当沉重的朱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天光与声响,紫嫣被推进一间光线黯淡、陈设简朴的厅堂。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圈椅上的身影——
太后。
仅仅一日一夜未见,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的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华丽的宫装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失去了光彩。
她的背微微佝偻着,靠坐在椅背上,脸色是一种近乎衰败的蜡黄,眼窝深陷,皱纹堆积得如同干裂的土地。唯有一双眼睛,疲惫浑浊,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看透一切的平静。
看到紫嫣,她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似是关切,更深的却是悲哀。
最后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粉碎。紫嫣浑身颤抖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身边宫娥的搀扶,踉跄着扑到太后身前,“噗通”跪倒在地。
“皇祖母。”她死死抓住太后冰冷的双手,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您告诉我。您看着我。父王,父王他是不是真的,真的还活着?是不是?”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骤然睁大,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光芒,直直刺向跪在眼前的孙女。
第270章 审讯
嘴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要厉声喝止这个致命的质问,然而,目光却下意识地瞥向旁边侍立、同样面色灰败的柳嬷嬷。
迎着太后惊疑的目光,柳嬷嬷惨然一笑,沙哑的声音像是破了洞的风箱:“老奴该死,是路上的猜测,还有赢朔,还有,”她的话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紫嫣看到太后的反应:不是断然的呵斥否定,不是愤怒的驳斥,而是一种被骤然洞穿秘密的震骇。紧接着,那双眼睛里的惊愕迅速淡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沉寂。
太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被紫嫣抓住的手,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悠长沉重,像重锤狠狠砸在紫嫣的心上。其中蕴含的绝望与默认,比任何嘶吼的否认都更直白、更冷酷。
“皇祖母。”紫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利质问刺破这死寂,“父王他既然活着,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只肯见您?为什么——”
“够了。”太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磨损的砾石。
她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对着紫嫣和柳嬷嬷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挥了挥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下去吧,都下去,让哀家,静一静。”
那是不容再问的拒绝。是彻底的、无言的印证。
紫嫣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最后的幻想也在这沉默与叹息中化为齑粉。
回京的路程是炼狱。赢朔奉皇帝严命,不顾太后孱弱高龄与紫嫣的惊魂未定,马不卸鞍,人不停歇,日夜兼程。连必要的停歇都少得可怜,食物粗糙冰冷,如同催命。
紫嫣在急速颠簸中吐了又吐,面色惨金,精神几近崩溃。柳嬷嬷则像彻底失了魂的木偶,机械地被推搡移动。曾经权倾帝国的太后,也失去了言语,大多数时间只是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目,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当这座熟悉的、象征无上权力的皇城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时,迎接她们的不是威仪,而是无处不在的肃杀恐怖。
进入内城范围,压抑紧绷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冰。往日冠盖云集的宫门前,冷清得可怕。随处可见披坚执锐的禁军巡逻,盘查极为森严。
偶尔有顶戴被摘去、官袍凌乱的官员在家仆的哭号声中被如狼似虎的内卫连拖带拽地押走,不知去向何方。有消息灵通的宫人低声交头接耳,紫嫣在马车里断断续续听到“兵部侍郎”、“李大人”、“下了诏狱”、“抄家”,一颗颗曾经煊赫的名字如同秋叶般坠下。
更令人心悸的是,据说许多勋贵子弟也莫名失踪,皆是由那位深得帝宠却神秘莫测的玄冥子道长带走“审查”,
京城,这座帝国的中心,已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攥紧咽喉。
“嗖——”
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如同离弦之箭,从行进的队伍中某个亲卫手中飞出,穿透稀薄的晨雾,直向皇城深处那座象征最高权力的御书房飞去。
信筒中,只有赢朔以最简练的笔触写下的几行密报:
“太、嫣已入瓮。金陵扑空,宣逆踪迹成谜。然其潜行网络未断,显已入京潜伏待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务之急,掘其藏身穴,擒其本体。”
冷冽阴森的气息弥漫开来,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墙壁都在嗡鸣,激荡起地牢深处经年不散的霉味和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郑源被特制的沉重铁链吊着双臂,脚趾勉强能触到冰冷湿滑的地面。他身上那件华丽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浸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不知名的污秽。
一道道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见骨。十根手指的指甲尽数被剥去,露出模糊的血肉。烙铁灼烤过的焦糊味混杂着伤口化脓的恶臭弥漫在狭小的牢房里。
“咳咳,”他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污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每一次呼吸都像扯动着满身的烂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脚步声响起,玄冥子那身永远纤尘不染的青灰色道袍出现在昏暗的视野中。他依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表情,唯有一双细长眼睛里透出的精光,冰冷地如同打量一件废品。
“郑公子。”玄冥子的声音平和,却似针尖刮过骨头,“贫道最后问你一次。那些文书,那些,让你从贫道眼皮底下偷走、足以撬动朝堂的东西,在哪儿?”
文书。就是那些他通过柳嬷嬷的关系,冒着极大风险从宣王留在金陵的秘密据点里盗取的东西——厚厚的卷宗,里面全是各级官员甚至封疆大吏写给宣王的效忠书、把柄和暗通款曲的证据。
是宣王布局多年、意图翻天覆地的真正根基。
郑源猛地抬头,布满血污的脸扭曲着,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道,道长,小人冤枉啊,真的,真的不知道什么文书,您说的什么小人完全,不懂,求道长,求道长发发慈悲,饶了小人,”
他哭嚎着,哀求得无比“真诚”,仿佛遭受的是天大的不白之冤。
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在疯狂咆哮:在金陵城外。在你派人层层追捕的最后一刻。我已经把那些比命还重的铁证。塞给了那个恰巧策马经过、一身正气凛然的靖安侯世子——沈钧钰。
快马。快马。沈钧钰。你一定要把它带回京城。呈给皇帝。
皇帝看到了那些东西,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是你们谋反的铁证。是朝廷清洗叛党的刀锋。只要那些东西到了御前,眼前这个恶魔。还有他背后的人。都得死。
希望如同地牢缝隙里漏下的微光,支撑着他几乎崩溃的神志,让他强忍着剥皮蚀骨般的剧痛,将“无辜”和“哀求”演绎到极致。
玄冥子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郑源的哭喊和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光点,一言不发。死寂的牢房里只有郑源痛苦的喘息声。
片刻,玄冥子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浸过冰水:“郑公子。你父亲是户部左侍郎,清贵文臣。你祖父郑阁老,更是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天下。你有大好的锦绣前程。何必呢?”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蛇信舔舐着郑源满是汗水和血污的脸,“交出那些信,戴罪立功,尚可保全。否则,整个郑家百年的清誉,无数身家性命,皆因你一念之差,毁于一旦。想想吧。”
诛心之言。
郑源如同被掐住脖子,哭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惧和清醒的算计在濒死的剧痛中瞬间占据了上风。
他知道,硬抗是死路一条。必须利用最后的价值。利用家世这张牌。
“道,道长,呜呜,”他重新挤出惨烈的哭声,声音断续却努力清晰,“是,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被那些,反贼的花言巧语蒙蔽,提供了一点金陵城防换防的模糊消息,”这是实情,也是他最后能拿出的“投名状”,是之前供述过的。
他猛地抬头,那双肿胀变形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垂死挣扎的求生光芒:“但是。那些文书。我,我真的没拿到。真的不知道在哪儿。道长。小道长。您想想啊。我一个纨绔,偷那些烫手的东西做什么啊?拿了能交给谁啊?
我,我活着的价值,活着,起码还能替道长您,替上面,安抚那些勋贵子弟啊。这次抓了那么多人,各家都人心惶惶,我,我家在勋贵圈子里还有些脸面,我能帮着稳住人心。若我死在您这儿,死在玄冥观,消息传出去,您说,其他那些还在观望的,或者也被您‘请’来的勋贵子弟们,会怎么想?”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寒心。恐惧。逼急了。他们,他们为了保命,为了家里,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道长。为了大局。为了稳定,小人,小人真的比死了有用啊。求您,饶我一条狗命,”
玄冥子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瞳深处如同深潭,晦暗不明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依然在努力挣扎、甚至试图反戈一击的猎物。
郑源的这份狡黠、这份在绝境中抓住痛点的能力,确实远超一般勋贵子弟。郑家的分量,他背后的势力网,以及他确实提供过有价值的情报,这些都是事实。
更重要的是,他最后那几句关于“人心”和“泄密风险”的话,精准地戳中了玄冥子此刻布局的一个痛点。大规模的抓捕和审讯已经展开,勋贵集团如同惊弓之鸟。
一个郑源,死在地牢里不算什么。可如果他是“交代清楚”后被秘密处决的,消息严密就罢。但若他死前“意外”透露了玄冥子观严刑逼供甚至虐杀无辜的消息出去,尤其是在那些同样被拘禁、尚未完全突破防线的勋贵子弟内部传播开,恐慌和反弹,的确可能超出控制。
况且,他若是知道核心秘密,此刻必然要求保命。而他现在咬死了“不知情”,只供述些边角料,是真是假?他背后的沈钧钰,和那些消失的文书,
无数念头在玄冥子脑中电光火石般碰撞。
终于,玄冥子脸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淡漠起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涟漪,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让人分不清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他缓缓直起身。
“郑公子,口才倒是愈发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缥缈的平和,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说得有些道理。”
他转过身,宽大的道袍拂过冰冷的地面:“这骨头一时半会还啃不下来,也罢。”玄冥子踱步到铁栅栏前,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京城上空那片愈发阴沉的天空。
“给他换间干净点的囚室,敷最好的金疮药。让他,好好活着。”
声音平淡,却宣判了暂时的缓期。
活着的郑源,像一颗可控的毒饵,或许能钓出更多潜藏的鱼。至于那些消失的文书,玄冥子的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掘地三尺,也要翻出来!
诏狱深处,气味浓烈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血腥、腐臭、汗渍混着新撒的污物,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喘息之间。
连壁上常年不熄的火把都显得萎靡,昏黄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照出壁上新旧交叠、深褐发黑的喷溅状污痕,扭曲如同鬼爪。
“哐当…哐当…”
隔壁牢房传来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夹杂着几声细微、压抑至极的呜咽,像是耗子被踩住尾巴最后的挣扎。
玄冥子站在郑源牢房对面的窄小牢门前,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下摆溅上了几滴暗红的血点,像悄然绽放的恶毒花朵。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拿眼风慢悠悠地扫过牢里蜷在角落草堆上的人影。
守卫“哗啦”一声拉开了沉重的铁栅门。
“啊!”门锁撞击的巨响惊得牢房里那人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兽,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厉惊叫。
魏奉晖。
他身上那件原本应算体面的靛蓝长衫,此刻已成了碎布条,被鞭痕、烙痕和干涸发黑的血痂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硬邦邦地贴在皮开肉绽的皮肉上。
他脸上浮肿,嘴角撕裂,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惊恐地透过那条缝盯着门口宛如索命无常的道人。
背上似乎也被火烫过,一片焦糊。
“魏主事,”玄冥子的声音平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黏腻的穿透力,轻易钻入魏奉晖的耳朵,“歇息够了?”
魏奉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双手死死抠进身下早已霉烂的草秸里,指甲缝里全是泥污。
“道……道爷!饶命……饶命啊道爷!冤枉!小人真的冤枉!”他的哭嚎嘶哑破音,在狭窄的石壁间冲撞回荡,“那天……那天小人根本不在城隍庙!不在啊!李……李记药铺的小二!小人能作证!道爷您去查!求您去查!小人是去买药!给老母买的药啊!”
泪水混着血污从他肿胀的脸上滚下。他后悔得心肝都在颤,千不该万不该,为了图便宜那几文钱,鬼迷心窍走那条路,撞见了那桩倒霉的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