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真相下
返回询问室时,顾恺嘉已经洗过了脸。
林梁宇的眼神一直追踪着他的脸,尽管顾恺嘉没有避讳,但灯仍然沉沉照下来,显出他脸上的阴影。
“他真的没有供出我吗?”林梁宇轻声问。
顾恺嘉摇摇头。
林梁宇露出一个微笑。
顾恺嘉很难判定,这微笑,到底是自嘲,还是释然。
“那,如今,这个棋局,根本没有意义了。顾恺嘉。——对了,你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我需要你解释,为什么梁刚的裤子上有轮椅润滑油。而且,汇报一下每日的行踪,因为你是在学校里拥有充分自由活动时间的人。”顾恺嘉道。
林梁宇听罢,想了想,笑了下:“你还是凭借物证接近真相了呢。”
顾恺嘉没回答。
他们面对面,都微微把头垂下来。
终于,林梁宇抬起头:
“算了,我输了,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吧。
顾恺嘉,从头到尾的故事。
早就该全部告诉你了。”
正如我的邮件中所说,我确实是因为看见你俩在一起而跳楼的,顾恺嘉。
其实,在主动结识你之前,我就有些开始处处做比较。谢老师老在我们班夸你,我也经常见到你一个人,挺直着背,仿佛看不起所有人似的,孤单地上下学,还经常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
我心想,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副拽样。是的,你一开始蛮招我烦的。
我是关注了你好一阵子,才决心和你交朋友的。
之后,就是那些你也知道的事了。
我主动和张宇强混在一起。
在这之前,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不懂爱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喜欢男生。然后,就立即遇到张宇强对我的,侵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谢谢你。我差点吐出来。
那时,我自甘堕落,觉得根本不存在爱这种东西。但,有一天,我恰好在城中公园,碰见了你们的约会。然后,我好奇地跟着你们,走到大象滑梯旁。
我的情绪崩溃了。
好比,一个人生活在臭水沟中,他以为,世界本该如此,结果,他一抬头,发现居然还存在一个乐园。亚当和夏娃在他们的乐园里。
一个什么都不明白,呆滞又害羞;一个什么都很明白,引导着另一个,但明显强忍着欲望。青涩地爱抚、亲吻,又不敢尝近在眼前的那只苹果。
见证这一切,我仿佛生了重病,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第二天,天晴了,蓝天白云。我来到了自家楼顶。
清晨,空气很清新,远处高楼吹过来的风,带着清晨独特的香气,远处的天空,一点浅橘,一点绯红,太阳即将升起。
小黑点似的人,上班的上班、买菜的买菜,晨练的晨练,忙忙碌碌,他们不用思考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漂浮在生活的水流之上,顺着水不自觉地流。
我迈出了第一步。下坠的时候,我的思维是空白的。其实,刚迈出那一刻,我已经后悔了。极度恐惧和惊悚揪住了我的心脏,心跳很快,眼泪和风刺得我无法睁开眼睛。三秒后,楼下的雨棚救了我。我落在软软的雨棚上,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尖叫,然后,又向下滑落,又落在另一个雨棚上。然后,楼下的黄葛树勾住了我的衣服,每一根树枝,都在拦住我,托举着,一点点,让我缓缓落向地面花坛的草坪。我手臂骨折,脸被擦伤。背部很痛,很痛,奇迹般地以最轻的伤存活下来。
我后来查到,跳楼而死的人,巨大的冲击力会让他的肝脏、心血管全部爆裂,骨头尽数粉碎,扎进肌肉之中。
我想,为什么上天要给我第二次的生命呢?
我本想之后做点什么,用第二次生命做点好事,来弥补我曾经的卑微、失败、嫉妒、平庸和自甘堕落。
但现实给我第二次重击。
父母把我送到了防卫技术学校。
他们也不算毫无人性,他们只是想在我上高中之前,快些纠正我的同性恋倾向。
我查了一下这所学校的情况,有些害怕军事化训练,但心想,这样也能摆脱张宇强对我的纠缠。我给父母提的条件是,我要一把轮椅,假装是残疾人,避开那些体能训练,他们答应了,多交了一些学费,让学校把我安排在一个单人间里。
我幸运地逃过了入学时的暴打。
我的房间隔壁是厕所,偶尔能听见男生聊天,当时,我知道,学校有个话题人物,不服从学校的任何规则。
我足不出户,只是见证着这里所有的暴力和传言。
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日复一日,我接受着药汤和电击疗法。然后一个人呆在那间小屋里,不和任何人接触。洗澡也和其他人避开。
有一次,一个教官,是的,梁刚,突然在我洗澡时闯进来,说我这样洗澡会不会很麻烦,需不需要他来帮忙。
我想逃出去,但他用手强制猥亵了我。
当时,我哭了,他还把我的绷带拆开,说:“你明明挺好看的,脸也没有毁容,怎么还拿绷带绑着呢?”
那天晚上,我受不了了。
梁刚把我恶心得要死,然后我想,我一辈子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又想起张宇强,想起父母。
最后,我想起从未伤害我,却让我嫉妒不已的你。
唯一对我好的人,却被我推开了。
我还是觉得还不如那次死掉就好。
我下床,坐在轮椅上,看着月光,一直流泪。
这时,有个黑影从窗子那儿晃了晃。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月光下,他的影子是黑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大概听见我的啜泣,他轻轻敲了敲我的玻璃。
我犹豫了一下,轮廓看上去是个少年,应该没有危险。
我想站起身,突然想起必须装作不能走路,就把轮椅滚过去,给他开窗。
一瞬间,这人的脸侧了侧,月光把他半边脸照亮,汗水把头发贴在脸上,英俊的脸,上扬的眼尾。
他露出一个笑容:“嗨!”
我吃了一惊。
——孙天影!
他也在学校里?!
我吓坏了,第一反应想捂住脸,但幸好,我想起脸上缠着绷带。
我想立即把他赶走,但他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了进来,双脚轻盈地落地,然后,毫不客气地绕着屋内走了一圈,说:“你怎么还有单间啊?”
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小包东西,朝我抛过来。
塑料袋刚好落在我的腿上。
辣条。虾条。薯片。
在防卫技术学校,零食贵得像是黄金,是用来“进贡”的。
越强的人,有越多的零食。
他一下子甩来三包。
参观完房间,他停在我跟前,蹲了下来,右手搭在我的轮椅扶手上,抬起头,凝视着我。
我有点怕,眼睛在绷带里眨了眨。但他明显没认出我是谁。
他体温很高,能感觉到T恤下面身体的热量:“你哭什么?谁欺负你?哪个教官?”
我不敢张嘴,怕他认出我的声音。虽然,我自作多情,他肯定记不住我。
我指了指喉咙。
“哦,你不会说话?”孙天影朝四周看了看,“你都这样了你爸妈还把你送进来,太不是人了——哪个教官欺负你,你可以画下来给我看,我最近正准备一个个收拾他们。欺负你的,我放在头一个收拾。”
我摇摇头,然后,指了指窗外,轻轻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意思是:
你要干什么?
“我啊。”孙天影笑了。
他笑起来非常英俊。
我透过你的眼睛重新看他,好像知道你为何喜欢他。
即便当时,我恨他恨得要死。
他说:“我去校长办公室给一个人打电话,但忘了他的号码。”
我听了,突然想到半夜,窗户前老是有个黑影飞过去。
原来是他。
我犹豫着,轻轻在腿上画了个爱心,然后打一个问号。
这意思是:给恋人打?
他居然看懂了,点点头,不自觉微笑了一下,这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表情:“是的。”
是你。
那阵子,我也每天也在想你。
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走错路,我们仍然会是朋友。
我好后悔。
“你有没有女朋友?”他问。
我听了之后,想起张宇强。
眼泪落下来,绷带湿了,黏在我的脸上。
他看见我哭,皱了下眉,别过脸,好像不适应别人动不动就哭:“分手了吗?向前看,世上人还多得很。”
他立即跟我讲了个什么笑话,我忘记了,但非常好笑,我又笑出了眼泪。
他眼睛朝上一抬,看我的反应,看见我笑,他也微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又突然明白,你为什么爱上他。
我又夹在了你们中间——但你们不知道。
见我不哭了,他很干脆地起身,打算走了,然后,想起什么,背过身,对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有事叫我”。
后来,他每一次经过校长办公室,都会和我打招呼,我要是没什么心情,就不会做任何手势。这时,他就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给我扔一包零食,然后蹿上去。
我要是做一个打电话的动作,他就比一个“等我”的手势,等到试着给你打完电话,就从窗户翻进来。
那段时间,我们俩聊了很多。
居然是他,成了我另一个“露水”朋友,你敢信吗?
我给他写字,他对我说话。
他好像对我的情绪化不太适应。我经常崩溃大哭。他不安慰,也不问为什么,坐在一旁等我哭完。
我写:“生命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他说:“每个人都在被碾压。”
但更多时候,就是聊很平常的事情,有关兴趣爱好,以后的梦想,未来的规划。我喜欢文学,想当作家,我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的痛苦当作素材,不然,很难直接去面对它们。他说,他想当游戏策划,以后打算去国外读这个专业,他还说,自己初中成绩忽上忽下的,就想去英国读高中,本来已经申请好了学校,但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就跟父母说,如果考上渝洲中学就留在渝洲。
他考上了,然后因为一些破事儿,被送进了这里。
我知道是因为联名信。
当时,我想报复他,并没有跟父母指出,霸凌我的,并不是他。
我很心虚,但幸好绷带遮住了我的表情。
他继续讲他的未来规划,他把你放进了他的每个未来里。
之前,我经常引导他聊一聊你。他总是笑一下,说“谈点别的吧”。
这一次,我坚持不懈地问你。他终于答应了。
他在纸上画出了你的样子。
一个椭圆。这是你的头。眉毛向内撇,看起来很凶,很不高兴,好像下一秒就要打人。眼镜后面的眼睛有点呆。其实你经常这么个表情,这还算抓住了神髓。头发是一堆瀑布似的线条,手脚跟火柴棍似的。你看见肯定生气的。
孙天影看上去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我就着这张纸,写:介绍一下?
他笑了笑:“他看着保守,实际上蛮疯的。想法很奇怪。小心眼,阴着坏,做事又是另一副样子。很有意思一个人。”
全是负面描述,我觉得有点好笑。哪个熟悉你的人,听到这些描述,能猜到是你。
但我有点嫉妒他享有了你特别私密的一面。
我在白纸上沙沙沙地写:脾气大,小心眼,你也喜欢?
他说:“喜欢啊,看他发脾气很好玩,逗他发脾气更好玩。”
这一刻,我又嫉妒你真的拥有了他。
我继续写:今天打通电话了吗?
他道:“没有。今天那个人我以为是他来着。声音有点像。白高兴一场。”
有一天,教官好像商量好了,要一起制服他。而且,那之前他刚好又组织学生反抗教官,教官琢磨着,这更应该管管了。
那一次,全校的氛围都非常恐怖。他被打后,在操场上躺了一天。大家出操、跑步,只能在操场上绕开他那块地儿。他就那么一直趴着。
一直到深夜,我听见瘸了腿似的、缓慢脚步声,一点点挪向厕所,知道那一定是他,就推着轮椅跟过去。
背对着月光,只看得到他的影子。
他在洗手池边,双手撑着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脱掉衣服,开始冲洗身上的血迹。
“为什么?”我把写好的纸拿给他看,“你要是不出头,什么事都没有。”
“你说得对,蠢货才出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孙天影伸出一条胳膊在水下冲着,已经全成了青紫色,“但这是个说不通道理的地方,只有我来当这个蠢货。”
我推轮椅过去,写:“需要帮你上药吗?”
他摇摇头,然后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还好。”
然后,时间到了那一天。他的命运,我的命运,真正坠落那一天。
梁刚第二次骚扰我。
当时,我半夜去了一趟厕所,似乎忘记关门,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有一双手伸进我的衣服……我一下子弹了起来,把梁刚吓了一跳,我看见梁刚,气疯了,扼住他的喉咙,和他一起滚到地上。
我们俩不停厮打,这时,突然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用热水壶重重翘了梁刚的头。
梁刚晕了过去。
孙天影喘着气,望向我:“你没事吧?”
我一直在哭。
他皱眉看着梁刚:“这个恶心玩意儿……你有没有什么工具?绳子之类的?”
我哭得说不出话,指了指柜子。
我挨在器材室旁,经常趁他们不在,从窗缝中弄一点东西出来。因为都以为我是残疾人,没有隐患,从来不被搜查。
孙天影翻开,拨开那把三棱刺,看到了绳子。他拿起绳子,将梁刚绑起来。“我把他绑在后山上,逼他辞了职再把他放出来。”
说完,孙天影拖着他走了出去。
我躲在寝室,越想越委屈、气愤。
为什么总是我遭遇这些事情?
为什么我老是遇到恶心的人?
为什么命运会这么对待我?
我受不了了,浑身像被愤怒和恨意燃透,我站起来,绕到了后山——我可以行走。
结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黑暗中,外墙路灯有一点点光线照进森林。
有五个人围在梁刚周围。
他们好像在打骂梁刚,梁刚的嘴被堵着,“呜呜呜”地温言细语,像在央求。
突然,其中一个人,瞥向梁刚的腰带,看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扯下梁刚的钥匙串,将其中的小刀一拨,飞快地往梁刚身上插了一刀。
大家吓坏了。
但有个人似乎很兴奋,他取下刀,又给了梁刚一刀。
有三个人站着不动。于是,这两个人对他们大声说什么,大概是怕被揭发,逼迫剩下几个一人上去捅一刀。
他们捅完人,都赶紧跑了回去。
我走进梁刚,我本来就打算杀死他。
梁刚看着我手中的三棱刺,眼睛圆争,含糊不清地不停央求。
我想到自己受到过的所有屈辱,狠狠的,深深扎了下去。
尖锐的头刺破了皮肤。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寒冷和燥热,一直发抖,像是患了疟疾。
但,我感到尖刺在心脏前进的一瞬间,我知道我杀死了一个恶人,突然,精神焕发,兴奋起来,我颤抖得难以自持。
梁刚嘴里在吐血,头慢慢、慢慢,垂下去。
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脑海突然清晰了。
杀人。
我杀人了。
我颤抖着,好热。又好冷。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然后,我别过脸。
有人。
那个人站在不远处的上山道上。月光刚好照亮他的脸。
孙天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并不惊讶,也并不恐惧,月光只把他那双眼睛照得更亮。
非常冷静。毫无感情。
一瞬间我俩目光交汇。好像冷兵器碰在一起。
然后,我们一直互相凝视着。
他静静地看着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也看着他。
他朝后退了两步,仿佛对我感到陌生,仿佛从此开始不认识我这个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呼了口气,心想,如果他说出是我干的,也没什么,反正我不想活了。
我把那五个人捅梁刚的小刀捡起来,连带着自己的三棱刺,走到后山背面,埋了下去。
我也不想让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被发现。
他们捅梁刚背后,应该也有他们值得同情的故事。
第二天,梁刚的尸体被发现,学校乱成一团。孙天影的老爸不知怎么过来了,孙天影把外套搭在肩上,在一团乱哄哄中打算出门。
看见我也推着轮椅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他愣了一下,神色有点奇怪,但还是走了过来:“跟我一起走吗?把你送到家。”
我摇摇头。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杀人犯。他居然还过来跟我说话。
“好吧,反正这事儿一出,大家没多久就解放了,”孙天影道,“有缘再见。”
随后,他朝两边看了看,将手撑在我的轮椅上,在我耳边低声道:
“放心
我永远不会
说出来的。”
“顾恺嘉,”林梁宇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温和的微笑,“这就是,全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