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场私奔
那个暑假。他和孙天影干过很多疯狂的事情,要是姑姑知道其中一件,或许会像当初教训自己似的,拿鸡毛掸子把这小子从医院赶出去。
暗巷事件发生后,林梁宇再也没来上学。他没有道歉,也没有留下纸条,只留下二班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顾恺嘉不想原谅他,一周都没给他发消息。但又过了一周,林梁宇还是没来上学,顾恺嘉担心起来,就借同学的手机给他发了短讯,想了半天,发了一句:
“要不要把最近的数学复习资料带给你”
不用落款,林梁宇一定知道是自己。
这条短信杳无回音,顾恺嘉又给林梁宇打电话:他电话号码的一个个数字,那段时间被顾恺嘉按成了肌肉习惯。可提示音中的冰冷女声总是重复响起:“对方已关机”。给他家里打电话,会有人拿起来,又挂掉。
顾恺嘉生起一些不好的预感,去他家敲门,没有回应,留下纸条,纸条会在第二天会消失,不知是物业清理走了,还是被林梁宇或者他的父母捡去。后来,顾恺嘉没办法,就在路过他家小区时,望一会儿林梁宇家的阳台。淡蓝色的窗帘一直紧紧贴在窗户内侧,有一天,窗子开了,顾恺嘉松了口气,但一瞬间又升起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像是一个脏兮兮玩具,被曾经陪伴了很久的人扔在过去,这时,孙天影把他捡了起来,拍了拍灰。
暗巷那事过去两周后的周五,顾恺嘉提着洗过的衣服,坐了一个半小时公交到了十三中。到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十三中的体育场亮着灯,一些留校的学生在空旷的操场踢着足球。
孙天影背靠着栏杆,一直朝上抛篮球,又接在手里。顾恺嘉走近,他像感知到似的转过身来。
隔着绿树掩映的铁栏杆,顾恺嘉把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他再一次说了“谢谢”,转身就要走。
“欸,就这样走了?等一下。陪我在学校里逛逛吧。”孙天影将脸贴在栏杆中间喊着,“去打篮球——从这儿翻过来,我接着你。”
“我要在九点前回家。”他怕面对那个吻的后续,他怕孙天影把它“收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像现在这样,跟个同学似的邀请自己打篮球。但也焦虑很久,仿佛将衣服还给他,就等于把所有的联系就这样归还给他。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还是不要,便拖了整整一周,才敢和他约着见面。
“行吧,那我出来。”
顾恺嘉还来不及反应,孙天影攀住栏杆,朝上一踩、一翻,一下子跳了下来。
“送你去公交站。”孙天影拍拍裤子上蹭着的灰。
十三中在新开发的北区,非常荒凉,四周还是未开发的、长着杂草的小山丘,草丛里有蛐蛐的鸣叫。昏黄的路灯灯光照在荒凉的大道上,两个人在大路边慢慢走着。
“中考完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预习高中的课程吧。”
孙天影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
“考完收拾收拾东西,第二天跟我出去玩,去吗?”
顾恺嘉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出去玩,什么‘什么’?”
“为什么?什么地方?要去多久?”顾恺嘉钝钝地问。他觉得困惑。
“不为什么,没想好。外地吧。”孙天影心不在焉地赶着飞过来的一团蚊子,“到时候看,看到顺眼的地方就去。好玩就多待几天。”
孙天影一定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你还什么都没想好。”顾恺嘉的意思是:这要怎么让人答应?
“哦,那就说好了啊。”
“谁说好了”的反对声被压下去了,孙天影说话跟连珠炮似的:“考完第二天我要睡懒觉,那就下午两点吧。我在火车南站等你——不用带钱,我拿了一张我爸的卡,丢一张他应该不会发现的。”
中考完的第二天,顾恺嘉真的去了。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知道去外地旅游要带多少钱,就揣上了自己从小到大攒下的五百块。知道姑姑绝不会答应,他就趁她不在,收拾好行李,临走时,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住紧张的心跳,匆匆留下一张纸条。
背着书包,逃跑似的出来。走出筒子楼后,大口喘着气,好像第一次开启人生冒险一样,害怕又振奋。
而且,还是和那个人一起。
下午两点,顾恺嘉在火车站见到了孙天影,对方戴了一顶棒球帽,背着个大书包,穿着白T恤和松垮垮的黑色短裤。
看见顾恺嘉走来,孙天影微微一笑,没有特别惊讶。时隔一个月,他甚至都没在前一天打电话跟自己确认。好像对他会过来并不意外。
售票厅里每条队伍都排的很长很长,黑压压的全是大人,电子屏上的红色数字标记着余票数额。但顾恺嘉感觉没有没排多久的队。孙天影一直在逗他。他却很恍惚,脸红红的,好像在梦中。
前面还差三个人的时候。孙天影问:“欸,我们还没想到哪儿去呢。往那边看!选一个出来——”
顺着孙天影手指的方向,顾恺嘉看着一个个眼花缭乱的城市名在黑色的荧幕版上滚动。
他犹豫着,前面还剩两个人,已经快到他俩了。
“好吧,”孙天影说,“快问快答:北方还是南方。”
顾恺嘉想了想。“南方。”
“想看什么?海,山,森林?”
顾恺嘉又想了想:“海。”他在电视上听见一个意大利美声歌唱家唱Timetosaygoodbye,电视台给这首歌配了地中海落日时的风景。从那以后,他就很喜欢夕阳中的海。
“阿姨,我和朋友想去旅游,往南,还有哪些沿海的地方有票?”孙天影换上一副对长辈的专有乖孩子腔调,售票阿姨臭臭的脸色缓和了,她说,可以先去广州,再去三亚,30个小时的火车,最好买卧铺,之后,还要坐8个小时的轮渡。
“好的,买两张,谢谢阿姨。”
软卧车厢中,他们和一对中年夫妻住在一起。孙天影跟阿姨聊得火热,他猜阿姨是语文老师,叔叔是工程师,居然猜得大差不差。他赞美阿姨很有品味,穿着比同龄人有气质,夫妇很开心,叔叔给他们推荐旅游线路,又感叹现在小孩子胆子真大,爸妈也心大,叮嘱他们千万别被骗了。孙天影说,放心叔叔,自己接触的人多不会被骗,所以才敢带着朋友来。他的语气自有一种从容,倒也不像中学生夸海口。顾恺嘉真不知道他话语里透露出那些经验是从哪里来的。照理说,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不必在这个年龄就有这么成熟的社交面具。提到“同学”时,阿姨这才开始细细打量顾恺嘉,说“一看就是好学生的长相”,很乖,很秀气,“这个小朋友肯定第一次出来玩吧。”顾恺嘉害羞地微笑着,点了点头。没多久,他们的包里就塞满了夫妇给的零食。
四点过,吃完泡面,夫妻俩去隔壁跟人打牌,他俩面对面坐着。
“小朋友第一次出来玩啊?”孙天影单手拖着下巴,望着他,用哄小孩的口气道:“要不要给姑姑打个电话报平安?”
“不是。不要。”顾恺嘉心想:少看不起人,自己十一岁都独自坐火车了,而且也不是乖得事事都要请教家长。
孙天影看他有点怄气,觉得很有意思,拍了拍自己这边。“坐我这边来吧,这里看得到前面的风景。”
渝州有很多低矮连绵的山脉,一片片的丘陵从他们眼前掠过,绿色的稻田和波光粼粼的池面一直往后退,单调却不让人厌倦的盎然。每隔一会儿,火车就要进入山洞,车里顿时变暗,这时,在玻璃窗上能看到两个人的倒影。在倒影里,顾恺嘉又不自觉地开始凝视孙天影的脸,就像到现在,还在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他慢慢移动视线,去寻找对方的眼睛,却发现,对方也在望着自己。在窗的倒影中,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车驶出了山洞,青山绿水一瞬间跃进车窗,还好,顾恺嘉想,没让对方看到自己眼神慌忙收回的那一刹那。
下一秒,孙天影捏住他的手,顾恺嘉没有抽回去,心跳得很厉害。对方慢慢转过身来时,顾恺嘉一动不动,将低垂的眼睛缓缓闭上。
这时,对方突然松开了手。
“阿姨,赢钱了吗?”
住他们对面的阿姨笑眯眯地过来了,鬼精地竖起一根手指。“打了两小时,赢了一百多,嘻嘻嘻!我来拿下水杯。”
“趁着手气好,赶紧多打几把。”孙天影把水杯递过去。
他们俩没有再说话,一直看着风景,直到叔叔阿姨回来,和孙天影继续聊天。
夜晚十一点,灯终于熄了。叔叔的呼噜声响了起来,顾恺嘉把头从上铺伸出去,偷看孙天影。对方脸对着墙壁,蜷缩着身子,已经睡着了。他这人,白天精力旺盛、话语过密,睡觉时,嘴角带着笑容,有点像在梦中继续开谁的玩笑。是又在逗弄自己吗?
顾恺嘉手枕在下巴背上,看了他很久,不由自主地微笑着。直到手臂被压得酸痛,他才翻身,仰躺在床上。
铁轨旁路灯的光射到天花板上,慢慢地旋过去。又一条,再次旋转出去。
幸福。顾恺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个词的意义,还有,自由。他睡不着,但全身心浸泡在快乐之中,他好像第一次明白快乐是什么。
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坐完,他们又赶了五小时的汽车,最终被放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孙天影一路问路,找到了坐轮渡的地点。和渝州的轮渡不一样,这里上船后看不到岸,船一启航,仿佛身处波浪组成的沙漠,而甲板是一片绿洲。太阳晒得皮肤要卷起来,咸味和腥味又浓又重。但他们还是站在甲板上看海。
到达三亚已经晚上十点了,又路上坐了一小时的车到了沿海的一家宾馆。司机要收他们三百块,但虽然孙天影花父亲的钱大手大脚,每顿都要去看起来就很贵的餐厅吃饭。让人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中学生偷拿父母的钱出来消费。但他一开口却有让人觉得不好欺负的能力。绝对不吃一点亏,既会好好说话,也能显得不好惹。最后搞得司机也怕他了,就按市价收了款。
最终,他选了一家豪华的大酒店,这正是暑假,很多商务会谈,房间满了,只有一张豪华标间,顾恺嘉看着墙上的价位表,心想自己再也还不起了。
孙天影正在签字,余光并没有看他,但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似的。“我说了,你不要管钱,这也不是我的钱。”
顾恺嘉不说话,还在住宿费上叠加一路花钱的数额,越算越心惊。
听他没回应,孙天影回过头来,将笔晃了晃:“这样想:孙立新这个黑心资本家赚别人的血汗钱,我们把他的钱多用一点,就是为民解气。”
“你爸爸好像还当选过市明星企业家,还在做慈善。”顾恺嘉想到渝州电视台采访过孙立新的汽车厂。说什么对渝州的GDP增长贡献力量,这怎么也不是黑心资本家吧。
“当然,”孙天影笑了笑。“电视上还是要像个人的。”
孙天影对待每一件事,都没有特别认真的感觉,但说这话时,对父亲那种厌恶却是认真的。但不到一秒,他立即开始笑着问顾恺嘉明天要不要去游泳,或者也可以去滑翔。顾恺嘉说,不会游泳,也不想滑翔,在沙滩上走走就好,当然如果他想玩,自己可以玩。说完,顾恺嘉担心对方觉得自己无聊。但孙天影只是轻轻地答应:“好,就在沙滩上走走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早上十点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和飞机的疲惫一瞬间荡然无存。他们什么都没带,只能把外套搭在头上躲避阳光,大海很辽阔,尽管非常晒,但沙滩上竟然全都是人。
波光粼粼,反射日光的大海,让心仿佛跟着一起开阔起来。
他们什么装备都没带,只能现去买阳伞、浴巾、防晒霜,孙天影还给顾恺嘉买了个夹片墨镜。“这样用的。”孙天影帮顾恺嘉把夹片墨镜卡在眼镜上,然后给他戴上眼镜。顾恺嘉突然想到,自己同桌有一天在分析孙天影的星盘:
“啊?居然是上升处女,他应该有心理洁癖,而且细心、龟毛——”
女生们纷纷说“不准”。他明明又花又随便,只要女生漂亮就不挑剔,还心不在焉的,特别是对追求者。
女生们都对顾恺嘉同桌的算命水平有所微词,因为同桌也说“班长上升天蝎,哇,看到没,这才是隐藏的坏男人,天蝎座记仇偏执,控制欲也很强,幕后大boss。”
女生们都说:“这是说班长?什么啊,一点都不准。”
顾恺嘉松了口气,幸好所有人都不信。
孙天影为什么选择了自己?他是真的选择了,还是只是随便想拉一个人陪自己玩玩?
如果他真的了解自己,又真的能够接受吗。
下午,太阳暴烈,他俩躲在饮品店里喝汽水。冰凉的、橘色的、层层叠叠像黄昏日落一样的果汁,杯壁覆着细腻水珠。七点过后,太阳开始落山,风渐渐急了,椰树轻轻摇晃着,有人开始玩冲浪板,他们刚去海边走了一圈,一起回来,把被海水打湿的双脚擦干净,阴影之下,两个人挨在一起,能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
“你还想去走走吗?”孙天影问。
顾恺嘉摇摇头,他想躺一会儿。
“那我再去逛一圈。”孙天影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下一秒,顾恺嘉感觉自己被搂住了。对方像道别似的,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打算起身。
顾恺嘉不知道怎么了,一把把孙天影扯了回来,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是第二次接吻,吻得很深,直到嘴唇开始轻微酥麻。孙天影好像在引导他一样,舌尖轻轻触进去,直到顾恺嘉前进一步,敢和他做出一样的动作,他才继续深入。
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接近窒息之时,他们就停下来,当呼吸回到正常,再继续亲吻,第二次,就猛烈得多,舌头在对方口腔中搅动,索取什么似的,直到顾恺嘉觉得双腿发软,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眩晕过去。他紧紧搂着对方的脊背,孙天影也紧紧搂住他的腰。两个人像是共同在溺水状态中猛地浮了上来,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眼里溢满生理性的泪水。直到顾恺嘉回过身来,推开对方,有些惊慌地四处看了看。
夕阳下,每个人都成了黑色的影子,没有眼光瞧过来。
孙天影看他害怕就笑了起来,抚了抚他的肩膀,起身走了。
顾恺嘉躺了下来。浑身上下,像被那个吻激发了所有感觉。皮肤上每个部位的记忆都变得深刻。感受也突然变得清晰。夕阳下燠热的海风。凉凉的海水在脚踝处的柔软亲吻。脚趾一点点钻进沙滩,沙粒在脚缝滚动的感觉。
孙天影在沙滩上闲逛,一会儿蹲下帮小孩做沙堡,一会儿又看人家滑冲浪板,还和路过的人聊天。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看见他停在一个夹着冲浪板往回走的大姐姐身旁。
夕阳正往下降,天空和海面一片深红。光影中,看不清他俩的表情,被夕阳映出的剪影却非常完美。姐姐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穿着珊瑚红的比基尼,他们聊得很开心。然后,姐姐指着滑板,低下身子,给他做动作示范。
她应该二十多岁,但孙天影个子高出她很多,体格也不瘦弱,大概只会被对方误认为小个三四岁。两个人站在夕阳的天幕和波光粼粼的海洋旁,像是一对真正般配的恋人。
是啊,他喜欢女孩。顾恺嘉才想起这件事,心遭刺了一下,眼泪也几乎要流出来。
他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神转了回去。
孙天影似乎在说什么,姐姐手背捂着嘴,大笑地弯下腰来。
顾恺嘉紧紧捏住身下的浴巾。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还在说话,顾恺嘉站起身来,走开了。他去冰淇淋车边买了两个冰淇淋,站在车后的阴影处。
这时,孙天影回来了,他盯了一眼他们的伞,开始向两边张望。
一瞬间,顾恺嘉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极度的惊惶。
孙天影绕了个圈,四处查看,又跑到伞下检查东西,似乎真的害怕了。
这时,顾恺嘉才从阴影中走过去,手上拿着两个冰淇淋。
对方看到他的一瞬间,松了口气,仿佛用眼睛在笑:“我问那个姐姐滑板怎么玩,这样可以带你滑——免得你不游泳,坐在那儿太无聊。”
“那个姐姐”,孙天影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在盯他。
“你听听就能学会了吗。”顾恺嘉把冰淇淋递给他,算是自顾自地表达一点歉意——因为孙天影再敢多说一会儿,他就会把另一个冰淇淋一直拿在手上,还要在他面前故意吃掉。“而且冲浪板都是一个人玩。”
“是吗?是那些人技术不行,放心,我已经听会了,可以带你——等我一下,我去租了!”他咬了一口冰淇淋,往滑板出租店里走。
一小片阴云移开了。顾恺嘉重新坐了回去。
孙天影真的租了一个,有模有样地拉着自己的手,让自己蹲在前面,然后,自己在后面跑步借力。
一个浪起来,还没划走,两个人全都滚进海里,留下空冲浪板在浪花中飘动。
回到酒店,两个人洗了澡,躺在各自的床上。
顾恺嘉背对着对方躺着。过了一会儿,后面的床响了一声,他心里一紧,果然,身后的床陷了下去,孙天影躺了上来。
“转过来。”
顾恺嘉装作没听到。
一双手伸过来,将他的脸轻轻掰过了过来。然后,孙天影压了上去。
两个人的嘴唇又碰到了一起,这一次,他们也吻了很久,好像都知道该怎么做了。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呼吸不畅,面色潮红,才分开,望着对方。眼神都已经湿漉漉的了。
孙天影用拇指摩挲着顾恺嘉的脸,然后,像是思考了片刻。
“你喜欢女孩子。”顾恺嘉读懂了这种困惑的意义,“那……为什么?”
对方笑了一下,好像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知道。我只喜欢我喜欢的。”
他又想了想,“叫你一声,你浑身都会僵一下子——很有意思。”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小猫,又把他的眼镜取了下来,放在床边上。
就因为这个?顾恺嘉用眼神问了一句。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孙天影侧着身子,将手撑在枕头上,望着他。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被所有人爱,所以好像四处全是正确答案,但或许,按他的个性,在他预料之中的,他并不想听到。
整个房间,只有空调吹凉风的声音。外面非常非常安静,听不到遥远的大海的浪涌。床头灯只亮了两盏。黄色的暖光,让人觉得正舒服地躺在家中的床上,马上准备入睡。
顾恺嘉想了很久,只有一种模糊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感觉:好像孙天影是自己对外在一切的渴望,而自己却被他当成对内在一切的渴望。自己只能透过他接触漫长的旅途、形形色色的人,而对方想透过自己回到一个稳固的核心中去。顾恺嘉从没从他身上看到过失去从容的神色。但找不到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眼里真的透出一种深深的惶恐。
他想到这一点,眼神平静下来,孙天影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那我还是赢了,你连理由都给不出。”
“给出了理由就是赢了?”
“当然。”
“但你的理由很烂。”
孙天影说:“我觉得挺好,凭感觉就行了。我的感觉一向是对的。”
他俯下身子,顾恺嘉仰起头。
两个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12章 撤案风波
张阿姨的家在靠近南山一带的小区,他们开过去只花了半小时左右。
案件发生后,总局警察已来过无数次,她也被传唤过无数次,但对这两个警察的来访,张阿姨并未显得不快。她叫张桂芳,圆脸,细眉,比起同龄的女人算保养得很好。两名警察坐下后,她立即起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顾恺嘉扫视了一下客厅,下了第一个判断。客厅是比较普通的出租屋装修风格,门口的隔断的玻璃柜,摆着茶叶罐子和保健品,再往上看,有一个白色相框,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照片,是胶卷相片的色泽。
照片里,张阿姨穿着酒红色垫肩大衣,一头后扎的卷发,她丈夫方面阔脸,深蓝色夹克,两人把穿着紫白色校服的儿子围在中间,顾恺嘉认得,这是渝州十九中高中部的校服。
在天安门前,一家人都笑得很灿烂。
两人趁着阿姨烧水,又查看了一下房间,主卧大床上只放着一个枕头。小房间里有个书桌,书桌上也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男孩仍然穿着那件紫白相间的校服,手里抱着一个足球。
三个人坐下来开始闲聊,从前一天,周阿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什么请假,到案件当天的具体情况,两个人尽量摆出一副完成任务走流程的模样。
等到起身离开时,顾恺嘉和孙天影对视一眼。
孙天影随意地问:“阿姨,你一个人住吗?”
阿姨叹了口气:“是啊,我丈夫在广东那边打工,过年才回来一次。”
“那还是蛮孤独的,我看小区有阿姨在跳广场舞,偶尔跟着她们参加点活动,交交朋友也是不错的。”孙天影微笑着道。在想释放亲和力的时候,他仿佛能掌握好剂量和效力,会让对方忘掉他们是警察。松弛状态的人,更容易吐露出关键信息。
“唉,我们一天天的工作太忙了,”张阿姨说,“哪里有时间和闲心去跳舞呢。”
两个人在门口脱掉鞋套。
“这个年纪,还不是为自己,儿子应该也独立了,何必为了赚钱那么辛苦,至少好好享受生活。”
顾恺嘉想,是的,不必提醒,孙天影想确认的信息正是自己想知道的。
阿姨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双眼空洞,怔怔地道:“是啊,是啊。”
门关上后,他俩沉默了一阵。
“她儿子应该是去世了,没有成年后的照片。要是活到今天,儿子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孙天影道。
顾恺嘉点点头。
“至于丈夫……”
“我们回去再调查一下。”
他们调查了张阿姨家三人的户口,他的儿子张扬,户籍信息标注着“已死亡”,死亡原因为自杀,时间显示2010年。这孩子09年参加高考,但10年,却没有在任何地方上学或复读的记录。
她的丈夫,确实在春节购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已经进站验票。并没有购买返程票的记录。
虽然顾恺嘉不予解释,但孙天影大致猜到了他的逻辑。
那个油脂证明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而且刻意的痕迹清理,正说明嫌疑人可能与当下案件有关,如果真有人在校医院内部接应搬运和摆放李宏信的尸体。那么,这蓄谋已久、不惜代价、形式繁复且不图钱财的联合作案,团伙可最可能是亲属。
毕竟现实不是《东方快车谋杀案》,没有那么多正义之士为处决罪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因而只能从涉案相关人员的亲属关系入手,寻找蛛丝马迹。
接下来,就是要查清张阿姨的孩子的死因,和她丈夫作案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刚刚着手准备。一篇炸裂的警情通报却已经被发布在网上。
总局决定将此案撤案处理。
总局的官方微博,蓝底白字写着:
撤销案件公告
关于李宏信死亡案,我局于2023年6月23日立案侦查。犯罪嫌疑人王祥涉嫌谋杀罪,在案件侦查过程中,王祥于2023年6月20日死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六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起诉,或者终止审理,或者宣告无罪:……(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现决定撤销此案。
感谢社会各界对我局工作的关注和支持,我局将继续依法履行职责,维护社会秩序和公平正义。
特此公告。
渝州市公安局
2024年4月23日
更可怕的是,几家以深度调查闻名的媒体,已经根据这一事实发布了万字报告文学,他们将之前采访陈丽萍和王祥同学的报道,根据案件结果重新组织素材进行发布,详细叙述了王祥堕落至犯下杀人罪的心路历程,让舆论的方向全部围绕着“一个人是如何被逼到杀人的境地”“当下的没苦硬吃教育也是李宏信式教育的变种”,没人再关心案子本身的疑点和真相。
“魏队,你看到总局的撤案公告没?”第二天,老魏刚到办公室泡了杯茶,顾恺嘉就冲了进来,“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了,不能这样撤案处理。”
“唉,小顾,大清早的,你这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嫌自己事情不够多?”老魏把茶叶吐回杯子,“再说,关键物证、指纹脚印都对得住,没有第三个嫌疑人,人家掌握信息更多,证据更全面,你来闹个什么?”
刑侦支队下,重案中队个个都是麻烦精,温阳阳和向珂虽然不闹事,但也是不好惹的硬茬。爱来闹事的三个。小易经常脸红脖子粗地冲进来要说法,但气上得快,消得也快;孙天影来纠缠,属于让人好受一点的难缠,但“最终肯定会被他说服”这点就让人挺不好受。
可顾恺嘉来纠缠,对老魏就属于纯粹的折磨。对方一脸不给任何领导面子的高傲和冰山一般立在那儿死倔的态度,只意味着一场漫长攻坚战的开始。
“脚印我是让马玉老先生鉴定的,”顾恺嘉将一封信放在老魏面前,上面是用蓝墨水钢笔手写的痕迹鉴定报告,“他说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踩出来的。物证细节首先就经不起推敲。”
马玉是民间很负盛名的脚印鉴定专家,经常被警察邀请协助办案。
“你搞私下调查?”老魏怒目圆睁,虽然这一套对顾恺嘉毫无威慑力。“你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这事就不追究你。”
顾恺嘉冷冷地道:“局长几点过来?”
“他的行程我怎么……?”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楼道里张局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恺嘉立即走了出去。
几个警察正围着张局汇报,看见顾恺嘉从老魏办公室出来朝张局走来,像快要撞过来的冰山,都先闪了。
张局见他来者不善,皱了皱眉,想说自己正忙,可顾恺嘉不容分说地到:“张局,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然后尽量快速而条理清楚地把目前收集的证据陈述了一遍。
“小顾啊,”张局听完,沉吟片刻,“理论上我不反对你的意见,刚才你说的点确实也不符合逻辑。这种态度是对的,毕竟,少一桩冤假错案是我们的原则。但你现在是拿推断当事实,你不拿出直接证据,我是信你的才能,但其他人谁能信你?听懂我的意思没?你质疑总局的决定,总得拿出硬东西。”
“是的,局长,我明白。”顾恺嘉冷静了一下,“但拿到直接证据还要一段时间,我要提交异议报告,需要您批准。”
说到异议报告,张局皱起眉头,他实在不想和新上任的王局闹得不好看。这可是王局上任的第一件重大案件,要是和他闹得不合——他想了想:“嗯,这个嘛,书面异议报告必须在七天内提交,那你要保证在七天内拿到关键证据,我才批准。”
顾恺嘉愣了一愣,七天?
“张局,你知道七天时间——”
“所以看你的本事了。”
顾恺嘉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那,好。”
听他答应,张局有些吃惊。
但他也明白,顾恺嘉就是这样,想干什么事,一定把南墙撞破。
“张局,那你知道什么最新的进展和细节?”
张局被直接了当这么问,责怪地看他一眼:“其实你之前都在搞私下调查,考虑到你的初衷是好的,我不计较,但也不要得寸进尺啊。”
“后续总局也会公布案件细节。”顾恺嘉说,“只是得到消息,我现在的进展会快一些。”
张局被搞得无奈,他确实不想顾恺嘉真的找出证据,又不知为什么,希望他继续查下去。“好吧,美国那边的亲属把DNA寄了过来,经过检验和死者尸体对上了,死者确实是李宏信。”
顾恺嘉想了想,皱了皱眉:“他的亲属之前一直躲着不发声,为什么时隔半年突然出来,想确认DNA了?”
“你这小子!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疑点?!我还能说什么?”
“这当然是疑点,亲属从案发后就默不作声,为什么这个时候倒行动起来了?”
顾恺嘉想,或许是李宏信真的失踪了,亲属寻找无果,冒着被网暴定位的风险去警局和美国警方DNA也有可能,更恶劣的情况,李宏信的事实性死亡对他的亲属是有利可图的。
他继续问道:“那个新型毒素呢?”
张局奇怪地瞥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毒素是新型的”:“那个毒素,只有最近香湾市一桩涉黑案使用过。”
一般如果出现新型毒药,警务系统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相关信息。香湾市是特别行政区,和他们的警务系统信息互通缓慢。所以调查出这种新型毒素的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几乎花了半年多。
顾恺嘉听到,转头就要去申请调取香湾市这桩案子的卷宗。
但张局扯住了他:“刚好你在这儿,我马上要开会,跟我去会议室。”
第13章 假面的告白
原来,是宣传委有个任务发下来,今年要评“政务宣传新媒体奖”,张局很重视,要召开动员会,顾恺嘉平时出外勤找不着人,也不愿意参加拍摄,今天刚好送上门来,张局就顺势把他抓来了。
局子的视频号,只有1.5万粉丝,顾恺嘉算是局里比较帅的,经常被拉去演短剧,但他总是能推则推,现在孙天影来了,新媒体中心都感觉等到了自己的御用男主角。
重案队、电诈队和新媒体中心都被拉到了会议室,听张局指点江山。
“我们现在嘛,要跟得上时代,潮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网感,对吧,”张局手指敲着桌子,“这次从选角到剧本,都是我敲定的,表扬新媒体中心和电诈队的同志们,工作做得很不错。小孙嘛,长得帅,这次就让你试试男主角,舒瑞照样当女主角,小顾嘛,就继续本色出演警察吧。”
顾恺嘉交叉双手,仿佛没听见似的,脑子里都盘算着那个“七天”“关键证据”“香湾市”“新型毒素”。
孙天影立即答应:“没问题张局。拍什么大尺度的都可以,我愿意为组织献身。”
温阳阳“噗”地笑出了声,局长责怪又喜欢地看了孙天影一眼:“我没什么要求,但是,你们一定给我好好弄,不能水,拿不拿奖不重要,但一定要拿出优质的作品。小顾,小孙是你带的,你有经验,不是还弄出了什么爆款视频?这一次多指导指导他。”
顾恺嘉仍然在走神状态。张局叹了口气。
等到张局走了,顾恺嘉终于逮着机会要走:“我事情太多,这次就不参加了,张局问起你们,麻烦说我演得不好戏份被剪了。”他最不喜欢杂事耽误正事,张局肯定也不同意他退出,干脆来个先斩后奏。
导演组齐声道:“不行,顾队!肯定不能放过你!流量秘诀好嘛!”
“怎么?”孙天影玩味地看着顾恺嘉,“没看出来,顾队还是演技派吗?”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微妙地笑了。
“你自己看吧,这是局子播放量唯一破了20w的视频,”婷婷把自己的手机连上了会议室屏幕。
“诶。”顾恺嘉试图阻止,但是,下一秒,那个播放量20w、让全局笑了一整天的视频,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顾恺嘉闭上眼。
顾恺嘉在视频里演一个劝人从善的民警,他比犯罪分子更加生无可恋,说的台词一个个往外蹦,演技尬得大家以为警号在故意抽象。
他一出现,密密麻麻的弹幕就遮住了屏幕。
“师傅别念了”“好抽象的艺术”“尬住了”“啊啊啊啊要死了”“笑死”“笑得想死谁懂”“不想演可以不演的”“棒读小哥”“抽象”“对我的眼睛友好对我的脚趾不友好”“多演爱看”“前面说爱看认真的?”
甚至还新增了一个高级弹幕:“不准看不准看不准看不准看”,把顾恺嘉的脸全部覆盖住。
“这是哪个暗恋你的毒唯发的吗顾队?”
“可能是顾队自己发的。”
“是我发的。”孙天影跟着起哄。他转着笔,一副真心赞美的样子,“顾队的确不能退出,简直是自成一派的演技。”
顾恺嘉:“到此为止,好吗?”
晚上,剧组的婷婷、舒瑞和温阳阳想组饭局,小易、向珂虽然不参演,都一起被拉来吃烤肉,小延子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顾恺嘉不想参加,被孙天影劝住了,其他人先下了楼,他俩走在最后。
顾恺嘉告诉孙天影找张局的结果。
孙天影笑了一下:“看来张局不希望异议报告真的提交上去。”
“什么?但是他——”顾恺嘉有些吃惊,他以为张局是在支持自己。
“异议报告只需要提出案件疑点,只要逻辑完善就没问题,真正的关键证据可以在批准后提交。”孙天影说,“他是不想得罪刚上任的王局吧——但,给我们个机会就算不错了,他大概觉得不可能在七天内找到。”
“那我们更要现在动起来,没时间吃饭了。”
顾恺嘉想,自己真是看不透人心,特别是内外不一的人。但,自己甚至没时间失望了。
“好了,”孙天影说,“今天,就今天,放松一下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在七天内把任务完成——哦对,是七个工作日,我们还有九天。”他轻轻捏了一下顾恺嘉的后颈,“不要这么紧绷。你早就该休息一下了。”
因为是春天,大家都想去公园吹吹风,吃露天餐,就选了小熊的花园里一家烤肉店。
才开吃,温阳阳就开始八卦。“孙天影儿,昨天碰到总局的小刘了,他说你刚进去就立大功来着,真的?”
“哦,这个事情啊,”孙天影食指摩挲了一下下唇,“我有一些朋友,经常去那种——会所,所以我很清楚哪里会提供那种服务,而且一般背后有靠山才敢这么搞。后来,靠他们收集完信息,我们就把这些场所一锅端了。”
“没看出你刚当上警察还挺热血沸腾的。”
“也不是,那时我刚到警局,有点闲,就想看看他们遇到扫黄被抓进局子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你真的蛮贱诶——”温阳阳感叹,“不过,干得好!”
桌上,舒瑞和婷婷都是和孙天影传过绯闻的,顾恺嘉脑子里仍然盘算着案情,但却不自觉地注意着两个女孩和孙天影的互动。但现在,三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前嫌似的自然随意地聊着天。
他放下心来,然后,自我嫌恶了一小会儿。
不自觉地,话题就聊到了恋爱上。温阳阳和舒瑞都吐槽自己爸妈催婚严重,女刑警连合适的相亲对象都找不到。小易搔了搔头,说自己爸妈也急得很,但是相亲老是吹。
温阳阳说:“小易你检讨一下自己,为什么要给女生发盾构机施工的视频。”
小易莫名其妙:“这不挺有意思的么?”
女警们都缓慢摇头:“真的没救了。”
“珂姐?你没相亲过吗?”
“我吗,我不需要男人。”向珂低头啪啪玩着手机,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女警们都转头看着顾恺嘉。
婷婷捂着嘴:“感觉顾队是那种挺传统的男人诶。会遵循相亲流程,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女生,然后规规矩矩过日子——可能到了某个时候,就自然会遇到合适的。”
舒瑞笑了:“我也觉得。”
顾恺嘉没回答,眼里抛出一个问号。
他坐立不安,随时都想走,孙天影朝他做了个坐下、放松的手势。
烤肉店旁边的大路上停了很多面包车,组成了长长一列后备箱市场,温阳阳要去给大家买酒,孙天影起身一起陪她,没多久,一个绑黑头巾、穿着朋克的老板就给大家端来一托盘鸡尾酒。孙天影跟在老板后面,端了一小纸杯牛奶,放在顾恺嘉面前。
顾恺嘉接过牛奶杯子,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嘉嘉。”孙天影立即小声回应。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讨打?前一秒才觉得微微心动,后一秒立刻想踢他一脚。
喝了一点酒,又谈到相亲受挫,温阳阳好像想通过甜蜜一点的回忆治愈一下伤感,于是又让大家说说“每个人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老娘是小学三年级,我觉得同桌长得蛮帅的,就强吻了他一下。”温阳阳说,“当时不是流行编排大老婆二老婆,他还让我当他的大老婆来着——妈呀,上次像是在恋爱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小学!”
“啊,你也太早了吧。”舒瑞道,“我可能大概是大一吧。和前男友。很尴尬,不说了。”大家非要听,当时,前男友说她不会接吻,她后来才明白,那男的是个真海王,说自己“没什么经验”都是在骗她。
大家看向了顾恺嘉。顾恺嘉简短地道:“初三。”
他握着喝完的牛奶杯子,没有看孙天影,但知道对方正看着他。
吹过一阵风,风里有春天独有的花粉香味。
每个人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任何后续:“就完了?”
“让我用用孙科长那里学来的审讯技巧,”温阳阳说,“具体时间,实施地点,作案对象——”
“问题只是问:是什么时候,”顾恺嘉将纸杯捏瘪,“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
“但是,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女生能让顾队看上诶。”舒瑞道。
温阳阳说:“我也好奇,他一点不透露的。我想,学习肯定很好,应该是比较文静的类型,是不是?”
顾恺嘉:“不太好。不太文静。”
夜幕的深蓝笼罩了每个人,彼此都朦朦胧胧,但在这朦胧中,他看见孙天影摇了摇头。
顾恺嘉心想,你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那长得肯定很好看。”
顾恺嘉实在不想承认:“纠缠我干什么——下一个。”
“哇就这样耍赖,好吧!放过你一回,下回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孙天影,该你了,交代!”
“我啊,我和顾队一样,也是初三,在我家门口。”
顾恺嘉僵了一下。
大家都“喔——”地叫起来:“家门口?这么嚣张?是带回家见父母了呀?”
假话。顾恺嘉想。孙天影并没有看着他,但当然,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傍晚的天色中,他的声音很近又很远:“算是见过家长了吧。我还见过他的家长——”
大家都在起哄,说“你们爸妈都这么开明?”温阳阳笑道:“我不信你初吻才在初三那么晚。小学时候,长得帅的男生都会被女孩子偷亲。”
孙天影顿了顿:“这么说,好像确实比这早,是六年级和我同班的一个——”
顾恺嘉起身,离开了,直到再也听不见谈笑的声音。
当然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是第一个。
他本来就很焦躁,现在,焦躁又换成了另一种。
已经快夏天了,风有些微热,烤肉店挨着一小片林地,走进林地深处,望向四周,一切都仿佛笼罩在黑暗中。后备箱市场有人在唱KTV,歌声远远传来,好像是一首关于美梦破碎的歌曲。
如果他会抽烟,真的很想抽一根。
过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知道那是谁,没转过身子。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身体被别了一下,然后,脸被捏住,被强行转了过去。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下一秒,孙天影柔软的、刚喝过冰薄荷酒的嘴唇触碰到自己。遥远的、熟悉的感觉。那种全都由他掌控节奏,被碾压、被包裹、被支配的感觉。
和第一次接吻的午后一样。那个暑假,在海边,在宾馆床上,在他家里,在自家楼下的公园和天台……无数次的吻,十指紧扣的手,还有他的肩膀,干净的、清新的T恤被夏日蒸腾起来的味道……
时隔这么多年,熟悉的温暖和眩晕又来了,一瞬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去。
顾恺嘉被孙天影推着倒退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上。
直到舌头交缠到一起,顾恺嘉突然清醒过来。
他狠狠咬了孙天影一口,狠狠的。一股铁腥味渗进两个人的嘴里。
孙天影疼得僵了一下。两人的嘴唇分开了。
“我不明白你,顾恺嘉,”孙天影擦了下嘴角,看着手上的血渍,抬起头,“你在想什么?”
“我想问你同样的话,你在想什么?”顾恺嘉靠在树上,血液的味道还残留在他嘴里。接吻造成的窒息,让他脑袋眩晕,胸口起伏不停。
“我在想什么,你很明白。”孙天影说。一瞬间,他又显得平心静气,游刃有余,让人很想揍他。
他们站在森林里面对望着,其他人已经喝醉了,笑声很高昂、很遥远,显得这儿更加安静。
“我,只是,要,”顾恺嘉一字一顿,“一个理由。”
虽然自己知道,孙天影能解释的话,早就会解释的。但,自己偏要他给出来。
很长的沉默。
孙天影笑了一下,拇指抚了抚上唇:“如果你非要问——我当时玩够了,不想玩了。”
顾恺嘉眨眨眼。
沉默持续了三秒,他的瞳孔渐渐放大,冲上前,一把揪住孙天影的衣领,抬起手。
但是,孙天影并没有打算还手或遮挡,他双手踹在兜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恺嘉的反应。
顾恺嘉愣了一下,放下拳头。
“你不相信,对吗?”孙天影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或许因为夜里太暗,灯光太远,他漆黑的眼睛,显得更黑、更深邃了,光在其中流动,甚至显得有点疯狂。
那时,顾恺嘉每天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自己有什么不好吗?无趣,无聊,内向,不爱说话,像是孤独症患者。
后来,他以为整件事都是骗局,或者是自己疯了之后的一个梦境。那个人是不能抓住的,所以,上天给他一个美梦,又让他快速地清醒,或许这是一种保护,在和他真正建立关系后被他抛弃会更加痛苦。好歹自己被抛弃,是在那之前。
后来,再对其他人有淡淡的好感,也不再敢离得太近,他太害怕了。
有时候,姑姑做家务时放着狗血电视剧,他在卧室里躺着,听着声音。恶婆婆把自己儿子囚禁起来,拿钱让穷苦的女主走人。他想,难道是他爸爸发现了他俩的事情,把他囚禁起来,搞什么指腹为婚?
他又担心孙天影其实是死了。
可自己觉得,孙天影那样聪明,又那么自由,他只要想再找到自己,就一定有办法。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要了。
后来,这事变成了一次次噩梦。不必切实地梦到,哪怕是触及它朦胧的轮廓,都感觉心上压着什么东西,喘不过气来。他如愿考到渝州最好的高中,稍稍没那么内向了,认识了新朋友,埋首在学习里,照样受老师喜爱。但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梦见他,醒来,感到泪痕把脸绷得很紧,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大学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情哭,也感觉自己把他淡忘了,或许,能好好谈一场恋爱,做一点点像初中和他离家出走那么疯狂的事情,但顾恺嘉发现,自己变得自由了,因而很多事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不能做”,自然谈不上疯狂。他答应过别人的追求,但恋爱不能超过三天,就自己想要分手。“不是你的责任,只是,我就是……进入不了一段关系。”他擅长的,仍然是去图书馆读书,埋头写论文,被同学吐槽想卷死所有人,但其实,自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已。
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单一和无聊的人,像是一直在同一轨道绕行的星球,有人轻轻带他飞出了逃逸速度,他就永远记住了那种感觉,没有人再给他同样的感觉,他就不觉得那是在恋爱。然后,那个人消失了,自己回到原轨道上,永远无法复刻当时的经历,只是带着记忆,继续自己漫长而无聊的绕行。
自己绝对不会原谅他。
但是,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第14章 第一次
“我信。为什么不信?”顾恺嘉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
黑暗中,孙天影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恺嘉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坍塌,因而,头脑变得更加清醒。
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孙天影,低声道:“是现在又想玩了吗?”手碰了碰对方两腿之间。“是想要这个吗?”
孙天影后退了半步,顾恺嘉跟了上去。
被捏住的一瞬间,孙天影震了一下。然后,他笑了,“你觉得我想要的是这个吗?”但他没把顾恺嘉推开。
两个人靠得很近,侧脸对着侧脸,不用看对方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轻轻打在彼此的肩膀上。
将手冲洗干净后,顾恺嘉抬起头。
镜子中,只有背后的一小片草坪在灯光下照亮。人脸埋在深深的黑暗里,眼神和表情,什么也看不见。
孙天影是过了一会儿回来的,衣衫整齐,甚至还有些体面。他一坐下就端起酒杯继续喝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散场的时候,他俩仍然坐着同一辆车。
到了楼下,走进电梯,顾恺嘉按了十七层,孙天影将手揣在兜里,站在他身后。顾恺嘉不想帮他按十八层。
电梯一开,两个人都走了下来。
“顾队是不是应该负责到底?”孙天影在他身后问。但也是那种“你答不答应无所谓”的口气。
顾恺嘉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想玩了——”
他飞快走到门口,砰地关上门。
室内很黑,很安静,只有波波咕噜噜地跑着滚轮的声音。
他走进卧室,倒在床上,感觉浑身虚脱。
手机震动了一下。
孙天影发了条微信:
“顾队,开一下门。”
后面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一只兔子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表情包。
顾恺嘉没理他。
手机又震动起来。
“忘带钥匙了,收留下你无家可归的下属。”
他一搬来就换了指纹锁。但孙天影实在爱这么玩。就跟人明牌。答应了,那就是你的责任,宁愿做个傻子也要上他的直钩。
顾恺嘉把孙天影的微信调成免打扰。然后,打开窗子,拉下窗帘,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漆黑天花板上灯的轮廓。
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搞不懂所有人,更搞不懂这个人。
但下一秒钟,脑袋像过电似的,突然想通了。
你要玩玩,难道我就不能——玩玩嘛?试着没心没肺一下,试着做个用完别人就扔的浪子。
自己那么患得患失,但对于这件事,从来没有得到的,当然也没有失去的。说不上患些什么。
孙天影如果真如传言中有那么多女朋友,还想随便和自己来一下,那至少,自己……不讨厌他,非要衡量的话,也并不算吃亏。
他拿起手机,回到:“过来。”
敲门声在下一秒就响了起来,顾恺嘉走出卧室,打开门,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和他比谁更不把谁当回事。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黑暗中,他被紧紧抱住了。
抱得那么紧,顾恺嘉心想,我又不是下一秒会消失掉。
一切都有点出乎预料。
两人在卧室躺下后,顾恺嘉打开了灯,温暖的黄光把卧室铺满。孙天影顿了一下,把脸从顾恺嘉的脖颈处抬起来,他皮肤很白,脸红得很明显,眼里闪着光。
“第一次,很害怕吗?”
顾恺嘉没说话,有点入神地凝视着他,忘记自己今晚的角色是当一个玩咖。
“我其实也是第一次。”孙天影煞有介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顾恺嘉已经对他的胡说八道心平气和了。
“是真的,”孙天影说,“和你的第一次。”他俯下身子,要亲顾恺嘉的嘴唇,顾恺嘉别过脸,吻落在了嘴角。
……
清晨醒来时,窗帘仍飘荡得高高的,汗水已经干了,发根却全湿透了。
顾恺嘉浑身酸软,他撑起身子,听见孙天影在客厅打电话。
“哦,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到时我们找出证据,你就把鉴定意见拿出来。我调回来,李越只能退位让贤,所以你小子要翻供或者不敢照实说,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早点看清局势,站到我代表的正义一方……是吗?他现在这么嚣张?……没事,明年就回来救你们于水火。”
顾恺嘉走出了卧室,孙天影看了他一眼,把一片面包放在夹着牛排和煎蛋的三明治上,“不说了,拜拜,我老婆起床了,我要给他弄早饭——
“你——”顾恺嘉哽住了,“是谁?”他脑袋里乱得很。
孙天影挂掉电话,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牛奶,“哦,小刘,总局的刑技。他说自己也提出足迹有疑点,但李越,我之前的队长,上次交接时你见过的——没有在意,急着跟王局邀功呢。当然,小刘的技术也没到马玉的程度,说服不了李越。”
确实,单靠现场足迹无法完全确定嫌疑人的特征,温阳阳只是从脚印深浅和球鞋品牌大致推断是年轻人的脚印。李越大概认为足迹和王祥的球鞋已经比对上,没有必要再质疑吧。
“小刘到时候站出来,会有麻烦吗?”顾恺嘉喝了一口牛奶。
“没事,李越整不了他,我有办法的,”孙天影把餐盘推到顾恺嘉面前,眼带微笑,“有点晚了,快点吃。今天我开车吧。”
七点二十了。闹钟在十分钟前就该响的——可能被他关了吧。
顾恺嘉双腿和腹部还残留着浓烈的感受,他不能坐下来,只好站在餐桌旁,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怎么样?”孙天影问。
“还可以。”顾恺嘉迟钝地嚼着。其实很好吃。
孙天影走过来,给顾恺嘉扣上衣领,遮住斑驳的吻痕。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脖子。
但顾恺嘉没有看他的眼睛。
第15章 “凶手”的葬礼上
开车到澜川县,需要两个小时。
他们要去参加王祥的葬礼。
前一天,顾恺嘉本准备加紧调查案件线索,他甚至把那晚的荒唐事放在一边,不顾尴尬,和孙天影呆在会议室梳理案情。
现在,能有开去澜川参加的葬礼的“闲情逸致”,是因为重案队所有人都加入了调查。
他俩在会议室时,温阳阳突然冲了进来,说早就知道他俩在调查李宏信案,不让她加入,她就跟顾恺嘉没完。
她推开门,小易、小延子和向珂都站在门外,像被遗弃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顾恺嘉。
“我们是一个团队啊顾队,竟然这么不够义气,就带他玩。”温阳阳很生气。“好歹也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吧。”
“后到也拦不住顾队最喜欢我。”孙天影手搭在靠背上,晃着椅子两条后腿。有戏可看又让他兴奋起来了。
“少来,算辈分你都要排在老五了——我才是正牌大师姐好吧。”
小易委屈得脸红脖子粗:“顾队,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你是怕我们去告你吗?”
顾恺嘉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们。
等到重案队围坐成一团,顾恺嘉打开了投影仪,再次望了望自己的队友。
“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调查吗?这是违反规定的。”
“好啦,要死大家一起死。”温阳阳说,“大不了张局把我们都开了,我还乐得找份清闲工作。”
“你说呢?都到这份上了。”小易道。
“我当然跟着队长。”小延子道。
向珂点了点头。
顾恺嘉把大家看了一圈,没什么表情。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他拿着翻页笔,点开了第一页。
是监控录下的所有嫌疑人的截图。包括王祥在内。
“一开始,我们把注意力太过太集中于运尸的可能性。花了很大力气,在视频里反复出现的人物中搜寻可疑人员。
“但我当时忽略了,校医院外围监控只有两周的保存期限,也就是,如果犯罪嫌疑人在两周前便带着一部分尸块提前冷冻在校医院,就可以卡住这个时间点。如果他有同谋,之后将尸体剩余部分运进去就可以。所以,分批次运尸,反倒不是确定嫌疑人画像的重点。
“重点是,首先,谁能这么精准地知晓监控保存的时限,而且有机会接触医院涉案房间的钥匙?大概率是医院内部人员,或者至少经过长时间蹲点。
“其次,现场勘察,”顾恺嘉看向小延子,“我们在顶楼的储物间的墙壁上发现了一滴油脂,是食用油,根据氧化程度,是在案发前一周留下的。这个房间留下了一个疑点:除了这滴油,这件房间里的足迹、指纹,都被打扫得干干静静,连门外锁上的指纹都被抹掉。这反常的地方,正是一个关键线索。试想,什么情况下,有完全清理现场的必要性?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清理到如此程度?可以假设:是怕被人,特别是能提取细微痕迹的人——警察——发现。这是渝南大学新校区,校医院没有发生过其他案件,或许可以假设,这个房间和这起案子有关联,嫌疑人是怕警察查出这起案子的线索。”
小延子羞红了脸。他只是用紫外灯大致照了照这件屋子,觉得挺干净,就直接排除了房间和案件的联系,汇报时,也只是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所以,油脂氧化时间的区间、嫌疑人对痕迹的清除,加之排除监控里其他人存在运尸行为,可以假设:这起案子还有另一个犯罪嫌疑人。”听到这里,除了孙天影外的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这名嫌疑人可能会把运进来的尸体放进冰箱,也可能是杀害王祥的嫌犯,并且,必须在警察到来前逃出医院。但是,他过于频繁地医院在医院内部活动,为什么没有留下新鲜的痕迹?只需要一个条件成立就可以——你们还记得罪案当天的情况吗?”
顾恺嘉顿了顿,看向温阳阳。
温阳阳一拍脑袋:“天哪,那个——报案的张阿姨!”
张阿姨说,自己例行打扫了走廊后,才发现了尸体。
是的,就算嫌疑人1穿着鞋套行事,留下的痕迹也可以被刑技提取,所以,需要第二人,把所有痕迹一起清理掉。
大家面面相觑,满心喜悦,感觉中了大奖,终于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再补充一点,”孙天影道,“张阿姨刚好趁着案发当天来上班并报警,或许因为:一,清除痕迹,二,为了排除自己分批次运尸的嫌疑。但她带来的工作箱里很可能就有剩余的尸块。”
向珂道:“但是……总局的验尸报告将尸体分成了三组,三组分别在不同时间解冻。”
顾恺嘉把投影笔给孙天影,孙天影换到医疗废物清运车那一页——那是他单独调查的一条线索。
视频里,司机把一个带把手的纸箱子搬给老廖,老廖提进了医院里。
“我们询问过这个司机,他搬运的是明洁公司购入的脉冲消毒器,张阿姨和他关系很好,委托他顺路带来。”
明洁公司是香湾市一家家政公司,业务范围广布全球,最近正在进军智能家电市场。公司也承包医疗废物处理业务。
“消毒器的机芯可拆卸,我们在原地查看过,里面的空间完全可以容纳细小的尸块——珂姐,是不是有一组解冻时间一致的尸块,总体来说比较细碎?”
向珂回忆片刻,点了点头。
“我还有个问题……嫌疑人卡了监控两周删除的bug,又能怎么逃走呢?再待两周吗?啊,不对,当时我们已经彻查整个建筑了啊!”小易问。
孙天影继续道:“至于这个问题……阳阳,还记得公寓茅台酒失窃案吗?嫌疑人是专业攀岩运动员。他偷酒后用攀岩绳爬上楼顶,又从顶楼坐电梯逃走,所以楼道监控并没有找到在案发现场的同楼层离开的人。”
顾恺嘉心想,虽然自己完全没给孙天影解释,对方也一句不问,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猜了个十七八。
温阳阳瞪着眼睛:“啊,你是说——这个案子的嫌疑人也是个攀岩运动员?!”
顾恺嘉顿了顿,笑了一下:“我问过攀岩教练。攀爬需要人持续发力,对核心力量、手臂耐力都有要求,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普通人完全可以掌握下降动作,只需要单手控制绳索、双脚轻点墙面就能保持平衡。可以假设他是这样逃走的:嫌疑人1在作案后,用攀岩绳从监控盲区逃走。第二天,嫌疑人2在警方来临前收走了这条在监控盲区的绳子。”
“嫌疑人2就是清除痕迹的张阿姨……”大家低声道。
“天哪天哪天哪,”温阳阳道,“要把总局的脸打疼了!!感觉这个案子能让我们扬名立万,载入史册!!!”
“阳阳,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的。”顾恺嘉说。
“别半场开香槟啊阳阳女士。”孙天影说。
温阳阳对孙天影比了个stop:“闭嘴,让老娘高兴一会儿。”
顾恺嘉想,还是有极为矛盾的东西在里面。
这个案子的每一步,可以说是每一步,都处心积虑,仿佛有人精心安排着,却控制不住在细节上出了差错——正是完全清除楼顶小屋痕迹这一招,招致了自己的怀疑。
马玉的鉴定也是个意外因素。据孙天影说,总局因为刑技不能通过足迹给出嫌疑人的清晰画像,后续,他们也将倒模寄给了北京最权威的足迹鉴定专家。但是,鞋底干净,足迹太浅,专家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只说步幅稍显奇怪,脚趾发力程度更偏向青年。实际上,专家的鉴定结果仍然不利于王祥。如果自己没有将倒模寄给马玉,或许案发现场的足迹,真就被扣死给王祥了。
如果犯罪嫌疑人想得那么周全,为什么要清除这间小屋的痕迹?这一招太蠢了。
除非——
但是,为了让所有人专注目前阶段的调查。顾恺嘉不打算把后续的怀疑说出口:“好了,目前所有的真相只止步于怀疑,我们的推论可能能自圆其说,但实际证据却并不一定能支持。现在必须在七个工作日内向总局提交异议报告,我们就分三路寻找相关证据。小易,小延子,你们去调查张桂芳,也就是张阿姨的丈夫去年是否离开广东,具体的行程如何。阳阳,再去详细调查一下张桂芳的背景,仔细查她的儿子在09年~10年的经历,为何会自杀。向珂——”
向珂盯着他,好像好奇哪里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查一下之前跨国验尸的先例,收集起来,分析一下我们和美国DNA跨洋送检的程序有没有什么漏洞。”
向珂点点头。
顾恺嘉唯一会看的电视剧就是刑侦剧。看多了这类美剧,他总觉得那里的警察不是真的很废,就是被买通了。真正有本事的都会被孤立或开除,要么就是法外之人。
而且,他无凭无据地觉得,亲戚隐瞒身份这么久,一直不愿合作,突然选择送来李宏信的DNA配合调查,实在不大正常。
虽然自己更相信理性,有时又不得不承认,直觉往往比理性更准确。
孙天影看着顾恺嘉:“我俩呢,顾队?好像没有任务分了,要不去拍反诈宣传片吧?”
“……”顾恺嘉懒得理他,他掏出手机,看着陈丽萍发来的十多条语音。
又有一条新的来了,顾恺嘉转成文字:
“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了,祥祥肯定希望你们能来的,只有你相信他们。”
顾恺嘉想了片刻,还是回了一句:“好。”
“陈丽萍明天要举办王祥的葬礼,她想让我们过去。”
孙天影叹了口气。“好吧,我也想体验一下有且只有两个警察会出席的葬礼。”
到达澜川县,他们又开了很久的车驶入山区,天阴沉沉的,长江泛着银灰色,远看,像是凝固的水银。
顾恺嘉平时话就不多,今天不仅不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给自己了。
孙天影沉默地开着车,感受到顾恺嘉气压低得可怕,说话、开玩笑、谈正事,他一概不搭理,而且威压感极强,再去招惹他,大概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前天晚上,第一次发生关系后,他只是显得稍稍有些迟钝,仿佛没回过神来。好在第二天重案队都来支持他,他也沉迷于安排工作,又或者上述原因都不成立,纯粹是反射弧太长。那一天,他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
可昨晚,他俩又上了床。
顾恺嘉的精神就此崩溃了。
昨天,重案队每个人都忙到了半夜十二点,他俩到小区后,从在楼下买避孕套,到继续上顾恺嘉家去,至少都是心照不宣的。
第一次,沙发上那次,甚至是顾恺嘉主动的,他急切地脱去警服,扯着自己的领带,让自己压在他身上。
后来又去到床上,结束后,顾恺嘉脸色通红,重重喘息着,脸一半陷在枕头里,另一只眼睛在灯光中望着自己。然而,自己想凑过去继续温存时,他仿佛突然清醒了,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背过身,自顾自地缩在床沿,背影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窗台上,灯光中,能从倒影中看见他的脸。
他睁着眼睛,好像在流泪,但也看不真切,或许没有。
天太暗了,灰色的云朵翻滚着,雨一阵阵地下,大白天穿行在山间,顾恺嘉坐在副驾上,头疼似的,用手撑着前额。
沉默持续得太久,顾恺嘉像是灵魂出窍了。
大清早,他们从床上起来,他就是这副样子。
“不行。不能这样。”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听见顾恺嘉轻声道,“我——做不到。”
“不行什么?”孙天影正专心驶入一段泥泞的山路,树荫铺天盖地地带来了黑暗,他打开前灯,细长的雨像银针似的在车前的光中跳跃,把四周衬得更加黑暗。
“那种关系。”顾恺嘉仿佛在梦呓“……不行,不能继续了。”
“那种关系,哪种关系?”孙天影看了顾恺嘉一眼,努力不把注意力从路上偏离开。车在泥泞路上颠簸,极不稳当地颤抖着。
顾恺嘉没说话,片刻后,他又轻声说,“不要那样了,我们不要——上床了。”
开过一段不稳当的路,终于又稍微平坦一些后,孙天影说:“顾恺嘉,不上床,那我们要干什么?我们是恋爱又不是出家,难道跟你修仙吗?”
顾恺嘉怔怔的,孙天影语气温柔了一些:“你是要我正式提出跟你交往吗?没问题,我现在就问,你愿不愿意——”
“没必要勉强你自己。”顾恺嘉打断了他,“是我的责任,是我受不了了。或许你可以,但我不行。”
一阵沉默。
“勉强我自己……‘或许你可以’……”孙天影重复着,笑了笑,“我勉强了什么,可以了什么,顾队,麻烦中译中一下,我听不懂。”
孙天影从来不会直接发火,或说,他从不把自己的火发在台面上,却很擅长让对方气死。这或许是顾恺嘉见到他以来,他第一次真的生气,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爆起,转弯猛地要把人甩出去似的。
顾恺嘉看着快速后退的、黑暗的、树影斑驳的窗外。“算了,回去再说清楚。”
“不用,现在就说清楚。”孙天影说,“有问题当下解决,好吗?告诉我,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什么,你心里很明白。”顾恺嘉说,“解决不了,我就不能继续。”
孙天影沉默片刻,望着茫茫的前路,“好吧,如果你是这么想的。”
顾恺嘉冷冷地道:“我是这么想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予解释。我就永远没法迈过那道坎。
没有说开的关系,只能是肉体关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没有什么问题。”孙天影突然心平气和起来,“好了,分手快乐,顾队。两天,我这辈子破的新纪录。”
一瞬间,导航提示进入了镇子,暴雨突然哗啦啦地降下来,天地间顿时灰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16章 “凶手”的葬礼下
在一片黑暗中,他们终于看到一点颜色——两个橘红色的轮廓,幽暗中的火焰。雨如瀑布一般流过车窗,火焰像在水流中跳动。
顾恺嘉降下窗,仔细看了看:“停车。”
是陈丽萍和另一个人,两人穿着橘色的雨衣。看见顾恺嘉到了,陈丽萍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慰藉,她身旁还跟着一个人。曾给他俩算过命的小道士——成光。
“这个雨,还能去下葬吗?”孙天影收起伞,走进陈丽萍在院里搭起的灵棚。所有东西都脏兮兮、灰扑扑的,白炽灯照着正中央的遗像,遗像前摆着香炉和一点瓜果。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灵棚上,震得人脑袋生疼。
“我也不知道,”陈丽萍无助地看着成光,“小师傅择日选了今天。可以吗?这个大雨。”
“啊,应该可以吧。我……”
“话说你小子怎么在这里,”孙天影打断了他,“哪儿都有你。”
“这个,当然是我价廉物美又有爱心,”成光心虚地笑了一下,“再说,真的是缘分,案发现场我去过,陈阿姨又刚好住我出租屋隔壁,愿意照顾我生意嘛。”
“哦。”孙天影看上去没什么兴趣。
成光心想遭了,今天碰见这警官心情不好。
这时,顾恺嘉走进了棚屋。
黯淡的灯光照得他脸色煞白,睫毛的阴影扑在面颊上。
他摘掉淋湿的眼镜,又抬起眼,眼睛大而空洞。手里的伞没撑开,衬衣湿了一大片,头发贴在脸侧。
孙天影看了顾恺嘉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成光望着顾恺嘉,心想,这一个警察,又何止心情不好啊。
王祥已是官方公布的犯罪嫌疑人,照理说,只能偷偷埋葬,但陈丽萍这次回老家来,坚持要搭灵棚祭奠,招来村里很多非议,同村办丧事的人不接这个活,她便跑到邻村请了人。
村里人路过,看着院子里那个高高的顶棚,都指手画脚道:“杀人犯居然也办葬礼啊。”他们三三两两在院墙下聚集,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陈丽萍听不见。但暴雨掩盖了所有的喧嚣。
顾恺嘉擦干眼镜,又戴上,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清晰起来。
大概是王祥在大学时拍摄的照片,中分短发,下撇的眉毛,涣散的眼神,抿住的嘴唇对世界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顾恺嘉想,确实很像抑郁症患者的眼神,好像无论世界有多么美好,他也只能待在内心的黑洞里。
还未确定嫌犯,身为警察来祭奠他,似乎不太对,但为了安慰陈丽萍,两个警察还是给王祥上了香。
他们在灵堂坐了一会儿,顾恺嘉提出要看看王祥的房间。陈丽萍便把他们三个带了进去。黄漆木门,简陋的家具,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上,贴着一排奖状,和火影、七龙珠的海报。陈丽萍给他们翻出王祥童年时代的作业本、日记,收集的糖纸、笔芯和卡牌,她自己坐在床边翻着相册,絮絮叨叨地嘟哝王祥小时候是多么乖,帮父母种田打杂,只有初中学坏了一短时间,但父亲肝癌走后,他就开始洗心革面,好好学习,想着要当一名医生。
但是,他得了抑郁症,而且没有告诉自己。
“我对不起他,他都已经这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丽萍合上相册,失魂落魄地念叨着。
三个人都没说话。
暴雨一直下个不停,没法上山,陈丽萍便坚持留他们吃晚饭,她起身去灶台忙碌,剩下他们三人在房间里。
生锈的窗棂外,绿意盎然的后山看上去阴森森的,雨一直拍打着窗玻璃。
顾恺嘉拿起王祥的日记,绿皮的封面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三年级(2)班王祥。
他翻开日记本。
“2003年4月2日心情哭
夏小强逮了吗za拔光了它的腿。我pa在桌上哭了很久。”
“2003年5月20日心情后悔
宋锐和王鑫说常旺身上很chou,说他没有朋友。常旺说,王祥是我的朋友,宋锐和王鑫就当面问我:王祥你是他的朋友吗?我不敢承认,怕也被他们qi负。我想对常旺说:对不起。”
虽然言语幼稚,但这种敏感、哀伤而道德感极强的气质,莫名的,让顾恺嘉想起了一个在遥远记忆中的人。
那人的日记本,他一直保存在家里。
他再也不能把那个人定义为“朋友”了,就像不能把孙天影定义为“恋人”。但即便这样,顾恺嘉觉得,他和王祥是最无法去害人的那一类人。即便……他伤害过自己。但那时候,他大概已经精神崩溃了。自己也早就原谅他了。
“2005年11月23日心情哭
学校门口有个摆tan卖东西的老奶奶,她卖的东西有米花、ju子和花生。我每天买她的米花。不好吃。买了我就放在家里柜子上面,放成一zuo小山。但我还是每天都去买。她那么老了为什么还在门口摆tan呢?我想到就很伤心。”
老师在这一则日记下面写了评语: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要老是伤心,多看看美好的东西!生活其实很美好!
顾恺嘉合上了日记本。
孙天影和成光在床边翻王祥的数码宝贝卡和水浒英雄卡。
“他有四张林冲欸,”成光说,“林冲很难收集的,我吃了好多袋小浣熊才抽到一张。”
“我的水浒卡都是扇牌赢别人的,把全班男生的林冲都赢过来了。”孙天影抬头,看顾恺嘉呆呆地拿着日记本,“你看完了吗?给我看一下。”
他的手快要触到顾恺嘉的手时,顾恺嘉很快避了避。
孙天影愣了一下。
成光看看顾恺嘉,又看了看孙天影。
吃完饭,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暗。一行人爬上了祖宅后的山坡。阿姨捧着骨灰盒,两个警察拿着铁锹,成光拿着罗盘,罗盘的针头在不间断地轻微下沉。大雨后,后山全是泥泞,每走一步,脚都会深陷在泥土里,抬起脚,又带出一股雨水味的草木气。树枝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觉得像是夜晚。
他们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成光选好的地点。
一阵风吹来,叶片上的雨噼里啪啦打在他们头上。
“等等,”成光轻轻碰了碰左耳的耳钉,很专注地低下头:“他在说话。”
他摸着耳钉,侧着耳朵,仿佛在认真倾听。
孙天影鼻子里轻轻哼笑一下,尽力忍住不吐槽。
风一直微微吹着,让人脊背发凉。过了一会儿,风停了。
成光清了清嗓子,他谁也没看,望着天空:
“阿姨,王祥在说,他不是罪人,谢谢你相信他。他没有太深的怨气,也不在乎能不能还他清白,因为,他和这个世界再也没关系了。他只希望和你好好道别。他说,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再找个老伴。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陈丽萍怔怔地盯着他,好像没听懂,片刻后,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就这么哭过去了,流泪似乎变成了很机械的事情。
平时,两个警察都会制止类似的封建迷信行为,但他们认为成光装神弄鬼只是为了安慰陈阿姨,便都没说什么。
“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没有沉冤昭雪之前,我先暂时把他埋在这里。等他拿到清白后,我再过来一趟,把他移到之前看的那个风水宝地,好吗?”成光说。
陈丽萍点点头。
埋下骨灰盒后,四个人都在旁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山下走。
离开时,成光拜托两个警察顺便他捎到市区,顾恺嘉和陈丽萍走在最前面,孙天影和成光稍后一点。
成光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也很能看活人的事,警察同志是不是要顺便看下感情?你们带我回去,就收个友情价五十块。”
“不需要,”孙天影说,“我感情生活好得很,再说你还想收钱?嫌疑人目前跟你描述的一点不搭,你误导警方,我还没找你售后理赔呢。”
“是吗,孙警官,感觉你很挫败喔。”成光望望顾恺嘉,又回望孙天影,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
孙天影哽住片刻,随后朝成光微笑道:“少管闲事,不然奖励你一个组织迷信活动罪,让你进局子一日游。”
成光叹了口气:“说实话,警官,我是过来人,有些事,错过了可别后悔一辈子,我最近就错过了一单大生意,有些话,当时没说开,搞得我现在后悔死了,但又有什么办法?我自作孽,”他叹了口气:“你是警察,我是道士,别人的事见得多了,自以为清醒,但是自己,当局者迷——”
孙天影打断他:“你小子怎么回事,对我说教起来了?”
成光立即道:“不敢不敢,有感而发。”
孙天影沉默片刻,凝视着顾恺嘉的背影。
顾恺嘉正和陈丽萍说着什么,陈丽萍焦色的双手握着顾恺嘉的手。她的眼睛哭得浑浊了。顾恺嘉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大概在说案子调查的进展,走近他俩的时候,孙天影听见顾恺嘉说:
“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车开走了。陈丽萍孤独的身影被甩在身后,她还要为王祥守灵。
坐上车,成光感到前面的空气快凝结了。
他打了个冷战,这哪里是车,简直是冰窖,早知道就去镇上赶汽车算了。
顾恺嘉深深吸了口气。
一整个下午,绝望的窒息感,像黑色海洋一般将他淹没了。
他打开姑姑的微信。
“还好吗?今晚过来陪你。”
过了一分钟,一条语音发来,他立即转成了文字:
“啊,怎么啦?不用,护工在呢。我没什么事。”
“我想过来。”
自己还能陪她多少天呢。或者,换一种自私的说法,她还能陪自己多久呢。
“不需要。你最近那么忙,有时间好好在屋里睡觉,在我这里睡不好。”
“没事,我不太忙。”
“今天怎么了?我说了,有护工,你过来干什么?来了看你累我也难受,下班早,就回去好好休息。”
姑姑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顾恺嘉退出微信,望着窗外。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姑姑需要人陪吗?我跟你一起到医院。中途可以换人守着。”
顾恺嘉没回答。
成光来回看着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顾队,”孙天影望着前方,“好聚好散,你也不用这样冷暴力吧。”
顾恺嘉沉默片刻:“孙天影,你不必这样。”
“又来了。‘不必这样’,你的意思是,我是装出来的,顾恺嘉,你觉得我到底是怎样的?我真想知道。”孙天影笑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真的知道。”顾恺嘉望着窗外。
成光偷偷蹭到车子边缘,又往下梭了梭,努力让两个警察在后视镜里看不见自己。
“噢,是觉得我随便谁都可以?你可以调查我的行踪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看看我是不是女朋友轮番换,天天和一堆不三不四的人去会所——另外,”他望了望顾恺嘉,“上完床就反悔的也不是我。到底是谁在随便玩玩。”
成光汗毛竖起来了。
“你们也别真忘了这车上还有人啊?!!”他在心里呐喊着。
“是我后悔了。”顾恺嘉说,“是我又当又立。是我的错。所以我想结束错误。”
“错,误——好吧。”孙天影望着前方,又笑了一下,“错——误。”
窗外的黑暗更浓重了,只有路灯黯淡的光偶尔照亮车内人的脸。后半途路程中,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达市区时,成光火急火燎,要他们在四周荒无人烟的一栋烂尾楼前把自己放下,两个警察心不在焉,也没问他在这个可疑的地方下车是要干什么。
停好车,上电梯时,顾恺嘉按了十七楼。孙天影随后伸出手,按了十八楼。然后,和平常一样,站在顾恺嘉身后。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七楼,一对夫妻走了进来,两个人逗弄着女人怀里的小孩,十三楼,他俩笑嘻嘻地走了下去。
电梯里又只剩他俩,气压继续沉下去一点点。
叮——十七楼到了,门缓缓打开,楼道灯没有亮,走廊黑漆漆的,顾恺嘉走了出去,时间仿佛调慢了速度,而背后那个人毫无动静。
电梯门渐渐关闭,地板上,那一窄溜的光在渐渐变细。
结束了。顾恺嘉想。
第17章 要不要原谅他?
下一秒,“砰”的一声,那道光展开了。孙天影把电梯门一挡,快步走了过来。
顾恺嘉转过身,孙天影搂住他的腰,将他半抱起来,抵在墙面上。顾恺嘉抱住他的背,手指深深扣进他的皮肤。两人的嘴唇紧紧合在了一起,仿佛在撕咬什么,把对方咬得又狠又疼,没人愿意先行服输。
顾恺嘉先受不了了,他揪住孙天影后脑勺的头发想将他扯开,孙天影死死钳住顾恺嘉的后脖颈,手插入他半湿的头发中,仿佛想把他的脑袋嵌到自己身体里。
顾恺嘉扯不开他,又开始猛推他的肩膀,孙天影试图抓住他的手,两个人扭打起来。
昏黄的走廊灯随着他们的动静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熄灭。
最终,孙天影终于拧住了顾恺嘉的双手。他累得气喘吁吁——控制犯罪嫌疑人都没这么累人。
“顾恺嘉,认真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顾恺嘉望着他。
两个人重重地呼吸着,喉咙又干又涩,半晌,都咽了咽口水。
声控灯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发出一点微光。
“你要我给一个答案,对吗?”
孙天影直直地凝视着顾恺嘉。
顾恺嘉:“是的。”
他们俩始终盯着对方,目光没有移开。像是警察和最凶恶的罪犯间的博弈,第一眼的对视就可以决定谁更强悍,更进一步的逼视就可以看出谁在撒谎。谁避开就是输家。
十年间的很多东西,在如今的对望里翻涌。
“你是警察,知道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顾恺嘉瞳仁动了动。
孙天影短促问了一句:“是不是?”态度是温和的,语气却像审讯时那样不容置喙。
顾恺嘉顿了顿,不那么情愿:“是。”
“那就好,”孙天影仍然紧紧拧着他的手,“那我……像这样告诉你:这个事情,在我自己这里还没过去。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原因,但是,不是现在。”顾恺嘉想开口,孙天影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其实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我自己还没法面对,就没法让你陪我面对。”
他的语气仍然非常温柔,但手拧得极紧。顾恺嘉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掉了。
但有种感觉,坚硬的壳剥落了一点,只一点点,但是,刚好,只需要这一点。
顾恺嘉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确认自己不是因为心软,也不是因为绝望——像船怕失去停泊的港口,而非要临时给自己找一个锚点。
他输了,他移开眼神:
“那我,也像这样告诉你:这个事情,我也没有过去。”
孙天影皱了皱眉,眼睛闪出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还没成型,顾恺嘉便道:“但是——”
顾恺嘉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口,但孙天影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果用一根线,将笔记本从中间划开。左边写上:“我可以原谅他”;右边写上:“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然后在每一边写上理由,初中时的顾恺嘉,可以在脑海里把左边写得很满很满。
右边一直是些不成立的假设,所以,到最后,只留下一片空白。随着一次次等待、失望和绝望,只有标题越来越清晰。
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他疯狂拨着孙天影的号码,回应他的,只有关机的提示音。
他没想到他们就是这样结束的。这样简单又潦草。他在公园门口等到傍晚,看到对面的商场来来往往的人,直到双眼模糊,然后,他冲回家去找姑姑要钱,甚至不顾姑姑的训斥又跑出门,打车到他家去——
但他被堵在了小区门口。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开学,家里电话响起,他都会抢先去接。但永远都不是那个人打来的。
让他现在从左边那一侧找上一条,证明“其实他喜欢我,只是真的有难言之隐”,像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可回忆还是跟走马灯似的,叫嚣着,让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开始,再试一试。
他俩从三亚回来那天,姑姑大发一通脾气。
孙天影料到顾恺嘉会被教训。把他送到家门口时,向姑姑解释说,顾恺嘉其实一路上都在帮自己预习高中功课,甚至还绘声绘色地举例,说顾恺嘉如何教会了他指数函数、立体几何。简直像是两个有上进心的中学生,抵御不住学习的热情走到一起。旅游是为了找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以便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
孙天影撒谎向来逻辑严密。哪怕姑姑翻开高一数学查证,他也不会露馅的。
姑姑被说得有些动摇,但当她瞥向顾恺嘉,发现顾恺嘉垂着眼睛,像被主人抓包的小狗,立即了然于心,客气地对孙天影说:知道了,你早点回去吧啊。
下一秒,她就把顾恺嘉扯进来,关上门,掏出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飞得呼呼的,顾恺嘉的屁股一阵火辣辣地疼,但他咬住牙,打死不发出一点声音。
被揍得厉害时,敲门声又响了,孙天影在门外现编了一套说辞,声音有些着急:阿姨,是我父母安排的旅游,他们以为您知道,有大人陪同其实挺安全的,不然让我妈妈给您打个电话?
姑姑不为所动,气喘吁吁地喊道:没什么的,不用电话,同学你先回去吧啊。
手上动作不停。
挨一下,顾恺嘉就疼得浑身颤一下,但他知道自己真的错了,站得一动不动,老实挨揍。好在有人在门外陪他挨揍,不至于那么无助。
姑姑去上夜班之后没多久,敲门声响了。顾恺嘉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门。
炸鸡的香味飘进来,孙天影手提着肯德基全家桶站在门口。
顾恺嘉从来不被允许吃垃圾食品。说馋倒也算不上,但他一直好奇肯德基是什么味道。
上一秒还在为他买好吃的安抚自己而感动,下一秒,就看到孙天影的眼神在扫自己的屁股:“伤得严重么,脱掉裤子我看一下?”
顾恺嘉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想什么呢,我是在想,需不需要给你敷药。”
顾恺嘉怀疑地看他一眼:“不需要。”
“这是什么眼神,”孙天影一副沉痛的样子,“我关心你,你以为我耍流氓?伤我的心了顾恺嘉。”
顾恺嘉轻轻吐槽:“你不就是想耍流氓么。”
顾恺嘉带孙天影进了自己的房间,孙天影坐在床边,顾恺嘉屁股太疼了,只能站着。
孙天影圈住他的腿,朝上打量着他。他瞳仁随时都像在转念头,但此刻,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顾恺嘉,看不够似的。
“一直盯着我干什么。”顾恺嘉将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地。即便已经拥抱亲吻过很多次,他仍不习惯触碰人。而且,在校园里万众瞩目的人,如今出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孙天影肩膀很宽,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自己手上。
“我想看。”孙天影回答,手拢紧了一些,顾恺嘉朝前倾了一下,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
顾恺嘉把脸别过去,孙天影就偏过头追着他的眼神。“不准我看吗?我偏要看。”
大热天,窗子敞着,房间没有潮湿的气味,阳光照出来,灰尘在屋内浮动,顾恺嘉的床单和窗帘是姑姑从印染厂带回来的,蓝色格纹,绿色竹子,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好像在一个梦中。
他们开始接吻。因为,都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间屋子像姑姑一样,太规整,太刻板,又太禁欲,所以他们吻得更深入,而且热烈。
顾恺嘉给孙天影看自己的收藏品。他的书桌柜子里存放了很多老东西。姑父用过的金属烟盒;老式磁带;写完的笔芯和本子,还有一个抽屉,装着些奇形怪状的打火机:手榴弹形,乌龟形,脸谱形,烟斗形……
“这个我喜欢,”孙天影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打火机,扣着扳机,没有打燃。
“我把汽油都倒掉了。”顾恺嘉怕被他拒绝而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你喜欢吗,送给你。”
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
“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孙天影翻来翻去地看着打火机,揣在自己兜里。“那这算是定情信物了?”
顾恺嘉别过头,脸红了。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些挑逗。
第二天,姑姑出门,把顾恺嘉反锁在房间里,还把备用钥匙藏了起来。但顾恺嘉早就配好了一把钥匙。他俩昨晚还商量出一种密会方式:顾恺嘉会在姑姑快出门之前,偷偷给孙天影拨电话,拨通之后立即挂掉,随后,对方会在一个小时后出现,敲门敲出一种音乐的节奏。像电视剧里的革命党对接暗号。
姑姑走后,孙天影没多久就来了。他把顾恺嘉收藏的小霸王游戏机修好了,两个人插卡在电视上玩了一会儿松鼠大战,顾恺嘉不想玩了,坐回到沙发上看他打。孙天影就用自己的小松鼠顶着顾恺嘉的小松鼠继续通关。
“哦对了,”孙天影说,“张宇强下午要去市体育馆打篮球,会从体育村那边一个小巷子经过。”
顾恺嘉心被吊了起来。
孙天影正在打大Boss,加重了语气,“——要去报仇吗?”
“要去。”顾恺嘉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几点?”
孙天影有点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按了暂停键,笑了:“这么激动?你打不过他啊。”
“打不过也要打。”顾恺嘉特别记仇,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看到顾恺嘉感兴趣,孙天影兴趣也来了,他坐回沙发:
“我想想啊……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揍他的,但他肯定能认出我。这样——你把眼镜取下来,然后,戴着口罩和帽子,冲过去对着他脸揍一拳就跑,用点力噢,只能打这一次。我站在你后面,要是你被抓住了,我就过来打岔。要是没被抓住——”他食指搔了搔下巴,“我想想怎么弄比较好玩,四十九中今天也在市体育馆训练,我就说四十九中的混混头子宣称自己才是北区初中的扛把子,想挑战他的权威,肯定是四十九中的人打他的,让他去和他们的头头约架——”
“张宇强到底和你什么关系?”顾恺嘉想,目前为止,孙天影已经第三次借刀杀人了,还都是针对一个对象。
“从小认识,我有点受不了这人。”孙天影说,“不过他爸有点背景,我也不想和他闹翻——”
“比你爸背景都大?”顾恺嘉起身去找口罩和帽子。他又想了想,“卷入四十九中的人,是不是不太好。”
“孙立新有什么背景?都是靠钱维持的。把四十九中的混混卷进去不是更好吗?你不知道他们学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人约个架把对方打废,世界都能恢复和平。”
顾恺嘉转头盯着他,“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天影笑了:“好吧,我只想看看谁打得过谁。赌五块张宇强赢。”
但他们计划失败了。
顾恺嘉没料到,事到临头,自己根本不想隐姓埋名、打完就跑——在朝张宇强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后,他拉下了口罩,低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张宇强瞪大眼睛。下一秒,顾恺嘉又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拳。
顾恺嘉下一秒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张宇强飞快逮住了他的手,一拳揍过来。
来不及了,顾恺嘉闭上眼睛,却听到“砰”的一声,一个矿泉水瓶砸在张宇强头上,对方捂头俯身时,孙天影拉起顾恺嘉的手,两人一路狂奔逃进小巷,又拐出,在另一个巷子里停下,面对面喘气,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我为爱惹到黑恶势力了,怎么办?”孙天影说,“有些人要不要好好考虑补偿我一下?”
顾恺嘉呼吸还没平复下去,咽了咽口水。“好啊,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
“嗯……那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孙天影说,“之后再告诉你。”
孙天影可能早就忘了自己要什么补偿,可顾恺嘉绝望地想,自己如今还是记得很清楚。
哪怕是吵架,好像也更适合记在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们吵架那一天,渝州已经43度了,整个世界没人愿意呆在室外。除了他俩。
顾恺嘉已经不理孙天影整整五分钟了——偏偏那个人既不道歉,也不解释,躺在自己旁边,手枕在脑后用口哨哼歌。
前天,顾恺嘉给他打手机,他一直不接电话。昨天,顾恺嘉借邻居姐姐的手机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复。今天却直接跑来,涎皮赖脸来见自己,一句对不起也不说,顾恺嘉让他解释,孙天影想了一下,说自己打篮球去了,一直没看手机。
顾恺嘉实在受不了了:“你对你女朋友也是这样的吗?”
口哨声停了。“什么女朋友?”
装什么傻。顾恺嘉想。“你在学校的女朋友。”
“哦,她把我甩了,说受不了天天担惊受怕的。”孙天影说,“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
顾恺嘉能理解,跟他在一起,每个人都会被“总有一天会失去”的焦虑折磨,还不如主动放手。
“你对她也会这样吗?动不动就失联?”
“分手了的人你也吃醋?唉——我以后行踪都给你报备,好吧。”
但你也不能真的要求他汇报行踪,就像不能询问风往哪儿吹。孙天影后来也没有哄他,扯到其他话题上去了。他思维跳跃得吓人,而且特别擅长拉着别人和他一起跳脱。但恰好顾恺嘉最擅长钻牛角尖,很难被绕得找不到北,漂流一万次也必然回到原点。两个人好像后来只是吵累了,然后就都算了。
那个夏天,他俩天天在一起,尽管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些亲吻、爱抚,聊天、吵架,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算来不过也二十三天,但是,每一天都是缤纷的。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人存在一样。
彼此的家都很危险。他们会选一个公园,或者天台,静静待在一起,呆一整个下午,从中午到黄昏,到四周居民楼灯光亮起。日复一日,时间的流动却是稠密的,一刻也不无聊。
市中心有一座山顶公园,公园的里的大象滑梯,可以望见南区和中区的风景,看见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他们把这里选成了最佳地点。
这天中午,阳光把一切照得白茫茫的,远处的城市仿佛也陷入了时间停滞。
公园没有一个人,两个人的T恤已经汗湿了。
他们坐在滑梯上方的阴影里,石板是冰凉的,腿搭在滑梯上,刚好处在大象头部的阴影里,不会被晒到。
“无聊吗?”顾恺嘉低头捻着一根草,“要不,还是把你朋友叫来打篮球。”
“不用,你不喜欢就不用。”孙天影说,“这样也挺好的。”
顾恺嘉顿了一顿,“你是不是,从来没遇到我这种无趣的人。”
“我没觉得你无趣。”孙天影说,“说真的,平时我旁边全是人,很吵。”他想起什么,笑了一下,“我还从来没有什么也不干,就这样坐着。”
顾恺嘉以为他有另一层意思,手停了一下。但孙天影好像察觉了,将他搂了过来:“我没说反话啊。”
吹了一些风过来,热得要命的风。两个人的T恤被掀开,膨胀起来。顾恺嘉的腰露了出来,孙天影趁势把手滑入住他的腰,激得他颤了一下。
他们又吻在一起,孙天影慢慢朝下放下手腕,让顾恺嘉躺下去。自己用手垫在他的脑后。
两个人分开后,孙天影侧过身,躺在他身边。
“马上就要出分数了。”顾恺嘉想起中考,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后天。”
“我感觉我考得还行,”孙天影将手垫在后脑勺上,“你肯定报的渝州中学。我考前稍微复习了一下,感觉也差不多吧——”
“确定吗?没看见你复习。”
“我每次只要考前复习一下就能冲进年级前十。”孙天影道,“你以为我开玩笑?说不定还能和你一个班——开学见。”
树叶的光影在他们身上闪烁。
顾恺嘉心想,太好了,高中三年,他还会和我在一起。
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直到十年之后。
第18章 “我们重新开始吧”
那个暑假,像末日走马灯般,在顾恺嘉脑海中旋转了一分钟。
他还是没有说出“但是”之后的话,轻轻推开了孙天影,转身朝门口走去。
孙天影一直站在原地,顾恺嘉不知道他在看谁,看向什么地方。
第三天。
提交异议报告,倒计时七天。
顾恺嘉很早就到了办公室,平常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吃饭闲扯,今天所有人都低头忙案子,像昨晚没离开过似的。他进来了也没人招呼。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卡点来了。顾恺嘉今天没载他,他倒也没迟到。
两人对望了一眼。
顾恺嘉移开眼睛,在群里发道:“开会”。
到了会议室,顾恺嘉让所有人汇报目前收集的情况。
小易道:“我先说吧,顾队,重大发现——李国文在案发前确实没有在他打工的单位。我们猜想,他应该是自驾从广州赶到渝州。但沿线干道的监控最多只能保存半年,已经没法调取了。我们就加班加点调了沿线加油站的交易信息,在贵州G75兰海高速一家加油站里查到了他的付款记录。也就是,他确实在案发之前,有过由南向北的移动路线。”
顾恺嘉点了点头:“李冉那边的进展呢,阳阳。”
“啊,我这边——”温阳阳头疼地搔了搔短发,“实在没查到这孩子那在09、10年的学籍记录。渝州有两所防卫技术学校,一所在澜川县,一所在城北区,都关了好多年了,昨天去教育局调查档案,两个校区我都翻遍了,还翻了前后三年的,信息表上都没有她儿子的名字。如果张桂芳是为了复仇才杀死李宏信,她儿子应该在这里上过学才对啊。”
孙天影想了想:“不要对名字,对照片。”
温阳阳说:“啊,名字对不上,那还怎么——”
孙天影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推给温阳阳:“这个人你眼熟吗?”
顾恺嘉瞥了一眼,是孙天影在张桂芳家拍下的李冉照片。
温阳阳用两根手指放大头像,对比着脸型和五官:“啊!有印象!昨天肯定刷到过这个人,但不叫李冉这个名字。”
孙天影说:“防卫技术学校的招牌之一是‘矫正问题儿童’。有些父母觉得把孩子送进来不光彩,不想把学籍记录留在小孩档案里,就会在登记时用假名。2011年国家才开始大规模更换二代身份证,之前的身份登记信息都很乱的,用了假名学校也查不出来,当然这种只图赚钱的学校也不会查证的。”
顾恺嘉盯了他一眼:“你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我说过的,”孙天影没看他,用笔轻点着文件,“总局接手过李宏信的案子。”
“那太好了!”温阳阳兴奋起来了,“我下午再去一趟教育局!”
顾恺嘉把脸转回去,继续道,“我说一下我这边的情况吧。前阵子总局已经把他们调查的信息分享过来了,他们之前向微博发出协查通知,调取了王祥的发博记录,包含被删除的部分。”
他昨晚因为和孙天影的事大半夜睡不着,干脆起来梳理案子,甚至还做了个PPT。
顾恺嘉打开屏幕,连上自己的电脑。给大家看王祥的微博。将那份自白书放在左侧。王祥的微博发博记录放在右侧。
“那份自白书的用词习惯,主观性强、情感泛滥等特点,都和王祥自己的发言风格高度相似,但是,王祥在死前一个月,也就是实习生说他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的微博,全都被删除了。总局认为,是王祥在清醒时觉得自己在微博胡说八道的内容很丢脸,就自行删掉了,但也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想给观者造成一个假象:王祥还处在头脑清醒、能够杀人的状态。”
发出自白书的IP地址仍然是渝州,定位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里。在王祥死前一周的那天,设置了“定时发送”。
“那么意思是用他的账号发博的人就是凶手?”小易说。
“至少是凶手之一吧。”温阳阳严谨地纠正。
“感觉从受教育程度看,不太可能是张桂芳和她老公写的吧。”小延子说。
“那刚好我来接着这点来汇报,”小易道,“张桂芳做过护士,有医学基础,所以也担任校医院的医疗清洁专员——这也能解释娴熟的分尸手法。专科水平,在那个年代学历算高的了,倒是有可能写出这段文字,但这个文风偏向年轻人,不好说呀。李国文是小学文化,一开始在渝州做点卖板栗的小生意,后来又去广东打工,他的受教育程度应该写不出王祥的自白书吧。”
总之,这一次会议,大致确定了李国文的作案时间,张桂芳的医疗背景和李冉之死与防卫技术学校的关系。尽管证据链并未补完,但结论似乎已经“明牌”,所有人都感到振奋。
中午,天色很亮,顾恺嘉刚去师范大学的宿舍继续查案,大雨突然降了下来,尽管阳光还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上。他茫然地在大厅门口站了一会儿,自己在办公室似乎没放备用的伞。
这时,像是有一小片云飘来,自己被笼罩住了,头顶暗了下来。
他回过头。孙天影撑着伞,遮住了他。
“一起走吗顾队?你是要去宿舍查案吧?我要去拿一下东西。”
像两个人昨天没闹过似的,孙天影态度淡淡的。
顾恺嘉皱皱眉,往前踏了一步,迈进大雨中,对方也跟过来,给他撑着伞。
两个人默默无言并排走着。
顾恺嘉感到一种不上不下的心境。说沉重,好像话说开了半截,稀释了一点痛苦;说释然,却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撕开它,又或许只能看到幽昧难明的黑暗。
到底该怎么面对孙天影,顾恺嘉还没想好。
他们走到家门口,门口挂着一袋外卖盒子,孙天影取了下来,顾恺嘉认出那是自己爱吃的那家寿司——他忙得要死的时候基本选择会选择寿司,倒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可以一口一个,而且比汉堡和薯条健康。
他们进了屋子,顾恺嘉坐在沙发上,打开王祥和自己的电脑。
“不要忘情发狠地工作了,吃点东西吧,顾队,”孙天影拆着外卖盒,“休息一下,继续我俩昨天的理论——”
顾恺嘉瞥了他一眼,打着字:“等我忙完。”
孙天影坐在他旁边,插了一根寿司送到顾恺嘉嘴前。
顾恺嘉不张嘴,孙天影的手就支在那里不动,挡在屏幕前。他只好接过寿司吃了,对方顺便把盒子推了过来。
顾恺嘉正联系一个白帽黑客,咨询网络IP的问题——下一步,如果确认了张桂芳李国文的嫌疑,就要揪出幕后指使他们的那个人。
“怎么,想把幕后主使的IP地址查出来吗?”孙天影低头拨弄着自己的餐盒,果然又他又猜中了。
“嗯。”
“不太好弄吧。”
“但还是要试一下。”
其实,推测案件背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并不是完全是因为王祥的微博记录被删除,也不是因为小易提到的张李二人文化水平语言风格和自白书的问题。
而是,“擦干净藏身处所有痕迹”,并不像出自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而像是一个或自作聪明,或心慌意乱的错误行动。
既然一个人能把现场安排的这么严密,不可能不考虑这一层,除非——是执行者的操作失误。
小易今早汇报的李国文在作案前竟留下微信付款信息,更坚定了顾恺嘉关于“李国文只是执行者”这一想法,幕后主使一定会强调让他在返渝途中使用现金以免留下痕迹,也一定知道完全擦干净某处的痕迹一定会引发警方怀疑。李国文大概是出于粗心大意或过度自信,无视了这些指令,从而留下了招致自己怀疑的关键线索。
所以,顾恺嘉推测:
张李背后还有一个第三人。指点、操纵着这一切的人。
他必须找到这个人。
白帽黑客说自己很有兴趣挑战比较有难度的IP追查,算是回应得比较积极。
顾恺嘉放下心来,关上电脑。“你想说什么?”心里希望孙天影最好跟他说案子。
“继续昨晚的事情,当然。”孙天影说。
顾恺嘉心跳漏了一拍。
“既然你愿意给我机会——”
“我说过——要给你机会了吗?”顾恺嘉道。
“没关系啊,昨晚你没想通,我就放你去想一晚上,现在想通了就可以给我机会嘛。”
顾恺嘉没说话。
“我早该跟你说这句话了。”孙天影盯着他。瞳仁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很黑、很专注。他眼里常常泛着流动的光,眼睛暗下来时,却有种区别于他外在气质的笃定神色。
但下一秒,他摸了摸下巴,“这时候该说让你做我——什么来着?男朋友?对象?老婆?除了你我还没对男的表白过,没有经验。要不顾队你先给我示范一下。”
顾恺嘉站起身,孙天影扯住他的手,把他拉回到沙发上。
“好了,不开玩笑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正经、很温柔: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们重新开始吧,顾恺嘉。”
暴雨声仿佛突然变大了,室内明明很安静,好像只是在这一瞬间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雨声。
房间光线暗淡,像暴雨中没有受侵袭的小山洞,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顾恺嘉拳头握得很紧很紧,指尖深深插入手心。
如果能显示心电图,现在他的心跳一定变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了一眼时钟,恨不得马上就上班,他可以起身离开,赶快结束这一切。但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漫长、漫长的沉默。
“没有这么难,你直说答不答应就好。”
孙天影坐到了他身边,身体和他靠在一起。他的体温总比自己高一些,初中时候是,现在也是。隔着警服衬衫,热量一点点传递过来。
顾恺嘉下决心逃避到底,拖到世界末日他也会继续拖延。又不知过了多久,孙天影终于有点受不了他的沉默,伸出手,从另一侧捧住顾恺嘉的脸颊,将他的脸掰过来,让顾恺嘉对上自己的眼睛。
“不答应,那就现在拒绝我,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语气仍然平静,但分明是在挑衅。
顾恺嘉沉默了一下,硬生生别过脸,打开笔记本,“还有件事忘了——”
孙天影伸手,将笔记本一下子扣上。
顾恺嘉。
你是可以凭理性下判断的人,你知道该回答什么。
绝对不要答应,不然,你就是一头无可救药、不吸取教训的蠢——
他俩开始接吻,然后,在那张九十年代的老木板床上,上了床。
房间没有空调,又热又湿,像地狱一般,家具藏在阴暗的光线里。薄薄一层窗帘轻轻晃着。哗啦啦的大雨,把天地变为一片粘稠的白色。
木床是姑姑、姑父新婚时买的,床吱呀吱呀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一般。老式电扇立在板凳上,对着床呼呼地吹,哐哐哐的金属声。
时间很紧张,两个人做得很急,贴得很紧,仿佛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一起,融化掉。在热气、汗水和震颤之中,身体仿佛淋过倾盆大雨,头发也完全湿透了。
换姿势的时候,孙天影的视线总会掠过床头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
顾恺嘉的那些长辈们,男人,女人,在黑白、泛黄的照片下,一脸严肃地盯着床上这场激烈的事。这些目光,这张婚床,好像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象征,或者,一种必须一生履行的责任。
孙天影感觉被他们盯得脊背发凉。
两个人一起达到顶峰的时候,深深吻在一起。这种契合让他们都产生了一种幻觉:十年前所有的伤痕绕不过去,但都可以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弥补。
下午,顾恺嘉卡着点来到办公室。头发湿漉漉的像刚冲了澡,双颊潮红,神色疲惫又涣散。
温阳阳抬头看了看他。
很热,但,他扣子扣上了最后一颗,领子也是立着的。
“顾队,大热天的你在装什么啊。”温阳阳吐槽。
顾恺嘉看了她一眼,脸色立即切换成工作模式:“你下午不是要去教育局,还在这里?”
“你当我们每个人都是生产队的驴,”她喝了口咖啡,把文件塞进包里,“资本家都没你能吸血,这么大雨,还让我出外勤——案子完了必须请我们吃饭!”
小易举起手:“我投火锅一票!”
温阳阳说:“我要吃上次那家海鲜自助,必须敲他一笔,主要吃火锅看人点鸳鸯锅就烦躁——”
向珂的工位看不见人,但一只疲惫的手跟着举了起来:“加一。”
“二比一了。小延子!”温阳阳喊。
张延一向站在人多的那一边:“那我也海鲜自助吧。”
“好啦,撤回孙天影的投票权,我知道他肯定选火锅——”
“没事,”孙天影这时刚好从门口走了进来,“顾队请了之后我请,可以再选火锅。让顾队自己坐一桌吃白锅吧,免得看着烦人。”他头发也湿着,脸也泛着红,不过看上去精神焕发,一副做坏事得逞的表情。
温阳阳怀疑地望着他:“你俩中午是约着去健身了吗?”
第19章 审讯前夜
第四天。
倒计时第六天。
向珂汇报了纽约相关的信息。接手李宏信失踪案的是纳苏郡警察局第二分局,和渝州市公安局的合作态度比较消极。他们不相信李宏信能在短短几天内横跨大洋而死,却仍然搜寻不到活人或尸体。
向珂翻着文件:“李宏信死亡,中方就不能再追究他挪用的国家财产,所以判定死亡对他近亲属的财产继承有利。寄假DNA从动机上是成立的。但是,美方送检DNA的程序相当严密,几乎不太可能出错,除非亲属在源头动手脚。此外,DNA样本从纽约寄送至渝州耗时79小时,不能排除样本污染或调包的可能性。”
温阳阳在教育局调取了李冉的全部信息,他09年高考失利后入学防卫技术学校。据李冉的同学说,当时渝州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的宣传口号并不是“矫正问题儿童”,而是“学到真技术,轻松找工作”,还进行虚假宣传,说能把中专文凭转成高等教育文凭。李国文听信了这些宣传,把李冉送进去就读。后来张桂芳查清这是矫正学校,两人商量着,李冉确实沉迷于上网,就将错就错送进来“矫正”一下,出来后再参加高考。在被父母接走之前,李冉被学校教官“治疗”过好几次,精神已然崩溃。而当时李宏信还在电视上大谈特谈防卫技术学校转型职业教育的理念。
“至于李国文,”小易说,“目前在喀什巴楚县参与镇城乡道路扩建,坐飞机的话,一天之内能到达渝州。”
顾恺嘉道:“传唤他。这期间盯紧张桂芳,监控他们的通话记录。”
整天都在忙碌调查,顾恺嘉和孙天影回家时,已接近半夜两点。
刚下电梯,顾恺嘉就看见自家大门前摆着两个箱子。
底下的箱子,露出巨大的避孕套商标。上面的小箱子是人体润滑油,印着穿着清凉的男女抱在一起的广告。
“我选的送货上门,加班太晚就让快递员直接丢这儿了。”孙天影看了一眼手机,“还好没被人拿走。”
楼里几个大爷大妈抢纸盒抢得飞快。住在顾恺嘉对面的王阿姨更是楼层纸盒巡逻的先锋。她肯定看到了。
顾恺嘉有点恼火:“怎么不送到你家门口?你脸皮厚不怕被看见。”
一整箱避孕套,一整箱润滑油,不知道邻居们怎么想。
“这不宣示你脱单了么,挡一挡王姨介绍对象。”
顾恺嘉曾被王姨逮着说过无数次:相亲角帮你看了个好的,要不要见见面?她解决了自己孙女的大事,恨不得把小区所有未婚男青年的大事一起解决了。孙天影经常和顾恺嘉同来同往,王阿姨知道他俩是同事后,非要连孙天影的婚姻问题也一起解决了。孙天影还替顾恺嘉挡话说,阿姨我俩都有看上的人了,估计快成了,刑警的婚姻大事内部解决就好,别耽误人家妹儿,不劳你费心了啊。但挨不住下次王阿姨看见他们,又从相亲角里摇着蒲扇追过来。
后来,孙天影这种能和嬢嬢们有来有往五十回合的人也受不了了,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要给王姨介绍帅气老头,王阿姨嘴上说老了不想这些事了,但确实收敛起给他们做媒的兴趣,把注意力集中在跳广场舞修炼体型上了。
孙天影把箱子搬进去:“人之常情有什么好羞耻的,顾队应该多学习我身上的优点,脸皮不要那么薄。”
“除了脸皮厚,没发现有什么能学的。”顾恺嘉打开灯,走到窗边,旋开面包虫盒子喂仓鼠,波波闻到味道,急得趴在栏杆上扭屁股。
孙天影跟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脖子。“床上就可以学着放开一点。”
顾恺嘉滞了一下,等着孙天影继续亲吻。
但对方松开手,扯下领带,转身去卫生间了:“今晚就算了。早点睡吧。”
他亲吻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温度,好像在唤醒身体其他部分准备好迎接爱抚。
没想到他掉头就走了。顾恺嘉有点生气。
顾恺嘉这辈子,除了很小的时候和妈妈,初中时和林梁宇,从没和谁躺在一张床上。
他把孙天影排除在外,因为他俩在一张床上是为了上床,而不是像情侣一样名正言顺地相拥入眠。
洗了澡,吹干头发,已经接近三点。孙天影理所当然地进了卧室,坐在顾恺嘉床上,掀开被子。
顾恺嘉把毛巾丢在一边:“你怎么不回去睡?”
“怎么,不是都交往了吗。你意思是要走个流程,先牵手,再亲亲,半年后同居上床?”孙天影说,“倒行逆施吗。”
顾恺嘉扯住他的被子,想让他滚下床:“现在睡一起还是太早了。”
“我懒得上去了。你要是实在不习惯,可以去睡沙发,或者到楼上我床上睡。”孙天影不客气地把被子从顾恺嘉手上扯回来,钻了进去。
顾恺嘉站在床边不动。
孙天影拍了拍床。“不想上楼?那就不要抗拒内心对我的渴望了顾队。”
“……”算了,太累了,懒得跟他扯。
怕晚上两个人互相抢被子,顾恺嘉又给自己拿了一床夏凉被,钻进去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真的,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种人,除了你。”
“那让你开一下眼界,以后有你见识的。”对方凑过来,搂住他,亲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肩膀。
顾恺嘉僵了一下。
空调静静地吹着,停顿片刻,发出“咔”的一声,冷风又继续吐出来。被子很凉爽,枕头和床垫都软软的,或者,又是因为皮肤的感觉变得敏锐了。
孙天影轻柔地说了声“晚安”,又亲了一下顾恺嘉露出的一小片胸口。
刚洗完澡的温热皮肤,互相轻轻摩擦着,激起一股好闻的皂香。
顾恺嘉呼吸顿了顿,胸口起伏了一下。
孙天影看见他的反应,又继续亲吻顾恺嘉的锁骨、脖子,最后,用嘴唇挨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顾恺嘉抓紧被子,身体紧绷。即便两个人已经做了好几次,他还是不习惯特别亲密的身体接触。
孙天影每次看他应激就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把脸凑近他:“不回我一个吗?”
顾恺嘉转过身,把被子盖在头上。
孙天影笑了,关了床头灯。“晚安。”
屋里一片漆黑的时候,身旁的人动了动,孙天影感到顾恺嘉温热的嘴唇很快、又很轻地贴了贴自己的面颊。
他还没反应过来,顾恺嘉又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翻过身背对着他。
孙天影刚要开口,又想,还是不要逗他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但他还是手贱地隔着被子拍了一下对方的屁股,顾恺嘉立即回蹬了他一脚。
第五天。
倒计时第五天。
目前,只有足迹鉴定报告是最可靠的物证,与李国文的年龄、身高完全吻合,但核心物证太过缺乏。重案队为了给审讯铺路,趁着传唤李国文这段时间,小易和张延对张李二人的街坊亲友深入走访调查,向珂和温阳阳则在网上尽力收集两人的详细背景。孙天影一边制定审讯策略,一边和老魏、张局沟通调查进展。顾恺嘉则一直在统筹整个案件。
因为最近总是加班,顾恺嘉为了上下班方便,收拾出了师大职工宿舍的床铺,这里离姑姑的医院也很近,方便随时去看她。
孙天影懒得把东西搬来,就直接买了四件套和两人的生活用品,还给老屋卧室装了空调。顾恺嘉极度恋旧,孙天影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全套怀旧款家具,让这里重又变回90年代单位分配的夫妻新房。
他们过于忙碌,在局子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谈,回家又总是半夜,没有一点私人时光。上床,好像成了唯一亲密一些的交流方式。
顾恺嘉感到羞耻的是,食髓知味的是自己,欲望更强的好像也是自己。
老房子收拾好的那一天,他们回家比前一天还晚,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半。
床上,孙天影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下一秒就突然没了声音。
顾恺嘉转过头去看他。
那盏不知从哪儿淘来的老式台灯,亮度低得像油灯,照得房间又暗又模糊,顾恺嘉很喜欢这种光晕。
孙天影的脸半埋在枕头里,已经睡着了。
顾恺嘉不知不觉看了他很久,抑制着想去抚摸他的脸的冲动,然后,关上了灯。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感到自己太渴求对方的身体和气味,他钻进孙天影的被子,靠在对方的胸口上。
孙天影平静的呼吸被打乱了。他醒了,反应片刻后,动了动,语气带着困倦的笑意:“顾队,都快四点了,还要我交公粮吗。”
顾恺嘉收回手,翻过身,脸颊发热。“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睡着。”
“你又生气了,我也没说我不愿意交啊。”
他抱住顾恺嘉,把他压在身下。他们又在这张吱呀乱叫、布满长辈目光的老床上缠绵。
做完已经五点多了,两个人很满足,又几乎累得虚脱,倒头睡到七点半闹铃响起。
第六天。
倒计时第四天。
张桂芳和李国文,在同一时间被传唤到局里。
这下,全局都差不多知道了这个八卦:顾恺嘉胆敢推翻总局和一帮特聘专家的结论,私下组织重案队重新调查,有些早就看不惯顾恺嘉的想拿程序问题大做文章,被老魏和张局压了下去。
但即便压住了那些杂音,重案队的压力也丝毫不减:目前,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让警方去张桂芳家搜查,所有的压力都给到审讯这一环节——也即,扣留嫌疑人的24小时内,只能从口供中获取线索。
重案队的人都极度紧张,特别是顾恺嘉。
反倒是孙天影,承担全局的审讯任务,本应是压力最大的人,但他该忙忙该玩玩,看见顾恺嘉神经紧绷还调侃几句,仿佛胜券在握似的。
第20章 审讯上
提交异议报告倒计时第二天,张桂芳和李国文被传唤至渝州市公安局南滨分局。审讯时间只有24小时。
张局立即组织开会,让孙天影安排审讯工作。
孙天影安排温阳阳和小单一组审张桂芳,刘威和老谭一组审李国文。
“我在中途会参与进来。”孙天影道,“麻烦大家记住,第一,现在我们极度缺乏物证,所以这次审讯的目的有两个:一,问询要旁敲侧击地往李宏信分尸案上靠拢,别直接提到,传达出已掌握全部情况的感觉就行。等他们露出破绽,再抓住现场细节的矛盾追问;第二个任务比较难,但更重要:找出他们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总之,要让他们听明白你的意思,但向他们隐瞒你提问的目的。我会全程旁观第一轮审讯,根据他俩的态度调整策略。张局,”孙天影转头道,“24小时内审出结果,对大家来说压力太大了,需要您打个鸡血,加强一下信心。”
他临到头还不忘拍个马屁,张局很受用:
“确实,这事非常重要。第一,事关公安机关的公信力,事关我们不能抓错一个好人,放过一个坏人。第二,案子出了结果,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是每个人的光荣,你们都要有人民警察的使命感。时间紧张,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全都听小孙的安排。老谭,你是老同志,但是审讯确实是小孙在行点。你物证工作不错,在其他方面嘛,对年轻同志虚心一点。刘威,控制一下脾气。其他的,等他具体安排。”
张桂芳和李国文已分居多年,他们在警局见面时,并无夫妻久别重逢的寒暄或关怀,像两个陌生人。
如今,李国文正心神不宁地坐在1号审讯室里。他是一个面色焦黄、眼神飘忽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灰横杠T恤,长裤上沾着白灰,头发像结了块似的,眼睛一直不安地眨动。在被带入审讯室前,他才被提取了足迹,刑技正在将其与现场足迹,以及马玉的鉴定报告进行比对。
李国文打量着两个面色凶悍的审讯官,仿佛打算从他们脸上盗取什么信息似的。
另一侧的2号审讯室,是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张桂芳,她穿一件黑白波点裙子,头发挽在脑后,淡然挺背坐着,眼睛不看人,仿佛怎样都无所谓似的。
下午3:00,第一轮审讯开始。
李国文交代完自己的背景信息,搓着手,谨慎地坐着。
刘威和老谭像两个门神一样注视着他,孙天影和顾恺嘉在单向玻璃窗外看着。
“抓你来干什么,你最明白,”刘威敲着桌面,“我们建议你老实交代,争取量刑更轻。”
“我不明白。”李国文垂着眼睛,偶尔朝上瞥一眼两个气势汹汹的警察,“我冤枉,我什么事都没犯。”
“那公安机关抓你做什么?我只跟你说,是李宏信相关的案子,你自己想清楚要交代什么。我们有关键物证,才下令传唤你,认错态度事关你能不能减刑,看你自己怎么办。”
李国文咬死不松口,老谭和刘威便开始讲道理、说政策,见没有用,就继续利诱李国文坦白罪行可以从轻处理,之后又追问、讲理、威压轮番上阵,李国文咬死不承认自己和案发现场有关,脸色却始终惊恐而惶然。
孙天影和顾恺嘉互相望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李国文要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惯犯就麻烦了。目前为止,他大概只是个普通无赖,甚至算不上胆大的无赖。
另一边。张桂芳似乎更难办一点。
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无论温阳阳和小单温声细语,还是大发雷霆,她除了交代自己的姓名、年龄和背景,怎么也不开口,只说“关于这个案子,该说的我都说了”,即便警察说已经“掌握充分证据”,坦白有从轻的机会,她好像也并不受触动,和犯罪现场那个热心的清洁大姐迥然不同。
只有在警察提到李冉时,她的脸才开始微微抽搐。
气氛越压抑,她反倒越有一种无声的尊严。
小单说:“两人作案,要定主犯从犯,你丈夫如果是这件案子的主导者,劝你赶紧坦白承认,这对你减刑是有利的。”他以为,夫妻关系不和,这个条件会对张桂芳有诱惑力。
孙天影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张桂芳冷笑了一下,显然被这个提议冒犯到了。
温阳阳看出来了,立即找补:“你讲尊严,讲道德,你老公倒不一定。审他的是总局调过来的审讯专家,你对他好,守口如瓶。他就算主观上不想出卖你,但要是经不住考验,承受不住压力,又怎么办呢?我们查过他的底细,这人广州打工的时候就犯过事,和几个工友偷了老板的车卖,人品堪忧。你什么都不说,他到时候却什么都交代了,争取了减刑,对你也不利。有时候没必要地坚守自己所谓的底线,就是愚蠢。”
张桂芳脸色稍微变了变,但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自己早了解了李国文这些事情,但这些和她的决定没有关系。
她仍然不开口。
孙天影仿佛在显微镜下观看细胞切片似的,紧紧盯着张桂芳的脸。
顾恺嘉站在他旁边,看了看他,心想,还很难看到这家伙这么专注。
“她其实更容易攻破一点。”孙天影转头跟顾恺嘉说。
顾恺嘉点点头。看似张桂芳更不配合。但这种有底线的人反倒更容易入手。
她根本瞧不起她丈夫,但也不会背叛他。
重案队仔细阅读了与张桂芳有关的资料,也听取了她的亲戚朋友对她的评价。像是把一个折叠着的人打开,让她变得立体了一般,他们都为这个女人的经历感慨万千。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有一个软肋,也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李冉。
第一轮审讯在晚上九点结束。四个参与审讯的警察都有点灰心丧气,觉得没什么特别的进展。
孙天影却道:“目前的进展很不错,我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了。我接下来会参与到第二轮审讯中。”
他心情好得很,大家明显受了感染,但对自己到底取得了什么进展摸不着头脑。
孙天影在旁观审讯时,还对顾恺嘉说,今天应该不用加班到很晚,他订了城中区一家空中花园餐厅,打算开始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结果,审讯结束后,所有人都在讨论案情、梳理审讯结果,不知不觉忙到了十一点半,孙天影就打电话让餐厅把食物全部打包送来,还多点了七份,给所有忙到现在的警察吃。
大家饿坏了,赶紧把盒饭瓜分掉,直接蹲在重案队办公室的工位上开始干饭。
“你说贵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哈,味道确实好。”老谭吃得津津有味。他本来不乐意听从年轻人指挥,但孙天影一个口一个谭老师,压下平时那股精明劲儿,事事都要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他立马改观,觉得这年轻人相当不错,“谢谢小孙了。我还说今天没啥成果呢,受之有愧。”
“怎么能没成果呢谭老师,你们这一轮基本让我摸透该怎么对付李国文了。”
“我一个月工资都抵不上这九份饭啊,”温阳阳一边大嚼一边说,“谢谢孙科长,不过我有点仇富了。”
“我也仇富,”孙天影说,“花的是我妈打牌赢的钱,不用心疼,多吃一点,不够我再点。”
他把椅子拉到顾恺嘉旁边,装作谈论案子的样子,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膝盖碰在一起,小腿也紧紧贴着,在繁忙中索取着一点难得的温柔时刻。
“顾队,最近我辛苦死了,审讯完了要怎么补偿我?”孙天影低声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些不太体面的事情,我想——”
“闭嘴,不想听。”顾恺嘉知道他没憋什么好话,垂下眼睛,继续吃饭,并不理他。
“我们最近这几次做得有点太随便了。”孙天影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恺嘉停下筷子,脸一下子红透了。
孙天影从来不在办公室说这些没皮没脸的话,但现在这儿闹哄哄的,阳阳老谭小易小单都在高声说话,他的低语被淹没在喧嚣中。
孙天影还要说,顾恺嘉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住嘴,再说让扫黄办把你抓走。”
“那你不是也要一起被抓?”
第二轮审讯开始,孙天影换下了刘威。
刘威之前告诉李国文,接替他的是一个审讯专家。
李国文抬头,见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还以为他是和审讯专家打配合的人。结果,孙天影坐在了刘威的位置上,并没有其他人要进来,李国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孙天影看见李国文的表现,突然厉声道:“李国文,还不赶快交代。犯罪现场有你的脚印,是怎么回事?!”
顾恺嘉和旁边的老魏都吓了一跳。说到脾气暴烈,张局每次都会点名刘威、小易和顾恺嘉,还让他们多学学孙天影那种柔性手段。但孙天影这一下却很像那么回事,把他俩都震慑住了。
李国文吓得差点跳起来,没想到对方一来就给下马威:“什么?警察同志,我怎么可能留下痕迹???我都没到那里去过,我那时候在广州打工。”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撒谎的地方吗?”孙天影说,“你要看看你们老板的证词吗?要我拿出你这期间在渝洲留下的痕迹吗?你是不是在贵州高速上的加油站买过一包烟?呀,还想尝试下贵州特产。贵烟国酒香,一百块一包。你不是一直抽山城吗,山城多少钱来着?”他转头问老谭。
老谭是老烟枪了:“两块。”
孙天影不说话了,开始低头翻文件,李国文盯着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脸色煞白:“我确实、确实回来过一趟,那个,回来看我妈。”
老谭立即追问,因为什么回来看母亲,李国文答是看病。什么病症?具体时间?哪所医院?有没有医院问诊记录?警方马上就去查证,要是查不到——李国文立即哑了。
“李国文,撒谎对你没意义。你在犯案期间出现在了罪案现场——”这时候,敲门声响了,一个戴口罩的刑技交给孙天影一份文件——这也是孙天影的策略,刑技要在听到他说出关键词时,进门把文件递来。
他沉默地看着报告,李国文不停冒着冷汗。
“和现场留下的脚印比对上了,你要看吗?”孙天影站起来,把报告递给他,“你以为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吗?”
李国文脸色霎时白了,他并不接过文件,只绝望地低声骂着:“妈的,妈的,这个死婆娘。”他随即嚎叫着:“不可能,不是,肯定是有人冤枉我!我怎么可能杀李宏信,我和他无冤无仇!!”
“谁提你杀李宏信了?”孙天影突然道。
门口观看审讯的顾恺嘉和老魏、老谭,包括李国文都吃了一惊。
“我说的是王祥,”孙天影道,“你把他关进电机房里干什么?他在电机房里自杀了。你要是认真交代这个情况,可以争取从轻处理。”
李国文停顿片刻,随后,黯淡的眼睛一下子闪烁出光彩,他缓缓抬起头。
顾恺嘉一瞬间明白了孙天影的策略。
电机房门锁的情况显示出,肯定不是王祥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两个涉案者,只有李国文有力气和体格把他拽进去。
这么一说,李国文必然认为,分局并没有怀疑“王祥是杀人犯”这个既定事实,毕竟王祥是已向全社会公开过的犯罪嫌疑人。
李国文百般抵赖,拒不配合,肯定是因为害怕杀人偿命,在他绝望的时候,抛出这个较轻的罪责让他承认,就好比在大海的浪涛中扔给他一块浮木。在这种大难临头后完全放松的感觉下,他很容易承认,自己确实在现场留下过足迹。
而李国文只要承认他出现在现场,后面就都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