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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三次告别上


    冬天,姑姑去世了。


    她走得很平静。


    最后一刻,姑姑看着自己,眼睛发着光,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


    顾恺嘉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伤心。大概这几个月,每天都在练习接受这个事实。日复一日的绝望堆叠,已经耗尽了眼泪。她离开,只是注定之事的最终落幕。


    他在病床前坐了很久,然后,走流程一般处理着各种事宜:开死亡证明,打电话给殡仪馆,给老魏请丧葬假,陪着顾渝去殡仪馆。


    尸体运往殡仪馆的路上,他一路看着她,觉得她会随时醒过来一般。


    亲戚都在老家利州,顾渝又是个六亲不靠的人,顾恺嘉没有这些人的联系方式,只能打电话给顾斌。


    起码三年没和顾斌通过话了。


    “喂?”


    “喂,爸。”


    对方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道:“嘉嘉?!”


    顾恺嘉平静地把顾渝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唉——”顾斌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我说顾渝之前,打死不去体检,倔吧,一辈子都这么倔,把自己倔没了。你都给她办了体检卡了,她还省着不用。我是真搞不懂,一查,哦豁,完蛋了,癌症晚期,那不是只有等死。唉,你别太伤心,她受折磨这么久,早走早解脱,”顾斌连珠炮似的说话,“最近怎么样哇,你爸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给你爸打——”


    “你还能回来吗?被讨债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刚想告诉你,你爹地走大运了,本就打算这阵子回来的。债还清了哈,你别担心。我正打算在南滨区开个茶楼,老了,该回归家庭了。”


    “你哪里来的钱?”


    “回来细说,回来细说。”


    丧葬公司来了,在小区搭起灵堂。


    工作人员来来往往,顾恺嘉坐在丧葬公司拿来的一张塑料板凳上。


    他们选了一个小小的、无人来往的角落搭堂子,很符合顾渝的风格。


    顾渝在家很有存在感,但在外,静悄悄的,气息很小,动作很轻。顾恺嘉初中时去厂子找她,姑侄俩坐在车间吃饭,听着另一个车间的人高声闲聊,衬托出这边安静的咀嚼音。


    顾渝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一平米内,不打算占用这个世界的一点资源、一点空间。


    绿化带仍有人在散步,广场舞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远处的高楼上的彩灯,闪着“我爱渝州”。


    姑姑不在了。这个世界却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世界没什么不一样。但,姑姑却不在了。


    顾恺嘉茫然地坐着。


    张局、老魏、重案队的人下班都来了一趟,重案队的人陪了他很久。


    他们走后,顾恺嘉仍坐在同一个地方,直到天黑。


    直到深夜,有个人来到他身边,静静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顾恺嘉仿佛感知不到他,那个人也并不说话,仿佛只是路过,看到有个凳子,就过来休息一下。


    直到坐到很晚,小区里没了其他人。


    对方说:“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顾恺嘉没回答,在桌旁守夜。那个人也在一旁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亲戚们陆陆续续到了,他们要给顾恺嘉香钱,顾恺嘉拒绝了。


    顾渝一定不会收的。


    “你来干什么?”顾恺嘉终于抬起头,问旁边那个一晚上没走的人。


    昨晚,他实在没有心情和力气和他说话。


    这人似乎请了假。现在是周三早上七点,他不在六点过开车去总局就来不及了,但他只是坐在自己身边。顾恺嘉没有通知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葬礼的事情的。


    “作为前同事,这不是礼节吗?”


    孙天影看着他,很平静,很公式化,真的是一张前同事的脸。


    “你能不能,”顾恺嘉想着文明的用语,“离我远一点。”


    “不能。”孙天影很干脆地答道,“我是业主,在小区楼下自由活动是我的权力。抱歉顾队送不了客。况且,我也照顾过姑姑,不能来送她一程吗?”


    孙天影似乎真的没其他意思,说完,他起身走开了,站在离灵堂门口远一些的地方,和两个本地的亲戚一起招呼客人。


    顾斌不来,顾恺嘉甚至没有一个亲戚对得上脸,即便认识,也不想和他们谈天说地。


    孙天影和每个到场的人聊天。他大概能推测每个人的身份,需要聊什么样的话题,然后把人带来和顾恺嘉见一下面,寒暄几句。


    有人想趁机在渝洲旅游一趟,孙天影就给他们介绍景点,推荐路线。


    有人不知道旅馆在哪里,他就为他们带路。


    像是在承担自己不擅长的那份工作。


    顾恺嘉没再管他。


    早上十一点,亲戚几乎全到了,乱哄哄地在凑在灵堂前,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


    又喧闹又嘈杂。


    “你家娃娃学习好,我们家那个哟,乔脑壳。”“……现在工资三千多,唉,我也不指望他啥,自己活得下去就行了。”“对对对,死在出租屋了,可怜人喔,和老婆离婚了,女儿在外地,钱都寄给女儿,死了两天没人发现。”“谁能指望他什么!!!败家玩意儿,天天他妈的就在家里耍,前几天又说要去卖什么什么保险,我说那都是诈骗。”


    顾渝在这场葬礼中成了配角,没人在乎,也没人关心她这一生是怎么走过的。


    丈夫被杀。独身一辈子。印染厂一名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工人。抚养侄儿直到他长大。


    偶尔有人来拍拍顾恺嘉的肩膀,说几句安慰的话。


    还有的人来问顾恺嘉的工资、打听他的感情,这时,孙天影会走过来,用其他话题把他们引开。


    大多数时间,顾恺嘉只是坐在灵堂内,望着姑姑的遗容。


    好像世上只有他俩在度过一场有关死亡的仪式。


    她很少笑。遗容上的笑甚至有点不自然,仿佛是被硬逼着挤出的。


    “没事,以后在那边多笑笑,快乐一点。”


    他真的说出了声音,像和活着的她交谈。


    希望那边的人生比这里好。


    中午的时候,亲戚们出发去吃了席,又返回来。


    下午两点,顾斌从小区门口走了进来。


    在外面躲债二十多年,他居然看着精神焕发,像衣锦还乡了一样。


    五十三岁的人,干瘦干瘦的,头发斜分,用发胶油腻地顺在头皮上,一身皮夹克,皮带上的H非常扎眼,看见顾恺嘉,他立即跑过来,拍捏他的脸。


    “哎呀嘉嘉,爸爸起码五年没见着你了,长成大人了呀。”


    他掏出一包软中华四处发,自己也抽上了,一会儿拍这个肩膀,一会儿和那个高声谈笑,香烟的烟雾弄得看不见他人。


    顾恺嘉一直没理他,却断断续续听见他的声音。


    “这么年轻就当队长,我说我家儿子是有出息的。”他在和一个远亲说话,“是吧,他当初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就是帝王的名字,有王霸之气,所以才当得了警察,当得了队长。当时他妈生他之前,隔壁居民楼电视上在播那个什么恺撒大帝,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我当时就定了,这肯定是我儿子的名字,我儿子以后肯定有出息,人民医院不是在嘉陵江边吗,再加上一个嘉陵江的嘉,气质给他中和一下,免得太强势了,就现在这个,完美。我起的。他妈从来都不关心他。小时候他哭都是我起来换尿布,他妈……”


    过了一阵,他又痛心疾首地聊到顾渝。“……顾渝这辈子啊,可惜了,之前有个姓王的老板看上她,她还瞧不上别人。那个王老板是煤老板,她嫌人家没文化——”


    “……是啊,分数可以上北大,他不上啊,怎么办,就是倔,和顾渝一样,死倔——噢哟,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顾斌满面红光地对顾恺嘉喊,“有时间去给顾欣欣辅导一下数学哈。”


    顾斌根本不管其他人想听什么,四处炫耀儿子,给自己的人生编出无数个故事。一会儿说自己交过两百多个女朋友,一会儿说自己在哪个地方开发矿产赚了一大笔钱,还和另一个矿老板雇的打手火并,把人家打跑了;一会儿说自己认识哪个电视上出现过的企业家。有个小女孩在说自己追Hiboys组合,其中一个是渝州人,顾斌立即说那个人他认识,他们还一起吃过火锅。


    亲戚朋友跟他打哈哈,眼神里都是微妙的瞧不起。


    顾恺嘉不收香钱,顾斌就一个个往自己兜里揣。


    父亲和以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顾恺嘉甚至说不上失望,只是懒得管他。


    但后来,顾恺嘉看见,顾斌突然和孙天影聊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两只手拉着孙天影的手,重重握手,然后把一条软中华往孙天影手里塞,被拒绝后,他又大力拍对方的肩膀。


    两个人在说话,说了很久。


    等到顾斌走开,顾恺嘉走过去,对孙天影道:“过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灵堂后一个安静的地方。


    “你替他还了钱,是不是?”


    “谁?”孙天影往两边看了看。


    “别装傻。”


    “不好意思,”孙天影望着他,“好像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不要管我的闲事,孙天影。”


    “那你算不算是在管我的闲事呢,顾恺嘉。”


    顾恺嘉吸了口气:“——你了解顾斌吗?给他钱,他又会败完。”


    “你怎么不给你爸一个机会呢?说不定他五十多了也不想在外面躲债了。他刚跟我说,他亏欠他妹妹和你太多,想回归家庭了。”


    顾恺嘉抿了抿嘴,这是顾斌说出来的话,但不是顾斌真要做的事。


    但转念一想,他爸虽然不靠谱,也并不是个坏人。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他真的不需要别人,特别是,面前这个人,又来搅合自己的人生。


    他呼了口气。


    “以后别来掺和我的事,可以吗。”


    “可以。但我没有掺和你的事,我掺和的是你爸的事。他自己说在外面漂泊太久,很想回渝州,自己妹妹不在了,回来陪陪儿子。”


    “让他陪我,”顾恺嘉笑出了声,“我也让孙立新来陪你,你愿意吗?”


    “可以啊,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们父子感情深得很,我嘴上骂他难听的话,那都是为了掩盖我的感情,”孙天影也笑了,像是被自己逗的,“不过孙立新可能不愿意,你把我和他凑一起,难受的肯定是他不是我。”


    顾恺嘉忘了打嘴仗从来也干不过他:“你替他还了多少钱。我之后还给你。”


    孙天影:“我刚说了,没你的事。我给了他一张卡,他做生意有了盈利就用这张卡还钱。”


    顾恺嘉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担心,”孙天影语气缓和下来,“我跟他说过了,遇到法律问题,第一时间打电话问你或我就好,这样就不会发生之前那事。你爸跟我说了,他是因为太讲江湖义气,给人做担保,才弄得一身债。”


    顾恺嘉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是想做什么。”


    他终于问出口。


    “我什么都不想做,”孙天影道,“放心吧。”


    第三天,出殡。


    直到顾渝躺在火化床上,缓缓进入火化室,她的身体一点点离自己远去,顾恺嘉才有了她真正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实感。


    之后,在墓地里,骨灰盒下葬,关上盖子。顾恺嘉才真正的,在她去世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返家途中,像生了场大病。孙天影跟着他一起回去。


    四个月了,他俩又久违地站在电梯前。


    自己按了17楼。对方没动静。


    孙天影:“我有件喜欢的衣服放在这儿了,去拿一下。”


    顾恺嘉:“你把你所有东西都拿走吧。”


    他们进入房间。顾恺嘉还没收拾出他的东西,只是,每次经过一个地方,就顺手把他的东西捡起来,扔在飘窗上。现在,飘窗堆成了一座小山,仿佛等待着迟早一天被清理出去。


    “都给我打包好了啊。”孙天影道。


    “没弄完,”顾恺嘉说,“你自己去收拾。”他给波波喂食,但波波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张着嘴巴喘气。面包虫放它眼前,它不像往常一样一下子扑上来。像是生病了。


    孙天影凑上来:“楼下有家异宠医院,我带它去看看。”


    顾恺嘉要自己去,孙天影轻轻把他摁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三天不睡觉,走路都是飘着的。”


    他的动作再没有暧昧,非常自然。


    第32章 三次告别下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微信发来一张X光片,仓鼠左肺全白了。


    肺部感染。


    他说。


    又过了半小时,他带着仓鼠回来,拿回一些眼药水一样的小药管,喂了仓鼠一支,把它放回笼子里,然后去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


    顾恺嘉随时盯着笼子,小仓鼠仍然不动弹。


    卧室里,那个人在发出轻微的响动。


    顾渝走后,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仿佛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离开。


    孙天影也正在,把他在自己人生中留下的痕迹清除掉。


    现在,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孙天影开门打算离开时,小仓鼠身体已经僵了。


    它跟着姑姑一起走了。


    孙天影从门口返回来,他找了个礼品盒,让仓鼠仰躺在中间,顾恺嘉把它的食物铺在它身旁。两人打算去附近的公园埋葬它。


    手机电筒的光探着路。他俩走在一起,仍有种默契感,和之前一样。


    顾恺嘉想,自己大概需要一种有仪式感的告别,所以,他还是允许了这个男人,最后一次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他们选好了一个山坡,这里能俯瞰城北区林立而灯火辉煌的高楼。


    孙天影把小仓鼠埋进去。两个人给它撒上土,顾恺嘉在它的坟墓上点缀了一些叶子。


    半个月后,顾斌真的在南滨路接手了一座茶楼。开业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群社会上的朋友撑场面。顾恺嘉也去了。


    他本以为某个给顾斌搞投资的人要来捧一下场。但对方没有来。


    没有了姑姑,没有了小仓鼠。


    某个人的痕迹,也在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世界没有因此变得让他活不下去。


    还好。


    那天,在山顶上,两个人望着漆黑的夜色。


    他们无数次在这座山上张望过夜晚的城北。那时的感受,清晰地浮现在当下这一刻。


    顾恺嘉头很晕,下山时,被石头绊了一下,两个人在黑暗中撞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孙天影搂了他一下,怕他摔到。


    顾恺嘉一瞬间又回归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但下一秒,马上挣脱了。


    很多时候,直觉,仍感受到对方瞬间流露出的温柔。


    他没有演戏。


    但他俩只能这么结束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不完美的尽头。


    黑暗中,两个人很近,但隔得很远很远,是一种不能目测的距离。


    孙天影沉默片刻:“顾恺嘉,不用害怕,我已经没有什么目的了。”


    “你有没有目的,有什么动机,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顾恺嘉心平气和地道。


    虽然天色很黑,但顾恺嘉感觉对方笑了笑。


    “嗯,我知道。”


    但是,最终分别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预料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


    一辆辉腾停在小区门口,孙天影开门,先把东西扔了进去,然后,走了过来,轻轻地、搂了一下顾恺嘉,像是一种安慰,或其他什么,无法言明的、更复杂的东西。


    和他们之前的拥抱,完全是另一回事。


    漆黑的电灯下,孙天影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看着自己,瞳仁漆黑。


    就像分别那一夜盯着自己的神色。


    他又说了一次:“再见。”


    打开车门,最后看了自己一样,坐了进去。


    车慢慢走远。


    顾恺嘉吸了口气,从今天开始,重新生活吧。


    只为了自己。


    之后几天,顾恺嘉一直在整理顾渝的遗物,他想起姑姑的同事张姨在葬礼上说,姑姑在它那儿放了一些东西,让顾恺嘉别忘了拿回去。


    第二天,顾恺嘉把东西拿了回来,是一个装饼干的圆桶铁盒。里面有很多物件。


    他把物件掏出来:已经长霉的巧克力,一条男士巴宝莉围巾,英国皇家卫队木偶。


    他心想,这也不是顾渝的风格啊。


    还有个像鱼缸似的打火机,背景仿佛是透明的水,有金鱼在其中遨游。


    打火机?


    覆盖在最上面的一张纸,是薄薄的手写纸。姑姑的笔迹。


    嘉嘉:


    你在念高中,这些东西我先给你收着。你年纪太小,没有判断力。高中学业紧张,不能分心。姑姑给你放在张姨这里,等你长大了再拿来看。你成熟了,才能对事情搞明白、有判断力,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底下,是一叠信件。明显都被拆开过了。


    上面是中文。收件人写着自己的名字。下面是一堆混乱的英文。寄件人是什么SylviaParkinson.


    他拆出来。


    顾恺嘉:


    我到英国来了,没想到吧。


    顾恺嘉头振动了一下。继续往下看。


    你大概上高二了,我才高一。比你低了一级,我有点不爽。


    那个联名信把我气死了,但我想,你可能被你朋友的死气昏了头,又联系不上我,以为我做贼心虚。我得说,我和你朋友真的不熟。我为什么要欺负他?我就在天台上接触过他那一次。你扣我黑锅,是因为我当时捉弄了一下他,你以为后来欺负他的也是我,所以很生气?


    不过,我暂时气过了,你得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有点后悔出国前没给你打电话。我当时手忙脚乱,现在想来有点好笑。


    孙立新不让我和国内有任何联系,包括电话、网络,或者其他什么,虽然我没他那么害怕,但安全起见,行吧。(这句话不小心就写出来了,你记得涂黑)后来我想,寄信总可以吧。为了避免麻烦,我和学校附近一户独居的老太太商量好,我周末给她带附近农场的牛奶,顺便和她聊会儿天,我就可以用她的地址和名字收寄信。你回信的话,收信地址和名字都写她的,就在信封上。千万别写我的名字,你看我都没有在末尾署名,英文名也不行。顺便一说我的英文名是TevinSun。孙在英文里是太阳。在班里写名字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都在笑。英国人,是真的阴阳怪气。我指着一个皮肤很白的雀斑小子:哎,你,笑得最响,说说好笑在哪里。他又不说话了。国内老是说中国人容易受歧视,我觉得还好,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觉得能出国的中国人都挺有钱?而且,谁敢招惹我,我是会骂+打回去的,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我来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学了一本骂人宝典,一个月了,我现在是学校骂人界的莎士比亚。


    三年内我都不能回去。不知道有多难熬。孙立新的意思是我一辈子呆在国外算了。但不回家是不可能的。渝州东西多好吃,我为什么要天天在这里拱猪食。你要是跟我过来就好了,那我会考虑在这儿多住几年。


    顾恺嘉:


    我知道你高二学业很忙。但也不至于不回信。难道你地址变了吗?还是说,你还是觉得我欺负人啊。上一封信我解释清楚了,不要这么不讲理行不行。你真是冷战之王,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你不讲道理。


    昨天有个英国女孩跟我表白了。我还思考了一下她有没有其他什么意思,观察了一下她是不是在整蛊,但她好像是认真的。拥有一个亚洲男朋友在当地过于特立独立,我佩服她的勇气,或者说,欣赏她的前卫——我现在写信是不是有点英国人那种阴阳怪气的味道了。我对她说,我在国内有女朋友了。不好意思,我说的是“女朋友”,不是不好意思把你性别说出去,而是嫌麻烦,而且没必要。但你知道是指你就行了。你再不理我,小心下次再有人表白,我就答应了。


    这里的课程是认真的吗?小学的我来上都能门门考第一。他们还请人开课教我刮胡子,那我也可以给他们开一门课叫骂人的艺术。


    后来我真的开了门中文课,贴在兴趣小组的白板上,授课老师TevinSun。居然真的有两个人跟我报名。我收了这两个学生,把学费拿去买巧克力了。


    英国这边喜欢板球和足球,我只能加入足球运动,他们有点不想让我加入,那我就更要加入了。我个子太高,其实不是很适合踢足球,但我踢得还行。但我对足球没什么感觉。玩了一阵就不玩了。


    语言不通的麻烦只持续了不到两周,我说话靠蹦单词和瞎比划,交流完全没什么问题。我很快交了一些朋友,都是本地的,他们还挺正常的,大家都是人,差异没我之前想的大,但是,是谁觉得外国人开放?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很开放,没我开放。开放的意思是我见识更多,不是那种哈,别乱想。


    我在的这个郡居然没有麦当劳,你相信吗。一出门就是个小镇,再往外走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到伦敦去,要开车两小时。


    我觉得很无聊,我比较喜欢城市。但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这里,如果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你喜欢与世隔绝和安静的地方。和你在一起,我就有种安心的感觉。要是以后的住址选在这里你肯定喜欢。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这么想。


    有时候我还在想那件事,觉得你不太可能误解我。


    其实你没有签联名信,是不是?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那阵子兵荒马乱已经过了,我又有点相信我的感觉了。告诉我,是不是?你们班主任可能眼花看错了。至少回信告诉我这点。


    有时候我思路又绕回去了,还是对你很生气。你不信任我,我俩要相处久了,或许你才能真正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儿早晨很凉,风很清新,和渝洲一样,这儿也雾蒙蒙的,水汽很重。但渝洲太热,我不喜欢,这里冷一点,还挺适合我的。


    我很想在这里和你一起散步,有时,我走到学校对面那棵大栎树旁,觉得在这儿,我应该很有心情亲你一下。


    三年,我都不能回来。我最近正打算利用假期去欧洲玩一圈。


    我正在规划路线,如果有我觉得不错,以后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我会在寄给你的明信片上画一个太阳。这是SunGod的标记,哈哈。


    顾阿姨:


    你好,上一封信是我开玩笑乱写的。你不要在意。里面亲什么的,我都是在开玩笑。我们班男生都这样开玩笑。外国人比较开放,我学到了他们不好的风气。这一封信如果你收到了,麻烦你转交给顾恺嘉好吗。我是他初中同学,在英国高中上学。我只是想跟他交流一下外国发生的趣事,回国后我可以免费辅导他英语口语。


    顾恺嘉:


    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是不是高三了,学习还挺紧张的。我这次来信其实是想问下你国内高中是怎么教学的,免得我到时候回来,要考国内的大学,跟不上你们这边的进度。英国教育虽然好玩但有点简单,对比中国教育还有进步的空间。看到之后,回信给我!老太太看我的眼光如今充满了怜悯。


    孙天影大概拿不准自寄出的信是被拦截了,还是没被自己回复。但他还是寄了厚厚一叠明信片。西西里岛,五颗太阳。爱琴海,五颗太阳。雅典,太阳。瑞士,太阳。威尼斯,他画了臭气和苍蝇。巴黎,被云朵遮住的太阳。他大概猜姑姑不懂英文。在每一张明信片最后,用英文写了一些肉麻的话。


    最后一张明信片停留在2010年10月,自己大二那年。


    他说他也在洛杉矶呆过一年。那他应该大一。有人八卦说他是在国外读过一年本科又回国考了公安大学。那么,其实,大学时,有一段重合的时间,他们,都在北京。


    顾恺嘉手撑在额头上,慢慢地、慢慢地,仰躺在了沙发上。


    卷二香湾篇


    第33章 又一次重逢


    刘轩抬手挡着阳光,仰望着“香湾警察总部”的标志出神。


    全玻璃镜面的高楼,反射着春日明晃晃的太阳。顶层至上而下拉开一张招募海报,帅气的警募大使手拿对讲机,眼神专注又坚定。


    就这一晃神,孙天影已经飚出百米远,他立即手忙脚乱地赶上。


    “哇,孙队,你慢一点呀!我拖着箱子呢!”


    “分局的人已经到两小时了,”孙天影脚步不停,肩上斜挎一个包,这就是他这几天全部的行李,“你磨磨蹭蹭,错过大巴,害我又等半小时,时间就是金钱,今天晚饭你包了。”


    “不是吧?”刘轩哀嚎,“这里物价巨贵,欸,局子报餐饮费的吧。”


    他们快步上着楼梯。


    “孙队,说实话,我又开始担心了,”刘轩道,“他们要是故意说粤语,不好好交流怎么办。”


    “那你也跟他们说渝州话啊,以牙还牙。”交谈间,孙天影又和刘轩拉开了一段距离。


    案子确实很紧张,但他的心急火燎中,还包含着另一层动机。


    刚下飞机,他就收到温阳阳一串微信消息。


    她第一次来香湾,一路上都在给他拍照感叹。


    坐上A11后,她陆续发来了三张照片:车窗外的海、桥和林立的高楼。


    “我们先到咯。天气好好!能见度好高!”


    “和渝州好像,都是这种密集的高楼诶,挤挤的,不愧是‘小渝州’,哈哈哈哈!!!”


    “我们还有一站就到了,你下飞机没?啰嗦死了”


    孙天影快速回了个:“刚下,男主都是压轴登场的好吗”


    对方回了个小人交叉双手、“tui”了一口的表情包。


    孙天影点开温阳阳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个在邻座闭目养神的顾恺嘉。


    她绝对是故意的。


    孙天影非常不喜欢被别人拿捏的感觉。但他还是放大了每一张照片,仔细看着顾恺嘉的脸。


    三个月没见,总觉得,他会有很大变化。


    但还好,变化不太大。


    顾恺嘉抿着嘴唇,和平常一样,不太放松。


    他的头没有垂下去,也没有靠着座椅。他总是这样,僵直着身体——之前乘地铁、坐大巴,想睡觉时,他也不愿靠在自己身上。


    长睫毛覆盖在下眼睑,眼镜在鼻梁上滑落了一点点。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态。


    太累了吗。干什么去了。


    还有黑眼圈。又没休息好。


    第二、三张其实和第一张没有差别,但孙天影还是放大了每一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脖子,锁骨,眼睛,鼻子,耳朵——嘴唇。


    他们要入住的宾馆,就是轩尼诗道的皇冠酒店,离警察总部不到五百米。刘轩打算先去放行李,孙天影却不想再等,两人于是直接去总部报道。


    这次来香湾,是因为张桂芳聊天对象的IP地址终于得到破解,最终定位于香湾中环环宇大厦16B。虽然聊天记录已无法恢复。但信息发送者的身份已经查明:一个叫何逸朗的香湾人,35岁,无业游民。此人也是香湾警方的重点关照对象,他隶属于王氏兄弟犯罪集团,和明洁公司的技术总监陈嘉辉的死脱不开关系。


    孙天影和刘轩一进总部大门,冷气便呼的一下击打在皮肤上,简直让人浑身凉透。接待处的警察听完来意,起身引导他们去重案组办公室。


    办公室座位大多是空的,仅剩的三个警察围在角落。他们没说话,眼神也没落在任何实物上,表情更是愣愣的。办公室的氛围极其压抑怪异。


    “有情况,”孙天影扫了一圈办公室,低声对刘轩道,“发生大案了。”


    刘轩听见,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周围的氛围,轻轻打了个寒颤。


    此外,整层的警察,都一副受惊的表情。


    孙天影想了想:“这起案子有警察牺牲。来得不是时候,啧,麻烦了。”


    “啊,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刘轩话音未落,就听见重案组长办公室传来一个冰冷、强势的人声。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既然要合作,就必须派给人手,明天不抓捕嫌疑人,他很可能偷渡出港——”


    顾恺嘉的声音。


    三个月没听见的声音。


    刚来就惹地头蛇,真有他的。


    孙天影打开门。


    “顾队长,你要考虑我们现在的状况,现在我们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资源分给这边,”一个戴眼镜、长着两道浓眉、方面阔脸的中年人正交叉双手坐在办公桌后。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湾腔,语气相当不悦,“啊,这位是——”


    “另两名内地警察。”引路警察介绍完,立即转身离开了。


    顾恺嘉顿了一顿,随后,生硬地回过了头。


    孙天影从进门起就一直望着他。


    两人的眼神接上了,仿佛扣子一般,“啪”地扣在了一起。


    他俩互相凝视着,直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奇怪地咳了一声,他们才醒过来。


    顾恺嘉移开目光,侧过身子。


    温阳阳来回看着他俩。


    孙天影转向桌子后面那个四十多岁中年人,“陈启谦、陈组长?你好,我是渝州公安局重案队副队孙天影,过来处理何逸朗-李永志案。”


    “噢,孙队长,刚才我已经和顾队长解释过了,不好意思,你们来得真的不是时候,”陈启谦往前移了移身体,“油麻地刚发生了一起大案,已经牺牲两名警察。联合指挥部的林景晖,刚已重伤被送往医院了。现在剩下的都是新丁,要重组联合指挥部,至少也要等上三天。”


    内地警察在香湾无执法权,香湾也只和广东建立了重案协查机制。但何逸朗—李永志案又极其复杂,必须双共同行动。渝州警方和香湾警方因此建立“联合指挥部”,方便此案进一步推进。


    但是,香湾警方帮忙定位何逸朗后,没能成功实施抓捕。顾恺嘉便主张内地警察直接去香湾,在当地联合行动。于是,两局派出两个重案队长,以顾问的形式参与联合指挥部的行动,香湾警察总部重案组一队队长林景晖则是指挥部的头脑,算是开了跨境合作的先例。


    但是,他俩刚一来,林景晖就受了重伤。


    孙天影想,真不能不信玄学。自己和顾恺嘉每一次重逢,都必然以天崩地裂的大事开局。


    “陈组长,我们是以顾问身份来的,当然听从您的安排,”孙天影道,“不过,何逸朗的事情确实不能耽误,您给我们开调查权限也好,让其他分局支援也好,事情总可以双线并行——”


    “唉,孙队长,”孙天影说话比较客气,陈启谦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话是这么说,但我们目前要解决的案子,起码要调用三个局子的全部警力。这个案子涉及一个犯罪集团的新型毒品交易,抓捕行动失误,两名警察牺牲,五个重伤,三个轻伤,五个平民死亡——若不马上找到嫌疑人,我们就追踪不了这批毒品的去向。我们也是分身乏术啊,你让我们怎么办?”


    温阳阳和刘轩不敢说话,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


    两个重案队长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开口了:“这样可不可以?把这起案子的细节告诉我,我如果能在晚上七点前定位嫌疑人,明天就给我们安排人手。”


    陈启谦愣了一下,瞪大眼睛。


    “哇,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BKing队长啊,”刘轩看着顾恺嘉,眨眨眼,“真够狂的。”


    孙天影立即补充:“我觉得挺好。可以吗陈组长?我们的身份是顾问,不会泄露任何内情,只是辅助调查而已。”


    震惊过后,陈启谦玩味一阵,还是答应了。


    他想,反正是不可能成功的,就让他看看两个内地警察的能耐吧。


    “顾队,你瘦了。”听完案件细节,走出门,孙天影对顾恺嘉说,“这阵子没好好吃饭吗?”


    顾恺嘉抬起眼,看了看他:“你也挺憔悴的。”


    孙天影对他微笑:“是啊,想人想的。”


    顾恺嘉移开眼神,望着窗外。


    春日的阳光,仿佛由水洗过一般。


    “我是办案办的。”


    孙天影感到,顾恺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少了不少抗拒,多了一些,微妙而沉重的东西。


    是错觉吗?


    还是自己这三个月来要死要活,如今已经精神不正常,对他的微表情产生了误读?


    下一秒,温阳阳和刘轩走了出来。


    “要不,这样玩吧,”孙天影看见他俩,又快速跳到案子上。


    他竖起一根手指,“我们分头行动,我询问那些在还医院治疗的警官,顾队去现场调查,我们分别从人证和物证入手,通过单一推理找到线索,然后,把找到犯罪嫌疑人的方式,写在一张纸上,对一对谁的方法更好。”


    顾恺嘉思考片刻:“可以。”


    温阳阳和刘轩还算是熟人,孙天影和顾恺嘉留在了总部,他俩一边拖着四个人的行李去酒店,一边谈论自己的两个队长谁更装。


    “我们队长一直都这样,人家有这个实力好吗。我赌肯定是顾队先定位嫌疑人。”温阳阳说。


    “孙队只是看起来贱贱的不靠谱,其实有两把刷子的!那我赌孙队赢。”


    结论是:谁赢了谁请吃饭。谁输了,“装货”的桂冠就颁给谁的队长。


    “唉,顾队还是没走出来呀……”温阳阳想到顾恺嘉看见孙天影那一瞬的脸色,心都替他抽了一下。


    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默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吧顾队。”


    【作者有话说】


    1.换视角啦!本卷是孙孙专场。(大家喊他孙孙笑死我了,孙天影应该很不高兴,但他就受着吧


    2.按实际情况,内地警官无法跨境参与行动。本卷的一些设定,请大家都视为小说的演绎和虚构。


    3.小说已经尽量淡化方言口音,所以没有港腔,见谅!


    第34章 真凶


    孙天影和顾恺嘉详细调查了一番案件的具体情况。


    案件起因是:警方接到情报,王氏兄弟犯罪集团的头领王伟超,他的小弟“蛇仔”,毒贩“叉鸡”,要在油麻地保宁大厦1栋407房间进行毒品交易。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警方立即组织抓捕行动。行动由陈骁总督察指挥,总局重案组一队队长林景晖和西九龙重案组三队队长张廷执行具体任务。


    不料,警方行动提前暴露,楼道内爆发枪战。“蛇仔”被击毙,“叉鸡”射伤数名警察后逃窜,在2楼被击毙。走投无路的王伟超挟持了408房间内一名40岁无业游民,又不断向楼下路人开枪,威胁警方不得靠近。


    张廷带着下属“飞仔”闯入408房间后,遭王伟超射杀牺牲。张廷背部中弹,飞仔头部中弹,林景晖则在击毙“蛇仔”后,迅速冲进408房间与王伟超展开搏斗,最终将其击毙。


    “有答案了?”陈启谦抬起头,看着站在对面的两个警官。


    他本来很忙,但上级让他不要对内地警官过于怠慢。他只好留在这里,等待两人调查返回。


    窗外,阳光仍然明晃晃的。时间正好下午五点。


    “陈组长,”孙天影道,“我和顾队分别进行了调查,互相之前没通过气。我俩已经把答案写在纸上,打算在您面前一起打开。”


    陈启谦:“两位先生还有精力做游戏?好吧,请。”


    两个人对着陈启谦打开纸条。


    两张纸条,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林景晖。


    “什么意思?”陈启谦抬起眉毛,“这是我们的战斗英雄。联合指挥部的总指挥。处长都去慰问了他。”


    “他是射杀两名警察的真凶。”


    “他是真凶。”


    顾恺嘉和孙天影同时开口。


    “这不是在拍电影,”陈启谦有点生气了,“两位警官不要觉得逗我好玩。而且我记得,你们当初说的是——要帮忙定位嫌疑人,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不就是王伟琛?他知道弟弟死后,扬言要报复。”


    “我记得当时我说的是,这个案子有疑点,我们会给它‘一个解答’。这个案子的答案就是林景晖,”孙天影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王伟琛现在扬言报复,他下一步怎么作案,当然依赖香湾警方的情报系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陈组长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吧。”


    “哦?”陈启谦笑了,“但是,抱歉,这个答案真的有点天马行空。”


    “陈组长不如先听我们说完再做判断。”


    孙天影抽出一根陈启谦办公桌桌上的中性笔,把写着林景晖名字的便签纸翻了个面,在纸上画着示意图:


    “陈组长,案情脉络是这样的——张廷、飞仔、王伟超和人质都死在1栋408房间,林景晖左肩贯穿伤。当时,除了他们没人在4楼,不知道他们进入房间的顺序。”


    “我实地勘察发现,保宁大厦2栋和1栋之间的间距只有三米,在窗户全开的情况下,同楼层之间,互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2栋406到409这四间房,刚好对着案发点,都能够清晰看到1栋408内的情况。”


    孙天影在纸上标出视野范围,语速飞快:


    “案发时段,2栋4楼的住户大多不在家,唯独406的包租公在。他可能是此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可这人坚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这条线索断了之后,我就在想,枪战这么大动静,楼里总有人拍视频发社交平台吧?”


    “果然,我在推特扒到了一张现场照片,我根据拍摄角度找到了拍摄者:住在1栋604的一名待业大学生。照片拍摄的是街面,但也找到了对楼的情况,从照片里能清楚看到:2栋406窗帘后分明有个人影。”


    孙天影将推特打开,他双指放大照片,将手机推到陈启谦跟前。


    陈启谦看了看:果然——在4楼一栋住户的窗户旁,有个中年大叔正躲在窗帘后面。


    “我跟他核对过,手机显示的照片拍摄时间是下午4:12,刚好卡在陈督察说的4:12-4:13,408室内发生枪战的时间段里。”


    孙天影又在手机上调出一张照片,是他拍摄的那名大学生的手机相册。


    相册里,这张照片显示的拍摄时间恰好是16:12。


    “那就说明,包租公说什么也没看见,是在撒谎。”


    “包租公被我戳穿后,显得很惊慌,他松口说,下午三点多,确实有个警察来提醒他撤离。那个警察很凶,几乎把他揪出房间,他觉得那人有神经病,又很想看电视剧,没多久就又回去了。但你知道:这次抓捕行动高度保密,根本没安排疏散住户。”


    “我又去医院问了行动组的‘山猫’,他说,蹲点的时候,林景晖单独上了趟厕所,上了整整十五分钟,飞仔还吐槽他屎尿多。他上厕所的时间段,和包租公被提醒的时段是完全重合的。”


    “我继续逼问包租公,他没办法,就都承认了。他说,自己确实亲眼目睹枪战,可屋里打得太乱,根本分不清谁杀了谁。但他记得很清楚,最后活着的那个警察,隔着窗户,用枪指着他,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名警察,就是提前让他撤离的那位。包租公快吓死了,他转过身子,躲在窗帘后面,没多久,就听见了最后一声枪响。”


    孙天影停了下来,似乎说完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陈启谦听懂了,但他觉得,自己很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


    让孙天影解释,仿佛是在拖延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


    “意思就是,一开始,林景晖早有预谋,找机会杀死张廷,但又想全身而退。他觉得借用这次行动,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这次行动,是他突然发作,惊动了犯罪分子,对吧?林景晖发现两栋楼挨得过近,怕自己的行为有目击证人,便以上厕所为由,挨家挨户敲门,断定房间内是否有人,打算以马上枪战为由驱逐他们,排除可能的隐患。包租公是唯一在房间内的人,他就警告包租公撤离,包租公迫于淫威,假装离开又返回,然后真在室内目睹枪战,受到林景晖的威胁。最后的枪声,当然,是林景晖用王伟超的枪给自己安排的枪伤。”


    孙天影顿了顿:“包租公现在就在大厅里,陈组长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问问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定罪有点草率。那就先让顾队说完吧。”


    他看了一眼顾恺嘉。


    “陈组长,先和你确定一些基本的事实,”顾恺嘉开口了,“408房间内,人质与张廷是背后中弹,飞仔是正面中弹,三人都被一枪命中头部。三人所中子弹,出自王伟超的配枪;王伟超身上有三个弹孔,子弹分别来自张廷和林景晖的枪——张廷射出的两颗子弹,击中他的肩部与头部,林景晖的子弹,直穿他的心脏。王伟超的枪身,除王伟超本人指纹外,还有林景晖的指纹,林景晖说,二人曾发生搏斗,他打算抢走王伟超的枪,所以两个人的指纹混在枪伤。”


    “没错。”陈启谦点了点头。


    “什么情况下,张廷会背对王伟超?”顾恺嘉等了等,陈启谦张开嘴,想要回应,却又沉默了。


    顾恺嘉继续道:“第一种可能,王伟超已死亡。可现实却是,王伟超的枪从背后射杀了张廷。张廷没确认王伟超死亡就贸然转身,显然不是一名资深刑警该具备的素质。”


    “第二种可能,当时张廷背后无人,或是有同伴。当时,行动组正在追捕逃窜的叉鸡,没人知道三人进入房间的先后顺序。但飞仔必定是最后一个进的——他的枪还在枪套内,就于门口被击毙。他将枪放回枪套,显然是因为,他确认室内很安全。所以,他只可能在得知王伟超死亡后的消息,才会以枪在枪套内的状态进入。”


    陈启谦交扣双手,认真思考着。


    顾恺嘉继续道:


    “剩下的,就是林景晖和张廷谁先进入房间的问题。如果是林景晖先进入房间,这时,王伟超应该挟持着人质,按理说,人质应该挡在他身前,林景晖几乎不可能一击射中王伟超的心脏,就算他射中心脏,王伟超也不会有力气和他缠斗,又为什么能从背后射击张廷?如果是张廷率先进入房间,我们可以假设:张廷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觉得可以在王伟超对人质动手前击毙对方。但他的第一枪,从王伟超身旁擦了过去——这一点,可以根据他留在窗边的弹孔判断——这一举动激怒了王伟超,也让他明白人质没有用处,于是,他将人质射杀。之后,张廷击中了王伟超的头部。林景晖如果在这之后进入房间,也没有必要与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王伟超近身肉搏。结合这些迹象,所谓为了救人质而‘肉搏’,大概率是林景晖为了掩盖谋杀编造出来的事实,真相是,林景晖用死去的王伟超的枪,趁张廷以为任务完成、准备撤离时,从背后将他射杀。”


    “这样,也可以解释,飞仔为什么在进门那一瞬间被杀,只有一种可能性:林景晖射杀张廷,被飞仔撞见,他必须杀掉飞仔灭口。”


    陈启谦没有说话,手扣得紧紧的。


    “对了,还有个细节,”顾恺嘉双手撑着办公桌,“但不能判定是否出于蓄意。屋内的鱼缸,被王伟超的子弹打穿,客厅地板几乎泡在水里。鱼缸离门口的交战区域很远,前面也没有遮挡,警察绝不会主动靠近这里与嫌犯对峙。王伟超自己也不会无缘无故朝鱼缸射击。”


    “不过,这里如果是谋杀现场,鱼缸被射中就很好解释了。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尽量淡化现场的脚印痕迹。林景晖缓步接近尸体与快速对峙留下的脚印,步幅和压力肯定不同。林景晖可能在担心,哪怕警方不仔细核查,这些细微差异也可能暴露自己。所以,他故意射击鱼缸,用水冲淡脚印,掩盖现场痕迹。”


    “还有一点,”顾恺嘉道,“在针对犯罪团伙的行动中,警察无论有什么矛盾,都会把彼此看作战友。负责现场勘察的警察,也只会觉得遗憾,就算现场有疑点,他们也会惯性归因于枪战的混乱,根本不会往谋杀这个方向去想。”


    顾恺嘉没有言明的是:没找到真凶,并非是香湾警方能力不足,而是因为这涉及他们的心理盲区。没有人会怀疑,损失惨烈的警匪枪战中,会包含一场临时起意的谋杀。


    也只有两个局外人才能看得清楚。


    “陈组长,我最后再补充一点,有关林景晖的作案动机部分。”孙天影补充道,“张廷和他之间,其实早就有嫌隙了。山猫说,他前几天听见张廷和林景晖在争吵,内容涉及一年前某起黄金劫案的证据问题。我随后找到张廷的妻子,说自己是张廷在内地的朋友,想瞻仰一下他的遗物。果然,张廷有收集罪案证据的癖好,他的妻子还让我看了他从小到大收集的剪报,林景晖篡改黄金劫案证据的记录,和挪用公款的一些旁证,是和一些老案子的调查简报混放在一起的,看起来张廷还没打算举报,只是刚对林景晖刚刚产生疑点。他妻子说,如果不是我找到这些,她可能就把丈夫的这些爱好,带着林景晖挪用公款的证据拿去烧掉了。”


    说完,孙天影从凳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把张廷收集的资料抽出来,推到陈启谦面前。


    进展有些过快了,陈启谦感觉脑袋塞满了东西:“你们等一等。”


    他快速翻阅着这些资料。


    果然,是林景晖挪用警队资产的记录——他孩子生了重病,他有段时间的确在四处借钱。


    他替黄金劫案的嫌疑人伪造证据,也是为了钱。


    陈启谦一边翻,一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


    两个警察想,他应该是要联系廉政公署,确证林景晖是否存在资金上的问题。


    两名警察退出房间,坐在外面办公室空着的座椅上,面对这面。


    孙天影道:“顾队,你比我快五分钟。这种情况,算你赢吗?”


    顾恺嘉盯着他,笑了笑:“不用,平手吧。”


    孙天影也笑了笑:“以前我们打成平手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顾恺嘉像被这句话定住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日落。


    孙天影转头,望着他的身影。


    一个小时过后,陈启谦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我马上重组联合指挥部。”


    第35章 晚安


    晚上,四名警察聚餐庆祝“开工大吉”,地点定在铜锣湾的金雀餐厅。


    墨绿金边墙纸,红色丝绒坐垫。灯光是暖橘色,暗暗的,在每个人脸上打下阴影。


    孙天影让刘轩和温阳阳先点。


    温阳阳点好菜,放下菜单,打量着两个队长:


    “我去上个厕所,小刘要不要一起去?”


    “啊,我不用了。”


    刘轩正对女生约自己上厕所莫名其妙,却被温阳阳一下子拽了起来。


    “我们去外面聊聊天,有话跟你说。”


    “欸我想等菜啊,要饿死了——”


    座位上只剩下两个人。


    顾恺嘉垂着眼睛看菜单,轻轻转着手中的杯子,睫毛的阴影打在下眼睑。


    “顾队。”孙天影一直看着他,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顾恺嘉抬起眼睛。


    这样暗的灯里,他的五官显得很深邃。瞳仁颜色也深了很多,有一种更认真,也更深情的感觉。


    “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


    他俩的对话之间,有一些漫长的停顿,像是逗点。


    “我看不太可以,顾队瘦了不少,多吃点肉吧。”


    顾恺嘉没说话,又垂下眼睛。


    “他们的特色烤乳鸽你肯定不吃,阳阳他们吃一只也够了。我看看有什么不油的。”孙天影很自然地把菜单从他手中拿过来,顾恺嘉把手松开了。


    “至尊双拼叉烧虾仁滑蛋饭——你喜欢吃虾,叉烧吃多了嫌腻可以挑给我。”


    顾恺嘉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饮料?”


    “白开水。”


    “我想也是,”孙天影把菜单递给他,“还要吗?”


    顾恺嘉摇头。


    孙天影把菜单递给服务生。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在总局交接了不少事情,此时已快到深夜,餐厅人不多,窗外灯火闪烁。


    身在此处,像是身在另一个渝州,渝洲是个直来直去的城市,爱恨都原生、狂放而粗野,一秒可以定情,下一秒可以热烈地相爱,再下一秒,可以决绝的分手。


    香湾也是,滴滴滴叫个不停的绿灯,催着快速行走的人;密匝匝的高楼,黄黑白三色组成的面孔,浓艳鲜明的色彩、透亮清澈的空气,大红大绿、大喜大悲。一切都艳俗却深刻,快速而短暂。


    在这里,人似乎也该直接了当一些,比如,分了就分了,不见就再也不见。


    一切都很戏谑,一切都不被当回事,没有煽情,没有肉麻,也不存在委婉。


    孙天影想,倒是自己喜爱的风格。


    他向来要什么就直说,不能再爱了就放手,很少折磨自己。


    可惜这一刻,这个位置上,面对这个人,却做不到。


    他配得感向来很强,但要再追一次顾恺嘉,却真的觉得自己丧失资格。


    但是,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催自己上去抱住他——当然,他也明白,这只能换来他俩在餐厅打成一团。


    他正犹豫着,顾恺嘉突然问了句:


    “你,过得怎么样。”


    “唔?”孙天影对他的主动毫无防备,愣了一下,“不太好。”


    他看着顾恺嘉,等着对方问“为什么”。


    顾恺嘉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沉着一汪深潭似的,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的生日快到了,”半晌,孙天影又开口了,“希望那之前我们能处理完这边的事。”


    顾恺嘉眨眨眼,把手撑在下巴上,望向窗外。


    孙天影见他没有抗拒:“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把嫌疑人抓捕归案就行。”


    “喔,这么官方,”孙天影道,“那是当然。你的私人礼物呢?”


    “不需要。”


    意思是并不排斥自己“送礼物”,只是“没什么东西需要”而已?


    “要不要养一只小猫,毛毛那样的。”


    毛毛是他俩经常在小区投喂的一只长毛流浪母猫。差点把波波吃掉的也是她。顾恺嘉很喜欢她。有时候孙天影先回去,顾恺嘉会提醒他买点猫条。


    “不用了,我没时间照顾。”


    “也可以托人照顾——”


    托我照顾,当然。


    孙天影将手枕在桌上,两个人距离拉近了。


    顾恺嘉没有避开的意思。


    “人还是需要陪伴的吧。”


    “有些人不是,”顾恺嘉没有之前那么害羞,也不是分手时那种抗拒。但是,他并不投来一个眼神。“可能不需要,也不适合。”


    孙天影盯着他:“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适合什么。”


    这时,另两名警察回来了,温阳阳显然没拖住一心想吃饭的刘轩。


    温阳阳观察着他俩:这俩不动声色,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妈呀,孙天影,”温阳阳腹诽,“3分钟都拿不下为了你要死要活的人,人生败家。”


    她巴不得他俩即刻复合,今晚就干柴烈火,把香港之行当成复婚蜜月。这样,顾恺嘉心情好了,自己的工作量肯定能减轻一半。


    当然,更重要的是,三个月了,她真心希望有什么事能让自己这位队长高兴起来。


    “聊得怎么样啊两位阿sir,问题还有解决的空间吗?”


    “你说何逸朗吗?”孙天影立即接话,“我和顾队达成一致意见:问题挺麻烦,但总是能解决的。”


    “啊,我不明白,就是香湾警方定个位的事嘛,有什么好麻烦的,”刘轩坐回位置,开始猛吃刚端上来的神仙滑蛋叉烧饭,“抓到他我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刘轩,再冒出这种弱智的话,剥夺你的言论自由权,”孙天影道,“他只是条小鱼,抓到他才能带出大鱼。”


    “嗨呀,这案子真的,有完没完啊——好吃!”


    吃完饭,四个人终于回到酒店。顾恺嘉和孙天影是队长,可以单独住宿,温阳阳又是女生,不方便和别人一间房。所以,四个人在十八楼住了四间,分别是1802、1803、1811、1812。孙天影和顾恺嘉的房间挨在一起。


    他俩同时刷卡,滴的一声,门锁打开了。


    顾恺嘉推开门。


    孙天影想,我们本该睡在一个房间,一张床上。


    唉,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云、玻璃,碎了什么的,算了,不记得了,拽不了文。只能说,世上什么都变得很快。


    他看见顾恺嘉走进房间,不知道怎么挽留,只听见自己对他说了声:“顾队,晚安。”


    顾恺嘉停了一下,在漆黑的房间内,转头看着他。


    “晚安。”


    第36章 及时到来的线人


    第二日清晨,四名内地警察与香湾警方召开了会议,联合指挥部的指挥长定为总部重案组三队队长高晋。


    陈启谦大致介绍了香湾的案件侦查流程和情报系统,孙天影也大致讲了讲渝州警方掌握的案件线索。


    但,目前比较麻烦的是:何逸朗最近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定位不了。


    还有一个麻烦:高晋似乎是个难办的角色,会上,他挑衅地来回注视着孙天影和顾恺嘉,满脸都是:你俩搞掉了林景晖,很了不起吗?


    散会后,高晋走到孙天影跟前。


    他是个小麦色皮肤、五官明朗的男人,走起路来像有风吹过似的。大家私下喊他疯狗K,明面上叫他KK。


    “两位警官要不在香湾逛逛吧,这儿也不需要你们,要不,下午去爬爬太平山,看看夜景?”KK笑着整了一下枪托,“等我们抓到人了,你们就可以回内地交差了。”


    “高队,我们就是因为这儿老是交不了差才过来的,”孙天影盯着他的眼睛,“我还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比如,警察喝酒耽误行动啦,错判现场情况让人溜走啦——”


    孙天影在暗示KK的两次行动:一次是KK还是新人时,喝多了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一次,是上周陈启谦指挥、KK参与,抓捕何逸朗失败的行动。


    KK脸色立马黑了:妈的,这是警队内部才知道的八卦,这个混球怎么知道的?


    孙天影看KK黑脸,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心想,有一个情报集散地叫作男厕所。


    不亏自己在飞机上恶补一番粤语。


    “但是,我亲自到了这里之后,感觉香湾警察特别可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孙天影朝KK点点头,眼里释放出真诚又信赖的光线。


    KK怀疑地皱着眉头。


    孙天影转向顾恺嘉,“顾队,天气不错,我们就听高队的建议去爬太平山吧,”又转过头对KK道,“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高队。”


    KK哼了一声,径直走掉了。


    “卧槽,”KK走后,刘轩低声吐槽,“一个二个的,拽成什么样了。”


    “哈,我觉得他长得像《无极道》里的刘建明诶,有点小帅。”温阳阳望着KK矫健离去的步伐。


    “他是刘建明啊?那我就勉强当一下倪勇孝吧。”孙天影说。


    “那我是谁?除了大姐,都不记得有什么女角色。那我就是黑帮大姐刘佳玲!”


    “顾队气质有点像第三部 那个谁,戴着眼镜,名字忘了。”孙天影说。


    “杨璟荣!斯文败类!”温阳阳看着顾恺嘉,“你别说,你真别说。”


    “那只剩陈咏仁给我了,”刘轩说,“我勉为其难当一下陈咏仁吧。欸,你们仨都是反派啊?!”


    顾恺嘉表情丝毫未变:“阳阳,你和刘轩留在这里,跟进他们的行动,我和孙队有另外的事要处理。”


    “啊,好,”看见顾恺嘉认真的神色,温阳阳立即严肃起来,“SiryesSir!有情况我会立即跟你汇报的!”


    孙天影想办法让陈启谦给他派了一辆公务车,他们开往深水湾。


    他们也知道这一趟很莽撞,但还是决定先过去看看。


    起因是,昨晚半夜,顾恺嘉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微信头像是纯黑色的,名字是:


    “JamesZhan”


    詹明致?顾恺嘉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明洁公司的董事长。


    詹明致来加自己好友?未免太诡异了。


    通过申请后,对方发来了两条消息:


    你好,顾警官,我是詹明致


    在香湾感觉怎么样


    这个人怎么知道他的微信,又怎么知道他来了香湾?


    顾恺嘉来不及震惊,脑子飞速运转着。


    他不是董事长吗,每天那么多事要处理,为何会和一个警察聊天?


    是谁在恶作剧吗?


    他决定试探对方一下。


    顾:你好,你是怎么知道我微信的


    詹:顾警官,我想当你们的秘密线人,可以吗


    顾恺嘉顿了顿,随后打字:


    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不当香湾警方的线人?


    先获取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再做判断吧。


    此外,顾恺嘉知道,他们因4小时解决林景晖案而震动警局,但这事并没起到好的作用,反倒造成香湾警察的逆反,导致现在的工作很难进行下去。


    高晋完全不打算让自己和孙天影参与抓捕行动。


    连孙天影这种八面玲珑的人,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和香湾警方建立信任。


    如果他俩在此有单独的线人,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这时,顾恺嘉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在用简体中文打字,仿佛专门为了拉近关系似的。


    詹:第一个问题:我之后会告诉你。第二个问题:因为我不信任他们,更信任你


    顾:第二个问题:为什么


    这个人就算不会真实地回应,但可以探测他的态度。谎言,也会提供很多信息。


    詹:我因为渝州那起案子了解到你,对你产生了兴趣


    詹:如果不是你,李宏信案就会被错判


    目前为止,这个詹明致有问必答,态度可以说相当真诚。


    但是,李宏信案已经涉及警方内部信息,为什么一个香湾人……?


    但,他了解的信息明显不完全,比如,其实,李宏信案真正的死者是李永志。


    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或者看到网上有贴子在讨论吧。


    关于此案,警方也没有公布“死者是李永志”这一事实。所以,网友的猜测、八卦和解密,都仍然围绕着李宏信。“三天跨国而死”太具传奇感,让此案讨论度非常高。


    詹:我想见你们一面,就在我家


    詹:你们明天一定有空,香湾警方定位不了何逸朗,你们没有事干,对吧


    又是警察内部才能知道的消息,或者是——何逸朗那一头才能知道的消息。


    这个人的信息网总归是很发达。


    詹:深水湾道99号。按铃后报自己的名字


    顾:OK


    隔了一分钟。


    詹:孙警官当然也一起来。就你们两个


    又隔了一分钟。


    詹:你还爱他,要不,跟他和好吧;)


    顾恺嘉一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心跳得很快。咚咚地砸着胸口。


    点进詹明致的动态,一直刷到最底层:明洁公司的无线蒸汽洗地机获世界商业生态创新奖……某某公司成功入股明洁……还有一些国际生态研讨会相关的新闻。


    时间跨度是2014-至今。


    2014年,正是他接管明洁公司那一年。


    香湾人不大用微信,这个微信号,可能是他为了方便和内地公司的同僚交流而创建的。


    从2014年就伪造了这些动态?微信有这种功能吗?得去查一查。


    还有这个;)颜文字,太古老了,似乎不会是90年代或00年代之后生的人会用的,尽管,顾恺嘉也拿不准,詹明致这种出生于香湾的80后是否有用这类颜文字的习惯。


    他在网上搜了一下出自官方的信息。詹明致的别墅,确实在深水湾。


    他又去搜各类社交账号。


    有不少游客都在他别墅外围打过卡。


    有个内地游客的照片非常清晰,他发了条微博:


    “詹董别墅打卡,接接财气


    詹董保佑苦逼化工生一夜暴富!”


    去,还是不去?


    顾恺嘉起床,立即把证据截图保存,上传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中,并在桌上给香港警方留了简短的说明。


    詹明致不至于对自己做什么,蠢到在自己家惹一身腥。但,如果真出了状况,香港警方就可以以自己留下的证据对他实施抓捕。


    第37章 你好,詹先生上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赴这个约。”孙天影开得很慢,警觉地观察着路况。靠右开车,他还不太习惯。


    太阳明晃晃的,他买了个墨镜戴着。


    詹明致发出最后一条消息时,已经半夜十二点。


    尽管很晚,顾恺嘉还是敲响了孙天影的房门,给他看詹明致和自己的对话。


    当然,他没给孙天影看詹明致的最后一条消息。


    “不知道,”顾恺嘉看着不停后退的高楼,“可能我不想活了吧。”


    “这也太危险了,而且,我记得何逸朗是陈嘉辉死亡案的嫌疑人吧,詹明致又是陈嘉辉的老板,”孙天影刀,“而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詹明致也不确定。不像你的风格,太莽撞了。”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可能我也不想活了吧,”孙天影笑了笑,“找陈启谦借车的时候,我也让他借两把枪给我们,他不借。”


    “他当然不会答应你。”四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顾恺嘉隔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睛。


    “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答应了呢,”孙天影打着反向盘,车跟着导航拐进一条小路,“不过,我带了把小刀。要是被埋伏,总能刺死几个人,要是被绑架了,可以拿来割绳子,要是被他逮住注射毒品什么的——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放心,我下得了手,我俩都不会太痛苦的。”


    听到最后一句,顾恺嘉微笑了。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头看他一眼,仿佛在确定顾恺嘉在笑。


    他望着前方,也笑了起来。


    深水湾别墅区,一律是白色房子配着绿色植物,因为靠海,阳光显得更清澈,色彩也更明艳。


    99号别墅就在海边,他俩将车停进大门敞开的车库里,走了出来。庭院里种着的松树,从院墙中探出枝丫。


    他们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便装的大叔开了门。带着清香的冷空气吹了出来。


    一楼是一间巨大的客厅,原木色的日系装修风格。落地玻璃外,游泳池中的水闪烁着粼粼的光线。


    大叔领他们上二楼,两人一眼就看到边缘处那个绿影婆娑的阳台,高大的绿色植物,几乎遮住了室内所有光线。


    在这绿色的瀑布里,一个男人穿着西装衬衫,背对着门,正在修剪一盆茉莉的枝条。


    他左臂衬衫的袖子,是空的。


    感到两个警察靠近,那人回过头来。他口中,叼着水壶的提手。


    顾恺嘉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明亮、温和、带着笑意的眼睛。


    詹明致放下剪刀,从口中拿下水壶,朝管家点了点头。


    大叔低头致意,离开了。


    “顾警官,孙警官。”詹明致招呼道。


    他俩注意到,詹明致的眼神随着称呼移动,像是认识谁是谁一般。


    “詹先生?”顾恺嘉道。


    詹明致微笑着点了点头。


    “终于见到你们了。”


    他的声音非常动听,年轻而温柔,没有太浓的地方口音,让人觉得非常有教养。


    资料显示,詹明致是1980年生人,但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个子比他俩都矮一些,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缺乏日晒的皮肤显得苍白,但不是病态的白。


    脸上有动过手术的痕迹。这些富翁,大概都希望自己青春永驻吧。整容之后,可以称得上英俊。但,他整个人却释放容貌之外的魅力,让人挪不开双眼。


    眼睛神采奕奕,却没有侵略性;嘴唇略有些厚,给人踏实可靠之感。头发浓密而漆黑,没有刻意梳理。


    有关他的新闻,都是从不露面,低调做慈善。


    顾恺嘉看着他,觉得非常奇怪。


    看到詹明致的第一眼,自己的好感,像是抑制不住似的,不停往外涌。


    哪怕对方窥探自己的隐私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为什么?


    孙天影扫了一眼詹明致的肩膀。


    詹明致敏锐地察觉到了,笑了一下:“出过一次交通事故,截了肢。”


    “嗯。”孙天影点点头,他本以为自己的眼神已足够不着痕迹。


    “请跟我来。”詹明致说着,带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书房。


    书房非常大,巨大的书架沿着墙两边延伸。透过尽头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浩瀚的大海。


    海面波光粼粼,下午两点的阳光,仿佛打算把一切照彻。


    两个警察一进门,就开始尽力收集信息。


    孙天影看到窗边的壁挂置物架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相框,上面,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妻和三兄妹,中间那个男孩,似乎患有先天性面裂,左右眼极不对称,鼻孔也是一上一下歪斜着。


    他突然明白詹明致为何一直不愿出镜,又为何要做面部整容手术。


    第38章 你好,詹先生下


    一些八卦小报、无良媒体早已扒透了詹明致的生平。


    他确实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的父母是香湾本地人,在筲箕湾做卖鱼的小生意,哥哥詹明骏在旺角一带的餐馆打杂,妹妹詹雅雯则在庙街卖翻版磁带。


    詹明致一直没依靠家里,自己打工赚取大学学费,一边读书一边创业,毕业后,创业成功,挣到第一桶金,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顾恺嘉仔细观察着他的书柜。


    书的排布,是按从A到Z的中国图书馆分类法。


    香湾的图书,也是用中图法分类的吗?他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又被藏书吸引住了。


    原版企鹅图书,国内简体版,香湾繁体版……


    顾恺嘉又凝神看了看每本书的出版社,确认不是为了装模作样购入的野鸡出版社图书,都是正规出版社出品,译本也是他熟悉的好译本。


    詹明致大概是真的会读书的。


    顾恺嘉扫了一眼自己最熟悉的D类,目光又落在I类,一整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跃入眼帘。


    这一小格里,还放着个相框,是整容前的詹明致在书架前的照片。


    那张畸形的脸背后,刚好是这一栏陀思妥耶夫斯基。


    深邃的眼睛,带着一种打算从丑陋躯体中脱离而出的、很存在主义的悲哀。


    “请坐。”


    詹明致任由他们打量书架,等两人回过神,他才开口,邀请他们坐到书房中间的沙发上。


    原木色的小茶几上,已经放置了三杯饮料,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一杯红茶。


    詹明致坐下,拿起红茶,喝了一口。


    两个警察看见饮料,愣了一下。


    他俩都爱喝咖啡。孙天影向来只点冰美式,哪怕是冬天;顾恺嘉只点热拿铁,因为姑姑总说冷饮伤胃,他从来没有喝冰水的习惯。


    哪怕这是市面上最常规的两款,詹明致又怎会知道,他俩要的刚好是这两款?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像我一开始说的,”詹明致看他俩交换眼神,透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我想做顾警官的线人,所以,邀请你们过来,是为了消除疑虑,确认一下,我就是我。”


    孙天影从小见识过不少千奇百怪的富人和附庸风雅的官员。他觉得詹明致是最稀有的一类,没有一点这类人惯有的惺惺作态或油腻粗野,甚至不打算摆出一副企业家的气势。


    他也就开门见山:“当然,詹先生,不过您想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又为什么找到我俩呢。”


    谈话间,他拿起美式,嘴唇挨了挨饮料——


    没有怪味,但也不能确保饮料里不是无色无味的毒品或者毒药。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嘴,把喝下那一小口吐了出来。


    顾恺嘉看着他。


    孙天影做得很自然,大概怕詹明致因为觉得他俩太过见外而心有芥蒂。


    顾恺嘉也端起拿铁,喝了一口。


    孙天影瞥了他一眼,见顾恺嘉把咖啡咽了下去,他一下子急了,本能地朝他探出身子,手差点伸过去夺杯子。


    但来不及了。


    孙天影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了回来,整了整自己的衬衫。


    顾恺嘉知道,自己或许有点自毁倾向。


    但,他想赌一下:赌一赌自己直觉中对詹明致的好感,到底对不对。


    刚放下杯子,就看见孙天影直直盯着他。


    孙天影不动声色,但那双眼睛,明显生气了——在警告他。同时,又很紧张,生怕自己出什么状况。


    顾恺嘉别过脸,不接他的招。


    然后,他的余光看见孙天影又端起美式,喝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了一下。孙天影也把饮料咽了下去。


    混账东西,不知死活。顾恺嘉感到一阵怒气冲上脑门,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打翻他的杯子的冲动。


    他也威胁地盯着孙天影,孙天影则心情很好的样子,舒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


    还好,什么也没发生。


    詹明致微笑着,甚至有点慈爱地看着他俩这番沉默又孩子气的对峙。


    他喝了两口红茶,像在慢吞吞地酝酿,并不急于回答。


    “我们还没有相互了解,你们也没耐心听一个中年人谈人生感悟吧,”詹明致道,“我做了很多慈善,觉得,仅仅有善、有奉献,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树立针对恶的规则。所以呢,我特别支持香湾的法律事业。我是个商人,能做到的不多,只能遇到有缘分的人后,给他们提供一些信息,把这些事交给警察来处理。”


    “遇到有缘分的人。”孙天影念了一遍,客气地微笑着,“我们是因为什么让詹先生觉得有缘分呢。”


    “这个嘛……”詹明致道,“很难说,凭感觉吧。就像我和顾警官说的,李宏信的案子很触动我,顾警官发现嫌疑人不是被冤枉的那个,对吧。对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执着追求真相的人,我觉得,一定和我有缘。——不过,现在谈我的人生哲学还太早,我知道,得先得到你们的信任,”詹明致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我可以提供何逸朗所在的位置,方便你们抓捕。”


    “但是詹先生,”顾恺嘉问,“何逸朗难道不是你的人吗?”


    “这句试探也太直接了吧?”孙天影心想,自己还打算循序渐进打探出何逸朗和詹明致的关系。但是,好吧,毕竟是顾恺嘉。


    詹明致似乎不觉得被冒犯。


    “是啊,”他眼角绽出笑纹,“他是我的人。”


    两个警察都愣了一下。


    “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们有关他的线索。”


    第39章 维港之夜上


    谈到何逸朗,詹明致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


    他说,王氏兄弟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捣鼓新型毒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祸事闹大,”他语气沉了沉,“我的良心过不去。”


    所以,他才会把何逸朗安插进那伙人里,让何逸朗一点点把证据攒齐了,再一齐交给警方。但,何逸朗中途生出异心,彻底投靠王氏,斩断了和自己的所有联系。


    “不过,”詹明致又想到什么,笑眯眯的,“要定位他也并不难,我在王氏内部还有其他线人。让警察帮忙抓捕,也是因为,我不想要这枚棋子了。”


    顾恺嘉问:“詹先生知不知道,何逸朗是不是开发注册过什么聊天类APP呢?”


    “啊,聊天类APP?这我倒不清楚,”詹明致用仅有的左手摸摸下巴,眼神闪烁出感兴趣的光,“不过,何逸朗黑白通吃,人缘不错,认识什么喜欢开发软件的极客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把一些不涉密的信息提供给我,我会尽己所能帮你们调查。”


    顾恺嘉目前还不打算和詹明致聊得太深,孙天影看出他的犹豫,用其他话题把这事引开了。


    他们又讲了些闲话。时间过得很快,时钟已指向下午五点。


    顾恺嘉用眼神示意孙天影离开,对方正和詹明致聊渝州美食聊得火热。


    “何逸朗一旦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们。”詹明致看见顾恺嘉的眼神,立即做了结语,“不过,有件事忘了交代,说到当线人,我也不是完全无偿的。”


    空气短暂地凝固起来。


    两名警察盯着他。


    他的条件是什么?情报?机密?还是——


    “我要收取的费用就是,你俩在香湾这段时间,有空能来陪我聊聊天,”詹明致用唯一的左手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子,“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八年前就没有迈出这间房子半步,每天看看书、读读报、养养花,没想到年纪越大,倒越寂寞了。人毕竟不能完全活在真空中,对吧?更何况,”他来回转动着眼神,“我难得同时对两位都感兴趣。”


    空气又短暂安静了一下。


    两名警察觉得,自己理应对“有缘分”“感兴趣”这类言辞有所警惕。


    兴趣,往往生发于“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深”的状态。孙天影想,但是,除了警局的政务推文偶尔提及自己和顾恺嘉的名字,他俩在社交网络上并无任何曝光。


    顾恺嘉的朋友圈横着一根线,他从不发任何状态,更别说晒照片了。自己刚来时,一度以为他把自己屏蔽了,还让他赶紧放自己出来。


    至于自己,倒是在各种社交媒体发过不少照片,随手拍拍而已,除了脸,也从未泄露任何私人信息。


    唯一的曝光——


    孙天影想了想,难道詹明致去B站看了他俩的鬼畜普法视频吗?


    这样的话,成为自己的粉丝倒不奇怪,但看了顾恺嘉的演技还能粉上,大概率是黑粉吧。


    或许詹明致只单纯地觉得彼此气场相合,所以有兴趣?


    他俩都没再多想。


    三个人起身,一起走出书房。


    詹明致路过了那一排陀思妥耶夫斯基。


    顾恺嘉眼神略过,立即叫道:“等一等。”


    詹明致微笑着转过身:“啊,怎么了?”


    顾恺嘉看了看书架上的照片,看了一眼詹明致,又扫了一眼书架:“没什么。”


    孙天影立即明白,顾恺嘉一定发觉了什么。


    为了不让詹明致有时间怀疑,他微笑走上前跟他握手:“再见,詹先生,和你聊天很愉快。我们有空就会过来的。”


    孙天影伸出的是左手,詹明致露出欣慰的神色,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和他重重握了握。


    一出门,两个人都沉默着,启动,开车,行驶到大路。


    橙红色的光洒进车里,一个有美丽日落的黄昏。


    他们对对方的火气,随着距离驶远、沉默拉长,越来越浓。


    车里仿佛弥漫着一股硝烟味,下一秒就要爆炸。


    开出深水湾一分钟,驶上一条僻静的沿海道,孙天影就忍不了了,他朝右一拐,把车停在大道边上。


    “你刚才在干什么,嗯?”


    他望着前方,手搁在方向盘上。


    顾恺嘉强忍着怒意:“你又在干什么?是不是疯了。”


    孙天影转过脸来。墨镜下,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还有资格说我?你具备警察的基本素养吗顾恺嘉,随便喝别人的东西?”


    “不关你事。你又跟着喝什么。我没有专业素养,你也没有吗。”


    “顾恺嘉,”孙天影很平静地道,“你要是真想死,不带我一起,那我不干。”


    “你,”顾恺嘉笑了一下,“是不是有毛病?”


    孙天影解开了安全带。


    下一秒,他从座位上探过身,把住顾恺嘉的肩膀。


    他本来是想和顾恺嘉好好谈谈他的态度。


    顾恺嘉却好像以为自己要挨揍,一把揪住孙天影的衣领,孙天影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扭成一团。


    两个人拧了半天,直到孙天影凑上去,狠狠咬住了顾恺嘉的下唇。


    顾恺嘉疼得“嗯”了一声,随后,更狠地咬住孙天影的上唇。


    孙天影想,自己遭遇了刑警生涯有史以来最势均力敌的一次恶斗——


    顾恺嘉捶着自己的肩膀,劲大的要把自己肩胛骨弄断,嘴动不了,他就用额头撞过来,撞得自己头昏眼花,墨镜也被顶掉了。


    自己从不对他动手,只进行防御,但实在吃不消顾恺嘉这一套攻击了。混乱中,他摸索到座位调节按钮,猛地摁了下去。


    副驾朝后一翻,顾恺嘉猛地仰躺下去。


    孙天影立即俯身,死死压在他身上。


    “明明是你错了,顾恺嘉,”孙天影喘着气,“你怎么还理直气壮的?我说自己脸皮厚,实在自不量力,今天我就退位让贤,把厚脸皮这个宝座让给你。”


    “你错的比较多,我喝了一小口,你喝了一大口。”


    “有区别吗?请问。”


    两个人瞪着对方,试图眼神斗法,压住对方的气焰。


    没有决出胜负。


    顾恺嘉翻腾起来,像一条摁不住的活鱼。孙天影尽力压制住他。


    车不停晃动着,要朝一边倾倒。


    窗外,一辆车飞驰而过,一个年轻男声调笑着喊道:


    大白天嘅就忍唔住要喺车度搞啊?咁猴擒嘅咩!


    他俩都补过粤语,听懂他在说什么。


    顾恺嘉停下动作,脸红透了。


    孙天影趁这个机会,凑上去,又咬住了他的嘴唇,顾恺嘉也死死回咬着他。他们互相咬着不松口,一动也不动。


    然后,一秒钟,大概只持续了一秒。


    顾恺嘉先动了嘴,狠狠咬了孙天影的舌头,孙天影疼得“唔”了一声,两个人的嘴分开了,孙天影立即报复,猛地咬住顾恺嘉的肩膀。


    透过衬衫,牙齿嵌入肉里,顾恺嘉疼得颤了一下。


    孙天影撩开他的衣服,看见留下了一个红色的牙印,这才满意了。


    顾恺嘉没有继续还击,他不耐烦了:“闹够了吧,起来,开车。”


    “不行,”孙天影摇头,“除非你答应我,不要再做这这种事。我才放你起来。”


    顾恺嘉不说话。


    “你不答应?那我就这样说吧,”孙天影说,“你再做这种不知死活的事,我就马上跟着做。我说到做到,你不想活,那就都别活了哟。”


    片刻的安静。


    “为什么。”


    “为什么?”孙天影道,“我这个人,人格上太过完美,没什么缺点。非要说,唯一一个缺点,就是太恋爱脑。我老婆想死,我就要殉情。这就是理由,够了吗?不够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顾恺嘉侧过脸,不看他,孙天影仍然死死压着他。


    过了一会儿,顾恺嘉叹了口气:“好了,起来。”


    孙天影一下子起身,回到驾驶座上,顾恺嘉把座椅调起来。


    他俩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两个人的裤子中间,尴尬地拱得老高,只能装作没这回事。


    “先回总部。”


    “不回。回去没事干。先吃饭。”


    他们本想细聊一下詹明致。但闹了这么一出,谁也没心情了。


    而且,詹明致提供的信息量过大,他们都需要时间消化,两个人都打算第二次见面后再做判断。


    已经到了饭点,孙天影开着车,一家家找着网红餐厅。结果,每到一家,排队都排到了马路对面。他们只好随便找了一家冰室吃饭。


    吃完饭,已经接近八点,顾恺嘉说要回宾馆整理案情。


    “拜托顾队,已经下班时间了,我不想陪你卷,我要去维港看夜景。”


    “那你路过宾馆把我放下。”


    “不好意思,不放。”


    两人刚下车,就闻到一股带着咸味的海腥气扑面而来。


    游客很多,他们沿着星光大道走着,人们一簇一簇地聚集在栏杆边,把自己的手放进名人的手印里拍照。


    他们走到尽头,停在人很少的一处地方,这里,能听到海浪打在礁石上的声音。


    孙天影将手掌在栏杆上重重摁了一下。


    “这是公安部特邀审讯专家的手印。”


    他拉起顾恺嘉的手,顾恺嘉想抽走,孙天影大力气扯过他,把他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这是公安部特邀物证鉴定专家的手印——是那个审讯专家的——”他瞥了一眼顾恺嘉的脸色。


    “老婆。”


    顾恺嘉要把手抽开,孙天影顺势搂住他的腰,吻上了他的嘴唇。


    下一秒,顾恺嘉想挣脱,但孙天影牢牢地用嘴唇牵制他,手臂也箍紧不放。


    对面的商场电子屏闪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不知哪里响起的流行乐,带着重低音,砸得地板都在震动。


    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海水的腥气往岸上一阵阵地涌。


    但,一切喧闹都静止了,一切色泽都模糊了,世界在急剧缩小,变回那个——只要他们在一起,就能蜷缩进的、安全的空间。


    吻得并不热烈,但绵长又轻柔,舌头温柔地抚慰着彼此的口腔。


    好像,只是一个人出了一趟远门,回到家中,理应得到的,一个甜蜜温柔的吻。


    他们吻了很久,维港刮了一阵阵的风,路过了两艘全是游客的游轮,有个保守的大叔跟同行者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一概不知道。


    嘴唇分开后,他们望着对方,顾恺嘉的脸颊沾上红晕,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藏在眼镜后的双眼,有一点点亲热过后略微呆滞的神色,孙天影觉得非常可爱。


    他大发脾气的样子,和自己冷战的样子,面对陌生人强势又冰冷的假面,没道理又死倔却自知理亏的样子……


    每一种,对自己来说,都很可爱。


    “顾恺嘉,我们复合吧。”孙天影终于说出口了,“我真的,一天都忍不了了。”


    和他重逢之后,孙天影自以为至少能在他前面端端架子,但没想到,别说一天,自己连一秒都忍不了。


    自己要他。马上就要。


    顾恺嘉眨了眨眼,仿佛没听见,想把孙天影环抱着自己的腰的手扯开。孙天影不放手。


    “顾恺嘉,”孙天影又开口了,刚才的长吻让他心情轻松,“别又想蒙混过关,答应——或者答应。”


    “我不想谈影响工作的私事。”


    孙天影笑了:“这是什么话?刚才亲嘴是工作内容吗。而且,就是要先解决了私事,工作才能不被影响。顾队不解决这个事,孙队之后就不免带个人情绪,不好好合作。”


    顾恺嘉别过头,望着他。


    “孙天影,”他说,“我才看到,你写的那些信。”


    孙天影困惑地眯了眯眼:“什么信?”


    “你在英国,给我写的信。”


    孙天影松开了手,两个人沉默着看着对方。


    他大脑飞速运转着。


    过去太久了,孙天影其实记不太清自己写了什么。


    “那我们算是解开误会了?”他觉得顾恺嘉是这个意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事不过三。孙天影想,这一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顾恺嘉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哪怕是带着把事情说清楚的心,自己又控制不住和他接了吻。


    顾恺嘉,你无可救药。


    但没事,说出来就好了,这事真的可以结束了。真正意义上的。


    “这三个月,我想清楚了。”顾恺嘉走到栏杆边,望着海面,组织着自己的言辞。


    海面很黑暗,大大小小的船舶闪烁着微小的亮光。海平线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好像每一艘船,都会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


    “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顾恺嘉想着面前这个人,又想着,那个在信里活泼快乐,希望求得和解的、十六岁的恋人。


    “你可能适合一个更开心、活得更轻松一点的人。比如,陪你去吃美食,看风景啦,和你一起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你犯了错就能很快原谅你,不记恨的人。”


    说起这里,顾恺嘉语气轻快了起来,仿佛帮对方勾勒出一个非常幸福的场景,自己也感到开心似的。


    “反正,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总把你拖在地上、总让你难受的人。”


    顾恺嘉没有回过头。


    孙天影沉默地望着他。


    风变大了,吹得他们的头发扬了起来。


    “想清楚吧,你没有那么需要我,只是因为想了结当年的遗憾。人总是念念不忘没有答案的事情,是吧?”


    顾恺嘉平时不会说这么多话,但他早已抱定决心,在这次重逢中,一旦有需要,就把这三个月自己想清楚的事说清楚。


    “我不怪你了,当年的遗憾不存在了。放心。”他侧过头,望着孙天影。


    孙天影看着顾恺嘉,对方眼里流动着水光,表情却在对自己微笑。


    “你总可以开始翻篇,有新生活的。”


    孙天影觉得自己脑子在嗡嗡响:“你在说什么顾恺嘉?你又怎么知道我适合什么,需要什么?”


    “人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适合什么,是吧——可能,旁人看得更清楚。”


    “至少,我不是你需要的,我看得很清楚。”


    维港的海,能唤起十年前那朦胧的感觉,在三亚。


    那时候的自己,渴望得到了满足,也觉得,自己在“被渴望着”。


    那模模糊糊的感受,如今看来,可能是因为,那时的自己过于幼稚、过于惶恐,于是,只好靠想象“对方也需要自己”,给予自己一些感情上的安全感。


    现在,他成熟了,可以根据理性来判断,想得越来越清楚,事实是:他需要孙天影。孙天影不需要自己。


    “我不想耽误你,”顾恺嘉说,“到此为止吧。误会解开了,遗憾也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没有签联名信,我也知道你一直在联系我。”十年的故事,结束在蛮幸福的一个月就好。“不用再继续了。”


    第一次,孙天影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说不出话。


    他气得转过身子,对着宽阔的大海。


    “顾恺嘉,你连试都不试了,就说不适合?”


    “我们试过了,有些关系,一眼看得到头。”顾恺嘉说,“不要再重复错误了。”


    孙天影笑了一下:“又来了,错误。真是似曾相识的说法。”


    顾恺嘉:“再见,我回去了。”


    孙天影转头:“等一下,我去开车。”


    顾恺嘉没有回头,慢慢地沿着闪着灯光的大道往回走。


    他觉得自己应该很轻松的。


    想了这么久才想通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


    但是,为什么。


    并没有,一丁点轻松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儿发现嘉子好霸道,不停抢视角。不过他老公说无所谓


    第40章 维港之夜下


    半夜两点,顾恺嘉的微信电话响了起来。


    他独身的时候,一向不会设置免打扰。


    后来,和孙天影在一起了,两个人下班一起做饭、散步、玩游戏,几乎每晚都有性生活,他才第一次把个人生活放在工作之上,在私人时间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


    现在,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习惯。好像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撩开被子,拿起手机。


    是孙天影的微信电话。


    他本来把他删了。因为两人要在香湾合作,又把他加了回来。


    电话一直响着,他的手停留在绿色的按键上,停了好一会儿。


    如果是工作上的急事呢?


    他这么想着,按下接听。


    一阵吵闹的音乐和人声传了过来。


    酒吧?


    “喂。”


    “欸——通了通了,男的接的,还要说话吗?”


    带着粤语腔的普通话,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顾恺嘉随后听见一阵抽泣,然后,是醉酒的呻吟。


    “不、不、不说,帮我、骂他:倔、倔驴、犟种、狗东西,不、不讲、道理、的——混账。——挂、挂了。”


    顾恺嘉:“等一下。”


    “唉哟,找麻烦来了,”那个陌生人的声音靠近了,“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个客人一直在吧台喝酒大哭,逼着我打电话来。您是不是他夫人现在的先生啊,打扰了、打扰了,是他非要按这个电话,我只好答应客人要求啊。”他声音离远了一点,好像在跟孙天影说话,语气像个知心大哥。“好聚好散啦靓仔,你老婆新找了一个哟,你干脆也往前看吧。你长这样,也不愁找不到女友嘛——”


    似乎有人点酒,这人立马道,“OK,OK。”


    顾恺嘉想,孙天影还挺会在外面找狐朋狗友的,酒保居然愿意帮他拨电话。可能是小费给的多吧。


    电话挂断了。


    顾恺嘉又打了过去。


    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


    “喂?”


    “你在哪里?”


    孙天影吸了吸鼻子,大着舌头说不清楚。


    顾恺嘉听见背景音里的酒保说:“欸,你不要讲出来啊,惹得人家来找事,我们还要做生意——”


    顾恺嘉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老板,老板。告诉我酒吧名字。”


    “我是他对象,我过来接他。”


    顾恺嘉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看见孙天影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


    见顾恺嘉来了,孙天影抬起头,红着脸,醉醺醺地说了一些“劳你的大驾”“各过各的,管我干什么”的疯话,但还是从凳子上下来,要跟对方回去。


    顾恺嘉搀着孙天影。他找到陈启谦借的车,从孙天影兜里掏出钥匙,开回宾馆。


    刷开1803的门,他把孙天影安顿到床上。


    孙天影睁开一只眼,看着顾恺嘉把刚才被自己撞倒的东西一一捡回桌上。


    “你管我、干什么?反正、我俩、已经,掰……”


    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闭上眼睛。


    顾恺嘉看着他。


    孙天影又睁开眼,好像已经清醒,随后,又闭上,捂住脸。捂了一会儿,把手松开,摸索着衬衫衣领想要解开。


    “洗、洗澡……”


    他朝外翻了个身,滚到地板上。


    顾恺嘉想,没办法,他浑身酒臭,必须得给他冲一下。


    他帮孙天影脱掉衬衫,尽力不去看他的身体。又解开他的皮带,连着他的内裤一起脱下来。


    那个东西弹了出来,顾恺嘉也尽力不去看。


    他从未照顾过醉酒的孙天影。


    他俩谈恋爱时,自己不准他喝酒喝多了,对方也确实从没喝醉回来。而且,他酒量蛮好,大家出去聚餐,他一杯一杯陪老魏、张局灌白的,把那两个灌翻了,他都没醉。


    这是顾恺嘉第一次看见他喝醉。


    顾恺嘉把他拖到浴室,让他坐在浴缸里。


    孙天影手枕在浴缸边,头埋在双手中,像趴在桌上睡觉似的。


    顾恺嘉把眼镜摘下来,朝外坐在缸沿上,打开喷头试水温,觉得合适了,就开始给孙天影冲水。


    孙天影吸了吸鼻子,头侧过来,露出半边面颊。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把长长的睫毛打湿,在眼窝和高高的鼻梁间,又分成细小的支流。


    他没有睁眼,好像在哭。


    但也可能,只是水流而已。


    过了一会儿,孙天影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好像清醒了,朝顾恺嘉靠近了一点。


    然后,把湿漉漉的头,轻轻埋在顾恺嘉的腿间。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呢,”孙天影轻声说,声音清醒了很多,“你怎么知道呢。”


    喷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在他肌肉紧实的背上弹开,顾恺嘉的衬衫,也一点点被反弹过来的细小水线濡湿。


    孙天影湿漉漉的头一直放在自己腿上,裤子也湿透了。


    “我……知道。”


    顾恺嘉将手轻轻放在孙天影的头上。


    “你不了解我,顾恺嘉,”孙天影抬起头,朝上望着他,“你,不知道、不了解,我,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顾恺嘉心平气和地抚着他的头发,“可能,换一个人,你就可以对她说出来,什么都说出来。”


    “不,”醉酒的人坚定地说,“不。”


    孙天影撑起身子,半跪在浴缸中。


    水汽笼罩在房间内。两个人看不清对方,像隔着很多很多的山、雾和云。


    孙天影前倾着身子,要去吻顾恺嘉的嘴唇。


    对方张开嘴,接纳了他。


    喷头掉了下去,花洒朝上,管道像蛇一样乱甩,狭小的浴室一直在溅水。两个人没有理会,在水中接吻。


    孙天影抱住顾恺嘉,将他搂过来,两个人一下子滑进浴池。孙天影的后背,将切换喷头的按钮触碰到底。最顶端的花洒,噗地一下,淋下一阵雨,他们身体被浇得透湿。


    但嘴唇没有分开。他们用最不舒服的姿势,蜷缩在小小的浴缸中,在喷涌而下的水中继续接吻。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才分开。


    一双醉酒的、湿漉漉的眼睛和一双漆黑而专注的眼睛四目相对。


    “和我在一起吧,顾恺嘉。我、认真的,”孙天影说,眼神聚焦起来,“我需要你,我,从一开始,就需要你。”


    顾恺嘉望着他,然后,很轻很轻地,再次摇了摇头。


    或许因醉酒而变得异常迟钝,孙天影看到了这个答案,却没有反应,像是没理解。


    他从未有过这种呆滞的神情。他没有一刻不显得聪明,没有一刻不像在把人生当作游戏。


    但现在,呆呆地睁着眼,显得很可怜。


    顾恺嘉抚摸着他的额头,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后面。


    额头上那块疤痕露了出来。


    顾恺嘉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这里,突然想起,孙立新发现他俩关系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愤怒,害得孙天影摔倒受伤。又想起,姑姑即便知道自己多么渴望孙天影来电话,却依然选择隐瞒那些信件。


    这些亲人,以爱为名的,直接的反对,微妙的背叛。


    顾恺嘉并不想怪他们。翻来覆去想透了,只觉得,这仿佛是命运的旨意,让他们往对的路上走。


    而且,孙天影原本就喜欢女生,永远地摆脱自己,不仅能活得更轻松,还能选择一条更正常、更容易的路。


    “再等一等吧,等到一两年过去,遇到真正合适的人,你就知道这时想要的,不是真的想要的。”顾恺嘉很温和地道,手渐渐下移,抚摸着对方的脸,“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肯定,不是我。”


    孙天影看着他,只是看着,下一秒,他又凑上去。


    两个人又开始接吻。花洒的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


    顾恺嘉闭上眼睛,水从他脸上流过。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


    孙天影不放他走。


    他们纠缠了很久,抵着出水口抱在一起。水一点点在浴缸里积攒起来,直到没过全身,他们好像才醒过来,才知道,身处在此时此地。


    ——


    早上,闹钟响起,阳光已经从窗帘缝中溢出来。


    孙天影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侧过身,寻找身旁那个人。


    身边的床铺空空荡荡。


    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