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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疑心


    3月21日凌晨5:30


    詹:本来不想在这个时间打扰你,但你应该没睡


    顾恺嘉揉揉眼睛,拿起手机。


    从孙天影的房间回来后,他就一直瞪着眼睛,等待天亮。


    詹:我得到了情报


    詹:明天凌晨2:00,何逸朗会在深水埗港口坐船出海


    3月22日早上7:00


    《頭條日報》


    黑幫疑凶偷渡自爆身亡警方行動遭質疑漏洞百出


    據西九龍深水埗港口附近居民反映,昨日凌晨2時許,突然傳出巨大爆炸聲,猶如巨雷轟頂,不少居民從睡夢中驚醒,以為發生恐怖襲擊。事後獲悉,警方當時正在圍捕涉內地命案黑幫成員何逸朗。抓捕過程中,何嫌竟引自爆製炸彈當場斃命。


    警方雖成功阻止其偷渡,但整個行動中未能有效防範嫌犯自毀,暴露現場處置嚴重失誤。


    目擊者稱,警方包圍時,並未快速制服嫌犯,給予對方引爆炸彈的可乘之機。有輿論尖銳批評,警方事前情報收集不足,行動中缺乏對危險情勢的準確預判,且應急措施滯後,致使嫌犯得以用極端手段結束生命,嚴重影響案件後續偵查。


    有法律界人士直言,此事件反映警方在應對高危罪犯時專業能力存疑,呼籲當局徹查行動細節,全面檢討執法流程,避免類似因警方疏失導致的悲劇重演。


    3月22日早上9:00


    行动复盘会议。


    “妈的,谁放消息给媒体的?大清早的报纸就出了?!”


    KK一把将报纸甩在桌子上。


    大家围在桌子边,都没有说话。


    “还有,你们的情报,”KK俯身,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没有任何细节,只是讲何逸朗要在深水埗港口偷渡,这样我们怎么安排合适的行动方案?”


    “高队长,”顾恺嘉抱着手,冷着脸,“如果没有我们的情报,你们甚至都找不到何逸朗在哪里。关于这次行动,我也提醒过你,要有防范何逸朗察觉异变的措施,让你在油桶旁、起重机和船的货舱部位三个点位布置警察,你当初说油桶那里‘没必要’,大家也都听到了,直接导致我们没法立即阻止何逸朗,给他自爆提供契机,抱歉,我们不背这个锅。”


    KK气得脸红一阵紫一阵,从昨天安排部署,到今天凌晨一起行动,他已经察觉到这两个内地队长非常不好惹。


    孙天影表面和气,但只要试图惹他,就会立即被反将一军。


    对面这个,则是个超级硬茬,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直来直去,跟刀子似的戳人心口。


    “还有,”顾恺嘉道,眼镜反着光,透出一股威压感,“目前最好把精力集中到解决问题上,不要推诿扯皮,浪费时间。”


    “哼。”KK嗤之以鼻。


    昨晚他们为布控方式吵了很久。顾恺嘉寸步不让,自己也火大不听。本来,何逸朗算是在王氏内部埋得很深的人,抓住他,对他们捣毁这个黑帮组织很有帮助,这下,他死了,调查又陷入了僵局。


    “还有,你既然自己提到情报这点,就别怪我追根究底,我们不是联合指挥部吗?你们的线人是谁?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指挥官?”


    我们要是分享了自己的情报来源,不被你们踢出局才怪。顾恺嘉正要开口,孙天影手挡在他跟前,免得他话说得太直白。


    孙天影道:“高队,要说分享情报,我们彼此之间最好知无不言。但这个线人,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是谁。第一,我们也和他刚刚接触,对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得先验证一下他的消息靠不靠谱。这次有关何逸朗的是真线索,或许下次就不是了。还有,他牵扯到我们局内部的一些案子,我们得先请示总部,让他们看看能不能交出去、合不合规矩。如果他们的回馈是没问题,我们肯定会把他交给你们,他要是真能帮上忙,对维护香湾治安有好处,对我们来说又何乐不为?就是现在还得再等等,给我们点时间验他的底。”


    KK坐了下来。


    虽然脸色不好看,他也没再发作了。


    “另外,我和顾队一样,也同意把行动失败归为部署和配合问题,无关核心,行动方面的优化,之后可以再讨论,但何逸朗相关的资料,除了他携带在身上的部分,额外就只可能只能在王氏兄弟犯罪集团内部——我们不然先讨论讨论之后的工作重点吧。”


    他想了想,“比如,怎么除掉这个集团。”


    KK笑了:


    “孙队长在开玩笑?有这么简单吗?”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孙天影前倾身子,双手交叉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重案组三队的其他队员面面相觑,露出无奈的神色。


    他们眼睁睁看着三个队长吵了一早上,都不敢说话。


    陈启谦本来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和他们周旋三年多了。”


    “我倒是有个意见,”KK道,“何逸朗死了,你们案子的嫌疑人也死了,我看,差不多可以结案了,两位警官不如直接回内地交差吧。”


    听到这里,陈启谦也道:“KK说的有道理,既然嫌疑人死亡,两位警官不妨把结案纳入考虑,毕竟何逸朗只是远程指挥而已,最多也是个教唆罪名,真凶已经被你们抓到了。”


    KK和陈启谦都不好意思说,王氏兄弟集团和他们斗智斗勇多年,始终没有被除掉,也不知道是警队内部有内鬼,还是那边有厉害的军师。


    哪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捣毁犯罪集团?还不如早点把内地警官送走,免得此事横生枝节。


    “不行。”顾恺嘉直接拒绝,“事情没解决,这个绝不可能。”


    他还想说话,又想到自己过于直白,很可能会惹火对方,立即顿住,看了孙天影一眼。


    孙天影本来也打算准备接替顾恺嘉说话。他一五一十地分析了不能结案的原因,直到陈启谦最终同意继续调查。


    会议不欢而散,KK跑去了情报部门,顾恺嘉找陈启谦借了个小会议室。


    孙天影对刘轩和温阳阳招招手:“开内部会议了,刘sir,温madam。”


    小会议室内。


    顾恺嘉在用手机发信息,孙天影在复盘何逸朗自爆案的各类鉴定报告。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顾恺嘉手机的呜呜声,和孙天影翻页的声音。


    刘轩望了望温阳阳,温阳阳无奈地扯了扯嘴。


    其实刘轩一直觉得奇怪,自己的队长曾经当过顾恺嘉的下属,但他俩总给人一种既熟又不太熟的感觉,刚见面时,两个人还正常一点。从昨晚到今早,又突然变得像两个陌生人似的。刚才在会议上对着香湾警方发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又配合得蛮好。


    他之前问过温阳阳,孙天影在分局是不是和顾恺嘉闹过不愉快。


    温阳阳:“呃,小刘你专注案子,少打听八卦。他俩关系好得很。”


    现在,这两人焦灼地等待着两名队长发话。


    但队长们好像都忘了这是在开会,分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顾恺嘉正在发微信给詹明致。


    顾:詹先生


    他还没打完字,对话框上方,就很快显示着“正在输入中……”


    詹:【摸头】


    一个白色线条人摸着另一个线条人的头。


    他还会用表情包?真诡异。


    詹:没关系,何逸朗是小鱼


    詹:下一步,建议你们重查陈嘉辉案


    詹:或许有新发现哦


    顾恺嘉松开手,没有继续问,詹明致也没有继续回复。


    他放下手机。


    过了十秒,手机又“呜呜”震动起来。


    詹:顾警官,说句题外话


    詹:你对自己、对别人,都太狠了,孙警官看上去心碎了


    詹:爱情这个事,我个人觉得,还是要听从内心的声音


    顾恺嘉又被他弄得心跳漏了半拍。


    什么时候?


    在维港的时候,四周有盯梢他们的人吗?


    甚至在宾馆,他俩在床上最后那次缠绵,也有一双眼睛在看吗?


    他转头瞥了孙天影一眼。


    孙天影皱着眉头,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专注地看着爆炸残留物分析报告那一页。


    那天早上,他醒了酒,像是走出来了,接受了自己不再复合这个事实。虽然他们彼此都回避和对方多说话,但确实没有影响工作。顾恺嘉松了口气。


    但是,詹明致这个——混蛋。


    顾恺嘉唯一对他不满的地方,就是奇怪地偷窥、调侃自己私生活的恶趣味。


    这副样子,像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吗?


    幼稚得可笑。


    顾恺嘉等了一会儿,詹明致没再发消息。


    詹明致让他调查明洁的技术总监陈嘉辉的死亡案。


    其实,顾恺嘉在解决林景晖案的当晚,就找陈启谦开了调查权限,和孙天影一起看完了陈嘉辉案的所有相关资料。


    虽然舆论猜测,是警方有黑帮卧底,才导致陈嘉辉被判定为自杀,但其实,香湾警方确实曾锁定之前进入过陈嘉辉实验室,帮后者维修空调的何逸朗。


    当时,何逸朗在明洁公司的名头是“维修工程师”,但说白了,就是在公司打杂的人,日常工作就是帮这个修修电脑,帮那个弄一下WIFI。


    最后,因为没有定罪的直接证据,警方释放了何逸朗。


    但,顾恺嘉几乎可以肯定——是何逸朗杀了陈嘉辉。


    警方在空调中检测出了清洁剂的残留,当时,陈嘉辉正在做一个新型消毒剂实验,这个实验所用的化学试剂,当然只有公司内部的人才了解。


    如果空调出风,配合清洁剂的挥发,会一瞬间造成毒雾,让陈嘉辉瞬时吸入后肺纤维化,但一旦打开房门,毒气便会稀释,所以,现场不会找到任何下毒痕迹。


    陈嘉辉掌握了王氏兄弟手下黑帮的犯罪证据。但之前的调查,显示他在帮王氏兄弟制毒——毒品,和毒药。


    陈嘉辉和黑帮因为什么陷入不和?他搜集黑帮的洗钱证据,是打算用把柄钳制黑帮?还是突然反水,真的想帮警方寻找证据?


    何逸朗杀死陈嘉辉,是在叛变詹明致后,由黑帮指使的吗?


    但思考这件事的过程中,顾恺嘉一直感到,胸中隐隐有些不快。


    仿佛一切都在被人“操纵着走”。


    是詹明致吗?故意把自己的思路引入黑帮之争?


    他又转换重心,思考着詹明致从头到尾让自己怀疑的点。


    詹明致给人的感觉,太过年轻了。


    虽然认知、语气、态度,都比常人高得多,还有一些貌似是中年人的用语习惯、说教态度。但,他的体态、声音,对自己和孙天影恋爱情况的恶趣味,和那个体面的中年人形象,仿佛是割裂的。


    他也查到:香湾并不用中图法分类图书。詹明致是个土生土长的香湾人,没在内地读过书,为何会用内地的图书分类法?


    更关键的是,顾恺嘉在詹明致走过书架处时,发现了一个微妙的破绽。


    搁在书架上的,是一张詹明致的全身照,照片里,他穿着舒适的室内拖鞋,鞋底很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身高,刚好和那层书架里最高的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齐平。


    但顾恺嘉进入房间后,却发现詹明致穿着厚底拖鞋,鞋底大概三厘米左右。这一点不太容易被发现,因为他裤子比较长,刚好掩盖了拖鞋鞋底,顾恺嘉是在詹明致坐下、裤管稍稍提起时,无意之中发现的。


    但是,经过书架时,他的身高,也差不多和那一本书信集齐平。


    也就是,詹明致的身高变矮了。


    起码矮了三厘米左右。


    这有可能吗?


    大胆猜想一下:


    如果这个人不是詹明致……


    那他会是谁?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个宅子里?真正的詹明致又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越想越远,但又无法求证。


    何逸朗爆炸案也极其蹊跷。


    詹明致此前给出线索,让他和孙天影觉得这是一场“可控的抓捕”,但何逸朗发现异动,就果断选择自爆,实在出乎他们预料之外。


    这也就说明,他宁愿死,也绝不落入警方手中。


    但是,又是谁让他随身带上炸弹,可以立即自爆?


    顾恺嘉总觉得,何逸朗的极端行为,像被人预判并推向绝路,而最清楚何逸朗行踪与心理的,除了王氏兄弟,或许正是声称“安排他当线人”的詹明致。


    如果詹明致真的是安排这一切的人,那么,这还算是聪明的一招——他既给警方提供信息,免除自己的嫌疑,又成功让何逸朗永远地闭上嘴巴。


    但,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一步后,顾恺嘉又非常、非常,不想怀疑他。


    他望着孙天影,很想问问他。


    对方察觉到目光,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说。”


    “我在想,我们的线人——”顾恺嘉开口。


    “是不是有问题?”孙天影接了下半句。


    “对。”


    孙天影把文件搁在一边。


    “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自爆太蹊跷了,”他说,“还有一点,顾队,你记得我在跟他聊渝州美食吧?”


    顾恺嘉点点头。


    另外两个警察旁观着他俩这番加密通话,皱着眉头,又不敢多问。


    “你当时以为我在说废话,所以一直神游天外。我看出来了,”孙天影笑了一下,“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说废话。”


    他望着顾恺嘉,顾恺嘉一脸“快说正事”的神色。


    “其实,一切都挺偶然的,我觉得他深居简出,应该很想了解各个地方的风情,就给他讲了讲渝州,他明显很感兴趣,我就继续聊这个话题咯,然后,我提到了城中区的一家馆子,他说了一句,‘啊,那一家——’然后,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不应该这么说,又补充道,自己偶尔会逛一些美食评论帖。”


    “说实话,他已经很老练了。但这个时候,我就产生怀疑了:他的表情,明显是在回忆。还有——不管詹明致以前是不是右利手,目前也变成左利手了——左利手在回忆的时候,眼球会在听到名字的0.3秒内向右上方转——”孙天影用笔在空气中画着,温阳阳和刘轩的眼神也跟着他的手转动,“然后,眼神会聚焦在虚空的一个点上。”他的笔在空气上点了一下。“这是他在调取‘视觉记忆”,就像在大脑里快速翻照片一样。如果他只在网页上浏览过这家馆子,眼神是不会有这种精准定向的。还有,这是一家社区店、苍蝇馆子,还不至于火到有很多测评帖,当然,也不排除詹明致刚好就刷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熟悉渝州?”顾恺嘉想着。


    “这倒不一定,”孙天影道,“可能早年去做过什么活动吧,当然不能这么简单就下结论。”


    “两位,打扰一下,”温阳阳道,“我也说说我的推理,既然你俩没一个人愿意费一点时间告诉我们——你们先前说‘有事’,是去见线人了,线人给你们提供了何逸朗的消息,何逸朗自爆,你们觉得蹊跷,觉得可能是出自这个线人的安排,然后,你们现在是在怀疑那个线人的身份。我说得对不对?”


    “bingo!”孙天影摊开手,“我一直知道阳阳女士是可塑之才——刘轩,好好看,好好学。”


    “切,”刘轩道,“我就是晚了一步说出口。”


    “那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啊?”温阳阳道。


    顾恺嘉和孙天影看了彼此一眼,孙天影道:“那就再去会一会我们的线人吧。”


    第42章 线报


    “你们来,我当然随时都欢迎。”


    夜晚9:00。詹明致站在别墅阳台上迎接他们。他穿着一间银色丝质睡衣,左手拿着一杯加冰威士忌。


    “不过,才隔了一天,就怎么想念我吗?”


    他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酒,眼睛在酒杯上方审视着两个人。


    下面的小花园点着夜灯,游泳池的水波光粼粼。


    “不好意思,我就开门见山了,詹先生,”顾恺嘉道,“你是谁?”


    詹明致抬起眉毛,撅起嘴:


    “这么直接吗?我是詹明致,一个普通香湾市民。”


    “你不是詹明致。”顾恺嘉说。


    他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百分之四十的不确定。


    他需要挑衅对面这个人,然后,让孙天影仔细读他的表情。


    詹明致把杯子挡在脸前,眼里已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光线,而是,狡黠。


    “从何说起呢?”


    “詹先生,”孙天影笑了,“如果你是打算和我们玩解谜游戏,那我们现在已经下了第一步棋:你不是詹明致。你不妨提供点什么线索,让我们继续下一步?”


    詹明致点点头:“不愧是孙警官,以为诱骗得了我给你们下一步的提示,但我不会上当哦。我玩的是刑警游戏,你们说我不是詹明致,得拿出证据来,然后,我们再继续下一步解谜:我是谁?”


    “我们挺忙的,对詹先生没感兴趣到这种程度。”孙天影道。他有点讨厌被人牵制的感觉。


    “我好伤心啊,孙警官,”詹明致摇晃着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刻,他眼里冒出调皮的光,不再像之前那个稳重、温和、宽厚的中年人,甚至,之前的气质全部丧失殆尽。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个精神分裂者。


    “你们的线人提供了一个警方都得不到的靠谱线索,你居然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那以后还能相信他的情报吗?我这几天都在尽力尽心帮你们探寻王伟琛下一步动向,你们得拿下他们,才能得到何逸朗相关资料吧。”


    两个警察默不作声。


    他们目前也没有其他招可使,只能这么试探。其实,他们早在踏入房门时,就重新收集客厅内所有的信息——然而,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痕迹可以提取了。


    甚至让人怀疑,书房里的线索,是詹明致故意释放的。


    “好啦,我开玩笑的,詹先生,”孙天影道,“其实我俩都对你特别感兴趣,毕竟——”他拖了一下尾音,“你是我们老乡嘛。”


    一瞬间,詹明致眼神动了一下。


    孙天影盯着他的脸,看他的表情。


    “没错,我去过渝州,”詹明致道,“在内地考察建立分公司的时候。我很喜欢那里,就多呆了一阵,最后虽然董事会都反对,我还是决定在那里成立分公司,虽然主打的是传统业务。”他恢复了从容的微笑。“孙警官不要诈我,好吗?大家都真诚一点。”


    詹明致控制住了表情。


    孙天影知道,他已经开始对自己阅读表情有所应对了。


    这一招目前不能继续使下去,但好在——詹明致看来确实和渝州有特殊关联。


    顾恺嘉继续进攻:“何逸朗知道这件事吗,你不是他的‘詹董’?”


    何逸朗从14年开始就跟着詹明致到了明洁。


    为何在今年叛变呢?


    果然,詹明致再也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


    “两位警官轮番诈我,是什么意思?我邀请你们来聊天,不是来审讯我。要是闹成这样,我真的不如送客了。如果你们找到了物证,我说出什么,或不说出什么,就无关紧要了,对吗?”


    他声音很轻,气势却极强。


    两名警察不说话了,但也没被他吓到。


    他俩莫名觉得,詹明致也需要他们。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直接提问,试试他的底线。


    阳台上,三个人的气场势均力敌,谁也无法把谁压过。


    孙天影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黄伯,”詹明致喊,黄伯出现在了映射着黯淡灯光的阳台门口,“给两名警官准备饮料,一杯威士忌,一杯常温牛奶。”


    詹明致又在暗暗示威:我对你俩了如指掌。


    “去客厅继续聊?”


    三人正转身往客厅走,孙天影手机响了。


    KK的电话。


    香湾警方给内地警官配备了专门的警务联络手机,孙天影是总局的代表,在这次案件调查中,比顾恺嘉名义上要高一个等级。


    “喂?”


    “你们在哪里?”KK语气不快地道,“老是找不到人。”


    “逛公园——什么事,快说。”孙天影一副和朋友聊天的口气。


    “王伟琛有动向。陈组长让我通知你们,”KK明显不情不愿,“现在,立即,马上回来,商量行动对策。”


    “好好好,我记得的,在机场免税店帮你带啊,”孙天影道,“别废话了,我挂了。”


    KK奇怪地看了眼挂断的屏幕,骂了一句“神经病”,随后反应过来:喔,他在一个不能让人听出通话对象的地方。


    詹明致似乎没有怀疑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已经晚了,两位警官不介意,可以住在这里,我们可以聊晚一点。不过只有一间客房是干净的,其他的拿来堆书和杂物了,暂时收拾不出来。”


    他眨了眨眼:“两位警官介意在一张床上挤一挤吗?”


    孙天影面部轻轻抽搐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詹明致盯着他,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微笑。


    顾恺嘉狠狠瞪了詹明致一眼。


    孙天影起身:“不用了,马上就要走,有点事情。”


    走廊上,孙天影走在前面,詹明致几乎贴在顾恺嘉身后,他轻轻耳语:“真的不住在这里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单独聊。”


    顾恺嘉皱皱眉,回过头,撞见詹明致那亮晶晶的、深邃的眼睛——没有一点轻浮的意思。


    詹明致望着他,灯光很暗,他的目光也暗了下来。


    顾恺嘉完全读不懂这双眼睛是什么意思。


    詹明致移开目光,用孙天影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有,你们最近要什么行动,建议得到我的消息后再做决定。免得出状况。”


    孙天影听到了,回过头,直直看着他。


    詹明致微笑着,眯起眼睛:


    “再见。晚安。”


    第43章 枪火上


    这条情报是从O记得到的。


    明晚九点,王伟琛为了换取新型毒品,要向东南亚毒枭中转重型军火。交易场所是九龙城寨西街138号。


    交易人一方是王伟琛的下属雷振彪,副手强仔。另一边是缅甸毒枭桑坤。


    KK介绍完情况,看着两个内地队长:“你们的目标是拿到黑帮里和何逸朗相关的资料,等我们抓住王伟琛的把柄,自然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两名警官待在局里等待消息就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孙天影道,“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高队。”


    “不,我要参与,”顾恺嘉道,他望着陈启谦,“陈组长,我申请参与这次行动。”


    尽管自己手头的案件和王氏兄弟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顾恺嘉从小就痛恨黑社会。姑父曾因入室抢劫被杀,过了十年,蹿逃的犯罪嫌疑人才被抓获,嫌疑人出自渝洲本地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已经被铲灭。但他一直知道,姑姑从没有从失去姑父的痛苦中走出来。


    而且,除了做军火生意,王氏兄弟开发的新型毒品也曾流入内地,深圳警方在去年查获的200公斤新型毒品“幻蓝星”,就出自他们下属厂家的“草莓味巧克力生产线”。


    听KK手下的其他警员说,他们还在油麻地旧楼,以月租500元诱骗本地底层以及东南亚女性,逼迫她们做“一楼一凤”的生意。


    王伟超坏事做尽,如今已被击毙,王伟琛却希望洗白自己的身份,未来以体面的企业家面貌出现在大众面前。


    尽管和自己要查的案子关系不大,顾恺嘉也希望能亲手参与捣毁犯罪集团。


    “噢,那我也申请参与,陈组长。”孙天影立即接着顾恺嘉的话,“明晚维港举办烟花汇演,警方要进行一级戒备,人手应该不够吧。我俩各指挥一个小队应该是没问题的。”


    第二天。傍晚7:30。


    行动小组50人已驻扎在九龙城寨仓库周围。


    PTU的警员已穿着便衣,驾驶民用车辆进入周边区域,以维修道路、电力检修等名义设置路障,限制无关车辆和人员进入,保证没有市民误入抓捕现场。


    两辆指挥车中,一辆坐着总指挥官、曾指挥抓捕王伟超的陈骁总督查和副指挥官KK。


    另一辆,坐着四名内地警察。


    大部分警员都被调往维港,维持烟花汇演的秩序,这次行动,破例为他们四个申请了枪支、防弹衣和一些警用装备。


    总局重案队、九龙城警区重案队其余队员一共12人,3辆车,停在仓库旁隐蔽的拐角处,随时等待突击。


    内地警官坐着的指挥车,可以看到仓库正门。


    黑暗中,那扇锈迹斑斑的门毫无动静,没人会想到,不久后,这里会发生一次罪恶的交易。


    空气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下来,要让人窒息。


    孙天影看着后视镜:


    “刘轩,呼吸小点声。陈启谦说我们非必要不参与行动,紧张什么?”


    “对不起,孙队,但、我,我,有点控制不了。”


    在重案队呆过一年,刘轩也执行过不少抓捕行动。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有枪火的人,他紧张得难以自持。


    “深呼吸,深呼吸,”孙天影右手握在方向盘上,食指敲出一种音乐的节奏,“学学你身旁那位女士。”


    “我其实也有点紧张啦,”温阳阳望着窗外的仓库门,“不过,按我的准头,不参加行动可惜了——枪枪爆头好吗。”


    她一直是渝洲刑警射击赛事“山城神枪手”女子组第一名,已经蝉联三年了。


    顾恺嘉望着仓库门口,皱着眉头。


    他也不知道哪儿不对,但一直被一种不好的直觉萦绕着。


    这时,手机微信,又跳出一个对话框。


    詹明致:九龙城寨的交易,是假情报


    王伟琛打算报复警察,已在仓库内部布置弹药


    撤离


    尽快


    顾恺嘉翻转手机,把消息给孙天影看。


    孙天影瞥了一眼:“你相信他吗?”


    顾恺嘉:“不能相信,但也不能不相信。”


    詹明致又接连发来三条信息:


    交易地:船政街13号丙仓库


    时间:晚上九点


    交易人:王绍基。真正的桑坤。


    两个人同时看到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


    王绍基是王伟琛的侄儿,王氏集团的头部人物。


    顾恺嘉看了孙天影一眼,又看了看对讲机。


    孙天影点点头,打开对讲机:“赤狐Calling苍狼,赤狐Calling苍狼。据可靠线报,九龙城寨交易为假,毒蝎已在此处布置炸弹埋伏警方。船政街13号丙仓库的交易为真,是否考虑另派警力?OVER。”


    过了一秒:


    “苍狼Calling赤狐,已请示上级。不要相信假情报,不要扰乱视听。OVER。”


    “啊?这里的交易是假情报?”温阳阳把头凑到两名队长座位中间。


    “要怎么办?我们也不能单独过去。”孙天影道。要让KK在这个时候相信他俩线人的情报,也有点麻烦。


    顾恺嘉思考着。


    三分钟之后。


    “苍狼Calling赤狐,苍狼Calling赤狐,已同时收到O记另一线报,另一可能的交易地确在船政街13号丙仓库。目前临时派九龙警区二队、三队赶船政街增援。OVER。”


    因为行动过于仓促,九龙城警区只有两个队能抽调人手临时增援。重案队一队队长Kelvin和二队队长Ellen。


    陈骁让KK和四名内地警官也加入船政街的行动中。KK任船政街行动的总指挥。


    “你俩负责兜底。孙警官,你我分别守在他们的逃跑路线上,顾警官,你负责增援一队和二队,他们遇到危险后,你和——这名枪法神准的女士,”他看了一眼温阳阳,“在仓库东门外侧随时待命。”


    “不行,”孙天影道,“顾警官守在外面,我去内部增援。”


    仓库内部太危险了,更何况,这是军火交易。他绝不会让顾恺嘉身处危险之中。


    “孙队长,请听从指挥官的命令。”顾恺嘉道。


    “不行,我请求调换位置。我枪法比他准。”


    “我这样安排有我的道理,”KK从何逸朗抓捕行动中,发现孙天影眼神很好,反应灵敏,可以急速预判形势;而顾恺嘉则异常骁勇、在具体决策上极为果断,更适合现场行动。“你连指挥官的命令都不服从吗?”


    “我建议指挥官另行考虑,选择更适合的方案。”孙天影脸上没有半点服从的意思。


    “你不信任我吗,孙队?”顾恺嘉看了孙天影一眼,意思是关键关头,不要再闹了。


    孙天影轻轻咬了下嘴唇。


    “好,”一瞬间,他答应了,很艰难,但还算干脆,“遇到情况,必须马上叫我。”


    顾恺嘉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听见孙天影在他身后道:


    “别那么不知死活。”


    9:15船政街13号丙仓库


    无云的夜晚,月光很亮。仓库周围,只有海浪温柔而安静的拍打声。一艘货船停在港口。桑坤的货船。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从外围进入仓库。但警方听见,仓库内有了动静。


    他们早已提前检视过仓库的内部结构,难道是有暗道吗?


    没错,应该是,KK想,待会儿,必须快速检查出暗道的位置。


    一楼突然响起箱子拖拽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人声。


    过了一阵,二楼的灯亮了起来。


    KK的声音:


    “各部队准备——行动!”


    两个重案队长,分别带着4名队员冲入仓库。


    “TEAMA报告,已抵达仓库一层楼梯口。请作出指示。OVER。”


    “TEAMB报告,从左侧门进入,已检视存放处,门口仓库的三个大箱子分别为AK-47步枪、M16突击步枪、M1911手枪。已检查后门附近四个仓房。无埋伏。OVER。”


    KK冷静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苍狼Calling鹰隼,带队朝二楼左侧推进。”


    “苍狼Calling烈犬,带队利用大楼东南方向暗道,慢慢朝上伏击。”


    “鹰隼收到。”“烈犬收到。”


    顾恺嘉和孙天影都望着二楼的黄色灯光。


    楼道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做任何行动。


    “TEAMA汇报,交易在203房间,其中有说话声。OVER。”


    “TEAMB,确认其他房间无人员埋伏。OVER。”


    KK道:“行动——”


    对讲机的后半句话被吞没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枪扫射声从二楼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


    对讲机内传来一声惨叫。


    “TEAMA,目前什么情况?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TEAMA回复,我们,我们已控制嫌疑人,但其他房间有暗道,现在已经打开,有人从暗处射击,火力强大!他们正在朝我们逼近!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TEAMB报告,有队员已受伤,门外已经被枪火封锁,我——啊!!!!”


    一声惨叫。


    KK心头炸裂:“TEAMB请回复,TEAMB,请回复!!!!”


    对讲机不再有声音。


    KK长吸一口气。


    “苍狼Calling猎豹,苍狼Calling猎豹。从侧门朝上推进,解救被困队友。OVER。”


    孙天影望向KK的对讲机。


    他听见顾恺嘉冷静的声音从中传来:


    “猎豹收到。”


    第44章 枪火下


    三名队员找到了一楼仓库的暗道,KK派他们守住入口。


    顾恺嘉和温阳阳闯入了仓库。


    潮湿的铁锈味,夹杂着极浓的硝烟味,从二楼涌了下来。


    楼上,密集的枪声仍然持续着。


    他们沿着楼梯,缓步往上,一瞬间,三楼楼梯上,一个黑影闪过。


    顾恺嘉立即朝上“砰”的一枪。


    一个伏击者,从高处闷声坠了下来。


    顾恺嘉停下脚步,在二楼楼梯口微微露出半个头。


    自己刚才的枪声被掩盖了,楼道里四名匪徒并未察觉,正朝着203房间开枪威胁——


    人有些多,其中一人,持着AK-47。


    如果直接冲上去,即便自己和温阳阳枪法都很准,也不能保证全部命中。


    “阳阳,”顾恺嘉转头,“跟上我的节奏。”


    温阳阳点点头。


    他话音未落,朝上迈出两步,一枪射中二楼中央的顶灯,楼道瞬间陷入黑暗。


    黑暗中,四人转过身子,朝楼道一阵扫射,一片金灿灿的火光在黑暗中爆开。


    顾恺嘉摸出荧光棒,朝四名匪徒处一甩。


    借着一瞬的绿光,温阳阳在楼梯夹缝处,精准将两人射倒,顾恺嘉随即射杀剩下的两人。


    两个人缓步走向203房间。


    有一间房门敞开着,借着手电光,顾恺嘉看见其中衣柜柜门是打开的,背后像嵌这个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一条——暗道?


    但是,来不及一间间搜查了。这个仓库,王氏应该经常使用。


    为了避免警方抓捕,他们不知在此设置了多少迷宫式的暗道,像狡兔的三个洞穴。


    到了203,顾恺嘉飞快越过门口,到达另一侧,他的背紧贴墙面,轻轻旋转门把手。


    门松开了,他用脚一拨。


    一瞬间,里面一阵枪火扫射,将门一下子冲开,楼道的窗玻璃瞬间被击碎,哗啦哗啦朝外下雨一般泼下去。


    顾恺嘉和温阳阳两人在门口两侧对望着。胸口起伏不停。


    过了一会儿,火力停了,应该是子弹没了。


    两个人举起枪,转身,对准房间内部。


    狭小的房间内,虽然安安静静,竟然是十二人对峙的状态。


    九龙城警区两个队长Kelvin和Ellen正压制住两个匪徒,把枪抵在他们的脑门上。


    另两个队员压着匪徒的副手。还有两个队员,受了伤,正倒在地上。


    被两个队长压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面目狠厉,左眼处有一道疤,是毒枭桑坤。一个则是膘肥体壮的雷振彪,而不是情报中王伟琛的堂弟王绍基。


    三个匪徒举枪对准四个刑警。其中一人长着络腮胡——刚刚朝外射击者,举枪对着顾恺嘉。


    AK-47掉在他脚下,现在,他只握着一把手枪。


    六发子弹。顾恺嘉想。


    现在,谁开出第一枪,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混乱场面。


    这时,突然,从窗外,猛然射进来两发子弹,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发,精准射中了络腮胡的脑门。


    一瞬间,稳态失衡,温阳阳和顾恺嘉立即射杀另外四个枪指向队长的歹徒。


    四名刑警长出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


    顾恺嘉望向窗外。


    黑暗中,孙天影在对面仓库的窗户处,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AK-47。


    看见顾恺嘉隔着窗户望向自己。他wink了一下,行了一个两指礼。


    “不听指挥的混账。”顾恺嘉骂道。


    “灵活应变的英雄。”孙天影隔着楼喊。


    “顾队,感谢。”Kelvin和Ellen道,把桑坤和雷振彪用手铐铐起来。


    Kelvin三十出头,稍微镇定一点。Ellen是个年轻小伙子,眼睛瞪得老大,明显受了惊,头发也湿透了。


    Kelvin道:“刚才耳麦被弄掉了,联系不上KK。还有两名队员受伤了,我们往下撤吧。”


    “好,”顾恺嘉道,“猎豹Calling苍狼,猎豹Calling苍狼,两名队长安全,已带领人质向下转移。OVER。”


    片刻后,他的耳麦响起KK急切的回复:


    “苍狼Calling猎豹,暂时不要下楼!楼下还有另一条暗道,毒蝎已派人来支援!想办法原地等待,等待救援抵达。OVER。”


    顾恺嘉已经听到楼下混乱的脚步,心提了起来:“猎豹Calling苍狼,救援大约多久抵达?楼下大约多少人手?”


    “20分钟,”KK心狂跳着,“目前大约20人,还在不断进人,我们已经集火攻击,正在试图闯入,封锁暗道出口。你们原地等待。”


    大家都在耳麦里听见了。


    就算集火,楼下还剩不到5人,而且敌在暗我在明,根本无法牵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怎么可能撑得了二十分钟?


    顾恺嘉想了想,摘掉耳麦,半跪在地上,用枪抵住雷振彪的脖子:


    “还有没有暗道可以出去?避开两个入口。”


    雷振彪不说话,脖子上青筋暴起。


    “说了,你还有活路,算你戴罪立功。不说,死。”


    他停了停。枪口在雷振彪的肉里陷得更深。


    “故意让我们中埋伏,就让你痛不欲生再死。”


    在场所有人都吸一口凉气。


    雷振彪深深呼吸片刻,汗水从他的太阳穴流向扁扁的鼻梁。


    “有……跟我走吧。”


    密道很黑,很窄,地上积水几乎没过鞋底,有一股潮湿的机油味道。


    虽然这个决定很武断,但是,待在原地,大家更没有活路。


    好歹这十分钟的暗道路程,是他们通向外围的唯一希望。


    Kelvin押着雷振彪,在前面开路。顾恺嘉在后面断后。


    雷振彪知道密道,难道追上来的人不知道吗?


    他们必须快点离开,要不,只有死。


    押着两个俘虏,拖着两个伤员,他们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


    过了一阵,有一点点异动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雷振彪吓得要死:“不是我喊来的,他们自己追上来的啊!”


    “快!”顾恺嘉道,“再快点!”


    他捡了三把匪徒的枪,加上自己的,一共21发子弹。


    后面的脚步声和枪声愈来愈近了——


    Kelvin估计拧了雷振彪一下,后者立即嗷嗷大叫起来:“马上,马上,就在前面!”


    这时,突然,前方一个点位突然冲出一个人,朝他们疯狂射击,众人立即同时开枪,将他击倒。


    快了,快了,他们借着一点微光,看见了横在前面的一架木梯。


    “女士先走。”Kelvin道。


    “你们先走,”温阳阳说,“我要陪我的队长断后。”


    顾恺嘉和温阳阳相视而笑。


    “我从来没怕过死哦,”温阳阳道,“今年要评我优秀,顾队。”


    顾恺嘉微笑一下,没有回答。


    大家一个个爬上梯子,后面人已经追来,温阳阳和顾恺嘉躲在洞壁凹陷处。看到人影冲上来就朝他们射击,将之逼退,直到所有人都从梯子爬上去。


    “快走,阳阳。”


    “不。你先走。”


    “这是队长的命令,分局不能只剩一个人,你还得把我们这边的事情传达回去。”


    温阳阳仿佛没听到,并不理他。


    重型机枪来了,对着这里一阵扫射,顾恺嘉只好说:“你上去,我掩护你,我马上就跟着上来。”


    “这还差不多,”温阳阳说,“我上去之后马上拉你上来。”


    温阳阳轻快地两三步蹿到了顶,上面的人朝她伸出手,把她扯了上去。


    但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刚才突然冒出一个人的点位,又密集地射出一阵枪火。


    火力全部集中在木梯上,梯子“啪”的一下,断裂开来。


    温阳阳绝望地叫了一声,要往下跳,但被其他警察拖住了。


    “快走!”顾恺嘉道,“我还有子弹,会撑到救援到来!”


    阳阳好像被拖走了,上面留下一句大喊:“顾队——我们,马上找支援!!!”


    怎么可能等到支援到来呢。


    一颗流弹射过来,击穿了顾恺嘉的左臂,一阵剧痛传来,他朝左方的点位打了一枪。那里应该也是个暗道,不知有多少人。


    另一侧,追击的人,仍在朝这里试探性射击,并一点点靠近。


    顾恺嘉看见一个人影,便朝他们发射一颗子弹,让这些人不敢贸然过来。


    左臂受伤严重,在不停失血。意识有点模糊了。


    顾恺嘉。


    你承认吧。你一直想要自毁。


    你最亲近的人去世了。


    你的父母,在你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不关心你,更何况你死了呢?


    你爱了十年的人,你推开了他,因为,他没有你会更幸福,但他自己看不清这一点。


    这下子,他不会对你有念想了。


    你适合孤身一人。


    你值得孤身一人。


    你也只配孤身一人。


    没有解决案子,很遗憾。但好歹抓住雷振彪,是找到王氏兄弟罪证的开始。


    你不算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些好事,但算是为这个世界抓住一些坏人。


    这一直是你的初衷。


    在你初二,第一次看到姑姑深夜趴在她丈夫的相框前痛哭之时,你就想要当一个刑警。


    当初三毕业,那封联名信交到你眼前。它的原告,本该是你失语的朋友,它的被告,本不该是你无辜的恋人。你第一次发现大家在乎的都是情绪,而不是真相时,你更决心要把刑法当作你一辈子的路。


    你做得勉强及格吧。


    还好,你这一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灵猫Calling苍狼。灵猫Calling苍狼。顾队一个人留在暗道里被火力封锁无法上来!暗道出口在嘉善街福香楼38号!”


    温阳阳这句话,开着全频道。


    下一秒,KK看孙天影朝仓库冲了过去。


    “苍狼Calling赤狐,谁让你擅自行动的,站住!!”


    这两个内地人真的油盐不进。


    顾恺嘉也不听命令,非要去钻暗道。


    “不好意思,KK。”孙天影扯掉了耳麦。


    “孙警官!孙警官?!”KK震怒,但另一头已经杳无音信。


    现在人手、装备极其不足够,刘轩和自己手下的Rose被派去镇守一楼另一个暗道出口,不让匪帮的另一部分增援赶来。


    关键时刻,刘轩反而不紧张了,非常镇定。


    一旦冒头,他就立即朝着黑影开枪,成功封锁住了暗道入口。


    顾恺嘉安静地躲在黑暗之中,敌人推进,他就射击。


    还剩三发子弹了。


    如果不射击,他们就会扑上来,自己还是死路一条。目前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的时间而已。


    枪声。


    不一样的枪声。


    从更远处传来的枪声。


    好多人的惨叫。


    黑暗之中,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孙天影捂着脖子,指缝里不停渗出鲜血。


    鲜血一直在往外涌。


    防弹衣千疮百孔,被弹片划破了一大块。裸露出来的部位,靠近心脏的地方,也有一片黑色,仿佛在衣服上绽放的一朵漆黑的花。


    左臂上,也有个漆黑的洞。


    顾恺嘉看着他,好像不能理解似的。


    然后,他起身,紧紧抱住了对方。


    “哭什么哭,你急着守寡啊,我还不一定死呢。”孙天影说。


    电筒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嘴唇已经有点发白了。


    但他神色很快乐。


    两个人在黑暗的洞里,紧紧靠在一起。


    顾恺嘉想,自己真对不起他,非要来参加这场没有必要的行动。


    “你是个疯子。”顾恺嘉望着他,“十多个人在这个暗道里。”


    “只有8个,我全解决了,我……”他说话有点不利索了,“怎么样?”


    “厉害,厉害,厉害得不得了。”顾恺嘉冷静下来,不流泪了,一只手安抚着孙天影,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枪。


    他紧紧抱着对方,让对方依偎在自己怀里。平常,是他比自己体温更高,现在,是自己在给他传递温度。


    孙天影死去的那一刻,他会立即吞枪自杀。


    想到这里,顾恺嘉心中泛起一股温柔,眼泪也不再流了。


    世间好物,大都不坚牢,自己对他来说很不完美,但这一刻是完美的。自己不适合出现在他的未来,但幸好从此没有未来。现在,他们身体泡在脏污的水中,渐渐地冰冷。但是,他许愿,他们的灵魂,一定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对方渐渐没有力气了,顾恺嘉肩膀上的重量在渐渐减轻,“我们,以后……可以……”


    对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下半句话。


    “我们以后可以住在一起,养一只小狗,然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顾恺嘉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个笑容。


    第45章 告别上


    姓孙的,你快要死了。


    但你思路蛮清晰的,这应该不是走马灯吧?


    走马灯不是应该很快,像有人在你面前拉一卷胶片吗?


    你应该是到了鬼门关,正在录生死簿,所以要把生平行状,都写个完全吧。


    其实,是生是死,你都无所谓。


    但,有个人在使劲把你往“生”的那一面拽。


    你已经丧失了官能,但你,感受得到他。


    因为,你认得这个人的灵魂。


    三个月前,你和他大吵一架,因为你死不要脸,说是为了报复才和他交往。


    你那时还真这么以为的。


    三个月里,你撒泼打滚买醉,天天跟个疯子似的去上班,没人敢说你什么。


    你自己作死,没什么好说的。


    难怪现在他不想理你,坚决不和你复合。


    黑暗中,你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手的力度,当然还有,泪水。


    这是你有意识时,明明还能察觉、能抓住的东西。


    但现在,没有了。


    要说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关于他的事。


    你未了的遗憾,也是关于他的。


    咦,不对啊,姓孙的,黏黏糊糊不是你的风格。


    你应该潇洒地对自己27岁的人生说:我不后悔,玩得挺开心的,下次再来啊。


    再来挑衅一下人生。


    但,都已经走到尽头了,算了,允许自己难得肉麻一次,你和他没有缘分,来世能够再见最好,不见那也没办法。


    洒脱一点,放开他的手。


    其实你这一生,活到现在,你简直想身外化身,拍拍自己肩膀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不容易”,倒也不在于忍受了什么苦难,而在于,忍受活着的无聊。对于一个什么都能看懂的人,看人像看X光片,千篇一律的无聊。


    婴儿应该是在激动的眼泪和美好的祝福中诞生的,你的出生,却伴随着外公的咒骂。


    渝洲第二医院的产房内,你折磨了你妈好几个小时,一开始顺产,胎位不正,只能剖腹,她顺产、剖腹两种痛苦都受了,你才嗷嗷地降临到这个世界。


    护士:“男孩。”


    外婆脸色沉沉,听到这个消息,估量着孙立新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外公唉声叹气,在心里痛骂你妈和你,他羞愤不已,还是不接受自己女儿居然连小三都没当上这个事实。


    他声称要曝光孙立新的行径,让他身败名裂,又觉得根本没用,咬咬牙说,不稀罕孙立新的臭钱。


    一个小学老师的迂,夹杂着一点,不敢惹有钱人的怂。


    你的外公——你真还挺喜欢他的,因为他带给你很多笑料——一个清高文人,一直斜着眼睛瞟孙立新的臭钱,寻思着:不拿亏了。


    你的外婆,一个被家务埋没的天才女人。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夏天坐在她的凉席铺上,听她摇着蒲扇,说街坊邻居的坏话。


    你偶尔冒出的刻薄点评则是作料,她会立即摇着扇子,说“对对对对对——”,她是你人生中第一个观众,第一个欣赏者。


    她活了一辈子,因为扮演不好贤妻良母遭人议论,没受过太多教育,但比她受过教育的老公聪明得多,她和你一样,什么都瞧不起。你俩高山流水,伯牙和钟子期,你的个性完全继承自她。你们会凑在一起,嘲笑世上所有人。


    但你第一次认识到世界的残酷,也是因为他们。你自以为是孙子里最讨他们喜欢的,因为你长得可爱,嘴巴又甜。但后来你才发现,他们把更多实际的好处,甚至把孙立新给你的抚养费,更多地分给了你油嘴滑舌的舅舅、骗吃骗喝的小姨和你没出息的表兄弟们。或许,因为李晓莉是他们最不喜欢的女儿,或许,是因为你不是一段正常婚姻的产物。


    你出生一个月后,你外公还是找到了孙立新,文人的清高不免有了污点。


    孙立新还算爽快,也没验证你是不是亲生的,立即给了一大笔钱,每月付很多生活费。外公很高兴,说,清高者,未免流于迂腐。人活着嘛,以讲求实际为第一要务。


    他们管着孙立新付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李晓莉维持日常开销,李晓莉也没抱怨。


    后来,你上小学,李晓莉沉迷打麻将,总嫌钱不够,但外公外婆知道她搓麻老输钱,也不把钱给她。


    李晓莉去找了正经工作,她当过售货员、餐厅服务生、麻将馆合伙人……你换过很多很多房子,转过很多很多次学。


    从南区到北区,从最东到最西,渝州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房子你没住过。


    有一间房子居然是三角形的,你和你妈挤在客厅沙发上,望着三角形的天花板,闻着无孔不入的霉臭,想着这种地方居然也能成为人的居所,人的命也是真耐造。幸好你在班上受欢迎,大家都以当你的朋友为荣,你同学抢着要你住他们家,你真去同学家轮流住,因为实在不想回去。


    后来,你和李晓莉搬进一座筒子楼,低于街面十二层,房间尾部有一道莫名其妙的窄溜儿,连人都进不去,你小时候经常横着,像螃蟹似的爬进去。


    窗外常常在落雨。你看着对面长满青苔的楼壁,望着那狭窄的青天。汽车在你头顶行驶的声音震耳欲聋。你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越是在这种地方,你就越要找乐子,好好活下去。


    甚至还住过像陪都时期民国军阀留下的宅子,中间有一个木制的旋转楼梯,在渝州的阴雨天中摇摇欲坠。下雨天,屋里臭得要死,门口要长一片青苔,你在那里滑倒过很多次。


    你早上、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回家,李晓莉会扔一点零钱在桌上,但她经常忘记。你要是没钱,就去外公家蹭吃,要是有钱,你会随便买个面包吃,第二天把钱拿去请同学吃零食。


    你嫌钱不够,会扇牌赢同学的零花钱,同班同学被你榨干了,你就跑去赢其他班同学的钱。你手上常有零花钱。


    你朋友很多,事实上,大家玩够了就散场,你也不想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的生活。


    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都是自己陪自己度过的。


    李晓莉白天上班、晚上打麻将。你生病了自己买药,在床上熬过一阵阵的发热,眼里烧的只能看得见一些线条。等到病稍微好一些,就自己爬起来,打电话给老师请假。


    有时不想跑去外公外婆那里,又嫌楼下馆子吃腻了,你只好自己学会买菜煮饭。嘴甜一点,菜市场的叔叔阿姨会把其他菜也送你一点。


    要说你童年遇到的最奇葩的事,还是李晓莉的男人。


    你常常看见有男人搬进你的家,一副要当家做主的架势,就对李晓莉说:“李晓莉,你这种智商和品位,是怎么生出我的?”


    她带回一个“叔叔”,你就能大致判断这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而来。


    有一个人以为李晓莉是孙立新的情人,动不动就旁敲侧击提到孙立新,你告诉李晓莉,赶紧让他打包走人,以后有的是麻烦。


    李晓莉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精明的男人早已发现无利可图,自己滚远了。


    有一个天天骗李晓莉投资。你告诉李晓莉,不要投钱,不要投钱,结果,她被那男的弄亏了三十万。外公外婆骂了她三天三夜。


    有一个是做房地产的男人,据说还是个销冠,他第一次打李晓莉时,你拨了110,然后拉着哭泣不已的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的家。


    你们母子俩站在深夜两点的街头。你想拖着她去外公外婆家,你第二天还要上学呢。但李晓莉只是蹲在马路上哭。


    剩下的好歹算是正常人,你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他们却害怕你。怕李晓莉的笨拙,被你搅合一点聪明进去,就不那么好控制了。


    但这些人多虑了。


    李晓莉不信任你,你说的都是真相,会刺痛她的梦。那些男的则会把她的梦幻泡泡吹大,直到爆炸。就算你把措辞变得好听一点,她上一秒被你的道理说服,下一秒就为那些男人的歪理俘虏。


    还有一个男人。


    你在遇到这个男的之前,很早就了解了男女之事,你妈心思不细,男的也不在乎你。天天晚上,一个人重叠在另一个人身上,叫得怪声怪气的,上面的像在拉磨,下面的像在杀猪。


    有一晚,李晓莉大概是因为不想被那个男的纠缠着上床,非让你睡在他们中间。


    你觉得很烦,但感觉到她在求助,就答应了。


    虽然她老是站在那些野男人一边,但毕竟,你比她讲义气,她需要你同盟,你会当她的同盟。


    半夜起来,她上厕所,那个男的扯住你的手,摸向一个地方。


    你没搞明白,那东西,是男人都有,这傻X在干什么?


    你不耐烦地抽回手,迷迷糊糊想睡觉,他逮着你不放。


    李晓莉回来了,他松开了手。


    你已经在嘴里蓄积口水,准备吐他一脸。


    后来,越想不舒服,这男曾在你半睡半醒的时候坐在你床边,你还以为是父爱爆发呢。你居然也有天真的时候。


    你坚决决定报复。


    你很早爬起来,在那男的昨晚带来的合同上乱涂乱画,然后上学去了。


    好像没什么用。


    后来很多次他试图干什么,你都会朝他吐口水。


    你不能告诉李晓莉,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也怕她说你又在胡说。你真的怕。


    一个三年级的小孩能怎么办呢?你只好第一次,找到李晓莉的电话簿,打了孙立新的电话。


    “喂,爸爸,”你叫得很甜,孙立新很受用,他本来很忙,很不耐烦,语气却软和下来。你乘胜追击,说你们母子过得痛不欲生,你一直想要真正的爸爸回来,你声泪俱下,夹杂一些小孩子该有的幼稚语调和抽泣,虽然你根本对孙立新毫无印象,除了他没有赖你的生活费之外,“我妈找的男的是个流氓,麻烦爸爸帮帮我们,把他关进监狱。”


    你呜呜哭得你自己都感动了。“我真的很想你,爸爸。”你以这句话做结。


    这通电话改变了李晓莉的命运。


    第二天,你俩要去见孙立新了,李晓莉纹了个唇回来,她眉眼漂亮,皮肤又白又细。据外婆讲,她从小都因过于漂亮而受排挤。你说,那是她不会做人,你就因为过于帅而招同学喜欢。


    “妈妈今天怎么样?”李晓莉喜笑颜开地问你。


    “你像刚吃了三个小孩,”你说,“我要是孙立新,撒腿就跑。”


    李晓莉不高兴了,看着镜子。


    你说:“你要不消消肿再去?我实在怕饭票跑了。”


    你真的有点担心李晓莉的香肠嘴把你的美梦毁了。你本来都做好准备,要继承孙立新的遗产了。


    钱没什么大不了,但钱让人自由,你从小就挺明白的。


    李晓莉顶着丑陋的嘴唇,美貌打折了一半,你装成一个超级乖的学生,印象分比平时高一倍。你们一起去见了孙立新。


    孙立新没有撒腿就跑。从此以后,他重新开始当李晓莉的男人,你的父亲。他把那男人弄走了,还让他被公司开除。这件事,算是你对孙立新唯一比较满意的一件。


    后来,你才明白,残酷的事实是:孙立新乱搞女人,搞得太厉害,得了什么病,生不出小孩了,他的正妻只有个女儿孙云舒,你作为唯一的儿子,才会被他重新捡回去。


    当然,这个事实,只是对李晓莉有点残酷,对你,有点好笑。


    后来,孙立新去外地出差,他的正妻王爱霞找人在李晓莉的新房门口闹事。


    你跑到王爱霞家里,堵在她的门口:“阿姨好,你犯了寻衅滋事罪。那些人再来闹一次,我就先打电话给我爸,再打电话给警察。”


    王爱霞骂你,你在楼道大闹,让大家都来看。


    后来催债公司就没来了。


    你平静的日子这才开始。


    第46章 告别下


    小学三年级,你正式告别李姓,改姓孙。


    你让同学都改口叫你的新名字。谁叫顺口了,你就给他一个当自己跟班的权力。


    结果,他们叫孙天影,你根本没反应,不知道那是在叫谁。


    李晓莉从此沉浸在了当富豪二奶的幸福中。但没多久,她发现孙立新还有一个女人,回家嚎啕大哭。


    你安慰她:“其实孙立新还有四奶五奶,我看见的,要不你连她们仨的份一起哭了吧。”


    没多久,你也开始哭了,你发现,要赢得什么好处,是必须付出极大代价的。


    孙立新是你的大代价。


    你升上初中之后,交了人生中第一二三四个女朋友。


    你有了女朋友之后,仍然很受欢迎,你的女朋友们尽管都聪明得超过常人,却完全没有看清,什么是你真正需要的,什么不是。你被连踹四次,因为她们说,不能忍受不安全、不确定的感觉。


    很多人都觉得你抢手。其实你老是被甩。


    那些好学生、社会上的人,你都和他们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你发现愚蠢和学习成绩如何好像并不成正相关。


    围上来的人太多,让你特别心烦。你不能忍受蠢人,偏偏世上蠢人太多。


    你觉得,人生中有李晓莉一个蠢人就足够了,生理上她是你妈,事实上你像她爸,你累,主要是烦。


    这时候,孙立新开始作妖了。他说,儿子要穷养。作为渝州知名企业家,他常常吹嘘自己的教育方法,说不会给儿子一丁点好处,开一丁点后门,免得把他养成那种无法无天的富二代。


    从此之后,你人生没有一件事情他不干涉。


    你真是没捞到好处,还找个活爹,倒了大霉。


    当然,孙立新很有主意,顶替了你的大家长角色,减轻了你的负担。但万事万物皆有平衡,他会把帮你减去的又增加回来,他带你去他的饭局,见识这个局、那个总的,还把你带去汽车厂,让你在车间观看实习,把你手机拿走,在他办公室写作业。


    你说他非法监禁,被他揍了一通。


    他也知道你搞早恋,警告过你无数次,但你觉得他有那么多女人,有什么资格叫你不要早恋。


    你那时跟很多群体相处得都还可以,他时刻警惕你成了混混,而且觉得你真是混混。


    你没有混社会,他不相信;你没有霸凌别人,他也不信;你说你不是造成人家跳楼的凶手。他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都在干些什么。”他怕人家说他偏私,仿佛他的形象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似的。


    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他急着帮你认领了无数个罪状,他并不在乎你,生怕别人说他偏私而已。


    妈妈,外公,外婆,女友,孙立新……


    你从来、从来,没被人信任过。


    你其实觉得也还好,或许你不需要?


    你有时候觉得委屈,但并不想哭。没有就没有呗,还能怎样,肉也不会少一块。


    你的哲学是:


    生活越让你哭,你越不哭。


    谁想给你留下阴影,你必给谁留下阴影。


    生活是个贱人,你被他弄哭,他会很爽的。


    所以你得当一个捉弄生活的人。


    初三,你遇到顾恺嘉了。


    有时候,你觉得“对”,只是一种感觉。


    什么外在的东西都不需要。


    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一眼。


    你就领悟了人生,看到了未来,参透了命运。


    他是你要的人。他一定会和你发生些什么。


    哪怕他是个男的——虽然你脑海里根本没什么传统观念,没觉得一直喜欢女的,突然又喜欢男的,有什么问题。


    就是直觉,不讲道理。


    他线外投篮,在那里装逼,别说,还真让他装到了。


    你凑过去问他,发现他就是手痒了一下,又刚好有那个实力,所以,顺手的事咯。


    他戴着眼镜,你一直喜欢戴眼镜的。


    你觉得,他是照着你的爱好长的。


    挺帅的,看上去是乖学生,透着一点凶和一点呆。


    这种人看着就不会耍聪明,也不会上蹿下跳的——那可以说,和你自己千差万别,是你需要的那种人。


    你很少不刻薄地评价人,但当时,第一次见到他,心中冒出的形容,没有一个是坏词。


    你逗他,他呆呆的,像看着你,又像看着虚空,很恍惚。绯红一点点从他鼻翼两侧扩散开去,向双颊蔓延,他自己大概没有察觉。


    你还记得那些路灯和那个黄昏,周围居民楼的灯光很亮,他的脸被微光衬得柔和。


    他把自己全暴露给你了。


    你很开心。


    你的直觉太准了。


    你人生中第一个认真的故事就是从此开始的。


    你人生中第一份的信任,就是他给的。


    他陪你走了很短的路,路上遇到了不多的事。你觉得很惊讶,你一生中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给你。


    虽然他也怀疑你勾搭穿比基尼的大姐姐。


    但你爱看他吃醋,所以没关系。


    后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二十七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少。


    你实在不想回忆那之后的事,即便到了鬼门关,要必须列出生平事迹,想到这个,你都头疼。


    你不想把它列出来。


    但你从来没有被那件事打垮。很可以,夸你一下。


    你,孙天影,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也没损害什么,被狠狠伤害了一次,又狠狠伤害了一个你爱的人。


    现在你快死了,如果下辈子还是个人,记得再对世界凶狠一点,要吸取足够的教训:


    别认真地活着。也别试图从别人身上得到你觉得“理应”得到的东西。


    对那件事,你认真了一次,也觉得别人“理应如何”,就付了那么大的代价。


    当然,如果你真的从某个人身上得到了你需要的珍贵之物,就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人,别再放手。


    再见,外公外婆,你俩自私自利,但还算是有意思的人,挺不错的,从小没让我无聊。


    再见,妈,你实在让我受不了,但我觉得你还算爱我,而且这一路你也挺不容易,原谅你了。


    孙立新,没什么想跟你说的。走走走,别占用我的脑容量。


    最后,顾恺嘉。


    有句话我曾经很随便地说出来了,虽然你不太信。但那是真的。你猜是哪句话?


    来不及再说一次了。


    老婆,再见啦。


    还有。


    对不起。


    第47章 我需要你


    “你去睡一会儿吧,顾队。”


    温阳阳和刘轩轮流过来劝坐在手术室外的顾恺嘉。


    顾恺嘉摇头。


    他的手吊在左肩上。


    伤口很痛,有一点点渗血。


    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00:05


    抢救手术已过一个小时。


    02:18


    医生告诉顾恺嘉,孙天影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接下来48小时是关键期。


    04:41


    心电监护仪的绿线突然变得平直。所有医生的心都抽紧了。


    第三次除颤结束后,直线猛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嘀……嘀嘀……”声。三分钟后,显示屏上的心跳,慢慢波动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密集了。


    一阵温和而平稳的“滴——滴——”声终于响了起来。


    孙天影被推出抢救室时,左胸、脖颈和右手手腕上分别插着三根管子。


    顾恺嘉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家属只能在ICU门口等。”护士对他道。他们推着病床,快速往走廊尽头走。


    顾恺嘉无意识地跟在病床后面,被护士长拦住了:“你伤口渗血了,先去处理一下。孙警官醒了我们会call你,ICU门口有呼叫器。”


    顾恺嘉没说话,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个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人,直到他消失在ICU的自动门后。


    孙天影醒了过来。


    第一眼,他看到了他最想见到的人。


    第二眼,看到满屋金灿灿的阳光。


    那人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神色疲惫,但看见自己醒来的一瞬,他瞳仁放大,绽放出光彩。


    第二次活过来,没有被咒骂声迎接。


    他爱着自己,期待着重新见到自己。


    我知道。


    孙天影动了动嘴。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在我身边。


    “老婆。”他努力做着口型。


    顾恺嘉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尴尬。


    尽管叫过他无数次老婆,他还是会害臊。


    孙天影想笑,但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他只好一字一字,慢慢地、努力地继续动着嘴巴: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不要说话了。”


    伤得很重,孙天影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五天,才转入普通病房。


    顾恺嘉一直守着他,不愿离开半步,KK要找他商量抓捕王伟琛的工作,他才同意刘轩和温阳阳来临时代替自己一下。


    恢复的这几天,孙天影一直昼夜不分、昏天暗地,但每次醒来,身边都有一个人陪着。有时,那人趴在床边小憩,有时只是默默地、呆呆地看着自己。


    自己的手总是被他的手握着。


    指腹有茧子,手心却很软。


    知道他在身旁,自己才能安心地入梦。


    我需要你。


    我一直都需要你。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呢。


    顾恺嘉出去接KK的电话时,孙天影看着窗外冰蓝色的天空,又睡着了。


    医院的窗户,变成了三亚那间小旅馆的天窗。


    三亚之行,他栽了两次。一次就是在那家小旅馆。


    他俩赶汽车去三亚的中途,被黑车司机甩在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孙天影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黑车司机和黑宾馆早算好了的买卖。


    “旺季哦,只有这一间了。”


    他们到的时候,只剩下一间旅馆的违建房。这是楼房边缘的一间平房,套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巨大的洞悬在天花板上,完全没有遮挡。


    “你在搞笑吗,老板。”孙天影望着那个大洞。


    “真的没有房间了,”老板根本无所谓,“附近也没有住的,你们自己考虑一下。”


    孙天影有点恼火了,说要去消协投宿,老板也横起来,说要么住,要么去睡小树林子。


    “没事的,”顾恺嘉轻声道,他看出孙天影已经累了,“这里也可以,能看星星。”


    还真的看得见星星,孙天影想,但是,从来没见过哪间房的天窗就是一个洞——老板哪怕拿个木板盖一下呢,纯敷衍人。


    “但是小偷要是翻进来也方便,下个雨屋里马上闹洪水。”


    “还好,挺有意思的,”顾恺嘉想了一下,笑了,“想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我们的床像船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


    “顾恺嘉同学,”孙天影心情顿时好起来了,“你还蛮有趣的。”


    他们还是决定住下来。


    两个人整理了一会儿行李,突然,灯灭了,风扇停了。


    小宾馆上下一阵抱怨和哀鸣。


    老板的声音在小院里响起:“跳闸了跳闸了,等一会儿啊!”


    其实是停电了。室内热得要死,蚊香的气味闷闷地弥漫在室内。


    两个人已经懒得再生气,准备洗洗睡了。漆黑的房间,只有一点自然光照,正好不愁不好意思换衣服。


    顾恺嘉从浴室出来,穿着一件背心。孙天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顾恺嘉把背心往大腿处扯了扯。


    “都是男的,你至于吗?”孙天影说。他连睡衣都忘带了,直接把T恤和短裤脱下来,只穿着内裤跳下床。


    顾恺嘉扔给他自己的另一件背心:“不要耍流氓。”


    “便宜你多看几眼,我还没说你耍流氓呢。”孙天影接住背心,钻进浴室。


    他洗了澡回来,还是把背心穿上了,对顾恺嘉来说有点大的背心,在他身上差不多合适:“往里面让让。”


    两个人在臭臭的旅馆小床上挤在一起,单人床,让两个一米八几、一米七几的16岁男生睡,还是太过窄小。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彼此身上都是酒店沐浴露廉价刺鼻的香气,和潮热激起的轻微汗味。


    顾恺嘉抱怨:“你像个火炉。”


    孙天影故意贴着他:“那就当一下我的冰袋。”


    其实这么热,两个人贴着更热。但顾恺嘉没有推开他。


    这里是荒郊野岭,没有光污染。天窗外星星密布,让人震撼。


    两个人都睡不着,为了看清天空,他们起身,把床往天窗边推了一点,把枕头放在床尾,仰躺着。


    他们静默地看天,看了很久。


    “我好开心。”顾恺嘉突然道。


    “你好容易满足啊,班长,”孙天影用右脚搔了搔左边小腿,他正在被蚊子疯狂攻击,“不过,我也好开心。”


    看见这样的星空,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们想,他们一定是为这个瞬间活在世上的。


    第二天醒来,汗水把背心弄得湿透,两个人面对面睡着,贴得很近,呼吸轻轻拍打在对方身上。


    孙天影做着混乱的梦。


    但他又觉得那不是梦,而是——回忆的碎片,是让他感到安心的瞬间。


    暑假。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俩还是在公园见了面。


    孙天影抱怨,昨天饭局散了之后,王叔手机丢了,孙立新顺嘴问了句是不是他拿的,还给了他两下。


    “他说除了我,大家都喝多了,手机就在那儿不会飞,我又经常借王叔手机玩贪吃蛇。”


    “你没有拿,”顾恺嘉轻轻地,但很坚定地说,“我相信你。”


    大象滑梯外,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风卷过来,一阵冰凉好闻的腥气,夹着树叶的味道往他们脸上扑。


    “唔?你怎么这么坚定,”孙天影手撑着脑袋,侧躺着,“要是真是我拿了呢?”


    “真拿了你会跟我炫耀,还会把手机带给我看,”顾恺嘉把腿盘起来,“而且,如果你是这种人,我会一开始就看出来的。”


    孙天影看了他半晌,坐了起来,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干什么。”顾恺嘉嗔道,却没有挣扎。


    孙天影抱得更紧了。


    他想说,顾恺嘉,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两个人在灰色微光中,静静看着外面的世界。公园在这个时刻,不会有任何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种,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的时刻。于是在见面的那一刻,就把今日份的吻兑现,把明日份的吻预支了。


    “要不要这样,”顾恺嘉握住孙天影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们找出是谁偷了手机。”


    “谁关心那个888镶钻手机啊,又土又丑,每次我看到就觉得眼睛受伤了,丢了就丢了吧。”


    “就把它当作一个游戏好了,”顾恺嘉道,“破案游戏。”


    “那可以,有意思,”孙天影立即转变态度,“我要玩。”


    顾恺嘉笑了。


    “你笑什么?”脸埋在后背,声音瓮声瓮气的。


    “你其实比我想的好哄,”顾恺嘉摩挲着对方的手,“把什么都换成玩游戏,你就会上钩。”


    “遭了,怎么办,被你看穿了。”孙天影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孙天影总觉得自己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他要是不主动,顾恺嘉在原地憋死也不会朝自己迈出一步。但,他迷迷糊糊地想,顾恺嘉也一直在隐秘地主导着自己。


    把自己暴露给别人,他永远是警惕的,但只有被顾恺嘉看透的瞬间,自己是安心的。


    他们分析了饭桌上可能的偷窃者。这是个高档私厨,孙立新一般会指定三个长相好看又会来事儿的服务员服务,他们推测,这三人应该不会偷窃,毕竟孙立新几次吃饭给的小恩小惠,也够抵一个手机了。突然,孙天影想起,叔叔们喝高了之后,又要了几个菜,是一个没见过的新人来上菜的。一名二十多岁的瘦小男性。


    当晚,雨仍然没停,他和顾恺嘉打着伞,等着那个人下班,打算摸清他的行动轨迹,像警察跟踪逃犯,心因为紧张和兴奋砰砰直跳。这人下班了,上了从沙坝区到九龙坝区的204路公交,他俩就坐在那人后面。他们推测,此人想要销赃,大概会选择离私厨更远、离自家更近的九龙坝区,第二天,他们就以这人的住所为中心,一家家找着附近的二手手机店。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找的很细致,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那个只能电话订购的、很好认的镶钻888,手机左侧,还有一个能够认证“王叔专属”的凹痕。


    孙天影威胁老板说,不指认犯罪嫌疑人,他就报警,然后把他们拍的服务员照片给老板比对,终于确定,那个新服务员确实是小偷。


    最终,他们叫了警察,酒店赔礼道歉,手机物归原主。王叔特别开心,夸了孙天影一通,还把自己另一个手机奖励给了他。孙天影收下了,准备等高中开学后,抽奖送给一名幸运同学。


    他们的侦查持续了三天,后两天,渝州气温又飙到了39度,两个人晒黑了几个度,都差点中暑。


    其实,辛苦的并不是推理,而是这漫长的跟踪、找寻和比对。孙天影说警察工作太枯燥了,没他想的那么好玩,但当然,打一下孙立新的脸也是好的——就算孙立新只是随口一说,也不能冤枉自己。


    “冤枉别人很简单,找到真相总是很难。总得有人去做这个事情。”顾恺嘉道。


    “这就是你想当警察的理由?”


    “嗯。”顾恺嘉喝着可乐。他脸红透了,鼻尖上全是汗珠,被孙天影诱骗着放纵了一下自己。


    “我还没想好我要做什么呢,可能游戏开发吧。”孙天影说,“到时候做一款以我俩为原型的硬汉侦探解密游戏,设计很多小案件,这样就可以无限出续集——可供选择的两个角色就是孙探长和顾警官。AB两城是D省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孙探长是A城游离于体制外的天才侦探,被当地的废物警察们抢着聘用,顾警官是B城著名的警界天才,智商10分,逻辑10分,美貌10分。”


    顾恺嘉心想,我没有那么好看吧,6分而已。但他也没反驳。


    “孙探长是帅气10分,魅力10分,直觉10分——”


    顾恺嘉笑了,除了直觉,其他技能根本毫无用处:“不要脸——再加一个话痨10分。”


    孙天影偶尔听见自己班上的女生在谈论文字恋爱游戏,突然想到:“我要设定:孙探长对顾警官好感初始值满格,顾警官不用攻略他。但孙探长在查案过程中,可以攻略偶尔来A城办事的顾警官,顾警官好感值达到60%,两个人就进入恋爱关系,解锁相应事件,好感值满格,就可以结婚。两个人恋爱后可以跨城联合查案,比如,你选择顾警官,孙探长就会一直跟着他,提供他那个视角的线索,案件进展加速30%。”


    孙天影想象着自己的像素小人跟着顾恺嘉的像素小人走来走去,像前两天他们去调查手机失窃案的线索一样,觉得很有意思。


    比如,大前天的公交车上,他俩行踪怪怪的,被那小偷瞥了一眼,这时,游戏上方就会出现“目标人物警觉!”的预警提示。


    他俩要是一直保持自然状态,这个提醒就会消失。要是被小偷发觉,小偷会提前下车,跟踪任务失败。gameover。


    当然还要设定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前两天,在烈日和高温中找二手手机店,让他俩掉了两格血。


    补给方式也可以多元一点。顾恺嘉刚才喝可乐,血+1;被自己亲一口,血槽+5,血+5。


    “要是嫌对方烦,可以把对方投放到另外的地图上寻找线索。关键时刻用传送门召回,顾恺嘉装备孙天影,攻击力+10,孙天影装备顾恺嘉,防御力+10,夜里还可以拉灯睡一张床,第二天起床,两个人血槽变长、恢复满血,蓝条——直觉buff增加。”


    在床上具体可以干什么,孙天影还想了好几个选项。但要是说出来,又要挨顾恺嘉的揍。


    “两个人结婚就是大结局,被动效果是重启世界,可以让世界的初始值重新设定,AB城犯罪率降到1%以下。”


    “神经病,”顾恺嘉憋着笑,“哪有侦探游戏是这个玩法。”


    “你不喜欢这个结局吗,”孙天影又从背后搂住他,把脸凑过去,顾恺嘉马上别开了,“你不喜欢吗?”


    要不我们应该是什么结局呢?


    还有很多很多事。


    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漫长得,好像可以看到一生。


    在三亚,准备返程那一天,孙天影发了烧,顾恺嘉一直照顾他,还安排了后续所有的行程。


    那之前,都是孙天影在安排行程。


    他很完美地当了一个大人,对自己还挺满意。


    但是也很想当一个小孩,因为没当过,不熟悉,所以想试一试。


    第二天孙天影就退烧了,却说自己病还没好,他很享受被照顾的感觉,还可以把自己的脑袋放在顾恺嘉大腿上。


    “那就多休息几天,反正也不急。”顾恺嘉说。


    顾恺嘉知道自己精神正好着呢,但也愿意让自己再多当一会儿小孩。


    要自己说需要顾恺嘉什么,也确实说不出来什么具体的。


    但这么多年,顾恺嘉好像一直在自己的版图里,或许,甚至,自己并不是“需要他”,而是,他本来就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被投放到另一个地图去了,他们本应该会和的。


    但现实世界不像游戏,没有传送门。


    第48章 错位


    又过了三天,孙天影终于可以正常起身、正常说话了。医生说他身体素质简直好得惊人。


    一直输营养液,他人瘦了一大截,精神倒没怎么受影响,一起来就嚷嚷着想吃东西。顾恺嘉去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粥铺给他买了鱼片粥。


    又一个晴天。清澈的阳光像水一样在屋里晃动。天花板布满树叶的碎影。


    “你记不记得,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俩克妻来着。”孙天影靠在病床靠垫上,张嘴吃了一口粥。


    他精神焕发,像只是从一场普通感冒中恢复过来,没有一点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痕迹。


    顾恺嘉皱皱眉头:“又在乱扯什么。”他将一勺粥塞进孙天影嘴里,对方急急咽下后,又把下一勺送过去,免得那张嘴继续说屁话。


    孙天影把脸别过去了,躲过顾恺嘉的勺子:“诶诶诶,我正要跟你理论,说完再喂,你信不信这个?”


    “不信。”


    “我倒是觉得有点道理。说实话,我每个女朋友都在被我克之前就分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们逃过一劫。”


    “说明都不是正牌老婆,”孙天影说,“只有正牌老婆才被克,你受了伤,只能你来认领这个身份了。所以我得出结论:找对象得找命硬的人。”


    “很有道理。”顾恺嘉哄小孩似的。其实他想说孙天影的论证缺乏一个成立条件,但懒得给他指出来了,“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他喂饭也不方便,因为只有一只手能活动。


    香湾警方找了护工来照顾孙天影,但顾恺嘉什么都想亲力亲为,免得护工毛手毛脚的。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继续叭叭:“你记得你也克妻吧?不,应该叫克夫——那我差点死了,也算度过这一劫了。还有,我被克了,也说明我也是你的正牌老公。”


    “逻辑严密,无懈可击,”顾恺嘉面无表情,决心在他养病期间,纵容他所有的胡说八道,“说完没?说完赶紧吃饭。”


    “没说完,”孙天影身子朝前倾,在他耳边轻声道,“复婚可不可以提上日程了?”


    顾恺嘉立即转过脸,搅拌桌上并不太烫的粥。


    “顾恺嘉,真男人从不扭扭捏捏,你——”


    “再过一阵。”顾恺嘉立即道。


    孙天影很得意,激将法一直奏效。


    “过多久?我的建议是一分钟。”


    “再过,一年——你如果遇不到合适的,我,就——”顾恺嘉声音变小了一点。


    “就什么?”


    “就……”顾恺嘉声音渐渐变小,直到他自己都听不见,“答应你。”


    “嫁给我?这么心急啊?!”孙天影瞪大眼睛,“那不是得跑到国外领证。”


    顾恺嘉急了:“答应,答应!”


    孙天影露出一个得意的、贱贱的笑容,顾恺嘉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想顺手给他一下,还是忍住了。


    孙天影望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好吧,我答应,十年都熬过了,我还怕一年?那这一年我要对你穷追猛打,做好心理准备哦。”


    顾恺嘉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


    孙天影把他逗害羞了,很满意,这才愿意吃饭。


    顾恺嘉脸红红的,一勺一勺,把粥给他喂完。


    “到这边来,”吃完饭,孙天影把枕头扯到中间,“坐我旁边。”


    顾恺嘉坐到他旁边,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


    孙天影凑上来要吻他。


    “嘴里一股鱼味。”顾恺嘉用唯一的右手挡他,“而且我没说同意复合。现在不能亲。”


    “不能亲我总可以强吻吧。顾队先帮我刷个牙吧,刷了牙我再强吻。”


    “……算了。”


    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KK、温阳阳和刘轩正踏进病房门,一眼就看见两个人重叠着的脑袋。大家“哇哇”乱叫,把正在接吻的两人吓得分开了。


    三人连滚带爬退出房间,呆立在门口。


    “卧槽,他俩是基佬?”KK震惊不已,他想了一下,“恕我没看出来,说实话,都不像啊。”


    “呃,”温阳阳有点尴尬,“可能我们看错了吧。”她在心里嘻嘻哈哈的,还比了一个耶。


    “现在怎么办?”刘轩搔搔脑袋。他真的不想知道上司的隐私,这下子孙队又有借口捉弄自己了。


    孙天影在里面高声叫到:


    “进来进来,都在外面干什么?”


    三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顾恺嘉站起身,朝他们点点头:“你们来了。”


    他还挺镇定,但脸已经有点发红了:“坐吧。我出去打个电话。”


    孙天影坐在病床上,头发乱糟糟的,但看上去很精神,脸不红心不跳的:


    “刚才顾队眼睛进灰了,我在帮他吹,你们仨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啊?是吗,那个,”刘轩甚至相信了,“我们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经过生死局,KK态度明显好起来了。“好消息。雷振彪算是犯罪集团的中层,掌握很多切实的犯罪证据,还把王绍基的动向供出来了,直接让我们抓了现行。王绍基还透露王伟琛最近还有一笔大交易。”


    “何逸朗的事怎么样了?”孙天影问。


    “噢,”KK道,“目前已经查出了他的躲藏地。”


    三个人聊了很久,聊得还挺开心。十点过,三人把花、水果留在桌上,离开了。


    等他们离开,顾恺嘉才回来。


    “叫护工来。”孙天影说,“你这几天回去睡。不要管我。”


    “不行,我陪你,”顾恺嘉说,“护工照顾不好。”说着,他就要枕在桌子上入睡。


    “你又来了,”孙天影动不了身体,摆了摆头,“好啦,躺我旁边睡觉。”


    “这样晚上会压到你。”


    “我俩好歹也同床共枕过那么多天,”他要说自己唯一就和顾恺嘉同居过,顾恺嘉肯定不信,但其实,这是真的,“你睡相挺老实的,放心。”


    顾恺嘉挤到他身边,两个人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


    “对了,有件事情从来没跟你说过,”孙天影道,“你大学在中央政法吧。”


    “嗯。”


    “我后来回国考了公大,去找过你。”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静静的。


    顾恺嘉心紧缩了一下。


    两个人都没继续说话。


    “为什么?”


    片刻后,顾恺嘉问。


    他意思是,为什么不和自己见面。


    孙天影好像理解成,顾恺嘉在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我忘了我是怎么知道你在中央政法的,反正知道这件事的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了,结果,第二天……”


    “什么梦?你梦到什么了?”


    “忘了。好像是春梦吧,你在床上被我弄得——”他还没说完就狠狠挨了一拳:“啊疼疼疼疼疼——”


    孙天影其实记得蛮清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光影。


    因为那场梦很美妙。


    似乎是在春天,他俩在一个布满阳光的房间里,温柔、懒散、缓慢地进行一场性事。


    他感受到的不完全是生理快乐,而是一种——心脏胀满的感觉。


    青葡萄色的窗帘微微掀起,模糊的光斑在床头跳跃。顾恺嘉脸红红的,热汗涔涔。


    到达顶峰的时候,自己说了一声:“我爱你。”


    梦里,这的确是自己的声音,很响亮、很清晰。


    听见这句话,顾恺嘉睁开眼睛,凝视着自己。


    没人曾用这种眼神凝视自己,除了初中时的顾恺嘉。


    百分百密度的爱,百分百密度的专注。


    本来梦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但这一瞬间,顾恺嘉的脸变得清晰了,大二那年,自己19岁,他也一样,19岁的、成熟柔韧的身体,19岁的、已经变成青年的脸。汗湿的脸颊,因爱欲得到满足而更加美貌。鼻翼和双颊弥漫着红晕。


    “我也爱你。”


    他们的嘴唇挨在一起。


    孙天影醒了。


    心脏仿佛充满了血,很重地压在胸口。


    他想到这场梦,心跳有些加快。想到顾恺嘉还在安静地等待下文,他继续着:


    “涉外警务有一门法语选修课,那老师经常给我们放电影混课时,自己溜出去玩。就在我做梦后的那天,他给我们放了一部很神经的电影,剧情不太记得了,反正男主脑子有问题,女主眼睛有问题,两个人都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当时,我听到了一句台词。”


    他停顿片刻。


    窗外有车驶入的声音,然后,钝钝的关门声在微小的虫鸣之中响起,安静得让人有种安全感。


    “‘夜里梦到的人,醒来就应该去见他。’”


    “说实话,我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刚好在梦见你之后,我就看到这句台词,我当时直接从教室走了出去,打的打了二十来分钟吧。我在手机上查政大本科的专业,猜你肯定学侦查学,还真问到了你的宿舍。”


    “然后呢?”顾恺嘉听见自己问,好像声音不是自己的。


    “然后,我就在你们宿舍侧对面蹲点,那时刚好也是下午,差不多是吃饭回宿舍的时候,我想,你一直是个卷王,可能会在图书馆看书或者教室自习之类的,已经做好等到傍晚的准备了。大概七点半吧,我看到你跟一个男的在一起。他搂住你的腰了。”


    顾恺嘉想起来了。“噢,学长。”


    每天晚上,他们会自习到很晚,再一起回去。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


    “我当时想直接走过去来着,但又想了一下,你既然能翻篇,我也不想让你想起以前那些事情了。要再去理论那些事,让你想到你朋友被害,或者你冤枉了我那么久,你肯定蛮痛苦的,是吧,或者你根本把我是谁给忘了。”


    顾恺嘉没说话。


    怎么可能忘了。


    孙天影继续道:“按我平时,早就冲过去了,毕竟我还是有信心赢过他,我长得比他帅多了。”


    顾恺嘉沉默了一下:“你脸皮真的很厚。”


    “顾恺嘉,看到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都没过来抢人。不过,你是和他交往了吗?”


    孙天影本来已经想好,如果顾恺嘉为冤枉自己而道歉,自己就原谅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租一间房子,像恋人一样同居。


    大学这么好的日子,当然不能拿来误会,他要和他天天黏在一起,闲逛、旅游、玩游戏、热烈地上床。


    现实和梦总是有差距的。


    梦里,他俩爱得难舍难分。


    现实中,顾恺嘉和另外的人在一起了。


    现实总归是现实。


    一直想不明白,涉及顾恺嘉,自己做事都不太像自己的风格。


    往回走的路上,孙天影心中非常不舒服,他思考着,是不是应该为对方终于放下而感到轻松。但他并不轻松。


    “你和那个学长交往过吗?”


    顾恺嘉想了想:“算是交往过……两天。”


    “太好了,我俩最短的一次是三天,我好害怕成为‘被顾恺嘉甩得最快的男人’第一名。”


    学长第一次表白被自己拒绝后,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要拒绝得这么急切。


    “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学长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坐在食堂的电视机下看新闻节目,学长把餐盘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比起坐在对面,这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位置,“你浑身都在告诉别人‘不要打扰我’‘不要靠近我’。”


    他说,想当那个能够靠近自己的人。


    他每天都陪自己去图书馆自习,晚上从端升楼走到宿舍。他整理老师的课件PPT,还给自己打印一份。


    他第二次对自己表白,自己又拒绝了。但学长还是不气馁:“你先体验一下有男朋友的感觉,再选择答不答应,好吗?”


    他对自己有种生理性喜欢,偶尔搂住肩膀,搂住腰,握住手,但是,自己总是不太适应。


    到大三,顾恺嘉真的有点被感动,答应了他,但当天,学长要吻他,他就受不了,把脸别开了——


    第二天,他说,对不起,自己真的不行。


    顾恺嘉因为这件事,一直误会自己极度传统和保守。或者,自己进入感情,需要一场过于漫长的铺垫。


    直到和身旁这个混蛋重逢,在他没给任何承诺前,就和他发生了关系。顾恺嘉才恍然大悟:自己既不传统,也不保守,更不慢热。


    “他和我比谁好一点?”


    “他。”顾恺嘉抢答。


    “你都不带一点犹豫的?!”孙天影说,“不行了,我病情加重了,快帮我按急救铃——”


    “哼。他学习好,人品也很好,很上进,很规矩。”


    后来,听说学长考进他家乡省会的检察院工作。顾恺嘉真心为他高兴。


    “但耐不住你不喜欢。你喜欢成绩玄学,人品存疑,一点也不规矩的。”


    “快十二点了,话不要那么多,睡觉。”


    孙天影还想说话,顾恺嘉背过身子不理他了。


    很不开心。


    但比之前,自己在和他相关的事上总是患得患失,已经好了很多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


    虽然,全都是遗憾。


    “半夜上厕所,我可能要把你喊醒哦。”


    顾恺嘉迷迷糊糊道:“嗯。”黑暗中,他的脖子被轻轻地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嫌这两公婆肉麻啊,已经没多少时间给他俩肉麻了


    第49章 倒影上


    第二天,顾恺嘉又陪孙天影在医院呆了一整天。


    他必须回去一趟,不能把工作全耽误了。


    下午六点半,喂孙天影吃完晚饭,他坐上6C,爬到第二层,上面奇怪地空荡荡的。


    天很阴,黑沉沉的,像在酝酿一场雨,窗外那些老旧的楼房、招牌,从自己眼前一点点掠过,像梦回他从未存在过的80年代。


    自己的脸浮在窗玻璃上。苍白而疲乏。


    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那一次,他俩见了面,就太好了。


    他可以陪自己吃路边摊,去二手书店选书,在咖啡馆坐一整晚,他俩可以骑自行车,从学校骑到昌平公园……


    大学了,也可以和他同居了。选一个在公大和政大之间的小出租屋,周末一起做饭,看书,追剧,旅行,上床。周一再回各自的学校上课。


    他俩错过的每一刻,自己都很想填补上。


    算了,已经过去了。


    孙天影大概要住一个多月的院,自己还得给他采购点生活用品。


    车停了。有个人走了上来。


    在空无一人的二层中,那人静静坐在了他后面。


    顾恺嘉没太在意,他脑子里只够存放一个人。


    今晚没陪着他,他会不会出什么状况:伤口突然失血?又被送去抢救?


    他会不会晚上偷偷弄点酒喝,在病房里大哭大闹的,然后给自己打电话?


    他需要什么东西,待会儿要列个清单,毛巾、沐浴露……


    一瞬间,顾恺嘉突然感觉很累很累,为了照顾他,自己几晚没睡好。孙天影一直在赶自己走,自己就是不走,现在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头抵在前面的座椅上,将大脑放空。


    车驶入市区,顾恺嘉转头,看见夹到的行人和高楼渐渐密集起来。


    突然,他发现,窗玻璃的倒影中,坐在自己后面两排的人,穿着西装,戴着口罩,背挺得直直的。


    很熟悉。


    他一晃神,那个人的影子动了动,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按了一下他身旁的停车铃。


    顾恺嘉抬起头,那个人低下头,两个人眼神撞到一起。


    黑色口罩上方,眼睛带着笑意,西装袖子下,右手空荡荡的。


    詹明致。


    他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后的?


    他在跟踪自己?


    詹明致自然地将手搭在顾恺嘉的座椅靠背上:


    “油麻地下吧。顾警官,陪我散散步。”


    高档西装和黑色口罩搭在一起,显得有些违和,但奇怪地,又很市井。


    顾恺嘉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毕竟是被跟踪了。


    奇怪的是,并不生气。


    他平静地答道:“我要在湾仔下。”


    “下一站下。”詹明致不由分说,语气甚至挺温柔。


    顾恺嘉顿了顿:“你不是从不出门吗?”


    “第一次出来,想出来散散心。和你散散心。”


    他的声音很轻,显得周围都安静起来。


    “和我?”


    “对,和你。”


    他们都没再说话。


    说完,詹明致抬起眼睛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美景。


    顾恺嘉也转头。


    在公交车上入夜,仿佛车是从白天驶向了夜晚,窗外的夜灯一盏盏点亮,快速划过时,像光的河流夹着公交奔涌。


    自己的左手被吊着,詹明致只有左手。彼此好像是对称的,有些滑稽。


    他俩的身躯很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倒影之间隔着一个窗棱,好似横着一个深渊。一个人在左上,一个在右下,一种逆转的镜像。


    他们在玻璃之中,默默凝视着对方,对峙着。


    第50章 倒影中


    “詹先生,”顾恺嘉望着玻璃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詹明致将口罩勾了下来:“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很高兴。”


    他很英俊,和孙天影不一样的英俊。不是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惊艳的人,但更厚重、更没有进攻性。顾恺嘉觉得奇怪的是,每次见到他,自己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快到站了,顾恺嘉站了起来。突然,一个急刹,他朝前一倾,詹明致左臂搂住他的腰,稳住了他。然后,下一秒,他凑近了,吻住了顾恺嘉的嘴唇。


    两个人短暂地亲了三秒。


    顾恺嘉愣了一下,把詹明致推开了。


    詹明致微妙地凝视着他的表情,像在观察化学实验的反应。


    “你没有生气?”


    顾恺嘉想了一下,摇摇头。


    顾恺嘉这辈子只和孙天影一个人接过吻,从初中到如今,吻过无数次。


    每次接吻,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孙天影要自己,自己也要他。


    但詹明致这个吻,没有欲望,甚至,有一种让人感伤的亲切。对方平静的假面下,似乎涌着一股暗流。顾恺嘉不太懂,又觉得,好像有些懂。


    “哦。”詹明致笑了,“下车吧。”


    他们像没发生那场事似的,一前一后下着楼梯。


    “除了他,谁吻你都不生效对吧。”詹明致的背影在自己前面,一瞬间显得很单薄。


    “我真的,很嫉妒你们。”


    顾恺嘉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但刹车声很响,人群和喧闹一瞬间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他们逆人群而行,仿佛觉得,和对方散步是很自然的事情,走一段路,两个人就要停下来等一等红绿灯,滴滴滴的声音,不停从对面涌来的、黑白黄混杂的面孔。四周的色块和气味朝他们扑过来,还来不及看、来不及嗅,就匆匆散去,仿佛身处按着快进键的电影。


    顾恺嘉一直在观察詹明致。对方走路非常挺拔稳重,但很多时候,又像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动作突然开始变得活泼轻盈,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两个人随便在街边小店吃了点东西,詹明致跟顾恺嘉讲了讲香湾这几年发生的奇案,还约他第二天一起旁听高院的庭审。顾恺嘉挺感兴趣,但想到自己明天在警局有事,还要照顾孙天影,就拒绝了。


    两个人来到中华书局油麻地分局。


    “顾警官应该喜欢看书?你第一次来,就一直盯着我的书架看。”


    “还好。”不算喜好,只要是和犯罪和刑罚相关的小说,顾恺嘉都会看看。


    他跟着詹明致走,被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架前。


    “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喜欢哪一本?”


    詹明致没有使用陀氏的香湾译名,顾恺嘉看着书脊上的“陶斯托夫斯基”,心想:他确实是内地人。


    “《卡拉马佐夫兄弟》。”


    “嗯,很符合你,顾恺嘉。你是阿廖沙,”詹明致道,“我最喜欢的角色,好得不真实的阿列什卡。”


    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家的小弟弟。纯洁,天真,善良,容易害羞的阿廖沙,他身上,充满未经考验的善意。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写出他经历考验的故事就去世了。所以,阿廖沙一如既往地纯洁,永远以天使的形象留存在了世间。


    顾恺嘉不喜欢这种未经磨砺的善良,在他看来,这未免太过脆弱。他其实更喜欢伊万,阿廖沙的二哥,伊万更加理智,一直在思考和探索善恶的边界。


    他答:“我不像他。”


    “不,你就是他,”詹明致说,“来拯救我这个伊万吧,阿廖沙。”


    詹明致的手指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书脊上停留很久,眼神凝然不动,随后,手指继续往左移,停下来,轻轻一拨,把《群魔》抽出来,他想了想,又推回去:“这一本里面没有你。”


    他的手指又轻轻点了一下《白痴》,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最终,他抽出了《罪与罚》。


    “这一本——你同意吗,男主角杀死一个很坏的,对社会无用的人。”


    “不同意。”顾恺嘉答得很快,书里给出的答案也是不同意。“男主角首先没过得了内心这一关。”


    “那我换一个最近的案例,换一个——完全过了自己内心这一关的案例。”詹明致道,“01年,张强为母复仇案,我知道这事有点争议,但假设:被张强杀死的人,曾蓄意杀死其母这一事实是真实的,那,你同意,不,同情凶手吗?”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那是对他产生最大震动的一桩复仇案。他甚至翻遍了法律条文,思考能为张强辩护的理由。


    “或者换句话:如果你遭遇同样的情况,但是,凶手没得到处罚,法律渠道被阻断,你会怎么做?”


    “我会继续——”


    詹明致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经预设:诉诸法律的渠道被阻断。”


    顾恺嘉陷入沉思,他会怎么做呢。


    比如,如果是姑姑被那样对待,自己会怎么做?


    自己的爱很深,恨也很深,没有对象能够承受住,所以,他必须压制住感情。


    他从不原谅恶行,但也不意味着自己必须去报复。


    选择不原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比如,对于网暴过自己的同学,他不会报复,但绝不原谅。


    对于张宇强这种霸凌者,他绝不原谅。


    其实,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不原谅林梁宇背叛,不原谅孙天影断联,也不原谅姑姑的隐瞒。


    虽然自己仍然爱他们。


    对那些不算恶人的人,那些本可以善良却没能做到的人,他总在想:每个人都是自己宇宙的星星,也有各自的复杂难言之处,不能按照他顾恺嘉的宇宙规则运行。


    但,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释放自己遭遇类似事件的仇恨和愤怒。


    “你会怎么做呢?”顾恺嘉沉默片刻,反问道。


    “我啊,”詹明致笑了一下,“我还在思考。我之前一直在和恶魔对谈,现在需要阿廖沙陪我找到这个答案。”


    这时,一对情侣在他们身后嘻嘻哈哈,把他们惊醒过来。情侣正以满架的书为背景摆pose自拍。女孩子比了个耶,小腿向后翘,满脸都是幸福。


    两个人看了看小情侣一眼,又对望了一下,仿佛都觉得彼此那番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对谈有点可笑。


    “我再带你去个地方。”詹明致将书推了回去,打了个电话。


    他声音很轻,说粤语的时候,仿佛变成另一个人的口音,更加厚重、悦耳而成熟。


    他挂掉电话:


    “走吧,我让庙祝帮我们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