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落地之前 > 第74章【VIP】
    第74章 终极之辩


    真相终于大白。


    孙天影出狱,大概还需要两周时间。


    顾恺嘉把家当全部搬入了新房,准备等他出狱,和他一起住进去。他还购置了一些新出的游戏、孙天影喜欢的后摇乐队的黑胶唱片,还跟着B站视频精进了一下自己的厨艺,研究了好几个菜式,顺便做了些蜜月旅行的规划。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仍在承受着林梁宇说出真相那一刻的后遗症。


    像阴雨天的风湿,一旦念及,心中就难以抑制地钝痛。


    孙天影啊,即便自己和他纠缠了这么久,还是以为,他是个被宠大的公子哥,内心冷淡、不负责任、事不关己,还最擅长借刀杀人。


    在快要复合那晚,自己仍隐隐担忧着,觉得,他毕竟还是太轻盈,自己终究抓不住。


    然而,在林梁宇道出真相的一刻,顾恺嘉不自觉地仰头,想望向天空,仿佛,在孙天影真正坠落之前,自己才彻底地、完全地了解他。


    也真正看到了——他的灵魂。


    他在整理孙天影夏日的衣物时,看到对方仍保留着初中借给自己穿的那套衣服。


    顾恺嘉将这套衣服洗干净,挂在新房外的晾衣架上。


    衣服在阳光下轻轻摆动,背后,油亮亮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在白T恤和黑色工装裤后面,一闪一闪。


    时间好像回到十三年前,两个人,在期盼着另一个甜蜜的假日。


    一周后。


    专案组带林梁宇指认了埋藏凶器的地点,挖出了那一串带着小刀的钥匙和三棱刺。验证指纹后,对袁野、肖睿等五人实施了抓捕。


    梁刚案终于真相大白。


    林梁宇案的审讯工作,自此进入尾声。


    收尾阶段,林梁宇希望能再见顾恺嘉最后一面,总局批准了。


    这毕竟是这个“杀人魔”最后的愿望,而且,顾恺嘉算是林梁宇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这次会见,也算是总局工作的一个句点。


    他俩会面这天,两案的专案组成员,都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这场最后、最终的“对峙”。


    室内,林梁宇和顾恺嘉面对面坐着。


    室外,刘轩和温阳阳贴着玻璃,他俩都很难想象,这桩扑朔迷离、震惊全国的大案,是以这种平静的方式迎来尾声。


    他俩看着审讯室内的两个人,像看一幅中世纪油画。


    林梁宇的脸在灯光下,眼睛低垂,顾恺嘉身着警服的背影,端正而威严地对着玻璃外的人。


    “顾恺嘉,”林梁宇终于开口,“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啦。”


    顾恺嘉点点头。


    “事到如今,”林梁宇道,“我想告诉你,我从未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过。”


    “是吗?”顾恺嘉面色不变,“为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真的,无法再尊重‘人’这种生物,”林梁宇道,“我觉得,处决人命,是可以交到一些更有道德、更懂什么是‘正义’的人手中。”


    “林梁宇,”沉默片刻,顾恺嘉轻轻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公众的态度,可以代表我是否正确,”林梁宇道,“他们几乎都支持我。因为,我做的事情,本质上确实是道义的。”


    确实,事到如今,公众仍然对他非常同情。顾恺嘉知道,自己既是“公众”的一员,也是林梁宇的朋友,他知道林梁宇的所有故事,甚至,比公众更抑制不住对他的同情。


    但如今,自己代表的不是顾恺嘉,而是警察,或者,法律。


    “你瞧不起公众,说他们是乌合之众,却拿公众作为尺度,来判定自己的行为是对的?”


    众人在外屏气凝神,心中都想:好厉害的反将一军。


    “他们当然是乌合之众,”林梁宇微笑,“但朴素正义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我的行为,满足了每个人心中最朴素的正义。”


    “每个人心中朴素的正义,的确是一种尺度。但,正义不能交给大众来定义。这好比法制公正被舆论牵引——要是由全民投票来决定你是否无罪,我想,你应该会被无罪释放吧,”顾恺嘉道,“但是,正义不只是朴素的,正义是复杂的,正义是需要——”他想了一下措辞,“进步的……用这种方式处理恶行,你……并不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成为英雄。”林梁宇道,“但我处死了恶人,对世界有了一点微小的贡献,还有,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笑了笑,“做过这些事,我就不再平庸了,顾恺嘉,我终于不是跟你比起来,那么卑微、懦弱的人。”


    顾恺嘉望着他,轻轻摇摇头:“林梁宇,靠杀人来铲除恶,在我看来,仍然平庸,而且卑琐。”


    林梁宇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


    顾恺嘉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林梁宇仍没回过神来。


    “你要听吗?”


    林梁宇这才清醒了,点点头。


    “我的师傅,邹老师,”顾恺嘉道,“是个默默无闻的老民警。在派出所呆了十三年。他遇到过很多案子,什么样的都有,但,有个案子,是他最骄傲的。他老拿来跟我讲,当时,我只觉得,这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讲给我听。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个案子很小,也很简单:一名宝马车主车上有了一道划痕,他查监控的时候,发现一个小男孩在他车旁来来回回过很多次,手上似乎还有动作。男孩说,自己并没有划车,但男孩的父亲还是赔了钱。这本来是个很小很小的事情。但我的师傅,他一遍一遍地调取监控,一遍遍地仔细看宝马车的划痕是在什么时候造成的,他花了几十个小时,终于发现划痕在开进停车场之前就存在,帮男孩洗清嫌疑。后来,车主也给他道了歉,退还了钱。这事可能改变了一个小男孩的一生。我不想说什么他很伟大,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平庸而卑琐的人,这是个很小的事,他可以不用管,因为这件事根本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功勋,也不会有任何回报,但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还一个小孩清白。我想,他把这个世界改变了一点点。”


    林梁宇没回答。


    顾恺嘉道:“杀死恶人,能改变什么呢?甚至连威慑作用都没有,大多数恶人都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也不会觉得你处决恶人这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我至少,能让他们不要再作恶。”林梁宇道。


    齐丰渔案中,背后那个真正“杀人”的人。那个以助学为名侵犯女童的人。张宇强这种,不会因霸凌付出任何代价的人。


    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我一开始甚至心里都觉得解气,所以,我心里的朴素正义也在认同你,”顾恺嘉道,“但我,终于想出了能够回复你的这个回答。”


    “你做的只是利用资源,轻而易举地用最简单、最能煽动大众的方式,去做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杀人艺术。但是,我心中,真正的正义,是一点点付出努力,去做一些正义的事情,可能,没有任何人知道,可能,没有任何回报,也可能,推送不了目之所及的改变。”


    顾恺嘉想起了自己的师傅:“比如,改变一种错误的社会框架,让它不放过更多坏人;让法律一点点完善,让它有益于更多人,永久地解决大多数人的问题,而不是自我陶醉——但或许,这真的要默默无闻,一点点做成,不希冀自己的那点努力在有生之年被看到。我更佩服这样的人,他们才不是平庸、卑微的人。”


    林梁宇哽住了,他彻底地低下了头。


    当时,在香湾,自己倾诉了那么久,顾恺嘉一句也不回答。


    原来,他要等着彻底想明白,一下子把自己击败。


    他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果然不是平庸的人,顾恺嘉。”


    “不,”顾恺嘉很温柔地回望着他,“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很在乎普通、平庸。”


    “可能是吧,”林梁宇也微笑着,“平庸的恶,是最多的,所以,最最让我讨厌:那些看见霸凌却不敢阻止的人,那些因为害怕权威不敢发声的人,那些——你知道的,在防卫技术学校里,孙天影做了什么,其他人又是如何对待他的。一个英雄,在需要的时候,大家服从他,在他坠落的时候,大家嫉妒他、出卖他。这些——丑陋的人。当然,还有,当时的我,被张宇强逼迫后就选择欺负你的我,”林梁宇说到这里,嘴唇颤抖着,“你……能忍受当时的我吗?”


    “我怪过你一阵子。”顾恺嘉道,“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我也做过很多平庸的糗事,你也只生我一阵子的气,然后就原谅我了。我们俩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朋友之间,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顾恺嘉仍然很温柔。


    林梁宇看着顾恺嘉的脸,流下眼泪。


    “对不起。”顾恺嘉眨了眨眼,仿佛不能承受对方的泪水,“我说了那么多大道理。如果我遭受了像你那样多的苦难,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没有,”林梁宇似乎控制不住,“我让你面对的……也很多。”


    我故意让你心爱的人被当作杀人犯,只是看看你们两个,普通、狼狈的模样。


    可能我见证你俩是什么样的人后,太过,于心不甘。


    你们太不普通了,所以我想看你们坠落下来。


    但你们,并没有进入圈套,也并没有被打倒。


    普通狼狈的,还是我。


    “我以为孙天影被冤枉,会憎恨世界,会报复很多人,违背约定,把我卖掉,但你们俩,我发现——”他摇摇头,笑了,把后半句咽下去,留在心中。


    在这个世界,不被摧毁总是很难。


    但人总可以选择不被摧毁。


    林梁宇。


    世界没对得起你,你也没对得起自己。


    “这个棋局,你赢了,顾恺嘉。”


    “他,也赢了。”


    林梁宇在满脸的泪水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谁也没有赢。”顾恺嘉道。


    林梁宇望着顾恺嘉,这一刻,他那副坚硬的面具破碎了,他又成为初中时那个脆弱、敏感又善良、天真的人。


    时间到了。


    民警走了进来,林梁宇起身,被他们押着,走了出去。


    他俩的眼睛都没移开对方。


    此时,两人一内一外,隔着询问室的玻璃窗。像在香湾的公交车上,倒影互相重合,眼神彼此凝望。


    “祝福你,顾恺嘉。”林梁宇微笑着,努力在束缚带下,举起唯一的一只手,“再见。”


    好希望我能重新活一次。


    好好赎回我此生的罪孽。


    顾恺嘉也举起手,轻轻道:“再见。”


    旁观的警察都没有说话。


    顾恺嘉走出询问室,和所有警察站在一起。


    林梁宇的背影在走廊处,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走出走廊,一瞬间,天光突然全部照在林梁宇的身上。


    顾恺嘉恍惚地以为,林梁宇在这一刻,真的被上天完全原谅了。


    如果真的有来世。


    我希望我之后仍然在你身边,不要让你一个人,孤独地坠入深渊。


    这是顾恺嘉亲眼见到林梁宇的最后一面。


    虽然林梁宇知道,自己注定踏入刑场。


    但当他踏出走廊,看见天光——自己终将死亡的宿命,突然有了实感。


    天这么蓝,空气这么清新。


    他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初二那个暑假,他和顾恺嘉一起去河畔玩的一天。


    太阳很烈。他俩也不知道在干嘛,走得匆匆忙忙,身上忘了带钱,甚至忘了准备点吃的。


    走到中午,日头更盛,触目所及是荒凉的郊区,连个小卖部也找不到。


    两个人饿得要死,突然看到有铁路旁的一家独户,在门前的小菜园里栽了一些豆角,油绿绿的一条条,风吹过,挂在上面摇晃着,像一串绿色的风铃。


    林梁宇用胳膊捅了捅顾恺嘉:“去摘一点吃,我真的饿死了!”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这时候,他的肚子咕地叫了叫。


    林梁宇笑着看着他,顾恺嘉很不好意思:“那就——吃一点吧。”


    他们一人摘了一把,平房里一个穿白背心的老头追出来了,一边追一边骂。两个人沿着铁路飞奔,直到把那个老头甩在后面。


    跑得太厉害,他们更饿了,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开始吃豆角,吃着吃着,越嚼越不对劲,嘴巴开始发麻,然后有点反胃,两个人头晕目测,一直吐口水。


    吐完了,抬头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两个人又大笑起来。


    顾恺嘉擦了擦嘴唇:“果然,我不能做坏事,一做坏事就会得到报应。”


    “呸!呸!”林梁宇继续吐了两口,“你要是老这么想,活得多累啊。”


    林梁宇如今想到这事,望着明媚的天,笑了笑。


    我发现,你一辈子,都是这样活的。


    你不允许自己一点点小的不道德。


    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的本性,后来发现,是你对自己的要求。


    我真的希望你能轻松些。


    但或许,世界上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


    但我真的希望,不要在每一件事上,让自己承受那么重的压力。


    可,这是我恨你的事,也是我爱你的事。


    希望你去享受——


    我们那次旅途中波光粼粼的河水;我们俩下山时,害怕彼此摔到而牵着的双手;我们在河边静静坐着,鱼跃出水面又落入,那一刻绝对的静谧。


    这也是我在这黑暗的、人生的浊流之中,真正享受的片刻。


    祝你拥有,那种毫无意义的、美好的、漂浮在沉重的人生之上的时刻。


    再见。顾恺嘉。


    最后,祝你们幸福。


    你们是真正配得上彼此的人。


    最后一次会见孙天影的,是温阳阳和小易。


    孙天影立即明白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扬起眉毛,露出一个“我懂了”的微笑。


    温阳阳心情愉悦,但咳了两声以示稳重,“大英雄啊,我们听完了你全部的事迹。你目击了犯罪现场,但是,觉得嫌疑人蛮可怜,所以没把他供出来,是不是?但!是!你作为警察,违背了法律精神,对此予以批评!”


    孙天影沉默了一下:


    “那个人……被抓了?”


    “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易世俊心情轻松,揣着双手。


    “一个不会说话的残疾人,”孙天影道,“属于可以轻判的条件吧。”


    温阳阳没有回应他这句话,轻声道:


    “那个人是——


    林梁宇。”


    “嗯?”孙天影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皱眉想了想:


    “搞错了吗?那个人坐轮椅——而且是哑巴。”


    温阳阳叹了口气: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林梁宇——”


    孙天影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同学。


    记忆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记得,月色中,这个人眼里闪闪发光的泪水。


    记得他写:


    生命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


    “所以,你不交代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温阳阳道。


    “因为我不想。”孙天影道。


    “你是——同情他吗?”温阳阳轻声道,“同情到自己被抓了也不想把他供出来。”


    孙天影摇摇头。


    然后,陷入沉思,将手搁在桌板上。


    “没那么高尚。我只是——不想说而已。”


    我知道这违背法律原则。


    杀人是有罪的。


    这个人受了很多苦。


    他在落泪。


    我就是不想说。


    我也不会说。


    “嗨,”温阳阳叹了口气,“物证已经对上,你没多久就可以恢复原职了。话说,这个学校毁了多少人,你居然没留下什么阴影,看着还挺健康的。”


    “你在开玩笑,阳阳。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留下阴影的。”


    孙天影露出一个微笑。


    孙天影被释放的那天,警车把他从看守所直接接到了总局。


    渝州空气纯净,蓝天白云。一路阳光灿烂。


    “恭喜小孙!”“恭喜恭喜!”“欢迎孙队回归!”王局、熊队、刑侦总队的同事,南滨区重案队除顾恺嘉之外的人,全都在总局迎接他。重案队新来的女孩,还给他献上一束捧花。


    “他人呢?”在大家郑重欢迎和寒暄后,孙天影轻声问温阳阳。


    顾恺嘉不可能没来。


    “在公园里等你。”温阳阳神神秘秘地道。


    刚踏入公园,就看见一个穿着执勤服的高瘦身影。


    顾恺嘉正背对着他,站在廊桥边上,望着湖水。


    快要到盛夏,天气已经微微燠热。


    阳光之中,像有校服衬衫、可乐和吻的味道。


    清风吹过,绿色的湖泛起粼粼水波,也像那一日三亚的海浪。


    感觉到他来了,顾恺嘉转过身。半年来,他也憔悴了不少。


    他们俩并没有一下子朝对方冲过去,而是怔怔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然后,下一秒,孙天影快步走上前,顾恺嘉也走过来。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顾恺嘉道。


    对不起,我曾经对你有过那么多不信任。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对不起。”孙天影道。


    让你等我那么久,让你担心那么久。


    因为我不想说出这件事,让你——痛苦了那么久。


    他们默默无言地拥抱了很久,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然后,松开对方,彼此互相望着。


    除了对不起,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他们生怕这还是一场大梦。


    嘴唇碰在了一起。


    好像,这一次,终于可以是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