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舞弊案
但终归是来不及了。
待他赶到大殿之外时,朝堂之上,李琅月手持科举试卷,对着皇帝和百官众臣的面,凛然厉喝道:
“微臣李琅月,携科举舞弊之卷,状告左相裴松龄,伙同吏部、礼部多为官员以权谋私,徇私舞弊,泄露考题,替换试卷!”
“科举乃我朝选贤之大计,此等欺上瞒下,祸乱朝纲之举,请陛下下旨严查!”
裴松龄完全没想到,李琅月会背弃他们的同盟,在朝堂之上如此背刺于他!
裴松龄想不明白这么做对李琅月有何好处,但如今众人在侧,他也只能强作镇定。
“公主直言本官舞弊,可有何证据?”
李琅月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堆厚厚的文书上呈至御前。
“科考之前,裴松龄先是构陷李进甫和礼部,随后将礼部的人全部替换成自己的。”
“之后,将微臣原定的考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泄露出去,让一干不学无术的纨绔得以提前准备。”
“微臣无奈,只能临场将考题替换为‘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谁知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替换上收的卷子!”
“公主如何证明,这些卷子都是被替换的?”御座上的李宣发问。
“此次科考所用答卷,微臣均事先让人用紫瑾水蒸煮过,并一一钤盖了专用的编号暗印,科考结束后,没使用的空白试卷便全部销毁。”
“可是微臣在批阅卷子的过程中,发现有些卷子根本未用紫瑾水蒸煮过,卷上文章与作者本人实际才学也大相径庭,陛下一查便知!微臣亦可当庭呈现!”
李宣原本准备让身边服侍的太监,将烛火递给李琅月。然而抬眸的瞬间,却望见了大殿之外风尘仆仆赶来的沈不寒。
“沈不寒,你进来,给公主递火。”
沈不寒机械地抬起腿脚,迈过大殿的门槛,走到李宣贴身大太监的跟前,接过了烛台。
这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宫中马不停蹄地狂奔,沈不寒推翻了他先前所有的猜测。
李琅月此次知贡举,不是为了拉拢百官为她造势拒绝和亲,而是要借这次知贡举,请君入瓮,让那些老狐狸全部露出尾巴,掀了这个污秽不堪的大昭朝堂。
他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沈不寒捧着烛台的手有些微微地抖,李琅月伸手轻扶了一下沈不寒的手背。
一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沈不寒手背上的肌肤,传到李琅月的心底。
但李琅月知道,她没有退路。
“沈大人可托好了,莫让烛火把卷子烧了。”
李琅月将卷子一一抽出,放在烛火上炙烤。
部分卷子开始泛起紫色,而有一些则保持原色不变。
“陛下请看。这些变成紫色的卷子,都是考生在考场上老老实实答出来的,而这些没变色的,都是科考结束后才替换的。”
“沈不寒,把公主手中的卷子呈上来。”
沈不寒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将烛台交还给随侍太监,接过李琅月手中的卷子。
李宣接过那些卷子,下面的群臣全都屏住了呼吸。
礼部和吏部的人自是有些乱了阵脚,朝中其他请托了帮忙舞弊的官员也是冷汗涔涔,纷纷偷瞄百官之首的裴松龄。
裴松龄倒是沉得住气,只是望向李琅月的目光如鹰隼般锋锐,他对着李琅月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一些什么。
只是好像惋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李琅月。
“裴爱卿,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裴松龄闻言,出列跪下,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不见丝毫慌乱:
“陛下,定国公主既以知贡举为条件答应和亲,却又临时将科举策问改为‘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擢拔的净是一些不同意和亲的举子。”
“先不论定国公主是何居心,公主声称科所用试卷都用紫瑾水蒸煮过,留有标记,可为什么在阅卷之时不直接提出?反而要在揭榜当日临时换榜?
“焉知卷子不是公主自己换的,这一切不是公主自导自演?”
裴松龄此言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附和,指责李琅月选这么一个策问题目简直是别有用心。
“公主,微臣知道提议派遣公主前往西戎和亲,或许得罪了公主,但公主也不必借着小儿参加科举的由头,如此构陷微臣吧!”
光禄寺卿已声泪俱下地下跪,满脸无辜悲戚之色。
“德昭,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宣望向李琅月。
李琅月却只是看沈不寒,眉眼盈盈如雾染春山。
“我知道,人在你的手上。”
李琅月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沈不寒能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沈不寒攥紧双拳,又无奈地松开。
他竟然也是她精心设计的一环,手掌翻覆间,成了不得不咽下黄连的哑巴。
李宣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二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沈不寒,你可有话要说?”
“有。”
沈不寒对着帝王下拜。
“科考之前,不少举子不满公主与奴婢知贡举,在平康坊及圣都各大青楼酒肆大放厥词,诋毁朝廷,奴婢便派出凤翔卫,对这些狂妄自大的举子略施惩戒。”
“奴婢在查办闹事举子时发现,在平康坊的千香楼,户部侍郎严茂礼之子严晦纵酒狎妓,对一干妓女扬言必定登科,科考策问必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并当场写出策问,供众妓赏玩。”
“奴婢因是公主通榜,故而知晓考题,知道必是题被泄露了出去。”
“但兹事体大,奴婢不敢宣扬。只将严公子的策问收入凤翔卫中,并请公主更换了考题。公主怕再生纰漏,这才临时在考场上换了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题目。”
“那策问呢?”李宣问。
“奴婢现下便可差人将证人和证物取来。”
李宣挥手:“那便快去。”
“是。”
沈不寒起身,眼前有些发晕,再抬眸望向李琅月的时候,李琅月神色自若地对他颔首。
严晦是他吩咐千香楼的妓女将人下药灌醉,并设法套取了这么一份证物的。
这是他为她留的一张底牌和后路。
如果科考之后,严茂礼仍旧不肯在和亲一事上为李琅月说话,这份证物,足够他威胁严茂礼,甚至是半个裴党。
沈不寒和他背后的凤翔卫,专司构陷罗织之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举世共知。
沈不寒不怕李琅月看到自己如此卑鄙无耻,阴私不堪的一面。
但他完全没想到,这份证物,是被这么用上。
沈不寒去取证物传唤证人的时候,严茂礼坐不住了。
“小儿既然参加了科考,要获取小儿笔记伪造一份证物,收买几个妓女并不是难事,还望陛下明鉴!”
严茂礼还欲再狡辩,刑部尚书李宗源出列正色道:
“本官奉劝严大人不必再垂死挣扎了。”
李宗源从怀中拿出一份试卷:“令公子被替换下的原卷在本官这里。”
李宗源身为刑部尚书,是众所周知的铁面无私一根筋,不管是谁想求情走后门,通通不好使。
“令公子不知将那份策问演习了多少遍,上了考场连换了题目竟也不知,还原原本本地将‘王土王臣’之议默了上去。”
“这历朝历代和亲公主若是地下有知,其英魂怕不是得联合起来攻城略地,贡献王土了?”
李宗源平时是个极为严肃冷漠之人,猛然间讲这么一个冷笑话,让在场不少人都生出汗毛倒耸的恐慌。
裴松龄饶是再淡定,额间也不自觉地生出了细汗,不敢置信的目光在李琅月和李宗源的身上反复逡巡。
李宗源虽是众所周知的铁面判官,但他也是李进甫的族弟。
先前李进甫和李宗源都是力主派遣李琅月前往西戎和亲,这二人一向极力反对宦官专权,又与沈不寒不睦已久。弹劾李琅月和沈不寒的折子,李进甫可没少上。
李琅月知贡举后,李进甫随后便被扣上舞弊的帽子下狱抄家,但凡是个混官场的都看得出来李进甫倒台背后是李琅月和沈不寒的手笔,李宗源怎么还会帮李琅月?
思量至此,裴松龄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大的陷阱。
他好像小瞧了李琅月……
李琅月早就不是六年前,只能跪在宫门前苦苦哀求皇帝开恩的李琅月了……
她若是真的不想和亲,根本就不必回来,更不需要他的帮助……
裴松龄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李宗源举证舞弊的那一刻起,李宣一直收敛着的眸光,陡然间变得凌厉非常。
帝王不怒自威的低眸抬眸间,便能让人的血肉片片零落。
“查!这朕狠狠地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给朕一起查!”
三司会审,那就是大案了。
是不掉几颗脑袋,不流放几个家族都说不过去的了。
“李琅月,朕命你为特使,亲自带领三法司一起查案!可便宜行事!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的眼睛里容不下这些沙子!”
“微臣谨遵圣命!”
李琅月望向大殿外,有丝丝缕缕地阳光射进殿内,映照着起起伏伏的尘埃,落在取证归来的沈不寒身上。
这六年以来,他们每一次的相逢,好像都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中,每一寸呼吸都是风刀霜剑。
她很久都没看到,他沐浴在干净明媚的阳光下了。
大道青天,他们都蛰伏太久了,终于……
六年了,终于迎来一个坦坦荡荡的机会了。
李琅月的唇畔方才漾起一抹笑意,随即便被压了下去,变成寒光出鞘的剑。
这个舞弊案,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开始。
终于到了那些虫豸一一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第25章 别远山
顺宁二年的科举,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足以青史留名。
这一年的主考官,是即将去和亲的定国公主,是国朝创科举以来,首次由女性担任主考官。
这一年的科考策问题,与经史诸子无关,仅仅是一首五律咏史诗中的一句话。
但更加石破天惊撼动寰宇的,当属这一年科考后牵出的舞弊案。
大昭朝中有两党,一党以左相裴松龄为首,一党以右相李进甫为首。
科考前,右相李进甫被曝出,暗通礼部,欲在科考中只取士族,不取寒门。右相被收监入凤翔卫诏狱,礼部整体大换血。
所有人都以为右相要倒台了,以后便是左相一党独大。
谁知,科考结束后,定国公主检举左相裴松龄,伙同朝中多名大员,在科考中落下舞弊之实。陛下震怒,下令定国公主李琅月率领三法司彻查,右相李进甫被无罪释放。
朝堂之事,旦夕间,便是翻云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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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琅月带着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冲进了裴松龄的宅邸。
“查,给本宫狠狠地查!每一寸空隙都不能放过!每一寸土都给本宫翻过来查!”
李琅月一声令下,她带来的人便开始动作了起来,丝毫不留情面地闯进裴府的后院,将裴府上下老老少少全部驱赶到前庭,裴府房里的东西全部被一箱一箱地往外搬,有裴府的人想要伸手阻挡,被官差无情地推倒。
不只是房里的东西,裴府的花草全部被连根拔起,所有的匾额全被砸落,就是后院池塘里的水都让人一分分抽干。
“李琅月!你太过分了!”
裴松龄的嫡女裴姝从来没受过这等气,被一群身形魁梧的官差收了妆奁衣裙,还要被粗暴地押到前庭,是她此生受过罪大的屈辱。
“就算我父亲帮着舞弊也远没有到抄家的程度!岂容你一个要和亲的公主在我裴府胡作非为!”
“裴小姐,你不会还做着你的皇妃梦吧?”
李琅月走到不断挣扎的裴姝跟前,她淡淡地抬手,却猛然捏住了裴姝的下巴,痛得裴姝惨叫一声,只觉整个下巴都要碎在李琅月手里了。
“你也是可怜,陛下不过是利用你罢了。皇上与皇后情深意笃,请你去宫中吃了几顿饭,不过是为了让裴松龄那条老狗放松警惕,你竟真的以为得了陛下的芳心了?”
李琅月说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钉,往裴姝心里扎。
“实话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陛下都觉得恶心。”
“你……你说什么……”
裴姝的一双美目变得猩红可怖,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每一个字。
在她眼里,赵蕙宁不过就是一个卑贱的宫女,不仅年老色衰,还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样粗鄙的俗妇,不过是占着和陛下昔年的患难情谊才能窃居后位。
她出身河东裴氏,是当朝左相的掌上明珠,她的家族有声望权势,她自己则是才貌双绝,只要能获得陛下青眼,她早晚能将赵蕙宁取而代之。
可现在,李琅月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李宣对她偶尔流露的体贴关心,竟全都是算计……
李琅月捏着裴姝下巴的手稍稍用力,就将如木偶一般的裴姝整个人甩在了地上。
“公主,在裴松龄书房后面发现了密道,密道的门是锁着的。”
“那就砸开。本宫说了,就算把这裴府拆得稀巴烂,也不能放过任何地方。”
李琅月的声音并不大,但那眼神凌厉如刀,只要对上一眼,就能教人魂胆俱裂。
前来禀告的官差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赶紧带着人抄着家伙去砸密道了。
“公主办案的风格……很像一个人。”
李琅月身旁的大理寺少卿郑秉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郑少卿是想说,本宫行事,很像沈不寒?”
“公主果然洞若观火。”
郑秉武也是稷下学宫出身,算是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师兄。
这些年因为查案的缘故,与沈不寒打过不少交道。
起先,郑秉武极其瞧不上沈不寒和凤翔卫查案时的野蛮阴狠的作风,那根本不是正常的司法流程,就是罔顾律法,屈打成招。
沈不寒简直就是无恶不作的劫匪,带着凤翔卫的人和蝗虫一样闯进别人的府邸中打家劫舍,将无辜良民绑回凤翔卫刑讯逼供。
直到郑秉武将每一个案件都追踪下去,竟然发现沈不寒虽然行事时有极端之处,但却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也从未放走过一个坏人。
清白之人自会无罪释放,罪孽之人也绝不姑息。
如今,李琅月这地狱阎罗一般的作风,和沈不寒几乎一模一样。
“公主别多心,微臣这番评价,没有恶意。”
郑秉武解释道:“世人都说沈指挥使办案时手段阴毒,可那不过是不知情者的一叶障目。微臣作为司法中人,由衷钦佩沈指挥使慧眼如炬,也自是相信公主此番作为,定有公主的道理。”
正如裴姝所说,按照裴松龄如今的罪过量刑,的确还没到要如此抄家的地步。
每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家族背后,都藏着无数见不得人的猫腻。郑秉武确信李琅月这般大动干戈的背后,为的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科举舞弊案。
“郑少卿谬赞了。要论关系亲疏,少卿是本宫的师兄,而沈大人是本宫唯一的嫡亲师兄,关系更近一些,做事风格自然也更像一些。”
郑秉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当年,稷下学宫有关沈不寒与李琅月的传闻,郑秉武也听过不少,甚至李琅月和沈不寒于论道场上惊动了先帝的激烈辩论,郑秉武也有幸现场观摩过。
传言李琅月与沈不寒为状元之位势同水火,李琅月知贡举请沈不寒做通榜,也是为了报当年屈居榜眼之仇。
但作为刑官的直觉告诉郑秉武,事情一定不会是众人传闻的那般。
耳听眼见都可以为虚,只有心,才是实的。
“喏,说曹操曹操到。”
郑秉武朝府门的方向撇了撇嘴,李琅月朝郑秉武指的方向望去,一身紫金蟒袍的沈不寒,带着人闯进了裴府。
“沈大人。”
李琅月率先开口:“科考舞弊案,陛下交由本宫和三法司处理,就不劳沈大人带着凤翔卫来凑这个热闹了。”
“如果奴婢,偏偏要凑这个热闹呢?”沈不寒手握洗雪刀,竟是寸步不让。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郑秉武很自觉地往一旁退了几步,他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可是李琅月根本没给郑秉武这个机会。
“郑秉武,把人请出去。”李琅月毫不留情地对郑秉武下令,“否则,你这个大理寺少卿也可以不用做了。”
郑秉武与沈不寒这些年也积攒下了一些交情,但发话的可是公主,拿头顶的乌纱帽威胁他!
“沈大人……这桩案子,咱们就先退两步?先交给我们大理寺?”
郑秉武用试探的语气和沈不寒商量,还不停地给沈不寒使眼色,给沈不寒对口型。
那口型是:
“有什么事情想知道我回头告诉你,你现在先给老子回去——”
但沈不寒压根就没理会郑秉武,将郑秉武往一旁大力一拨,直接来到李琅月面前。
“这桩案子,差不多就行了,你根本就无法置裴松龄于死地!”
“科考一事,公主若实在要个公平公正,黜落这些舞弊者便可!他们自知理亏,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闹到陛下跟前,而公主拿住了他们的把柄,他们也不敢在朝堂上给公主不痛快!”
“可如今舞弊之事捅出来,公主若死咬着不放,那些人必然鱼死网破!”
沈不寒双目赤红,望向李琅月的眼神中尽是悲哀。
当年,他还是监察御史的时候,也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将搜集到的罪状呈至御前。
可结果是,鱼死了,网还是那么坚不可摧,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鱼死网破?”
李琅月的睫毛在她白玉般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幽深的瞳孔里翻腾的尽是寒意。
“只可惜,本宫一个即将远嫁和亲的公主,会害怕得罪他们吗?”
李琅月望向那群被官差押在前厅,被森然刀剑吓得瑟瑟发抖的裴府家眷。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本宫是刀俎,他们是鱼肉,该他们向本宫跪地乞怜!他们该为他们曾经一手遮天做过的所有事情忏悔!”
李琅月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将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寒冬,终于散发出的点点春意全部凝结。
沈不寒还想再说什么,大理寺的官吏抬着一连串的箱子,小跑着到李琅月跟前。
“公主,找到了!这些都是从裴松龄的密室里抬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好的,我们德昭要开始亮屠刀了
第26章 朝中措
那些灰扑扑的箱子全部积着土,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沈不寒你记住,你这个通榜,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空壳架子,只因我为报昔年科考被压一头之仇而存在。科考结束了,你的使命就完成了。”
“从此之后,这个案子,以至于本宫接下来要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李琅月这话说得决绝。
决绝得与六年前,沈不寒在城门外甩开她时一样,字字诛心。
李琅月说,从此之后,她要做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沈不寒没有关系。
可她要做的事情,与他,就根本不可能脱得开干系。
******
一桩科举案,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没日没夜地查了五天。
查出的结果是,定国公主李琅月请求皇帝兑换她前往西戎和亲的第二个条件。
“臣抄检裴府与其他涉案官员府邸时,发现当年苏贽舆北境战败一案另有隐情!”
“苏贽舆忠肝义胆,之所以北境战败,纯属被奸人构陷,请陛下明察!”
李琅月字字泣血,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沈不寒听到李琅月所言后,几乎要把一双拳头都捏碎了。
他真是愚不可及,到现在才看出来她到底要做什么。
科举案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借口,裴松龄不过是个幌子。
李琅月要用这个幌子,撕开一个口子,捅破整个朝堂的天。
“李琅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宣眸色眸色沉沉,压迫着众人,文武百官连呼吸都几乎凝滞了。
苏贽舆,即曾经的天下第一鸿儒,大名鼎鼎的学宫祭酒苏先生。
当年,苏贽舆因触怒先帝被贬戍北疆,不久之后便在北疆战败身死。
先帝亲自将北疆之败定性是苏贽舆用兵不当狂妄自负导致的,但鉴于苏贽舆对朝廷的功劳贡献,朝廷不仅不追究苏贽舆的过失,还对苏贽舆厚葬追封,极尽哀荣,以示圣德宽仁。
苏贽舆战败一案疑点重重,甚至牵扯到废太子,在当年可谓是闹得血雨腥风,牵连之人不计其数。
其中,包括令朝廷内外都闻风丧胆的权宦沈不寒。
沈不寒如今是荣华加身权势滔天,可当年有多惨,不少人都还历历在目。
这桩案子的特殊性质,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敢提苏贽舆的名字,更遑论这个案件。即使如今先帝已经崩逝,众人对此仍旧讳莫如深。
一桩先帝钦定的陈年旧案,苏贽舆又没有后人,废太子一脉也在夺嫡之争中死了个干净。
按道理,这桩案子本应该烂在累累卷宗之中,无人提及。
但是没想到,定国公主李琅月借着查科举舞弊案,将这桩旧案重新翻了出来,还要求重审。
今上是子,先帝是父,历代皇帝就算出于某种政治需要,要翻前朝的案,也必须慎之又慎,拐着弯抹着角,才能将案子一点点翻过来。
可李琅月不这样做,她用和亲威胁李宣,要求以雷霆之势,将这桩陈年旧案彻查。
“最晚今秋,西戎的使者便会抵达圣都,再度重申和亲之事。若今秋之前没有结果……”
李琅月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再明了不过。
若金秋之前这桩案件查不出结果,这个和亲爱谁去谁去。
定国公主拿和亲要挟陛下必须重审旧案,百官都默不敢作声,只能偷眼看站在最前面的李进甫。
如今裴松龄倒台,李进甫由右相升任至左相,成为整个大昭朝堂的第一人。
所有人都在等这个与定国公主素有嫌隙的铁血宰相表个态,李进甫的目光却只在李琅月和沈不寒身上逡巡了一周,随后又默默地垂下。
李进甫确信,沈不寒也是刚刚才知道,李琅月和亲的第二个条件,是替苏贽舆翻案。
苏贽舆的案子虽然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可当时李进甫外任节度使并不在朝中,很多细节他也并不知晓,只是道听途说。
正是因为那些个道听途说,他对沈不寒一直存有浓厚的敌意和偏见。
可从李琅月的态度来看,这桩经年累月都没人敢碰的案子背后,或许有他们都不知道的隐情。
以至于李琅月不惜以和亲的代价来换。
见所有朝臣都没有异议,李宣沉吟良久,最终同意李琅月的请求。
“准奏。这桩案件依旧由公主负责吧,三法司协同办案。”
“谢主隆恩。”
李琅月对着李宣深深叩首。
******
李宣宣布退朝后,一直跪在地上的李琅月方才缓缓起身。
她站起来的时候浑身脱力,眼前有一阵阵的黑雾飘过。
那些黑雾盘桓凝结,最后形成一滴滴殷红的血珠,嵌在她的视线中,压得她喘不过气。
师父的血,师娘的血,沈不寒的血……
李琅月不敢睁眼。
李琅月以为,是方才太过激动,加上跪久了的缘故才导致的眩晕,想着走两步缓一会儿便好了。
却没想到,才迈开步子,却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被吸入无尽的地狱中,急速地往下坠。
耳畔有厉鬼凄厉的嚎叫声,一声声刺穿耳膜,铜头铁额手持利器的夜叉如潮水般向她袭来,意欲撕碎她的心肝。
脚下是沸腾滚烫的业火,如火蛇一般从脚底蜿蜒缠绕至她的脖颈,将尖利的毒牙钉进她的血脉,要将她的每一滴血都吸干,每一寸皮肤都吞噬殆尽……
削骨剜肉,抽筋拔髓,肺腑俱焚,触目皆是一片红色的血雾……
为什么会这么痛……
在李琅月痛到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托住了她的身体,止住了她的下坠。
“公主,公主……”
他唤她公主。
李琅月已是神志不清,但她还是坚决地摇头。
她不是公主,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公主。
她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女,一个千人唾万人骂的叛臣的女儿。
裴松龄的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如同地狱深处的恶魔回音。
“你以为沈不寒为什么会甘愿认罪?因为你啊,亲爱的小公主……”
“如果沈不寒不认罪,你的身份就会被先帝昭告天下,先帝也不会往南境派一兵一卒,你就会死在南蛮的手里。”
“小公主,要怪就怪你,为什么是谢延的女儿?要怪就怪你自己——”
“为什么要让沈不寒这么在乎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荣辱都更重要。”
“为什么要是郭氏的外孙,是李穆的外甥女?如果你和郭氏与李穆都没关系的话,你师父也不会死!”
“李琅月,你恨天恨地,其实最该恨的人是你自己!是你害了你师父,害了你师兄!”
是啊,为什么偏偏她是谢延的女儿,为什么她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她要活着,为什么……
沈不寒救了她的命,她却害得沈不寒受尽苦楚众叛亲离……
苏先生对她有再造之恩,她却害得苏先生备受猜忌魂断异乡……
她该死……
******
恍恍惚惚间,李琅月在地狱中,回到了她至今都不愿回想的元德二十年。
这一年,苏贽舆奉诏率军征讨犯上作乱的西川节度使谢延,李琅月随军出征。
西川之战大捷,西川节度使谢延自刎身亡。
西川府谢家的家旗倒了,西川的城头再度飘起了大昭的国旗,朝廷多年的心腹大患从此平息。
元德二十年的圣都,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四海同庆。
但热闹可以属于其他任何人,独独与她无关。
“德昭,你真的不回去吗?”苏贽舆心疼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
尽管苏贽舆知道,李琅月对谢氏的恨意是真的,可她与谢氏毕竟有斩不断的血脉联系。
元德帝逼着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女,拿起刀剑刺进父兄的心脏,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君王刻薄寡恩,猜忌无度,向来如此。
“我就先不回去了。”
李琅月不停地擦着手中的剑,尽管剑身早已被她擦得雪白锃亮,李琅月仍旧觉得上面还残存着黏糊糊的鲜血,让她不住地觉得恶心。
“谢氏残部往南蛮逃去了,我怕他们卷土重来,还是守在这里为好。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李琅月的声音闷闷的,就像西川总不见放晴的天气,黏稠忧郁,愁思百结。
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经历,李琅月从小心思便重。虽然苏贽舆也教了李琅月许多权谋之术,但不过是希望她有力自保,而不是一直困在尔虞我诈的算计中画地为牢。
她明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自责与自厌之外,她应该有更加鲜明生动的人生。
“你不想你师兄?”
苏贽舆突然提及沈不寒,李琅月擦剑的手停下,空洞无神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
“想。”
李琅月非常诚实地回答了苏贽舆。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想。
如果他在的话,她就不会眼睛一闭上,就开始做噩梦了。
苏贽舆知道,李琅月一定是非常想回去的。
西川和谢氏就是她的梦魇,她留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备受煎熬。
只是,比起死去的谢延,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活着的皇帝。
“师父,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现在就回朝,我该如何自处?”
举朝同庆的时候,李琅月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学识渊博才高盖世如苏贽舆能回答李琅月的很多问题,但这个问题,苏贽舆也给不了李琅月答案。
为了稳定朝局,元德帝舍弃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嘉柔公主,明知西川节度使谢延狼子野心暴虐无度,后宅中更是姬妾无数,还是逼迫着嘉柔公主下嫁——
作者有话说:往事真相要一一揭开啦,涉及李琅月父母,外祖父外祖母的一系列爱恨情仇
第27章 提线偶
这是一桩没有情爱只有利益的政治联姻,李琅月更是一个从未被任何人期待过的孩子。
苏贽舆只要一想起李琅月六岁前的受尽煎熬,六岁后的如履薄冰,就只剩下心疼。
谢氏固然是李琅月颠沛艰辛的罪魁祸首,可元德帝又何尝不是元凶?
元德帝生性多疑,在满朝欢庆之中,李琅月不能开怀畅笑。如果表现得太过高兴,会被怀疑冷心冷情全无心肝,对生父尚且冷酷杀伐不留情面,更何况对外祖之家。
李琅月也不能悲伤恸哭,如果表现得太过难过,会被怀疑对谢氏割舍不下,对朝廷暗生怨怼,包藏祸心。
李琅月从出生起,就像一只被朝廷和藩镇两边撕扯的提线木偶,两边对她都只有算计和利用,从没想过为她留一条活路。
西川谢氏虽已被剿灭,但战争毕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百姓流离,生产凋敝,还需要有人在此善后。
尤其是谢氏余党逃往了南蛮,随时可能联合南蛮,再度向西川发起进攻,西川必须时刻处于警戒状态。
虽然苏贽舆不放心将李琅月一个人留在西川,但如今朝中夺嫡之争越发凶险,几位皇子都想拉拢李琅月,李琅月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让李琅月留在西川远离纷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琅月若能留下好好治理战后的西川,等过段时间民生恢复后再将西川拱手让出,自请调至岭南辽海等贫瘠之所,不仅能够避免朝中纷争,还能进一步获取陛下的信任。
这对她来说应是最好的选择了。
苏贽舆叹息着拍了拍李琅月的肩:“师父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你师兄调到西川陪你一阵。”
“师父不用。”李琅月拒绝道,“京官多有前景,人人都想做京官,师父怎么还把师兄往偏僻的地方调任啊?”
“呵——”苏贽舆冷嗤一声,“你师兄肯定是甘之如饴的。”
“但我不愿意,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的,为什么要委屈他来陪我?而且把师兄调到西川来陛下会起疑的。”
李琅月依旧坚定地回绝了苏贽舆的建议:“您让师兄多多给我写信便好。”
苏贽舆明知李琅月说的对,但还是觉得她太懂事了。
“师父回去之后,你一个人在西川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忘掉。”
“嗯。”李琅月点头,“师父您放心地回去吧,离京这么久,师娘肯定很想您。”
如果李琅月知道,苏贽舆回去之后会发生那么多惨烈的事情,李琅月一定不会让苏贽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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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大败,谢延身死的捷报,传遍了大昭的每一个角落,各地节度使人人自危。
连嚣张跋扈数十年的西川谢氏,都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其他藩镇节度使吓得连夜派使者向朝廷谢罪纳贡。
西川大捷,朝臣纷纷上表恭贺元德帝中兴大业已成,元德帝下旨举国同庆。太子谏言元德帝可勒石刻碑,修建行宫,奉迎佛骨,封禅泰山,以昭累累功业,元德帝一应批准。
打了胜战的苏贽舆自是朝廷第一功臣,但苏贽舆班师之际,等来的却不是元德帝的丰厚赏赐,反而当场触了元德帝的霉头。
“陛下,恕臣直言。身为君主,大乱甫平,中国未安,四夷未服,百姓未富,去盛世远矣,怎能算得中兴?”
“平定叛臣,为君本分,何须勒碑记功?佛骨乃朽秽之物,有损圣德;封禅崇虚名而受实害,何能为之?修建行宫更是劳民伤财,骄奢淫逸之举!”
“陛下既想做中兴王朝的圣主明君,怎么行如此有损社稷宗庙的行径?”
当时元德帝正在举朝同贺的大喜中,被刚归朝的苏贽舆兜头泼下一盆凉水自是心中不悦。
“苏卿不必多言,既然回朝了,自当好生歇息便是。”
但苏贽舆依旧不依不饶,义正辞严地列举了元德帝一系列举措的各种弊害。
“忠言逆耳,还请陛下听臣一劝。”
太子李铭闻言,从旁疾言厉色地训斥苏贽舆:“苏卿身为臣子,打着忠言逆耳的名头,却只是为了借着谏言君上的名头,行沽名钓誉之事!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哪有身为人臣的本分!”
“太子身为储君,君上若言行有失,自当极力劝阻,太子非但不直言进谏,反而屡进谗言!怂恿帝王大好喜功,伤财害民!太子又哪里有半分储君的样子!”
“够了!”
苏贽舆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元德帝。
储君之争一直是埋在元德帝心头的火药,不管是谁提到“储君”二字,都能立刻将元德帝点燃。
元德帝自认正当壮年,在仙丹妙药的加持下,更是能长命百岁。
可偏偏有一群心怀鬼胎的朝臣,不仅巴不得他早点死,还都盼着他改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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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帝李淳一共有十三个儿子,其中长子李铭,纪美人所出;次子李郓,崔淑妃所出;三子李穆及同胞妹嘉柔公主李婉音,均为郭贵妃所出。
只有其他的儿子,不提也罢,都只是一时兴起的产物。
李淳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的时候,帝后为他钦定下凤阳王嫡孙女郭氏为太子妃,郭氏是元德帝明媒正娶的唯一正妻。
凤阳王在藩镇作乱之际挺身而出,对大昭皇室有再造之功,是整个大昭皇室都要感激尊敬的功臣,他的嫡孙女自是尊贵非常。
大昭的皇太子与凤阳王的嫡孙女,在所有人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除了元德帝。
只是太子的李淳挣扎过,反抗过,甚至以绝食自毁拒婚。
得来的只有父皇冰冷冷的一句话。
“你若还想做这个皇太子,想要纪氏好好活着,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地娶郭氏!”
李淳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套上婚服,抬进婚房。
新婚之夜,两相无言,李淳靠着一杯助兴的药酒,做完了他该做的事情。
李淳永远都记得那个夜晚的耻辱,堂堂一国皇太子,竟然和青楼里的小倌没什么区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淳是一个很能忍的人。
终于,他忍到了登基的那一天。
李淳原本以为,只要他做了皇帝就万事大吉了,他就可以立他的纪氏为后。
至于郭氏,她若是老实,李淳便只当在后宫养个闲人;若是不老实,便把她在冷宫里关一辈子。
但李淳没想到,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在李淳宣布要立纪氏为后那天,满朝文武全部反对,无一人站在他的身边。
宰辅大臣全部表示,如果李淳坚持立纪氏为后,他们将集体撞死在御阶前。
皇位上的李淳给气笑了。
好啊,要死,那便去死好了。
李淳以为,当了皇帝便可以和那群冥顽不灵的老臣耗下去,直到那群老顽固耗不起。
可是,先耗不起的,竟然是李淳自己。
李淳还没将皇位坐热,藩镇就再度作乱。
朝廷需要有人披甲上阵平定叛乱。
大昭朝堂的武将,几乎全是凤阳王的旧部,都是跟着老凤阳王在藩镇之乱中拼杀出来的。
武将说:“臣等可以为陛下浴血奋战殊死拼杀,但大昭的国母只能是郭氏!”
文臣说:“郭氏是陛下的正妻,是凤阳王的嫡孙女,陛下宠妾灭妻,不怕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吗!”
总之一句话,纪氏不能为后,皇后只能是郭氏!
李淳刚做皇帝心高气傲,自然没把这些人的胁迫放在眼里。
他派了一个心腹宦官为帅出征。
结果,全军大败。
因为任用宦官为帅,李淳还遭到了藩镇叛将的耻笑。
“派一个宦官做元帅,大昭的武将是不是都死绝了?是天要亡大昭哈哈哈!”
“皇帝轮流做,李淳小儿要是不行!就让老子代替你做这个皇帝!”
比起屈从于郭氏,李淳更不容许藩镇骑在朝廷的头上为非作歹。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爱恨,是李氏皇族的宗庙社稷。
李淳再次妥协了。
但李淳也有自己身为帝王的倔强。
不是说大昭的国母只能是郭氏吗?好,那他就封郭氏为贵妃,让她执掌凤印,做六宫之主,让她住只有皇后才能住的清宁宫,一应供奉全按皇后仪制。
除了,封郭氏为皇后。
年轻的李淳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平定所有不听话的藩镇,到时候他想立谁为后就立谁,总有一天他会强大到没有人能阻止他!
李淳以为自己等得起,但是纪美人等不起。
平定山南藩镇的捷报传入京城的同一天,纪美人死在了李淳的怀里。
红颜薄命,纪氏死的时候依旧面若桃李,仿佛只是睡着了。
然而那双善睐明眸,再也睁不开了。
李淳抱着纪氏的遗体,在纪氏宫中枯坐了三天三夜。
“陛下,宰相们……又来催了……”
太监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禀告。
“滚!都给朕滚出去!”
李淳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声嘶力竭,理智全无。
李淳踏出纪美人宫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封纪美人为皇后,立纪美人所出长子李铭为皇太子。
此举自是遭到了百官的强烈反对。
“自古先立嫡才立长!陛下有嫡妻,有嫡长子,怎么能立庶长子为储!”
“朕已追封纪氏为皇后!李铭便是朕的嫡长子!任何人再敢对皇后不敬,一概抄家灭族!”
今日的元德帝,已非昨日的皇太子,苦心孤诣多年培植自己的亲党,李淳终于有本事说出这样的话。
只可惜,他放在心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名为提线偶,寓指了三代人。
元德帝李淳,元德帝唯一的女儿嘉柔公主李婉音,元德帝唯一的外孙定国公主李琅月,在某时某刻,都是无力的提线偶。
悲剧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
我们大女主李琅月要做的,就是摆脱做提线偶的命运,做自己的主人!
苏贽舆回朝后反对元德帝的言论,可参见韩愈《原道》《论佛骨表》等篇,以及《资治通鉴》中魏征谏太宗言。
本人绝对绝对没有对佛老不敬的意思,但韩愈诋斥佛老有中唐特殊的时代背景。宝宝们可参考《资治通鉴》,卞孝萱等《韩愈评传》,马其昶校注的《韩昌黎文集校注》,陈寅恪《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本人超级超级敬佩韩愈!希望每个小伙伴都能喜欢韩愈!BUT苏贽舆≠韩愈!!!(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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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横北郭
但李淳显然低估了凤阳王在大昭的影响力。
凤阳王一脉自国家飘摇的动荡之际拼杀而出,他的影响不在一姓一氏的手握大权,而是成了大昭所有朝臣心中忠诚良将的标杆。
加之立嫡立长又是刻在大昭士大夫骨子里的观念,在那些满朝文武眼中,李淳就是宠妾灭妻,嬖子配嫡,大都耦国,迟早生祸。
即使已经立了皇太子,朝臣们仍旧不死心。在他们看来,资质平平又无母族傍身的李铭,空有太子的头衔,别说是与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李穆一争高下,就连清河崔氏崔淑妃所出二皇子李郓也比不上。
众所周知,历史上的太子永远比皇帝多,不是所有的太子最后都能做皇帝的。
让很多人感到庆幸的是,李铭真的不是一个争气的太子。
所有交到李铭手上的事,几乎都会被搞砸,最后只能元德帝亲自给李铭收拾烂摊子。
朝堂上改立太子的声音,自立太子之初就从来没断过。随着元德帝年岁渐长,朝臣几乎是被鲜明地划成了三派。
太子党,二皇子党,三皇子党。
元德帝每天都看着这些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争斗不休。
他很想把那些不忠于太子的臣子全部弄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即使现在,他大权在握,明面上他再也不用受任何臣子的胁迫,可他还是做不到。
苏贽舆不属于任何一党。
苏贽舆的立场很明确,他是一个从不结党的孤臣。
但苏贽舆一直都瞧不上太子李铭。
苏贽舆被任命为稷下学宫祭酒的同时,也被封为太子太傅。
李淳要让这位天下第一鸿儒做皇太子李铭的老师。
有才华盖世的苏贽舆辅佐,就算郭氏在朝中的势力树大根深,也敌不过若干年后稷下学宫苏先生弟子桃李满天子,占据大半朝堂,届时全天下将苏贽舆视作仲尼转世的读书人,也必定站在太子这一边。
然而,不过十日,苏贽舆自请辞去太子太傅的头衔,坚决不愿再做李淳的老师。
“苏先生这是为何?您现在是太子太傅,未来就是帝师,这是何等荣光?别人求都求不来,先生为何要辞去?”
“微臣愚钝,不堪为太子的老师,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可是太子哪里惹怒了先生?朕代太子向先生赔罪。”
“陛下还是亲自去问太子吧。”苏贽舆言语中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微臣不求太子将微臣看作老师,只求太子能做到为人君的本分。”
苏贽舆辞做太子师一事,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让太子李铭本就浅薄的根基更加摇摇欲坠。
“苏先生那样刚正不阿的一个人都不愿做太子老师,可见太子实在是朽木不可雕……”
“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做了什么,能把惹怒苏先生那般的君子……”
“……”
苏贽舆辞做帝师后不久,收了一个寒门做徒弟。
苏贽舆对外宣称,沈不寒才是他的开山大弟子。
元德帝起先对此事十分恼火,苏贽舆宁愿将一个寒门收入门下,都不愿做帝师。
直到见了沈不寒,元德帝的怒气才消弭了几分。
清隽雅洁,芝兰玉树,不过是稚子幼童,言行举止已能瞧出君子风致,简直和苏贽舆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不说是徒弟,还以为是苏先生的亲儿子。
将李铭和沈不寒对比起来,李淳都替李铭感到羞愧。
后来,李淳也不纠结这个事了,只当苏贽舆清高惯了,李铭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苏贽舆提出,要将李琅月收入门下。
“苏先生这是几个意思?”
李淳目光冷冽地打量着苏贽舆,似要将苏贽舆看穿。
“陛下不必如此揣度微臣。”
苏贽舆坦然地应对李淳的审视:“微臣想收郡主做弟子,与郭氏和三皇子没有半分干系,纯粹是惜才。”
“惜才?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你惜什么才?她现在甚至连话都不会说!让她进学宫念书已是朕的格外开恩!苏贽舆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只是郡主受了惊吓才导致的暂时失语!陛下身为郡主的外祖,应当对郡主多加呵护而不是言语嘲讽!”
苏贽舆寸步不让:“郡主虽是女子,但微臣可用项上人头向陛下保证,郡主三年之内必是学宫翘楚,成年后必是人中龙凤,文韬武略绝不输男儿半分,可为我大昭栋梁。”
“可她姓谢!”
李淳的眼神阴沉得足以杀人,但苏贽舆丝毫不惧。
“她也可以不姓谢,只姓李,只做陛下的孤臣。”
“微臣是孤臣,微臣教出来的徒弟,也只会是孤臣,永远忠于大昭,九死不悔。”
“好,很好。”李淳冷笑,“那朕姑且给你三年,朕倒是要看看,她要如何成为学宫翘楚。若是做不到怎么办?”
“微臣愿做太子师,为太子驱策。”
“苏贽舆,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后悔。”
李淳嘲笑苏贽舆的狂妄,一直期待三年后苏贽舆跪在他面前,为当年辞做太子太傅一事忏悔。
然而苏贽舆和李琅月都没有给李淳这个机会。
李琅月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失语的哑巴,一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女娃娃,成为整个学宫都不可忽视的存在。
李淳不相信,亲自出题,让李琅月当着他的面做文章。
七岁的李琅月写出的文章,比二十七岁的太子还更胜一筹。
李淳还不相信,要李琅月射箭给他看。
成人的大弓李琅月还拉不动,沈不寒专门为李琅月做了一套小弓箭。
弓弦离手,百步穿杨。
李淳一时不知是该崇敬苏贽舆育才有道,自省教子无方,还是称赞李琅月天纵奇才,斥责李铭朽木难雕。
李淳其实不怎么害怕李琅月会背叛李氏,走上和谢氏一样背国叛主之路。
他知道苏贽舆是什么样的人,苏氏世代忠烈,就
是大昭最危难的时候,苏氏族人和门下子弟,也无一叛臣,全都为国而死,至死方休。
更何况李淳深知,谢氏先前对李琅月根本就不好,谢延对嘉柔和李琅月都极尽虐待,李琅月对谢延和谢氏是怀着恨意的。
李淳喜欢李琅月的这种恨,他也恨极了谢延。
李淳有很多儿子,却只得嘉柔公主李婉音这么一个女儿。李淳不喜欢郭氏和李穆,但不妨碍他真的很爱李婉音。
他的儿子们要么对他敬而远之,要么想着如何将他取而代之,只有李婉音会拉着他的手,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依偎在他的怀里甜甜地喊“阿爹”,会给他讲笑话,将自己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给他。
“阿爹,这是阿音喜欢的宝石!”
“阿爹,这是阿音喜欢的酥饼!”
“阿爹,这是阿音喜欢的小兔子!”
“阿爹不要皱眉了好不好,阿音最喜欢阿爹了,阿音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阿爹!”
“……”
这些话,他的儿子们永远都不会说,纪氏过世后,只有李婉音能让李淳偶尔感到开怀。
李淳甚至愿意为了李婉音暂时放下对郭氏的恨,偶尔去郭氏宫中坐坐。
当年将李婉音嫁给谢延,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为此,李淳一直愧疚了很多年。
李淳恨谢延,恨谢氏的所有人,其中一度包括李琅月。
但只要想到李琅月身上也流着婉音的血,是婉音唯一的骨肉,李淳对李琅月就恨不起来了。
尤其李琅月长大之后,完全不像谢延,越来越像婉音,和他印象中的婉音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琅月高中榜眼的那一年是十五岁,他送婉音出嫁那年,李婉音也是差不多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新科进士来参拜的时候,李淳望着李琅月几乎出了神,当场不管不顾地加封李琅月为定国公主以示尊荣,还亲自为李琅月取了表字。
李琅月,字德昭。元德的德,大昭的昭。
元德十九年,李淳毫不吝惜地向全天下彰显对李琅月的宠爱。
李淳唯一害怕的,是李琅月和郭氏的关系。
李琅月是他的亲外孙女,也是郭贵妃的亲外孙女,李穆的亲外甥。
他看得出来李琅月长得酷似婉音,郭氏和李穆也能。
一次宫宴上,李淳无意间听见了郭氏与李穆的低语。
“像……太像了……阿穆,你看看德昭,是不是和你妹妹长得几乎一样……”
“是……是很像……”
郭贵妃对李穆及其儿女之外的所有李氏子孙都不亲近,虽然一直没被封为皇后,却始终端着皇后架子,高傲地对待所有人,一些生母出身低微的庶子,郭氏都懒怠得搭理一下。
李淳亲眼看着这么高傲的郭氏,主动去同李琅月说话,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三番五次地请李琅月到宫中吃饭,得了什么宝贝都差人给李琅月送一份。
血脉是很神奇的东西,李淳不知道郭氏有没有发现什么。
李淳不希望李琅月与郭氏和李穆有任何牵扯,因为这会意味着,苏贽舆站在郭氏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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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帝知道苏贽舆一向瞧不上李铭的一些做派,但在有不怕死的朝臣提出另立储君的时候,苏贽舆始终保持沉默,并没有表态。
对李淳来说,苏贽舆不表态就够了。
然而现在,苏贽舆当着他和太子的面,不仅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还直斥太子没有储君的样子,不堪为储君——
作者有话说:元德帝就是很典型的封建帝王爹。
讨厌不喜欢的女人生的儿子,觉得一个个都要谋权篡位。
觉得喜欢的女人生的儿子太笨,孺子不可教。
只有不会争权夺位的女儿是贴心小棉袄。
然而遇到事情,又会第一个牺牲女儿。
元德帝对李琅月很矛盾。有爱,有恨,有愧疚,有猜忌。
这些都间接导致了苏贽舆和沈不寒的悲剧。
但错的是其他人!我们德昭一点错都没有!
德昭值得被所有人爱!
第29章 杜鹃啼
“苏贽舆,你最好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元德帝抄起身边的砚台,径直就朝苏贽舆身上砸去。
苏贽舆不闪不避,即使砚台上的浓墨污了他一身落拓白衣,苏贽舆也绝不与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同流合污。
“今天陛下就算是杀了微臣,有些话微臣也不得不说!”
“太子名为恭贺陛下千秋功业,实则搜刮民脂民膏,修行佛老这等妖孽之术,败坏圣誉王,亏损圣德,微臣不知太子是何居心!”
“陛下和太子如果一意孤行,毁的是祖宗的百年基业!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李氏列祖列宗!”
苏贽舆回朝之前,朝堂上不是没有谏官认为皇帝的诏令不妥。
但谏官们也是有眼力劲的,陛下如今正在平定西川的兴头上,哪能把话说得太难听。
可是现在平定西川的大功臣回来了,连苏先生都不同意这么做,矛头还直指太子,百官立刻就有底气了。
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也都有不怕死的站出来,附和苏贽舆,称太子言行有失君德。
元德帝的太阳穴突突狂跳,每一根血管都因愤怒快要爆裂开。
勒功碑、迎佛骨、封泰山、修行宫,这些建议是太子提的,但却是元德帝自己心中所想。
自从登基以来,元德帝自认夙兴夜寐,为了帝国殚精竭虑。明明是帝王,却勒紧裤腰带过了二十年的日子,直到如今西川平定,震慑诸藩。
这样的日子,元德帝过够了,不想再过了。
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李氏列祖列宗?元德帝冷嗤,百年之后,他已得道成仙,寿与天齐!
元德帝崇佛好道,太子李铭投其所好,也是日夜供奉佛老,极尽虔诚。
然而苏贽舆是绝对的醇儒,半分也容不下佛老。
苏贽舆不止一次在学宫中对众弟子重申子不语怪力乱神,扬言佛老流毒,为害纲常,应火其书,庐其居,以明先王之道。
如今,苏贽舆的态度很明确,虽然李郓和李穆也不是苏贽舆心中合格的皇帝人选,但太子更不配为君。
这些日子,郭氏和李穆大小动作不断,苏贽舆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众诘难太子……
元德帝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在郭氏和李穆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时刻,元德帝不能让苏贽舆这样一个足以影响天下士人的危险人物留在京城。
“苏爱卿征讨西川辛苦,只是如今北疆也不太平,苏爱卿能者多劳,就辛苦苏爱卿择日启程前往北境戍守吧。”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帝打着让苏贽舆戍守北境的名义,将苏贽舆贬出京城,为太子清障。
苏贽舆沉吟良久。
“微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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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到这里就断了,紧接着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下浓稠的血在不停地涌动。
那些血液退散之后,李琅月看到了北境漫天风沙中,苏贽舆被万箭穿心,至死手中仍握着大昭的军旗……
“师父!”
李琅月声嘶力竭地呐喊,拼尽全力想要向苏贽舆冲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贽舆倒在自己的面前,一群西戎和北狄的士兵饿狼般地朝苏贽舆的尸体扑去。
“不要!滚开!都滚开!”
李琅月的心被巨力撕碎,被万箭穿心的不止苏贽舆,还有她……
画面一转,从哀鸿遍野的战场,转向阴湿可怖的诏狱。
元德帝走到一身破衣烂衫,奄奄一息的沈不寒跟前。
“还没想清楚吗?”
“微臣宁死也不可能背弃微臣的师父。”
沈不寒强撑着想站起来,又被铁锁给生生扯了回去。
“那李琅月怎么办?”
元德帝轻飘飘地说着李琅月的名字,仿佛这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什么……”沈不寒惊愕抬起满是血污的双眸。
“谢延的余部逃往了南蛮,引南蛮军杀回了西川。”元德帝语调淡淡,“苏贽舆战败后,朕便已将镇守在西川的大半军队都调往了北境。”
言外之意,现在的西川城守备空虚,只剩下老弱残兵。如果他不妥协,元德帝不会往西川派一兵一卒,直至李琅月和苏贽舆一样战死殉国。
“还有,如果她真的战死了,不会以定国公主李琅月的名义下葬。”
不是定国公主李琅月,只是谢离,前西川节度使之女,谢氏余孽谢离。
李琅月为国浴血奋战的所有光荣都会被抹去,在史书上,她会先是杀兄弑父以报幼年折辱私怨的魔头,然后是背叛朝廷,企图收拢谢氏余孽,打着谢氏旗号割据一方的乱臣贼子。
她的死,不会是战死殉国,只会是在朝廷平叛大军威压下,畏罪自尽。
“陛下怎么能这么做!”
沈不寒挣扎着想要挣脱铁链的束缚,换来地只有铁链更深地嵌入早已皮开肉绽的血肉之中。
“公主也是陛下的亲骨肉!公主有哪里对不住陛下?陛下怎么能为了保全太子,牺牲公主!牺牲西川的黎民百姓!”
沈不寒字字泣血的话音刚落,就被元德帝扼住了咽喉。
“李琅月不过是朕的外孙,更何况她原本就姓谢不姓李!”元德帝一点点加紧手中的力道,“朕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姓女,放弃自己的亲儿子!”
沈不寒已是呼吸困难,可仍是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
“可……公主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太子……”
“真是跟你师父一样,一根筋的死脑子。”
元德帝嫌恶地松开手,将沈不寒像垃圾一样甩在地上。
“那你就守着你那套腐儒的是非黑白,等着为李琅月收尸吧。”
元德帝抬腿要走。
“陛下留步!”
沈不寒艰难地喘息着,拖着沉重的铁链,拉着长长的血痕,爬到元德帝的跟前。
昔日圣洁无瑕的如玉君子,此时像一坨烂泥一样,匍匐在帝王的脚下,摇尾乞怜。
“微臣……愿意翻供……”
元德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太监吩咐道:
“传朕旨意,让神策军点两万兵力,准备支援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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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不寒翻供了。
原本沈不寒坚称苏贽舆战败是太子陷害,翻供之后的结果是,与太子素有旧怨,不满太子所作所为,认为三皇子李穆才堪配储君之位,故而构陷太子。
大理寺卿拿到了盖着沈不寒手印的供词。
“给他送饭吧。”大理寺卿吩咐手下的衙役。
这顿饭是自沈不寒入狱之后,见到的最丰盛的一顿。
沈不寒拿出了碗中的馒头,趁看守的衙役不注意,将碗敲碎,拿起其中一块碎瓷,狠狠地朝自己的手腕上割去,鲜血瞬间蔓延……
沈不寒拿起一旁的茅草,盖住了自己的手腕,靠在牢房的一角,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要!怀风!不要!求你……”
李琅月就像被隔绝在牢狱之外,有一道不见的屏障隔在她和沈不寒中间。沈不寒听不到她在屏障外绝望的哭喊,她也救不了屏障内一心求死的沈不寒。
李琅月用身体拼命地撞击着拿到屏障,头破血流换来的,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不寒为了她,一点点失去生息……
“怀风!不要……”
……
“德昭!我是怀风,我在这里!德昭!醒醒啊德昭!”
“德昭,求你醒过来!别睡!求你!”
耳畔的声音,极尽惶恐,极尽哀求,像清凉的甘泉,在无间地狱的烈焰中形成一朵圣洁的莲花,温柔地包裹住李琅月的身体,将缠上她的那些地狱烈火全部浇灭,只将她珍之重之地护在心口。
那个声音李琅月很熟悉,是沈不寒。
他没有死!他就在她身边,他在叫她醒来!
她是睡过去了吗?这是梦吗?这些都是假的吗?
幻境一点点在碎裂,眼前的沈不寒和牢狱飘忽成了光点,消散在虚无中。
李琅月再次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她还能听见耳边的声音。
“德昭,是我!我是怀风,我就在这里!”
他没有自称奴婢,没有叫她公主。
他自称怀风,唤她德昭。
李琅月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想去拉沈不寒的发带,却握住了沈不寒的头发。
沈不寒脱掉了自己的发冠,将自己的头发缠在李琅月的指尖。
一个颤抖的吻,落在了李琅月的手指上。
李琅月的大脑更加混沌了,她已经分不清是幻是真了。
“是你吗?怀风?”眼泪从李琅月的眼角流下。
“是我……德昭,是我……”
沈不寒喜极而泣,紧紧地握住李琅月的手,将李琅月圈在自己的怀中,俯身吻去李琅月眼角的泪水。
微凉的吻,遇上滚烫的泪,炸开漫天的火树银花。
李琅月再也控制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颈间嚎啕大哭,口中不断呢喃着“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和师父……是我……都是我……”
“不,这些都和你没关系,是师兄的错,是师兄没有照顾好你,是师兄辜负了师父的嘱托……”
沈不寒抱着李琅月,像抱着世间最为珍贵又最易破碎的玉器。
直到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李琅月才在沈不寒的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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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院正将银针从李琅月的头顶和眼周取下。
“院正,公主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琅月毫无征兆地晕倒在金殿上,像是陷入梦魇之中,全身都在抽搐,怎么唤都唤不醒。
沈不寒只能听见李琅月不停地在喊师父和他的名字,如杜鹃啼血,声声哀鸣——
作者有话说:我们可怜的小苦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里前后几章做了一些小小的叙事技巧交代往事,不知道宝宝们能不能看明白。
为了德昭,沈不寒愿意献出生命。
第30章 忠臣骨(加更福利)
辛院正盯着针尖上发黑的毒素,神情也是异常严肃。
“公主最近应是殚精竭虑,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精神上受了刺激,才会导致积累的毒素从眼周扩散至大脑,产生幻觉。”
“你怎么回事,明知她的身体是这种情况,也不看着她一点……”
辛院正没忍住出声责备沈不寒。
“都是我的错。”
沈不寒攥紧了双拳,手背上的青筋如蜿蜒虬结的龙,几乎要冲破肌肤。
“她现在怎么样了?”沈不寒急切地问。
“只能说病情暂时稳住了。”
辛院正的眼底也尽是忧色:“公主这个心病,若不追根溯源,拔掉心病的根,就是再多的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
“我知道了,多谢院正……”
沈不寒再抬眸时,目光冷得像玄铁,幽黑暗沉,尽是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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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不寒一脚踹开大理寺的监牢,从刑桌上抄起一根透骨钉,朝着裴松龄的肩上狠狠地扎去。
钢钉没入裴松龄的身体,血水飞溅在沈不寒的眼尾,染出一片猩红之色,沈不寒的手搅动着钢钉,往裴松龄的血肉里钻。
“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裴松龄原本正在昏迷之中,猛得被肩上传来的刺痛痛醒,睁眼就见到了满脸煞气的沈不寒。
昔日风度翩翩的左相,如今成了血肉模糊的阶下囚,但好在脑子没坏,立刻就知道沈不寒是为什么来的。
裴松龄抬了抬被血垢模糊得沉重的眼皮,牵动僵硬的嘴唇,一串混着涎水的鲜血淌下,伴随着裴松龄讥讽的笑声。
“沈不寒……你现在逼问老夫的样子,和李琅月简直一模一样……”
一身煞气,形同疯魔。
“我没空跟你废话!”
沈不寒扼住了裴松龄的咽喉,将裴松龄狠狠地抵在刑架上。
“你若还想要你裴府上下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裴松龄猛烈地咳嗽两声,即使被人掌控生死,裴松龄依旧不减讥诮之色:
“公主想要真相……老夫便告诉公主真相,敢问沈大人……老夫何罪之有啊?”
真相就是那般残酷,那般鲜血淋漓,足够让得知真相的人痛不欲生。
沈不寒的手颤抖地松开裴松龄的脖颈。
他现在很想杀人,每一滴鲜血都在体内疯狂地叫嚣,刺激他想要将面前的人剥皮拆骨。
但沈不寒知道,裴松龄现在还不能死。
终于喘过气的裴松龄大口地喘息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十分荒谬。
六年前,被关在诏狱中,被铁链紧锁重刑加身的人是沈不寒,他是那个隔岸观火的人。
如今,形势完全颠倒过来,沈不寒高高在上手持刑具,而他沦为了阶下囚。
但裴松龄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
“涉及夺嫡,当年有多少人身不由己,沈大人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否则先帝崩逝时,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何偏偏留我一命?”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能活着只是因为你还有点价值!但是现在,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沈不寒的眼睛如寒铁霜刃,要将裴松龄洞穿,但事到如今破罐破摔,裴松龄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价值?因为老夫……生财有术?”裴松龄讥笑道,“可公主……想要我死……不正是因为……老夫当年……帮先帝和废太子……平账吗?”
裴松龄对自己一直有清晰的认识,他的确干过不少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勾当,但放眼整个大昭,没有比他更出色的财政大臣。
朝廷年年和藩镇与四夷打仗,都是大把大把的开支,国库早就捉襟见肘,没有他裴松龄改革税法,拆东墙补西墙,帝国的财政早就崩溃了。
沈不寒在先帝驾崩之际,血洗了半个圣都,一一报了当年私仇,然而却留了他一命。
裴松龄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能活着,是因为沈不寒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只能因为大昭朝廷实在是需要钱。
沈不寒应是早就看穿了蛮夷藩镇有趁新君即位,朝堂动荡之际趁火打劫的意思,故而从李宣即位伊始就开始想尽各种办法筹钱备战。
除此之外,沈不寒应也是看透了李氏皇族的凉薄本质。
满朝文武都不过是李氏皇族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他裴松龄是贪了点,但贪的不只有他,李氏皇族比他更贪,在李氏皇族的狠辣刻毒的贪得无厌面前,裴松龄觉得自己贪的这点,根本就不算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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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李琅月提着匕首冲进牢房,将雪亮的匕首抵在裴松龄的脖子上。
“苏先生文武双全,智谋无双,怎会大意轻敌导致战败身死?你们当年到底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诸葛孔明也并非从无败绩,何况苏先生?”
裴松龄起初并打算和李琅月说实话。
就算李琅月挖了科举舞弊案这么一个大坑给他跳,借着舞弊案将他下狱抄家,查到了些许当年旧案的蛛丝马迹,那又怎么样?
当年的知情人,大半都死了,就算李琅月查个天翻地覆,也是死无对证。
一个小小的科举舞弊案,顶多贬职流放,撼动不了裴家的根基。
但是,如果牵扯到苏贽舆当年那桩旧案,整个裴家都要给苏贽舆陪葬!
“裴松龄,本宫的耐心很不好。”
李琅月用匕首割开裴松龄颈间的皮肉,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你笃定了只要咬死不说真相,凭本宫自己查,查不到什么东西。可是裴松龄你别忘了——”
“本宫一个即将和亲远嫁异族的公主,不怕妄行杀戮,声名狼藉。”
李琅月话锋一转,眼中阴云密布。
“本宫就算毫无理由地屠你裴氏满门,陛下要求本宫和亲,也不能拿本宫怎么样。”
“你要是说了,本宫还可以考虑放你无辜的家人一马。”
“你要是什么都不说,那你就守着你的秘密,到黄泉幽冥和你的家人团聚吧。”
李琅月说的每个字都像是阴曹地府中爬出的恶鬼,手持匕首的样子,恍若地狱执掌生死簿的阎王。
六年前,元德帝对沈不寒说:“那你就守着你那套腐儒的是非黑白,等着为李琅月收尸吧。”
如今,李琅月对他说:“那你就守着你的秘密,到黄泉幽冥和你的家人团聚吧。”
只有势均力敌,才有资格说一句鱼死网破。
否则便是一方刀俎,一方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对于即将和亲远嫁的李琅月来说,就算犯下滔天祸事都算不得什么,李宣依然会打着为国为民,两国交好的旗号,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李琅月从头到尾,都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裴松龄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和现在的李琅月谈条件的筹码和资格。
现在的李琅月,要捏死裴氏全族,就和碾死一群蝼蚁一样简单——
且无所顾忌——
“公主,下官可以告诉你真相,就怕你受不住。”
“你说。”李琅月手中的匕首微微撤开了几分,但眸色依旧幽深瘆人。
“不管真相是什么,只要真相是真的,本宫都认!”——
作者有话说:“不管真相是什么,只要真相是真的,本宫都认!”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们琅月宝宝就是这样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