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山有木


    “即使你我心意已坦诚相待,你仍然觉得亏欠于我,觉得我若是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是一生之憾。”


    “可是怀风,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没有博爱的胸怀。就算我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不是我和我所爱之人一同孕育的,我也很难倾尽气力地爱他,我甚至有可能……会是下一个李婉音。”


    “不会,你和她不一样,不要说这样的话!”


    沈不寒将李琅月抱进怀里,颤抖地用手抚着李琅月的发。


    没人比沈不寒更明白李婉音带给李琅月的梦魇,李琅月却说她可能成为下一个李婉音。


    “德昭,不要因为我,如此自贬于你自己,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你为什么笃定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你在河西创办的那个学堂……我偷偷去看过两次……”


    李琅月在河西创办了学堂,专收贫苦的孤儿或弃儿入学读书。


    学堂里,一群小孩围着她转,她就像太阳一样,笑靥如花地温暖了所有人。


    沈不寒将李琅月被风吹散的乱发轻柔地撩到耳后。


    “你会揣满满一兜的糖果,问孩子们问题。若是答上了,你便满心欢喜地将糖果奖励给那个孩子;若是答错了,你便慢慢地引导他们说出对的答案,然后再欢天喜地地夸奖那个孩子真厉害。”


    “看到有孩子不小心摔倒了,你会焦急地上前把他抱起来,心疼地卷起他们的裤腿,小心地给他们上药,问他们疼不疼。”


    “哪怕是遇到那种非常活泼顽皮的孩子,你也鲜少生气,始终温声细语循循善诱,反是那个孩子不好意思地哭了。”


    那时的沈不寒戴着斗笠,只能把自己藏匿在阴影中,远远地窥望着她的每一个笑容。


    沈不寒笃定,她一定是喜欢孩子的,她对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好,肯定会更爱自己的孩子。


    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一个小孩踢飞了蹴鞠,蹴鞠滚到了学堂门口,正好滚到他的脚边。


    他捡起蹴鞠还给那个小孩:“你们很喜欢里面那个大姐姐吗?”


    “当然。”小孩骄傲又笃定地昂起头,“她就和我们的阿娘一样。”


    “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阿娘。所以德昭,不要因为我困住你自己。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不会再离开。”


    “我以我全部的身心性命起誓,不管你未来的驸马是谁,我都会永远爱你和你的孩子。”


    沈不寒的眼睛像破碎的冰湖,在月色下沸腾。


    李琅月的指尖触到了他眼角的温热,这样的温热被冬夜的北风一吹,就在指尖凝成了化不开的霜气。


    “怀风,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说过,我是很自私的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目睹了宁姐姐难产。当时的场面真把我吓住了,那血水是一盆盆地往外端,触目惊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原来生孩子真的可能会死人。”


    “我先前就听谢府的嬷嬷说过,李婉音生我的时候也是难产,也是差点没了命。那时我下定决心,我以后一定不要生孩子,我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但我也绝对不能接受,我的夫婿和其他女人有孩子。”


    李琅月将头轻轻地枕在沈不寒的肩上。


    “我就一边怀着这样的心思,一边听夫子们讲经书上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讲所谓七出之条,无子则去。我最开始不以为意,可到后来我也开始害怕。”


    “你是一个孝子,我怕你和家族不能接受这件事情。想着若有机会,再同你说。”


    在沈不寒与沈家断亲以前,沈不寒侍亲的恭谨孝顺,李琅月是亲眼见过的。


    他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给母亲求诰命。即使对生父多有不满,在遇到沈行立和他的正妻时,沈不寒也会尽己所能做到最好。哪怕沈行立对他有所打骂,沈不寒也全都受着。


    “可转念一想,你都没有和我剖白心意,我上哪说去?别到头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科考结束后,曲江宴游、杏园探花,沈不寒赠她姚黄牡丹时,李琅月本以为沈不寒要和她说一些什么。


    可等到最后,她都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只有牡丹独自盛放摇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的剖白吗?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沈不寒却像是听到了元德十九年,圣都满园春色竞相怒放的声音。


    那一年的牡丹开得那样好,千丈锦绣铺陈天地,明明已是心旌摇曳,到最后却用着所有的理智,将那些话欲言又止地吞咽了回去,就像在牡丹即将盛放的那一刻,将花朵硬生生地掐掉了。


    “怀风,我不知道我今夜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吗?你所害怕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不是因为我们今时今日的境遇才做出的让步与妥协。”


    “我今日也同宁姐姐说了,什么生前名声,身后清誉,什么百年祭祀,血脉香火,都不比与所爱之人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重要。她不赞同,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理。”


    “更何况以你我今时今日之地位,完全不用担忧晚年无人奉养的问题。至于身后祭祀——”


    “你我如今身居高位,天下万民皆是子民。我信我们只要一心为民为国,做出彪炳史册的功绩,哪怕不进任何姓氏的宗庙,自有天下万民在你我身后设立祠堂,进奉香火,正如师父师娘的祠堂那般。我们自有万世之功,永垂不朽。”


    苏贽舆和苏夫人在生前也没有子女,苏夫人的身体受过伤,无法生育,苏贽舆也从来不以为意,无惧流言。


    “怀风,倘若是我真的不愿生育,或不能生育,你会放开我的手吗?”


    李琅月直视着沈不寒的眼睛。


    这些话,她很早就想和沈不寒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很久之前就想知道。


    可那时的沈不寒,太过自厌自弃。哪怕他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他嘴上也会说着最伤人的话。


    他只将自己视作会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污泥深渊,先用极端地方式刺伤别人,让别人远离他,在将匕首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她若在数月前便问出这个问题,沈不寒必然会说“会”,哪怕他心里从未这样想过。


    如今,在他终于开始愿意悦纳自己的时候,李琅月才能忐忑地将藏在心中的话问出口。


    但她还是怕听到“会”这个答案,她害怕沈不寒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他自己。


    沈不寒心上像是生长出了无数的荆棘蔷薇,顺着他的筋骨血脉,蔓延到四肢百合。枝条上的锯齿割开他的每一寸血肉肌理,逼迫他将一片肝胆赤心,全部展现在眼前人之前,再也不能有半句隐瞒。


    “不会……”


    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期盼着能做他的夫婿,能让自己更配得上她一点。


    可这样的坦诚是痛的,他害怕她在触碰到他跳动的心脏时,会被上面密布的荆棘扎伤。


    “德昭,可这还是不一样。男女交欢,不只有生育,夫妻鱼水,自有欢娱。我的存在,不只是剥夺你生育的权力。”


    沈不寒用额头轻点李琅月的眉心,声音像是元德二十一年暮春的雨,悲哀顽艳,淋漓不尽:


    “圣人之所以诋斥淫邪,大抵因欢娱成瘾,再难戒断,饮食男女,人皆有欲,我剥夺的还是本来就该属于你的欢娱。”


    “可你怎知你我就不会有其他的乐趣与欢娱?”


    李琅月的手伸到沈不寒的颈后,唇轻轻地印在沈不寒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


    “那箱子的好东西,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一下……”


    烈酒醇香,丝丝烧酒。李琅月酒量是很好,所谓千杯不倒,只是能让她不至于失了神志,但酒精的迷醉,也能跳跃在她的血液里,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更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比平日更大胆的行为。


    李琅月的手从沈不寒的颈后,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下,隔着冬日厚厚的衣料,她依旧能触碰到他嶙峋的每一寸骨骼。


    在李琅月的手指触到沈不寒尾椎的时候,李琅月的唇吻上了他的喉结,然后张口,轻轻地咬住了那方凸起。


    李琅月咬得很轻,可沈不寒的喉头还是传来了闪电惊雷搬的嗡鸣。


    他的眼前一时只剩下迷蒙的雾气,随后亘古的月色,穿过元德末年的冷雨,落在刑房满地污秽的鲜血上,最终赤血化碧,都成了李琅月发间玉笄的温润光泽。


    在他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她还在用杨柳拉他的衣袖。


    在他自厌自弃每一个时刻,他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人,她固执地将他从泥潭深渊中拉出来。


    她是他的神明,他甘愿将他全部的灵魂献祭。


    李琅月的唇齿缓缓从沈不寒的喉结处移开,最后在他的唇上印上缱绻的吻。


    她的唇边挂着笑,双目却含着泪。泪水滑过脸颊,落入彼此交换的呼吸里。却不只有往日的苦涩,多的是释然,还有滚滚红尘中滚烫炽热又克制的欲。


    “今夜先放过你,洞房花烛夜,自要留待成亲之时。”——


    作者有话说:沈不寒是成年之后才受宫刑的,是会有喉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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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风入松


    李琅月归朝之后,依旧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晋封为定国昭宁长公主,晋封之后其身份之显贵,已超过陛下唯一的女儿福安公主。沈不寒则正式拜任右相。


    对于李宣的这一任命,尽管朝野上下多有非议,可李琅月与沈不寒收复失地,大破西戎北狄的切实功绩是无人能置喙的。再加上连左相李进甫都对此任命不置一词,其他官员心中再有犹疑和不满,也只能咽下。


    于是,朝野的关注又全部转移到李琅月本人的私事上了。


    所有人都发现,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关系好像很不一样。两人不管上朝还是下朝,总是在一处,而且举止亲密。


    李琅月沈不寒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凌厉冷峻,吓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却在相互交谈的时候,周身的冰霜剑气尽数敛去,只作晴空春水。


    并且李琅月堂而皇之地买下了苏贽舆旧宅周围的所有宅院,每日都是堂而皇之地出入苏宅的正门。


    众所周知,苏宅早就被沈不寒买下了。


    还有人看见,李琅月和沈不寒牵着手一起去了圣都的街市,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众人心中都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沈不寒做了李琅月的面首。


    大昭的贵女贵妇们养男宠面首本不是一件稀奇事,那些男宠面首中也不乏万国春的小倌,上林苑的马奴,佛寺里的和尚,道观里的道士这些上不得台面之人,但总归都是一些正常的男人,还没有谁养过一个没有根的阉人做男宠。


    李琅月处处标新立异,倒是没想到连养男人的口味,不,沈不寒现在算不得男人,连养面首的口味,都如此独特。


    那些士大夫只觉自己的面子,儒教的尊严,全部被李琅月和沈不寒践踏在脚下。


    但他们也坚信,李琅月也就是和沈不寒玩玩而已,养在身边,跟养一条有用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一国公主,必然得有一个能够登堂入室的驸马。


    李琅月不会是一个好的妻子,一个好的儿媳,但以她今日之权势,必然能带着一整个家族飞黄腾达。


    于是,那些无聊的士大夫们又开始谏言:


    “长公主年岁已长,早已过了适婚之龄,如今与西戎的和亲已不作数,陛下既器重长公主,自当为长公主另寻良配。”


    “德昭,你自己的意思呢?”李宣问李琅月。


    “本宫首先感谢各位臣僚对本宫婚事的关心,既然各位臣僚有此美意,那本宫便却之不恭了。”


    李琅月笑道:“本宫挑选驸马,只有几个小小的要求。”


    “第一,比本宫年岁小的不要,太优质;年齿超过三十的也不要,太老。”


    “第二,五品以下的不要,太无能。五品以上的,得是个状元郎,当年没考上的,便再考一次。本宫亲自主试,保证公平公正。胆敢舞弊,与裴松龄之流一个下场。”


    李琅月的要求说到第二条的时候,朝臣中便已有了骚动,李进甫撇了撇嘴,更是无话可说。


    按照大昭正常的升迁规矩,这三十岁以上能官拜五品的本就是凤毛麟角,李琅月还添了状元郎这么一个要求。


    李琅月干脆直接说什么沈不寒的名字得了!


    “第三,既娶了公主,享受皇家的荣华,那便不得有三妻四妾,若让本宫发现,驸马胆敢和其他女子有所牵连,本宫立刻把他剜了心,看看这心是什么颜色,然后再把尸体丢进荒山野岭里头喂野狗。”


    李琅月在朝堂上公然说出这么一番瘆人的话,让众人都不由得生出一阵寒颤。


    大昭公主中妒妇也多,可大部分也都只是在屋宅中和郎君起争执,还未有人敢在朝堂上直接喊打喊杀。


    众人皆知李琅月是个狠人,她敢这么说,那便绝不是说说而已,绝对是言出必行。


    “众爱卿可有驸马的举荐人选?”


    李琅月笑着环顾四周,满朝文武要么低头,要么下意识地看向沈不寒。


    “看来大家都挺满意沈大人的。”李琅月走到沈不寒跟前,偏头笑看着沈不寒,“本宫对沈大人也甚是满意,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能得公主青眼,是……是臣的荣幸。”


    当着百官群臣的面,沈不寒羞赧地低下头去,不敢看李琅月。


    “那既然如此,请陛下下旨赐婚吧。”


    “啊……啊?这就……就赐婚了?”


    李琅月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众人的意料之外,没有人敢相信,李琅月真的会同意让沈不寒这样的人做驸马。


    尽管皇帝已为沈不寒昔日旧案平冤昭雪,可沈不寒做过宦官,失去了作为男性最重要的一个部位,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李琅月向来出其不意,每一个举动的背后都藏着另一层深意。比如她说要知贡举,其实是为了清剿裴松龄一党,替苏贽舆翻案;她说要去西戎和亲,其实是为了出其不意,重创西戎和北狄。


    如今提出让沈不寒做驸马,这又是要做什么?难道又要借着什么机会,把朝廷内外再清洗一遍?


    满朝文武忽然就有种人人自危之感。


    “此……此有违圣人之道,不……不可!”身为礼部侍郎的卢朝阳不顾李进甫拼命给他使的颜色,依旧我行我素地反对。


    “敢问卢大人,违了圣贤那条教化?”


    李琅月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神色阴沉下来的那一瞬,卢朝阳脑子里熟背的儒家经典,竟然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有损皇家颜面!”


    “敢为沈大人哪里损了皇家颜面?是十八岁一举高中状元有损颜面?是惨遭陷害,却不惜以命为筹护佑恩师亲眷有所颜面?是铲除废太子叛党有损颜面?还是深入西戎,平定西北有所颜面?”


    “或者——是被诸君落井下石,还对诸君不计前嫌有损颜面?”


    满朝文武被李琅月接二连三的诘问堵得哑口无言。


    “长公主和沈不寒这些年不是争得你死我活吗?怎么就……”翰林院新进的学士,颇为不解地发出疑问之声。


    “人家青梅竹马,风雨同舟,你懂什么?不懂就不要乱说。”高廷相在底下用力地扯了扯那名学士的衣袖,那个学士立刻噤声不敢再言语。


    “行,一切都听你的,你的婚事全由你自己做主。”


    御座上的李宣道出这番话时也颇为感慨。


    每一条他以为不可能的路,李琅月都破釜沉舟地蹚过来了。


    但与此同时,李宣的心里也有些些感伤。


    如果李顺懿有李琅月的能力心性,他也可以不顾一切地挑战世俗,封李顺懿为皇太女,将皇位传给李顺懿,绝不会让阿宁再受生育之苦。


    可这世间对女子总是多有苛求。男子即位登基,不必才华盖世,只要按时上朝理政,不犯严重的过错,如他一般做一个正常的君王,就能博一个守成之君的美名。


    可女子若要守住这万里山河,防住皇室朝堂上那些此起彼伏的狼子野心,必要有非常之手段与非常之心性。


    当年大昭女皇即位时,便是血雨腥风,不得不用雷霆手段镇之。尽管大昭女皇那些泯灭亲缘的手段,李宣并不认同,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大昭女皇唯有依靠如此铁腕,才能稳坐皇位。


    李琅月和大昭女皇一样,都是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人,有着本就远超常人的政治天赋,外加苦难中百折不挠中铸就的心。


    李顺懿没有她们那样的天赋,更没经历过她们那样的苦难,可李宣就是不忍也不愿让李顺懿经历李琅月经历过的那些事。


    他只盼李顺懿能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爱护照顾她一辈子。


    李宣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崔佑虔身上,看了两眼,觉得烦躁,大手一挥:


    “长公主的婚事要多少银钱,全部都从户部拨。若没有其他事,那便退朝吧。”


    “陛下等等,臣还有事要奏!”李琅月道。


    “什么?”


    “臣想为驸马的生母,向陛下请一个诰命的封赏。”


    “通通准奏!”


    ******


    皇帝赐婚长公主李琅月与右相沈不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圣都,随后传播到大昭的每一个角落。


    与赐婚旨意一同传扬四海的,还有李琅月的一篇文章,题为《丈夫论》。


    世之常者,多自矜为君子丈夫,遂轻鄙女子,指斥小人,援圣人之言尊己而轻人。然圣人所言君子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愿得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寒士。


    今之自命为君子丈夫者,内有困厄,则诿于红颜祸水,惑乱主心;外逢劫难,则遣昭君去国,和亲苟安。于朝堂,不思廷争面折,血谏君王;于疆场,不图饥餐胡虏,燕然勒功。于家室,则凌妻辱女;于治下,则残虐黔首。空有喉舌枉谈忠孝节义,实行欺压黎庶,构陷忠良之举。夫斯人,寡廉鲜耻,愧于圣人教化,君上亲信,是何颜面,敢自称君子丈夫,而蔑旁人女子小人哉?


    夫世人常言龙在上,凤在下;独女皇曾言凤在上,龙在下;然龙凤皆祥瑞,何必争上下乎?若争论上下,则忠肝义胆者上,叛国求荣者下;心怀蒸民者上,鱼肉百姓者下;良善者上,奸恶者下,唯此而已矣。


    ……


    吾与怀风,相识于元德十年。时吾为母所弃,濒死于野。幸得怀风救之,拾此残命。后同入学宫,俱师苏先生,结同窗之谊。吾每与怀风论道,往复辩难,而世竟讹传吾二人不相能。吾深惑之,怀风独曰:“君子和而不同,何忧焉?”


    怀风真君子也,其品如芝兰之馨,其德若松筠之劲,吾久慕之,奈何彼时人微境窘,危在旦夕,终不敢露心。孰料天不佑贤,怀风为奸佞所陷,美玉坠泥。然其志未稍移,风骨未尝堕,君子之节,终始如一。今得与之结为伉俪,实乃吾幸。


    吾之文,素以古奥为常。今为此篇,唯欲雕饰尽去,直陈胸臆耳。冀天下之人,咸知怀风其志,察其品,则吾愿毕矣。


    ******


    圣都一处隐蔽的茶肆内,齐王李穆之子李荣缓缓地放下手中这篇《丈夫论》,询问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这篇文写得如何?”


    其中一人拱手垂眸,回复李荣道:“李琅月此文,本意不在彰显文采。”


    “其文平白如话,就是要让街头巷尾的童叟老妪都能读懂,让天下人明白沈不寒昔日所受冤屈,她与沈不寒是真心相爱,喜结连理。再有人反对沈不寒做驸马,便全是文中所言的奸佞小人。”


    李荣笑着敲了敲茶桌:“你到底是不敢说你的座师半句不是。”——


    作者有话说:这里回应一下为什么李宣没有考虑过传位给李琅月。


    李琅月和沈不寒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李琅月即位后必然要在皇族中再过继宗子,比李宣直接过继宗子会更麻烦。


    李宣的这种想法现在很多父母也有,女儿不必太有本事,嫁一个好夫君才是最重要的,平平安安就好。包括李宣自己,他先前也没想着能自己当皇帝,更不要说培养女儿了。


    这种思想要不得。作为作者强烈谴责一下李宣!


    还有这篇古文是我写的不好,不代表德昭宝宝写的不好。请宝宝们多多谅解,我们德昭宝宝就是最厉害的古文圣手!写的时候好希望唐宋八大家附身一下~


    第93章 堂前燕


    “在下不过自抒鄙见,让殿下见笑了。”晏仲举的姿态始终恭谨。


    “那你怎么看?沈大人?”李荣用手中的折扇将那篇《丈夫论》推到了沈行立面前。


    “殿下见笑了,下官就是个粗人,不识得这些文墨。”沈行立弓着腰,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对着李荣讪笑。


    “粗人?你儿子可是大昭的状元郎,这文章可是您儿媳写的,您怎么能说不识得呢?”


    “殿下可莫要再为难下官了,下官早与沈不寒断了亲,不管他做什么都和下官没关系……”


    沈行立哆嗦地和李荣解释,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与沈不寒当真再无半分瓜葛。


    沈行立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了家里那贱人的话,在沈不寒出事那年,将沈不寒逐出家门,逼他写下断亲书,还将陈氏的坟茔移出沈家祖坟。


    如今,沈不寒做了当朝右相,长公主的驸马,陈氏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一品诰命夫人。


    可唯独他们沈家,不仅什么便宜都没沾到,还要被所有认识的人奚落嘲笑一句“会稽愚妇轻买臣”,断亲断了整个沈家的荣耀。


    可明明当时也是这些人戳着他们沈家的脊梁骨,笑话他的状元郎儿子做了宦官的!


    若是沈不寒还只是一个宦官,任凭他如何富贵显达,沈行立都能打肿脸充胖子,撑着一口气自诩不慕权贵,清高自守,旁人还要赞他一句风骨。


    可偏偏朝廷已经为沈不寒沉冤昭雪,李琅月还专门写了一篇《丈夫论》传唱天下为沈不寒平反,人人现在都只说他沈行立是落井下石的小人!还被那些忌惮沈不寒的真小人迫害至此!


    “识不识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得自己的儿子便好。”李荣用扇尖敲打着案上的书页,“父王这些年待你们沈家,可算是恩惠备至,也是你该报答父王的时候了。”


    “殿下,殿下!”


    沈行立连忙起身,拼命向李荣磕头:“沈不寒如今位高权重,背后还有长公主和陛下撑腰,我们何苦非要去招惹他呢?”


    “沈行立,你最好不要存有不该有的幻想。”


    李荣用扇子敲着沈行立的脑壳:“你们沈家当年对待沈不寒母子,与李婉音谢延待李琅月,可谓是不遑多让。你看看李婉音谢延的下场便应该知道,沈不寒没将你们斩杀殆尽,那都是你们沈家祖上保佑。”


    “沈不寒但凡对你还存了一点父子之情,就不会任凭那个小小县令将你们全家流放。你们沈家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齐王,为齐王办事,明白吗?”


    “明……明白!”


    沈行立磕头如捣蒜,晏仲举轻蔑鄙夷地撇了一眼匍匐在地摇尾乞怜的沈行立。


    “明白就好,去吧。”


    沈行立听到李荣发话,赶紧如蒙大赦地离开。


    “在下也告辞了。”


    晏仲举起身之际,李荣拉住了他,用扇子在晏仲举的衣衫上来回拂动。


    “晏大人这惨绿衣衫穿久了,都有些旧了,是不是也该换身红色紫色的穿穿了?”


    “下官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记住,没有我父王,你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叫花子,根本没有进入学宫读书的机会,更没有如今状元郎的荣耀,明白吗?”


    “明白。”


    “去吧。”


    李荣凤目微挑,扇子打在晏仲举的脊骨之上。


    读书人的脊梁,说硬也硬,说软也软,大部分只要轻轻一敲打,便全都折了。


    ******


    李穆虽然称病,但好在派了李荣入京,还一次□□纳了齐地拖欠的贡赋,也算是稍微给出了诚意。加之吴王李勋亲自上京,李宣便吩咐大摆宴席,命人将李婉音等人从宗正寺中请出。


    李荣亲自将李宣旨意带到宗正寺时,宗正寺也都在传李琅月的那篇《丈夫论》。


    完颜聚反反复复将《丈夫论》读完后,仍然不可置信。


    李琅月竟然真的选了一个阉人做驸马。


    兵变之后,李琅月只找过完颜聚一次,用完颜雅的性命威胁他,要他指出西戎暗矿的位置。


    当时他依旧浑噩混沌,只把这一切都当作一场噩梦,他不死心问李琅月:“你当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的真心?对我当真没有一丝爱意?”


    他抛却了一切伦理与自尊,只想问李琅月要个答案,问新婚之夜却将他灭国覆族的妻子,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要一个答案。


    完颜聚刻骨地记得,李琅月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他:“你这样的人有真心可言吗?你就算不是我同母异父弟弟,你也是渣滓一般的男人。”


    李琅月这篇《丈夫论》骂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他。


    她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却将沈不寒那样一个阉人奉为至宝。


    ……


    李婉音和完颜兄妹对大昭朝廷来说,都是要犯,他们能知道的东西,必然都是朝廷想让他们知道的。


    李荣嗤笑一声,走向李婉音。


    “侄儿见过姑姑。”


    李婉音上下反复打量李荣后,才开口发问:“你父王没亲自来吗?”


    “父王身体欠安,却也一直挂念姑姑,这才命侄儿来看望姑姑。”


    李荣上前两步,对李婉音道:“陛下已为姑姑和表弟表妹换了居所,命侄儿来接姑姑过去。”


    “住哪儿?”这是李婉音极为关心的事情。


    “定国昭宁长公主原来的公主府已经闲置,陛下刚封了侄儿做临淄郡王,赏了那处做府邸,现在已命人打扫干净。还请姑姑移驾。”


    听闻住的地方还和李琅月相关,李婉音本能地有些排斥,但住在哪里都比囚禁在这宗正寺强。


    李婉音最终还是选择咽下了这口恶气。


    “走吧。”


    ******


    深夜,隐匿在暗巷的僻静人家里,太医院的一名医师缓缓摘下帷帽。


    “为什么约在这里见面?你就不怕暴露我们的据点吗?”


    “暴露?”李荣的指尖转着折扇,“李琅月的那处旧邸才真的是催命场。”


    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李琅月和沈不寒二人的眼线,整座府邸都是改造过的,可以方便窃听。


    但从改造的痕迹来看,不像是新动工的,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改造过的。


    也就是说,正如李宣李琅月从来没信过他父王一样,先帝李淳也从来没真正信过李琅月。


    “让你办得事办得怎么样了?”李荣开口询问。


    “虽然辛院正已经接管了皇后的诊疗,但好在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李琅月沈不寒似乎有所警觉,但他们查不到什么实际的证据。”


    李荣闻言,露出轻蔑的笑:“李琅月沈不寒是很聪明,不过他们也不想想,郭太妃掌管后宫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呢,哪里是他们想查就能随便查的。”


    折扇从指尖旋转回掌心,李荣一双凤眸变得无比阴沉:“辛院正,能解决掉吗?”


    “不要动院正。”医师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个医者仁心的好人,与这些纷争无关。”


    “辛院正不在圣都的时候,你们没把事情办利索,害得父王不得不采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方法,如今你们还有脸跟我提要求?”


    李荣的凤眸轻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臣曾经和大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所有的郭氏暗桩。如今你们已经尽数动用,那臣便还是那句话。”


    “报恩郭氏,臣万死不悔,臣只有一个请求。齐王若事成,那就是天意;若事败,也不要牵扯到郭氏,郭氏世代忠烈,决不能沾染半点污名。”


    “当然。”


    医师走后,李穆一个人站在寥落庭院中,用手中的折扇,一下下地敲击着掌心。


    帝王之家势力盘错,哪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李琅月尚且是郭氏之后,李宣生母还牵扯到山南反贼。


    当年先帝分封诸子,李宣因为身份太低没有自己的封地,一直被冷落在十六王宅中,却也因祸得福。在先帝驾崩的时候,迅速被沈不寒接出王宅扶上皇位,而他的父王李穆却因远在齐地而错失良机。


    郭贵妃虽然没有被封为后,但却是先帝名正言顺的嫡妻,他的父王是中宫嫡出,大昭皇位唯一合法的继承人!李宣沈不寒才是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这其中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如他,事成则荣,一朝辅佐之功,或可就此翻身问鼎江山;事败则枯,不过白骨一具,齐王府中除了他的阿娘,不会有人再为他流一滴眼泪。


    可即使前路凶险,他还是要赌上一赌。


    ******


    李宣最后选了在上元节接待了李荣和李婉音等人。


    上元佳节,本是金吾不禁夜的好时候,但没有人因为这一天开心。


    前往宴席前,李婉音第一次走到完颜雅屋中,拿起妆匣中的玉梳替她梳妆。


    “今夜我会让李宣给你和李荣赐婚,嫁人之后,不可再任性,大昭不是西戎。”


    “为什么!凭什么你让我嫁他我就得嫁他!是你引狼入室,让李琅月到西戎毁了完颜氏!害了野利思律!现在又凭什么这样摆布我的人生!”


    完颜雅一怒之下将妆台上的所有东西扫到地上:“那李荣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卑贱,被你兄长拿出来挡刀的庶子!我这一辈子就为野利思律守节!坚决不会嫁他!”


    完颜雅话音刚落,李婉音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了完颜雅脸上:“你以为你还是西戎的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李婉音压低声音,冰冷又强硬地对完颜雅道:“我们如今要想翻身,全指望着你舅舅,你要是还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必须听我的!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不想嫁,就一辈子烂在这座李琅月住过的府邸里吧!”


    李婉音捡起梳子替完颜雅梳妆,梳的是大昭的发髻,一层层地往上盘,扯得完颜雅头皮发疼,无数沉重的钗环簪笄在头上堆叠,压得完颜雅几乎喘不上气。


    李婉音走后,完颜雅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铜镜前,看着这个完全不认识的自己,看着昔日纵马草原恣意洒脱的西戎公主,成了如此大昭京城里的囚徒。


    完颜雅从头上拔出了一根最为锋利的金簪,缓缓地塞进了袖口。


    ******


    上元宴席,歌舞升平,赵蕙宁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将近临产,不适合再在宴会上应酬,李琅月以照顾赵蕙宁为由,推拒了和李婉音等人的见面,一直陪着赵蕙宁。


    这些日子,李琅月的心中无比煎熬。


    出发出西戎前,她叮嘱过李宣,做戏要做全套,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要给她去信。即使兵变成功之后,她也忙于处理军机政务,对宫中的事情没怎么上心,这才导致赵蕙宁怀孕半载,她竟分毫未知。


    赵蕙宁生产在即,李琅月也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先将太医院控制起来,确保赵蕙宁现在的用药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太医院是否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就是凤翔卫也尚未查出端倪。


    沈不寒真正掌控宫禁内外,也不过只有四载,而李穆的生母郭贵妃执掌后宫二十余年,其潜伏的暗桩人脉,绝对远超他们的想象。


    如今,辛院正断言赵蕙宁此次生产必然比上一次还要凶险。这个孩子已经流不掉了,李琅月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提早告诉李宣事情的真相,让他早有准备。


    可事情既然已经无法逆转,为什么要多受折磨?


    “德昭,你在想什么?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太开心?”赵蕙宁放下手中的针线,关切地问李琅月——


    作者有话说:callback来了~前面提到的沈不寒的生父和家庭,接下来要交代了。


    关于晏仲举,有点遗忘的宝子可以再复习一下《金榜名》和《慧极伤》两篇。


    and最近马上开学了,在赶论文ddl,对不起我真的太拖拉了。滑跪~八月接下来有榜随榜,无榜周七千,争取九月全勤and完结!


    第94章 断亲书


    “今日是上元节,这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的可热闹了,我记得你是最喜欢上元节的。你就算不愿意见……四处走动走动也好,不必总是守着我,我没事的。”


    “陛下和福安都不在,我可不得守着你吗?我不是因为闷在你这里不开心,我只是担心李婉音会在宴席上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李琅月勉强地扯出几分笑容摇了摇头,糊好手中的小猴子提灯:“等你腹中的孩子出生了,就把这个提灯送给他!”


    李琅月将手中活泼可爱的提灯提溜了好几下,尽量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


    赵蕙宁笑着道:“好,那我一定得跟他说,是他威风凛凛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姐姐送给他的!”


    赵蕙宁接过李琅月手中的提灯:“对了德昭,有一件事,陛下和我都在考虑,今日得了空,也想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


    “陛下和我都将你视作至亲,但是那些朝臣始终对你的身份议论纷纷。我和陛下就想,要不把你过继到陛下的名下做长女,这样既不乱了辈分,也堵住那些朝臣的嘴,你意思如何?”


    李琅月被赵蕙宁这番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陛下也就长我七岁,哪里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女儿?这不是白惹那些朝臣笑话吗?”


    “他生不出,我可以嘛。我比你生母还要大上一岁呢!你从小到大,其实我也是一直当自家女儿看的。”


    “我现在也二十好几了,论年岁,我也够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当娘了。”


    李琅月一边打趣一边搂着赵蕙宁的胳膊,轻轻地把头靠在赵蕙宁的肩上:


    “我知道宁姐姐待我的好,可我又不在乎那些朝臣们说什么。我就想看他们一个个看不惯我,可功劳没我大,本事没我高,能力没我强,不能拿我怎么样,只能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为人父母总是贪心,我既希望我的孩子们都有你这样的本事,可又不希望他们吃你吃过的苦。”


    “苦就不必硬吃了,学些本事倒是真的。尤其是福安,她毕竟是陛下的长女。崔佑虔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只是他背后的崔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百年大世家。她若是自己手中没握着些权柄,学些权术,极容易被那些世家利用。”


    “这也是她父皇一直不愿让她嫁崔家的原因。”说到李顺懿的婚事,赵蕙宁也是犯愁,“可我是她的娘亲,我看得清楚,福安眼里真的只有崔家那小侯爷的。”


    “不过也不必太担心,今年你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这宫中上元灯会有大半都是福安操持的,这不也办得有模有样的吗?”


    李琅月和赵蕙宁正说着话,突然梅展义来报:“长公主,宫宴出事了。”


    “什么事?”


    梅展义附耳在李琅月耳边低声汇报,听完汇报的李琅月拳头都快捏碎了。


    “这混账怎么还有脸出现!”


    “怎么了德昭?”赵蕙宁见李琅月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也担心宫宴上的情况。


    “娘娘,宴席上有些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一趟。”


    赵蕙宁见李琅月的神色,知道必然不是小事,连忙催促道:“那你快些去吧。”


    “展义,你留下来守着娘娘。”


    “是。”


    ******


    宫宴结束后,李宣领着百官群臣共登丹凤楼,赏上元灯会。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的热闹祥和中,齐王之子李荣的贴身老仆,突然扯了面具,成了右相沈不寒的生父,当着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面,涕泗横流地哭诉着沈不寒不孝,要沈不寒尽赡养之责。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李婉音见状立即冷落道:“你和李琅月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囚禁生母,你抛弃老父。苏贽舆一代鸿儒,竟是连半分孝悌之道都不曾教你们吗?”


    “不要牵扯公主和先生,和他们无关!父母慈,子女孝,你们未曾对我们仁慈,却又凭什么要求我们孝顺?!”


    沈不寒怒视李婉音,随后一把甩开被沈行立拉着的袖子。


    “昔日我蒙冤受辱,你说我和我生母让沈家蒙羞,你要大义灭亲。你将我生母坟茔迁出祖坟,逼我写下断亲书之时,我们已再无半分关系!”


    沈不寒阴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沈行立,又看了一眼摇着扇子,一脸看戏表情的李荣,喉头突然发紧,涌上一股浓郁的腥气。


    “你沈家的门楣太高贵,我实在高攀不起,所以也请你从哪来的便回哪去。”


    沈行立被沈不寒二十大板逐出圣都之后,便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家乡,想继续做他的小县丞,但是县令早已不是他的岳父。


    新上任的县令听说了沈家的旧闻,害怕得罪沈不寒,立马将沈行立革职,还查出沈行立曾有贪腐,将沈行立的正妻和嫡子全部流放。


    沈不寒知道他那位嫡兄是一个败家的主,沈行立会有贪腐,他一点都不意外。当时,他忙着筹措军饷,准备陪同李琅月前往西戎,无暇顾及沈家,也不想再理会沈家。只想当此生恩怨已了,再无瓜葛。


    却没想到齐王竟然趁虚而入。


    “沈兄这说的是哪里话?”


    李荣摇着扇子,上挑着一双凤眼朝沈不寒走来:“在下捡到这老仆的时候不知道是沈大人的父亲,只见这老仆破衣烂衫,穷愁潦倒。后来听这老人说,是做错了事被子女憎怨,才致流离失所的下场,这才起了怜悯之心收到府中。”


    “你父亲当年与你断亲却有不妥之处,可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子女和父母哪有什么隔夜仇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兄这气性也该消了。”


    李荣又当着李宣和文武百官的面,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番。只把沈行立和其子沈不群的贪腐之罪,全部抹黑成沈不寒对父兄的报复。


    众臣闻言,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不寒得势后将找上门的沈行立打了二十大板后逐出圣都这件事,有不少朝臣都有所耳闻。沈不寒行事狠辣决绝,为报当年私怨流放父兄这样的事,沈不寒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对于沈不寒的家务事,李宣知道的也只有他年少离家、被迫断亲、驱逐沈行立这寥寥几件事。


    李荣找到沈行立,还把沈行立偷偷带到上元宫宴上,背后绝对不只是沈行立想要认亲,逼迫沈不寒行赡养之职这么简单。


    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宣还是不得不发问:“沈不寒,事情真如临淄郡王所说吗?”


    “回陛下的话,沈行立之子沈不群爱好嫖赌,沈行立贪腐证据确凿。他的案子,为地方县令秉公执法,臣绝无干涉。临淄郡王也是被沈行立蒙蔽,请陛下明察。”


    沈不寒气到全身都在发抖,却发现一向能言善辩的自己,唇舌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在齿关内无助且无声的嘶鸣。


    有太多的恨不知该如何发泄,有太多的冤屈不知该如何辩说。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不至于悲愤到失语。


    可这个人偏偏是自己的父亲,因为曾予他血肉,所以也被这俗世准允将他敲骨吸髓。


    沈不寒的大脑一片混沌,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和沈行立与李荣去逞口舌之快。只想用尽全力去推演,李荣这么做到底想得到什么?


    沈行立听到沈不寒的辩解,立刻跪在地上捶胸顿足:


    “儿啊!当年也是形势所迫,为父也不知道你受的委屈才犯下糊涂写了断亲书,这么多年为父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为父,还要如此紧逼不放呢!”


    “是谁紧逼不放谁!”


    李琅月拨开人群,在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直踹沈行立的面门,抬手时利剑出鞘。


    李琅月所过之处,带起一股凛冽的劲风,人未至兵锋已至,吓得沈行立双腿一软,连跪都跪不住,只能仰躺在地上。


    “二十多年前,你就是一个地痞无赖!靠着怀风的生母采莲浣纱,才有了一些做小生意的本钱,却为了一个县丞之位另娶县令之女为妻,将发妻贬妻为妾,背德忘恩,猪狗不如!”


    “为了讨好你的县令老泰山,你任凭你后来的妻子和长子对怀风母子极尽凌辱!将怀风生母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耗得油尽灯枯!要不是苏先生路过江南带走了怀风,他早被你们这群豺狼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怀风一朝登科,你们便像闻着血腥味的苍蝇般扑上去要提携;怀风稍遇坎坷,你们不问缘由便逼着他写断亲书!如今他重得圣恩,你们又涎着脸来提那等无耻要求,遭拒后竟还敢当众攀咬!沈行立!怀风何曾亏欠过你们半分?是你们沈家对不起他半分!你的良心全都被狗吃了吗!”


    “你这种厚颜无耻的人,完全是罪有应得!你不是喊冤吗?好得很!今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大人都在此处,现在就去三司大堂上说个清楚,本宫倒要看看,你的罪过究竟是流放三千里,还是该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李琅月这一番话如连珠炮般掷地有声,把在场许多大臣都听傻了。饶是他们素知李琅月言辞锋利,却也从未有过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针,下得又密又急,竟让人插不上半句话。


    有些暗中与齐王有来往的官员,也曾在朝堂上指责李琅月不孝,不应如此冷待嘉柔公主。那时的李琅月和现在的沈不寒一样,只是寥寥数语并不多言,反而是沈不寒一直为李琅月辩护。


    正如李琅月此刻维护沈不寒一般。


    可谢延和李婉音毕竟是叛国之人,忠在孝前,李琅月拒不宽恕,虽有失人子之道,但终归无伤大节。


    沈不寒和沈行立却不是这么回事。沈不寒当时那种情况,不只是折损家族声望的问题,牵涉进储君之争,一不小心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任凭是谁都会选择弃车保帅,舍弃一个庶子保存一个家族。


    “德昭,不要跟他这种人废话,脏了你的口舌。”


    今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沈行立的出现就像穿心的冷箭一般,快将他整个人都撕裂。


    可他不能乱,更不能让德昭为了自己,在百官面前落人话柄。


    沈不寒想将李琅月拉到身后,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她,李琅月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清脆响亮地扇在沈行立的脸上。


    “对待这种没脸没皮又没骨头的东西,嘴皮子当然是不管用的,得打到他服气为止!”


    李琅月恨恨地甩了甩了手,像是手上黏住了什么脏东西,想用力地甩开——


    作者有话说:从西戎回来后的李琅月做事会强硬很多,看到不爽的就直接干。这不是人设的ooc。西戎之前因为身份的敏感,在朝臣中威信不足,所以李琅月处事相对迂回曲折。从西戎归朝后,完全不用隐忍了,因为她有足够的底气~


    第95章 玉漏断


    在场不少官员也是沈不寒昔日同窗旧友,在沈不寒出事后也曾与沈不寒断交;在场更多的人,都抛弃过糟糠之妻,李琅月指责沈行立的话,在他们那里根本构不成罪过。


    县令之女虽身份也不高,但和采莲浣纱女相比,也不是一个层级的,沈行立另立正妻也无可厚非。


    这些女人真是多事。谢延宠爱妾室庶子,要被指责宠妾灭妻;沈行立偏爱正妻嫡子,又要被斥不仁不义,哪能什么好事都让她们占了?哪能李琅月一张嘴说黑就黑说白就白?


    于是有一些自诩深谙礼法的官员,又掺和了进来,直言沈行立另立新妻无罪,立书断亲也无罪。


    沈不寒和李琅月,身为本朝的右相和长公主,应该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不计前嫌,方能彰显我朝以孝治天下的准则。


    “这自古以来,夫为妻纲,想立何人为正妻,是沈行立的自由;父为子纲,沈行立与沈不寒断亲,于当时情形而言,亦在情理之中。沈行立既主动提出弥合父子间隙,沈不寒依旧对父亲怀有旧怨,甚至动用手中权力驱逐父兄,便可谓不孝不悌,不孝不悌者,谈何忠于君上?请陛下下旨严查!”


    李琅月被那些衣冠禽兽气到全身都在发抖。


    他们昔日也对沈不寒落井下石,把沈不寒的不计前嫌当作理所应当,转而又开始逼迫他必须去原谅将他无情抛弃父亲和家族。


    “这么说是吧?”


    李琅月嗤笑一声,转向李荣:“听说临淄郡王也是齐王殿下的庶子,生母也不过齐王府上的侍婢。那本宫祝愿齐王殿下待您和您的生母,也如沈行立待本宫夫君和婆母一般,愿您的生母也被吃干抹净,也愿您得享这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利用完之后就被弃如敝屣的殊荣。”


    “本宫更祝愿临淄郡王对待齐王殿下,能够不怨不怒,永感恩泽。”


    李琅月的话,让李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整个大昭朝堂都看得出来,他李荣就是被李穆推到圣都做靶子的,所有和朝廷周旋的脏活累活都得是他干,李穆和他那嫡子躲在背后坐收所有的好处。


    但是他没想到,李琅月为了维护沈不寒这样一个阉人,竟然会当众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他在百官群臣面前,落得如此难堪。


    没关系,就让李琅月再得意一会儿吧,反正马上,她便得意不了了。


    李荣嘴角上弯,翘成镰刀的弧度。右手持扇拍击着左手,拍了整整五下。


    ——


    李琅月的突然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中也包括完颜聚和完颜雅。


    完颜聚只是看了一眼,随后又揽着身边美人的腰肢继续痛饮,完颜雅的心狠狠下坠。


    昔日的西戎王已经在大昭人用软硬兼施打造的温柔乡中磨掉了所有的血性。


    完颜雅只能暗自握紧了广袖下藏着的袖箭和金簪。


    方才宴会上,李婉音让李宣给她和李荣赐婚,她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只能任人摆布,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意思。


    完颜雅想起了赴宴前李荣对她说的话。


    “你当然可以不嫁给我,也可以以死明志为野利思律守节,但这样是不是太亏了?就算要死,是不是死之前也得拉上个垫背更划算些。想想是谁把你们害到这个地步的。”


    “李琅月!”提到这个名字,完颜雅恨到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有志气,不过李琅月的武功你应该心中有数,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她的头发丝都摸不到,更别说杀她了。”


    “沈不寒!李宣!”完颜雅又报出了两个令人切齿的名字。


    李荣依旧摇头:“他们都不是你能杀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完颜雅几近崩溃。


    “杀人不必直接见血,得学会借刀用刀。”


    李荣的手伸进完颜雅的袖子里,悄悄为她绑上袖箭。举止看似亲密,实则没有分毫情意。


    “去杀你能杀掉的人,让她背后的人去杀李琅月。”


    “谁?”


    李荣笑着贴上了完颜雅的耳朵,在她耳边轻轻道出了一个名字。


    “你……确定?”


    “君臣相忌,历来如此。众人游赏灯会时,是下手的最佳时期,到时候我会为你制造混乱。只要你能做到,后面的事情便交给我,我保证能为你和你的野利思律报仇雪恨。”


    “你是不是只想利用我!”


    完颜雅拔出金簪想抵住李荣的脖子,却被李荣一把反握住手腕。


    “不,我只是觉得,反正人固有一死,想让你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李荣挑着他那双极具魅惑力的凤眸,给完颜雅讲了《三王冢》的故事。


    “前朝干将莫邪之子眉间尺想要找楚王报仇,不惜让侠客砍下自己的头去献给楚王,最后侠客确实为他报了仇,楚王死了,侠客也死了。现在我愿意做那个侠客,就看你有没有眉间尺的勇气了。”


    眉间尺的勇气……她有。


    只要能报仇,她什么都可以做!


    完颜雅看到了李荣手上的暗号,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李顺懿。


    完颜雅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假装对大昭人的礼法争论不感兴趣,只是沉浸地观赏上元花灯,实则慢慢朝着李顺懿的方向挪动脚步,找准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动了手中的袖箭。


    ******


    袖箭没有射中李顺懿,而是射中了在刹那间冲上来护住李顺懿的晏仲举。


    当晏仲举的血飞溅到李顺懿脸上的时候,李顺懿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扑到他的面前,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利箭射穿。


    晏仲举倒下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一群宫女的尖叫。


    “有刺客!有刺客!”


    尖叫声此起彼伏,宫墙外的百姓开始燃放焰火,嘶鸣的焰火冲上九霄的时候,化作漫天火树银花,映出的却只有凡间的惊恐。


    “神策军,护驾!”


    崔佑虔反应过来后,立马就要冲到李顺懿的身边,却被身边的李勋手疾眼快地拉住。


    “表叔!有刺客!救我!”


    李勋大惊失色,死死地抱住了崔佑虔的胳膊,崔佑虔越是用力地想要挣脱,李勋却是越抱越紧,丝毫不肯松开。


    “滚开!”


    怒火中烧崔佑虔直接将佩剑架在了李勋的肩膀上。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布局,不只是齐王李穆在背后操纵,临淄郡王在台前布置,还安排了他这个好表侄专门用来拖住他。


    崔佑虔以剑相逼的一刹那,李勋本能地害怕避退,崔佑虔脱身的瞬间,便头也不回地朝李顺懿的方向奔去。


    李勋跌坐在地上,瞳孔中的惊恐却在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凉薄的疏离。


    他已经反复确定过了。靠着残存的血脉联系,已经牵不住崔佑虔了。


    很明显,崔佑虔更想做驸马。许多年前他就偏袒李顺懿,如今依然。


    李顺懿,一个给他捡球都不配的贱婢之女,凭什么能做国朝最尊贵的公主,而他身负皇室和清河崔氏两重最尊贵的血脉,却只能屈居吴地?


    李勋的眸色一直沉入墨渊……


    李琅月正在气头上,崔佑虔这一声猝不及防的“护驾!”立刻将她的注意拉了回来。


    “顺懿!”


    李琅月顾不上沈行立,拨开骚乱的人群,直往李顺懿的方向而去。


    击杀不成,完颜雅缓缓垂下手。


    没能杀得了李宣的女儿,完颜雅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但是李荣告诉她,李顺懿不一定要死。只要让李宣看到李顺懿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便足够了。


    完颜雅最后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一眼李琅月,在禁军上来盘查之前,她便抽出袖中的金簪,又快又狠地朝着自己的咽喉刺去,完全不给自己留半分生机。


    她对得起完颜氏,也对得起野利思律。


    李琅月的脑子一片嗡鸣,待她冲向李顺懿的时候,只见倒在李顺懿怀里的晏仲举嘴唇痛苦地翕张着,不住地往外吐着鲜血,但似乎很想说些什么。


    李琅月俯身去听,终于听见晏仲举喉管中支离破碎的“皇后”二字。


    “皇……皇后……快……快去……救……皇后……”


    皇后……李琅月的大脑像是被巨钟狠狠地撞击,嗡鸣声响彻颅腔,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麻意。


    晏仲举说的话,李顺懿也听见了。


    “姐……姐姐……母后……母后怎么了……”李顺懿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这时,李宣也在侍卫的保护下冲到了李顺懿的面前,扶住李顺懿的肩膀,双手颤抖地确认着李顺懿平安无伤。


    “福安,没事吧……福安……”


    李宣感觉自己刚刚的心跳都快停滞了。


    “父皇,我没事,母后……母后好像……”


    还沉浸在巨大惊惧中的李顺懿脸色煞白,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不停地哽咽着重复“母后”两个字。


    “崔佑虔,保护好陛下和福安公主!西楼,看好在场的这些人!怀风,快去请辛院正!”


    李琅月顾不上许多,交代完所有的事情之后,发了疯地往赵蕙宁所在的后院的方向冲去——


    作者有话说:后续还有很多反转的~


    第96章 冰血莲


    赵蕙宁正在给怀中的孩子缝着小衣,当五光十色的烟花于空中绽开时,赵蕙宁突然心慌走神,针尖戳中了指尖,血珠立刻淌下。


    就在这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后院:“不好了娘娘,福安公主在宴会上遇刺了!”


    赵蕙宁立刻丢开了手中的小衣,扶着肚子焦急起身:“怎么回事?这宫里的侍卫都做什么去了?福安公主现在在哪里,快扶本宫过去!”


    “就在丹凤楼,娘娘快去看看!”


    梅展义乍闻福安公主遇刺,脑子里也是一阵嗡鸣,但随即又觉得不对。


    这宫中侍卫众多,警卫森严,李琅月、沈不寒、崔佑虔也都在场。福安公主若真的遇刺,最先来禀报的应该是凤翔卫或禁军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呢?


    “娘娘别急,您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微臣先去探查一番。”


    “不行!”赵蕙宁断然拒绝了梅展义的提议,急得已经哭出来了,“上次就是这样……我一定要自己过去看看……”


    说着,赵蕙宁根本顾不上旁人的掺和,自己挺着大肚子,就要往丹凤楼的方向去。


    上次?什么上次?难道宫里还遭过别的刺客?梅展义顿觉不妙,立马跟上了赵蕙宁的脚步。


    从后院通往丹凤楼的路上有一处小木桥,梅展义一脚踩上去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小心!”


    木桥轰然断裂之际,梅展义抱住跌落的赵蕙宁,拼尽全力的将自己的身体垫在赵蕙宁的身下,抬起手臂奋力抵挡落在赵蕙宁肚子上的木块。


    冬日的河面结了坚冰,梅展义的背部用力地撞击到冰面上的时候,喉头呛出一股腥甜的血味,全身上下传来一阵剧痛,但她顾不上自己,连忙去看赵蕙宁。


    “娘娘!娘娘!”


    赵蕙宁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已有鲜血溢出,顺着冰面的纹理,蔓延成刺目的血莲模样,映着九天霄汉中五光十色的焰火,触目惊心。


    梅展义慌忙上手想将赵蕙宁抱起,却惊觉自己的左手臂似乎在刚才摔断了,寒气与疼痛一起往每一条骨头缝里钻。


    “娘娘,撑住啊娘娘!”


    梅展义强忍剧痛却手足无措,她未曾生产,也没见过旁人生产,不知道孕妇这种情况到底应该怎么办。


    “你们……快去请太医和稳婆!快……快把娘娘扶回去!”


    李琅月带人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皇后娘娘,展义!”


    “公主,快……快带走皇后……娘娘可能要生了!”


    李琅月冲上前,一把打横抱起赵蕙宁时,看到了扶着一只胳膊,跪坐在冰面,唇边还在不断渗血的梅展义。


    “你没事吧!”


    “别……别管我……娘娘……娘娘要紧……”


    梅展义跌跌撞撞地从冰面上站起,用她还能活动的右手,拔出腰间的剑,守在李琅月和赵蕙宁身侧,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可能潜在的刺客。


    “德昭……福安……福安和陛下怎么样了?刺客呢?刺客抓住了吗?”赵蕙宁抓着李琅月的衣襟,疼痛让她的额头在寒冷的冬夜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福安和陛下都没事,宁姐姐你放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有事!”


    ******


    产房内的痛呼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进李宣的耳膜里。


    赵蕙宁那一声声破碎痛苦的呻吟,撞得他心口突突直跳,李宣指尖攥得发白,连带着龙袍上绣的金龙都在颤抖。


    外面是上元节的火树银花,圣都的百姓,他们不知道万丈宫墙之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上元佳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是阖家团圆,爱人相约的好时节。


    可宫墙外的欢乐,却越发衬得宫苑内每一分呼吸都是疼痛的。


    李宣死死盯着产房的门,眼前晃过的全是十五年前的血。


    为什么又会是这样?!


    一盆盆染红的热水被宫女端出来,水汽氤氲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冬夜的冷风,呛入李宣的肺腑中,胸口那块伤口又开始疼,疼到李宣站立不住,只能扶着朱红的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息。


    李宣想起李顺懿降生前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廊下,听着产房里赵蕙宁撕心裂肺的痛喊。


    她为他生儿育女,在与鬼神争命,可他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不停地把指骨掰得咯吱作响,用不足她万分之一的疼痛来徒劳地麻醉心上的煎熬,然后像一个疯子一般求漫天神佛,佑他妻儿平安。


    李琅月的手上还残留着赵蕙宁的血,灼灼地烧着她的掌心,她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陛下!丹凤楼的事拖不得!吴王、临淄郡王等人不能只是扣着,他们二人还有李婉音、完颜聚、沈行立等人也必须严审!您守在这里也是无用,必须立刻发号施令主持大局!”


    “德昭……你去办吧,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李宣赤红的双目中尽是血丝,每一个尾音都在发抖,“我现在已经思索不了任何事了……”


    “可您才是帝王,我不能越俎代庖!这样只会引来朝臣的非议!”


    在看到断掉的木桥,听完梅展义大致叙述事情的经过之后,李琅月用极快的时间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今夜的意外不只是冲着李宣、赵蕙宁和李顺懿来的,真正的目标可能是她和沈不寒,甚至可能还包括崔佑虔。


    原本她一直陪在赵蕙宁的身边,偏偏丹凤楼上,突然冒出了沈不寒的生父沈行立。


    她离开赵蕙宁,前往丹凤楼痛斥沈行立,与其他朝臣其争执时,被完颜雅寻到机会刺杀李顺懿。


    她从赵蕙宁所在的后院前往丹凤楼的时候,同样经过了那座木桥,她经过的时候安然无恙,可偏偏赵蕙宁经过的时候桥却突然塌了。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好精密的局……


    “德昭,我可以不做这个帝王!但是我不能没有阿宁!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这万里江山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明白吗?!”


    产房内的每一声惨叫,都在将李宣本就濒临崩溃的心神推向万丈悬崖。


    李宣从小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笨拙的人。


    沈不寒李琅月看一遍就记住的文章,他要反反复复背上许久才能磕磕绊绊地背下来。


    夫子上课所讲最简单的经义,最纨绔偷懒的学子都听明白了,只有他拿着书还是一头雾水,不知从何理解。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卑贱,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当皇帝的料,所以哪怕李淳一直冷落他,众兄弟轻鄙他,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沈不寒将他接出十六王宅,将他扶上这个帝位的时候,他也知道沈不寒出于什么目的——因为他好控制,因为他与李琅月交好。


    登上这个位置后,李宣也尝试着去学习做一个好皇帝,他学习处理朝政,学习平衡局势,他学着各式各样的虚与委蛇与笑里藏刀。


    在朝臣面前的他已经不是他自己,只有在阿宁和福安面前,他才能做片刻的李宣。


    这样痛苦的学习并非全无用处。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虽看不清背后之人所有的布局,却也能看明白,有人想要这个皇位,不想让阿宁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也不想放过他的福安!


    不管是谁想要这个皇位,都给他们好了!他现在就想守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哪怕要彻查寻仇,也等阿宁生产完再说!


    李宣太害怕了,他生怕他一转身去做别的事,他所珍视的一切,都会像指间沙一样……从他身边离去……


    李琅月觉得他糊涂也好,任性也罢,他都顾不上了,这个皇位本就不是他要坐的!这个皇位就是无妄之灾!


    李琅月被李宣这副破罐破摔的样子气得气血上涌,因为少时便与李宣相识于微,这么多年她对李宣一直尊敬有加,可是一想到李宣从开始便不遵医嘱,现在还放着烂摊子不干了,李琅月的怒气也忍不住了。


    李琅月正要发作,却见李宣脸色煞白,全身发抖着吐出一口污血。


    “陛下!陛下!”


    ……


    ******


    顺宁三年的上元节,宫墙外,歌舞升平;宫墙内,血光四溅。


    皇后难产,皇帝呕血,晏仲举重伤,完颜雅自尽。


    留下大昭的长公主李琅月,右相沈不寒,左相李进甫,神策中尉崔佑虔焦头烂额。


    好在李琅月做事雷厉风行。李进甫负责稳定前朝政局,她、沈不寒、崔佑虔三人将上元一夜中牵扯到的人该抓该抓,该关的关,该搜的搜,该打的打。


    经过接连的搜查和拷问,李琅月和沈不寒总算拼凑出了事情的大致真相。


    在一张展开的宣纸上,李琅月和沈不寒各自手握一支毛笔,用笔墨代表棋盘,复盘着全局的经过。


    李琅月道:“在李婉音和李穆的谋划中,让完颜雅嫁给李荣,从筹备婚礼到举行婚礼,他们就可以拥有很多做手脚的机会。”


    沈不寒道:“李荣本不受李穆喜爱,李穆派他来圣都也就是做一个挡箭的靶子。不管李荣功劳再大,他一旦娶了完颜雅这样一个带有异族血脉的妻子,就注定失去了世子之位的资格。”


    “李荣不甘心失去世子之位,他不愿娶完颜雅,完颜雅也不愿嫁给李荣。李荣便挑唆完颜雅刺杀李顺懿,完颜雅知道自己事后必难逃一劫,选择即刻自尽。”


    “李荣和完颜雅的自作主张是变数,超出了李婉音和李穆的布局。”——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尽量日更完结,冲冲冲!!!


    大家请不要放弃啊啊啊,后面还会有很多很多反转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回复大家的评论总是不显示,但还是请读者宝贝们多多评论好吗?我看到都会回复的[狗头叼玫瑰][求你了][红心][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97章 白刃空


    李琅月清晰地记得她返回丹凤楼时的场景,李婉音和完颜聚跪在完颜雅的尸体前痛哭,李婉音不相信完颜雅已经死了,发了疯地喊太医。


    李婉音或许会为了野利思律舍弃完颜雅,但是李穆的话,应该还不配。


    李琅月先在纸上圈出代表完颜雅的棋子,随后将那枚棋子从棋盘中被抹杀。


    “完颜雅能够接近并刺杀李顺懿,是因为当时沈行立突然出现在了丹凤楼。沈行立出现后,将我从皇后身边调离。我们与沈行立的争执,给了完颜雅可乘之机。”


    一枚代表沈行立的棋子,缓缓落在宣纸之上。


    墨迹湮开,沈不寒的目光,在接触到代表沈行立棋子的时候一顿。


    “为什么偏偏是沈行立?因为他能把我和你……同时拉下水……”


    沈不寒持笔在代表沈行立棋子旁边,又勾画了一个小圈。


    这个小圈,代表他和李琅月。


    沈行立作为李荣的仆从出现在丹凤楼上,便代表了沈家和齐王一党有牵扯。他与沈行立纵然已立下断亲书,但父子血脉还在。


    若他接纳了沈行立,便代表与齐王一党有所关联,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若他坚决与沈行立断亲,他与李琅月,又会落下个大不孝的罪名。


    “拿出沈行立,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杀招,是我大意了……”


    一想到沈行立和沈家,沈不寒就会恶心痛苦到彻夜难免。


    既然已经断亲,他便想彼此放过也罢,不愿再听到关于沈行立和沈家的任何消息!这才没派人持续盯紧沈行立,给齐王钻了空子!


    “这跟你没关系,是他们太无耻了!”


    李琅月继续落棋,“沈行立的出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给完颜雅制造了很好的机会,李顺懿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晏仲举替她挡下了完颜雅的暗箭。”


    李琅月握着笔管,举棋不定。


    晏仲举为什么会帮李顺懿挡箭,是出于什么目的?


    “晏仲举是我钦点的状元郎,与我有脱不开的座主门生关系。”李琅月的眉头越蹙越紧,望向沈不寒,“我记得他是不是还是你推荐入学宫的?”


    “是。”沈不寒应道,“晏仲举出身寒微,文章有见地却少锻炼,我是偶然间读到了他的文章,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便向高廷相推荐他进入学宫。”


    沈不寒得势之后,推荐了不少和他一样出身寒微的学子进入稷下学宫求学,其中颇多英才,晏仲举便是其中之一。


    李琅月在擢取状元时,其实并不知道晏仲举是沈不寒推荐入学宫的,完全是根据晏仲举的才气评定的。


    李琅月是后来在朝堂上与晏仲举遇见相谈时,晏仲举自己主动提及,才知晏仲举原来还和沈不寒有这么一层渊源。


    “这样一来,晏仲举和我们二人均关系匪浅。”李琅月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仅如此,李琅月知道李宣对晏仲举一直颇为满意,非常想让晏仲举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晏仲举是因为……因为倾慕福安公主……才保护她的吗?”


    一直在旁边观棋的崔佑虔第一次出了声,声音有懊悔,有愧疚,有后怕,也有骄傲的崔小侯爷鲜少露出的胆怯。


    他懊悔自己身为神策中尉,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有察觉场面上的异样,李顺懿一点武功都不会,如果不是晏仲举突然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下了完颜雅的暗箭,后果……


    崔佑虔不敢去想任何后果。


    可是现在的崔佑虔,更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刮子。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为晏仲举可能倾慕福安公主而感到害怕。是晏仲举救了福安!他应该对晏仲举感激涕零,他有什么资格害怕失去?他不配!


    “倒也不一定……”


    李琅月摩挲着手中的笔管:“完颜雅自幼便生长在西戎草原上,她射箭技术是很不错的,而晏仲举就是个书生,没有半点武功。”


    “完颜雅的箭很快,如果晏仲举的注意力,只是放在李顺懿一人身上的话,他几乎不太可能立刻做出反应。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在完颜雅的箭射中李顺懿之前便挡在她面前,很有可能是——”


    “他早就注意到了完颜雅。”沈不寒接过了李琅月的话,道出了李琅月猜想的可能。


    皇帝在上元节率领百官群臣登丹凤楼赏灯,虽然没有明确规定谁必须站在什么位置,但按照惯例,也是皇亲和品阶高的大臣在前,品阶低的臣子在后。


    虽然李宣看重晏仲举,但晏仲举实际的官阶毕竟才八品,按常理而言,他也不可能站得离李顺懿那么近。


    现在最扑朔迷离的就是晏仲举的身份,晏仲举到底是谁的人,又出于什么目的替李顺懿挡箭。


    仅仅是想凭借救驾的恩情,做乘龙快婿吗……


    晏仲举该查的他们都查了,没查出有什么问题,他本人因受重伤还在昏迷之中,有些疑问必须得等晏仲举清醒之后才能盘问。


    “因为晏仲举这个变数的出现,李顺懿没有受伤,却有宫女跑去向皇后禀报公主遇刺。”


    “至于当时丹凤楼中有许多太监宫女惊呼有刺客,而实际上没有一个持刀的刺客出现。反而是因为那些太监宫女惊慌失措地逃窜,踩踏死伤了不少。当时场面混乱,那些太监宫女听到别人喊有刺客,一个个便跟着喊,但是谁最开始喊的,没有人知道。”


    “李顺懿没有受伤,却有宫女跑去向皇后禀报公主遇刺,这两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策划这场行动的人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因素——焰火。”


    李琅月指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如果没有晏仲举为李顺懿挡箭,没有那场焰火提醒时间不对,那么他们很难察觉出,向赵蕙宁禀报李顺懿遇刺的小宫女说的是假话。


    真真假假,好高明的手段。


    “那个小宫女的去向找到了吗?”


    当时木桥断裂坍塌,包括梅展义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赵蕙宁一人身上,根本顾不上追寻那个带话的小宫女跑哪里去了。


    “没有。”沈不寒摇头,“凤翔卫已经根据梅展义口述的画像在四处搜人了,但很有可能,那个宫女易容了。”


    “那个宫女的下落还是要继续追查。”李琅月继续推演,“我从后院到丹凤楼的时候,经过那座木桥时无事发生。但是皇后等人经过时,那座木桥就倒塌了。”


    李琅月又在宣纸上圈出一个圈,代表木桥。


    “找工部的大人确定过了,是因为承重。”沈不寒道。


    那座木桥被人提前动过手脚。李琅月从后院到丹凤楼时,身边只有两三人,木桥自然安然无恙。


    但是因为赵蕙宁怀有身孕,又惊闻李顺懿遇刺,便必然又许多宫女侍卫紧紧地围绕在她的四周保护她,木桥承载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便会倒塌。


    李琅月的眸色越来越深:“好高明的手段。”


    在整场环环相扣的缜密谋划中,真正现身的刺客只有一人——完颜雅,李荣李勋沈行立这些人都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并且,完颜雅已经自裁,给赵蕙宁报信的小宫女下落不明,那些在丹凤楼高喊着“有刺客”的太监宫女,就算全杀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李荣和他背后齐王的目标只是行刺皇帝、皇后和福安公主,其实根本不必这么麻烦,完全可以派遣他们豢养的杀手孤注一掷。他们兜这么大圈子,只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琅月的笔尖重新回到沈不寒曾经圈出代表他们二人的棋子。


    “沈行立出现,我离开皇后,木桥就断裂……李穆和李荣想让陛下和我们二人离心,想让陛下误会我们其实也参与了这场针对皇后和福安公主的谋杀,还故意制造出了自己不在现场的假象。”


    离心计,从来都是最狠的招数,历朝历代,百试不爽。


    “那天不管是陛下所在的丹凤楼,还是皇后所在的后院,守卫和盘查都是相对森严的,他们其实根本混不进太多的刺客。就算真能混进顶尖杀手,也只能以小博大。”


    “李穆没有完全的把握能一次性把我们全部铲除,故而他的目的,就是一定要把我和德昭牵扯进去——因为他害怕七年前的事情再度发生。”


    提到七年前的事情,沈不寒的眼神阴寒得像万年不化的雪山。


    七年前,废太子造反,他直接拥立了李宣为帝,让远在封地的李穆和李勋措手不及。


    如果李穆选择孤注一掷,派出最顶尖的刺客,就算李宣、赵蕙宁、李顺懿全死了,只要他和李琅月还活着,他和李琅月就还有机会一边清剿刺客,一边效仿元德帝驾崩时的情形另立新君。


    但只要李宣还活着,他们就可以丹凤楼之乱和赵蕙宁难产一事,诬陷他们陷害帝后和福安公主,让李宣和他们生了矛盾之后,再想办法除掉李宣,让后把弑君的罪名安到他们头上,打着清剿逆贼的旗号从齐地造反。


    李穆等人知道如果硬碰硬,他们无论如何都除不掉李琅月和他,所以才迂回曲折地假道灭虢。


    李琅月将骨头捏得不断作响:“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翻出这样的浪,还能做到乍一看天衣无缝,我还真是小看李荣了。”


    如果不是她在离开后院前往丹凤楼前留下了梅展义,梅展义拼尽全力护住了赵蕙宁,赵蕙宁从木桥上坠落的时候就已经一尸两命了。


    按照李宣的脾气性情,怕是当场就会失去全部的理智。


    梅展义是她藏在西北燕云卫的一枚暗棋,是此次从西戎班师后才被带回圣都的,但一直以来也作为影卫潜藏在暗处鲜少露面,被策划上元案的幕后之人漏算了。


    但现在,李琅月倒是希望李宣能发发疯,而不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另一间屋子里。


    赵蕙宁难产,李宣在产房外呕血晕厥。解了衣裳才知道,他胸口上有被匕首刺伤的痕迹,那匕首刺得很深,上面还淬了毒,伤到了李宣的肺腑。


    “陛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李琅月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郁气上涌,一拳垂在了桌案上,“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赵蕙宁有孕不知道,李宣半年前遇刺不知道!他们前往西戎前是说过,没有大事尽量不要联系,以免露出破绽。


    可这些是小事吗?!


    “你们离开之前,陛下让我接管禁军。但没过几天陛下寻了个由头将我调离神策军,但是不久后,又把我调了回来……会不会是那时?……”——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有很多很多的反转![求你了][红心]


    第98章 新生日


    从太医的诊断来看,李宣受伤的时间,和他被调离神策军的时间正好吻合。


    “陛下遇刺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吗?”李琅月问。


    “不知道。”崔佑虔摇头,“整个朝野都不知道,连福安公主都不知道。”


    丹凤楼遇刺,赵蕙宁遇险,本就吓坏了李顺懿,在看到李宣呕血晕倒昏厥时,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连李顺懿都不知道李宣受过伤,李宣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琅月总感觉自己很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可却也像雾里看花一般,总觉得看不真切。


    他们一定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但到底遗漏了什么?


    “公主!皇后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正当李琅月的思虑陷入焦灼之时,骆西楼带来的喜报如久旱逢甘霖,让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李琅月,终于松了口气。


    “快!快去看看!”


    ******


    产房里的痛呼声陡然歇止时,李宣的心跳几乎跟着停了半拍。


    两天,漫长得像过了百岁光阴。直到一声微弱却清亮的啼哭穿门而出时,几乎苍老了十岁的李宣,摇晃着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他愣了很久,猩红的双目紧盯着产房的门,直到稳婆喜极而泣地推开产房的门,用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声音,激动地道:“母子平安!是……是儿子!”时,李宣眼眶里滚烫了许久的热意,终于如泄洪一般砸下来,砸在明黄的袍角上,洇开深色的痕。


    还好,这一次,他也没有害死她……


    李宣没有看一眼那个襁褓中的婴孩,不顾旁人的阻拦和帝王的尊严,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冲进产房。


    李琅月站在廊下,看着屋内李宣一家人相拥大哭,紧绷了一夜的脊背缓缓松开。


    天边不知何时已泛了鱼肚白,上元节的残灯还在远处明明灭灭,却抵不过这个新降生婴孩的啼哭里藏着的暖意。


    暗夜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乍现的一道曙光,让深陷黑暗与绝望中的人终于活了过来。


    更值得的庆幸的是,赵蕙宁也还活着。


    李琅月伸手,眼角尽是泪花。


    沈不寒轻轻握住了李琅月颤抖的手。


    李宣跪在赵蕙宁的窗前,哭得像个孩子。赵蕙宁的两只手,一只触上李顺懿的脸庞,另一只手触上李宣的脸,为他们父女二人不停地拭泪。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赵蕙宁望向她深爱的夫君和女儿,又望向臂弯里那个刚诞生的小生命。


    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并不可好看,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小猴子,但好在哭声嘹亮,说明这个孩子是健康的。


    “十三郎,妾……终于……给你生了……生了一个儿子……顺懿……你有弟弟了……”


    “孩子不重要……阿宁……阿宁我只想要你平安……”


    李宣把脸埋在赵蕙宁的掌心,泪水顺着赵蕙宁掌间的纹路滚滚而下。


    虽然这阖家团圆的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打破,但李宣是皇帝,有很多问题,还必须由李宣亲自出面解决。


    “怀风,李荣、李婉音、李勋那边,辛苦你继续带人严审。我有些话,需要亲自问陛下。”


    “好。”沈不寒抬手,轻轻地揉了揉李琅月的太阳穴,“但你也别硬撑着,该休息的时候,还是休息。”


    “好。”


    ******


    李琅月以赵蕙宁需要充分休息为理由,将李宣和李顺懿强行带出赵蕙宁的卧房。


    “查得怎么样了?”


    李宣开口时,方才在赵蕙宁跟前的脆弱一扫而空。虽然李宣的脸色依旧苍白难看,但浑身上下却充盈着想要弑杀的暴戾之气。


    他现在很想杀人!想将那些谋害他的阿宁和福安的人通通千刀万剐!


    “陛下,你信我和沈不寒吗?”李琅月用异常严肃的神情问李宣。


    “我当然信你们。”李宣的眸光瞬时聚敛,“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好,那我问陛下,陛下受伤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皇后知不知道这件事?皇后决定再度怀孕是否陛下遇刺有关?”


    “对啊父皇,你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


    “这跟上元节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怎么会没有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每一步都在精密地算计中!陛下若不对臣坦诚相待,又让臣该如何防患未然?陛下是想让上元节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吗?”


    李琅月的寸步不让,让李宣陷入沉默。李宣沉吟良久,开口对李顺懿道:“福安,你先出去。”


    “福安不能出去!”李琅月一把拉住李顺懿的手腕,迫使李顺懿必须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我知道陛下和娘娘一向不舍得让福安受苦,只想让她过幸福平安的日子。可她是你们的嫡长女,就注定了对政事不能一无所知!”


    “不行!她必须出去!她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


    “不行!她必须在这里!有些事她必须知道!就算真相再残酷,她也必须面对!不然你们会害了她!”


    “李琅月,她不是你!她承受不了这些!”李宣近乎咆哮地对李琅月怒吼。


    “陛下未曾问过福安自己的意思,怎知她承受不了这些?”李琅月的态度也强硬得不容拒绝,“福安远比陛下想象得更加坚强聪慧!”


    “父皇!”李顺懿上前握住了李宣的手,平素活泼灵动的眼睛里,出现了李宣先前从未见过的坚决之色——


    “有些事我也想知道。我想像姐姐那样,有能力去保护你、母后和弟弟,而不是在危险来临时只能束手无策!”


    这两日,对李顺懿来说无比难熬。


    母亲在产房内痛苦生产,父亲急火攻心呕出污血,身上还有她一向不知的旧伤,救了她的晏仲举也处在生死一线之间。


    而她却只能徒劳地守在产房外边,接受着侍卫的层层严守,看着李琅月四处奔波忙碌,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真的什么都不会。


    李宣布满血丝的瞳孔像有烈火在烧,胸口那处旧伤火烧火燎的疼,好像又开始搅动他的肺腑,提醒着他犯下的罪与孽。


    最终,李宣转过身,背对着李顺懿和李琅月,下定决心张口道出陈年往事之时,嗓音像荒村古寺被废弃已久的旧铜钟,每一个字都裹着细碎的涩意,连尾音都颤得发虚。


    “崔淑妃……是我逼死的……”


    “什么……”李顺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记忆,她的父皇宽仁博爱,因为自己年少坎坷,所以总想着对别人多几分善待。就是宫中身份最低的太监宫女,李宣也从不苛责,宫里所有人都衷心地夸赞她的父皇仁德。


    可是现在……他的父皇却说他亲手杀了崔淑妃,杀了崔佑虔的姑母……


    李琅月的手紧紧地按在李顺懿的肩膀,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减轻着李顺懿的害怕,却也禁锢着她,不能让她逃避。


    “我登基之后,秘密派人告诉她……如果她不自裁,我会不计代价地派兵踏平吴地。”


    李顺懿记得这件事,父皇登基后不久,皇祖父的崔淑妃便留下一封书信,自称承蒙先帝厚恩,当随先帝而去,于是从百丈高楼一跃而下,父皇也下令将她厚葬。


    她当时还颇为感慨崔淑妃对皇祖父的情深,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吗……


    “因为……是崔淑妃……害了祖母吗……”


    李顺懿在心中搜肠刮肚地为李宣的行为开脱的借口,却听李宣道:


    “我不确定……崔淑妃至死也没有承认……”


    崔淑妃至死也没有承认,但李宣不相信,因为如果他是崔淑妃的话,到这种境地了,宁死也不可能认下曾经的罪过。


    但不管她认不认都不重要,就算他的母亲不是崔氏害死的,他也永远记得童年时,崔淑妃对他们母子的凌虐。


    “那……那这跟父皇的伤……有什么关系?”李顺懿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伤我的是曾受崔氏恩惠的死士,筹谋良久,在我将崔佑虔调离神策中尉之后……才动的手……”


    “为什么要在崔佑虔被调离神策中尉后才……才动手?”


    李顺懿觉得自己的大脑现在充斥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而这乱麻的一端是他的父皇,另一端是她一直倾慕的崔小侯爷。


    “因为那个刺客,要将崔佑虔摘得干干净净。如果崔佑虔还在神策中尉任上,陛下遇刺就是崔佑虔护驾不力;崔佑虔被调离后遇刺,就是陛下识人不明。”


    “若事成,利于吴王;若事败,利于崔氏。”


    李琅月同李顺懿解释完这个残酷的真相后,又望向李宣微微颤抖的背影:“陛下对外隐瞒此次刺杀,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皇后和福安?”


    李宣背对着李顺懿,他不敢看李顺懿,却能想象到李顺懿此时眸中的震惊与失望。


    她最崇敬的父皇,原来也是如此阴暗卑鄙。


    李宣的背脊弯折,明明正值壮年,此时却像一个年迈佝偻的老父,语中尽是沧桑:“有太多原因了……多到……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宣怕自己遇刺的消息公之于众后,朝臣会又拿没有皇储、江山不稳作借口逼他广纳妃嫔,害怕会被朝臣刨根究底崔氏死士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冒险行刺,为什么他还不敢追究崔氏罪责……


    他也害怕他最疼爱的女儿会伤心难过,毕竟她是那样喜欢崔家那小子……——


    作者有话说:这里也是callback之前,为什么李宣非常排斥崔佑虔。生于皇室,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李顺懿和崔佑虔是he,可以放心磕,相信我们大昭顶级政治家and月老李琅月的能力!


    第99章 玉骨折


    李宣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粉碎了李顺懿自幼便安然蜗居的水晶宫殿。


    这座水晶宫殿美轮美奂,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地不染半分尘垢。


    李顺懿一直认为她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小女孩,有父皇母后和姐姐毫无保留的偏爱,还有光华夺目的少年郎,将承载了一整个春天的花环,轻轻地戴在她的发间。


    然而当这座水晶宫殿崩塌的时候,李顺懿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解不开化不开的世仇。她什么都没有做,却也什么都不能做。


    直到现在,李琅月总算能把前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了。


    梅展义说,赵蕙宁听闻宫女假传李顺懿遇刺时,说了一句“上次就是这样”,随后便不顾劝阻,执意要去找李宣和李顺懿。


    赵蕙宁口中的“上次”,应该就是指李宣遇刺一事。


    崔氏死士行刺之事是一根导火索,难怪赵蕙宁会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儿子。


    李宣怀疑崔淑妃杀害了自己的生母,可这件事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逼杀崔淑妃一事是李宣理亏,可李顺懿是那样喜欢崔佑虔。


    崔淑妃不是一般的妃嫔,她的身后是巍巍百年的清河崔氏。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些大世家就算是皇族也不能随便招惹的。


    赵蕙宁害怕来日东窗事发,过继的宗子成为新君后,会为了拉拢清河崔氏,以李宣逼杀崔淑妃为借口拒绝供奉李宣的牌位。


    她更害怕万一李顺懿真的嫁给崔佑虔,崔佑虔得知崔淑妃之死的真相后,会冷落苛待李顺懿。


    世人皆知,崔淑妃生前有多宠爱崔佑虔这个侄子,崔佑虔又有多爱戴他这位姑母。


    赵蕙宁害怕新君不仅不会替李顺懿撑腰,还会站在崔氏一边,任凭李顺懿在夫家的备受磋磨。


    所以,赵蕙宁那样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儿子。


    李琅月本打算在赵蕙宁生产过后,将赵蕙宁根本不适合生育的真相告诉李宣。


    但到这一刻的时候,她又再度不忍心说出真相了。


    以她对李宣的了解,李宣会在自我怨恨中走向毁灭。


    “崔……崔小侯爷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李琅月抢在李宣之前,给了李顺懿这个答案。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保证崔佑虔过去不知道,但未来知不知道,李琅月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赵蕙宁所在的隔壁卧房又开始骚乱起来。


    “皇后出血了,出了好多血!快喊太医,喊太医!——”


    ……


    ******


    回到凤翔卫后的沈不寒,亲自将有关李荣、李勋、沈行立等人的所有卷宗全都调了出来。


    凤翔卫的眼线遍布全国,尤其在圣都更是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


    然而李宣遇刺、赵蕙宁怀孕、莫名其妙出现的引路宫人、突然崩塌的木桥、晏仲举的身份问题……


    这些全都是在凤翔卫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凤翔卫却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不对,非常不对。


    沈不寒一一查阅这些卷宗,卷宗从内容上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些书页上都染有丝丝桂花香,像是由某种香膏散发出来的香气。


    凤翔卫案牍库中的卷宗都用特殊的纸张誊录,加之卷宗等物长期被密封在专用的匣子里,库房的门也是常年紧锁着以至空气不流通,凡此种种导致即使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贴近卷宗的纸面仔细去闻,还是能闻到上面残存的气味。


    从西戎回来后,沈不寒在杨迁的身上闻到过这种桂花香味,以前是没有的。


    这种气味浓郁的香膏,一般男子是不用的,用的多为女子。


    沈不寒双眉紧锁。


    自从他随李琅月赴西戎之后,凤翔卫的事务都交给了杨迁。如今虽然回朝,但右相事务繁多,凤翔卫的大半事务也还是杨迁在管着。


    杨迁虽然年轻,但做事果断利落,是个可靠的人。


    沈不寒不相信杨迁和齐王吴王有什么牵连,但还是把杨迁喊来盘问。


    “凤翔卫卷宗府库的钥匙,都是由你亲自保管的吗?”


    “是,师父。”杨迁答道,“怎么了师父?”


    “陛下把崔佑虔调离神策中尉这段时间,圣都内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那段时间圣都一切安好。只是陛下以身体不适为由辍了两天朝,卷宗上都有记录。”


    “这些卷宗你自己都看过吗?确定整理手下人上报消息的时候没有遗漏吗?”


    “师父说过,凡是与齐王、吴王有关联的宗室和官员的卷宗,必须一一亲自过目,这些徒儿都谨记在心,不敢有所疏漏。至于沈行立……的确是手下人没盯紧,给师父惹了大麻烦,徒儿知错,已经遣人去查探了,必然会给师父一个交代。”


    沈不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合上了手上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将他们锁回原本的铁匣中,随后走到杨迁的跟前,抬手替杨迁整了整衣领。


    “对了,我有一次在你身上,闻到过一股桂花香,是哪里来的?”沈不寒问。


    “哦,徒儿媳妇自己调的!她喜欢桂花,就做成了香膏。我应是和她待在一处时身上沾到的。”


    杨迁提到自己妻子的时候,眼睛都放亮了。


    沈不寒知道,杨迁在他去西戎的时候,与宫中的一个叫锦珠的宫女结成的对食。


    他和李琅月从西戎回来后,杨迁还带着人来拜见过一次。


    锦珠见到他和李琅月的时候很害怕,全程都瑟缩在杨迁的身后,尽管李琅月一直尝试着和锦珠聊天说笑,但锦珠始终放不开。杨迁当时不停地向他们解释赔礼,说锦珠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桂花的香味馥郁又清新,我闻着喜欢,要是方便的话,帮我向你妻子要两盒可以吗?”沈不寒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大锭银子就要塞到杨迁的手上。


    “师父这说的是什么话!这香膏要多少有多少,徒儿都给您送去!只怕您和长公主殿下看不上眼!”


    杨迁说着就要把银子还给沈不寒,沈不寒笑着拒绝了:


    “我们这样的人,能找到一人真心相待,是天大的福气,你得好好对人家。既然麻烦了你的妻子帮忙,你就拿着这钱给你妻子多打两件首饰,多做两件衣裳,可别舍不得。最近事多,等闲下来的时候,待你那位妻子来我府中坐坐,一起吃个饭。”


    沈不寒既然这么多了,杨迁也不好再推拒。


    “多谢师父!”


    ******


    沈不寒离开封锁卷宗的库房后,径直来到了李荣所在的牢房。


    李荣躺在牢房的干稻草上,见是沈不寒来了,才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该说的本王都说了,本王就是恰好遇到沈行立,见他可怜才把他救下。那完颜雅本王也不愿意娶,她做出那样罪该万死的事情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李荣的语气中尽是挑衅:“你若是查不到本王和上元案相关的证据,最好现在就恭恭敬敬地放本王离开。本王毕竟也是陛下亲封的郡王,不是你一个阉人可以得罪的。”


    “你就这么笃定,我查不到?”


    沈不寒唇边挂着冷笑,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整排锃亮的刑具,像撩拨琵琶琴弦一般优雅。


    “呵——”李荣轻蔑一笑,“你查到了倒是说呀?说说看,本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能把本王怎么样?”


    沈不寒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刑具,并没有看李荣,却也知道李荣此刻必定嚣张至极。


    “不知临淄郡王知不知道,有许多身份远高于你的人,全部都死在我这个阉人手上。”


    沈不寒握住了一把刮刀的刀柄,冰凉的金属瞬间沁透掌心。


    他缓缓抬眸看向李荣,眼底不见半分波澜,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墨渊,仿佛能将人连骨带肉吞噬进去。


    “绑起来,架到刑台上。”


    一句话,轻飘飘的几个字,从沈不寒的唇齿间不疾不徐地吐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身后的凤翔卫接受到指令后,如狼似虎般一拥而上,沉重的铁锁“哗啦”作响,瞬间缠住了还在悠游自得言语挑衅的李荣。


    铁锁冰冷刺骨,刚一触到皮肉,便让李荣脸上的笑意僵住。


    “沈不寒!你在做什么!我是陛下亲封的郡王!你不过一介阉竖也敢……”李荣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被凤翔卫的人架到了刑架之上。


    “我贱命一条,有什么不敢的。”


    沈不寒缓步走向李荣,指尖转着那柄刮刀,银亮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旋出细碎的银花,脚下的靴子踏在牢房的地上,发出催命的闷响。


    “凤翔卫办案,若是没有证据的时候,直接杀了便是。”


    沈不寒的刀尖抵住了李荣的喉管:“齐王殿下应该也挺希望你死在圣都的,这样他就能师出有名的起兵了。你说对不对啊,临淄郡王殿下?”


    “你……你……”李荣的身体因害怕和恐惧而不自觉地颤抖。


    李琅月专门写了一篇《丈夫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盛赞沈不寒为如玉君子,让他都快忘了,沈不寒其实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


    “临淄郡王勾结西戎公主完颜雅,意欲谋害福安公主和皇后腹中的皇嗣,不需要任何证据,便可以盖棺定椁,择日处死。”


    沈不寒的刀从李荣的脖颈处,滑到了李荣的手指上,对着李荣戴着玉戒的中指,狠狠地切了下去。


    “啊——”


    十指连心,钻心之痛袭来,狭小的牢房中立刻传遍了李宣痛彻心扉的惨叫。


    “你死之后,我会派人传话到齐地,告诉你的嫡母和其他兄弟,你存在不该有的夺储心思,本官是为了帮他们清理障碍,才不得不杀了你的。你猜,你的嫡母和兄弟们会怎么对你的生母?”——


    作者有话说:沈不寒疯批属性再上线![狗头叼玫瑰]


    第100章 碎锒铛


    “沈……沈不寒!”


    李荣痛得额头上尽是冷汗,在此之前,他以为凤翔卫的人顶多就关他几天,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便只能把他放了,最多也就派人监视变相囚禁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沈不寒竟然真的敢对他用刑,更想不到沈不寒还会如此阴毒地算计到他的生母头上。


    “都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应该没人比你我更了解彼此的处境了吧?你敢用沈行立来逼迫我,我怎么就不能用你的生母胁迫你呢?郡王殿下?”


    沈不寒俯身捡起李荣掉落在地上的断指,取下上面的玉戒,随意地在李荣华贵的锦袍上擦干净血迹后,唤来了杨迁。


    “手给我。”


    “啊?……”杨迁有些不明所以。


    沈不寒不由分说地就抓起了杨迁的手,把李荣的那枚玉戒戴到了杨迁的手上。


    “郡王殿下赏你的,戴出去溜几天,不喜欢了再当掉,给你妻子买点喜欢的。”


    冰凉的玉石混着血液的余温,擦过杨迁手指上的肌肤,让杨迁的背脊一阵阵发麻。


    以前的沈不寒也经常这样干,从凤翔卫牢狱中有身份的重刑犯身上扯下一件贵重的物品,让手底下人戴着招摇过市,用以震慑同党,以儆效尤。


    不过自从长公主殿下从河西回圣都之后,沈不寒已经很久没这么干过了,甚至沈不寒整个人都变得比以前宽和了许多。杨迁都快忘了他的师父原本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让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你就是你父亲的一个弃子,所以我奉劝你最好还是把能说的都说的,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这三天你要是老实交代,诚恳认错,我会请陛下免除你的死罪,给你一块封地让你安度余生。若是你执迷不悟,三日之后,你会以谋害皇后和皇嗣之罪被处死,你的嫡母和兄弟们,会非常感谢我。”


    沈不寒拿着还沾着血的刮刀,用刀面反反复复地在李荣的脸上蹭着。


    血腥之气直冲李荣的鼻腔,恐惧与恶心让李荣的脏器不断地痉挛。


    此时此刻的李荣很想啐沈不寒一身唾沫,但从小养成的识时务的习惯,让他明白此时此刻是万万不能再激怒沈不寒这个疯子了。


    “三天?师父……这……这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杨迁这些年也跟着沈不寒办过不少大案,从一个官员判罪到行刑,其中一般至少会有十日的时间,以免案件出现纰漏。


    李荣好歹也是郡王之尊,三日后便行刑,是不是太过着急草率了。


    “就三日。谋害皇后和公主,罪不容诛。”


    沈不寒的语气不容质疑,瞳孔映着牢房中跳跃的烛光,像幽幽的鬼火:“至于沈行立……凤翔卫的七十二道酷刑,一道一道给他试过去。”


    “人间有路他不愿走,那就让他下地狱——”


    ******


    赵蕙宁的大出血总算是止住了。药炉旁,辛院正擦了擦满头大汗,瘫坐在地上,一边不停地喘气,一边马不停蹄地碾着草药。


    这边李宣和李顺懿还一直守在刚刚脱离危险的赵蕙宁身旁,另一边身受重伤的晏仲举还没醒过来,他还得过去再看看。


    “师父,您已经不眠不休连轴转了这么久,先喝口水吧。”


    太医院的医者白慎行满脸忧色地为辛院正端来了一杯水,辛院正接过之后,反手泼在了白慎行的脸上。


    “师父!”白慎行慌忙地跪下,“弟子不知做错了什么,引得师父如此生气?”


    “做错了什么?”


    辛院正缓缓支起疲惫不堪的身体,瞳孔燃烧着疲倦也难以掩盖的怒意,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其他人,拼尽全力地压低嗓音训斥道:


    “身为医者,你明知道皇后当年生产福安公主时,身体已亏损严重!根本不适合生产!为何不在帝后向你询问皇后能否受孕时就向帝后说明情况?为什么!”


    “师父,皇后最开始问弟子能否怀孕时,弟子反反复复替皇后把过几次脉,都是没有问题的!当时师父已经随长公主殿下前往西戎了,弟子总不能把师父从西戎再拉回来确认吧?”


    “你诓谁呢?!”辛院正气得手中的药杵都握不住,“人的脉象此一时彼一时,但人身体的底子就在那里!寿元无多的老翁不可能被你诊成身强力壮的小伙!气血两亏的妇人不可能忽然变得体魄强健!”


    “可是师父,弟子当时诊出的结果就是娘娘的身体已经大好!”


    白慎行笃定,辛院正没有切实地为数月前的赵蕙宁把脉,便不能言之凿凿地确认是他误诊。


    白慎行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况且陛下和皇后真的很想要一个男嗣!没有男嗣中宫不稳,没有太子江山不稳,如今皇后顺利诞下男丁,陛下终于有了儿子,大昭终于有了太子,不是皆大欢喜吗?”


    “皆大欢喜什么!你看看皇后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我们拼尽全身医术,也仅仅只能吊着皇后的性命几个月!”


    辛院正给白慎行气得握不住手中的药杵:“你自入太医院起,我便千叮万嘱,我们医者行医,一定要怀仁心,尊事实,明事理,皇后如今不停大出血,显然是你们之前用猛药伪造了皇后气血充足的假象!结果反而掏空了皇后的身体!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你让我怎么帮你!”


    白慎行一听辛院正要主要帮自己,立马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师父,师父!”白慎行膝行至辛院正面前,“这女子生产自古凶险,历朝历代都有宫妃难产而死,这是天命,不是我等医师能够左右的!”


    “如今事已至此,能撑一日是一日!您只要千万别跟陛下说皇后本就不适合生产就行,否则整个太医院都得陪葬啊!”


    辛院正自打从西戎回来后便接管了赵蕙宁的诊疗,白慎行认为,在孩子出世前辛院正都选择缄口不言,如今孩子都降世了,木已成舟,更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擅自到李宣面前说不该说的话。


    辛院正在太医院中资历颇深,从元德帝起便一直在宫中侍奉。


    当年的元德帝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因为纪美人之死打杀不少太医,辛院正都能平安无虞地一路做到院正的位置。


    白慎行自认为自己是了解辛院正的。他这个“慎行”的名字就是辛院正收他为徒时改的。辛院正怀有最朴素的医者仁心,却也深谙重重深宫的生存之道,始终谨言慎行,故而虽与苏贽舆交好,却能不受当年苏贽舆案的牵连。


    “糊涂啊,糊涂……”


    辛院正望着跪在地上的白慎行,这个他认为在医学上颇有天赋的医者,最终长叹一声,拍了拍白慎行的头,起身走到门边:“你好自为之吧。”


    门被拉开,日光瞬间穿射入室,李琅月拔剑出鞘,对准了白慎行。


    李琅月的身后还站着哭红了双眼的李顺懿。


    “是你骗了母后!母后其实根本就不能怀孕对不对!”


    “走一趟吧,白医师。”李琅月冷冷的剑尖对准白慎行。


    白慎行不可置信地抬头,却只能看见辛院正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知道,他被辛院正出卖了。


    “呵……”白慎行露出苦笑,望向滚落在地上的药杵。


    原来如此。


    或许,辛院正从西戎一回来便发现他们对赵蕙宁做的手脚了,只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生怕打草惊蛇,才一直隐而不发。


    有那么多人劝他杀掉他,他也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都可以杀了他,可是他都没有。


    可他却亲手为他布置了这样一个陷阱。


    白慎行的手缓缓伸进袖中,里面藏着他早已准备好的毒药。


    在白慎行将毒药送入口中的前一刻,李琅月手疾眼快地反剪了白慎行的双臂。


    “捆了!”


    凤翔卫的人一拥而上,将白慎行捆了个结实。


    屋内的药炉太久没人看顾,不甘被囚的热气暗涌着顶开了炉盖,琥珀色的药汁裹挟着焦苦气息瞬间喷溅而出,沸滚的药汤融入炭火之中,激起迷蒙的白烟。


    天地为炉,万物刍狗。


    ******


    白慎行原本都做好了李琅月会对他严刑拷打的准备,却没想到李琅月只是将他关进凤翔卫的一间牢房中,命人严加看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黑漆漆的牢房中没有一点光亮,白慎行在其中很快就迷失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的门再度被打开,沈不寒出现在白慎行的视野中。


    “你是齐王的人。”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不是。”


    白慎行矢口否认,虽然他觉得他的狡辩很苍白,但也不能就这么认了。


    “可是隔壁已经承认了,你们都是齐王的人。”


    “什么隔壁?什么你们我们的。”


    “隔壁关着的人叫锦珠,她已经招认了,你们是齐王的党羽。”


    听到“锦珠”的名字,白慎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沈不寒知道,他诈对了。


    ******


    就在不久前,凤翔卫发生了一场预料之中的劫狱。


    沈不寒精心设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只待瓮中捉鳖。


    沈不寒就笃定一件事,李荣其人绝对是李穆的弃子,可李荣早存了夺储之心,也绝对不甘心只做一个弃子。


    李荣这个人藏得深,他背后的党羽也不会是躁进之辈,一般的饵料吸引不来大鱼,那便只能下重网。


    重网是李荣的一根断指,还有沈不寒本已恶臭不堪,却被李琅月极力挽回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