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西风泪(加更福利)


    真相是,当年征讨西川结束后,国库已经见底了。


    但为了讨元德帝的欢心,缔造帝国中兴大业已成的幻象,太子李铭谎称国库充盈,百姓和乐,实则克扣北境兵饷,用于勒碑修宫,迎佛奉道的开支。


    之所以选择北境的兵饷,因为苏贽舆被贬到了北境戍守。


    “公主也知道,苏先生一向瞧不上太子的做派,早在辞做太子太傅的时候,与太子便结下了梁子。太子害怕储位生变,当然得想方设法地除掉苏先生。”


    “苏先生写了很多请求增兵增饷的折子,全都被太子故意压下。”裴松龄深吸一口气:“后来的事情公主也能猜到,北境缺兵少粮的怎么打战?自然就败了。”


    “所以,是你帮着太子克扣兵饷,抹平账务,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之人!让先帝误以为北境兵精粮足,最后又将战败的责任全都归咎于我师父头上?”


    李琅月的瞳孔骤然紧缩,猩红得几乎要滴血,用力地扯住裴松龄的头发,迫使裴松龄抬头直视她。


    头皮传来阵阵刺痛,裴松龄毫不怀疑,此刻的李琅月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


    “先帝何等精明之人,但凡先帝有意追究,我们这点手段哪里骗得过先帝?”


    “但是先帝一方面也想纵情享乐,不愿再做那苦不堪言的圣主明君,一方面认定了苏先生就是有意为难太子,想扶植三皇子上位!”


    “可是亲爱的小公主……你不妨猜一猜,先帝为什么认定苏先生一定会弃太子选三皇子?”


    裴松龄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仿佛盘桓在墓地等待啃噬枯骨的夜枭。


    “因为他是你的师父,而你——你是郭氏的外孙,是三皇子李穆的外甥女!”


    “你的师父,是因为你才死的……”


    “住口!你们……你们怎么敢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李琅月扼紧裴松龄的咽喉,力道之大足以将裴松龄的脖子拧断。


    体内仿佛有翻滚的烈焰岩浆,疯狂地灼烧着李琅月的五脏六腑,尤其是胃在一阵阵地痉挛,漫上潮水一般的恶心。


    她恶心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流着和那些人一样的血,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


    她想过真相或许会不堪入目,但没想过那些人真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他们肆意地玩弄着权术,可这背后全是赤子之心,忠臣之骨!


    就在裴松龄脸部涨红,双眼上翻即将断气之时,理智又迫使着李琅月又松开了手。


    “就算我是郭贵妃的外孙,李穆的外甥女又怎么样!苏先生和本宫一言一行,皆无愧于天地!”


    “是你们狼心狗肺,陷害忠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还要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裴松龄,你说这话不觉得恶心吗!”


    李琅月抄起刑桌上的带着倒钩的钢鞭,一记重鞭抽在裴松龄的身上,只一下,便让裴松龄皮开肉绽,钻心疼痛。


    李琅月目眦欲裂,裴松龄喘过气来,却依旧没有丝毫愧色。


    “从始至终……下官不过听命行事……又何错之有?”


    “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先帝和太子……要下官做什么……下官就只能做什么……”


    “良心?那玩意是只有苏贽舆才有的东西……可这天底下……又有几个苏贽舆……”


    “连沈不寒都翻供了……公主殿下……您又凭什么要求下官……去忤逆先帝和太子的意思?”


    提到沈不寒,李琅月强迫自己必须再度冷静下来。


    李琅月用钢鞭的鞭柄挑起裴松龄的下巴,钢鞭上森冷冷的倒钩扎进裴松龄的皮肉,痛得他冷汗直冒,全身抽搐。


    “如实告诉本宫!当年沈不寒为什么会翻供!你们对他都做了什么!”


    “本宫?”裴松龄讥嘲地看着杀气四溢的李琅月。


    “李琅月,姓了这么多年的李,被叫了这么多年的公主,自称了这么多年的本宫,你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根本就不姓李?”


    裴松龄虽为囚徒,但此时的他可以肆意地嘲弄掌握他生死的李琅月。


    “你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定国公主李琅月,你姓谢,是叛将前西川节度使谢延的女儿谢离——”


    “是因为你谢离,本该平步青云的沈不寒,才到如今这步田地!”


    裴松龄一点点撕开了昔年残酷的真相。


    粉饰太平的表面下,躺着的全是累累忠臣骨。


    ******


    六年前,沈不寒拿着苏贽舆从北境传回京城的书信,在朝堂上指认太子贪赃北境兵饷,才导致苏贽舆北境战败。


    沈不寒熟读刑律,当堂罗列证据,一条条都是铁证。太子李铭随即遭来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的群起攻之。


    苏贽舆苏先生那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孔圣人再世!太子因为和苏先生的旧怨陷害苏先生,导致苏先生战死,北境岌岌可危,只这一条罪名,便足够将太子废一万次!


    铁证如山,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足够咬死太子,却没想到沈不寒最后屈居翻供了。


    沈不寒翻供时,自称那些呈堂作为证物的苏先生手书,都是他模仿苏先生的笔迹伪造的,并且还称是为了支持三皇子李穆才构陷太子。


    元德帝本来是要处死沈不寒的,但对外宣称,太子考虑到沈不寒是苏贽舆的徒弟,定国公主李琅月的师兄,愿意不计前嫌宽赦沈不寒。


    沈不寒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以宫刑抵罪,成为人人不齿的宦官。


    元德帝还让沈不寒在宫门口,当众叩谢太子不杀之恩,以彰太子仁德。


    苏贽舆战败一案疑点重重,朝中不少人对此生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果不是沈不寒自认伪造,那些证据足够锤死太子,为苏贽舆鸣冤。


    可是沈不寒没有。


    满朝文武,不管是支持太子的还是反对太子的,都为沈不寒感到不齿。


    沈不寒不仅背弃了自己的恩师,为了苟活,还背弃了士人的信仰,丢掉了士人的风骨,苟且偷生的做一个卑贱的宦官。


    远在西川的李琅月,在和谢氏余党南蛮大军激战数日后,终于将南蛮打退。


    还在打战的时候,李琅月就收到了苏贽舆战死,沈不寒受刑的消息,战争形势十分危急,敌众我寡,精疲力竭李琅月几乎被逼到了绝处。


    但李琅月知道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活下去,爬也要爬回京城,向陛下要个说法。


    李琅月不相信,才智无双如苏先生会战败,更不相信高洁正直如沈不寒会背弃师父。


    李琅月拼死打退南蛮后,马不停蹄地奔回京城。


    其间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多少次身体被逼到极限,神志即将涣散,李琅月也不敢停。


    李琅月知道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元德帝不说,沈不寒宁愿认罪,宁愿同她决裂也不说。


    李琅月在玉阶前长跪不起换来的是被逐出京。


    李琅月当时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不管是贬是死,都要求个明明白白。


    当时的李琅月一股脑地就想求个死理,然而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师娘握着她的手说:


    “德昭,不要与陛下硬碰硬……离开京城……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你足够将真相昭告天下……”


    师娘说完这句话就撒手人寰,李琅月在师娘病榻前泣不成声。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那时的她,甚至连给师娘办丧仪的资格都没有,必须立刻离开京城。


    六年,李琅月卧薪尝胆了整整六年,她不停地向元德帝示弱表忠,鞍前马后,才锻造出河西十万精兵强将。


    元德帝崩逝有她的手笔,她扶持李宣上位,不惜以身入局,苦心孤诣地布了这么大一张网。


    如今,她终于有能力将真相昭告天下了,竟然发现真相如此地荒谬可笑。


    沈不寒为什么会翻供?因为她。


    她的外祖母是郭贵妃是她的原罪,因此害了她的师父。


    她的生父是谢延也是她的原罪,因此害了她的挚爱。


    她从出生起,就是罪过。


    可难道是她想来这世上走一遭吗?


    不是李淳逼着李婉音嫁给谢延的吗?不是谢延明明不喜欢李婉音,却要强迫李婉音生下她的吗?


    可凭什么最后,这些痛楚,要由师父师娘和沈不寒承担!


    “公主想要还苏贽舆和沈不寒清白……可是公主……你敢将这些真相……昭告天下吗……”


    李琅月反手又是狠狠地一鞭,抽在裴松龄的身上。


    她恨不能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全部碎尸万段,将李铭的尸首从坟里扒出来鞭尸!


    但是现在,她还不能。


    “裴松龄,先帝薄情寡义,李铭罪该万死!但你也并不无辜!”


    李琅月突然笑了起来,像地狱里爬出的毒蛇,淬着刻骨的仇恨。


    “放心,该死的人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你守好你的本分,本宫还可以考虑给你裴家留个后。”


    “你要是不老实,本宫有千万种方法,让你阖族上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裴松龄悲凉地笑着。


    “沈大人……该放的狠话……公主早就放过了……你再说一遍……也没有意思。”


    “公主煞费苦心地……要一个当年真相……不惜布这么大一个局……得罪半个朝堂……如今和亲……已是势在必行……怕是你也……无力回天……”


    裴松龄咳出一口血沫。


    “伤敌八百……这是何必呢……”


    “公主和亲之事,我自有其他办法,不劳你一个将死之人费心。”


    沈不寒将钉入裴松龄肩胛骨处的钢钉狠狠拔出。


    “剩下的不该说的话,你最好烂进棺材里。否则,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你阖族上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沈不寒丢下钢钉,将牢房地门狠狠甩上。


    牢狱中的裴松龄痛到极致,却在仰天大笑。


    沈不寒和李琅月,连威胁他的话都是一模一样。


    六年前,沈不寒和李琅月是苏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温良恭俭,光明磊落。


    六年后,沈不寒和李琅月,竟也像他们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比起六年前,沈不寒和李琅月都成长了不少,能步步设局,将他都逼入死境。


    可是,他们以为他们就真的赢了吗?


    裴松龄望着沈不寒离去的方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


    第32章 解兵权


    离开大理寺的沈不寒没有立刻回骆府,而是去了李进甫的府邸。


    李进甫对沈不寒的到访也非常意外,思量半晌还是将人请了进去。


    “你来做什么?”


    李进甫开门见山,语气并不和善。


    经过这些日子,李进甫勉强认为李琅月和沈不寒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官场上哪有什么绝对的信任。


    何况他以前和李琅月沈不寒结的梁子也不小,这两个人又是如此擅长玩阴招。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和李相谈一桩交易。”


    “交易?本官与你没什么交易可谈的。”李进甫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怎么?李相的交易和公主谈得,和本官就谈不得?”


    沈不寒眉梢微挑,李进甫只觉面前人浓得化不开的瞳仁深处,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杀气。


    饶是李进甫出将入相这么多年,也差点招架不住沈不寒这咄咄逼人的气场。


    尤其沈不寒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整个人看着勾魂索命的杀神。


    “本官是臣,公主是君,你是什么?”


    尽管李琅月向李进甫给出了她的诚意,可李进甫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接受。


    李进甫的言外之意很明确,沈不寒只不过是一个奴婢,一个恶名污名累累的奴婢,还没资格命令他这个当朝宰辅。


    “是啊,我不过是一个奴婢,不过,李相不是一样得忌惮我这个奴婢吗?”


    “做个交易吧,李相,我保证你不亏的。”


    沈不寒从身上解下一块令牌,扔在一旁的桌案上。


    李进甫认得那令牌,足以调动所有神策军。


    先帝崩逝那年,沈不寒正是因为手中有神策军权,才能够血洗圣都,扶李宣上位。


    “什么交易?”李进甫突然来了兴趣。


    “公主此番出手,裴松龄必死,裴党也必然是重残,这也是在给李相扫除障碍。李相既然承了公主的恩,再把公主推出去和亲,未免有些恩将仇报了吧?”


    “所以呢?”


    “请相公支持公主,驳回圣上让公主去西戎和亲的旨意。”


    “如果定国公主不必和亲,能够安全返回河西,作为回报——”


    沈不寒将神策军令推到李进甫的跟前。


    “我会自请卸任神策中尉,神策军从此之后,不会再由宦官掌管。”


    此话一出,李进甫立即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向沈不寒。


    这可是神策军权!这不是闹着玩的!


    沈不寒将李进甫的错愕尽收眼底,却依旧波澜不惊。


    “李相不是一直反对我等阉宦掌兵弄权吗?如今我主动交出兵权,对李相来说,这笔买卖,应该很划算吧?”


    “你可知道,你一旦交出兵权,面临的会是什么?”


    神策军权自几十年前藩镇作乱以来,便一直握在宦官手中。曾经顾翰林开展新政,千方百计地想从宦官手中将兵权收回来。结果是维新一派全部或死或贬,无一善终。


    兵权是在这诡谲朝堂的立身之本,尤其是沈不寒这种仇家满天下的人,没了兵权这道护身符,被人剁成肉泥,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不过就是早晚之事。


    “会面临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不劳李相费心。”


    沈不寒对失去兵权的后果毫不在意。


    “李相只需告诉我,这么划算的生意做是不做?”


    遏制宦官专权,将北司掌兵之权重新收归南衙,是李进甫谋划了很多年的政治理想,但是由于难度和风险太大,并且还有顾学士变法失败的前车之鉴,李进甫一直不敢轻易尝试。


    如今,这么多年的政治理想唾手可得,李进甫却犹疑了。


    “在做交易之前,沈中尉必须给本官一个理由,公主本人对和亲一事尚无异议,为何沈中尉却对公主和亲千挠万阻?”


    “我说过很多遍了,公主是大昭难得的将才,如何能将我朝名将拱手让人?”


    沈不寒的声音听上去如同止水。


    “是吗?”李进甫不置可否。


    “可是这么官腔的回答,不足以说服老夫。”


    “那李相想听什么答案?”


    沈不寒反问李进甫,但等了很久,都没等来李进甫的回答,李进甫就用一种沈不寒此前从未见过的古怪眼神,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很久。


    李进甫曾经怀疑过,沈不寒千方百计地阻挠和亲,是为了兵权。


    藩镇作乱之后,国朝连着好几位帝王都不再信任武将,只亲信宦官。


    尤其是先帝,因为与凤阳王之孙郭贵妃的矛盾,极度厌恶兵权握在武将手中。


    先帝费尽心力,想让宦官领兵,然而派出去的心腹屡战屡败。


    先帝在位近三十年,真正能打战的宦官,只有一个沈不寒。


    李进甫一度认为,沈不寒阻挠公主和亲,是想借着战争,将国朝西部和北部的所有兵力都纳入自己麾下,想成为下一个部下势力遍布朝堂的凤阳王。


    可现在,沈不寒竟然甘愿自己交出兵权,只为了让李琅月能够免于和亲。


    沈不寒被李进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李相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就算公主不去和亲,驸马也不会是你,你还要这么坚持吗?”


    话刚说出口,李进甫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可是大昭鼎鼎大名的铁血宰相,他关心应该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些小儿女情长起来了!


    “李相,您失言了。”


    沈不寒的眼神一寸寸暗下去,像铺天盖地的墨色,意欲吞噬一切。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这么简单的道理,李相应该比我更明白,以后,切莫再失言了。”


    李进甫熟读经史子集,“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一句出自杜少陵之笔,本意是借出自腐草的萤火之虫佞幸人主,擅权误国。


    李进甫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句诗竟然会从一个宦官嘴里说出来。


    “公主知道你这么做吗?”


    “这是我和相公之间的交易,跟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李进甫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会犹疑的原因,竟然不是害怕沈不寒与李琅月的背刺。


    他会犹疑,竟然是因为有些些心疼。


    他出身世家大族,历代官宦,从小就谙熟权力倾轧尔虞我诈之道。


    在冰冷冷的朝堂上,只有切实的利益才是真的,其他都是虚妄。


    可这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李琅月自投罗网,沈不寒作茧自缚……


    李琅月和沈不寒,在一点点颠覆李进甫的旧有认识。


    ******


    骆府之中,李琅月搁下手中毛笔,将一封书信交到骆西楼手中。


    骆西楼拿起书信从头看到尾,啧啧称奇。


    “就你这文笔,这不得引得圣都一时纸贵?”


    李琅月没理会骆西楼的吹捧,只淡淡吩咐道:


    “让顾东林帮我将这篇文章散出去,越快越好,明日太阳落山前,我就要此文传遍圣都。”


    李琅月望向窗外,夕阳西下,烧得天际一片火红。


    “这么好的文章,当然也要传到西戎去,让那些西戎人也好好欣赏欣赏我大昭的雄词健笔。”


    “明白,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骆西楼拿着李琅月交代的东西离开,刚打开门就见到了站在外面的沈不寒。


    骆西楼不确定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只能立马将书信藏好,对着沈不寒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随即火速消失。


    李琅月望着沈不寒,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极尽贪恋地望着沈不寒,恨不能将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身形,每一分身形都刻在自己每一块骨头上。


    在那真实到极致的幻境中,她亲身经历了那些她过去从来不知的真相。


    她亲眼看着沈不寒如何被打入牢狱,受尽极刑;


    亲眼看着沈不寒如何为了她向元德帝妥协屈从,背负污名;


    更是亲自看着沈不寒……如何万念俱灰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易地而处,如果她是沈不寒,在那般生不如死的绝望境地下,她可能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


    如今,沈不寒能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李琅月都觉得是上天垂怜,万般庆幸。


    李琅月她的脸色依旧十分苍白,青紫的唇全然没有一点血色,明明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却仍旧勉力地对沈不寒扯出微笑。


    沈不寒点头走向李琅月,伸手去牵李琅月的手。


    “德昭,手太凉了,再多加些衣裳吧。”


    沈不寒捧起李琅月的手,朝李琅月的掌心呼出几口热气,随即又将李琅月的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揉搓。


    李琅月怔怔地看着沈不寒,眼睫不停地轻颤,如月光下受惊的蝶,扑簌簌地振动着翅膀。


    沈不寒的手很大,指节修长如竹,掌心干燥温暖,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李琅月。


    “早春天气寒凉,春捂秋冻,还是要穿厚些。”


    沈不寒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小心翼翼地披在李琅月的肩上,顺势将李琅月拉进自己的怀里。


    “小时候就和你说过千万遍了……怎么长大了还是不听师兄的话呢……”


    沈不寒的话中没有责怪,只有怜惜。


    李琅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用力地握紧双拳,让指甲嵌进肉里,用疼痛证明这是真的,而不是梦。


    她好像听到的春回大地,冰河消融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出自杜甫的《萤火》一诗。


    学者多认为是该诗用萤火虫作比,对专权误国的宦官进行了辛辣讽刺。原诗为: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首联写萤火虫本质下贱,不敢在太阳下飞行的阴暗心理。《月令》有云:“腐草化为萤。”古人误以为腐草得暑湿之气而化为萤。“腐草出”就已经极不体面,作者又巧妙地在句首加上一个“幸”字,则显出即就是那肮脏发霉的腐草,萤火虫也只有遇到侥幸的机会,方能从中出生。另外,古代在皇宫中当宦官的人,入宫前必须接受“腐刑”。这第一句中的“腐草”,按指受过腐刑的宦官。尾联写萤火虫不久将自行消灭,表达了作者对结束宦官专权制度的强烈愿望。(参考百度)


    其他阐释,可以参看仇兆鳌《杜诗详注》


    我们小沈就是很卑微,但是很爱!!!


    李琅月和沈不寒快把我们李相从两人的毒粉调教成CP粉了!!!支持李进甫首排磕糖!!!


    第33章 春信至


    早春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阴晴不定,年少时每一个春天,只要天气稍稍回暖,李琅月都会急不可待地脱掉厚衣裳。


    李琅月不喜欢穿厚衣裳,只要穿上了那些厚衣裳,整个人都会变得无比笨重,习武的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沈不寒每个早春的任务,就是督促李琅月把脱掉的衣服穿回去。


    “听话,把衣服穿着,不然染上风寒不仅又有苦头吃,还耽误习武得不偿失。”


    “可是这些衣服穿着真的很难受,一穿上人就变成捆着的大粽子了!现在真的不冷!”


    沈不寒哄了半天还是无济于事,只能拿出应对李琅月的杀手锏。


    “你要是不听师兄的话,下次上课走神没听明白的地方,就自己去问师父,别来问师兄了。嘴馋了想吃什么,也别来找师兄了。”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少时的李琅月受到了沈不寒的“胁迫”,只能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放下手中的剑,不情不愿地穿上沈不寒递来的衣服。


    “师兄你看,我都听你的话把衣服穿上了,你能奖赏我一些枣泥山药糕吗?”


    在沈不寒面前,李琅月一向是懂得如何得寸进尺的。


    “不行,你今天不听师兄的话……”


    “可是我现在听话了呀。”李琅月不停地摇着沈不寒的胳膊:“师兄,求你了……”


    沈不寒长叹一声:“就这一次,下次再这样,说什么我都不理你了。”


    沈不寒每次都不想再这样纵容李琅月了,可每次到最后,输的还是他。


    包括这一次,他又输得一败涂地。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不计代价地阻挠她回京城,他就应该拿刀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用最卑劣残忍的手段,威胁所有人反对和亲。


    他就不该允许她放纵的靠近,他不该纵容自己一次次地沉溺。


    他明知不该,可到最后,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心。


    “这六年,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都没好好穿衣,好好吃饭?”


    沈不寒将李琅月紧紧地搂在怀中,生怕她像一缕烟,一不小心就散了。


    李琅月靠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沈不寒的每一声心跳,一声盖过一声,如殷殷之雷。


    李琅月环抱住沈不寒,泪水将沈不寒的锦衣尽数湿透。


    她此刻拥抱之人,不再对她客气疏离,敬而远之,不再一口一个“奴婢”“公主”。


    雪中春信至,她的怀风,回来了。


    ******


    李琅月此时有很多话想和沈不寒说,千言万语,愁肠百结。


    是这六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每次想到他和师父师娘,就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是这六年,全靠往昔那一点一滴的回忆,靠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爱,郁结于心的恨,撑过暗无天日的每时每刻。


    是这六年,她只能戴着面具,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是这六年,她知道在某个角落里,他也在偷看她,但只要她一转身,就只剩下雪泥鸿爪的残影。


    但是最后,李琅月将那些浓烈的情绪全都压下,只化作一句:


    “怀风,明日陪我进宫面圣吧……”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定……只能这样吗……”


    沈不寒将李琅月箍得更紧了。


    一旦进宫,将真相揭露于世人跟前,就相当于欠了李宣一个天大的人情,就再难有回头路。


    “废太子一脉所有人,我在陛下即位前就都杀了,一个都没留下!”


    “至于裴松龄那些害过师父的人,我会慢慢找机会,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你若是等不及,可以和我说一声,我立刻可以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赌上自己……”


    沈不寒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惶恐。


    “不只是我,师父师娘,也不会愿意看见你赌上自己的余生,为他们复仇翻案!”


    沈不寒眼尾猩红,手上的力道之大,恨不得让李琅月融入自己的血脉,将李琅月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再放她离开。


    他怕只要他松手,她就会离开他,或是永远地陷入沉睡,再也唤不醒。


    李琅月抬手,触上沈不寒那双好看的眉眼,有温热的泪顺着她的指尖,刺向她的心口。


    “怀风,世人最在乎的,除了姓名荣华,便是名望。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不然六年前,你也不会冷冷地将我甩开,不会用自己半条命去和先帝谈条件,换师父身后追封厚葬的哀荣。”


    正是因为世人在乎名望,故而在沈不寒跌入泥沼恶名缠身时,昔日同窗好友纷纷与他割袍断义,来保全自身的名望。


    故而六年前的圣都城门前,沈不寒对她恶语相向,声称与她恩断义绝,来保全她的名望。


    “可是德昭,名望都是虚的,我早已不在乎!”


    沈不寒握着李琅月的手,轻轻挪到自己的唇边,极尽虔诚地吻上李琅月的手背。


    “德昭,先前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


    沈不寒一手牵着李琅月的手轻轻细吻,而另一只手不断轻抚李琅月的面庞,用指腹替她擦去断线般的眼泪。


    “德昭,先前我只想着如今已是残废之身,不敢贪图再生妄念。我只盼着能有更好的人,对你珍之重之。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守着你便好……”


    “可那日在万国春,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没有那么大肚,我会有私欲,我会想占有。即使明知不配,我也会生出贪恋,希望你只是我的……”


    时至如今,沈不寒再也不愿隐藏自己的心绪,他愿意将自己整个人全部剖开,将他所有心思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李琅月面前,哪怕可耻卑劣。


    沈不寒凝望着李琅月的眼睛,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上李琅月的额头。


    “德昭,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求能做你的面首门客,终身伴君左右。”


    “我们离开圣都,我随你一起回河西。你若是不喜欢河西苦寒偏僻,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去江南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看江南佳丽地是什么样子吗?”


    “德昭,我都听你的,只要能在你身边,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只要她好好的,言外之意,他绝不会让她去和亲。


    古往今来,那么多和亲公主,或因背井离乡水土不服,心中郁结英年早逝;


    或被迫委身蛮俗,受尽凌辱,像货物一样辗转于蛮夷之手;


    或在夫婿死后,备受出身土著部族的姬妾仇视,被虐杀或殉葬……


    总之,和亲公主,无一善终……


    沈不寒与李琅月的呼吸交缠在一处,李琅月看见沈不寒眸中的颜色,如青碧浮萍揉入春水暗涌,在一片破碎中浮浮沉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惶恐不安的后怕,带着极尽卑微的渴求。


    李琅月知道,沈不寒能说出这样的话,必然已是孤注一掷,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河西是她经营多年的地盘,只要她回去,割据一方完全不是问题。


    江南原是崔佑虔的地盘,亦是兵精粮足的富庶之地。崔家想重回朝堂,沈不寒想带她远离朝堂,完全可以和崔佑虔达成交易。


    然后,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华阳郡主谢离一样,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沈不寒这个人。


    沈不寒至死,都会是恶名满身。


    然而,如果计划不顺利,她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就是去和亲。


    但是沈不寒,必死无疑。


    以沈不寒的性格,他甚至会在死前把所有的祸水都引到自己身上来保全她,任凭自己千秋万代受后人唾骂。


    李琅月望着沈不寒,一点都不敢再往下细想。


    许久,李琅月方才开口。


    “怀风,你不是不在乎名望,你是不在乎自己的名望,只在乎我的声名。”


    李琅月牵过沈不寒的手,将他的衣袖微微向上撩起,伸手抚上沈不寒腕上那道几乎要了他性命的狰狞伤疤,胸口泛起苦涩的剧痛。


    “可你的声名,我在乎……”


    李琅月握着沈不寒的手都在抖,沈不寒在狱中割腕自尽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椎心刺骨。


    “怀风,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六年前的旧案,那些腐心噬骨的仇恨,就像长在我身体上的脓疮一样,真相一日不大白于天下,你和师父一日不得昭雪,那脓疮便会溃烂一日,就会像心魔一样折磨得我的余生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李琅月捧起沈不寒的头,踮起脚吻去沈不寒唇畔的泪水。


    “所以,哪怕刮骨剜肉再痛,我也必须这么做……”


    她要让世人知道,是废太子罪有应得,是元德帝和皇室辜负了苏贽舆和沈不寒,让他们蒙受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


    她要世人,还沈不寒一个郑重的道歉。


    沈不寒望着李琅月星火燎原般的双眸,他知道,他阻不了她,也不能阻她。


    辛院正说过,李琅月是心病。


    那天在万国春,她说她走不出元德二十一年了。


    是他,困了她六年……


    沈不寒太了解李琅月了,李琅月一直是一个必须亲自直面风雨了结恩仇的人。


    李琅月被遗弃在西川山道上的那年,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暴雨狂风摧折下的山林形同魑鬼。


    李琅月起初生理性地恐惧雷雨,每逢雷雨之夜便会全身上下痉挛抽搐。


    但后来,每一个雷雨大作的夜晚,她都会一个人独自坐在庭院中,禁止任何人相陪。硬生生将自己熬到再也不害怕为止。


    元德帝是故意让李琅月随苏贽舆出征西川的,师父本想替李琅月推拒,但被李琅月自己拦下了。


    讨伐西川时,李琅月也从未躲在军中,在她曾经最为恐惧的土地上,她拼杀在最前线,亲手将剑,捅进曾经最恐惧之人的心脏……


    这个旧案的脓疮,他只有让李琅月亲手剜去,李琅月才会放过自己,才能真正从血色蔓延痛不欲生的元德二十一年中慢慢走出来……


    “好,我陪你进宫。”


    沈不寒俯身吻在李琅月的眉心。


    这一次,他又妥协了——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收藏和营养液达到数量会持续加更!


    第34章 慧极伤(加更福利)


    辛院正给李琅月开的药方中,有安神助眠的成分。


    李琅月服下药后,阵阵困意瞬间袭来。


    沈不寒将李琅月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将草药捣碎涂抹在眼带上,随后敷在李琅月的眼睛上,替她盖好被子。


    沈不寒微微起身,瞬间就被李琅月抓住了衣角。


    “别走,好吗……”


    李琅月的眼睛睁不开,只能紧紧地拉着沈不寒。


    “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给你唱歌吧。”


    “好。”


    沈不寒替李琅月唱起了歌谣,是小时候阿娘给她唱的。阿娘说,这是她的家乡的歌谣。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阿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阿娘死后,他拜入师父门下,此后再也没回家。


    海水梦悠悠,我愁君亦愁。,吹梦到西洲……


    起初每次想阿娘了,他只能独自找个没人的地方低吟这首曲子。


    后来,偶然间被师父师娘发现了。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能自己藏着唱呢?不如教教师父和师娘吧。”


    后来,师娘唱得和阿娘一样好,一样缱绻温柔。


    “小寒,要是想你阿娘了,就和师父和师娘说,不要自己藏着掖着,会憋坏的。”


    “好。”


    再后来,他在西川的山道了捡起了被抛弃的李琅月。


    当时的沈不寒不理解,这世上怎会有母亲如此狠心。


    起初,李琅月说不了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便把这首歌唱给李琅月听。


    他知道李琅月不是不想阿娘,只是不敢想她的阿娘。


    年少时,他总想着要争气,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为阿娘争一个诰命。


    可到最后,他不仅没能做到,还让阿娘死后也要因他蒙羞,还连累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师娘。


    他这一生,越想留住什么,就越留不下什么。


    如今,他只剩下李琅月了。


    她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念想。


    沈不寒唱歌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似呢喃低语。


    歌声尽,已是满面泪流。


    耳畔传来李琅月均匀绵长的呼吸。


    她没有皱眉,没有流泪,没有不安地不停翻身,她就安安静静的熟睡着,唇角微微上扬,像暗夜里绽放的莲。


    若她余生能平稳顺遂,喜乐无忧,他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她以和亲为赌注,换他沉冤昭雪。


    他唯有以性命为筹码,换她平安无虞。


    沈不寒俯身,在李琅月的额头上印上轻轻一吻。


    ******


    沈不寒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歇下,而是连夜进了宫。


    李宣还在处理政务,赵蕙宁就伴在他身侧,拿着礼部送来的新科进士的家世人像,正在一一参看。


    “福安马上就要及笄了,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陛下觉得这些新科进士怎么样?”


    “我觉得那个状元郎晏仲举就挺不错的,人长得端正,文章写得也笔力遒劲,鞭辟入里,是个可造之材。”


    “晏仲举父母早亡,家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福安嫁过去便不必侍奉公婆。咱们要是想福安了,随时随地都能接回宫里。”


    “这个晏仲举确实不错。”


    赵蕙宁顺着李宣的话,中肯地评价了一番,可目光却只落在名册里的崔佑虔身上。


    福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的那些心思,做母亲的怎能不知道。


    只是可惜,崔佑虔姓崔……


    李宣从背后环抱住赵蕙宁,将头埋在赵蕙宁颈间轻轻地蹭着:


    “当然,最主要还是得看福安自己喜不喜欢。咱们也不必只盯着新科的进士看,大昭所有的好儿郎,都可以挑出来给咱们福安。”


    “陛下说的是。”


    赵蕙宁轻轻地拍着李宣环在她腰上的手,侧过身温柔似水地望着李宣。


    李宣几乎要溺在赵蕙宁的秋水般的瞳眸中,俯身刚准备吻她,太监进来通传。


    “陛下,沈不寒沈大人在外求见。”


    “这么晚了,他怎么来了?”


    被扰了和爱妻亲热的李宣,此时十分不悦。


    “他夤夜前来,大概还是为了德昭的事情。”


    赵蕙宁揉了揉李宣的眉心,展平帝王眉间的沟壑,扯了扯李宣的袖子。


    “来都来了,去见见吧。”


    李宣召沈不寒入内,沈不寒一见帝后,直接撩袍对李宣和赵蕙宁行叩拜大礼。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李宣见状立马变色,随即就要伸手去搀扶沈不寒,沈不寒却跪伏在地,长跪不起。


    “臣求陛下听臣一言!”


    “有什么话快起来说!”赵蕙宁见沈不寒如此郑重严肃,一时也是慌了神。


    “不,臣就跪在这里说。”


    沈不寒从怀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捧过头顶。


    “这本奏疏上,详细记录了臣从齐王处追缴的赃款,还有一部分,臣现在暂时追查不到下落,但臣已经命令手下人日夜不歇地去查了。”


    “此次科举舞弊案牵涉到朝中不少大员,其中不乏贪腐之辈,尤其是裴松龄,抄家所得又是一【踏雪独家】笔巨款。”


    沈不寒又一连报了一系列账目,又呈上了自己的理财之策。


    李宣当然知道,沈不寒这大半夜地闯进宫来,不会只是为了向他呈上这么些流水账。


    李宣将奏疏合上,眸光凛冽如剑:“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想说,这些钱财加起来,足够支撑神策军和河西军两到三年的开支。”


    “所以呢?”


    “不要两年,只要给臣一年。臣一定可以拿回西北十州!”


    沈不寒对着李宣重重叩首,只这一下,玉砖上便已洇开了赤色血痕。


    西北十州原属于大昭,但百年前,西戎趁着大昭境内藩镇作乱之际,吞并了西北十州。


    西北十州地势险要,谁拥有了西北十州,谁便占尽先机。


    丢掉了西北十州的大昭,时时刻刻都感觉西戎在头顶悬了一把剑,稍不留神就会刺下来。


    拿回西北十州,是元德帝的毕生梦想,李宣也一样。


    “若是不能呢?”


    “臣愿意立下军令状!”


    沈不寒抬首,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孤绝。


    “若是不能,臣当自刎于玉关之外,以项上人头祭我大昭旌旗!”


    “你的命值几个钱,朕要你的命做什么?”


    李宣搂着满脸的忧色的赵蕙宁背过身去,不再看沈不寒,语调极尽冷漠。


    “和亲一事是公主的决定,你来求朕没用。”


    “可是她根本就不是去和亲的对不对!”


    沈不寒膝下的青玉地砖沁着刺骨寒意,可他的喉间,却似烧着炭火一般。


    他伸手拽住了帝王龙袍的一角:“她是去西戎做暗桩的……对吗?”


    李宣和赵蕙宁闻言,身体同时不受控制地轻颤。赵蕙宁更是因慌乱,急促地去握李宣的手,连指尖都在发颤。


    沈不寒知道,他猜对了。


    沈不寒猜过李琅月执意去西戎和亲的各种可能。


    或是被他和大昭伤透了心,恨不能从此天涯两端,再也不见。


    或是要逼他就范,打碎他自卑怯懦的壳,抛却所有世俗生命的束缚,要他直面对她的心。


    直到不久之前,沈不寒才知道李琅月,是利用了和亲,为师父和他翻案。


    可是翻案之后呢?明明他已经表明了心迹,明明往昔冤案马上就要得以洗雪——


    可李琅月绝口不提和亲一事,到此为止……


    她不提,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她还是会去和亲。


    可她到底为什么非要去和亲?


    无数的可能在沈不寒脑海中建立,推翻,建立,推翻,如同钝刀割肉,无尽磋磨。


    直到沈不寒得出暗桩这个答案。


    沈不寒跪着膝行至李宣和赵蕙宁跟前,猩红的眼眶已是蓄满了泪水。


    “和亲公主,红颜薄命。可敌国暗桩,更是百无存一!公主视陛下为至亲,甘愿赴汤蹈火!可陛下又怎能……怎能眼见着公主身赴险境!”


    沈不寒双唇颤抖,喉头像是堵着要将人炙作灰烬的岩浆。几乎是逼着自己,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口。


    李宣面对沈不寒泣血啼霜的质问,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李琅月暂时不可能把实情告诉沈不寒,那这些只可能都是沈不寒自己猜的。


    以沈不寒的才智,他究竟猜到了几分,李宣完全没有把握。


    “陛下,臣愿用性命向陛下保证,西北十州一定会是大昭的,只求陛下……能回拒了西戎的和亲……”


    “沈不寒,你愿意打仗,不代表我大昭万千将士愿意!你不怕死,不代表其他人不是血肉之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捐躯赴国难,本就是将士该做之事!”


    “自以为是,朕同你说不明白!”


    李宣一把甩开沈不寒。


    沈不寒依旧没有起身,固执的匍匐在地,以额触地,拼尽气力地苦涩恳求,如困兽犹斗。


    “求陛下开恩!”


    地砖上传来沈不寒阵阵沉闷的磕头声。


    “明日还有早朝,朕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耽搁。给朕滚!”


    李宣不再理会沈不寒,将沈不寒递上的奏疏无情地丢弃在沈不寒面前,拉着赵蕙宁转身朝后殿走去。接着,又吩咐人将沈不寒赶出殿去。


    李宣身侧的大太监胆战心惊地走到沈不寒跟前。


    “中尉大人,您也别为难小人。”


    “明白。”


    沈不寒自嘲地从地上捡起奏疏塞入怀中。


    果然,天家无情。


    沈不寒没有直接离开,跪到了紫宸殿前。


    宫灯次第熄灭,唯有如练月光洒落在玉阶上,伴着呜咽的风雪,凝了满地霜。


    六年前,李琅月一路疾驰回京,连闯宫门,也是跪在这个地方,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太监回去和李宣回话后,李宣揽着赵蕙宁的肩,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慧极必伤,这两个人,都太聪明,又都太执拗了。”


    赵蕙宁心下不忍:“沈大人方才质问陛下的样子,和当年德昭满含血泪,替沈大人质问先帝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他俩……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爱人。”


    “那是什么?”赵蕙宁问。


    “是同根而生,一体两命。”这是李宣的评价。


    “那妾和陛下,是什么样的爱人?”赵蕙宁又问。


    “我只想和你做普通的爱人。”


    李宣在赵蕙宁的唇上落下缱绻一吻。


    “我们就是普通的夫妻,只求相伴相随,朝朝暮暮,守着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白头偕老,一起看每一个日升月落。”


    如李琅月和沈不寒,实在太痛太苦,也太累了……


    沈不寒静静地跪在冰凉的玉阶前,反刍着李宣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


    李琅月是一个执念很重的人。


    西戎之地,到底有什么她放不下的执念……


    沈不寒从皓月当空一直思索到天边隐隐泛白,将李琅月和李宣每一个言行的细节都掰开揉碎地想。


    终于,在天色将亮之前,沈不寒等来了李宣的一句传话。


    传话的太监对沈不寒道:“沈中尉,陛下让奴婢给您传句话。”


    “陛下说,您的确很了解定国公主。但您也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定国公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您。”


    “多谢陛下,劳烦您了。”


    沈不寒对来传话的中尉道谢,撑起跪僵的半边身子起身,从怀中拿出银两塞到传话太监的手中。


    他连夜入宫无非两个目的。


    一赌李琅月目的何在,从李宣的反应来看,他赌对了。


    二赌李宣是否顾念旧情。


    倘若李宣还顾念着昔日情谊,要么就此收手,另做打算。要么给他只言片语不至于将他完全蒙蔽在鼓里。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琅月的人是她自己……


    李宣传这句话给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一定是还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小沈破案ing


    加更结束,明天休息一天[红心]刚好学校有一个中唐藩镇相关的讲座,想去学习一下。


    我也想加更,想要多多的收藏评论营养液给我一点写文的动力[比心][红心]


    第35章 洗雪冤


    沈不寒赶回骆府的时候,李琅月已梳洗完毕,熹微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粉,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李琅月浅笑盈盈地望着沈不寒,“我们一起进宫吧。”


    “好。”


    李琅月握着沈不寒的手,一起登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这一天,他们都等了太久太久。


    终于,等来了浮云散尽,天光大亮。


    ******


    顺宁二年,定国公主因知贡举发掘左相裴松龄一党舞弊,又因查办科举舞弊案,查出了六年前苏贽舆兵败案背后的惊人真相。


    一篇由定国公主李琅月亲笔撰写的文章《洗雪书》,旦夕之间,传遍了整个圣都。


    其文沉郁顿挫,血泪交迸,读者无不凄怆摧心,肝胆俱绝。


    这篇文章,完全承袭了一代文宗鸿儒苏贽舆的文风,却是为苏贽舆翻案伸冤而作,文中从苏贽舆辞做太子太傅开始,详细记述了废太子李铭蒙蔽圣听,构陷忠良的全部始末。


    圣都城的街头巷尾,全城百姓都在讨论着《洗雪书》。


    “你们读过定国公主那篇《洗雪书》吗?”


    “自然读了!那篇文章整个圣都都传开了!”


    “真不是奉承公主,那文字真的素缟凝悲,哀恸入骨,再给我二十年都写不出这样好的文章!相比之下,今年那些新科进士的文章都黯然失色了。”


    “我现在敢肯定,那些说公主不配知贡举的人,必然包藏祸心!”


    “定国公主考科举那年只是榜眼,那状元沈不寒岂不是更文采斐然?”


    提到那位臭名昭著,曾经血洗半个圣都的神策中尉,一度让整个大昭都闻之色变的凤翔卫指挥使,所有人都是神色复杂。


    “如果定国公主《洗雪书》中所言都是真的,那难怪先帝驾崩后,神策中尉沈不寒杀了废太子一脉所有人。当时只觉沈不寒目无君上,实在残忍,如今想来,竟是隔着这样的杀师血仇……”


    “是啊,我起先还真以为沈不寒是三皇子党,才故意构陷废太子的,真没想到废太子竟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那现在真相大白,沈中尉岂不是尤其无辜……毕竟……”


    毕竟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


    宫刑那一刀下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长出来了。


    “唉,只能说废太子实在可恨,要我是沈不寒,我也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对于沈不寒,百姓们也就是惋惜片刻。聊着聊着,话题又聊回定国公主身上。


    “那……公主真的会去和亲吗?公主这样的人才嫁去西戎那种蛮夷之地,实在太可惜了吧……”


    “这得看陛下的态度,听说定国公主就是以和亲为条件,要当今圣上彻查旧案的。如果陛下替苏贽舆和沈不寒翻案,公主就非嫁不可了……”


    圣都全城百姓,就着《洗雪书》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整天,平康坊的歌舞烟花之地,甚至马不停蹄地讲《洗雪书》中的内容谱成了曲,成为招揽顾客的手段。


    旦夕之间,整个圣都都流传开了一句话——


    《洗雪》一出,天地同悲。


    终于,在日落之前,皇帝李宣下旨将案件真相昭告天下。


    真相赤裸残酷,涉及皇家隐秘,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诏书竟然出自皇帝亲手。


    元德二十年,先帝受废太子李铭蒙蔽,将功勋卓著的苏贽舆贬戍北境。


    元德二十年,废太子李铭因昔日旧怨,暗中贪赃北境兵饷,裁撤北境兵源,时任户部尚书的裴松龄协助废太子伪造账目,以至北境守备空虚。苏贽舆几次三番请求增加北境守备的奏疏,全被废太子拦截。


    元德二十一年,北狄发动突袭。苏贽舆战死殉国,废太子反栽赃苏贽舆指挥不当才致兵败,先帝听信废太子谗言,误判苏贽舆兵败案。


    元德二十一年,苏贽舆首徒沈不寒为师伸冤,废太子以苏贽舆家人性命要挟沈不寒翻供,沈不寒被逼无奈堂上翻供。


    废太子意欲以构陷储君罪处死沈不寒,先帝念及苏贽舆功绩,改将沈不寒处以宫刑。


    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新帝李宣下旨,废太子通敌叛国,构陷忠良,本人及其子孙全部从皇室除名。


    皇室追封苏贽舆为忠国公,苏贽舆之妻为忠烈夫人,下令定国公主李琅月和神策中尉沈不寒以徒弟之名,一同为苏贽舆夫妇修建祠庙,享天下香火祭祀。


    这是世人能够知道的所有真相。


    在他们能知道的真相中,废太子及其党羽是罪恶之源,先帝不过是受废太子的蒙蔽蛊惑,才导致昔年案件误判。


    苏贽舆性命受到要挟的家人,应指苏贽舆的妻子和族人。


    他们不会知道,如今掀了大昭朝堂半边天的定国公主李琅月,曾在南境面临和苏贽舆一样的境地,命悬一线。


    是有人赌上性命,为她争了生机。


    在世人眼中,先帝就算是受废太子蒙蔽,这等翻案诏书公诸于世也有损先帝作为中兴英主的圣名。今上身为人子,不应该颁下这样的诏书。


    但是定国公主李琅月是苏贽舆的徒弟,为了恩师,不惜损害先帝圣名,以和亲为条件,也要胁迫今上必须为苏贽舆翻案,还苏贽舆清白。


    今上考虑到百姓民生,不愿与四夷再起争端,同意了定国公主的请求。


    如此,不孝的名声,便落不到今上头上。


    至于定国公主李琅月,一个曾经受苏贽舆案牵连,含冤被驱逐出京的苦主,先是卧薪尝胆为师伸冤,又即将背井离乡为国和亲,纵然有些许不孝的争议,也无人敢轻易诟病非议公主。


    因为整个大昭上下,都有求于定国公主前去和亲。


    百姓官员不想打战,帝后宗室不愿嫁女。


    皇帝替公主翻案,公主为皇帝和亲。


    放眼天下,都只是一桩明明白白的交易。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


    苏贽舆蒙冤案和科举舞弊案一同论处,拔出萝卜带出泥,三法司连同凤翔卫一起出动,该处死处死,该流放流放,该下狱下狱,一通清洗下来,大昭朝堂立刻空了一半。


    但朝中每天事务繁多,总要有人办事的。


    “如今朝中官职空缺大半,众爱卿可有人才举荐?”


    被升任左相的李进甫出列,举荐在一系列颇有政绩和德行的地方大员。


    李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对于李进甫举荐的官员不置可否。


    如今裴党倒台,李进甫一家独大,对于李宣来说,他需要有新鲜的血液进入朝堂,需要一批既能够平衡朝中势力,又不至于引起朝中党争的官员进入权力的中枢。


    并且,这些人要完完全全只效忠于他。


    “陛下,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又是定国公主李琅月。


    “德昭请讲。”


    “昔年先帝即位之初,将顾学士等变法一派流放,其中有不少人堪称奇才。如今想来,顾学士等人的变法之策虽过于激进,但其中亦不乏可取之处。”


    “陛下不如把那些被贬在外,尚且存活于世的官员召回,以补朝中之缺,这些人必然对陛下感恩戴德,愿肝脑涂地以报效陛下之恩。”


    李琅月话音刚落,朝中不少官员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李琅月真是跟先帝杠上了。先是替苏贽舆翻案,如今又要替变法党翻案。


    苏贽舆之于废太子李铭,正如顾学士之于元德帝,元德帝即位之初对顾学士等变法党堪称是恨之入骨。


    顾学士的变法之策有一条,就是将北司兵力尽归南衙,将长期握在宦官手中的禁军交还给武将,这一条引得元德帝勃然大怒,直接将顾学士等变法党以谋反之罪论处。


    如今的神策军权握在沈不寒的受众。这定国公主刚替沈不寒伸冤翻案,转身又将极力排斥宦官专权的变法党召回朝中,到底几个意思?


    许多官员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全都一头雾水地望向李进甫。


    “臣同意公主的看法。”


    李进甫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当年,元德帝本来是打算将变法党全部处死的,是时任宰相的李进甫之父拼命求情,先帝才放过了其中的部分官员,改为流放,子孙后代一概不得入朝为官。


    这一流放,就将近三十年。即使那些人在贬所令名远播,也没等来朝廷的再度启用。


    不少人应该都死在了贬所,能活下来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当年处死变法党,先帝确实草率了些。臣认为可以将尚且存活于世的变法官员及其子孙先行召回,朝廷先对其加以抚恤,再根据其政绩德行授以官职。”


    左相李进甫都这么说了,朝中其他官员也没什么顾忌了,纷纷附和李进甫的看法。


    “行,那就依公主和左相所言去办。”


    李宣顿了顿,又道:“如今右相一职暂且空缺,左相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暂且先由沈不寒代任右相一职吧。”


    李宣此言既出,满朝文武又开始面面相觑。


    李进甫看了一眼李琅月和沈不寒,终究还是没忍住进言道:“陛下,虽然如今众人皆知沈大人当年冤案系误判。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以沈大人的身份实在不合适担任右相。还请陛下三思,对沈大人另行补偿。”


    相比李进甫先前在朝堂上对沈不寒的大加挞伐,李进甫现在这话说得堪称是十分含蓄,但态度依旧十分鲜明。


    沈不寒如今已是宦官之身,根本不适合担任右相这等要职。


    “的确不合适。”


    李琅月突然出声道:“沈不寒当年既是蒙冤,那其宦官身份就并不成立。还请陛下销去沈不寒的宦籍,此后禁止其随意出入宫禁,一切规制均按照朝臣之礼。”


    李宣听到李琅月的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在有冕旒遮挡神情,才不至于在百官众臣面前失了态。


    李宣朝堂下望去,李琅月满脸颜色言正词严,沈不寒极力掩饰尴尬和窘迫。


    李宣本来还在纳闷,那天沈不寒连夜入宫,在紫宸殿前跪了一个晚上,这么多天过去,李琅月怎么还没来找他通气。


    原来早就知道了,是在这里等着沈不寒呢。


    这样也好,按照朝臣的规制,沈不寒作为外臣,不得再随意出入宫禁,也就不会大半夜地来找他麻烦,扰他清净。


    “准奏,一切都按公主说的去办。”


    李琅月望向沈不寒,眼中有些许得意,但转瞬间又带上了几分愠怒。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你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复制错了,已经修正过来啦。这一章看过的小伙伴,可以去看一下上一章替换章。


    顾学士变法的设定参考永贞革新,谋夺宦官兵权是永贞革新中很重要的一条。但也就是小小地借了一个壳子,勿考据。


    谢谢大家的支持,目前暂时还是隔日更的频率。收藏灌溉等达到一定数量会加更的。因为更的太多,章均点击收藏这些数据不好,也会让读者觉得可能本文不太好。谢谢大家的理解支持![比心][红心]


    第36章 剪春风


    退朝之后,李琅月站在紫宸殿前,那个她和沈不寒都跪过的位置,用力尽情地呼吸着温润和煦的空气。


    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春和景明,身心舒畅。


    虽然如今站在这里,还是能感受到六年前跪在这里的自己,是如何地痛苦绝望。


    但至少那生长了六年的脓疮已经被她亲手剜去,即使会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但至少不会折磨她永不安生,死不瞑目。


    那些折磨过她的,辜负过她的,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


    “怀风,那些事,都过去了。”


    李琅月张开双臂,迎接春风入怀。风雪雷霆俱昨日,从今之后,要青山如洗,晴翠满川。


    “从此,不会再有宫廷内宦沈不寒了。以后见面,要尊称一声相公了。”


    李琅月挑眉调侃着沈不寒。


    “你知道的,我现在已不在乎封侯拜相。”


    沈不寒的目光追随着春风,只落在李琅月的身上。


    “那一日的事……”


    沈不寒因为心虚,没敢继续说下去。


    “不是,是我自己猜的。”


    李琅月低头,看着阳光下她与沈不寒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那天我一醒来发现你不在,我就大概猜到你干什么去了。”


    “明明说好了不走,就在我身边陪着我,结果又骗我,敢自己在这里跪一整个晚上。沈不寒,你说你该不该罚?”


    “该。”


    沈不寒倒是答应得不假思索。


    “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李琅月以为,沈不寒要问她到底会不会去和亲,然而沈不寒问的却是:


    “西戎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或事?”


    她说过,所有她放不下的人和事,都要她亲手了结,否则不死不休。


    作为暗桩深入敌营,的确能够以小博大。但以大昭现在的国力,以身犯险也相当不值。


    那夜李宣的话提点了沈不寒。


    她如此执着于前往西戎,只能因为西戎有什么人或事,是她不亲自走一遭,便永生无法放下的。


    身后是巍巍宫殿的金碧气象,胸中是锦绣山河万里乾坤,咫尺方寸之地,站着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然而,更了解他们的人,始终是他们自己。


    所以哪怕他们用尽心力地去揣测对方的所思所想,还是隔了一层纱。


    “怀风,你知道吗?哪怕陛下愿意让福安去和亲,西戎大概也不会接受福安,只会点名了要我过去?”


    “为什么?”沈不寒不解。


    如果他是西戎人,他会偏向于与福安公主联姻,不仅因为福安是当今帝后唯一的掌上明珠,更因福安涉世未深纯良无害,比起在血雨腥风中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李琅月,李顺懿显然是更加容易拿捏的对象。


    “等着吧,过不了多久,西戎应该就会派使臣来了。”


    “等到西戎使臣入京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为什么。”


    ******


    大昭这边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西戎。


    西戎的摄政王野利思律匆匆忙忙地进入王帐,将传回的奏报呈交到西戎太后的跟前。


    “太后,臣私以为,大昭的定国公主并不适合作为和亲的对象?”


    西戎太后将奏报完整地看完后,随手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美目微张,饶有兴致的开口问道:


    “为何?”


    “此女心计太过深沉。明面上,是她受到大昭皇帝的胁迫,被迫和我们西戎和亲。可实际上,她反而利用和亲做了多少事情?大半个大昭朝堂,都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提及李琅月,野利思律满面忧色。


    先是知贡举,接着是舞弊案,舞弊案又翻出昔年旧案,随后马不停蹄地翻案……


    这其中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容不下半分差池,可李琅月竟然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一切,必然是早就开始筹谋布局。


    “臣也和大昭的裴松龄李进甫之辈打过交道,这两个老奸巨猾的人都被李琅月狠狠地摆了一道,可见此女是何等心机手腕?”


    “大王年轻气盛,心思单纯,哪里会是此女的对手?此女若是嫁到我们西戎来,迟早生祸!”


    野利思律最初惊闻李琅月在大昭的所作所为时,完全不敢相信,然而一点点复盘起来,却发现李琅月这个人,越深思越可怕。


    一个没有母族傍身,甚至一直不被皇帝承认身份的孤女,十五岁的时候,就凭着一举高中榜眼,让元德帝不得不正视她,将她封为公主。


    十六岁的时候,就能随苏贽舆出征西川,连战连捷,逼得谢延走投无路自刎而死。


    十七岁的时候,在经历苏贽舆战死北境的变故后,还能在南蛮和谢延旧部的联合反攻下独当一面,凭一己之力守住整个西川。


    被元德帝驱逐出京后,没有自暴自弃,反而继续凭着军功一点点地往上爬,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终替苏贽舆翻案。


    “那摄政王的意思是?”


    “请太后派臣出使大昭,我们点名和亲只能是大昭的福安公主,不要定国公主。”


    野利思律紧接着又向西戎太后分析:“臣仔细探查过,福安公主李顺懿自幼便在大昭帝后的庇护下长大,作为大昭帝后的独女虽备受宠爱,但从未染指过军政,这样的人才好控制,不容易生出风浪。凭着大昭帝后对福安公主的在意,大昭还不是任凭我们予取予求?”


    野利思律的话音刚落,西戎太后顾盼生辉眉目中的慵懒随性尽数散去,化作铜镜破碎后凌厉裂痕。


    “思律,很多事情,你不懂……”


    西戎太后的素手蔻丹抚上一旁缠枝连理瓷瓶中的腊梅花瓣。


    “大昭帝后如今就是再宠爱福安公主,一旦公主嫁到西戎,便就是弃子。从此是生是死与大昭便再无干系,怎么可能为了公主,任凭我们索取?”


    西戎太后的指尖微微用力,腊梅花瓣便从枝头坠落,在西戎太后的掌中被碾作尘泥。


    “就像这腊梅一样,孤很喜欢,可这花一旦零落枝头,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腊梅被挤压出的鲜红花汁,像鲜血一样,爬满了西戎太后掌心的纹路。


    “我们西戎既然要和大昭联姻,必然要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可不是娶一位什么都不会的公主做摆设的。”


    “以李琅月的智谋,若真能为西戎所用,何愁西戎国运不昌?”


    野利思律听明白了西戎太后的意思,太后依然还是属意定国公主作为和亲对象。


    “忍常人之不忍,能常人之所不能,李琅月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做李宣的棋子,乖乖来西戎和亲?臣只恐这其中有诈。”


    野利思律仍旧不认为李琅月可以为西戎所用。


    “思律,你知道吗?生在大昭皇室,不管是谁,别说是区区一个公主,就是皇帝太子,婚嫁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越是李琅月这样的人,才越是容易身不由己,被当作弃子的时候,才会足够恨!”


    西戎太后勾住野利思律的腰带,轻轻一拽,就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身侧,伸手将指尖的腊梅花汁,涂抹在野利思律的唇上。


    “李琅月正是意识到和亲避无可避,才敢如此孤注一掷。我们不妨猜一猜,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没亲身经历过,你应该猜不出来。可孤知道,她一定恨毒了李淳!恨毒了李铭!恨毒了李宣!恨毒了赵蕙宁李顺懿!恨毒了大昭上上下下所有人!”


    西戎太后的眸光中有仇怨的焰火在燃烧,那是她的恨,她持续了二十几年的滔天恨意。


    “他们害死了她的师父,逼得她不得不以远嫁和亲才能为师父换一个翻案的机会,可为了顾及皇室的颜面,李宣甚至只能将过错全部推给早就化成白骨的李铭,闭口不提李淳是如何薄情寡恩,卑鄙无耻!”


    西戎太后突然笑了起来,泪水滑过她美丽精致的脸庞,像利刃一样割在野利思律的心上。


    “阿音……”


    野利思律伸手替西戎太后擦去她的泪水时,又触到了她眼尾处的一道很细很小的伤痕。


    这个伤口是她二十几年前被利器划伤的,不凑近了看已经看不见了,可终究是在这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留下了怎么都抹不去的伤。


    “阿音,别怕……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野利思律紧紧地搂住了西戎太后,轻拍着西戎太后的背,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


    “只有足够恨,她在嫁过来的时候,才不会把自己当作大昭人,只要我们待她好,她就会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看作是西戎人,恨不能踏平大昭,杀了他们所有人……”


    西戎太后伏在野利思律的肩头呢喃低语,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至野利思律的脖颈间。


    “臣明白了。”


    野利思律吻上西戎太后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喷进西戎太后的耳廓。


    “下个月,臣就携礼出使大昭,替大王迎娶定国公主。”


    “下个月……那我们又要有好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西戎太后从野利思律的怀中起来,跨坐在野利思律的身上,纤纤玉手解开了野利思律的襻扣,俯身吻住了野利思律染着腊梅花汁的唇。


    “那在你出使之前,我们……”


    野利思律掐住了西戎太后的腰肢,粗粝的大掌直接撕扯掉西戎太后身上的织锦长裙,用热烈肆意的吻堵住了西戎太后后面要说的所有话。


    太后帐中衣物零落,满室温香——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应该能猜到大概了吧[比心]


    第37章 曲江池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及第后,将会在曲江游宴、杏园探花、慈恩寺雁塔题名。帝后会在曲江池畔亲自赐宴赏春。


    因为科举舞弊案和苏贽舆蒙冤案的缘故,整个大昭朝堂一直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尤其是新科进士的座师李琅月,那简直是忙得脚不点地。


    新科进士们拜谢座师、参谒宰相等各项礼数都被耽搁了下来,李宣便索性让李琅月好好操办曲江宴,将几场宴会合并起来一同热闹热闹,让曲江春色洗净往日晦气,预示大昭从此之后,朝堂内外天朗气清,英雄竞发。


    曲江宴当天,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鲜车骏马,比肩接毂。岸上菖蒲翻叶,柳荫四合;池中彩舟莲动,鱼跃荡波。


    曲江之畔的玉楼金殿之中,丝竹管乐齐鸣,霓裳醉舞逐歌。宫人们捧着各色珍馐佳酿鱼贯而入,皇帝李宣携皇后赵蕙宁首登高台,定国公主李琅月携福安公主李顺懿及皇室贵胄,左相李进甫领百官群臣随侍在帝后两侧。


    “宣新科进士——”


    太监传诏声落,新科进士按照登第等次依次进入,作为座师的李琅月起身,站在诸位进士的最前头,向帝后参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新科进士对帝后行完礼后,对李琅月郑重一拜。


    “弟子拜见老师。”


    李琅月朝众进士回礼后方道:


    “诸位免礼。”


    随即,又到宰相席位上空着的位置落座。


    新科进士又朝着宰相席再行参拜之礼。


    “拜见诸位相公。”


    作为百官之首的左相李进甫示意免礼后,这一整套流程才算结束。


    李琅月今日穿的不是节度使的朝服,而是公主的吉服,裙摆冗长繁复,又没有侍女在一侧提着,走来走去稍显有些拖沓。


    “您今天可真忙活。”


    李进甫在一旁同李琅月开玩笑,不似往日那边唇枪舌剑地阴阳怪气,而是同僚之间善意的调侃。


    “那可不,这大昭开国以来,只有本宫这一个公主,能知贡举,能当宰相。”


    “那你不回去坐着,就坐这了?”


    “这天底下,王孙公子很多,宰相百官也很多,可既做公主,又做宰相的只有本宫一个。这坐回去,就凸显不了本宫的特别之处了。”


    李琅月笑着低声回应李进甫。


    为什么不坐回去皇室席上?净胡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曲江宴是她操办了,各人的座次也都是她安排的,费尽心机其实还不是为了能和沈不寒坐在一处!


    左相和右相的地位高于其他宰相,座位与其他宰相还隔着些许距离。然而李琅月是公主之尊兼任宰相,把她的位置放在普通的宰相席位上并不合适。


    李进甫原本都说了把宰相席的首座让给她,她偏是说尊敬他这个长辈,不肯接受,硬是把自己的席位插在了他和沈不寒中间。


    她从前什么时候尊敬过自己啊!


    李进甫冷哼一声,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斜睨着李琅月。


    今日的李琅月云髻高束,发间簪了钗环,唇上抹了胭脂,眉间画着花钿。许是因为高兴,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月,明黄外衫搭配朱红绣金襦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含露盛放的牡丹花,完全联想不到她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


    李琅月笑起来明媚灵动的样子,让李进甫觉得很像一个人。


    二十多年前,也是曲江赐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六品官,只能隔着重重叠叠地人群,远远望一眼一众皇子之间唯一的公主——先帝最宠爱的嘉柔公主。


    后来,嘉柔公主嫁到了西川,红颜薄命不幸早逝,李进甫便再也没有见过嘉柔公主。


    如今故地重游,此情此景,竟让李进甫不禁想起往昔旧事。


    就五官长相来看,李琅月和嘉柔公主长得确实十分相似,只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一个自幼备受万千宠爱,按照最严格的皇室贵女标准培养,举手投足都要温婉贤淑,端庄有度,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一个被冷落至十五岁登科才获得封号,单枪匹马从人才济济的稷下学宫中拼杀而出,随后又是南征北战,一举一动都有一种危险的杀伐气。


    李进甫以前觉得,做公主就应该像嘉柔公主一样,李琅月这样肆意干涉朝政的公主迟早生祸。


    现在回想起来,是他先前狭隘了,李琅月也是逼不得已身不由己。


    李进甫再侧目时,发现一旁的沈不寒的手藏在桌案底下,正在垂眸替李琅月悄悄整理层层叠叠的裙摆,李琅月看似正襟危坐,其实一直满眼噙笑地偷眼看沈不寒。


    这要是隔得远了看,还以为沈不寒是嫌弃李琅月的裙摆占了自己的位置,故意将李琅月的裙摆挪开。


    可偏偏他的位置离这俩人实在太近了。


    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李进甫收回自己的目光,直视前方,但仍旧低声提醒李琅月。


    “我收到一些消息,按照脚程,西戎使臣可能会在今日入京,说不定就会来这里,你们收敛着些。”


    “来就来呗,来了不就是赏个席位赐杯酒的事情吗?”


    李琅月倒是一脸无所谓,好像来的只是远方一个穷打秋风的落魄亲戚。


    李进甫无言以对。看李琅月这副样子,像是早就知道西戎使臣会来一样。


    他就没事找事多这么一句嘴!咸吃萝卜淡操心!


    算了,李进甫安慰自己,定国公主有一套自己的政治手段,他就安安静静地等着看戏好了。


    ******


    宰相席这边在低声细语的时候,李宣已经给新科进士颁下了赏赐。


    “尔等皆为我大昭英杰,还盼日后恪尽职守,竭忠尽智报效朝廷。”


    “臣等必然谨遵圣命!”


    这一套流程走完,接着便是给新科进士赐座。


    这其中比较麻烦的是崔佑虔,与其他新科进士不同,崔佑虔是有官身和爵位的,和其他进士一起坐在末席也并不妥当,李琅月便也在百官群臣的席位上给崔佑虔安排了一个座。


    她也提前和崔佑虔打过招呼了,示意崔佑虔参拜结束后可以直接坐到群臣的席位上。


    谁知崔佑虔正抬步要坐过去,御座上的李宣发话了。


    “崔爱卿既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还是和同年坐在一处比较妥当。以彰显大昭取士,公平公正,一视同仁。”


    李宣这番话,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连身侧的赵蕙宁闻言也是一脸错愕,李顺懿更是一脸不解地望着李宣。


    “可是父皇……崔小侯爷他……”


    李顺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佑虔拜谢声打断。


    “多谢陛下提点,微臣谨遵圣命。”


    李琅月和沈不寒相对而视看了一眼,都猜到了彼此在想什么。


    等到酒宴开席,喧哗声渐起,沈不寒才低声问李琅月:


    “福安公主知道陛下和崔氏的过节吗?”


    “看样子是不知道的,帝后把她保护得那么好,哪里会让她知道这么乌糟的事情。”


    李琅月叹息着摇了摇头:“我本来是想同她说的,可这不是没忍心吗?”


    李顺懿真的是一个很能激起人保护欲的小姑娘,只想让天地间的美好都属于她,将一切的风雨都隔绝在外。


    “可是她若是真的属意崔佑虔,早晚都得知道,早说晚说又有何区别?”沈不寒道。


    “那我现在回我原先的座席,悄悄告诉她?”


    李琅月正要起身,被沈不寒悄悄拉住。


    “再等一会儿吧。”


    “行,都听你的。”李琅月但笑不语。


    ******


    宴席过半,有太监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西戎摄政王野利思律、公主完颜雅已入圣都,派人前来传话,欲往曲江宴拜见帝后和公主。”


    李宣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看向席位上的李琅月。


    “让他们过来吧。”


    得到了李琅月的回复,李宣才下令派人前往迎接西戎使节赴曲江。


    ******


    千门锦帐,莺啭箫鼓,在迎宾礼乐声中,西戎使节随引路的官员登上的曲江御楼。


    西戎的使臣脱去头顶的帽子,将手放至胸前,对李宣行使西戎参拜的礼节。


    “西戎使节野利思律——”


    “西戎使节完颜雅——”


    “代西戎王、西戎太后问大昭皇帝安。”


    “使节不必客气,免礼赐座。”


    “谢陛下——”


    西戎此次派出的使节一个是手握重权,除西戎王族外西戎第一大部族野利氏的族长,西戎当前的摄政王野利思律。一个是西戎太后的长女,当今西戎王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完颜雅。


    西戎也算是表明了诚意,给足了礼数,大昭自然不能怠慢,在皇室席上给西戎使节腾了席位,正对着对面的百官席。


    西戎使节正在一一落座的时候,野利思律的目光扫过席面上的所有人,一眼就发现了百官席上的李琅月。


    李琅月穿着公主的吉服,坐在百官清一色的紫衣朱服非常显眼。


    然而更让野利思律挪不开的,是李琅月的长相。


    像……实在太像了……


    尤其是微微浅笑的时候……


    野利思律一旁的西戎公主完颜雅发现了野利思律的出神,顺着野利思律的目光看去,也是不由得一怔。


    在整个草原上,人人都说她不愧是西戎太后的女儿,和太后如出一辙地天姿国色。


    可与李琅月一比较起来,完颜雅瞬间觉得自己像一个赝品。


    第38章 暗金阙


    察觉到野利思律和完颜雅探询的目光,李琅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浅笑着向二人遥遥举杯,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手投足端庄典雅,清贵有礼,像万顷碧波中独自盛放的红蕖,水光烟霞皆作配。


    坐在李琅月身旁的沈不寒,仔细捕捉着野利思律和完颜雅的神色变化,不只是这二人,其他西戎使节在看到李琅月的时候,目光也流露出隐隐的惊诧之色。


    他们的目光,不是打量着和亲公主的普通探查,而是想要通过李琅月看另一个人。


    沈不寒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


    待西戎使节落座后,大昭和西戎先照例客气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将话题转到了和亲上。


    “我等此次前来,是为替大王迎贵国公主入西戎,不知贵国公主何时能够出降?”


    李宣没有直接回复野利思律,又是望向李琅月。


    “都听公主的意思。”


    野利思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早就听闻这个刚即位的大昭皇帝无论何事都听定国公主的,现在连出降的婚期都要与公主商量?


    就这样李琅月还老老实实地任凭大昭皇帝摆布,听天由命地去和亲?


    李琅月不疾不徐地客气回复道:“本宫刚替恩师翻案洗雪,得陛下恩宠,能够为恩师重建祠堂。本宫欲等祠堂完工,祭祀礼毕后于今年夏末出降,不知使节可否成全本宫身为弟子的孝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公主出降本就有诸多礼节,夏末这个时间节点,也符合野利思律原本的设想,野利思律也就应承了下来。


    沈不寒起身,向野利思律和完颜雅敬酒:“诸位使节来一趟大昭也不容易,便在大昭境内多停留几日,让我大昭一尽地主之谊。”


    “多谢沈大人关心。”


    野利思律也端起了酒杯:“臣一见沈大人便觉得投缘,那不如这样,我等在大昭的一应事务,不知可否麻烦沈大人?”


    按照惯例,这外国使节入京等一切事务都有鸿胪寺负责,沈不寒现在虽然只是暂代右相之职,可那也是名义上的右相,西戎使节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是有些过分的。


    李宣看向沈不寒,沈不寒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李宣才道:“那便有劳沈爱卿了。”


    “微臣不胜荣幸。”


    沈不寒和野利思律再度落座,野利思律以西戎使节的身份频繁地向李琅月敬酒,李琅月全都一一笑着应答,每一杯都是一饮而尽。


    “别喝了,再喝又要醉了。”沈不寒在一旁担忧地提醒道。


    “没事,就这么一点点,醉不了的。”


    李琅月饮酒的时候,用袖子挡住半边脸,喝完酒后又俏皮地同沈不寒眨了眨眼睛。


    “定国公主今日心情,看着似是格外的好。”


    野利思律再次向李琅月敬酒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在野利思律收到的所有有关李琅月的消息中,李琅月均被刻画成佛口蛇心的玉面罗刹,剑起剑落间剿灭了西川余党,清除了河西余孽,在笑里藏刀中铲平了盘踞大昭朝堂多年的裴党。


    可今日一见,李琅月笑靥如花中不失清丽持重,好像是真的很开心。


    在野利思律原先的猜想中,李琅月应该全程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他从来不认为,一个即将和亲远嫁的公主,见到前来迎亲的和亲使节,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尤其,他听过关于她联姻的所有故事……


    “本宫今日的心情当然好。”


    李琅月朗声应答:“毕竟这曲江池畔,可是本宫当年名扬天下,得封公主的地方。沈相您说,是也不是?”


    李琅月说完,笑望着一旁的沈不寒。


    沈不寒对李琅月拱手作礼,恭敬地回道:“元德十九年的曲江之畔,天地春色都不及公主风华万一。”


    “那年本侯尚且年幼,跟着家父就在此地,亲眼见证定国公主与沈大人在先帝亲设的擂台上舌战群儒,羞得那群造谣苏先生取士有失公正之人面红耳赤。那场面,实在是教人印象深刻!”


    新科进士席上传来崔佑虔爽朗的声音,也勾起了在座不少人的回忆。


    “公主那年才十五岁吧。”


    “是啊,老朽当年也上擂台问了两句,现在想来真是不自量力。”


    “……”


    那一年的曲江池畔,当真是李琅月和沈不寒二人的天下。


    “原来如此,那着实值得庆贺。”


    野利思律表面上在恭贺李琅月,实则心里重重地往下坠了几分。


    堂上时而轻歌曼舞,时而急管繁弦,野利思律的思绪却全然不在观赏歌舞之上,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歌者舞者,只落在李琅月的身上。


    同是公主,同样是元德帝的女儿。李琅月的十五岁风光无限,可她的十五岁呢……


    为了亲人被迫出嫁,可换来的是什么?


    ******


    “有这么好看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坐在野利思律旁边的完颜雅冷哼出声,野利思律每一分表情神色,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完颜雅嫌弃大昭宴席上用的酒杯实在太小,麻烦又碍事,直接举着酒壶晃到了野利思律的跟前,用西戎语和颇带挑衅的语气,对野利思律道:


    “她是不是长得很像母后?甚至比母后更明艳动人?”


    野利思律没有和完颜雅碰杯,皱着眉头用西戎语低声呵斥完颜雅:


    “大昭有不少官员也是会西戎语的,还请公主慎言。太后让公主协同出使,是让公主见世面的,不是让公主来惹事的!”


    “慎言?惹事?”


    完颜雅的冷笑比西戎的弯刀更加凛冽,咬牙切齿对野利思律道:


    “野利思律,你记着,李琅月是王兄未来的妻子,西戎未来的王后!”


    “我当然知道。”


    野利思律看都不看完颜雅,只是自斟自饮。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赝品。不管有多像,假的就是假的。”


    完颜雅手上握着酒壶的力道一点点加重,在酒壶即将被她捏碎前,才缓缓松手,克制着自己不在众人面前失态。


    假的就是假的,原来这么多年,她在他心里,只是一个赝品,甚至都不配做替身……


    完颜雅心中憋着一口气,看着对面的李琅月笑语嫣然的李琅月就更不顺眼了。


    跟她的母亲一样,这些大昭女人笑起来为什么就这么做作?


    虽然完颜雅的身体里也留着一半大昭的血,可她不认为自己和大昭有半分干系。


    她们西戎的女人,就应该是草原上的雄鹰,和那些靠着风情万种狐媚手段勾引男人的大昭女人完全不一样!


    听说这个李琅月是个能上场杀敌的女人,可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也是这种货色!


    完颜雅抄起手中的酒壶,撞开正在表演舞蹈的舞女,径直朝对面的李琅月走去。


    舞女下腰下到一半,被完颜雅猛然一撞,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地上,周围的舞女见状也是瞬时色变,歌舞骤然停歇。


    野利思律想阻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听说定国公主是个驰骋疆场的女中豪杰,可今日一见,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啊。”


    “敢问公主,哪里不一样?”李琅月起身对完颜雅颔首作礼,脸上的微笑礼貌谦和。


    完颜雅将穿着繁复襦裙,头上钗环遍布的李琅月上下打量:“定国公主这番打扮,看着和普通的闺阁女子没什么区别,这坐在一群宰相中间,显得有些突兀啊。”


    沈不寒皱眉起身,这完颜雅语气神态显然是来者不善,有意为难李琅月。


    李进甫倒是气定神闲,斜觑了沈不寒一眼,心想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这完颜雅要是能在李琅月面前讨到半分好处,他李进甫立刻辞官还乡!


    完颜雅在打量李琅月的时候,李琅月也在审视着完颜雅。


    草原上的小公主,带着一股自由的野性的张扬,带着卷儿的乌发只有部分用彩私随意地系着,其他全部自然地披散在身后。


    身上穿着的是西戎利落的劲装,胸口挂着一枚镶嵌着珠宝,精心打磨过的狼牙。


    在西戎,狼牙是勇者的象征。从完颜雅佩戴的狼牙形状来看,至少是狼王级别的巨狼。


    “本宫本就是闺阁女子。在战场上是大昭的将军,就应杀伐果决。在朝堂上是大昭的宰相和公主,便应端庄持重。”


    李琅月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平举至完颜雅的跟前。


    “这孙子在兵书上有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行军如此,做人亦然。”


    “什……什么处子,脱兔?”


    李琅月这一番话说得完颜雅一头雾水。


    “西戎公主怕是没读过《孙子兵法》吧。”


    崔佑虔玩笑道:“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西戎人都是天生神力的英雄嘛,自然看不惯兵书战策那些没用的弯弯绕绕。”


    这番话,明着是自贬,可实际却是句句在讽刺西戎人原始野蛮,未经开化。


    完颜雅听不出崔佑虔话中的机锋,还以为崔佑虔是在夸赞自己。“当然”二字刚脱口而出,就被野利思律厉声打断。


    “胡闹!这哪有你胡乱说话的份!”


    野利思律大步上前将完颜雅挡在自己身后,转而向李琅月赔笑道:“我们小公主年纪小不懂事,这也是第一次来大昭,不识得大昭的礼数。还请定国公主见谅,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自然。”李琅月依旧保持着恭敬有礼的笑容,“都说长嫂如母,如果西戎太后教不会公主礼节,日后本宫身为长嫂,可以代为管教。”——


    作者有话说:不是长嫂,是长……


    第39章 杏园宴


    这句话就像一巴掌火辣辣地扇在完颜雅的脸上,让完颜雅颜面扫地。


    “你说什么!”


    完颜雅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被野利思律横臂拦住。


    “给定国公主赔礼道歉!”


    野利思律当着大昭众人和其他西戎使节的面,也丝毫没给完颜雅留面子。


    “凭什么给她道歉!她还没嫁过去呢!她算什么东西!”


    完颜雅直接用西戎语和野利思律吵了起来。


    这一下场上就热闹了起来。


    “这论辈分,大昭与西戎百年前和亲时就已结为了舅甥之国,这么推论下来,定国公主就算不嫁去西戎,也是西戎王和公主祖母辈的长辈。若是公主出降,那便是长嫂。无论定国公主去不去和亲,西戎公主这么同定国公主说话,怕是都不合适吧?”


    沈不寒的语调温和,但句句都是在嘲讽。


    李琅月偷偷瞟了一眼沈不寒,唇畔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好啊,既然你说你是我的长嫂,那以定国公主征战沙场的本事,倘若日后大昭和西戎开战,定国公主又该站在哪一边!”


    此言既出,满场哗然。


    “本宫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诚心下嫁,若西戎现在便想着日后开战,那这桩和亲不如就此作罢!”


    “就是!你们西戎什么态度!”一向娴静乖巧的福安公主李顺懿也突然拍案而起。


    “要是想要开战的话,不如现在就回去!”


    “我在策问里都写了,西戎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大昭的文武百官全部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整个曲江集会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野利思律知道,这么一闹,必须得给大昭一个态度,否则这事完不了。


    “道歉!立刻给定国公主道歉!”


    野利思律先用汉话疾言厉色斥责完颜雅,随即又切换成西戎语:“否则你立刻给我滚回西戎!”


    野利思律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


    滚回去?他可知她是怎样费尽千辛万苦,才换得一个单独和他出行的机会?


    完颜雅的眼中蓄着泪水,但也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对……对不起……”


    完颜雅在屈辱,难堪,不甘种种情绪的交织撕扯中,被迫放下她的自尊与骄傲。


    “在下也替公主向定国公主赔罪。公主被我们王和太后宠坏了,说的话都当不得真。”


    野利思律取过酒杯,自罚了三杯。


    “小孩子嘛,多大点事。”李琅月非常大肚地表示不计前嫌。


    “好了,都是误会。”御座上的李宣发话,“大昭和西戎情比金坚,永结同好,哪会因为孩子的几句玩笑话,生了嫌隙。”


    “多谢陛下体谅。”


    李宣一挥手,场上接着奏乐接着舞,仿佛刚才的风波未曾发生过。


    沈不寒借着更衣的由头,从席位上悄悄离开了片刻,找到杨迁低声吩咐道:“四方馆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早已按照师父的吩咐准备好了,师父放心。”


    沈不寒闭目长长吸了一口气,将方才的场景重新回想了一遍。


    野利思律、完颜雅以及其他西戎使节看向李琅月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劲,完颜雅对李琅月的敌意可以说非常莫名其妙。


    按理来说,和亲是西戎主动提及的,西戎敢派遣完颜雅作为和亲使节就说明,完颜雅在西戎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对和亲的排斥。


    那完颜雅对李琅月的态度,只能是在见到李琅月之后才开始转变的。


    可明明李琅月也没有做什么?


    河西毗邻西戎,难道她们二人之前就认识?其中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嫌隙?


    ******


    曲江集会后,便是杏园宴,杏园宴的重点看头便是探花,重任便落在新科进士中的探花郎身上。


    为庆贺新科进士登第,圣都有名的园林都会特地开放,探花郎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骑马遍游曲江附近或圣都各大名园,采回皇帝指定的花卉,如果这些名花被进士中的其他人先折得,探花郎便要接受一个小小的惩罚。


    探花游街,堪称新科进士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最好写照。


    在众人的期待中,李宣在明黄诏书上写下花品名称——姚黄牡丹,花中之冠。


    “诶,这和我们进士登科那年竟然是一样的,也是姚黄牡丹!”


    李琅月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沈不寒,压低声音对沈不寒道:“这花可名贵不好找,你当年是怎么找到的?”


    元德十九年的探花郎高廷相,但在杏园宴中摘得姚黄的是沈不寒。


    沈不寒当年并没有想出这个风头,可是那朵姚黄牡丹,李琅月很想要。


    两人便私下商议,李琅月在曲江附近找,沈不寒去圣都的各大名园里找。最后还是沈不寒先找到的。


    那朵名贵的姚黄只在沈不寒手里停留了几个时辰,待宴席散罢,那姚黄便插在了李琅月的窗前。


    李琅月满含期待地望着沈不寒,就是花王姚黄在她粲然的笑靥面前,都会失了颜色,引得沈不寒不禁出神,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不会是想给崔佑虔透题,让他好速速摘了花,献给你的小侄女吧?”


    “你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两边都能卖个人情。”


    “不行。”沈不寒果断拒绝了李琅月的提议,“你还是得先把陛下与崔氏之间的过节和福安公主讲清楚。”


    李琅月苦恼地挠了挠脖子,正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那边李顺懿已远远地朝李琅月招手。


    “小姑姑快过来呀!一起来玩呀!”


    李顺懿和宫人们正在玩投壶,像一只灵巧的小燕子神采奕奕。


    “定国公主来了,那咱们不全都输定了。”一旁的宫女和李顺懿打趣道。


    “那怎么了?”李顺懿全然不在意,“那小姑姑拿大彩头,咱们拿小彩头嘛,本来就是玩着开心的,非要论输赢就没意思啦。”


    李琅月见状,刚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来了!”李琅月朝着李顺懿的方向走去。


    “小姑姑,刚才那西戎公主真的太过分了!”


    李顺懿替李琅月鸣不平,随后又将侍女全部支开了一些,俯身在李琅月耳畔低语道:


    “我去求过父皇,问父皇能不能拒了这桩和亲,可父皇母后都说这是小姑姑您自己的意思。小姑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大人的事,小孩别多问。”


    李琅月轻轻弹了弹李顺懿的小脑门。


    “这个不能问的话……那我能不能问个别的?”


    “什么?”


    “就……一般探花郎寻花,多久能寻回来啊?”


    “一般一个时辰或一个半时辰左右吧,不过两三个时辰也有可能。甚至宴会散了都寻不回来的也不是没有。”


    “那……那如果探花郎没找到花,被其他进士找到了会怎么样?会受什么罚?我听说小姑姑中举那年高祭酒就没找到花,是沈大人抢了先。”


    “不知道,得看陛下的意思,想知道就去问你父皇。”


    “那我这不是不敢吗?”李顺懿一张精巧的小脸瞬时便耷拉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父皇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崔小侯爷……”


    李琅月投壶的手一顿,本来话都到了嘴边,又转了一圈:“没有的事,你别多想。你父皇现在是大昭的君主,言行处事上肯定比做王爷的时候严肃些。”


    “也对,不过那年到底罚了高祭酒什么啊?”


    李顺懿依旧锲而不舍地追问,不得到李琅月的答案,李顺懿到底放心不下。


    “没什么,就是罚做了两首诗,又罚当众舞了一段剑。本来游街寻花就是个让众人开心开心的游戏,没那么多讲究。”


    “这个惩罚好啊!”


    李顺懿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作诗和舞剑,都是小侯爷擅长的!”


    “本来我还担心万一崔小侯爷输了怎么办,那现在看来输了赢了都行!”


    李顺懿得知了传说中的“惩罚”,心情如春阳一般明媚,取来箭矢轻轻一投。


    “咦?中了!我竟然也投中了!小姑姑我投中了!”


    “嗯,真厉害!”


    李顺懿高兴地跳起来,就像一只偏偏飞舞的小蝴蝶,兔耳朵一样的发髻垂在耳朵两侧,俏皮地扑腾着。


    李琅月有时候觉得,生在皇家,就注定是生在血雨腥风的漩涡,像李顺懿这般一直被李宣赵蕙宁精心呵护着,几乎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到现在还这么天真单纯,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李琅月有时候,又会发自内心地羡慕李顺懿。


    因为李宣和赵蕙宁足够爱李顺懿,李顺懿才能如此无忧无虑。


    李顺懿所拥有的父母之爱,她从未得到。


    福安福安,顺意顺意,李宣和赵蕙宁从李顺懿出生,对她的期待就只有幸福平安,顺心如意。


    如果她有的选,她也愿意做李顺懿,而不是李琅月,更不是谢离……


    算了,李琅月心想,李顺懿和崔佑虔之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那花能不能被崔佑虔寻得还说不定,就算崔佑虔真把花寻回来了,他也未必会把花给李顺懿。


    对李顺懿来说,崔佑虔是当年赏花宴上一眼万年的人。


    可对崔佑虔来说,当年帮助李顺懿,不过就是顺手的事。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以崔小侯爷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性子,也会出手相助。


    更何况,以清河崔氏的显贵,崔佑虔那般无拘无束的性子,也未必乐意做驸马。


    陷得深的人是李顺懿,从来不是崔佑虔——


    作者有话说:这里对唐代探花游街习俗做了一些小说化的改动,宝宝们要想了解探花游街,还是要参考正史哦~


    第40章 探花归


    李琅月陪着李顺懿玩了几局投壶,李顺懿投中的比平日多了不少,这投壶玩的不进行,又拉着李琅月玩起了斗草,刚玩到一半,身后就传来了宫女们兴奋的嚷嚷。


    “崔小侯爷回来了!”


    “这么快吗!好像以前探花郎寻花,从来都没这么快的!”


    “真的真的!你们快看,好大一朵姚黄牡丹,真漂亮!”


    李顺懿听到动静后,再也没心情玩游戏了,拉过李琅月的袖子:“小姑姑,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行。”


    李琅月也想看看,崔佑虔怎么这么快就把花寻到了。


    御楼之下,一向鲜衣怒马的崔小侯爷今日只穿着进士所着的普通白衣,可这身白衣竟硬是给他穿出了热烈张扬的气度,硕大明媚的姚黄牡丹,映着阳光洒下的金色光晕,在崔佑虔的怀中恣肆地盛放。


    “天哪,崔小侯爷不愧是探花郎真好看!”


    对大部分人来说,状元郎只是学问最好的,可能在考场上也有些许运气的成分。


    探花郎的学问未必比状元郎差到哪里去,但探花郎的长相一定能压过其他所有的新科进士。


    “你们说小侯爷要是换上平素穿的红衣,那岂不是要倾倒整个圣都……”


    “来了来了,小侯爷要上楼了!”


    在宫女们惊呼声中,崔小侯爷捧着姚黄牡丹翻身下马,携花登楼。


    李顺懿的目光几乎就是黏在崔佑虔的身上,半分都移动不得。


    “臣幸不辱命!”崔佑虔将盛放的姚黄牡丹呈至帝后跟前。


    “嗯。”李宣神色淡淡,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把其他还在外头的进士都召回来吧。”


    “是。”


    李宣吩咐完了,目光才重新回到崔佑虔的身上:“既然探花郎把花寻回来了,那这花便按照惯例归探花郎所有了。”


    “多谢陛下!”


    李宣的态度很冷淡,但崔佑虔依旧热烈似火,看着像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并没有因帝王的态度而紧张拘束。


    其他进士还在外头寻花,一一召回还要一段时间,崔佑虔等待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李顺懿一直在盯着他看。


    崔佑虔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姚黄牡丹,以为是李顺懿喜欢,便走到了李顺懿面前:


    “公主若是喜欢,那便赠予公主了。”


    “真的吗?”李顺懿满脸欣喜地望着崔佑虔。


    “当然,鲜花合该配美人,花中之王自应配公主之尊。”


    崔佑虔将花递出,李顺懿刚刚将花接过,身后突然传来李宣的一声断喝。


    “放肆!”


    众人转身去望,只见帝王阴沉的眉目,将春日里花香浮动的空气全部冻结住,而一旁的皇后满脸尽是忧愁之色。


    见到李宣发怒,崔佑虔和李顺懿身边随侍的太监宫女齐齐跪下,独留李顺懿一人捧着鲜艳的牡丹,呆愣地站在原地。


    李宣几步上前,一把打落李顺懿手中的姚黄牡丹。


    “你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你想要姚黄牡丹的话,全天下的姚黄牡丹都是你的,何故平白受人恩惠!自降身份!”


    李顺懿看着脚下零落满地的花瓣,委屈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她徒劳地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一片空白的大脑嗡嗡作响。


    印象中父皇好像从来没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不过就是收了一朵花,为什么会惹得父皇如此动怒?


    “臣罪该万死!臣不该随意处置陛下赏赐的东西,一切都是臣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臣!”


    跪在地上的崔佑虔主动揽过了所有的过错。


    “这里没你的事!”


    李宣脸色阴沉地呵斥完崔佑虔,转而对着李顺懿道:“你给朕过来!”


    李宣抬步向前,脚下重重碾过地上的姚黄牡丹,方才还鲜妍无比,象征荣宠的花中之王,顷刻间便被碾作了满地尘泥。


    ******


    李宣大发雷霆的时候,李琅月并不在现场。


    一般杏园宴所有新科进士一起回来后,才会再一同赴慈恩寺雁塔题名。李琅月趁着进士们还没回来的时候,拉着沈不寒登上了雁塔。


    雁塔题名,天地间第一流人第一流事,同年进士中最擅书者题名与其上。


    与稷下学宫的状元榜不同,稷下学宫的状元榜是为了激励后来学子,故而上面只刻有出身学宫学子的名字。


    雁塔题名是为了见证进士们的集体荣光,上面详细记录了所有进士的姓名、有时也会题写籍贯和等第,以待见证日后谁可拜为卿相。


    雁塔题名所有人的名字一开始都是用墨笔书写,包括状元,只有日后成为卿相之人,才可用朱笔再行描摹。


    李琅月拉着沈不寒找到了他们曾经题名的地方。


    元德十九年,新科进士二十三人,所有人的名字都由状元沈不寒亲笔书写。


    到如今,不过六年光景,二十二个名字依旧遒劲磅礴,龙章凤姿,只有一处是空白的。


    沈不寒见到那处空白很是惊讶,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曾悄悄地重登雁塔,试图找回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可看到原本题着他曾经荣耀的墙面,只剩下一片斑驳痕迹。


    他曾经所有的骄傲,被人抹除殆尽。


    稷下学宫无他容身之所,慈恩雁塔无他立锥之地,他是一个被彻底抛弃的人。


    即使后来手握大权,有溜须拍马的官员想要讨好他,建议他重修雁塔墙面和学宫状元榜,追查当年破坏之人,通通被他拒绝了。


    他本就已是一个残缺的人,只配这样的破损与腐朽。


    他的人,与雁塔的那面墙,学宫的那块榜,也没什么不同。


    可今日所见,那方被故意铲除过的墙面,已经被重新粉饰过,平整光新,与周围无异。


    沈不寒知道,一定是李琅月。


    李琅月取来早就让人备下的笔墨,牵过沈不寒的手,往他掌心放入两支毛笔。


    “稷下学宫那块状元榜,我已找人换了块新的。那块状元榜本就是工匠勒名用来激励学子的,我便自作主张地换了。我猜你必不愿此事过于招摇张扬,便想等着那些学子休了月假,咱们再一同回去看。”


    李琅月同沈不寒解释此行目的,眸中含着期待光:“但这雁塔上的题名,我想见你亲自重题一次。”


    “现如今你已是右相,就先用墨笔题一遍,然后再用朱笔描一下。顺带帮我的名字也描一下,我也是宰相了!”


    夕阳穿过雁塔的窗,将李琅月的周身都镀上的一层温柔的金光。


    她就像九天上拈花浅笑的圣女,破开黑云阴翳,踏着祥云锦绣,落在他的身旁,将他拉出深渊泥沼,照亮他身处的整片荒原。


    可她又全然不似神仙圣女那般让人不敢亲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梁,她的唇,她笑起来的唇角眉梢的每一分弧度,他都无比熟稔,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千千万万遍。


    “怎么啦!”李琅月用手在沈不寒眼前挥了挥,眨着眼睛问沈不寒,“被我感动傻啦?”


    “不是……”沈不寒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你今天……真好看……”


    这……这又点头又摇头,还莫名其妙说这种话,还说不是傻了!


    李琅月的脸颊立刻烧了起来,慌忙抬手捂住开始发烫的脸。


    沈不寒以前也夸过她好看,却都是她主动问的。


    以前她每次问他“好看吗?”他都只是礼貌持重地回一声“好看”,君子端方,从不逾矩,与他夸赞她学业时不吝赞美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这一次的好看,是他主动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那以前不好看吗?”李琅月反问沈不寒。


    “也好看……”


    李琅月试图通过调整呼吸来平复起伏的心情,却发现沈不寒的耳垂已经红透,在夕阳的映照下,似要滴出血来,竟是比她还害羞。


    李琅月见状,所有的羞赧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今天也好看。”


    李琅月直接上手,理了理沈不寒紫色朝服的领子:“你之前穿的衣服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看你穿这身,只有这紫衣玉带,才与你相衬。”


    李琅月说的每个字,都和她的手一样,在胡乱撩拨着沈不寒的心弦。


    沈不寒还只是学宫学子的时候,因为寒门出身,终日只得布衣白裳;


    后来登科授官后,从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做起,只能穿惨绿青袍;


    六年前横遭变故,即使后来大权在握,也再不能穿朝服,只能穿宦官的蟒袍。


    穿上蟒袍的那一刻,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脱不下了,此生再无穿紫色朝服的机会……


    李琅月清楚地看到,沈不寒的眼神在慌忙躲闪,睫毛在不停地乱颤,两只手一手握着一支毛笔,不停地在抠着笔管。


    好纯情啊……


    李琅月突然就生起了一些不可说的恶念,四下无人,她的手从从沈不寒的领口一直滑到了沈不寒的腰侧,沈不寒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好想把沈不寒摁在墙上吻他……


    不行!李琅月强行按下了脑子里流氓的想法,还是正事要紧。


    在手指即将勾到沈不寒腰上玉带的时候,李琅月用尽所有的理智,收回了自己作乱的手——


    作者有话说:小甜一下。


    流氓李琅月×纯情沈不寒


    都是骆西楼教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