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红烛帐
在整个圣都的锣鼓喧天、礼乐齐鸣中,定国昭宁长公主和福安公主的喜轿从宫中出发,分别前往长公主府和福安公主府。
苏宅翻修后成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府的对门就是福安公主府。
十里红妆,天下同庆。
满堂花醉,宾主尽欢。
今夜的桑落酒,格外馥郁芬芳。
交杯合卺,共定鸳盟。待李琅月和沈不寒饮尽合卺酒后,骆西楼将两瓣葫芦合在一处,用红绳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良缘天定,洞房花烛,千万要好好珍惜。”骆西楼离开的时候拼命地向李琅月眨着眼睛。
“知道了,快走快走!”李琅月催促着骆西楼赶紧离开。
骆西楼在关上房门前,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李琅月一眼。
待到屋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之后,李琅月突然发觉这婚房好热。
龙凤红烛的灼灼光焰在描金帐幔上投下摇曳的影,像极了她此刻乱跳的心。明明还是春日,到夜间时仍旧隐隐微凉,但李琅月的后背已经渗出了薄汗。
她抬眼去望沈不寒,发现沈不寒虽然玉带高束,仍然端坐在床上,但从耳后到脖颈的一整片肌肤,都已经染上了薄红。
李琅月敏锐地捕捉到了沈不寒喉结上下滚动的轻微幅度,十指攥紧膝盖上大红喜服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这一切都让室内的温度在直线上升,让血管中的血液在隐隐兴奋地涌动。
“骆西楼送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你看过了吗?”李琅月试探地开口询问。
数月前,她对沈不寒说,那箱子里的东西他们可以一起学习一下。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量,只敢在沈不寒不在的时候,偷偷翻阅里面的东西。
每看一样东西,李琅月都要仰着头深呼吸好一会儿,抑制住自己狂乱的心跳,才敢继续看下去。
但李琅月也存了一些小心思。
有时候她会故意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堆在地上,装作是忘记关上箱子的样子;也有时候她会故意在书页里面夹上自己的头发,记住物件的摆放顺序。
还好,沈不寒很完美地跳入了她布置的陷阱中。
“看……看过……”
他不只是看过那些物件,他还请教了那些已经找了对食的宦官,以他们的身体条件,如何最大程度地让妻子感受到欢娱。
沈不寒在回答李琅月问题时,下意识地躲闪李琅月的眼神,却被李琅月擒住了下巴,被迫与李琅月对视。
“怀风,是你说的,男欢女爱,天地伦常,怎么现在反而不敢看我,嗯?”
李琅月倾身而上,双眸映着龙凤红烛的烛光,充满挑逗。沈不寒的身体在李琅月的攻势下止不住地后退,只能用手肘撑在床榻之上。
然而最后,李琅月捧着沈不寒的脸颊,直接吻了上来。沈不寒一时失神,就连手肘都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身卸力地仰倒在床上。
李琅月的唇柔软似云,又带着桑落酒的芳香,就在沈不寒渐渐沦陷,准备辗转深入的时候,李琅月的唇突然从他的唇上离开,用手撑着他的胸膛,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这些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足够彼此的呼吸在欲望的侵染下浓烈地交缠,却像在炙热沙漠中饥渴难耐的久行旅人,终于见到水源的海市蜃楼,拼命想要接近,然而发现怎么都无法触碰。
越是难以触碰,便越是饥渴,越是心焦。
李琅月凤冠上的垂珠落在沈不寒的颊侧,连那原本冰凉的珠子都染上了滚烫的温度。
沈不寒抬手,小心翼翼地替李琅月摘去头上沉重的凤冠。
“别急嘛——”
李琅月的指尖蜻蜓点水地在沈不寒的唇上点了一下,随后从沈不寒的身上翻下,用手倒勾着把箱子从床底拉出来,打开箱子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件珍珠衫。
“怎么样,好看吗?”李琅月将那件珍珠衫在沈不寒面前抖落开来,“这可是没藏明珠专门送我的新婚礼物。”
珍珠抖落碰撞的声音挤压着沈不寒的每一根神经。
“好看……”
“穿在你身上怎么样?”李琅月偏头挑眉,一双眉眼都弯成月牙的形状。
“好啊。”
沈不寒躺在床上,伸张开自己的双臂,一副予取予求的可怜模样,但额间颈侧不自觉暴起的青筋和渗出的细汗,却暴露了滚烫的欲望,还有欲望掩映下的紧张。
“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李琅月原本已经想好了连哄带骗的说辞,没想到沈不寒这么迅速就应承下来了。
“我答应过夫人的,往后什么事都听夫人的,夫人让往东便绝不往西,夫人要什么为夫就给什么。”
沈不寒的嗓音有些紧涩,但在不断升温的鸳鸯锦帐中却更显诱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待会儿可不许后悔。”
“绝不后悔。”
李琅月一想到等下要做什么,心如擂鼓般越跳越快。她从箱子中取出一条红纱,轻轻蒙上了沈不寒的眼睛。
这条红纱轻薄,不会让人丧失所有的视觉,透过红纱,沈不寒仍然能够感知到李琅月和周围事物隐隐约约的轮廓,但正是这种隐约和朦胧才更加撩人。
李琅月抽走沈不寒腰间的玉带,将他的大红喜服一层层褪下。
沈不寒的身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鞭痕、有刀疤、有烙印……李琅月的指尖抚过沈不寒身上的伤痕,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砸落。
沈不寒的肌肤先是接触到空气的微凉,紧接着又在李琅月的触碰下升温,在感受到李琅月眼泪的坠落时,变得异常滚烫。
“德昭,别哭……已经不疼了……”
沈不寒的眼睛被红纱蒙着,他只能凭借光影地轮廓抚上李琅月的眉眼,触碰她的眼角眉梢的湿润。
他说他已经不疼了,可看到这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时,她的心在疼。
因为心疼,李琅月的指尖在颤抖,落在沈不寒的身上却越发地烈火燎原。
当沈不寒的衣衫被褪到某处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间紧绷,骤然攥住了李琅月的手腕。
从额头到小腿,沈不寒身体每一处□□的青筋都狰狞可怖,却是用一种自我防卫的姿态。
李琅月触碰到了他身体最隐秘的部位。这个部位承载着他所有的耻辱与不堪。
虽然沈不寒早就在心里无数次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他仍然克制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承诺过要对她坦诚相待,但那处实在太过羞耻与丑陋,简直就是在侮辱她的眼睛。
“德昭……”
沈不寒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一个溺水者,想要极力将头探出水面,去攫取稀薄的空气,却将更多的水呛入肺腑。
李琅月的心蓦然紧缩。
她深知那场刑罚带给沈不寒的苦难不只是□□上的,更是精神上无休止的折磨。
那处伤,只要稍稍结痂,又会被重新人重新剜开,血流不止,淋漓不尽。
她虽然做不到肉白骨,让他当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但她希望,她能让这处伤口停止流血。
“怀风,别怕……它并不丑陋,从来都不。”李琅月的指尖落在沈不寒两腿之间的伤处,细细地摩挲过上面参差不齐的皮肉。
当年下刀行刑的人应了李铭的要求,下得又深又狠,几乎就是朝着索命去的。沈不寒受刑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养护,而是又在阴冷肮脏的牢房里关了很久。
“这是年少的沈不寒,为了世间的公道,为了师父师娘和我,与巍巍皇权的抗争。丈夫生于世间,不论形体,只论心迹——”
“是吗……”
沈不寒双唇微颤开口,尾调尽是浸染欲望的魅惑与黏稠。
很快,沈不寒就向李琅月证明了。所谓丈夫生于世间,不论形体,只论心迹,不只是君子立世当问心无愧,更是从人前到床笫,都应满足妻子的所有需求。
珍珠衫上颗颗圆润的珍珠在沈不寒的胸腹与腿间滚动,李琅月的手指顺着这些珍珠在处处点火。
李琅月的手指就着串连珍珠的蚕丝,在沈不寒的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让涌动的情潮从皮肤的肌理,渗透进每一滴血液。
“怀风,在我十五岁的第一个生辰,你送我的是焦尾琴——”李琅月将轻轻一拽珍珠衫上的蚕丝,就将沈不寒拉向了自己,“那把琴我时常练习,你觉得我如今的琴艺如何?”
“公主……琴艺甚佳……”
沈不寒唇角弧度渐深,声线低哑却软,像弹琴时左手揉弦的颤音,柔密缠绵,勾着人不肯放。
李琅月从未听过沈不寒这样的喘息,像银河中的星一颗颗急遽地坠入深海,带起海水波涛汹涌的沸腾。
他们相拥着成为海上的孤舟,在无边暗潮中依赖着彼此沉浮。
沈不寒眼前蒙上的红纱让他更显秀色可餐,李琅月没忍住俯身衔住了沈不寒的喉结,顺着他的喉结往下,吻他胸口的伤痕,最后落在心脏的位置,感受他与她同频共振急促紊乱的心跳。
“怀风,你还好吗?”
“我还可以,再来……”沈不寒隔着眼前红纱望着坐在他小腹上的李琅月,覆着水色的嫣红双唇上扬,“夫人还满意吗?”
“当然满意——”
一夜都是琥珀浓光,桃花浪翻,直到二人都精疲力竭,沉沉地倒在床上。
清洗过后,李琅月枕着沈不寒的胳膊正要睡去,发现沈不寒又把被子提到了她的肩膀上。
“不盖,热……”
“盖上吧,等会会凉。”沈不寒温声劝道。
“可是真的很热……”李琅月一边说着热,一边把全身依旧炽热的沈不寒抱得更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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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福安公主府,李顺懿被折腾得很困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你说,我姐姐和姐夫他们是怎么……怎么……”
欢娱过后的李顺懿还是问不出后面的话,但她真的有点好奇,李琅月和沈不寒该怎么度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崔佑虔轻笑一声,将李顺懿的碎发撩到耳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李顺懿听完,眼睛蓦然睁大,黑曜石一般的杏眼怔怔地看着崔佑虔,之前的困意一扫而空。
这……这……这嬷嬷和母后都没教啊?!
“公主想不想也试试?”崔佑虔坏笑着躺倒床上,“为夫任凭公主采撷。”
“不了不了。”李顺懿掀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我困了!要睡觉!”
“那就明天再试!”
精力旺盛的崔小侯爷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后天大后天,一边把用被子将自己蒙成鹌鹑的新婚妻子拉进了怀里。
******——
作者有话说:希望过审[狗头叼玫瑰]
第112章 园中葵
顺宁三年的五月末,榴花欲燃。圣都内外,蓊然绿意,一片生机。
宫中很快就传出了喜讯,福安公主李顺懿有身孕了。
“恭喜福安公主,恭喜陛下和娘娘,福安公主怀孕已月余。”
“多谢院正……”
赵蕙宁躺在床上,一手搂着臂弯里还在哇哇大哭的李顺祯,另一手握着李顺懿的手喜极而泣。
“母后……”
李顺懿抬手替赵蕙宁抹去脸颊上的眼泪,指尖拂过赵蕙宁凸出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窝,心里针扎一般地疼痛。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生产过后的赵蕙宁总是在强颜欢笑。
李顺懿知道,赵蕙宁其实一直在强撑着。为父皇强撑,为她强撑,为还在襁褓中的阿弟强撑。
可就是这几日,她明显地发现,她的母后似乎撑不下去了。
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补品补药往清宁宫中送,可赵蕙宁却几乎吃不下。清宁宫中终日都飘荡着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可实际上赵蕙宁不管喝什么药,过一会儿都会不受控制地吐出来。
赵蕙宁一点点地消瘦下去,明明是万物勃发的春夏,她却像衰萎的秋草一般,一点点地被抽干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憔悴下去。
起初,赵蕙宁还能用脂粉遮盖,让自己看起来有气色些。
到如今,再浓的脂粉都已经掩盖不住赵蕙宁油尽灯枯,只能于病榻缠绵的事实。
最开始,所有人也都在瞒着李宣赵蕙宁身体的真实情况。
但随着白慎行的下狱,赵蕙宁身体的每况愈下,想瞒也瞒不住了。
明明已是春末夏初,天气渐热,可赵蕙宁仍觉四肢百骸都是冷的,这种冷丝丝缕缕的往骨头里钻,使得她在暑气渐浓之时怀中仍要抱着暖炉。
李宣终日守在赵蕙宁的身侧,朝政全部交由李琅月处置。
他守着赵蕙宁,就像守着一星摇摇欲坠的烛火,他将这星烛火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护着,想尽各种办法给烛火添油,却只是徒劳。
“阿宁,你看,我们的顺懿都有孩子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宣说到后面,自己先哽咽了起来。他扶着赵蕙宁慢慢起身,拿过床头的汤碗,慢慢地将汤药喂入赵蕙宁的口中。
赵蕙宁喝了两口,依旧喝不下去,拿过帕子掩住口鼻,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母后!”李顺懿赶紧上前拍着赵蕙宁的后背。
“阿宁,不着急,我们……我们慢慢来……”李宣拿过一盘的蜜饯递到赵蕙宁唇边,赵蕙宁依旧偏过头拒绝了。
赵蕙宁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比这更苦的汤药她都喝过。但是现在她是真的吃喝不进任何东西了。
她是这具躯体的主人,身体的每时每刻的反应都在提醒着她,她的生命在逐渐地流失,并且抗拒着被治愈的可能。
就像枝上的花朵,再如何拼命争春,拼命想要留住绽放枝头的春华,也无法抗拒零落成泥的命运。
“母后,您看,儿臣现在也有孩子了,您……您一定要好起来,您要看着弟弟和您的外孙一起长大……”
李顺懿想忍住不哭的,但她实现忍不住,一边说话眼泪就一边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在乍闻有孕的那一刻,李顺懿不像世间大多数初为人母的女子一般,或欣喜、或激动、或紧张、或害怕,她其实也没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在听到“有孕”的瞬间,李顺懿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她能不能用这个孩子,再挽留她的母亲一下……
她知道她的母亲疼爱她,舍不得她,她也知道母亲着急忙慌地让她嫁人,就是怕熬不到她出嫁。这个孩子的突然到来,能不能帮她再给她的母亲再多注入一些念想,再多增添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福安别哭啊,哭了对孩子不好的……”
赵蕙宁靠在李宣的肩膀上,用苍白干枯地手抚上李顺懿尚且平坦的小腹。
李顺懿的降生仿佛还在昨日,明明不久前也还只是一个奶呼呼的小娃娃,怎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为人妇为人母了呢?
时间真的太快了,如疾风一般从指间缝隙穿流而过,想留却留不住。
“陛下,不用一直陪在妾的身侧,您快去处理朝政吧。”
“朝政那边有德昭负责,她比我处理得好,你不必担心。”
“哪能这么压榨德昭,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她?她也就是个刚新婚不久的小姑娘,为着我们的事情,终日连轴转都没怎么休息。”
赵蕙宁将头从李宣的肩膀上离开,轻轻地推了推李宣,“陛下快去吧,这是您身为帝王的责任,让德昭清也闲片刻。”
帝王的责任,这五个字像钉子一般扎入李宣的血肉。
因为他是帝王,所以就必须有皇嗣延续血脉供奉宗庙;所以他的妻子就必须承受来自满朝文武从不间断的压力;所以他的妻子明知道生产凶险,也要尽力一试;所以那些图谋不轨之人,会将他妻子的生产作为谋划的一环……
可是他怎么这么傻,被欣喜冲昏了头脑,身为帝王,却一直没看透这一层!
他还天真地以为,赵蕙宁的身体真的在好转,是上天垂怜让他们再拥有孩子,再也不用承受百官群臣的施压,儿女双全凑个“好”,凑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李宣不愿离开,什么帝王的责任?都是狗屁!他想摆脱,想推拒,他只想守着他的妻儿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陛下,我们既然享用了身为帝后的权力与荣华,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的代价。”
“我们没有资格推拒责任,更没有资格怨恨任何人……”
李宣想过很多遍,如果沈不寒没有扶持他做这个皇帝,他可能这一生都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亲王,可能终身困守在十六王宅中,连一块封地都没有。
他和赵蕙宁或许就不用经受朝臣对于子嗣的压力,他和他的至亲不必被架在皇位的火上烤,他们或许能够平淡幸福地度过此生。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管沈不寒是否真的弑君,他都是恨过沈不寒的。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因为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新帝登基后,他可能会被派去别国做质子,他的女儿可能会被作为朝廷和藩镇联姻的祭品,被新帝随便指婚给一个藩镇节度使或者直接派去邻国和亲,面临比李婉音更加残酷的命运。
是他无能懦弱,他没有怨恨和推拒责任的资格。
“好,那……那我先去处理朝政,晚些再过来陪你。”
李宣将赵蕙宁的鬓发拢到耳后,将汤碗交给李顺懿:“等你阿娘缓一会儿,再喂她喝一些。”
李宣的手从汤碗上移开后便一直在发抖,他将双手藏入袖中,直到离开赵蕙宁的寝殿后,李宣才抬袖掩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袖子从面上移开,明黄色的龙袍上沾染黑红的血迹,暗色的鲜血一分分深入衣料的缝隙,如疼痛一分分侵入肺腑——
*****
苦涩的草药味像散不开的浓雾一般,终日笼罩着清宁宫。然而对赵蕙宁而言,无论是什么灵丹妙药,皆是药石罔效。
李琅月处理完政事,前往清宁宫看望赵蕙宁的时候,赵蕙宁找机会把李宣都支走了,在李琅月面前,她才敢呕出积蓄在喉头的鲜血。
“娘娘!”李琅月上前搀住了赵蕙宁。
“德昭……”赵蕙宁握住李琅月的手,看向这个她一直当作半个女儿的人,强撑着起身就要给李琅月下跪。
李琅月见状赶忙搀住赵蕙宁:“娘娘这是何意?”
“我知道我大限将至,德昭……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我也绝不后悔……”
即使如今命若残灯,赵蕙宁也不后悔。
“我本就是深宫中一个毫无见识的小宫女,是上天垂怜,才让我得以陪伴在十三郎的身侧,成为她的妻子。”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助力他,没有卓越的能力辅佐他……我年长他许多岁,一直都只是他的掣肘……诞下皇嗣,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诞下皇嗣,保住丈夫的血脉赓续和宗庙祭祀,让这个孩子护佑他的阿姐平安顺意,已是她唯一能为丈夫和女儿做的事情。
“我只求你在我身故之后……千万替我照看好十三郎、顺懿和顺祯……你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有才华有韬略,又能全心全意待他们好的人……”
李琅月很想问赵蕙宁为什么不后悔,明明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为什么却要以身犯险?
千秋声名真的比现世安稳重要吗?
可话到嘴边,又全部被李琅月和着眼泪强忍着咽了回去。
“臣不敢负娘娘所托……”
“十三郎生母逝世以后,我就被派去做了他的贴身宫女,二十多年来,都未曾离开过他的身侧,我死之后他必定伤心,你一定要多劝劝他……他是君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这世上大多数的男子,一旦发迹显达,立马抛弃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可十三郎待她,故剑情深,赵蕙宁不知这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世上也有很多女子,悔教夫婿觅封侯,但赵蕙宁从来不后悔。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十三郎年少遭人轻视下的坎坷不易。
十三郎能够荣登帝位,成为举世尊奉的天子,以中兴之主的盛名永载史册,她足以含笑九泉。
“好,臣都应允娘娘……娘娘莫要多想,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13章 故剑恩
赵蕙宁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是好不了了。
生死有命,就是华佗在世,神佛降临,也救不了她。
赵蕙宁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正值此时,李宣回来了。
“德昭,这里有我们就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李宣眼底一片乌青,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像是直接苍老了十岁,鬓边尽是白斑。
“好。”
李琅月想对李宣说,他才是最需要休息的那个人,可一想赵蕙宁时日无多,李宣是惜时如金地从阎王手中争夺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从李宣的手中抱过襁褓中还在哭闹的小太子李顺祯退下。
“阿宁,你怎么把被子掀开了。”李宣见赵蕙宁的被褥卷起一角,立刻上前用被子将赵蕙宁裹了起来,“会进风的,对身体不好。”
赵蕙宁无奈苦笑,六月炎夏,只她畏风,这具残躯已是无用。
“陛下,我今夜感觉好了一些,不想在这床榻上躺着了,你能不能抱着我到御花园晒晒月亮?”
“你可是觉得这屋里闷?我这就把窗子打开一会儿。”
“不是。”赵蕙宁拉住了李宣的袖子,“我以前就喜欢御花园,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想念得紧,想再去园中看一看。”
“我怕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你是皇后,整个御花园的花,都是只为你一人开的!”
李宣嘴上这么说,眼泪已经不自觉地充盈了眼眶。
李宣知道,赵蕙宁是很喜欢御花园的,尤其是春天的御花园,满园春色,与她最为相配。
在他们还只能蜗居冷宫一隅的时候,御花园的良辰美景,是他们都不敢肖想的。
李宣永远记得在他尚且年少的时候,每逢宫中有盛大的宴会或宫中众人随陛下前往行宫之时,在确保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前提下,赵蕙宁敢牵着他的手,悄悄地从冷宫逃出溜进御花园里。
他们像躲藏于残垣断壁中的老鼠,只能从砖瓦的缝隙中,偷偷窥望御花园的一角春光——那与萧索冷宫截然不同的繁花似锦。
如今,他们同为这宫墙内最尊贵的人,却只能在病榻之间相互依偎。
“十三郎,就应允妾吧,妾就看一会儿……”赵蕙宁抬手将李宣眼中的泪拭去,轻轻地把头靠在李宣的胸口。
“好……”李宣无法推拒赵蕙宁的请求。
他的妻子喜欢花草的馥郁,喜欢蓝天与大地,却被困于这张病榻太久了……
李宣为赵蕙宁穿上秋冬时的衣裳,又用毛被里里外外地裹严实后,才将她打横抱起。
李宣记得每一次将赵蕙宁打横抱起时的重量。
数月一来,赵蕙宁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到现在似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只要风稍微吹一吹,就会立马散了……
李宣抱着赵蕙宁从清宁宫一路走到御花园,在御花园中的一处凉亭坐下,并支开了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宫女。
“阿宁,我还记得,就在这里,我第一次见你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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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李宣才七岁,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稚子,赵蕙宁却已是韶华正好的少女,姣好的面容足以让满园桃李都为之失色。
“十三殿下,想不想看跳舞,奴婢给您跳一支可好?”
“好呀好呀!”
赵蕙宁被李宣的鼓掌期待逗得笑弯了眼,提着粉白的裙裾步入亭中。
彼时夜凉如水,月色落在赵蕙宁的肩头,她以团扇遮面,在杏花微雨,海棠先雪中舞步轻旋,云破月来花弄影,惊鸿回眸的瞬间,李宣的眼中的春天只剩下她一人。
“宁姐姐,你跳得真好,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跳过?”
“因为冷宫不是跳舞的地方,这里才是。”赵蕙宁边笑着边轻刮李宣的鼻头。
在冷宫里的赵蕙宁活得小心畏缩,每天都有干不完的脏活累活,时不时还要被顶头的大宫女斥责刁难,克扣饭食和银饷。若是崔淑妃心情不好,赵蕙宁还要替他受过,挨打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一个如花似玉的人,硬生生地被磋磨入尘泥。直至踏入锦绣铺陈的百花深处,方如久旱逢甘霖般,重新焕发出灼灼生机。
“宁姐姐……如果你不是我的宫女,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是……是不是就能和那些伴随在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侧的大宫女一般,不用干脏活累活,不用被人欺负,可以穿金戴银,可以使唤手下其他的宫女太监,可以……”
李宣边说头边低了下去,不敢看赵蕙宁的眼睛。
因为他是这宫中最卑贱的皇子,因为他是一个本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因为宠冠六宫的崔淑妃厌恶他,所以才连累得她也活得这么辛苦。
“傻孩子,说什么呢!”
赵蕙宁替李宣整理好衣裳,从怀中取出干净的巾帕,轻柔地替李宣擦去眼泪。
“能陪在殿下的身边,是奴婢的福分。”
在赵蕙宁低头的瞬间,李宣把刚刚从园中折下的芍药簪在赵蕙宁的鬓间。
“宁姐姐,你真好看!”
“十三殿下越来越会说话了!”
李宣亲手摘的芍药让赵蕙宁很开心,可芍药毕竟是富贵的花,赵蕙宁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戴着招摇,只能从鬓边取下藏在衣袖里。
赵蕙宁牵扯李宣的手,正准备在宫宴结束前偷摸回冷宫,却在半路遇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崔淑妃。
崔淑妃阴沉着脸,目光骇人。赵蕙宁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淑妃娘娘,就是这个小贱蹄子,刚刚在御花园跳舞!”淑妃身边的一个宫女指着赵蕙宁向崔淑妃告状。
赵蕙宁吓得赶紧跪下:“淑妃娘娘,奴婢……奴婢就是见园中的花开得正好,一时兴起才……”
赵蕙宁的话还没说完,崔淑妃的巴掌便已落下,赵蕙宁的脸上立刻浮现出鲜红的掌印。
“贱人!怎么?你也要学你主子那卑贱的生母,想靠美色和狐媚手段勾引皇上?”
“奴婢不敢!”赵蕙宁磕头如捣蒜,“奴婢绝无这个心思,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奴婢自知身份卑微,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娘娘明察!”
“来人,给我刮花她的这张脸!”
“娘娘!求娘娘饶命!奴婢真的没有这个心思,娘娘!”
赵蕙宁藏在袖间的芍药在求饶间落下,崔淑妃见到落下的芍药,直接一脚碾了上去。
“本宫必须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为人奴婢的本分!”
崔淑妃对赵蕙宁的告饶充耳不闻,就在崔淑妃的手下拿起刀,准备割开赵蕙宁脸上的肌肤时,年仅七岁的李宣不知从哪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了钳制他的太监,护在了赵蕙宁的身前。
“我是皇子,我看谁敢!”
“你是皇子?就你这种贱婢之子也敢自称皇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崔淑妃冷笑一声,“来人!把他给本宫拉开!”
“你们敢再动宁姐姐一下,我就敢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李宣虽然讨厌崔淑妃,但在崔淑妃面前,他从来都是畏缩避让的,可这一次,为了赵蕙宁,他第一次朝崔淑妃声嘶力竭的怒吼。
他拼命地蹬腿甩臂,想要挣脱太监宫女的束缚,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全是仇恨和愤怒的火焰,像一头疯狂的小兽。
李宣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把崔淑妃也吓住了。
崔淑妃虽然恨不得李宣早点死了干净,但即便李宣生母低贱,却也毕竟是皇室血脉。若是真因她死了,李淳必然会追究,郭氏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崔淑妃不敢赌,为了她的儿子能与太子争上一争,她不敢赌。
崔淑妃挥手,让准备对赵蕙宁行刑的太监退下,随即冷漠地吩咐道:“把这两个人给本宫带回冷宫,让他们把冷宫里的杂草全部铲干净,但凡让本宫见到一株杂草,都不许吃饭!”
“喜欢花?本宫要让你们知道,你们连最卑贱的杂草都不如!”
接下来的几天,赵蕙宁和李宣在冷宫中拼命地铲除杂草,即使饿得饥肠辘辘头脑发昏,也不敢停下铲草的动作。
“对不起宁姐姐,都是我连累你了……”
“是奴婢连累殿下的,若不是奴婢一时贪慕春华,也不会连累殿下受罚。如果不是殿下舍命相护,奴婢这张脸就保不住了,等年长被放出宫去,可能一辈子都嫁不了人了,是奴婢要谢谢殿下。”
“你不用担心你以后嫁不了人,我……我……我娶你……”
李宣望着赵蕙宁的侧脸,声音到后面越来越低,赵蕙宁忙着铲草,锄头砸开土块的声响掩盖了李宣的尾音。
“殿下刚刚说什么?奴婢刚刚没听清。”
李宣扯着地上的杂草,将草根连根拔起,最终下定了决心,豁出去对赵蕙宁道:“我……我说你不用担心以后嫁不了人,就算你的脸被刮花了也没关系,我会娶你的!”
最后四个字,李宣说得斩钉截铁,拼尽了勇气,赵蕙宁的心却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锄头滑落在地。
“殿下怎么累得都说胡话了!”赵蕙宁讪笑两声掩饰方才的失态,赶紧捡回自己的锄头,又顺势将李宣手中的铲子也拿了过来,“殿下赶紧去一旁坐着歇歇吧,这剩下的杂草,奴婢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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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蕙宁靠在李宣的肩头,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此处旋转的舞步,回想起那夜差点被刮花的脸,回想起冷宫中饿得头晕眼花之际听到李宣说的那番话,回想起和李宣风风雨雨走过的这二十多年,仍觉得不真切。
第114章 木槿落
“那时陛下说,就算妾的脸被刮花了也没关系,说你会娶我,当时妾只当是陛下童言无忌,不敢想后来,妾这样身份的人,真的有这样天大的福分,能成为陛下的妻……”
“得你为妻,是我之幸……”李宣的下颚抵在赵蕙宁的发顶,细细地摩挲着,“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深宫里了……”
赵蕙宁摇头道:“陛下吉人天相,是命中注定的天子,梅花香自苦寒来,陛下年少的那些坎坷,都是上天对陛下的磨砺。”
赵蕙宁心疼抚上李宣因她生出的霜发,想起与李宣刚成亲之时,他是何等意气风发。
虽然朝野上下都不重视他们的婚事,虽然宫中大多数人都嘲讽他们,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人娶了另一个卑贱的人,可李宣待她却珍之重之,如获至宝。
“阿宁,我终于娶你为妻了,我向你承诺我此生必定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也绝不纳妾!否则天打雷劈,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阿宁,我知道你一直忧虑年长我许多,可我深爱的就是这样年长我许多的你。如果幼时没有你的悉心照顾,李宣怕是早就死在了冷宫的角落。”
“阿宁,夫妻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只求共白首,不分离;生同衾,死同穴——”
少年郑重的承诺言犹在耳,赵蕙宁却想让他忘记昔日的誓言。
“陛下,你看到了那边的木槿花了吗?”
赵蕙宁往远处一指,李宣顺着赵蕙宁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盛开着一株木槿。
“木槿花朝开暮落,花期却很长,今日的木槿坠地了,还有明日的木槿会开放。”
“所以陛下啊……若妾离陛下而去了,请不要为妾难过伤心,陛下还很年轻,还会有……”
李宣似是知道赵蕙宁接下来要说什么,未等赵蕙宁说完便吻上她的唇,堵住了赵蕙宁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会再有了,我说过的,我此生只得你一人为妻……”
赵蕙宁睁着双眼,拼尽全力想把她挚爱的郎君刻入骨髓之中,这样就算化作黄土白骨,她也不会再害怕了。
“陛下不要害怕,妾只是先一步去了,妾会在奈何桥边等陛下,不管多久,妾都会等陛下来……所以陛下,一定要好好活着……陛下不止要为自己好好活,也要为了我们的孩子好好活……”
赵蕙宁不怕死,但她怕李宣做傻事。
他还是那么一个小小的孩童时,就敢以死威胁崔淑妃了。
赵蕙宁知道李宣是一个执拗的人,她害怕他为她殉情,也害怕他终此一生都将自己困在悔恨之中。
“陛下,妾不恨也不悔,万般皆是命,这个孩子是妾自己想要的,也是妾没有与陛下白头偕老的福分,所以陛下,不要再怪自己了……”
“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明明辛院正已经千叮万嘱,为什么他还会心存侥幸,为什么!
赵蕙宁总是习惯把错处往自己的身上揽,在他还小的时候,不管什么错处,赵蕙宁都会抢着替他揽下,为此总是受崔淑妃的责罚。
自幼时起李宣便发誓,等他长大,等他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不会在让她受任何人欺负。
可却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之中……
李宣没法原谅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原谅。
“陛下若是不肯原谅自己,就是让妾在九泉之下无法安心备受煎熬。那妾就不在奈何桥边等陛下了……妾一定会立马喝了孟婆汤去投胎,转身就把陛下忘得干干净净……”
“不要!阿宁不要!不要忘了我……”
李宣抱着赵蕙宁泣不成声。
“那陛下就忘了所有的仇怨吧……”
赵蕙宁抱住李宣的头,像李宣小时候一样哄他:“为了福安,不要再恨崔氏;为了德昭,不要恨怀风把你推上这个位置;也不要责怪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他们已经尽力了……”
“至于齐王和吴王……陛下尽力安抚他们,能不打仗最好还是不要打仗……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万万不可因妾一人生死以至赤地千里,百姓流离……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赵蕙宁在脑中极力搜寻着想要交代的事情,却发现自己终归只是一个深宫中的愚妇,她没有什么政治见识,来来去去能说的也只有这些空泛虚浮的话,到最后千言万语,都还只是放不下。
“等到顺祯长大,请陛下一定要告诉他,他的母亲很爱他……可惜她的母亲太无能……没法陪伴在他身侧……请他原谅我……”
夜色已深,一阵疾风倏然而至,吹得人毛骨惊悚,满地狂尘。
“请陛下一定……好好活着……”
赵蕙宁的声音轻得像断线的纸鸢,刚飘到李宣耳边,就被骤然停歇的风咽了回去。
风停尘寂,属于今日的最后一朵木槿花——也要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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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蕙宁抱着李宣的双手,一寸寸地缓缓垂落。
那双曾无数次将少时的李宣护在怀中,为他整理朝服玉带,为他捧过温热的饭菜的双手,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最后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就像零落的花……再无生息……
生命消逝的前一刻,赵蕙宁拼尽了最后的心神想睁着眼睛。
她想再看看她的夫君,想把他的模样牢牢刻进魂魄里。
可眼皮实在太重了,重得压垮了她所有的不舍和眷念。
赵蕙宁终究还是合上了双眼,最后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到李宣的手背上。
那点湿意却像烧红的烙铁,顺着皮肉一路钻进去,灼烧着他的血脉,滚烫地烧进肺腑里,疼得李宣无法呼吸。
“阿宁,别睡啊阿宁!别睡啊,醒醒,醒醒!阿宁我求你醒醒好不好……”
李宣的声音陡然破碎,他把赵蕙宁抱得更紧,紧到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正在消散的体温。
可怀里的人再也没有回应。
夜色将李宣的身影和悲泣全部卷入黑暗中,夜风卷起落在地上的木槿,坠落在赵蕙宁的裙边。
雪白的木槿,唯有花心带上的一点红,却如同丧礼缟素染上的一抹抹血色,连缀成一场盛大的哀祭。
“不可能!阿宁你不会就这么抛下我的对不对?”
冷宫里那么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在最难的时候阿宁都没有抛下他。如今他是皇帝,是天子!他的人凭什么阎罗殿说带走就带走!
李宣不相信赵蕙宁已经死了,抱起赵蕙宁张口准备喊“太医”——
然而比声音更先来临的,是李宣喉头上涌的腥气。
一口污血从李宣的喉中喷涌而出,李宣眼前发黑,在失去意识之前,只记得用双手护住赵蕙宁的头部,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李琅月听闻手下人来报李宣抱着赵蕙宁去往御花园时,便觉得不太放心,抱着怀中的孩子和沈不寒一同跟了上去。
李琅月到御花园后,见凉亭中只有李宣和赵蕙宁二人,其他随侍的太监宫女都被赶到了凉亭外头,便知他们夫妻二人有体己话要说,不想被外人打扰,便也抱着李顺祯安安静静地等在外围。
一阵疾风而过,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李琅月赶紧拍着哄道:“不哭不哭,顺祯最乖了,我们不哭……”
孩子的哭声不停,李琅月手忙脚乱地正哄着,沈不寒突然惊呼:“陛下!娘娘!”
李琅月猛然一抬头,李宣抱着赵蕙宁倒在凉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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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懿这些天守着赵蕙宁本就辛苦,再加上孕吐得厉害,整个人也是脸色蜡黄,被李琅月强制回府中休息。
好不容易才睡着,又突然被噩梦惊醒,醒来的时候满头冷汗,紧紧地攥着崔佑虔的手臂。
“怎么了,福安?”崔佑虔担忧地询问。
“我……我感觉我好像有些喘不上来气……”李顺懿捂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
她的话音还未落,宫中便已派人至福安公主府中传话。
赵蕙宁的贴身侍婢见到李顺懿后,双目含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禀公主……皇后娘娘……薨了……”
夏日的天气神秘诡谲,明明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到夜间却突然天昏地暗,雷惊电激,满目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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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宁三年夏,圣德皇后赵蕙宁薨逝,举国同悲。
皇帝李宣因过于悲痛卧床不起,一切朝政由定国昭宁长公主代理。
对于皇后的薨逝,满朝文武也是各怀鬼胎。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李琅月就是大昭帝国的铜墙铁壁,甚至她这个人就是铁人一个,让旁人根本就无机可乘。
李琅月的每一天,早起,上朝理政,入宫侍疾,处理朝政,到傍晚的时候再到京郊大营练兵,奔波劳累了一整天,还能把营中副将打得嗷嗷直叫,晚上继续回去处理朝政。
京城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李琅月绝对是第一个知道的,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干净利落得处理干净了。
其中,包括吴王李勋。
丹凤楼出事之后,吴王李勋没有如临淄郡王李荣一般被押入凤翔卫的大牢中,但始终被囚禁在皇宫别苑严加看守。
从整个事件的来看,李勋可以有罪,也可以没罪。
李勋对李穆李荣父子的计划基本都是知情的,他所发挥的作用也就是利用和崔佑虔表叔侄的身份拖住崔佑虔,但他和他的人并没有实质性的出手——
作者有话说:赵蕙宁下线呜呜呜~其实我也很惋惜难过。
但是阿宁的下线也不只是为了后面走剧情,也有我想要表达的观点在其中。
虽然赵蕙宁有没有儿子不会影响在李宣心中的地位,但是李宣作为一个封建古人,在听到太医说能赵蕙宁能生的时候,还是对能有一个儿子抱有强烈的期待的。但是生育行为本身对女性身体的伤害就是不可逆的。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到《项脊轩志》的时候,就提到归有光的母亲就是因为频繁的生育导致身体的严重受损,所以很早就去世了。
在明知赵蕙宁身体不好的情况下,李宣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坚决避免赵蕙宁受孕。但是我们也不忍心强烈地谴责李宣,毕竟他有他的时代局限性。而且作为一个皇帝,李宣其实也害怕,如果继承人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的话,如果自己比妻女先走一步的话,未来的皇帝会不会对赵蕙宁和李顺懿不好。
赵蕙宁也是我极力想塑造的一个人物。她的出身是一个卑微的宫女,所以她很难具有高瞻远瞩政治远见,但是生长于宫廷的经历,又让她对皇宫的生存规则有独特的认识,所以她会惧怕李宣身后可能存在的大礼议,惧怕未来的皇帝对自己的女儿不好。
没有人比赵蕙宁更懂李宣对崔淑妃的怨恨,但赵蕙宁非常害怕李宣沉浸在和崔氏的仇怨中,与世家之首的崔氏不和。李崔成亲的背后,不只是李琅月的牵线,还有赵蕙宁贯彻始终的支持,主动去帮助李宣化解与崔氏的矛盾;她也害怕李宣将自己的病逝归咎于沈不寒将他登上皇位,所以临终前一直劝慰李宣不要去怨恨。
为什么会害怕李宣怨恨?李宣的成长环境太过特殊,赵蕙宁一直陪着李宣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宣心理不健康知识处,即使他阴暗,她也爱她。
(ps:李琅月和李宣的特殊成长环境,注定这两个人都是心理不健康的,沈不寒在受刑前的心理状态比这两个人都好。李琅月是实际黑化程度最高的。)
赵蕙宁虽然出身低,但她不是想守着夫君平安度日的女人,她是非常渴望李宣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这是她的胸怀。
赵蕙宁比李宣年长很多,所以李宣对赵蕙宁的感情中存了一种母性依恋。这也是这对CP比较独特的地方。
好了,我要偷偷地为宁姐姐哭一下了。[爆哭][爆哭][爆哭]
第115章 白帝孤
“本王什么都不知道,本王就是太害怕了才拉住本王表叔的,怎么?这也有罪吗?”
李勋自入朝之后便一直滞留在圣都未返封地,先前朝廷给出的借口是福安公主和崔佑虔即将大婚,同为李氏宗亲和崔氏姻亲的吴王殿下必须莅临婚礼现场,拖着不放李勋回封地;之后又用皇后大丧拖住了李勋。
但是现在大丧都结束了,一直拖着不让藩王回封地,这便说不过去了。
朝中不少昔日便与吴王相善的朝臣,也纷纷请求放吴王回封地。
李琅月的回答是:“三日之内,本宫必给诸卿答复。”
把人熬得差不多了,也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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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琅月到皇家别苑的时候,昔日小霸王一样嚣张的李勋,像被烈日烤蔫的庄稼,热得睡不着,只能自己随便折了片芭蕉叶扇风,躺在床上缅怀着在风流吴地左拥右抱美人在怀的日子。
“吴王殿下这么热啊?”李琅月调侃道
“你快放本王出去!”见到李琅月,李勋胸中的火气上窜,瞬间激发了他萎靡的精神,“本王都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本王都没有关系!婚礼也参加了,葬礼也参加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放你回去当然小事一桩。”李琅月淡定地在李勋面前坐下,“不过殿下得先签个字据。”
“什么字据?”
“生死自负的字据。”
李勋闻言,“腾——”得一下就从床上蹿起来了。
“李琅月!你……你敢杀本王?!”
“本宫当然不敢了。你说到底也是崔小侯爷的表侄,本宫与崔小侯爷还算交好,你还不值得让本宫和崔小侯爷反目。但是……别人可就说不定了。”
李琅月从怀中取出拟好的字据,递到吴王跟前:“吴王殿下要是出了圣都的门被齐王的人杀了,可别赖在朝廷的头上。”
炎炎夏日,李勋原本汗流不止,李琅月这一句话却快将他的血液都冻住了。
“你……你挑拨离间!”
“是吗?”李琅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吴王殿下可得想清楚了,李穆连亲妹妹和亲儿子都舍得拿出来当挡箭牌,恨不能让他们都死在圣都,他才有发兵的借口。”
“你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你的父王曾经也和李穆争过太子之位,你觉得他会真心想和你合作?你最好前脚死在回封地的路上,这样他后脚就打着为他好大侄儿报仇的旗号向朝廷发难。”
李勋怔怔地跌坐在原地,他不是没想过被李穆用完即扔的结局,可是李宣杀了他的祖母,这口气他咽不下!
“富贵闲王和尸体一具,吴王殿下自己选吧。”
李琅月了解李勋这个人,没什么本事的草包,但因为祖母是清河崔氏,生母是范阳卢氏,尊贵的出身让他眼高于顶,总是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李勋不渴望生杀予夺的军政大权,但他极度需要外在的尊贵,来彰显他与旁人都与众不同。
他对祖母崔淑妃的确有几分感情,但斯人已逝,这份感情还不值得他以命相搏。
对付这样的人,其实才是最容易的,因为他们很容易就能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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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勋便从皇家别苑被放了出来,搬入了豪华的吴王府,朝廷赏赐无数,源源不断地就送入了吴王府中,李琅月还丢了一个挂名的闲职给李勋。
被困在别苑中大半年的李勋简直就是游鱼入海,很快便徜徉在了圣都的富贵温柔之中。
朝堂之上,与齐王李穆有关联的官员全部下贬,取而代之的正是与吴王交好、请求让吴王返回封地的官员。
吴王李勋主动表示,圣都风流繁华地,远非吴地可比,暂时不想回去了。李琅月便将吴地一分为二,另派了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河西军先锋赵思为、西川军先锋霍鹏和前往吴地,分别暂领淮南和镇海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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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听闻李勋留在圣都乐不思归后大怒:“本王就知道竖子小儿靠不住!说好的一起讨伐李宣,他倒是先倒戈了!”
原本齐地和吴地连成一片,占据整个东部对抗朝廷,该有压力的应该是李宣。结果现在吴地被李琅月的人占领,对齐地造成直接的威胁!
“殿下莫急,虽然李勋背叛了我们。但是……”靳桧附在李穆耳畔低语道,“李宣也活不了多久了。”
“李宣的儿子就是刚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那个女儿也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唯一对大王大业有威胁的就是李琅月。”
“可李琅月说到底,根本不是李家的子孙,一个叛臣之后,朝臣能容得下她吗?李宣一死,国无长君,大王身份尊贵,自然就是民心所向,天下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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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宣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日日都会咳血,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出现癔症,不相信赵蕙宁已经死了。
“阿宁没有死,我刚刚还看到她了,她刚刚还在对我笑……”
辛院正叹息着对李琅月和李顺懿道:“陛下旧伤本就毒入肺腑,皇后薨逝对陛下打击太大,陛下悲恸过度,已是伤到了心脉根本。”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李顺懿哭得双眼通红。
“老臣……只能拼力一试。”
从圣都到西戎,再从西戎回到圣都,马不停蹄的费心费力也让辛院正苍老的许多。
“当年苏先生殉国后不久……苏夫人也是因为悲恸郁积,才导致哀毁骨立,抑郁而终的……”
想到好友和好友的夫人,辛院正掩面低咽,李琅月的心也是抽搐得疼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师娘在师父战死之前,甚至都没有明显的病症,但在师父逝世后,简直就是病来如山倒,短短数月便撒手人寰,李琅月至今记得那种无能为力的痛。
“陛下,太子殿下才刚刚降世,您的外孙也马上就要出生了,您一定要撑住啊!”
混沌中的李宣似是听到了李琅月的呼唤,却也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
他也想再撑一撑,可是真的撑不住了……
连绵的宫墙尽头,是沉沉暮霭,李琅月沉默地望着南归的群雁。
雁是这世上最为忠贞之鸟,一旦伴侣死去,另一只雁会悲鸣泣血,投地而死,绝不独活。
李琅月出神之际,一件披风轻轻地笼在她的肩头。沈不寒将李琅月半圈在怀中,轻柔地替她系上披风的系带。
“怀风,我们做个约定好吗?”李琅月疲惫地将头枕在沈不寒的肩上。
“你说的我都答应你。”
“不管未来,我们谁先离开,对方都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好……”
南飞的群雁在李琅月沈不寒的身上投下道道影子,天南地北,成双成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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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圣都的秋似乎来得格外早,一场秋雨过后,天气瞬间转凉,寒蝉凄切,冷落清秋。
雨中黄叶树,灯下却再无能够白首与共之人。
秋风撼树,命若蜉蝣,与热气一同消弭殆尽的,还有李宣本就悬于一线的生命。
李宣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基本上都在睡梦中说胡话。
李宣有时候明知道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宁愿沉醉不醒,永远将自己困于华胥一梦当中。
阿宁要他好好地活着,他也想好好地活,顺祯还那么小,顺懿还在怀着身孕,他不能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撒手人寰。
可他已经没有好好活着的力气了……
似乎是意识到,这是最后清醒的时刻,李宣眸中难得露出几分清明,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一旁侍疾的李顺懿道:“福安……召集群臣吧……朕……要颁布遗诏……”
听到“遗诏”二字的李顺懿,一瞬间差点端不住手中的药碗,可她也知道,她的父皇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帝王遗诏事关天下苍生,是头等的大事。
“儿臣……儿臣遵旨……”
众臣匆匆赶到的时候,李顺懿抱着李顺祯在李宣的龙榻之侧不住地垂泪涕泣,李宣强撑着眼皮对李顺懿道:“福安,把太子……交给长公主……”
即使是在朝堂之上,李宣也鲜少直接称呼李琅月为“公主”,大多直呼其表字以表亲厚,但这一次,李宣说的是“长公主”。
李琅月接过还在襁褓中的李顺祯,跪在李宣的榻前:“陛下……”
李宣指着李顺祯,心肺处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稳定心神,对李琅月道:“朕得帝位,自知侥幸,全赖爱卿辅佐,方至今日。朕自知命不久矣,嗣子年幼暗弱,福安不谙朝事,唯卿能以家国大事相托。”
怀中的李顺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阵阵啼哭,李琅月一边抱着孩子哄着,一边哭泣着拜伏于地:“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定会竭忠尽智,以待陛下康复!”
李宣摇头,他想亲自将李琅月从地上搀起,却发现自己连从床上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转而让李顺懿将李琅月扶起。
李宣传诏众臣入殿,让翰林学士高廷相负责起草遗诏。
“皇太子顺祯,朕之嫡子,虽尚年幼,然天日之表聪慧夙成,宜嗣皇帝位。长公主李琅月有经天纬地之才,贤德忠贞,实为社稷之砥柱,今命总摄朝政,军国大事悉咨决之,以待太子成年。”
“左相李进甫、右相沈不寒,持文衡掌典章,督六部理庶务,神策军中尉、驸马都尉崔佑虔统禁卫典兵马,三人共参机要,同心辅弼。”
“望诸君其尽心辅佐,永保宗社。军国大事,不得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倘有窥伺神器、犯上作乱者,天下共诛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反转
我给李琅月的人生观设定就是“活,好好地活,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
整部书中,没人比李琅月更明白活下去的价值和意义,李琅月就是从死人堆里浴火重生爬出来的人,所以她对活下去的意念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这也反映到她的爱情观上——活下去,no殉情。
但李琅月对未来一直存有忐忑。尤其是李宣病重之后,李琅月对未来帝国的发展状况,自己的命运走向也没有那么笃定了。鉴于沈不寒有自裁前科,李琅月会一直叮嘱沈不寒要好好活下去。
活,大家都要好好地活!
第116章 朝露晞
遗诏拟毕,众臣皆伏地而泣。
李宣让众臣都退下,却只留下李琅月和李顺懿。
李宣颤抖地伸出已然干瘪枯瘦的双手,分别握住李琅月和李顺懿的手,将她们二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德昭,朕知道……是朕无能……给您留下这么多大麻烦……”
“朕知道你才干过人……若顺祯能够辅佐,便求你多多辅佐他……若是不能……卿可取而代之……只是切莫让皇位……旁落他人之手……”
李宣深知,哪怕李琅月真的生了夺位的心思,只要她是皇帝,李顺懿和李顺祯也都能活。
可若是让齐王或其他皇室中人登基做了皇帝,李顺祯必然没有活路。
没有哪个君王,容得下一个前朝的太子。
“朕……朕别无所求……不管未来的皇帝是谁……朕只求你能护着顺懿和顺祯能平平安安……这时间……只有你能护住他们姐弟了……”
泪水从李宣的眼窝滑落。放眼天下,他能依托信任的,只有李琅月一个人。
“臣承蒙陛下之恩,必当竭忠尽智,效犬马之劳,辅佐新君长大成人!”
李宣无数次地庆幸,在李琅月初入稷下学宫的时候,他怀抱着同病相怜之心,对李琅月抱以善意;也庆幸当年冒着被先帝一同株连的风险,闯入牢狱中救下沈不寒,劝他为了德昭活下来,为自己和孩子积攒了福报。
但李宣也可耻于自己的卑劣,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他也庆幸李琅月对沈不寒情根深种,所以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也无数次后悔,当年在仇恨的驱使下,逼杀了崔淑妃。
“福安……和驸马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因为爹爹的死,迁怒驸马和崔氏……你姐姐处理朝政已很是辛苦……就要麻烦你多多照看你阿弟了……”
“爹爹说的是什么话……照顾阿弟本就是我的责任……福安……福安只求爹爹好起来……福安不想失去爹爹……”
“福安,你最后再记住一点……你在政事上愚钝,切莫轻信旁人的挑唆,你要相信你姐姐,只有她真心待你,能护你和你阿弟余生周全……”
李宣说完最后一句话,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看到她的阿宁来接他了……
“陛下!”
“父皇——爹爹!——”
婴儿的啼哭混着女子的悲泣于寝殿中传出,殿外的文武大臣纷纷跪了一地,悲泣静默。
过了半晌,殿内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她左手怀抱孩子,右手持剑,站在殿前,双唇轻启——
“陛下……驾——崩——”
******
李琅月遵照李宣的遗愿,一切丧仪从简。李顺祯还是太过年幼,为防天下生乱,圣都内外各路兵马全部严阵以待。
与皇帝殡天消息同时传出的,还有各式各样的流言。
“先是皇后薨逝,不久先帝就驾崩了,那里有这么巧的事?”
“元德帝本就驾崩得不明不白,如今顺宁帝也……执政的还都是长公主夫妇……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新君明明有亲姐姐,这皇帝为什么不让福安公主辅政,反而让长公主辅政?”
“听说长公主殿下在和沈不寒成亲之前,已经在河西和别人偷偷生了孩子,一直秘密养在河西……不会是想要狸猫换太子吧……”
“嘘……这可不兴乱说……不过……”
不过若不是提前生了孩子,沈不寒手中有恰有李琅月所需要的权力,李琅月一个尊贵的公主,怎么会委身一个阉人呢?
谣言越传越多,也越传越离谱,但根本堵不住。
就连在朝政大事上选择站在李琅月一边的宰相们也心生疑虑。
******
李进甫的私宅中,宰相们皆忧心惴惴。
但凡李顺祯是一个两三岁的稚子幼童他们都认了,可李顺祯只是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婴儿。
最开始李琅月还会抱着李顺祯上朝听政,但小婴儿会突然间就放声大哭,吵得朝政无法继续,李琅月就只能让宫女把李顺祯先带下去。来回几次皆是如此,便只有李琅月一人垂帘听政。
自古国无长君,难以为继。更何况李琅月这个摄政公主,其实并不姓李。
她原本姓谢,西川叛臣谢延的谢。
而且,李琅月的丈夫,当朝的右相,还曾是宫中宦官。
不管从嫡庶礼法还是现实来考量,另立长君都更为合适。前朝便是因为皇帝过于年幼而亡于外戚和宦官之手,难道本朝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该让福安公主辅政吧,李琅月……她姓谢啊!”
“开什么玩笑,别说福安公主以前就没处理过朝政,现在还大着个肚子身怀六甲的,怎么理政?”
李进甫在桌前绕了一圈又一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李进甫总觉得他这辈子,也算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但现下这种局面也让他迷茫二无所适从。
先帝遗诏已下,如果筹谋另立新君,那也是谋反;可如果李琅月当真存了不臣之心,李氏江山旁落外姓之手,那才真是宗庙社稷毁于一旦,他们这些承蒙大昭历代皇恩的臣子,有何颜面见大昭历代皇帝?
李进甫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应该要相信李琅月的为人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他也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琅月到底是周公还是王莽,关键就在先帝是怎么驾崩的?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没了呢?
先帝因皇后薨逝,悲伤欲绝而崩,这个理由实在说服不了李进甫。
元德帝服食丹药过量人所共知,顺宁帝又是因为什么?
李进甫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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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甫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带着宰相们进宫,进宫前他交代众人。
“如果李琅月心虚,她必然会将我等除之后快。届时诸君可将罪责全推我一人头上,假意臣服李琅月,再暗中向齐王殿下投诚。”
“若她问心无愧,自然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也还请诸君竭力辅佐长公主和小陛下,再莫轻信坊间传言。”
李进甫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以他的项上人头做赌注,赌大昭帝国的未来。
李进甫选定入宫的这一天,沈不寒和崔佑虔都在京郊大营练兵,宫中只有李琅月和李顺懿。
小皇帝哭闹不止,李琅月和李顺懿轮流哄着,刚把人哄睡,李进甫等人便来了。
“先帝是如何驾崩的,还请长公主殿下给臣等一个解释!”
“先帝曾遇刺受旧伤,先皇后未育陛下之时,先帝为防诸君再议扩充后宫、广延子嗣,故隐匿不发。先皇后薨逝后,陛下伤心过度,引起旧伤复发,这才不幸殡天。”
“是什么样的旧伤,是哪里的刺客?还请长公主殿下务必言明!”
李宣的旧伤和刺客牵扯到崔氏,不能为百官所知。李琅月只能道:“先帝遇刺时,本宫尚在西戎,对此事不甚明了。先帝连福安公主都瞒着,更未曾与本宫提及其中细节。”
“是的,本宫作证,本宫也是后来才知道父皇的遇刺受伤,但父皇也不肯告诉本宫其中实情。”
这样的说辞……真的很难说服李进甫。
李进甫跪在丹墀前:“先帝崩逝,新君年幼,坊间流言四起,若长公主不明实情,也请下令彻查,否则难以服众!难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查什么?怎么查?这根本就不能查!
“先帝驾崩前嘱托过本宫,此事不可喧哗,以防刺客见行刺容易,有机可乘,伺机对新君下手。还请诸位宰相见谅。”
李进甫依旧像块冥顽不化的硬石头:“还请长公主殿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李琅月也猜到李进甫和他身后诸人对李宣之死心存疑虑。别说是他们,就是李琅月本人也觉得有些蹊跷。
师娘也是因师父之死抑郁而终的,但当时她和沈不寒都已成年,无需师娘相护,师娘甚至一直觉得是自己拖了他们的后腿,这才了无生念撒手人寰。
可李宣不一样,李顺祯还这么小,李顺懿还怀着孩子,李穆对帝位一直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李宣怎么舍得自绝生路呢?
然而连全天下医术最高明的辛院正都李宣当时的病症束手无策,李琅月也只能将李宣的崩逝归于一个“情”字。
人与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对于李琅月而言,斯人已逝,不管是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人,都应该更加努力地活着。
但可能对师娘或者李宣来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生同衾,死同穴,方为情之至。
但很显然,李进甫这些政治场上久经历练的老手,也不相信李宣为情而死之托词。
李琅月正欲安抚李进甫等人的情绪,门外却突然闯入一人。
“我知道陛下为何会有旧伤,知道刺客是谁!”
这个声音苍老却声如洪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
“刺客是崔氏的死士!是为了替淑妃娘娘报仇!”
“辛院正!”
李琅月和李顺懿都不敢置信地望向突然闯入殿中的辛院正,随后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崔氏死士刺君为淑妃报仇一事,辛院正是怎么知道的?
第117章 百草枯
在李琅月和李顺懿都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辛院正已经继续扬声道:
“李宣之死与长公主殿下无关!是我为替淑妃报仇,毒杀的李宣!”
“什么!”
“什么!”
“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李顺懿托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院正,你……你在说什么?”
李顺懿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声音在不停地发抖。辛院正说,是他……杀了父皇?
“辛院正,你在胡说一些什么!”李琅月赶紧扶住了李顺懿,她的脑子也被辛院正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搅成了一坨糨糊。
“长公主殿下,请让辛院正说下去!”李进甫瞬间瞳孔紧缩,厉声喝道。
“去年,公主前往西戎之时,崔氏死士用毒伤李宣,是我的授意。那毒是我亲手研制的,不会立刻让李宣毙命,但会侵入肺腑,难以根治。”
“我在皇后的汤药中,加了对皇后无害,但会加重李宣所中之毒,李宣为皇后亲尝汤药,故而会在皇后薨逝后不久便药石罔效地死去。”
辛院正说这番话时眼神冷酷,完全不是李琅月和李顺懿印象中救人无数、和蔼可亲的辛院正。
李琅月从未想过,一向妙手回春的辛院正会用他那双治病救人的手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李宣。
“为什么!辛院正你告诉我为什么!”
饶是李琅月平时再如何冷静理智,此刻也已经无法思考。
“因为李宣杀了淑妃娘娘!杀人偿命!这是报应!他必须付出代价!”辛院正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顺宁帝杀了元德帝的崔淑妃,一向与李琅月交好的辛院正杀了顺宁帝,而顺宁帝的女儿福安公主又嫁给了崔淑妃的侄子崔佑虔……
那些游刃有余的三朝老臣,此时也混沌成了一团乱麻。
“臣李进甫恳请长公主殿下三司会审!”
辛院正说这番话时,宰相全部在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要么三司会审,要么把在场的宰相都杀了……
李琅月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准……三司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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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会审的结果清楚明了,辛院正既已决定在众宰相跟前道出实情,就不打算藏着掖着,对如何毒杀李宣的过程供认不讳。
“辛连岐,本官问你,你早已谋划毒杀先帝,为何现在突然自首,是何目的?”刑部尚书李宗源发问。
“是何目的……”辛连岐苦笑数声,“因为时至今日,再也没有人会动崔氏。”
李宣已经驾崩,李顺懿与崔佑虔已经成亲,李琅月和朝廷都已经决定厚待李勋一脉共同对抗李穆。
崔淑妃一脉,再也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弑君之君,皆系我一人所为,与吴王、长公主、崔侯都没有关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帝为什么要杀崔淑妃?”虽然李宗源大概能猜到几分其中缘由,但他还是需要确认一下。
“因为李宣认为他生母之死与崔淑妃有关。李宣没有一点证据,仅凭揣测就用吴王一脉的性命逼杀淑妃!淑妃娘娘是清河崔氏的贵女,凭什么他说杀就杀!”
的确,就算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没有伪造出确凿的证据和罪名,也是不能随随便便杀掉一个先帝的淑妃,尤其崔淑妃还是清河崔氏的嫡女。
“那先太后薨逝到底与崔淑妃有没有关系?”
“没有!”辛连岐十分笃定,“当年事发之时,淑妃娘娘说过,她虽然瞧不上先太后,但当时李宣几乎没有即位的可能,她犯不上为了先帝一个小小的宫人给自己惹麻烦!给郭贵妃留下把柄,这些事情,当年你们不是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吗?”
在陈年卷宗中,郭贵妃控告李宣生母为崔淑妃所杀,崔淑妃坚决否认,查来查去没有什么证据,加上李宣生母不过就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妾,元德帝李淳压根就不在乎,也根本不想查到崔淑妃头上,让郭贵妃有打压崔淑妃的机会,于是草草地就让宫中结了案,只说李宣生母是意外病故的。
皇帝都发话了,底下三司更没人愿意细查了,就是一个卑贱的宫妃病逝,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根本就不重要。
谁能想到这个宫妃的儿子,后来竟然做了皇帝。
“你为什么要帮淑妃?你又是如何断定崔淑妃之死与先帝有关?”
“淑妃娘娘之死,先帝给出的理由是为元德帝殉情。”辛连岐冷嘲道,“淑妃娘娘会因任何理由身故,但独独不可能是为了给元德帝殉情!李宣的借口何其拙劣!”
“为什么?”李宗源浓眉倒竖。
崔淑妃之盛宠人所共见,尤其是纪美人死后,崔淑妃一人宠冠六宫,也因此常与先帝嫡妻郭贵妃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
“为什么?元德帝对淑妃娘娘的宠爱,全都是做给郭贵妃看的。元德帝根本不爱淑妃娘娘,又凭什么要求淑妃娘娘对他一往情深!”
说到这里的时候,辛连岐目眦欲裂。
问到这里,李宗源便止住了。因为再问下去,可能就不是他一个区区臣子能听的了。
虽然有些话不是他能听的,但是这个案子也不能只交给李琅月来审。毕竟李琅月与辛院正关系匪浅,辛院正说不定是为了掩护李琅月。
李琅月看出了李宗源的疑虑,疲惫地道:“尚书大人要是不放心,等崔侯来审吧。”
崔佑虔和沈不寒火急火燎地从京郊大营,崔佑虔在听闻辛院正谋划弑君的时候也是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想明白许多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辛院正,不是在别处,就是在姑母的宫中。
旁人见到辛院正,都称呼他为“辛医师”,辛院正成了院正之后,便尊称为“辛院正”。崔佑虔几乎都快不记得辛院正的本名了。
在李宗源审判辛院正称他为“辛连岐”时,崔佑虔才记得自己偶然间听到过姑母唤辛院正为“阿岐”。
辛院正是圣都最好的医师,王公大臣但凡有疾病,都会请辛院正来看诊。独独他的父亲对辛院正避之不及。有一次父亲头风犯了,他说去请辛院正,被他父亲大骂了一顿。
他也偷偷听到过父亲嘱咐姑母离辛院正远一点,中间一段崔佑虔没听清,被宫人带走了,回来的时候只知道父亲又和姑母吵架了,这一架吵得不小,父亲怒气冲冲地从宫中离开。
崔佑虔如今也是成亲的人了,回想起少时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才恍然惊觉其中未曾参悟的玄机——
辛院正终身未娶,他的姑母也从里没有爱过元德帝。
身为清河崔氏中人,没人比崔佑虔更明白姑母入宫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李宣登基,李顺懿阴差阳错地成了公主,他几乎不可能娶李顺懿。
清河崔氏嫡系子孙,从生下来就是为了联姻以巩固清河崔氏的权势的。和皇室联姻,和各州节度使联姻,不断地联姻联姻,才成就如今的天下第一大世族。
姑母入宫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但是他能肯定,姑母入宫,也不过就是清河崔氏的联姻手段罢了。
崔佑虔怔愣地步入刑室,辛院正坦然的坐在他的对面。
“你跟我姑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爱她。”
很简单的三个字,契合了崔佑虔的猜想,也道明了一切。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可这样的故事几乎在皇室和崔氏的每一代都在上演着。
弱冠之年的辛连岐面对二八年华的崔韶秀,苦苦哀求:“不要进宫,陛下真正宠爱的是纪美人,可嫡妻郭贵妃又是凤阳王之孙,你会过得很痛苦的!”
二八年华的崔韶秀转过身背对着弱冠之年的辛连岐,缓缓开口:“阿岐,清河崔氏嫡女,不可能嫁给一个太医署的医师。”
那句话充满了悲伤与绝望。
二十多年来,辛连岐亲眼看着吃人的深宫,如何吞掉一个原本美丽善良的女子。
她开始善妒,开始怨怼,开始发疯……但宫里宫外来来去去的那些女人对她来说都不是情敌,只是政敌。
皇帝的宠爱,就是二皇子李郓夺位的筹码。她其实根本不在乎李淳爱不爱她,她只在乎李郓能不能成为未来的天子。
她对李宣和李宣生母的仇视,只是为自己的姐姐鸣不平。
她辛苦筹谋半生,最终却还是棋差一步。李郓不幸早逝,只能由长子李勋继承爵位,她最看不上的李宣被沈不寒扶上了皇位。
李宣逼死韶秀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用殉情而死这么拙劣的借口!
为了复仇,辛连岐等了很久很久。就连李宣之死的时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李宣不能直接死在李琅月去西戎期间,因为李琅月会事败。在李宣解决储君问题前,他也不能死,一旦齐王或者其他人上位,李琅月沈不寒作为拥立李宣的前朝旧臣,很大可能难逃一死。
辛连岐不知道白慎行的计划,但他这个徒弟无意间帮了他。
辛连岐不恨赵蕙宁,也不恨李顺懿,更不恨还在襁褓中的李顺祯,这些恩怨都和他们无关。他只想要李宣死!
“韶秀是对李宣生母多所苛待,可人不是她杀的!她罪不至死!凭什么李宣说杀就杀,凭什么!”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怎能因为他是皇帝便逃过一劫!他要真相大白于天下,要世人都知道李宣做过什么!
“本……本宫要杀了你!”
情绪激动濒临失控的李顺懿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拔出审讯室的刀就要冲进牢笼中——
作者有话说:这里也解释一下为什么辛院正在本章之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辛院正的真实姓名,或者不在乎他的本名是什么,在他们眼中辛院正只是一个职业符号,而诸如李琅月沈不寒这些晚辈,出于尊敬,也不会直呼辛院正的名字,辛连岐这个本名就渐渐被很多人忘了。所以崔韶秀对于辛连岐而言,才尤为珍贵。
可能很多读者宝宝觉得李宣因情而死,死得有些草率。那这一章就是解释李宣为什么死得这么快。李宣死亡的时间,都是辛连岐综合了种种考虑精心设计的。确保了清河崔氏和吴王李勋的安全,确保了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安全和在朝中的地位,才选定最佳时间,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杀掉李宣。
辛连岐可以选择不说,只要他不说这辈子都没人知道,但辛连岐求的就是一个光明正大。他不只是一个治病的NPC,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第118章 孤城闭
“顺懿,顺懿你冷静!”李琅月见状赶紧抱住李顺懿。
“我……我冷静不了!我没办法冷静!”
那是他的父皇!是他的至亲!短短数月,李顺懿接连失去了深爱她的母后和父皇,痛苦刺骨锥心。
“本宫要诛她九族!”
在李琅月的眼里,李顺懿一直是个乖巧软糯的小公主,这是李琅月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如此血腥的话。
“可是顺懿……如果不是辛院正,你和先皇后十多年前就死了!”
李顺懿的动作瞬间僵住了,泪水还挂在他的脸上,手上的刀无力下垂。
十多年前,辛院正在母后分娩之际,救了她和她的母后,可十多年后,他又杀了她的父皇。
是恩,也是仇。
并且这个人杀她父皇的理由,是为了替她夫君的姑母报仇。
“啊——”李顺懿放声痛哭,她揪紧了自己的领口,身体一点点往下坠。
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嫁给崔佑虔,这样辛连岐就不会因为崔佑虔成为驸马,崔氏平安无虞而无所顾忌,是不是就不敢杀了她的父皇……
辛连岐隔着牢狱的门,望着崩溃痛哭的李顺懿也觉得荒谬。
他救了李宣的妻女,换来的是李宣杀了他此生最爱的人。
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捉弄人?
李琅月抱着李顺懿,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抬手打晕了李顺懿,将人交给了崔佑虔。
“福安还怀着身孕,这对她刺激太大了。你将人带回去好生看顾,这边交给本宫。”
“好。”崔佑虔声音嘶哑着对长公主致谢,“多谢皇姐。”
李琅月强撑着最后的精神对李进甫道:“剩下的事,左相看着解决吧……本宫……实在不便插手。”
辛院正是她最信任的人,是他治好了她的眼睛。李琅月就算怀疑整个太医署都居心叵测,也绝对不会怀疑到辛院正头上。
她最敬爱的一位长辈,杀死了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她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师父出事那年,和师父相善的许多官员都或外放或远贬,但辛院正安然无恙,她只当辛院正因为精湛的医术深得李淳恩宠,才能不被波及。
现在看来,辛院正能够独善其身的背后,应该有崔淑妃的帮助。
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李琅月很累很累,是前所未有的心累。
自李宣重病不起后,李琅月不放心任何一个太监宫女,生怕又混进了白慎行锦珠之流,每天都和李顺懿交替着看顾李顺祯。
白日里李琅月忙于朝政,孩子是李顺懿带着,但李顺懿毕竟是孕妇,也很需要睡眠,晚上几乎是李琅月陪着李顺祯。
小孩睡觉不老实,总是半夜啼哭。李顺祯一哭,李琅月便立马惊醒,生怕出什么意外。
李琅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完整地睡过觉了。
李琅月脚步虚浮地跨出牢房的门,抬起铅灌一般的双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趔趄地就要向前倒,沈不寒赶紧拦腰打横抱起李琅月。
“德昭,睡一觉吧……你真的要休息一下……”
“我就睡一个时辰,到点了记得……叫醒我……”
******
李琅月就睡在刑部的厢房,沈不寒托梅展义照看好李琅月之后,便回到了审讯室。
李进甫李宗源还有其他三司的官员,都在抓耳挠腮。
这案子,涉及了太多皇家隐秘,有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写进卷宗里面,根本就没法结案。
“诸位大人,眼下这样的局面,你们满意了吗?”沈不寒冷冷地看着聚集在一起的宰相,眼神锋利如刀。
“沈大人……这……这也实在出人意料……我们……我们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李进甫为自己怀疑李琅月心存愧疚,但又因确定李宣非李琅月沈不寒所杀,暂时放下心来。
“我有几句话想问辛院正,不知道李大人方不方便。”
“方便的……方便的……”李宗源赶紧道,“需不需要……我们回避……”
“你们随意。”
李宗源和李进甫对视了一番,毕竟沈不寒此人行事太过乖张,李宗源也怕沈不寒一怒之下把辛连岐给杀了,还是选择在待在一旁听着。
“我只想问一句话,院正对先帝下毒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德昭?”
沈不寒问出这句话时,声音也是抖的。辛院正对他来说,也是至亲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辛院正的悉心照料,重刑加身的他,可能早就化作诏狱里一具腐烂的死尸。
如果没有辛院正找到治疗德昭双眼的曼血珠,德昭可能会被眼疾困扰终身……
沈不寒无比感激辛院正,可此时此刻却又不能不埋怨他。
他在毒杀李宣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李宣一旦驾崩,新帝如此年幼,整个国家的重担会全部会压到李琅月一个人身上,可曾考虑过世人会如何看待李琅月这个看似得利的摄政公主?
沈不寒不是圣人,他知道仇恨入骨的滋味。易地而处,如果他是辛院正,他也会不计代价地为所爱之人报仇。可既然做便做了,为什么还要把真相说出来?又把活着的人置于何地?
辛连岐望向沈不寒,眼神中浮现愧疚之色。
“怀风,我想要一个清清朗朗的真相。”
韶秀不能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李宣不止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还要让世人知道李宣都做过一些什么,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他不怨李勋、不怨崔佑虔,更不怨李琅月,他们都是这个帝国的上层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他不一样,他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医师,当年快饿死的时候,被师父捡回一条命传习医术。
他没有家人,没有亲族,不用害怕旁人因他遭受株连。
他是唯一能够为韶秀鸣冤的人。
“怀风,我对不起小德昭和你,是我给你们惹了麻烦……希望你们能看在过往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
“代我向小德昭说一声……抱歉……”
语罢,辛连岐咬破藏在牙根里的毒药。
他是医者,医者只能治病救人,他却杀了人,违背了行医之道。但他不后悔。
凡事都要有代价,李宣要付出代价,他也要。
没有人比他辛连岐更懂得如何用毒,一招毙命。
他不叫“辛院正”,她也不叫“崔淑妃”,他有名字,叫辛连岐,是崔韶秀的“阿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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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琅月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便听到了辛院正自裁的消息。
李琅月张着嘴,却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喉咙却像是被铁锈糊上了一半,只有一股接着一股的腥味在上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巨大的悲伤和无力袭来的时候,人甚至连哭泣都是没有声音的。
沈不寒能见到的只有李琅月红了的眼眶,和口中破碎的呜咽。
沈不寒的大脑中瞬间迸发出阵阵嗡鸣,他紧紧地将李琅月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惶恐又祈求地摇着李琅月的双手:“德昭,你说句话好不好德昭……我求求你说句话……”
十多年前,李琅月被李婉音弃在西川,醒来后便也是这般模样——极力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辛院正当时的诊断是——因为承受了过大刺激造成的暂时失语。
沈不寒花了很长的时间,重新教李琅月慢慢说话,才终于让李琅月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即使能够重新说话了,李琅月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和任何人交流。
“德昭……德昭……我求你说句话……”
沈不寒握紧李琅月的手,李琅月的喉咙却像有烙铁在灼烧一般,只能听见腐肉烤焦的声响,却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只有尖锐的气流破口而出。
“德昭,德昭,我们别急,慢慢来。”
沈不寒比任何人都着急,但他却强力压下心脏跳动间,几欲喷薄而出的所有惶恐。
沈不寒握着李琅月的手,让她的指尖触在自己的双唇和喉部之上。
“德昭,跟着我说——我,我是李琅月——”
******
十多年前,李琅月从鬼门关外捡回一条命之时,却发现自己不只是看不清周围的世界,甚至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辛院正说,失语是心病,得慢慢治,治不治得好,得看天意。
辛院正还说,她是心里太难过了,才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不愿和任何人交流。
年少的沈不寒不相信天意,李琅月的喉咙和嗓音又没有受伤,原本能讲话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能说话了呢?
就算不能说话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就重新开始学。
苏先生和辛院正出去谈话了,沈不寒就坐在李琅月的榻边,喂她喝完药后,擦净她唇边的汤渍。
“阿月,你一定能重新说话的,跟着我说——我,我是李琅月——”
沈不寒背着苏先生在学宫的书库中查了很久的古籍,古籍上有记载,视盲的人学习说话与普通人不同,要通过触碰和感受说话者的唇形和喉部的震颤来效仿。
沈不寒将李琅月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又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喉间。
李琅月的眼前还蒙着浸染着草药的白纱,视野里是一片雾气环绕的朦胧,她只能看到少年隐约的轮廓。
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颤动,却在提醒着她,面前这个少年时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
“我,我是李琅月,李琅月。”
少年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嗓音清脆温润,像随风潜入夜的春夜细雨,润物无声——
作者有话说:插一段少年李琅月和沈不寒。
这就是为什么李琅月这么爱沈不寒[爆哭]
第119章 归无计
沈不寒的唇是温热又柔软的,他的声带以温和又期盼的频率震颤着,一下一下地牵动着李琅月的心跳。
这让李琅月真实地感觉到,她不是山野孤魂,她还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眼前之人,也不是无常鬼,却将他引过苦海,渡向新生。
一遍两遍许多遍……就算他教了那么多遍,她还是不会说话也没关系。
李琅月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不会嫌弃她愚笨不堪,不会厌恶她一无是处,愿意不厌其烦地对她温柔以待。
“我……我是……李琅月……”
她不是谢离,她是李琅月。
在经过千万次失败后,李琅月终于能够道出这个象征着她新生的名字。
“阿月……阿月你说话了!你终于说话了!”沈不寒喜极而泣。
李琅月的手还停在沈不寒的唇上,她的指尖缓缓向上,在沈不寒的眼角触到了温热的湿意。
原来在她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会有人比她自己更高兴。
他的泪水是高兴的,是激动的,与她过去常见的满含痛苦与愤恨的泪水截然不同。
“我……是……李琅月,你……是……沈不寒……”
谢离已经死了,作为李琅月,她能念出的第一个人名是自己的名字,第二个人名——是沈不寒。
******
“我是李琅月……你是沈不寒……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
李琅月上前紧紧地环住沈不寒的脖子,“怀……怀风……我……我没事……我……我只是……”
“我只是……需要一段接受的时间。”
她不是十多年前的李琅月了。她是大昭的定国昭宁长公主,总摄一国之政,她没有那么脆弱,也不能那么脆弱。
但她此刻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锥心刺骨般的悲痛。
她这一生,在乎她的人和她在乎的人都不多,短短数月,她相继失去了三个亲人,其中李宣还是被辛院正所杀。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责怪谁,应该原谅谁。
她没有资格让李顺懿原谅辛院正,同样也没有资格让辛院正原谅李宣。
谈及原谅,让别人原谅总是容易得,可当仇与恨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在知道做不到宽恕。
谁也不是圣人。
李琅月的泪水砸在沈不寒的颈侧,在听到李琅月断续的声音时,沈不寒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呼吸到了赖以生存的空气。
“德昭,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沈不寒抱住李琅月的腰,紧得要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埋首在李琅月的胸口呜咽痛哭。
沈不寒的眼泪浸透重重锦衣,灼烧着李琅月的心脏。
“怀风……我能处理好这一切的……我可以……”
发生了这么多事,李琅月知道自责已经没有用了,甚至连悲伤都显得多余,她只能尽全力让这个国家继续运转下去。
“可是……我害怕……我只要你好好的……”
沈不寒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自从接受李琅月托孤之命后,沈不寒便陷入了一种终日惶惶的情绪中,常常在半夜中被噩梦惊醒,只有在看到李琅月的时候,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自古以来,受少帝托孤者,鲜少有全身日退的完满结局。
或如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油尽灯枯;或如霍光,功高震主,身死族灭;就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也难逃君王猜忌,恐惧流言。
托孤重臣、帝王之师是最难当的。苏先生曾任废太子李铭的太子太傅便是前车之鉴。
苏先生不过责备了李铭几句,便被李铭怀恨在心。
对于那么小的孩子,还是帝王之尊,管得严了,难免心生怨怼;管得松了,又怕难成明君。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悬崖边游走,稍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尤其现在……辛院正杀了李宣。
小孩哪里能明白成人那样多的恩怨纠葛,若他长大后只知道李宣被辛院正杀了,而李琅月又与辛院正交好……这该怎么办?
沈不寒不能想象这样的结局。
他甚至可耻地想过,要不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去西戎,或者比西戎更远的地方,天涯海角,远远地离开大昭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李琅月做不到。
因为她若离开,李顺祯必死无疑。
“怀风,相信我……没事的……我能都处理好……”
李琅月轻柔地抚着沈不寒的发顶,温声抚慰着劫后余生的沈不寒。
******
刑部厢房的门没有关严实,李进甫透过门缝看到便是这一幕。
谣言四起,都说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婚姻,不过是两个恬不知耻的人因利结合。李琅月需要依靠沈不寒坐稳摄政公主之位,沈不寒也需要凭借李琅月褪去阉人的身份,才能道貌岸然地以清流文官的身份高居庙堂之上。
若是换作数年前的李进甫,也只会当是狼狈为奸。可如今的李进甫,也渐渐觉察出了沈不寒与李琅月之间相濡以沫的情谊。
或许,李琅月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重情。
可上位者的情,本就是一体双刃。
李进甫敲响了房门。
沈不寒还想再说什么,屋外敲门声响起。
李琅月深深地呼吸着,缓缓吐出一口气:“进。”
李进甫从门外进入:“沈大人,本官有些话,想单独与长公主殿下说。”
沈不寒对李进甫没什么好脸色,但看到李琅月微微颔首后,还是依言回避。
“李相有何指教?”李琅月问。
“长公主殿下,对于先帝驾崩一事,众臣心中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见谅。”
“能够理解。”李琅月稳了稳心神,“只是李相现在还有什么顾虑,不妨一并说了,你我之间,也不必终日相互试探。同仇敌忾,方能保大昭长治久安。”
李进甫被李琅月这么一番话,说得也有些赧然。
“长公主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自是不易,然人心惟危,今上太过年幼,朝野人心浮动,纵长公主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却也难逃百官群臣各怀异心。”
“长公主熟悉藩镇事务,比任何人都清楚。百余年来藩镇造反,有些是藩镇节度本就心怀叵测,有些是手下幕僚将校或挑唆怂恿、或以情义相逼使然。纵长公主不愿做叛臣,大权在握,能保手下人不生异心?”
“李相会生异心吗?”
“当然不会。”
“李相不会,又何必妄自揣度他人呢?”李琅月神色严肃地对李进甫道,“小人才会以己之心度君子之父,李相既是君子,又何必用这样的眼光,揣度本宫身边的人呢?”
“这……”李进甫被李琅月怼得一时语塞。
“李相,本宫不是周公、诸葛丞相,不是霍光、长孙无忌,更不是王莽、曹操之流,虽同为女子,人各有志,也无需将本宫与吕后、女帝相比较。”
“李琅月就是李琅月,本宫自有本宫的本心,百官众臣又凭何以前人作为衡量李琅月的标尺?”
李进甫缓缓呼出一口气:“公主一心奉公,百官自然不该再有疑心。虽然如此,那下官也必须把眼下的情形与公主说明。幼主孱弱,齐王自恃元德帝嫡长,必存夺位之心。若想避免兵戈,微臣有一建议。”
“齐地地处黄河下游,在豫鲁交接处使黄河决堤,则齐地不攻自破。”
“不可!”李琅月腾然坐起,怒视李进甫,“李相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黄河决堤,田地不复,百姓流离!其危害与战争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王可以不义,我们不可以不仁,既承社稷之重,怎敢有悖天道人伦!”
李琅月深吸一口气:“与齐王开战,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本宫向李相保证,本宫会尽己所能,劝齐王放弃起兵夺位,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本宫也会竭尽全力将战争的伤害降到最低。”
在李琅月义正辞严地否决了以黄河决堤大挫齐王的提议时,李进甫的心中便已有了衡量。
李琅月给李进甫的最初印象是“毒”,和蛇一般诡谲多诈,不择手段。
即使后来李进甫对李琅月的能力有一些新的认识,但无论是彻查裴松龄替苏贽舆翻案,还是假意和亲将西北搅得天翻地覆,李进甫都认可结果,却不认同过程。
李琅月做事有头脑,有韬略,却绝对称不上光明正大,非君子作为。
黄河决堤之议,是李进甫对李琅月最后的试探。
李进甫很高兴,李琅月决然地拒绝了这条提议。
人的道德有很多种,尤其是他们这些行走官场的人更明白,人性善恶非是非黑白所能盖棺定椁,但总有一条底线在。
李琅月是能守住底线的人。
她既承了李宣托孤之重,又能哀民生之多艰。
她从来都不是一条毒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周身涂满了毒液,不得不用蛇一般的敏锐谨小慎微地观测着这个时间。
她的内心应该如黄河一般,即使有时波涛汹涌,怒浪千丈,却依旧持续哺育着这个国家。
九州内外,不可没有黄河。
“臣愿为陛下、为长公主殿下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九州内外,不可没有黄河。
李进甫对李琅月的态度是一点点改善的,直到现在才算终于改善完成啦~
李相好好跟着德昭干吧!跟着李琅月才会发达!
第120章 雪满衣
顺宁三年,顺宁帝驾崩,全大昭最好的医师辛院正病逝,原因是随长公主出征西戎时,在西戎患了痼疾。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谣言越传越广,但所有宰相对李琅月作为长公主摄政却越来越认同了。
没人知道这个帝国的上层人物之间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李进甫曾经提议要不要对那个妄传谣言的人加以惩处,李琅月只给出了八个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随后便以新帝的名义颁布轻徭薄赋的新政,并向各大藩镇派遣宣慰使。
忠于朝廷,恪守法度,人所共利;心生不臣,身死族灭,无人可怨。
新政与诏谕齐下,天下孚望。李宣想以李琅月弑君篡位清君侧的名义讨伐李琅月时,却发现各道藩镇无一人搭理他。
“李琅月给诸君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们大王为元德帝嫡长,继位名正言顺!为什么诸君宁愿效忠于李琅月这样一个异姓女,也不愿跟随我们大王?是我们大王给的好处不够吗?”
靳桧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却发现那些对李琅月多有不满的藩镇无一人理会他。
“噗——”宣武节度使朝靳桧吐了一口果核,随后望着靳桧哂笑道,“李穆连亲妹妹和亲儿子都舍得拿出去做钓饵,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李穆事成之后,别答应的好处没有,倒是来个卸磨杀驴;要是失败,把我们拖出去顶罪,那我们多冤哪?”
“那是……那是……”靳桧还想辩驳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辩解都是那样的苍白。
李穆的的确确是舍弃了李婉音和李荣,这一点,无可辩驳。
“老夫不杀你,滚回去告诉李穆,老老实实做他的齐王吧。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看在和他血脉同源的份上,不和他计较。若是再有异心,西戎完颜氏如何?北狄耶律氏如何?那都是下场。”
靳桧灰溜溜地回到平卢,李穆知道那些藩镇节度使拒不合作之后勃然大怒。
“一群老匹夫,等本王登基后,挨个杀了他们!”
“传令下去,按原定计划行事!向天下发布讨贼檄文,诛杀李琅月沈不寒,清君侧!”
“不,大王,咱们的策略要改了。”
“什么,为什么?”
靳桧道:“如果朝野上下都不认李琅月摄政,咱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行事会容易得多。”
“可您看现在,上至吴王李勋,李进甫、李宗源这些三朝元老,崔佑虔、郑秉武这些百年世家子弟,下至宣武、淮南、朔方这些地方藩镇,无不对李琅月马首是瞻。再加上李琅月颁布的新政颇得民心,咱们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行事,已经完全不占优势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你们给本王出的主意吗!”李穆暴跳如雷。
“大王,下官还有一条计策,此计一出,李琅月必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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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李顺祯即位后,李琅月代少帝改元怀安,怀安元年,齐王李穆于齐地发动叛乱,打出的旗号是“诛逆贼”。
逆贼不单指李琅月,还包括少帝李顺祯。
李穆请了写了《讨藩镇余孽檄文》,檄文直指李琅月和李顺祯均非大昭皇室血脉,都是藩镇余孽。
李琅月是谢延之女,而顺宁帝李宣也非元德帝亲子。李宣生母是怀着山南藩镇孽种进宫为婢的,又通过用药延长了孕期,这才免于惹人怀疑。
李穆还声称找到了当年为李宣生母接生的宫婢,该宫婢称正是因为李宣的生母服用了延长孕期的药物,才导致李宣先天不足,幼年痴愚,是后期不断调理才显得像个正常人。
檄文言辞激烈,痛骂李琅月和李宣窃据高位,是西川余孽和山南余孽谋划数十年的阴谋。二人沆瀣一气,把握大昭朝堂,让大昭朝堂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改朝换代。
李穆的讨伐檄文振振有词,大多数细节也能对得上。
李琅月是谢延之女,并为李宣所格外礼重,这也是朝野上下都共知的事实。
至于李宣……
从山南覆灭、山南节度使家眷被俘入宫,再到李宣出世,其中间隔的时间并不算长。
李宣少年时期,在稷下学宫的成绩几乎门门垫底,学宫中许多世家子弟都嘲笑他是个傻子。
李琅月抱着少帝在御座上,看完了李穆向天下发布的讨伐檄文,冷笑一声,向丢垃圾一样将这篇檄文丢到了地上。
“李穆这是黔驴技穷了,实在没什么招数了才敢攀诬先帝血脉。”
“诸君可以不信本宫,但总能相信元德帝吧。”
元德帝李淳,那样自私凉薄又自负寡情的一个人,亲生子女对他而言尚且不甚在乎,如果李宣真是藩镇孽种,他的生母绝没有机会把他生下来。
“齐王李穆,屡屡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先帝顾念兄弟之谊,再三宽恕。本宫亦念其身负凤阳王血脉,凤阳王于大昭有再造之功,故隐忍避让。然李穆执迷不悟,行谋逆之事,既不配亲王之尊,亦耻为凤阳王后裔。今废黜齐王封号,命崔佑虔为平东大将军,沈不寒为定海大将军,率天下兵马讨伐逆贼!”
“谨遵长公主之命!”
长公主殿下不愿同室操戈再起战火,不停地派人前往平卢宣慰,这些百官群臣都看在眼里。
先礼后兵,李琅月也算是给足了李穆体面。
没有人愿意打战,一旦开战,便是赤地千里。若是李琅月执政当真有不妥之处,如汉末之董卓,李穆讨伐国贼,朝野自当膺附。
可李琅月执政以来,克己复礼,恭顺谨严,宽仁相济,深得人心,不但没有半分逾矩与僭越,所行政策皆是利国利民,对李穆也算是仁至义尽,李穆屡造流言,再起兵戈,便是李穆的不是了。
纵使对部分人来说,是非黑白并没有那么重要,可偏偏也是这部分人最能审时度势。
李琅月那是什么人?大破西川,颠覆了整个西戎,让大半个北狄都受到了重创,每一笔战绩都有记可查。
李穆,是玩不过李琅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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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元年的早春,圣都一直在下雪,崔佑虔和沈不寒出征之时,又下了一场雪。
“一切按计划执行便可,不管前线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及时同朝廷说,我会想尽办法替你们解决。”
“皇姐费心了。”崔佑虔向李琅月拱手,“我的妻儿,就烦请皇姐多多照料了。”
就在前两天,李顺懿成功诞下一名女婴,崔佑虔和李顺懿共同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崔念芍,小名阿芍。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都是我份内之事,哪有什么烦请之说。你们二人行军经验丰富,其他自不必我多说,只是切记,一定万事小心,不可贪功冒进。”
“明白。”崔佑虔对李琅月道,“末将这边先行一步,不打扰您和沈大人叙话了。”
崔佑虔很识趣地带着手底将士先向前行进,将话别的空间留给沈不寒和李琅月。
“上一次城门外,是你送我;这一次,是我送你了。”李琅月抬手替沈不寒拂去落在披风上的薄雪,雪又立刻覆上了一层。
沈不寒将李琅月的双手裹在掌心:“还好上一次你回来了,这一次,我也会回来。”
“我不在圣都,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忙,不要太累,要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
李琅月听到沈不寒这番话,忍俊不禁道:“你怎么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一般不都是妻子送丈夫出征时,妻子叮嘱丈夫要努力加餐饭吗?”
“因为那个更辛苦的人,始终都是你呀……”
李宣驾崩以后,睡眠对李琅月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即使没有琐事缠身,李琅月也时常失眠,时常睡到一半就从梦中惊醒,一定要起身确认李顺祯平安无事,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李琅月鲜少睡着的时候,都是沈不寒抱着唱了很久的歌谣才睡着。
沈不寒抬手去抚李琅月眼下的乌青,眼中尽是心疼:“不要担心我们,对付李穆,我和崔佑虔心中都有数,回去就好好休息,好吗?”
“好。”李琅月抬臂勾住了沈不寒的脖子。
“这里人多……”
沈不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琅月柔软的双唇封住了。
有冰凉的雪,落在他们的唇间,但很快就被温热滚烫的爱意消弭,化作雪中山谷里的泉,氤氲着整个春天。
行军的将士骑着骏马从李琅月和沈不寒身旁经过,马蹄踏碎积雪,溅起细碎的雪雾。
过了很久,李琅月才松开沈不寒的唇。
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亲密接吻,沈不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耳朵立刻就红透了。
“你我都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害羞呀?”李琅月笑着上手捏了捏沈不寒的耳垂。
“毕竟……大庭广众……”
沈不寒的唇像馥郁柔软的花瓣,李琅月很想再吻上去,但行军在即,她也害怕自己再沉沦下去,心中便舍不得放沈不寒离开了。
“坊间都说你我不过因利结合,今日我在城门外吻你,明日便会传遍大街小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没那个时间力气去阻止百姓说什么,但为他们增添一点谈资,照顾一番说书先生的生意,还算是举手之劳。”
李琅月替沈不寒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我在圣都,等你凯旋归来。”
马蹄渐远,雪上空留马行处。李琅月也没有多停留,很快便有回到巍巍皇城之中。
沈不寒有明处的仗要打,而在宫城之内,也有属于她的暗仗——
作者有话说:小别胜新婚~[狗头叼玫瑰][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