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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审讯下


    第二轮审讯已开始半小时,温阳阳和小单仍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张桂芳根本不开口。


    十分钟后,孙天影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对起身离开的小单点点头,坐在了温阳阳身边。


    “张阿姨。”孙天影招呼了一声,语调温柔。


    张桂芳抬起头来。


    他举起杂志,2011年6期的《视点weekly》,封面印着大标题“教育之殇”,配着一幅漫画:工厂的流水线上,正生产着一模一样、在课桌上读书的人形模子。


    “我想讲两个故事给你听。”


    张桂芳疲惫的眼里闪出一丝困惑。


    “2010年,防卫技术学校的一名学生,化名刘然,在出校不久后自杀,《视点weekly》随后发布一篇报道,放在‘教育之殇’大策划下,但当时没掀起什么水花,”孙天影说,“刘然去世后,虐打他的三个教官杨某、张某和许某随即离职,刘然的母亲,在报道里化名李惠芳,起诉学校,法院判她败诉,判决结果说,教官的行为和刘然的自杀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加之刘然并没有留下遗书,李惠芳只拿到十万块的赔偿。”


    “那之后的十年,李惠芳一直自学侦查和法律知识,一面收集李宏信的违法证据,一面联合其他受害者家长,要以‘故意伤害罪和虐待被监护、被看护人罪’追诉这三名教官,12年,杨某在内蒙古赤峰打工,听到李惠芳前来追查的消息后逃走,13年,李惠芳追踪他到河北邢台,联系当地派出所将他抓捕;14年,新疆伊犁,李惠芳追查到许某的踪迹,和另一名家长将许某扭送到派出所。在这期间,李惠芳还组织起全国的受害者父母找李宏信要回公道,但李宏信在2014年逃往美国。”


    孙天影停了下来,望着张桂芳。


    “我们想亲耳听听李惠芳的故事。”


    张桂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浑身像过电似的,开始颤抖。


    “妈妈会来救我,朱亦清(化名)复述着刘然(化名)在寝室反复念叨过的话。”见张桂芳仍不开口,孙天影开始念《视点weekly》那篇纪实报道的最末一段,“他常常提到自己母亲——这个既爱他,又将他送进这个地狱的人。李惠芳的矛盾,或许正是教育之矛盾的隐喻,这种教育的上游是无休止的竞争和消耗,下游则是将一切所谓的‘不合规范’矫正为‘合乎常理’,最终,这种试图让青年‘人化’的努力却促成了他们进入社会后非人的反噬。刘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是,矫正教育为什么还在继续?是谁给了它生存的土壤?我们为什么没能让刘然成为最后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


    张桂芳轻轻道,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


    孙天影和温阳阳都沉默了一会儿。


    “阿姨,我们都明白你付出的努力,也会还来你该有的正义。”孙天影从杂志中抽出两张照片,“你看,这是从你手下逃掉的张某。”


    左侧是十五年前的张某。右侧是如今的张某。一张服刑照片。张某满脸胡渣,颓丧地望着镜头。


    张桂芳瞪大眼睛,瞳仁里闪出光彩。


    “我们会为李冉讨回全部的公道,既然当年你没有得到公平,那么现在,警局可以把公平还给你。”孙天影说。


    天哪,温阳阳想,孙天影大概也不算说谎,张某辞掉教官职务后更名改姓,于不久前落网,但,他是因为抢劫罪被警方抓捕,逮捕他的也不是渝州警方——但这件事,居然能对张桂芳造成这么大的震动。


    警察当然不能说假话,孙天影确实没有说假话。


    “妈呀,真能忽悠人,”温阳阳心想,“幸好这家伙没去搞杀猪盘。”


    张桂芳瞪着眼睛,仿佛没理解孙天影的意思,半晌,她的眼泪溢了出来,流过因紧绷而显得僵硬的皮肤,从下巴上滚落下去。


    “谢谢你们。”隔了很久,她说。


    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出身,她对爱情的憧憬和与李国文失败的婚姻,她的港湾与救赎——李冉。李冉死后,她日夜奔波时做的噩梦,在梦里触摸到的那一缕微光,支撑她日复一日学习刑侦知识、研究法外复仇判例的执着。她最终的目的,是想唤醒那些愚昧得把教育拱手让人的家长,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拥有“做家长的资格”。


    孙天影没有问一句与李宏信案有关的内容,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温阳阳想到,有次跟孙天影闲聊。他说,击溃人,往往在“无用功”累积到顶点的那一瞬间。


    切入主题的探讨,反倒会让人离主题越来越远。


    张桂芳讲完了她的故事。好像在心平气和地,说一个很遥远、有关其他人的故事。


    温阳阳几乎要流泪,她低下头,强忍着。


    孙天影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阿姨,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今天的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主角也是位母亲,年纪和你差不多,她的大儿子在四岁时被同村两个远亲带到福建,但是,儿子已经记事,记得父母的姓名和老家的地址,两个人卖不出去,就让一个同乡把孩子带回渝洲,后来,这两人反悔了,从同乡手中要回孩子,说孩子认得他俩是谁,不能就这样回去。然后,这两个人把孩子装进一个书包,往书包里塞满石头,把孩子从一座大桥上扔了下去。这名母亲从此之后一直在全国找寻孩子,找了整整五年,花光了所有积蓄。后来,她又生了个儿子。小儿子从小比较自卑敏感,他俩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教育,也为了打听大儿子的消息,就去市区打工,丈夫为方便打探,做了棒棒,她在沙坝区开电动三轮车,每接到一个乘客,就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他辨认。他俩就这样把自己小儿子供养长大,有段时间,这孩子不听话,也被送进了防卫技术学校,后来,她丈夫得肝癌死了,儿子患上抑郁症,在一起案子中被迫自杀,还被当作这起案子的凶手,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相信他会杀人。她一直在求我们,还给她儿子真正的公道。”


    陈丽萍没有告诉警方有关自己大儿子的事,或许,她当时满心只有王祥,或许,她早就对此事感到绝望。但重案队在审讯前的加急调查中,偶然查到3月刚在泉州的一起案件,供述这个案件的人,就是被两个罪犯托付的“同乡”。经过调查,回忆里这桩杀人案,恰对上了陈丽萍失踪的大儿子的下落:同一个村,同一个地点,同样两个人。孩子的尸骨早已无处可寻,警察的通知还在路上。重案队联系澜川县派出所的民警时,老民警叹气说,有些消息,不去知会反倒是一种善良,奈何他是警察。


    “你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吗?”孙天影盯着张桂芳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


    再次开口时,张桂芳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可,可,他,他说——王祥——是、学校的,勤务员。”


    勤务员是教官从学生中提拔的眼线,他们会对其他同学不合规定的行为进行监视、告密和举报。


    温阳阳立即追问:“他说——谁说的?”


    张桂芳像是清醒过来,愣怔了一下:“没有谁。”


    看她警惕起来,孙天影装作不在意地岔开话题:“你丈夫说,自己躲在校医院楼顶的小屋时,王祥以为他是个流浪汉,不仅没有告发他在医院蹭住,还把学校的盒饭打来给他吃——就在刚刚的审讯里交待的。王祥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呢?”


    张桂芳像受了重大打击,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


    “张姨,你不要太自责,从动机上来说,你的行为会得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你不懈追凶,李宏信的死也威慑了那些改名换姓的防卫技术学校和苦难教育营,你知道自己是正义的,我定义一下:李宏信的死,至少是你的意义上的正义,社会意义上的大快人心,尽管不符合法律的正义。是吧?”


    顾恺嘉感叹孙天影对审讯节奏的把控:他总是在快将人溺死时,将他们稍稍捞上来一点。


    “是。”张桂芳仿佛突然找回一点自信,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你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小冉在另外一个世界说:处决李宏信,妈妈做了对的事情,妈妈没有让你失望。”


    “是。”张桂芳说。


    观察审讯的人都长舒一口气:


    她承认了!!!


    她无意识默认了自己的“犯罪者”身份。自然而然,顺势而下。她心里全是道德,孙天影的审讯便全绕着道德说,事实附着在上面,被一下子带了出来,她甚至都没有察觉——


    “那,陈丽萍和王祥的故事,他们的结局,你也会跟小冉讲吗?”


    孙天影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凶悍,但张桂芳的表情,又像是要溺死在深海。


    “跟他说:这件事,妈妈也做得问心无愧?”


    孙天影突然又道:“阿姨,你是封都县人,小冉也是在那里长大的,你相不相信,人在死后的世界会重逢?”


    张桂芳脑子里曾出现过无数个图景,也梦见过无数次:在一个幽暗的世界里,李冉喊着妈妈,伸出手,想捧住自己的脸,但他触碰不到自己,自己也抓不住他。


    “你很骄傲,因为能告诉他:妈妈处决了一个恶人,但故事的另一部分,要怎么跟他讲?被牵涉的另一个家庭,究竟有什么错?”


    张桂芳趴在审讯桌上,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一阵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审讯室。每个人的心都像在下一场阴暗潮湿的梅雨。


    第三轮审讯水到渠成。张桂芳几乎交代了所有情况。


    但,让她交代如何跨大洋杀人时,张桂芳顿了顿。


    “我们杀的人,”她抬起红肿的眼睛,“不是李宏信。”


    这句话像雷劈一样,打得所有警察头晕目眩。


    第22章 片刻的喘息


    温阳阳、张局和老魏,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恺嘉和孙天影是全场唯一不惊讶的两个人。


    “那他是谁?”温阳阳脸上还维持着愣怔的表情。


    “是……他的堂弟,李永志。”


    张桂芳顿了顿:


    “他也不配为人。我……不想细说,你们总能查到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温阳阳道,“这人再坏,也和你没有关系,难道杀了这人,李宏信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我只是泄愤罢了。”张桂芳眨了眨眼,目光低垂下去。


    这是人在撒谎时的表情。


    温阳阳和孙天影对视了一眼。


    第三轮审讯中,张桂芳交代,投毒地是南滨路复业大厦十三楼李永志的办公室,分尸地是已被弃用的十二楼,毒药由明洁公司新研发的除霉喷雾和氯净管道疏通剂按比例混合而成。


    交代后,她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场赎罪。


    她的言辞已暴露她背后确实还有一个人,而她的道德又不容许她再做交待。


    另一边,李国文只承认自己到过现场,“是为了看我婆娘”,他说,自己只是“不小心”反锁了王祥,不知道电机房里有人,对犯罪事实一直抵赖,但当老谭和刘威收到另一侧审讯室的消息,把张桂芳交代的作案地点、犯罪细节一五一十说出来时,李国文终于崩溃,但咬死自己只是从犯,一切都是“那个婆娘”在指挥。张桂芳承诺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同意离婚,他才答应这离谱的条件。


    “妈的,累死累活杀了两个人,才拿到五十万。不划算,根本不划算。”


    看着李国文在审讯桌上抱着脑袋,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终于!!


    这起案子的两个真凶,终于认罪了!!


    第三轮审讯到此为止。张局松了口,让重案队先向总局提交异议报告,后续再补足证据。工作重心又转移向物证。


    顾恺嘉联系到了李永志的独生女儿。女儿在上海工作,从不和父亲联系,甚至不知他已失踪一年。听到被杀害分尸的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她沉默片刻,淡淡地“噢”了一声,但配合得还算积极,已经买了第二天的航班飞往渝洲接受DNA检测。


    下一步,就是在确定杀人分尸地后申请搜查令,查证张桂芳和李国文的通讯记录,找出那个幕后指使者。


    当晚,顾恺嘉给大家点了外卖,重案队纷纷抱怨:“又是楼脚那家,顾队太抠了!!!”“这么清淡?”“说好的海鲜自助呢?”


    顾恺嘉淡淡地道:“累的时候吃辣容易上火。还有,海鲜自助只在你们查到‘背后那个人’时才请。”


    办公室一片鬼叫。


    “啊!!!!我期待了一周的精神支柱啊!!”温阳阳道,“弄这案子累得我姨妈都推迟了!!!”


    “小声一点阳阳。”向珂说。


    “幸好张局给调休。”小易说,“我都数不清多久没过周末了,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一直没见着面呢。”


    “见了面结果还不是差不多。”


    “大哥别说二哥,你哪次相亲没吹。”


    “那是他们都配不上老娘。”温阳阳说。


    第二天是周六,张局看重案队每个人走路都跟鬼在飘似的,强制要求每个人必须休息一天,他让顾恺嘉和孙天影两人在周六休息,周日再继续加入审讯和侦查工作。但顾恺嘉还是打算周六下午再去局里一趟。


    “真有你的,一天休假被你争取成半天。明天还得陪你一起上班。”


    孙天影正朝着前面的车猛按喇叭。


    异议报告提交倒计时开始之后,两个人终于第一次卡在九点前下班。顾恺嘉说想去江边看看。


    “只有他们,我不放心。”顾恺嘉说。


    “顾恺嘉,转换一下思路:你是他们队长,又不是他们老妈,他们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独立行走,小易大事小事都跟你打电话,阳阳有事都先看你怎么说,你这就是典型的错误教育模式,把他们养出依赖症了——”孙天影转着方向盘,“而且,宁愿放弃跟老公的二人时光也要去带孩子,嗯?”


    “滚。”


    虽然这人仍有精力犯贱,但顾恺嘉还是有些心疼他。审讯过后,孙天影脸上一直有种淡淡的疲惫和虚无感。


    但关心的话语,比如对阳阳他们能随时脱口而出的“辛苦了”“好好休息”,对孙天影就实在说不出口。


    憋了半天,顾恺嘉终于说出一句:“明天我做早饭吧。你可以……睡个懒觉。”


    孙天影瞥了他一眼,一丝惊喜和调侃混杂着的光:“心疼我了啊?”


    “那倒也没有。”顾恺嘉转头望向窗外。


    “虽然很想吃爱心早餐,但我也心疼顾队——况且晚上肯定要做体力活,睡到自然醒再说吧。”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去抚顾恺嘉别过去的、发烫的脸,被顾恺嘉拍开了。


    车又驶过重明立交桥,彩灯串成了一条温柔的河流,背景却是深重的黑暗。审讯结果虽然大快人心,但那些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故事,却交织成了夜幕的颜色——这些光亮的底色。


    顾恺嘉觉得很需要散散心。


    此外,除了在床上,他俩这几天没有一丁点独处的时间。这次到江滨公园,像第一次约会,像反刍十年前的那种甜味。


    下车后,游客很多,约拍的人在狭窄的路上大声吆喝。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追着他俩喊:情侣照八八折。孙天影低声对顾恺嘉说:“看吧,这就是有夫妻相。”


    顾恺嘉为了掩饰脸红,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直到走下楼梯,走到江边,四周才安静下来。


    夏日的渝州,即便进入夜晚也并不凉爽。但走到河边,湿润的江风还是吹散了一点燥热。


    刑警,是天生要面对黑暗的职业。但,有时候,即便觉得自己已变得麻木,还是有很多东西根本消化不了,也想不明白。顾恺嘉看着江边,三艘巨大的邮轮停在临天门码头,一格格小窗里亮着灯,乘客的剪影在窗内晃动,甲板上的人在朝岸边招手。快乐的人们,和审讯室里的那些罪恶,像是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有的人在生活,有的人在生存,有的人连‘在生存’都算不上。”


    顾恺嘉并不想谈一些玄乎的哲理,这些感慨,仿佛是内心深处自顾自泛上来的。


    自己大概也只在生存,称不上特别不幸,但也从来没有真正自由。可这个世界总有无法看尽的天昏地暗,总有那些一直在生存之下,黑暗之中的人。


    “大多数人不都只是在生存?”孙天影说,“好了,不要想了——看,那个人在水里发神经。”


    有个人在江心驾驶摩托艇。摩托艇在水中旋转,掀起一大片浪花。


    他们看着这人急速穿梭在江心,让摩托艇扬起来,又扑腾下去,像是骑着一头海豚,他们看了他很久,直到这人玩够了,停在岸边,孙天影朝他走过去:“走,去看看。”


    艇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孙天影跟他扯东扯西,两人立即聊得火热起来。


    “能不能借我开一下,我打个转就回来。”末了,孙天影说。


    顾恺嘉倒抽一口气,这家伙也是脸皮够厚。社交悍匪一个。


    “可以倒是可以,”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但这是要驾驶证的,我怕有危险——”


    “开玩笑,我就是水上派出所的警察,经常水上出警,还考什么证书。”孙天影拿出警官证晃了晃,“其实刚才那个滑电动冲浪板的是犯罪分子,”他随便在长江指了个地方,“我们要征用你的摩托艇追捕他。”


    顾恺嘉又抽了口气。但当着人家的面,也不能直接开口训他。


    年轻人“哦哦——”张着嘴,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孙天影坐了上去,朝顾恺嘉招招手。


    “你能不能少扯两句谎。”顾恺嘉抱紧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有人口是心非,关心我又不承认,不也挺会撒谎——”孙天影一脚把油门踏下去,“抓紧——”


    摩托艇和摩托车很像,但行驶的地方是广阔无比的江面,顾恺嘉想起十年前,孙天影带自己玩冲浪板,两个人摔在水里无数次,又开心得不得了的那天。被浪拍得发疼,又在下一秒立即被水波抚慰。他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觉得自己和无比广阔、又无比坚固的东西连在一起,什么忧愁都不太重要,什么沉重的东西都可以抛下。


    或许这就是飘在生存之上的感觉。短短的、可以被称作“在生活着”的瞬间。


    摩托艇劈开水流,高高的浪花朝两侧飞过去,他们朝长江下游奔驰,很快超过了第一艘邮轮,孙天影朝着邮轮上的游客吹了一声口哨,上面的人也朝他们欢呼、招手,南滨区、城中区流光溢彩的高楼倒映在水里,他们在光、水和自由中漂流。


    孙天影说:“再抓紧点,我试试像那个人一样转圈。”


    他真的开始转了,一股眩晕的感觉涌上来,浪越旋越高,喷泉似的在他们身边飞起来,形成一道道水墙,然后船又朝着下游冲过去,猛烈的风往后吹着,要让人窒息,又有一种要腾空而起的感觉。


    “不大声叫出来吗?”孙天影喊道。


    顾恺嘉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很想大声叫出声来,但只是把手扣得更紧。


    两个人浑身湿透地把摩托艇还给年轻人。离开的时候,公园人更少了。他们走到一棵柳树下,地板灯从下而上照着柳树摇摆的枝条,好像在温柔地抚摸着风。他们在树下接吻。湿透的身体贴着,又是寒凉,又是滚烫的感觉。


    第23章 他的房间


    两人本来打算睡个懒觉,第二天,早上七点的生物钟却让他们睁开了眼。


    顾恺嘉发现自己蜷在孙天影怀里,对方的手还环着他的腰。


    他动了动,翻过身来。


    “醒啦。”孙天影说,似乎醒了好一阵了,“现在连懒觉都睡不了了,要命。”


    顾恺嘉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我去做早饭。”


    他翻身起床。昨晚虽然只做了一次,但持续很久,身体还有些酸疼。


    “出去约会吗?”


    “这么热。不去。”


    是个大晴天,窗帘缝里一线明晃晃的光将房间割成两半。


    “噢,那陪我到我家一趟,我拿点衣服过来。”


    顾恺嘉是第三次来到孙天影家。


    第一次,是孙天影救回自己的那晚。


    第二次,是那个暑假。顾恺嘉背着书包过来,假装和孙天影在楼上复习功课。在阿姨端饮料上来时,两人赶紧装出一副在学习的模样。


    那棵香樟树还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它的叶子微微闪耀。顾恺嘉简直想跟它打声招呼,说又见面了。


    一进门,他家的陈设,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他们走上楼梯,到孙天影的房间里。


    灰色的遮光窗帘遮住一半阳光。虽然孙天影很久没回来住,那股独属于他的味道却很浓烈。


    书桌上有一台超大屏幕的电脑和大音响,旁边一个架子存着黑胶唱片。墙角放着一把落灰的电吉他,还有个黑胶播放机塞在那儿。更靠里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滑板。


    初中过来时,这儿的主题还只有篮球,不像现在这么杂乱无章。


    “噢,”孙天影看顾恺嘉打量着那把电吉他,“大学时候玩过一阵,还组了个乐队,后来就没玩了,不过,你要是想听什么,可以弹给你听。”


    “我想听,”顾恺嘉说,“把它带回去吧。”


    “好。”孙天影有点意外地瞥他一眼,把吉他从墙角抽了出来,放在过道上。


    他篮球早就不打了。滑板看上去也没玩了。他一直很擅长打游戏,声称自己不干刑警了就去做游戏主播,但把一款游戏玩通关后就扔在一旁,再不会玩第二遍。真是干什么都没长性的人。


    孙天影去衣柜翻自己的衣服,把要带回去的一件一件扔在床上。


    顾恺嘉看着他的房间,心里有一点不甘。


    关于他自己,孙天影透露的实在太少。顾恺嘉想,他看似好接近,身上却是重重叠叠的门。一点关于自己的事都不言语,一点相关话题都警惕。


    有时候,顾恺嘉觉得,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连他的第一扇门都没有打开。


    如果,他的房间里全是他这十年来的故事。那么,他一件也没对自己讲过。


    “对了,忘了给你看。”孙天影好像收拾完了,走到电脑桌边上,拉开右边的抽屉。


    顾恺嘉瞳仁放大了。


    这个抽屉里只有三样东西:左轮手枪打火机,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一本语文课本。


    日记本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孙天影翻开日记本。“顾队,看看你当年对我的爱有多热烈,我都被吓到了,”他清了下嗓子,开始朗诵,“咳,我真的很爱他,爱他爱得要死——”


    顾恺嘉立即起身去扯,孙天影躲了一下,继续念着:“见不到他,我肝肠寸断,简直活不下去了。我做梦都能梦见——”


    顾恺嘉一把把日记本夺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一页明明写的是“今天,我们班的节目《送别》得了合唱组第一名……”


    下面居然有红笔打分——这本日记是要拿去交语文作业的。


    “你再给我乱说一句。”顾恺嘉拿日记本扇他,对方笑着躲开了。


    日记里飞出几张照片,掉落在木地板上。


    模糊的、只属于千禧年的画质中,顾恺嘉认出了十年前的自己。


    他坐在床角,把照片一张张捡起来,孙天影坐到了他身边。


    三张照片,都拍摄在傍晚,笼罩着暮色。


    第一张中,自己回过头,一脸困惑。这一瞬,被抓拍了下来。


    自己身后,是他俩经常约会的大象滑梯,黄昏褪去后的蓝氤氲在照片里,有种忧郁的温柔。手机在照相时应该发出了闪光,把自己的脸映得很白,或许因为回头的动作有些快,照片有一点残影。


    第二张,自己朝拍照的那个人走过去。一点点“别拍了”的无奈笑容,一点点装作发脾气的模样。


    大象滑梯被挡住了,身后是公园黑沉沉的树。


    第三张,自己的半张脸,挡住了半张镜头。


    照片里的自己,在一步一步,又埋怨又幸福地,走近给他拍照的人。


    顾恺嘉不喜欢被拍。这好像是唯一一次,孙天影偷拍他被他发现了。


    “我拿回去了。”顾恺嘉把三张照片放回日记本里。


    “不行,这是我的私有财产。”孙天影把日记本夺过来,“不对,夫妻共同财产,由我保管——还有这个。”他拿出左轮手枪,拨了一下。


    一串火苗跳了出来。


    “我加了汽油进去。”


    他们坐在房内那一半昏暗的光线中。火苗窜出的时候,瞳仁仿佛也被点亮。


    顾恺嘉想,在孙天影这些落灰的人生碎片里,自己的东西,也一直被他放在一个抽屉里,落着灰。


    要是他们再也不相见了,他会有一天,把它们都清理掉吗。


    顾恺嘉还没来得及再细想,孙天影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把他按倒在了床上。


    孙天影从小到大住过的房间,他的气息笼罩在每个角落,现在,这种气息又更近、更浓烈地覆盖过来。


    结束后,顾恺嘉去浴室洗澡。


    他擦干身体,站在洗脸池前,把镜子中的水雾抹去,像是用别人的眼光打量自己。


    他们确立关系快一周了。这还是顾恺嘉人生第一次,进入一段称得上是“恋爱”的关系。他几乎都没时间思考、鉴定它的分量和真实性。


    自己或许五官端正,但也没那么出众。他从未把自己和其他男性比较过,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女性气质。跟孙天影曾经喜欢的女生,哪怕是和他传过绯闻的那些,毫不沾边。


    顾恺嘉看着自己的脸,苍白的,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冷漠的脸,看着那双因为摘掉眼镜而失焦,却老是被别人形容为“笃定”的眼睛。嘴唇刚才被又吸又吮,已经红肿了——这张脸上唯一充满欲望的地方。


    眼神下移。薄薄的肌肉,锁骨、脖子和胸口有很多吻痕,都是这一周留下的,刚才的,昨天的,前几天渐渐淡去的,交织在一起,像没有完全蘸够墨水的印章留下的戳印。那个人留下的所有权印记。


    一瞬间,门开了。孙天影穿着浴衣走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顾恺嘉。


    两个人在镜子中对视着。


    “顾恺嘉,”孙天影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顾恺嘉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因为这三个音节而站不稳脚步。


    孙天影垂下眼睛,开始亲吻顾恺嘉的脖子,顾恺嘉仰着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喘息起来。


    一点点潮热从脸颊和胸口升起,皮肤开始泛红。


    他不想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只盯着镜中对方的脸。


    孙天影闭着眼睛,专注地品尝自己身体的滋味一般。他的下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嘴唇和舌尖亲吻、舔舐着后背的每一寸。映在镜子里的眉骨和鼻梁非常英俊,特别是在这种认真的时候。


    “你呢?”孙天影停下来,抬起头,轻声问,他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脖颈上。


    顾恺嘉没回答,他说不出口。


    他看了一眼自己在镜子里的眼睛,黑漆漆的,不能完全享受这份爱而充满心事的眼神。


    “嗯?”孙天影又问了一声,轻轻晃了一下顾恺嘉的身体,还是要他回答。


    顾恺嘉转过脸,由下而上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对方。


    这一瞬的凝视,好像让孙天影得到了希望的答案。顾恺嘉从紧贴的身体上感觉了对方的反应,炙热的,膨胀的,想要入侵的,具象化的欲望。


    两个人的呼吸轻轻拍在对方身上,他们呼吸着对方的呼吸,欲求着对方的欲求,深深吸气,像要把对方对自己的欲望纳入身体里。


    孙天影把睡衣带子解开。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他早上喝了太多水:“等一下,我上个厕所。”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右手勾住他的膝盖,提了一下,把他的右腿摁在洗手池边缘。


    ——


    太累了。可是像成瘾了一般。


    顾恺嘉喘着气,搂住孙天影的脖子:“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唉——我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自食其果。”孙天影叹了一口气,像被什么甜蜜的烦恼缠上,“让我休息一会儿好吗?”他看了眼床头的钟,亲了顾恺嘉一口,“十分钟之后,亲爱的。”


    十分钟之后,他俩又滚在了一起。


    突然,孙天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起来。微信电话。


    孙天影没有抽出去,停下动作,探出身子拿手机,按了接听。


    一个高昂而尖细的女声道:“霖霖!在干什么呢?”


    孙天影让镜头对着自己两只眼睛和天花板。“在家里,打游戏。”


    “哦,”对方看见了家里的顶灯,“你今天休假是吧,你爸说,要不下午我们吃个饭?这段时间他刚好闲下来了。”


    “一天变半天了,我下午还要去局子,吃不了。”孙天影说,“我什么时候休假,麻烦别跟孙立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唉呀,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爸嘛,他真的挺关心你的。他说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是不是把他拉黑了?”


    “还有其他事没,没有我挂了,”孙天影道,“李女士专心打牌吧啊,别来感化我。”


    “你真是的,晚上还回来不?妈妈都好久没见着你了呢。”


    孙天影看了一眼顾恺嘉,顾恺嘉一脸“看你自己”的表情。孙天影答:“到时候看吧。”


    挂掉电话后,顾恺嘉偏头看着他,忍不住笑:“玲玲?”


    “哎——”孙天影答应着,“嘉嘉。”使坏地顶了他一下。


    他们才继续了五分钟,电话又响了。


    顾恺嘉睁开眼睛,明显要发火了。


    “马上,”孙天影抚了一下他的脸,按了免提,“喂。”


    一个年轻的男声:“喂,狗子?最近在干什么?”


    “忙案子。”


    “好久都约不到你了啊,那个大案还没搞完?今天全哥约饭,他交了个新女朋友,两个人估计差不多定了,想让我们都见一见。”


    顾恺嘉觉得这个声音挺熟悉。


    “不了。有事。”孙天影说,“拜拜。”


    “诶诶诶,你这人——我话还没说完呢。”


    顾恺嘉想起那是谁,他对孙天影轻轻道:“白?”


    他其实不擅长记人,但和孙天影相关的人,他就记得很清楚。


    孙天影点了点头,把电话推远,继续顶撞着,顾恺嘉喘息起来。


    “我说,你也好久没跟我们出去了啊。全哥对你挺好的,你真的有点不给面子。”对方似乎觉察到什么,“不是——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顾恺嘉低声道:“把电话挂了。”


    孙天影咽了咽口水:“没干什么。你帮我说一声,我真的忙。”


    “我看你在忙其他事情吧?交新女友了?这都不跟我说?下次带来吃饭啊——”


    “——拜拜。”


    孙天影在对方“哎哎哎”的阻止声中把电话挂了。


    白冠南。顾恺嘉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他们在最后一次见面后,孙天影曾经托他给自己带一个手机。


    “他出不来。”在印染厂宿舍楼下,白冠南对自己说。


    白冠南打量着顾恺嘉,顾恺嘉也打量着他。


    白冠南心想,孙天影是怎么交到这个看起来就是学霸的朋友。


    顾恺嘉心想,孙天影的交友圈里,怎么还有这种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男生。


    “这个手机给你,他说用这个跟他联系方便点。”白冠南有些羡慕地看着那款诺基亚7710,“他居然把这个给你用,自己用旧的。我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够朋友呢。”


    “他怎么了?”


    “哦,他说‘出不来’一般都是被他爸抓去了。”白冠南有点幸灾乐祸,“可能是去汽车厂做暑期社会实践吧,哈哈。”


    那个新手机也惹来很多事。姑姑让他还回去,说不要拿人家这么贵的东西。


    他去了,然后回来,满脸泪水地对姑姑说:


    “我还不回去了。”


    孙天影看见顾恺嘉神游天外:“专心一点啊。”


    “是谁不专心?”顾恺嘉说,“你再敢接一个电话,我就把手机扔出去。”


    “哇,这么凶——”孙天影俯下身子,“不过我刚好喜欢这一款。”


    他们正要开始动作,下一秒,孙天影的微信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顾恺嘉正要发作,孙天影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老魏。”


    他按了接听,结果老魏也是打的视频。


    “小孙哪,小顾不接电话,你们不是在一个小区,帮我去喊他一声呢?欸你脸怎么那么红。”


    尽管孙天影飞速对准了天花板,但老魏还是看见他的脸了。


    “哦魏队,我在跟着直播做有氧运动。”


    “哦噢噢,我知道,是不是那个,刘根红!我老婆也跟着他练,他现在大早上都开直播啊?诶,周一市局督导组要突击检查,我们马上要核对一下今年各种证据链文件的表单数据,你去帮我问问小顾的电脑密码。简直了,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顾恺嘉向来对行政上的琐事丝毫没有耐心,老魏却还在啰嗦。孙天影对顾恺嘉轻声道:“老魏找你,我把屏幕转过来了哦。”


    孙天影使坏地做了一个要点击屏幕的动作,顾恺嘉一把把他的手机打飞了。


    老魏一瞬间看到对面天旋地转。“啊,怎么了?”


    “没事没事,”孙天影把自己拔出来,到床下捡手机,“手机自己飞出去了。我在往楼下走,你直接和顾队说。”他等了好一会儿,关掉视频,把手机给顾恺嘉,顾恺嘉才把电脑密码和备份文件的位置告诉老魏,让他自己核对。


    电话挂掉,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主题其实是两个人【颠X倒X不知天地为何物】,但围绕主题的部分都放不上来,心疼我的榜单字数


    另外,作者私下其实一直叫他俩嘉子和霖子,今天把孙天影小名写出来了,我以后终于可以直接这么叫了(


    第24章 离别倒计时


    孙立新推开门的时候,眼珠都要爆出来了。


    床上两个人,在被子底下紧紧抱在一起——


    自己的儿子。


    和,另一个


    ——男人。


    他们没有动,只是紧紧绷着身体,持续一阵后,两人一瞬间松弛下来,缺氧似的大口喘着气。他们都没注意到门开了,直到孙立新砰地一下将门砸在墙上,两个人才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门。


    孙立新瞪着眼睛,喘着粗气。


    “……”两个人迟钝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孙天影支起身子,喘气喘得肩膀都在起伏。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荒谬一样笑了:“孙立新?”


    他拍了拍顾恺嘉的脸,让对方不要惊慌,然后撩开被子,把飘窗上的浴巾扯过来。


    “妈的,妈的,他妈的狗东西——”孙立新看到了儿子的动作,气得四处张望,找着能打人的东西。“你他妈、这种事都搞出来,你他妈、天天在乱搞什么?!”


    王爱霞孙云舒出去旅游了,孙立新本想着趁这个时候和李晓莉孙天影聚一聚,免得母女俩知道了又要闹腾。结果李晓莉又来电话,说孙天影下午没空去吃饭,不过现在正在家打游戏。


    孙立新刚好开车到北区,就顺路拐进了山顶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到什么。


    “孙立新,只有一句话:关你屁事。”孙天影把浴巾绑在腰上。


    顾恺嘉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双腿抖得厉害,脑子也很混沌,一心想着父子俩肯定会打起来,必须去阻止。


    孙立新翻箱倒柜,扯出一把木衣架,朝床边冲过来,劈头盖脸就打,孙天影立即夺过来,把衣架折了扔在一边。


    “妈的,你这个狗东西,”孙立新拳头乱飞过来,孙天影一边挡,一边往门口退:


    “孙立新,你自己五毒俱全,跑去和三个女的开房,不许我和我对象上床?”


    孙立新听了,打得更厉害,孙天影尽管没什么体力,但躲得相当灵活,他爸一拳都没有打到他,进攻得跌跌撞撞。


    孙天影看孙立新这么狼狈,肉眼可见地开心:


    “比起管我,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少吃点钱,少搞点女人,免得到时候不是进局子,就是一身病,孙云舒不管你,我当然也不管,到时候我们把你财产分了就送你去养老院,你看没了钱,谁把你当回事。”


    “!!!我他妈的怎么生出你这种东西!!!”孙立新气炸了,又猛扑过去,“我他妈的,生出你这种东西!!!”


    “搞笑了孙立新,我还没抱怨当你儿子倒了八辈子霉。你倒还反咬一口。”


    孙立新扑上去掐孙天影的脖子,孙天影往后闪了一下,又避开了。


    但他一脚踩到自己沾满水渍的、滑溜溜的拖鞋,朝后一下仰了过去。


    咚的一声。


    “妈的。狗日的东西。”孙立新看孙天影倒在床头,趁机猛锤他的脑袋。


    顾恺嘉一开始没插手,因为孙天影没吃亏,见这一幕,他立即冲上去隔在中间,挡住孙立新的乱拳,扶着孙天影,让他坐起来。


    孙天影捂住额头,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一只眼睛看着顾恺嘉。被半捂住的那一侧脸,血流下来,越过眼睛,从脸颊上滑落下去。


    遭了。顾恺嘉心里沉了一下。


    “我看看。”他柔声道,握着孙天影的手轻轻打开。


    应该是撞在床头柜的角上了,撞出了一个洞。


    “可能要缝针。我送你去医院。”


    孙天影盯着顾恺嘉,眼神突然像个小孩,不是无助,而像是依恋,顾恺嘉心抽了一下,轻轻抚了一下孙天影的脸:“碘酒和棉花在哪里?”


    “楼下电视柜右边抽屉。”孙天影说。


    顾恺嘉从孙立新旁边走了过去。孙立新也吓到了,喘着气,看着儿子蜷在床头一动不动。他想过去看,又拉不下脸,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孙天影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顾恺嘉上来,他的眼神才跟着顾恺嘉动起来。


    顾恺嘉快速给他喷药,包扎,然后扶着他下楼。


    顾恺嘉开车把孙天影送去医院的时候,孙立新的车一直慢慢跟在后面。


    确实要缝针,做手术还要签字。医院太忙,护士正被人缠着问话。


    孙天影轻声对顾恺嘉道:“你来签。”


    顾恺嘉看着孙立新,孙立新皱着眉头上前,正要拿笔,孙天影把知情同意书拿了起来:“噢,清醒状况下可以本人签字。”自己拿笔签了。


    孙天影缝针时,顾恺嘉和孙立新在外面等着。


    顾恺嘉一直望着手术室内的动静。


    孙立新整了整西装,瞪着他。


    孙立新五十六了,比起同龄的中年人没有肚子,看上去甚至风度翩翩的。两道浓眉,一张挺正派的脸,只是脸稍有些下垮,带着酒色财气消磨的痕迹。孙天影长得并不像他。


    他瞪了顾恺嘉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顾恺嘉转过头:“南滨分局重案队。”


    孙立新吸了一口气,知道那是自己儿子调去历练的地方。


    这狗东西果然不出意外不干正事,和自己同事乱搞,妈的,还是和男的。


    孙立新周围不乏那些有妻有子、事业有成但私底下好男色的朋友,他虽然觉得恶心,但也见得不少了。这个戴眼镜的小子,并不像他那些所谓朋友常点、包养的那些媚态十足、脂粉气重的男人,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


    这小子在自己儿子身子底下,明明是类似女人的那么个角色,但奇怪的是,一脸斯文气下,却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威压之感。


    “你们领导,张荣正?”孙立新问。


    张荣正是张局的名字。


    “嗯。”顾恺嘉道,定定回视着孙立新咄咄逼人的眼。


    “我和张荣正很熟。”孙立新道,“你以后小心——”


    “小心什么?”顾恺嘉打断了他。


    孙立新哽了一下。


    “你要去局子打招呼?没问题,下午我和你一起去,你要说什么,当着张荣正和我的面说。”顾恺嘉顿了顿,“放心,我会承认的,承认和你儿子在恋爱。”


    “你……你……你们要不要点脸?搞这种事情,还觉得骄傲吗?”


    顾恺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孙立新还想说话,张开口,又闭上。


    “去吗?”顾恺嘉又问了一遍,没有挑衅的意思,仿佛只是很认真地在问他。


    孙立新瞪着眼睛,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出来了,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纱布,但他心情很好,出来的时候居然在哼歌,孙立新走过来,想看下他的伤口,孙天影避了一下:“你是谁啊?请让一下。”


    孙立新怔了一下。


    孙天影看向顾恺嘉,眼神立即温柔了。顾恺嘉问:“要不要回去休息?”孙天影道:“还好,去局子吧。”两个人转身并肩就往楼梯口走,孙立新在原地瞪着两个人,想冲上去把他俩扯开,却像一下子丧失了力气。


    在楼梯口,孙天影想起了什么,转头折返到孙立新跟前:


    “你要是敢对他做什么,我手头还有你的把柄——我是警察,别忘了,孙立新。”


    “狗东西,你打翻天印吗?”孙立新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孙天影微笑着,转身走了。


    上了车。两个人沉默片刻,似乎要说的太多,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


    孙天影笑了起来。


    “这你都笑得出来。”顾恺嘉启动了车子。


    “我也哭不出来啊。”孙天影说。


    “……好了,”顾恺嘉语气温和下来,仿佛要把这事告一段落,“这几天不准喝酒,不准吃辣——早点睡觉。”


    “好好好——听你安排就是了。”


    耽误了接近一个多小时,他们三点才到局子里。案子的流程走得飞快。


    异议报告已经提交上去。关于调查和恢复张桂芳聊天记录的工作交给了技侦。李永志的女儿已经抵达局子完成抽血,48小时内可以拿到鉴定结果。第五轮审讯也已结束,但李国文说幕后主使就是张桂芳,自己没和任何人联系过。张桂芳则说一切都是自己的主张,再不肯多说一句。


    说到这里,重案队所有人都望着孙天影。


    “审讯想要再有突破,除非收集到新的物证,”孙天影耸耸肩,“我也不是万能的。”


    重案队在跟顾恺嘉汇报情况时,不自觉全盯着孙天影的额头,现在汇报完,大家终于可以问了:“你怎么了?”


    “没事,上班路上遇到一个神经病打人,被他拍了一板砖。”


    “真的假的?”小易的表情像还是当真了。


    “顾队可以给我作证,是吧顾队?”孙天影说。


    顾恺嘉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毒素是只在香湾的案子里使用过一次,总局那边的案件信息有共享过来吗?”


    “就这个不行,因为涉及香湾了,我们还得等总局的正式批复文件,证明该案已移交我们管了才能查阅,不过异议报告提交上去,也快了吧。”张延道。这些流程上的杂事都是由他负责。


    “不用这么麻烦,先查一查新闻。”


    大家脑子里全是走流程、查卷宗,反倒把这个最简单的方式给忽略了。


    他们果然查到了好几条新闻:


    明潔CEO含淚鞠躬:「兩支綠水」竟變奪命毒殺人案牽出清潔劑致命隱患


    香灣明潔環保科技公司CEO張兆康今日(6月4日)在記者會上當眾落淚,就實驗室主管陳嘉輝「自殺」案牽涉的清潔劑安全問題鞠躬道歉。該公司「氯淨通渠劑」與「快效除霉噴霧」混合後被揭發含禁用劇毒化合物PHMG,兩支樣品即可致成人急性肺纖維化死亡。


    實驗室主管「被自殺」黑幫滅口疑雲罩香灣


    明潔環保科技實驗室主管陳嘉輝離奇死亡案再爆驚天疑點!警方雖以「自殺」結案……詭異的是,陳嘉輝生前向警方提交的舉報材料,在死後48小時內遭明潔公司以「商業機密」為由全數銷毀……當「自殺結論」比兇器更快插向死者,香灣法治的警鐘該由誰來敲響?


    “这明显不是自杀啊,就这样结案了?”小易大声道,吓了大家一跳。


    “呃——顾队,如果是这样,我们就算把案件卷宗调来,也不一定能找到核心信息吧,”温阳阳看着顾恺嘉,“卷宗肯定是偏向于定性为自杀的。”


    “明洁。”顾恺嘉念了一下公司的名字,“再详细查下这个公司的背景。”


    张延点开明洁公司官网,大家快速扫着“历史沿革”那一页。


    明洁创立于1992年,起初叫“明洁家务社”,由张兆辉创立,公司地址在深水埗,主打“即call即到”的家居清洁服务。2014年后,詹明致成为公司董事,将公司的战略路线调整为智能家居技术研发。如今,明洁一方面仍然主攻传统家政市场,在智能家居研发方面也赶上了内地的几个家政巨头。在北美,公司名叫MegaCleanTech,在华人中有一定市场。


    “北美。”顾恺嘉突然道:“李宏信家的保姆,是哪一家公司的?”


    大家惊了一下,像是脑袋被点亮似的,马上开始搜索,但并没查到任何美国相关报道提到这一信息。


    “没事,”孙天影拿起手机,“我在留子群里问一问,总有知情的热心群众。”


    “ok,”顾恺嘉又道:“现在查一下明洁的董事。”


    页面滚动,董事长詹明致(JamesZhan),无照片信息。1980年生,香湾科技大学化学工程学士,MIT斯隆管理学院EMBA。鼠标往下移,一张脸庞圆润朴实的中年男人照片缓缓现出,照片下是一段简单的简介。张兆辉(JohnsonCheung),1968年生,起初是个管道疏通工人,白手起家创办明洁。张延顺手查询了一下两人相关新闻,有关张兆辉的新闻很多,詹明致几乎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甚至有网友说董事会会议都是由他姐姐詹雅雯代为出席。


    重案队正围在张延的办公桌旁看新闻,老魏突然出现了办公室门口:“恭喜恭喜啊,小孙!——诶,你头怎么了?”


    大家抬起头,莫名其妙。


    老魏看见他们莫名其妙,也莫名其妙起来:“啊,姜政委还没通知你?他不是说两点叫你去他办公室吗?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老魏走进来,“总局要把你提前调回去当重案队副队,代队长职务!还没到两年就熬出头了呀哈哈哈,可以可以。”


    顾恺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重案队也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纷纷道:“恭喜恭喜。”“现在你是我在总局的人脉了呀孙科长。”“恭喜学长!!”


    孙天影顿了顿,干笑了一下:“王局是怕我晚回去一点,总局就分不到李宏信案的大头了吗?”


    大家一瞬间都沉默了。


    “诶诶诶,”老魏立即阻止,“可不兴乱说。”他把手搭在办公桌挡板上,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眨了眨眼,仿佛在掩盖内心真实的想法,“张局和王局早就商量好了的,要不怎么能批准我们传唤他们案子的嫌疑人呢。还有,这种层次的大案,还是总局有那个级别处理,毕竟物证都在他们那边,但他们也承认我们协查有功。还有,他们的重案队长李越生病了,淋巴癌,还好是中期,动手术还能好。唉你说年轻轻轻的,才三十六岁,现在癌症也年轻化了,就是因为压力大……虽然也是小孙你的机会哈。”


    重案队气氛低沉下来,每个人都在想,最大的功劳都是自己贡献的,怎么又变成“协查”了。


    他们一下子明白了孙天影那句话和目前这个调动的意思。


    孙天影没说话,脸色也并不太高兴,他看了顾恺嘉一眼。


    顾恺嘉在待机一样,仍然没什么反应。


    “说实话,这个案子是分局每一个人参与的人的功劳。”孙天影说,“要不然在总局,就永远是个冤假错案。”


    只有他能把这话说出口。


    “你们心里知道就行了,心里知道就行了。”老魏摆了摆手,“这种事情多了。你要分功劳,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第25章 礼物


    要是成光在一旁,顾恺嘉想,虽然自己绝不相信命数这回事,但真想找他算算,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这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晚上十点,两个人洗漱完在床上休息时,顾恺嘉仍觉得懵懵的。仿佛信息过载,自己的接收器又信号不好。


    他坐在床边,把消炎药和温水递给孙天影。


    孙天影放下Switch,把药吃了下去。


    看顾恺嘉有点低落,孙天影把他揽在怀里:“至少还有一个月我才过去,而且又不是异地。放心,每晚还会回来的。”


    总局在北区很北,分局在南区很南,如果算上中区堵车,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车程。


    顾恺嘉说:“从你家开车十分钟就到总局了,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而且你早上六点起床会把我吵醒。”


    “我都能忍三小时通勤,顾队不能忍一下我六点起床?”虽然孙天影知道顾恺嘉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怕自己来来回回太麻烦。


    “还有,”他笑着道,“要是只能每周末做,我觉得有人比我更忍不了。”


    被戳中痛点,顾恺嘉吸了口气,强作镇定:“我欲望也没有那么强。而且你受伤了,我不也说这一周都不做了吗。”说完又觉得自己像越心虚越要自证,又快要脸红了。


    “我是脑袋撞了又不是那里折了,”孙天影说,“你要的话今晚上就可以。”


    顾恺嘉顿了一下:“你偏题了。”


    “好了,随意吧。我有空就过来,没空就给你报备,”孙天影把Switch递给他,“玩到第三天了,帮我通关。”


    顾恺嘉接过Switch,看了一眼。


    这款游戏是孙天影唯一反复玩的。荒凉的背景,忧郁的BGM,小小的两个角色,莫名其妙的对话,不知所谓的主线,和他很擅长玩的技巧类游戏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游戏时间里的第三天,孙天影都会跳过,理由是:


    “第三天我没人陪,第四天我的顾恺嘉才会回到我身边来。”


    “说得我像个定时出现的NPC。”顾恺嘉说。


    他帮孙天影玩了三次这个游戏,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怎样走剧情,只知道两个主角也是警察,要调查一桩杀人案。


    等到游戏剧情的第三天,一个警察去运尸,离开了另一个,孙天影就会把游戏机扔给他,顾恺嘉就操纵那个像留守老人似的警察在镇子四处走走,或者直接坐在游戏里的板凳上消磨一整天。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荒凉的地图上无助地跑来跑去时,顾恺嘉似乎感受得到局内人的失魂落魄。


    直到耗到第四天,两个角色重逢,孙天影才把Switch拿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案件进展得比较缓慢。死者方面,DNA鉴定结果显示,尸体确实是李永志的——这意味着,从美国寄来的DNA也是李永志的DNA。作案细节方面,和顾恺嘉推测的几乎完全一致。投毒和分尸的第一现场,张桂芳和李国文也指认过了。李永志确如张桂芳所说,假冒健康产业公司,以高回报诱骗外省人员参与传销,但她一谈到杀李永志的动机,就说是“为民除恶”,过于宏大,让人很难信服。


    此外,李宏信的保姆是私人所雇,并不属于MegaCleantech,顾恺嘉对此倒也没有特别失望。


    两个局子里有一种论调是,目前已经可以结案。但顾恺嘉反对,他跟老魏和张局说,李宏信的失踪,仍是这个案子的一环,绝不会和李永志毫无关系。凶手也必定不只是张桂芳和李国文。


    还好,张局对他和孙天影在这起案子的表现很满意,同意他俩继续查下去。


    下了班,两个人还是照往常一样过,吵架,约会,上床,一起做饭,看望姑姑。


    要是准点下班,回家时,刚好会遇见日落,不开灯的话,模糊的夕晖弥漫在屋子里,家具的边缘发着微光,室内朦朦胧胧,他俩面对着面,坐在阳台飘窗上,顾恺嘉靠着仓鼠笼子,望着城中区的高楼大厦、江上缓缓行驶的邮轮,孙天影在另一侧调试吉他。他很久不弹了,手有点生,但照着谱子摸索,很快就熟练起来了。


    他弹的曲子都不是流行乐,而是一种奇怪的风格。关于这类音乐,顾恺嘉想到一个形容——像笼罩着厌倦和虚无的废墟,但这之中,又有飘然而起的一缕浪漫。


    有一次,孙天影弹了他常玩的那个警察游戏的BGM,唱到:


    Desertedstreetsandneuralnetworklead


    mehometoyou


    youhometome


    荒芜的街和错综的路


    引领我们回到彼此身边


    孙天影生日那天,顾恺嘉送了他一架无人机,还帮他申请好了航道。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份礼物,他盯着自己的存款数额,还是咬牙买了。


    因为那一天,他俩在临天门码头看无人机表演,孙天影说了句“我也想玩”,他就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个还算浪漫的生日。他俩去实弹射击场玩了一早上——刑警每月有射击训练,但他俩还觉得玩得不够似的。


    “赌什么?”


    “谁赢了,今晚在床上听谁的,公平吧?”


    顾恺嘉也对他这样习惯了:“输了的惩罚呢?”


    “我输了,顾队要在床上听我的,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


    两人五轮总计都是52.5环。只能再来一局决胜。最后一发,孙天影10.6,顾恺嘉10.5。


    “再来。”顾恺嘉胜负欲来了。


    孙天影10.8。顾恺嘉10.7。


    “这是命中注定的0.1的差距,你放弃吧。”孙天影说。


    下午,他们终于去了一直没去成的空中花园餐厅。渝州天气难得得好,他们在楼上能看见夕阳、码头和波光粼粼的江水。


    回来时大概八点,两个人上了床,从八点半做到了十一点半。


    虽然开着空调,两个人像一起淋过雨一样,头发湿透了,床单也弄得湿淋淋的。


    “对了,你的礼物。”结束后,顾恺嘉喘着气,把手从孙天影的肩膀上松开,侧身去床头柜拿无人机。


    他几乎有点控制不了身体,掏出无人机盒子时,手都有点打颤。


    看见礼物的那一刻,孙天影眼睛放光,飞速拆了盒子。


    他擦了擦眼睛:“顾队对我太上心了,好感动。”


    顾恺嘉一边觉得他跟个小男孩似的,一边又受不了他随地大小演:


    “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也想玩。”


    他没想到,那以后,无人机成了孙天影花样百出发神经的新方式。


    他俩经常吵架。有次,吵得太凶了,顾恺嘉把孙天影的钥匙拿走,把他赶出了门。


    十分钟之后,有个黑黑的影子在自己窗外盘旋。


    无人机。


    顾恺嘉不搭理,无人机就一直轻轻撞他的窗子。他没办法,只能打开窗把它放进来。


    打开窗,无人机像它的主人一样没皮没脸地梭了进来。


    它夹着一个手机,手机正播放着视频:


    孙天影在自家沙发前正襟危坐,架势宛如企业家为产品质量问题召开道歉会。


    他一脸沉痛,头微微低下: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视频很短,一直在循环播放,孙天影大概故意调成了1.5倍速,室内立即充满了他鬼畜的声音: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我错了老婆,请你原谅我。


    顾恺嘉打电话过去,想骂孙天影有神经病。


    夹在无人机上的手机跳出了来电显示。


    他给自己的备注名是:


    老婆


    顾恺嘉更火大了。


    后来,两个人要是再吵架,孙天影道歉的方式,就是用无人机给顾恺嘉送零食,送闪烁的小彩灯,或者挂一些他买的小礼物——比如一些奇形怪状的打火机。


    后来,因为被十八楼的邻居举报说无人机会路过他家,孙天影被居委会的大爷大妈教训了一番,不准他再飞了。


    第26章 真相


    这一个月还剩两周时,两人争吵的次数变少了。


    他俩也知道之后不会分开,但还是像快要异地一样,把每一天很珍惜地过着。


    可这时候,姑姑病情恶化了,她疼得厉害,上厕所也困难。


    怕护工照料不好她,顾恺嘉每天都去陪床,孙天影就跟着他一起去。


    疼痛发作起来时,姑姑会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几乎没空思考有个男人陪侄儿守夜意味着什么。她半夜昏昏沉沉地疼醒,喊着“嘉嘉,嘉嘉,药”,孙天影就过来给她倒水吃药。如果是要上厕所,孙天影就会把睡在折叠床上的顾恺嘉叫醒,其他时候,他让顾恺嘉能睡则睡。


    前几天,姑姑看见来照顾自己的不是顾恺嘉,会吓一跳,又因为疼痛而顾不上什么,后来,孙天影服侍她吃药的次数多了,她就习惯了。


    周六,天气很好,姑姑好转了一些,她突然说,想去金佛寺一趟。


    天气燥热,但好在有风。雾蒙蒙的渝州,难得阳光清澈、空气清新。寺庙人山人海,青烟缭绕,像缭绕着密匝匝的欲求。


    在佛殿阶下的平台上,姑姑轻轻捏着三炷香,闭上眼睛许愿,许了很久很久,直到几缕香灰落在胸前,顾恺嘉为她轻轻掸掉。


    孙天影和顾恺嘉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转头,看着大殿里佛祖低垂着双眼的面容。


    殿内光线阴暗,三座蒲团上,人们此起彼伏地跪拜着。


    他俩不约而同地再抬起头,看见烟雾上方清澈的天空,漠然地看着人间的贪嗔痴怨。


    姑姑睁开眼睛,顾恺嘉接过她手中的香,帮她插进炉子里。


    “我想上厕所。”她轻声说。


    顾恺嘉把她推到了无障碍厕所。


    顾恺嘉用酒精擦干净马桶圈边缘,帮姑姑脱下裤子,扶她坐上去。


    照护得太久,姑侄两人早已没了有关性别的微妙尴尬,仿佛,身体只是一件物品,一个讨厌的、拖拽着灵魂的容器。


    姑姑已被折磨得不再是当年那个顾渝了。那个朴实能干、严肃凶悍,独自供养他,也一直替他父亲收拾烂摊子的顾渝。


    顾渝上厕所的时候,两个人沉默着。


    “你和小孙。”顾渝轻轻地说,没有抬头看他。


    空荡荡的厕所里,顾恺嘉觉得这句话有回音,被放得很大很大。


    他沉默片刻,知道她明白了,眼眶一瞬间红了起来。


    他亏欠姑姑太多,也不只是这件事。


    他从小学习就好,所有亲戚都对他寄予厚望,但他既没能让她过得好点,又没能让她幸福。或许,总可以把责任推给“以后会”,但这个“以后”,是多久呢?三个月,半年,最好的情况,一年。在她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至少在世俗上,这不是多光彩的一件事,又给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徒增痛苦。


    “对不起,”顾恺嘉终于道,“让你失望了。”


    姑姑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仿佛用了一个光年把这件事想清楚。


    最后,她慢慢地道:


    “你很乖,我没有失望。”


    她理了下衣服,顾恺嘉以为她要起来,但她没有动。


    姑侄又很久没有说话。


    半晌,姑姑又轻轻地问:“他人好吗,你开心吗。”


    顾恺嘉想了一下:“好,开心。”


    姑姑似乎释然了。她脸上有一点点笑容,但好像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


    “那就好。你开心,我也会开心。”


    顾恺嘉别过脸,没让姑姑看到他的眼泪。


    姑姑那天状态很好,硬不让他们陪床。顾恺嘉就回到离医院很近的师大宿舍,给护工说,一旦有事就给自己打电话。


    虽然顾恺嘉没什么上床的心情,两个人还是上了床。这事到了如今,意义远超欲望,就像见证衰朽后,他迫切要用鲜活的、健康的、坚实的东西来填充自己。


    做完后,孙天影轻抚着顾恺嘉的后脑勺,像在安慰一样。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时间还早,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孙天影坐起来,靠在床头,翻着重案队新接手的一桩案件的报纸资料。顾恺嘉洗完澡,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之前用电脑修复了一些破损的家族老照片,想着明天打印下来给姑姑看看。回忆往事时,她是最开心的。


    他打开电脑,微信在右下角闪着橙色的光,他顺手点开。


    是孙天影的微信。


    他俩经常在对方的电脑上挂自己的微信,顾恺嘉正想着给他退出,眼神却扫到了两条对话。


    卧槽,我懂了,就说你怎么突然弯了,你别告诉我是要以身试险,忍辱负重,就为搞清楚这件事哦——


    隔了很久,直到跳出一个时间的标志,孙天影才回到:


    嗯,是啊


    顾恺嘉一瞬间产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觉。


    他看了看聊天对话框,是白冠南。


    消息还在继续跳跃。


    顾恺嘉屏住呼吸,不受控制似的,往上翻着整个对话。


    白冠南在今晚10:15发出消息,孙天影在11:15回复。


    白:狗子,我在南滨路老街看见你了


    孙:哦,什么时候啊?


    白:就今晚啊。


    今晚他们照顾姑姑后去老街逛了一圈回来。


    白:卧槽啊!!我终于知道你为啥不介绍你新女朋友了,妈呀,原来是男朋友啊,你是不是在亲一个男的??是不是??老子看了好几眼,以为我看错了


    白:怎么不说话了?


    白:人呢?!太特么吓人了,你什么时候转的性啊??


    孙天影好像并不太积极。过了很久,他才回:你认得他啊,你见过的


    白:我怎么会认识?我纯直的,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哈


    孙:渝州一中一班的班长,你给他送过手机


    白:哦,好像想起来了。写联名信把你搞惨了的那个班?


    滚动鼠标,顾恺嘉又看到了刚才那段对话:


    白:卧槽,我懂了,就说你怎么突然弯了,你别告诉我是要以身试险,忍辱负重,就为搞清楚这件事哦——


    又过了很久,孙天影回了一句:


    嗯,是啊


    白:天哪,那你这个牺牲有点大


    白:查清楚没,是他带的头吗?


    对话还在继续。


    顾恺嘉眼前一会儿变黑,一会儿又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犯晕。


    那个“是啊”,让他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


    白冠南提到的“这件事”,是林梁宇跳楼后,张露露发起的“联名信”事件。


    张露露说,自己亲眼看到孙天影是霸凌林梁宇的人。


    她起草了一封联名信,联名信最终签上了一、二两个班的同学的名字,交给他们的班主任谢老师,最终落到孙立新手上。


    林梁宇是在自己家跳的楼。他被十二楼的雨棚和楼底下的大树挡了两下,掉落地面时,只摔断了腿,捡回了一条命。


    孙立新赔偿了林梁宇家一百多万,还亲自登门道歉。


    直到高二,顾恺嘉才收集完这起案件所有的证据。


    但那时,已经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对话还在继续跳着。


    白:天哪,那你这个牺牲有点大


    白:查清楚没,是他带的头吗?


    白:你在干嘛?回得这么慢


    孙:刚在弄案子,忙完了


    孙:当时不是跟你说过吗,孙立新和我妈都说是他带的头,还喊他的班主任来作证,说联名信他签在第一个


    白:卧槽,你好像说过,我搞忘了——妈呀,你不是和他关系还不错吗,都送他手机了,他还带头整你?


    孙:所以啊,我追他就是打算耍他一下,等他投入的时候就甩掉


    白:[点赞][点赞]你为了报复,连男的都能亲,都能交往,还有什么大事干不成?我只能说佩服佩服


    白:也就你干得出来这种事


    白:欸,不是啊,昨天你亲的实在有点……那种哈


    白:别真玩入戏了


    对话停了。


    顾恺嘉等待了一阵。


    没有人再发消息。


    一瞬间,他像是得到了审判的结果。


    像是,有人把他最后一点希望碾压得稀碎。


    头疼得发晕,疼得他失去视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呼吸不过来,手撑在桌子上,眩晕了一阵后,他靠在桌子上,翻找“林梁宇案”的磁带。


    其他的磁带盒子哗啦啦地往下掉,噼里啪啦的。


    他拿到磁带,又走到黑漆柜子前,打开柜门,拿出放在中间的红色铁盒——他本来想着,总有一天,会把里面的东西给孙天影看的。


    头嗡嗡地响,仿佛有人用电钻猛钻。


    眼前一阵阵发黑。


    另两个铁盒被他碰落到地上,发出砰砰哐啷的声音。


    孙天影在卧室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看见顾恺嘉出现在门口。


    顾恺嘉神色非常奇怪,脸白得跟卡纸一样,双眼黑洞洞的,定定地盯着他。


    他手里抱着一些东西——铁盒、磁带、步步高复读机。


    孙天影把一沓报纸放在床头柜上:“怎么了?”


    顾恺嘉朝前走了几步,把东西放在床脚,抬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整个人身体僵着。


    “发生什么事了吗?”孙天影看他不对劲,翻身下床。


    他瞥了一眼磁带,上面贴着的标签写着:


    林梁宇案。


    “孙天影,”顾恺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它竟然仍然正常、冷静,虽然已接近嘶哑。


    很陌生,仿佛是别人在说话。


    “这几个月,委屈你了,你太——忍辱负重了。”


    孙天影困惑地眯了眯眼。


    “报复——你,为了,报复我,你,能做到,这个地步,”顾恺嘉控制着声音,“不过、不好、意思,你没有,机会了。”


    顾恺嘉看了看床脚的那些盒子。“证据,都在这里。你自己看。”


    他退了两步,犯晕了一下,只能把手支在门框上,勉强站稳。


    他停了一会儿,才缓过去这阵眩晕。


    一瞬间,孙天影的气场仿佛突然沉了下去。


    他几乎一脸冷漠地快速思考了一下,走出客厅,看到那个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又返回来:


    “噢,被你发现了啊。”


    第27章 联名信上


    那个暑假,顾恺嘉接到了渝州中学的录取电话,他被分配到了一班,这一届最好的班。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孙天影,但对方又开始不接电话了。


    学校要求每个人在成绩公布三天后去班主任办公室领中考成绩单。顾恺嘉在那天清晨去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他看见同班的张露露站在门口:“班长,麻烦跟我到教室去一趟。”


    “哦,好。”


    她转过身子,顾恺嘉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阳光灿烂,大树的叶子探了进来,轻抚着窗台。


    “班长,二班林梁宇的事情你知道吗?我记得你和他是好朋友。”


    张露露转头,有些冷漠地看着顾恺嘉。两个人停下脚步。


    顾恺嘉:“嗯,他怎么了?”


    “他,跳,楼,了。”


    对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几个字。


    顾恺嘉脑袋嗡了一下。


    眼前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仿佛是不真实的,突然变得陌生而恐怖。


    顾恺嘉喉咙瞬间干了:“他——”


    “没死。在医院里。”张露露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我今天守在这里,就是要和每个同学说这件事。”


    顾恺嘉心沉下去了,脑袋混乱得不得了。


    “哪个医院?”


    “不知道。可能二班的同学知道。”她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顾恺嘉掏出手机给林梁宇打电话。


    还是那个熟悉的回复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们进了教室,教室里有四个同学,手中攥着成绩单,激烈地讨论着,“卧槽是被打击报复了吧?!”“好恐怖啊!”“他怎么惹到社会上那些人的?”“就是他写情书把那些人得罪了吧!”看见顾恺嘉进来,他们都急切地问:“班长,你知道了吗?!”


    顾恺嘉点点头。


    “所以,”张露露道,她自始至终板着面孔,“我们需要为他主持公道,我写了一封信想交给谢老师,需要每个同学在上面签字。他们都已经签了。”


    张露露递给他一张纸。


    看到这张纸,顾恺嘉又是一惊。


    谢老师:


    我们强烈要求,惩罚十三中初三(八)班的孙天影,是他欺负林梁宇导致对方跳楼。我们呼吁还林同学一个公道。


    顾恺嘉扫了一眼,上面已经有十多个签名了。


    他困惑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仿佛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我亲眼看见的。”张露露说。


    “什么时候?”顾恺嘉头脑有些混乱。


    张露露皱起眉头:“中考前。”


    “几月几号?”但是,或许因为打击过大,麻痹了情感,顾恺嘉思路反而突然清晰了起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露露很不耐烦,“不太记得了,反正我看见了。”


    “不好意思,我必须问清楚。”顾恺嘉抬起头。他思考了一下,如何能唤起她的记忆。


    片刻后,他说:“是没多久就中考的时候吗?”


    “对。就是前阵子。”


    “那天有没有体育课?是哪个老师上的?第几节?”


    中考前最后三周,大家都在复习。老师觉得他们辛苦,也不占用体育课了,反正爱学习的同学会自行留在教室复习。


    体育课是一个很好的坐标:如果上了体育课,顾恺嘉勉强可以把时间定位在学期最后三周。如果体育课还在被占用,时间就要往前推。


    张露露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答道,好像是下午第二节 ,佘老师代上的,让大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


    按课程表,体育课在下午第二节 ,是周五。


    佘老师代上体育课,那就是倒数第二周的周五,定位在——


    他去给孙天影送衣服那一天。


    周五七点,孙天影和自己约好了,在学校里等自己过去还衣服。


    “几点钟?”


    “你什么意思班长,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意思是我在说谎?”张露露道。


    “没有,”顾恺嘉说,“问清楚一点,可以帮到林梁宇。时间越具体越好。”


    张露露脸色缓和了一些:“大概下午六点半。十三中那几个又在我们校门口晃。我看到林梁宇在他们中间,那个胖子揪他的脸,还拍了一下,其他几个都在推他,有个人还踹了一脚,让他快点跟他们走——林梁宇不是很久没来上课吗,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就注意到了。”


    顾恺嘉的心钝痛了一下,林梁宇在经历些什么?


    他为什么那时还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却连自己一条消息都不回,一个电话都不接?


    “你看到十三中哪几个人?为什么不把他们都写在联名信上面?”


    张露露脸已经开始红了,她以为顾恺嘉在逼问,非常生气:“都写上就都写上呗。”但她也没动笔。


    她顿了片刻,好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朝向那几个同学质问着:“十三中篮球队那几个确实在校门口晃悠过。是不是?!”


    顾恺嘉和张露露交锋时,坐在那里的几个同学一直旁观着。


    有个男生点了点头:“是,都认得带头那个胖子嘛。当天我也看到了。”


    “孙天影在里面吗?”


    男生皱了皱眉:“不太记得了。反正篮球队那伙人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好像在吧。”他看了一眼张露露的脸色,“对,可能在,好像是在的。”


    “班长,”张露露说,“我不明白,你好像很想撇清孙天影。”


    “我只是在核对事实,”顾恺嘉说:“因为我在放学后有事去了十三中,看见他在那里。”


    从客观情况上讲,六点半,他不可能出现在一中校门口。十三中离一中非常远。顾恺嘉估算了一下公交的距离,和平时自己打的所用的时间。如果打车返回十三中,通畅情况下需要四十多分钟,六点半堵车严重,一定会超过一个小时,六点半出现在这里,就不可能七点在自己学校等待自己。从逻辑上讲,既然他俩已经约好在十三中见面,如果孙天影当时在一中,为什么不直接让自己把衣服拿给他?


    张露露脸红了:“不可能!”


    顾恺嘉本来自然地接过了张露露塞来的笔,但此刻,他又在大家的凝视中将笔放下:


    “不好意思,我不确认这件事,就不能签这个字。”


    顾恺嘉离开的时候,听见张露露在背后道:“班长,我还以为你挺正直来着。”


    顾恺嘉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涨红的脸和愤恨的眼神,让他觉得困惑。


    他觉得这事和正不正直无关,只和真相如何有关。


    顾恺嘉没想到,这个在教室里的小小争论,只是事情的开始。


    他去询问林梁宇所在的医院,想去看望他。但二班也没人知道,二班的同学对他的态度还怪怪的。


    直到他登录QQ,才知道原因。


    班上有人拉了个班级群,同桌当时帮他申请了一个QQ号,问他用什么网名时,顾恺嘉想不到,就注册了自己的真名,但那之后也没登录过。


    那一天,他想起,可以用孙天影给自己的手机登录QQ。


    一登上去,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私信和群消息。


    每点开一条,都是不堪入目的辱骂。


    Forever9年jí①班


    @顾恺嘉@顾恺嘉@顾恺嘉


    装死不出来啊


    装,继续装


    正和混混们玩得开心呢,要去超社会,当中区扛把子


    妈的死X玩意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骂得好


    他们不停辱骂自己,骂得叠起了很长、很长的高楼。


    顾恺嘉第一感觉不是受伤,而是惊讶:这是在说谁?


    那些肮脏的字眼,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但心脏还是砰砰跳着,胸口很闷,有点喘不过气来。


    私聊信息里,言辞温和一点的大多是女生:


    班长你怎么回事,就你没签名欸


    班长说实话,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林梁宇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就这么维护十三中的混混???没见过你这种人渣!!!!


    这个叫孙天影混混的女生,还曾经给他写过情书。


    骂脏话的很多是男生,顾恺嘉一条条点着这些铺天盖地、不堪入耳的辱骂,回忆起他们平时略显老实的脸,对自己有些发怵、因而显得客气的神色。


    这些散发出臭气的言辞,难以想象是从那些人口中冒出的。


    他想:“就我没签名?”


    他打电话给班主任谢老师,说班上大多数人都没搞清事实,也没亲眼见证,不应该签这个联名信,或者至少应该先把事情调查清楚。


    “哦,”谢老师道,“嗯,这个东西我是拿到了。甚至二班的同学听说,也主动跑来签了。”他听了一会儿顾恺嘉陈述自己的怀疑,更生气了,“这个我真的要批评你,你是好学生,怎么能替混混辩护呢?他们篮球队之前欺负林梁宇,都被通报批评过的,这事难道是谁编造出来的?之前就欺负过,又不是无根无据。张露露也是好学生,我也请问你,她为什么要说谎?她说亲眼看到了,你也说你亲眼看到了,我该信你们哪个?她给我说过这事,我还不信你居然不带头做个示范,帮助自己的朋友,还来帮十三中那些小混混说话。说实话,谢老师一直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这次真的让老师有点失——”


    顾恺嘉挂掉了电话。


    他这几天一直给孙天影打电话,孙天影仍然不接。


    他想到白冠南说孙天影联系不上就是“被他爸抓去了”,对他暂时没了怒火,只祈祷他能快点拿到自己的手机。


    那天傍晚,他又用孙天影给他买的手机登录了QQ,加载的时候,心脏仍砰砰地跳。


    辱骂还没有停止。


    同桌帮他申请QQ后发的第一条动态,帮他上传的班级篮球赛照片的相册下面,全是辱骂。


    垃圾玩意儿。你妈XXXX。死XXXXX。


    每看一条,心脏就像被猛锤一下。


    黑暗的被窝里,顾恺嘉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上,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拿起来。


    他往下翻,翻到他曾经点开过的一个对话框。


    班长你怎么回事,就你没签名欸


    唯一的温和的声音。


    那是一个不太受大家注意,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


    她QQ在线。网名叫“柠檬草的味道”,没有用时下流行的火星文。


    顾恺嘉实在太难受,回复了她很久以前发的这条信息:


    我只是想弄清欺负林梁宇的人到底是谁。


    柠檬草的味道:啊,班长,你在啊


    女生很快回复道。


    顾:嗯


    柠:我就说,他们说得太过分了。但大家都签了,就你没签,你居然也敢啊……


    顾:那天我去了十三中,孙天影就在学校。他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


    柠:啊?真的?这样吗?你告诉了他们吗?


    顾:告诉了。没有用


    柠:天哪


    柠:啊,你这么一说,当时十三中那个又高又胖的男生欺负林梁宇,孙天影还去二班说:你们同学完蛋了,赶紧拿着家伙去天台救人。二班把我们班男生也喊上了。现在想想,要是他欺负人,他来通知二班干什么啊


    柠:啊对了,还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


    柠:但也只是猜测。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顾恺嘉没有回复,等着她说话。


    柠:张露露曾经给我们抱怨过,她给孙天影送情书,孙天影态度很不好


    我们就问她怎么了嘛,因为好几个女生都给他送过情书


    她说孙天影让她把情书放在看台那边,看都不看她一眼,故意侮辱她


    我们还以为孙天影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但张露露说来说去,只是说孙天影没有正眼看她。其他几个也送过情书的女生就说,他对谁都这样,不是只针对她一个


    后来十六班的校花不是也去了吗,第一次也是让她放在看台那里,后来她又去了好几次,孙天影和她聊了几句,她回教室之后就趴在桌上哭。所以我觉得他这个态度也还好,总比直接拒绝好点吧


    但张露露好像没听进去,每次我们聊到孙天影,她就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但是,班长,你不要把这些话说出去哦。我知道这也不是证据。我也没说张露露是乱说的哈


    要是其他人知道我说这些,就要来骂我了


    你不要在意其他人的言论啦,我真的觉得你蛮好的


    还好毕业了,你又分到渝洲中学最好的班了呢,要开心!不要被这些事影响心情!


    女孩的字静静跳动着。隔着屏幕,仿佛能看到她善良温和,又小心翼翼的心。


    顾恺嘉回复道:好,谢谢你


    顾恺嘉心想,张露露可能并没有造谣,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执念,让她觉得真的看到了某些事,然后用正义感来扭转这种曾经遭到过的羞辱。


    不用管她,自己只要找到欺负林梁宇的真凶就好了。


    为了他们两个人。


    第28章 “还来得及”


    孙天影。


    我一直在和干涸共处。


    我要的不是小雨,而是一场很大的、能让我变成绿洲的暴雨。


    “过来人”大概会觉得,生活是很不如意,总是“差那么一点”的。我要的东西太多、太纯粹,注定等不到。


    但,我一直没觉得我等不到。


    总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会到来,那一刻,我一定能一眼认出,它是刚好属于我的东西。


    遇见你之后,我觉得你是。


    我找到了。


    我被重重拖拽在地面,目之所及的地平线人来人往,没有让人期待的风景。


    但你可以带我飘起来。飘得高高地、高高地。


    我俯瞰过了我的生活,所以,再次落地时,我不会那么绝望。


    离开你之后,我也遇到了很多人。他们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们人很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但说不上爱。


    浓度不够的,我不要。


    终于,我特别想要的,我经过十年,终于又得到了。


    浓度足够。


    我终于等到了我的解药。


    结果,你把什么藏在里面了?


    太可笑了。


    “顾恺嘉,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刚好把这件事说清楚。”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吗?”顾恺嘉望着他。“你付出的代价真大。天天和我上床,恶心吗。是不是,恶心得要死?”


    他很冷静、很轻声地说着,“你为了耍我,能付出这个代价,我真的,很佩服你。”


    “没事,反正都是玩嘛。当成游戏就行了,”孙天影耸了耸肩,“我感觉还挺好的,说不上恶心。”


    顾恺嘉笑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我恶心得要死。”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吧,”孙天影说,“现在——来说正事。”


    顾恺嘉没回答,孙天影继续道:


    “那个联名信。”


    “我爸妈说你的名字是第一个,你们谢老师说,是你带的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第一个?”顾恺嘉念了一遍,表情仿佛孙天影在说什么破译不了的外星语。他笑了,“什,么?”


    孙天影看到顾恺嘉的表情,有些意外:


    “不对,顾恺嘉,你签了字没,是你签的字吗?”


    顾恺嘉笑了,像是觉得很荒谬,特别荒谬。


    从来没听过这么可笑的问题。


    顾恺嘉用眼睛看了看床上那堆东西:“证据,你,自己去看吧。”


    孙天影手揣在兜里,没有动。


    他们沉默了很久。


    深夜,窗外非常安静。


    卧室里,他们欢爱过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但已经沉了下去。


    空气很重,很滞涩。


    顾恺嘉:“当时,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孙天影顿了顿,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顾恺嘉笑着摇摇头:“算了,不重要了。”


    半晌,他又说:“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从此以后,就不理我了,对吧?”


    孙天影还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奇怪的沉默。


    顾恺嘉缓慢地点头:


    “哦对,应该是的,我明白了。”


    “但是,你,也可以直接开口问我,我会回答的。哦,不对,”顾恺嘉又轻轻点点头,仿佛想开了,“开口问了,你就玩不成你的游戏了。得耍我一通,再抛弃,才算完成报复嘛,是吧。”


    “顾恺嘉,说实话,”孙天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有点搞不明白了。你没有签名,为什么他们要告诉我是你带头的。”


    他的脑子高速运转着——


    为什么?孙立新、李晓莉,一开始并没有提联名信上具体有谁的名字。


    “一、二班的同学都签了。”孙立新最开始是这么说的。


    一口黑锅飞过来,自己气炸了,说要亲眼看见联名信。


    孙立新:你还好意思,我早两把撕掉了。


    孙天影想,说“都”,也不一定真是每个人都签了,又不会专门把不签的人拎出来说:“这是联名信,有人没签。”


    至少顾恺嘉肯定不会签。


    而那时候,自己疯狂想联系顾恺嘉的时候,孙立新像是突然知道了自己想找的是谁:


    你要找那个叫顾恺嘉的?


    我想找谁,关你屁事。


    狗日的东西,给我们惹这么大麻烦,你还理直气壮的,你要找顾恺嘉?找啊,他就是带头写联名信那个,不信?我把他班主任找来和你说。


    为什么?


    谁在骗人?


    一定是孙立新李晓莉。


    为什么骗人?


    因为他们知道了自己和顾恺嘉的关系吗?


    照理说,那个暑假,他俩在谈恋爱这事,孙立新李晓莉是不知情的。


    唯一一次,他和顾恺嘉在二楼的卧室接吻,王姨端饮料上来。他们听见楼梯口的脚步声,马上分开,装作在学习。不可能被发现。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天影手插在兜里,稍稍垂下头,一直想着。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两个人只是这么站着。时钟又缓缓到了一点半。


    隔了很久,顾恺嘉才觉得自己头不晕了。


    绝望原来能让人变得清醒。


    “还好,还来得及。”顾恺嘉喊了一声,“孙天影。”


    孙天影抬起头。


    对上了顾恺嘉下定决心的、有点可怕的眼神。


    第29章 联名信下


    你从来都喜欢把人生当作游戏。


    和他重逢时,你有点太兴奋了。以至于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再见而兴奋,还是因为有机会捉弄他而兴奋。


    你告诉自己:他害你差点完蛋,你得让他不好受一次。


    见面装不认识,果然,他生气了,深受打击。


    和其他人传绯闻,他在乎得要死,又努力克制住。


    他看似淡漠,关于你的八卦却一个不漏。


    接近他的生活,照顾他的姑姑。他表面抗拒,心里特别高兴。


    简直像小孩一样容易看穿。


    和他上床之后,出了一点问题。他有点控制不住欲望,但又比你想的纯情,拒绝和你再继续了。


    然后到了关键点:要么和他分手,要么,你必须交待为何再也不联系他。


    你当然不能说出这个原因,这辈子,这事必须烂在你肚子里。


    不过,你对自己糊弄人的手段相当有信心。


    “到我俩能一起面对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说是糊弄,这个理由甚至是真心的。


    或许吧。或许真有那么一天。


    他还在犹豫,你继续追求。


    然后,很轻松,你通关了。


    游戏的简单模式。


    你俩都不蠢,互相理解,天差地别的性格就像刚好可以嵌在一起的拼图。和每一对普通、幸福、傻里傻气的情侣一模一样。


    你真的进入了这个角色,越来越觉得,他永远不会发起那个联名信。


    你当时亲耳听见他班主任说是他弄的,气得失去理智。


    你应该求证的。


    但你当时处境恶劣,自顾不暇,连带着对他也绝望。


    你也第一次被情绪带走,觉得,他是不是误解你在天台上欺负了林梁宇。


    所以,唯一一次和他联系的机会,你放弃了。


    你从小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但害怕他真觉得你是霸凌者。


    你很少在情绪在栽跟头,也很少在理智上失误。


    这是第一次。


    呸,幼稚的初中生。


    现在,是第二次。


    这里原设定的剧情END是:你得甩了他。


    但你出bug了。


    你快调去分局时,看到了他的名字,那时就在想:什么东西能回报那个毁掉我的联名信呢?大概就是同等量的东西,比如,试着吊他,然后在他的幸福达到峰值时抛弃他。


    但是,你在干什么?你完全忘记了目的。


    甚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忘了。


    不要入戏。


    不要入戏。


    不要入戏。


    你明明从小就只能以旁观者的眼睛看待自己的人生。


    世界是个大笑话,你在其中特别可笑,但其他人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反正大家都是滑稽演员,你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模拟任何人,像在演戏一样。


    但为什么。


    因为你本能地感觉到,他不是这可笑世界的一部分吗。


    但,真的有人不是这可笑世界的一部分吗?


    或许因为——你也爱他吗。


    孙天影打开门时,走廊一片漆黑。


    顾恺嘉在他身后把证据扔了出来,走廊灯亮了。


    磁带、文件,一件件飞了出来,滑得走廊上到处都是。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孙天影挨个去捡那些证据。


    但这时,屋内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闷响了一声。


    孙天影听了一下。屋内很安静,他掏出钥匙,返回开门。


    顾恺嘉努力撑着沙发站起来,脸已经红透了,身体跟火烧似的。


    无视顾恺嘉的拳打脚踢,孙天影把他半拉扯到床上,叫来孙立新的医生。


    孙立新经常根据自己的态度选择给钱或不给钱,搞得自己一会儿穷一会儿富的,工作后那点工资简直让人受不了,但至少可以不用看他脸色——但必须得占用一下他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医生来了,说这一周顾恺嘉几乎没睡觉,精神上又受了刺激,有点发烧,给他开了一些药就走了。


    烧得很严重。


    孙天影喂他吃完药,走到客厅,打开那个存满证据的铁盒。


    一大本A4字打印的纸质证据:


    用长尾夹夹着的第一份,是顾恺嘉家座机的通话记录,和自己当时拨打的是十三中宿舍楼公用电话的证明。


    林梁宇被张露露发现的前一天,他俩在晚上约着第二天七点见面。见面之后,自己回宿舍打了个电话,问顾恺嘉到没到家。这一沓证据,是为了大致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和时间。


    第二份,是自己的舍友的口供。孙天影翻了一下,顾恺嘉居然把他的五个舍友都找到了。其中一个,明确说自己那时待在十三中。


    前面几本,几乎都是替自己澄清的证据。


    后面几份,是张宇强霸凌的证据。顾恺嘉似乎策反了自己篮球队里那个杀马特张昊辰,拿到了对方的口供。


    这些口供加起来,像高三的数学卷子一样厚,不知道他整理这些,花去了多少心力。


    孙天影把标着“林梁宇案01”的磁带放进步步高里。


    步步高发出滋滋音,孙天影快进了一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了。


    “……是啊,他一个电话过来,让我赶快去那儿开锁,找遗书。他说那家人的锁难开,其实还好,哈哈,对我来说小case。”


    “你帮他撬了林梁宇家的锁啊?”


    “他给钱啊,给了我这个数——家里有钱就是不一样哈。”


    “哦,”顾恺嘉道,“你看到内容了没?”


    孙天影笑了一下——顾恺嘉语气生硬,谈吐不自然。幸好对方没注意到。


    “张宇强不准我看,但我看了,咳——你别说出去啊,张宇强,他喜欢走后门——妈的,巨恶心。他自己当然不承认,说自己就是恶心同性恋,想把他们往死里整。”


    顾恺嘉停顿片刻,大概在思考该做什么反应,然后,“噫”了一声。


    如果台词能看出演技,孙天影想,自己要给他打负一百分。满分十分。


    虽然,有点可爱。


    “对啊,不过我真的够兄弟了,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个。哎,你打哪个位置?”


    “ADC。真的是张宇强把他逼死的啊?”


    “遗书里面只提到了他,要不他在怕什么?妈的,不说了,贼恶心。网怎么回事,加载得巨慢——网管!”


    一阵嘈杂,录音结束了。


    他换上第二盘。


    磁带一开头,是顾恺嘉字正腔圆的声音:


    下面的口供出自:


    十三中初三八班,张昊辰。


    “我没参与啊,我也不知道张宇强怎么就喜欢盯着他欺负。可能性格太窝囊了吧,那副样子确实看着烦人……”


    顾恺嘉:“你见过张宇强怎么欺负他没。”


    “呼——”的一声,对方像吐了口烟:“具体的,不知道,不知道,唉。恶心得很。”


    第三盘:


    顾恺嘉:下面的口供出自——


    十三中初三八班王成星


    “不知道,确实不关我事。是呀,我是篮球队候补……孙天影和这四个关系都一般般,只是他和张宇强好像小时候就认识……孙天影说跟这四个打球是在自降身价,不过他也经常骂我们更废,连那四个都替换不下去……是啊,那天我在学校,我们都住校嘛,我就和孙天影他们打篮球,但打了一会儿,他说有事,就走了。”


    “什么事?”


    “好像是见女朋友吧。他说他女朋友给他送衣服来了。我们都在起哄。问他什么时候新交的,他说在一中打篮球认识的。”


    顾恺嘉在录音里顿了一下。


    下一秒。


    “所以孙天影不可能在那时出现在一中。”顾恺嘉的语气很急切。


    孙天影按了一下暂停,然后,倒带。


    “所以孙天影不可能在那时出现在一中。”


    他很急切。


    迫不及待想为自己澄清的急切。


    他翻来覆去倒了半天,听了好几遍顾恺嘉的语气,才停下来。


    孙天影又继续翻那一堆文件。有四封信接连掉出来,上面盖着“收件人拒收”的戳印,是一次性全退回的,但是信封明显粘贴了两次,被人打开看过。


    孙天影把信取出来。


    第一封。2006年7月1号


    孙天影:


    你怎么了?如果你爸爸把你带走了,你不可能一条短信也不回,也不接电话。


    我一直失眠,只能夜里开着灯坐在床上。开学前三天,我没法闭眼,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昨晚,我终于睡着了,做了噩梦,梦见你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我想来救你,但找不到门。


    醒来后心脏很痛。


    你拿到手机就马上联系我好吗。


    第二封。2006年10月2号


    孙天影:


    已经开学一个月了。你在哪儿?


    我在三班的名单上发现了你的名字。三班是全市中考年绩前一百五十名,你考上了,没有骗人。但你为什么没来上学?渝州中学是渝洲最好的高中,除非你有更好的选择。你到外地去了吗?我甚至把全市所有好的高中的入学名单都看了一遍。


    军训的时候,三班和我们之间隔着二班,我老是在三班的队伍里找人,即使知道你不在里面。


    所有人都穿着迷彩服,很难分辨谁是谁。


    你现在在哪里?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


    你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经常跟你怄气。我也觉得我脾气不好,我会改的。


    是不是上次去三亚你想玩滑翔,我没有陪你?或者是我天天只想坐在公园发呆,让你浪费了一个暑假?以后,我会和你一起玩你想玩的,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和人接触?现在我也在试着交朋友,但我发现,军训了这么久,我还是记不住别人的脸。我也找不到可以和别人聊的话题。我喜欢看刑侦电视剧,但只有你陪我看,他们不感兴趣。姑姑看到了也要换台,说太吓人了,她看了晚上会做噩梦。


    有一次,我试着和人搭话,人家觉得我莫名其妙。


    我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结识一个人,可能我真的有点可怕吧,哈哈。


    你刚碰见我,就在不停惹我。你是不是不觉得我可怕?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给我打电话。是你给我办的手机号,你应该记得号码。


    我会一直留着这个号码,直到你有一天打过来。


    我天天都在拨你的号码。


    那时候开学了,你们家座机不是你在接电话。你姑姑真凶,我听到是她就挂了。


    你应该是住校了。周末我又打不了。


    你的手机号码存在我的通讯录里,我没有特意去记。


    结果孙立新把我手机砸烂了。


    我只记得开头是。1390。


    后面有七个数字,五千种排列组合方式,我打了两千多个。


    有一次,我拨通了一个号,对面的男生急切地说:“是你吗,你终于打过来了?”


    我心跳了一下。


    不是你的声音。


    第三封2007年6月15号


    孙天影:


    一年了。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暑假了,你会去哪里旅游吗。谁陪着你去呢。你是不是不在渝州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爸爸办公的地方。


    你朋友不是说你被你爸抓走了吗?我怎么从来没在他公司这里看见你。


    如果你讨厌我了,可以告诉我理由,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第四封2008年2月4号


    孙天影:


    快过年了。新年快乐!


    我终于收集好了所有的证据,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就当是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我给这些证据印了一整份复印件,放在你们小区的门卫处。我也给你送了一小盒仙女棒,新年的时候点燃它,对它许愿,愿望会实现的。希望你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心想事成。


    你们小区管得很严,一直不准我进去。我跟门卫说,麻烦把这些东西转交给V8栋的李小丽女士。你提过一次你妈妈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你和你爸关系不好,而且,他很忙,桌上应该文件很多,我不敢放在他那里,怕他发现不了或者忘记了。我还给你妈妈写了一封信,说你没有霸凌过别人,在信的末尾留了我的电话号码。但她没有给我打电话。


    林梁宇的父母已经搬家了。你可能不关心他,但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没人可讲。我人生中的朋友,也只有你们两个了。


    你愿意被我称作朋友吗,如果你不愿意把我当成(涂黑),我们也可以做朋友。


    我终于找到了林梁宇住院的地方,终于看望了他。他很平静,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我们沉默了很久,我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皱了下眉头。


    其实我想说,如果我当时能敏锐一点,就能知道他的处境有多么可怕。我明明可以报警,但那段时间,我因为他把我骗到那个小巷子的事而生他的气,忽略了他受的伤害。我嘴很笨,交代不清楚我的心思。


    我说我收集到了他被霸凌的证据,他可以告诉他父母真凶是谁。他笑着摇头,说他们不会在意这件事的。


    告别时,他还是把手伸了出来,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我们还继续做朋友,好吗。


    他回答,好的。


    我也给了他一份证据文件的复印件,告诉他,可以去起诉张宇强。但他好像不感兴趣。


    下个周末我再去的时候,他已经转院了,没告诉我地址。


    他的手机号也没再用了,他也没告诉我新的手机号码。


    我在想,为什么你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


    真的,请告诉我原因,如果是我的不对,我一定会改正的。


    孙天影将信放了回去。


    涂黑的地方是“恋人”。


    能看得很清楚。


    或许,自己再也没碰过的、被孙立新砸烂的那个手机里,也留着他的各种消息。


    他突然明白了。


    他父母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件事。为什么要编造那样的谎言。


    他们甚至知道自己不会信他们的说法,不知用什么方法,让顾恺嘉的老师也来骗自己——


    给钱买通也好,用“小孩不懂事,要及早制止他们发展出恋情”的正义感去绑架也好,孙立新总有办法的。


    高一那年,顾恺嘉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他的一名初中同学也考上了一中一班,这人在群里骂过他,每次看见他,就会昂起脖子,一脸瞧不起的表情。


    他大概跟一些新同学说了自己的事。顾恺嘉突然有点明白,其他同学对他那种奇怪的态度源于何处。


    但好在一班是火箭班,大家都忙于学习,没人在意他是谁,也没人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是,刚好,顾恺嘉入学考试考了年级第一,一些同学就有点愿意相信这些八卦了,认为他是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对他很冷淡。


    顾恺嘉没怎么被这些事影响心情。


    他退出了初中班级群,私聊的骂声也渐渐少了。


    他试着除学习外,努力去感受生活。刚好住校了,姑姑不会管他,他下午偶尔溜出去吃路边的零食,孙天影经常带他吃好吃的路边摊。


    孙天影还喜欢用手机拍照,自己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拍云,拍黄昏,拍小猫小狗,拍搞笑的广告语。


    他不在的时候,模仿他对待世界的方式,会让顾恺嘉轻松很多。


    比如,姑姑训他时,他也试着跟姑姑开玩笑,说她在乎的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姑姑有时候会瞪着他发脾气:“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油腔滑调。”但有时也会被逗笑。尽管自己没什么幽默细胞,说得很拙劣。


    高一的时候,他找到孙天影的QQ号,给他发了消息。但头像永远是不在线状态,像是弃用了。


    一年后,那个账号注销了。


    那以后,顾恺嘉会在QQ空间上传照片,尽力去生活,就像他和孙天影在一起时做的那样。


    有几个初中同学仍在相册评论区继续骂他,顾恺嘉把他们都拉黑了。后来,学业繁忙,他忘了自己QQ的密码,也就没再去管它。


    渝州中学新校区在青溪,离家很远,他平时住校,周末回家。每个周末,他都忙着联系林梁宇案的当事人,用作业本把有价值的信息记下来。


    每隔一周,他都会拨打孙天影的手机。


    一开始,无人接听。后来,被人掐断。


    有一次,有人接听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喘不过气。


    “喂,是你吗?你终于接了——”


    有呼吸的声音,对面很平静。时间停顿了几秒,顾恺嘉觉得,仿佛被拉长了很久。因为太高兴,他没等对方发言就说:“我帮你查清楚了,那个人不是你——”


    对方把电话挂了。


    他困惑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又打过去。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再之后,这个号码变成了别人的。


    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性。


    顾恺嘉问:“你是李小丽女士吗?”对方说“什么?打错了”,然后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后来,姑姑搬了家。再后来,他考上中央政法大学,去了北京。他的分数可以上北大法学院,他却选了中央政法,把班级的清北录取率拉低了一点,班主任很不高兴,但顾恺嘉没听他的。


    要异地读书,学校在录取通知书里夹了个电话卡给他。姑姑生日那天,顾恺嘉用暑期打工的钱给她买了个新手机,同时让她记得给自己那个诺基亚7710充值。


    “你有神经病,我直接用这个号的卡不就行了。”姑姑说。


    “也行。”他说,“如果——”


    “如果那个小孙给你打电话来我就告诉你。”姑姑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要不停地讲。”她讨厌孙天影,但还是答应了这件事。


    “你怎么还在这里?”顾恺嘉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虚弱地道,“别演戏了,别折磨我了,求求你。”


    孙天影把药和温水放在床头柜上,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喊了一声:“顾恺嘉。”


    不像是要他回应,也不是为下一句话起头。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顾恺嘉厌恶地闭上眼睛。


    深蓝色的夜晚,孙天影把灯关掉了,他的影子一直在床头。


    顾恺嘉觉得,他好像一直望着自己。


    他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黑暗之中,能感到对方的眼神仍在望着自己。


    “还不回去?”顾恺嘉浑身酸软,身上时冷时热,喉咙简直要吐出火来,“呆在这儿,你不嫌恶心吗。”


    孙天影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的轮廓显得心平气和的。


    但他的声音有一种灰烬的感觉:“再忍忍吧,在你好之前,我暂时不会走。”


    “不需要、别演戏、没必要了——”


    顾恺嘉又昏睡了过去。


    梦中,有一点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很清爽。


    是被空调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然后,这点冰凉滑倒了脸颊上,停顿了很久。


    好像十年前那时候。


    但,一切都被污染了。


    那时的梦,他人生中最轻盈、最美好的梦。


    如今变得恶心污浊,一点也碰不了。


    再一次醒来,孙天影还是坐在那里,看他醒了,对方第一次打开了灯。


    油灯一样温暖的、暗暗的黄光。他说是专门为自己挑的。


    那双眼睛,流动着很多东西,看不懂他什么意思。


    顾恺嘉还想骂几句,让他快滚,但嗓子烧得完全哑了,说话像刀片一眼难受,发出来的声音简直不像人的声音。


    周五早上,顾恺嘉烧退了。


    孙天影从十八楼过来看他,给他弄了一个三明治放在床头柜上。


    顾恺嘉背靠在床头,握着水杯,望着窗外,装作这个人不存在。


    “对不起。”


    孙天影说。


    顾恺嘉把头再别过去一点。


    孙天影向来不喜欢道歉。之前吵架,他会把歉道得非常轻浮,故意惹自己生气。


    这一次,他似乎是认真的。


    但认真,又怎么样。


    “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孙天影道,“不会再觉得恶心了,再见了,顾恺嘉。”


    他把门钥匙拿出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对不起。顾恺嘉。


    再见了。


    第30章 未来万岁


    周五,是孙天影的欢送会。


    他去上班了。


    顾恺嘉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他撑起身体,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去上班,但犹豫片刻,还是打电话请了个假。


    老魏很不高兴,顾恺嘉连骨个折、断个腿,都非要来上班,甚至还要求参与抓捕行动,一发烧就不来,简直史无前例。


    “人家是总局的人,留个人脉总是好的,你作为他上司都不过来,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哈。我都很少说你,但这次你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话是这么说,老魏眼里,顾恺嘉就没懂过人情世故。


    “小孙还替你辩解,说你感冒严重得很,而且私下已经请吃过饭了。唉,小顾啊,以后的路,也不是靠能力就一路走得通,还要靠人情,你现在还年轻,你以后就懂——”


    顾恺嘉挂掉了电话。


    他翻身下床。


    屋里到处都是对方的痕迹,这些痕迹,仿佛还是温热的,等着主人回来似的。


    波波正在咬栏杆。


    笼子里,水已经换满了,它的小食盘里配了谷物、水果粒、蛋黄和干蔬菜。


    飘窗上的电吉他。电视机旁的Playstation盒子。乱扔在沙发上的Switch。他晾在阳台上的白衬衣和一件黑T恤,在风中轻轻摇晃。


    这些痕迹,能不能自行淡出啊。


    顾恺嘉去卫生间洗脸,让自己清醒。


    他俩的牙膏、沐浴露、须后水早就不知不觉成了同一种品牌。


    ——要换回自己用的牌子。


    不能再闻这些味道。


    他洗完脸,返回客厅,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白天,顾恺嘉去陪姑姑。晚上,自己开车回来。按下17楼的按钮,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出电梯。


    很陌生。


    微信没有消息提醒。


    下班后,两个人如果不在一起,微信聊天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他无论在外面干什么,都会间歇性发一些油腻肉麻的话,胡说八道的语音,实时更新的抽象表情包,“嘉嘉队长”“老婆老婆”一阵乱叫。


    也很陌生。


    顾恺嘉脑子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件事,他只觉得麻木,陌生,遥远。


    他想发微信给孙天影,让他找时间把东西收走。


    但太难受了,打不了字。


    手不小心往上滑了一下,两个人一排排的聊天记录滚动着。


    自己怎么能打那么多的字,说那么长的语音。


    一眼都不能看。


    退出,摁住,点开右侧,始终按不下删除。


    最终点进去,还是发了一句:“周六白天我不在,回来把你东西收拾走。”


    对方没有回复。


    顾恺嘉晚上回家,打开灯。


    东西没有被收走。


    正常上班后,顾恺嘉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


    目前,总局允许分局加入李永志案的协查工作,两个局子实时分享着案件相关的最新进展:


    技术人员发现,张桂芳的手机曾下载过一款聊天APP,这款APP加壳、混淆代码,未上架应用商城,让技术人员难以获取开发者的信息。


    为了恢复张桂芳的聊天记录,警方正求助国内顶尖的网络安全专家王芸教授。顾恺嘉认识的一名白帽黑客也加入了破译工作。


    但是,这款APP,混合了SHA-2和MD6的算法原理,几乎是一种全新加密体系,由美国NIST开发,专用于军事领域。


    “难度非常高。但机会不是没有,”技术中队的队长说,“王教授也很乐意帮忙,攻破美国的加密技术,也算是她的研究成果。”


    只要在技术上取得突破,总局和分局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孙天影已经离开两周了。


    顾恺嘉觉得自己心情还蛮平静。


    想通了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绝望的。


    对方毕竟一直以为发起联名信的是自己。


    他应该很恨自己吧。


    两个人都对彼此念念不忘,但却是两种相反的情感。很讽刺。


    他被联合哄骗,大概因为——他爸妈看到了自己写的信。


    他那样玩世不恭,做出这种事,也合情合理。


    不过,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那些亲密的时刻,他演得有些太好了。


    而且——自己老缠着他上床,也真是为难他了。


    哪个演员能这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要哭的也是他,不是你。


    孙天影走之后,重案队办公室的噪音从90分贝降低到了40分贝,他之前经常和温阳阳叽哩哇啦,搞得大家七嘴八舌全部参与进来,整个办公室宛如菜市场。


    此外,除了李永志案的协查工作,重案队立即变得海晏河清,没案子了。简直清净又闲适。


    空调安静地吹着。顾恺嘉开始复盘一些陈年老案,免得自己乱想。


    “顾队!”


    顾恺嘉抬头,温阳阳一手搭在桌板上,嗦着奶茶。


    她老是被其他女警说“太糙”,最近正洗心革面,打整一下自己。她烫了个新发型,发尾弄得微卷,衣品也变好了,还每天画妆:杏色腮红,鼻梁周围点一些小雀斑,元气满满的少女脸,看起来像要拍日系杂志封面。


    最近,李永志案被总局拿走,张桂芳李国文暂时呆在看守所。温阳阳说自己“道心破碎、遁入空门”,立即请年假去非洲玩了一周,被晒黑了一个度,开开心心回来了,还给大家带了非洲木雕冰箱贴。


    顾恺嘉:“什么事?”


    “最近买了个大音响,想邀请你去我家听听音乐。主要是想炫耀一下,哈哈!顺便给你们看看非洲的照片。”


    “噢,”顾恺嘉答,又反应过来,困惑道,“嗯?”


    被她直接邀请到家,还是头一回。


    孙天影也喜欢音乐。


    他喜欢后摇。


    温阳阳喜欢旋死。


    他俩经常在一起研究音响和耳机。


    怎么这都能想到他。


    “诶诶诶,”温阳阳看他在出神,立即道,“别以为我想追你啊,我喜欢肌肉男,你不是我的菜哈。”


    她指着向珂说:“珂姐也去的,你这下不担心了吧。”


    “对。”向珂把脑袋伸出隔断,应了一声。


    “婷婷舒瑞也经常来玩啦,这次破格邀请男性成员加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易小延子这种铁直男一辈子不可能拥有入场券。”


    小易在后面叫道:“说得跟谁想去似的。”


    “‘哈哈,我也没有很想去。哈哈,你们也不怎么样’——”温阳阳拿腔拿调地:“别酸了小易,以后办party再请你们啦,这次是高雅音乐会,有准入门槛的,婉拒喜欢抖音神曲的直男哈。去不去顾队,去不去?”


    “我是真的怕顾队被你办了,”小易说,“顾队,慎重决定哈。”


    顾恺嘉答应了。


    或许,自己只是不想面对一个人在家的陌生感。不想看到四周都是那个人的痕迹。


    但自己也不想去收拾他的东西。


    不想碰。碰不了。


    顾恺嘉请温阳阳和向珂在外面吃了烤肉,到温阳阳家,已经是晚上七点。


    温阳阳的公寓大概六十多个平方。温和的奶油和原木色系,一进门,客厅地板上铺着亚麻色地毯,银灰金属光泽的大音响摆在电视机旁。


    “放自己喜欢的歌试试,我放旋死,你们都受不了。”


    向珂连上蓝牙,放了一首爵士。


    温柔的节奏像水一样在屋内流动,大家都放松下来。


    顾恺嘉本来绷紧身子坐在沙发上,温阳阳把他拽到地板上来。让他坐在自己和向珂中间,给了他一个枕头。


    顾恺嘉还是紧绷着,两个女生把他摁了一下,让他放松地靠在沙发上:“顾队,别绷着了,没人吃了你。”


    窗外很暗,温阳阳家的灯光亮堂却温柔。


    尽管温阳阳自己都说自己糙。但她家有种女孩子的家独有的柔软舒适感。


    “喝个酒,点什么?”温阳阳念着外卖菜单,“滚滚红尘、乞力马扎罗的雪、芬尼根守灵夜,这么文艺?看名字哪知道是什么酒啊——哦,有了,威士忌,金汤力,龙舌兰日落……”


    顾恺嘉本来想说“我不喝酒”,但听到“龙舌兰日落”,他顿了一顿。


    有一次,他陪孙天影去总局那边办事,出来后在紫薇路一家叫“未来万岁”的书酒馆坐了一会儿。


    未来万岁。


    未来。


    万岁。


    他点了一杯橙汁,孙天影点的,就是“龙舌兰日落”。


    他尝了一口,说,原来酒也可以这么好喝。对方说“是吧”。


    他们俩挤在一张牛皮沙发上,翻一名美国摄影师拍的越战照片。身体紧挨在一起。


    出了门,他们在那条挂满星彩灯的昏暗街道上接吻。吻里有柠檬和薄荷的香味。


    能装出来吗。


    这些事情,是可以装出来的吗。


    谁来告诉自己。


    “诶诶诶,顾队,别走神啊,点单!这个酒精含量很低的,没事——”


    不要再想了。


    但他仍听见自己说:“龙舌兰日落。”


    轮到顾恺嘉放音乐。


    那首曲子第一个跳进眼里。


    荒芜的街和错综的路,引领我们回到——


    他滞了一下,朝下看,连歌单都是他帮自己弄的。


    总共两个月多而已。


    那年暑假,37天。今年夏天,36天。


    两个人在一起63天。


    分开了十年。


    怎么,每一次,自己的生命,每一次,都像被他彻底入侵过一样。


    别再想了,好吗。


    “不用了,你们放自己的歌单吧。”


    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多低落。”卫生间里,温阳阳对向珂道。


    “总要经历这个阶段的吧。”向珂说。


    “你说我直说好还是旁敲侧击一下好?”


    “旁敲侧击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好吧,他早该振作一下了。”


    “顾队,”两个女孩回来时,顾恺嘉又在原地发呆,温阳阳拿着酒杯递给他,“敬你一杯,庆祝恢复单身生活!”


    顾恺嘉跟她碰了碰杯。


    片刻后:“什么?”


    温阳阳:“你说呢?”


    顾恺嘉看着她,又看看向珂。


    向珂垂下眼睛,喝了一口酒。


    “我是刑警啊,队长大人,”温阳阳坐回他身旁,“我还是你的徒弟。我早就发现了——你和孙天影在谈恋爱。”


    “我——”顾恺嘉喉咙很干,“你——”


    “你们,都?”他如今干什么都迟钝一些,包括说话。


    “只有我和珂姐,”温阳阳说,“放心。我俩是分别发现的。小易和小延子什么都没看出来。嘁,两个直男。还有,孙天影知道我知道。”


    温阳阳想,就是那一天啊,你俩也太离谱了,大中午的就上床。


    她在出门时看了孙天影一眼。孙天影扬起眉毛。


    温阳阳意思是:我知道了。


    孙天影意思是:我知道你知道了,那又怎样。


    她轻轻拍了拍顾恺嘉的肩膀。


    “别在意啊,你俩已经隐藏得很好了,完全是正常同事的样子——不过那段时间疯狂加班,我们都已经羽化登仙了,你俩气色还好得很,太招人怀疑了好吗。特别是你,那段时间像受到什么滋养一样,整个人都气血充盈——呃,”她摸了摸鼻子,“哎呀,哈哈,怎么听起来有点色色的。”


    顾恺嘉头又疼起来了:“已经,结束了。”


    温阳阳:“唉,看出来了。你以为我俩约你是为什么呢?”


    顾恺嘉拿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温阳阳吐舌头,左右晃了晃脑袋。


    向珂朝他微笑了一下。


    温阳阳举起酒杯,向珂也举起来。


    “好好生活吧顾队,向前看!人生就是这样人来人往的。干杯!”


    尽管孙天影和他这种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在一起了,又为什么分开,大概特别能唤起别人的好奇心。


    但她们温柔地没有问一句关于他俩的事情。抑制住廉价的好奇心,生怕揭自己的伤疤。


    她们温柔地说:“顾队,你这么好,总能找到合适的嘛。”


    她们也没对那个离开了的人下一句断语。尽管警局都在说他看上去就“玩得花”。“你俩性格可能磨合起来有点困难,如果真要走下去,路会很难的,谁知道一切不是最好的安排呢?”


    是啊,顾恺嘉想,是啊。


    就算那些误会都不存在。


    自己和他,真的能长久吗。


    谁知道一切不是最好的安排呢?至少自己及时止损了。


    顾恺嘉一直听温阳阳和向珂东拉西扯到九点过。


    温阳阳把飞镖搬了出来。他们玩了一会儿。音响放起了非洲部落的音乐,温阳阳又给他们跳舞,“我在原始部落里学会的哟,酋长亲自教的。”然后,他们一起翻看温阳阳拍摄的非洲风光:草原,猎豹,原始部族……


    结果,聊着聊着,又绕回到了爱情。


    “我也想受受爱情的苦,上天不给我机会啊。”


    “你真受了就不这么认为了。”向珂道,“看看顾队。”


    顾恺嘉:“还好。我已经没什么了。”


    “你最好是。”温阳阳说,“欸,珂姐,我还没问过你的感情经历呢——你失恋过没。”


    “唉——当然有。”向珂说,“不过我也不想谈了,谈一次痛一次。”


    “啊,我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我!!!!我伤心了!!!你喜欢哪种类型!是不是那种高智精英男,成功商务男?”


    向珂笑了笑,没有说话。


    “啊——我明白了,其实说实话,我早就觉得你——”温阳阳越说越有点兴奋了,“珂姐,看看我,看看我,看我可不可以!女生我也可以的!”


    向珂笑着抿了一口酒。


    最后,顾恺嘉非说自己真的振作了,温阳阳就让他发表一下振作后的感言。


    顾恺嘉想了一下,举起了那杯龙舌兰日落:“未来万岁。”


    两个女孩很喜欢这个宣言,也和他碰杯:“未来万岁!”


    【作者有话说】


    26章—29章的剧情几乎重写了一遍,是按照最初的大纲来的,麻烦追读到这里的大家,在看此章之前,大致看一下前文的改动。要不情绪和剧情都接不上(给你们添麻烦了dbq。本来打算写完了再大修,但追读的友友比我想的多一些,所以还是现在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