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血填满了鼎 这里埋葬着我们勇敢而不幸……


    轰隆隆——


    残酷的事实如一道惊雷砸在了老孕病三人头上, 他们无比怀念过去那个大佬,虽然不亲切也不软萌,但是好歹能扛事啊!


    黑背捂着肚子, 哭丧着脸问道:“话说回来,你们看到宋哥了没有……”


    傅老头抬起拐杖, 指了指医院大门的方向,“喏。”


    说起来虽然路径不同,他们四个人几乎是同一时刻走出医院的——除了宋自明,他就站在那道门槛里,脸色透着死人般的青白,犹豫着没有出来。


    那五个引路的鬼魂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老人的脊背逐渐挺直, 病人的烂疮快速痊愈, 孕妇的肚皮变得平坦,残废者长出了四肢,死者的面色再度红润。这五个重获新生的鬼都停留在医院里, 朝他们微笑着挥手告别。


    它们的病痛自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出院的几人身上。怪不得这样殷勤地带他们出去, 原来所有的善意都在暗中标出了价码。


    “宋哥, 你不走吗?”黑背喊道。


    宋自明目睹了他们每个人的变化, 自然拼命摇头, 咬牙切齿道:“不,我不出来!我绝对、绝对不出来!”


    他在混乱之中抓住的手,冰冷、潮湿、僵硬, 正属于“死”。


    然而医院并没有给他逗留的时间, 因为那如有实质的黑暗正如沥青般涌向大门,一寸一寸地吞噬光线,一口一口吞噬了宋自明淡薄的影子。他惊恐地回头看了眼, 吓得朝前迈了一步,半只脚踏出了门槛。


    他看到了,那片黑暗的回字形长廊,永远永远不会结束的循环,排队等候救赎的病人,比死亡还恐怖的炼狱……


    “没关系宋哥,坚持到出副本就恢复了!”晓兔喊道,“不是说赏金可以治所有的病吗?!”


    “没事的咳咳,快出来!”傅幽也劝道,“别忘了你向猴爪许过愿,猴爪会保佑你安全离开的!”


    “对,我有猴爪!”一道希望的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阴云,把宋自明的眼睛都照亮了一瞬,“我有猴爪,猴爪会保佑我的!”


    在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秒,他一咬牙飞跑出了医院,灿烂的阳光重新拥抱了他,仿佛新生的洗礼。他像疯了一样手舞足蹈:“我没事,真的没事!猴爪真的有用哈哈哈——!”


    宋自明太激动了,嘴巴张得太大,以至于笑得咳嗽起来,一阵猛咳之下,他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狂喜立刻变成了痛苦。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卡住了他的喉咙,他不由弯下腰去扣自己的嗓子眼。


    又是一阵痛苦的干呕,宋自明猛地呕出一长条淡红色树杈状的、软塌塌的东西。


    这是他的支气管。


    呕吐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紧接着吐出来的,是一团有弹性的海绵状的肺,因为长期抽烟,那团肺呈现出淡褐色——好消息是他不用再担心肺癌的风险,坏消息是这团肺掉在了地上,好像一摊脏了的冰激凌。


    宋自明目眦欲裂,努力地捂住嘴,然而那些稀碎的内脏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呃呃啊……呕——!!!”


    待到他那颗乱跳的淡红心脏也从喉咙里跳出来,宋自明终于在这场内脏呕吐中停止了挣扎。


    从始至终,哪怕是心脏跳出来,也没有带出他的血。他身上的血,都被很完好地留存在了身体里,足有5升之多。


    这种闻所未闻的恐怖死法,叫所有人都吓得面色铁青。黑背珍惜地抱紧了自己的大肚子,心想宝贝幸好有你妈妈爱你!


    唯有傅老头还保持着镇定,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他叹了口气:“‘所有人安全离开医院,并获得足够的鲜血’——真的是一字不差。”


    猴爪的愿望实现了,但是代价是什么?


    三人来不及唏嘘,因为变成了一个血包的宋自明,事实上并没有倒下。他站在那堆内脏的呕吐物间,僵硬地抬起了脸,对他们露出一个红口白牙的笑,牙缝里还嵌着几根没吐干净的红血丝。


    “我病了,别抛下我,”他的话音里带着胸腔空洞的回声,“你们,送我回医院。”


    “大家都病了,我们,回医院,治疗……”他向前迈了一步,身体里的血涌动着,好像晃荡的半瓶水。


    然后这具充满怨气的血尸,猛地朝三人冲来!


    “不要、不要过来啊啊啊!”老孕病三人惊恐地转身就跑——不,准确来说,一个拄着拐杖开始龟速挪动,一个拖着病体艰难往前爬,一个吓得小腹紧缩,羊水流了一腿。


    黑背“嗷”的一声就被疼哭了,转眼间那阵腥风血雨就扑向了他。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听到身后轰然一声,一个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正压在他的后背上!


    “啊啊啊救命,妈妈!妈——!”堂堂七尺男儿,他开始哭喊着叫妈。


    一秒、两秒、三秒……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


    黑背呆滞地睁眼,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青空般明净的眼眸,里面闪烁着关切和同情。


    是大佬……和那纯洁无辜的表情正相反的,是他手里拿着一块染血的板砖。


    宋自明昏死在了他的脚边,彻底失去了行动力。刚才那一下正砸在后脑勺上,大佬下手又黑又狠,砸得他脑浆迸裂,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事实证明,脑袋可以残,但杀伤力不会,永远不会。


    老孕病三人不知为何完全傻掉了,呆滞地盯着自己。谢云逐被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脚尖轻轻拨了拨那颗稀巴烂的脑袋,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看,烂西瓜。”


    “……”黑背呜咽着抹了把眼泪,都是快当妈的人了,那一刻只想抱着大佬的腿喊爸爸。


    “宋哥死了……”晓兔呆呆地缓不过来,不知道是悲痛、伤感、惊恐还是庆幸,她低头捂住了脸,小声啜泣起来。


    从第一天起,宋自明就是他们的领袖和主心骨,他们能走出医院,也离不开猴爪的功劳……可这样厉害的一个老玩家,就这样轻易地折在了支线里,以最惨烈决绝的方式。


    这是倒数第二天,副本还剩一轮,他们不敢想象最后一天时,副本会对他们斩尽杀绝到何种地步。


    “这个么,宋大哥虽然死了,但是死得有贡献有价值,我们永远怀念他为团队的付出。”傅幽最先冷静下来,倚老卖老地做了一番总结陈词,“这下血有了,足足5升呢,咳咳,谁来把宋自明装个车,咱们想办法把他运回去……”


    说完,傅幽睁着昏花的老眼把这群人一瞧,发现这想当然的最后一步其实无比艰难:他自己一把老骨头,不靠拐杖都走不了路;晓兔病得爬都爬不起来;黑背又随时要下崽……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比坚定地看向谢云逐。


    谢云逐也跟着扭头,发现自己背后没有人,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


    他有些不知所措,拉开了衣领子,悄悄问躲在里面的毛球:“怎么办?”


    刚才也是毛球指挥他去袭击宋自明的,他的小毛球真的很聪明,脑袋里都是主意。


    “听他们的,完成任务需要那些血。”毛球说。


    “可是我好累啊……”谢云逐立刻摇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我想休息了。”


    毛球的心都快碎成一瓣一瓣的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只要再坚持一下下就好,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了——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真的吗?”谢云逐弯了弯眼角,小声和他商量,“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家在……”


    他忽然卡了壳,茫然地四顾这一片疮痍的大地,怔怔道:“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想不起来回家的路了……”


    毛球顶着所有人殷切的目光,知道自己此刻该干什么,“没关系,我知道,我带你回家。记得那朵玫瑰吗?就是在你家的花园里摘的。”


    “对的,我家在兰因市,我家的房子前有一片大花园,里面种满了玫瑰花……”谢云逐豁然开朗,勾紧了他的触手晃来晃去,“我们现在就走吧!”


    毛球忍住了一声哽咽,“但是要先完成任务才行,这是在副本里,你还记得吧?要把尸体带回去才可以完成任务。”


    简单的一个要求,他重复了好多遍,脑残了的谢云逐才总算理解了意思。


    他麻利地宋自明抱起来,装到小推车上,然后推着车跟着毛球往前走。嘴里还高兴地哼着歌,毕竟干完这一趟就能回家去了。


    这叫人无法忍受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尽管推着个尸体,他还是走得比老弱病残们快。傅幽努力拄着拐杖,发出烦人的哆哆声;濒临生产的黑背和病得要死的晓兔,彼此依偎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路上,谢云逐难免被一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比如插在砖缝里的风车啦,破了半边脸的玩具熊啦,经常走着走着就偏离路线,想去摸摸看看。好在每次毛球一叫他,他就又乖乖回来了,嘴里还会自我安慰地小声嘀咕:“没关系,家里什么都有,家里的更好……”


    智商受到损耗的谢云逐,武力值仿佛有所提升,在毛球的指挥下以板砖开路,带着小队一路杀回了祭台。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去屠宰场的小队仍未归来。


    白天还斗志勃发出门的人,回来时就像是一支落跑的残兵败将,每个人都被副本教会了一些人生道理。


    远远地大巫居然站在祭台上等候他们归来,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只见她举起右手的法器,隔空将小推车上的宋自明举起,运到了方鼎上空。


    接着另一只手抬起,虚虚做了一个类似于拧毛巾的动作,宋自明竖直的身体便开始麻花一样扭曲,浑身发出了嘎啦嘎啦骨头爆裂的声音。


    他身体里的血被一滴不漏地拧了出来,先是哗哗啦啦,后是淅淅沥沥地落进了鼎中。


    然后大巫的两手一分,就好像掰玉米棒子一样,掰下了宋自明的头,插在了第四根长矛上。


    谢云逐吓得“啊”了一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黑浓的眼睫轻颤着,是有些害怕的样子。他把毛球举起来挡住了眼睛,小小声地问:“任务做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毛球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短短的一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潮湿一片,以前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


    渐渐地,谢云逐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黯然地垂下了眼睫,“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知道回不去的……”


    “好痛、我不行了!”忽然,黑背捂着肚子尖叫起来,“救命、我好像要生了……谁来救救我,我不要生孩子啊啊啊!!!”


    伴随着他的惨叫,羊水哗哗往下流,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戳破了他的裤子,从他的下身探了出来。


    他朝后坐倒,两腿痛得抽搐乱蹬,众人便看清了,在他两腿间不停抽搐的是一根鸟爪子!


    更多的东西还在一扭一扭地往外爬,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鸟爪探了出来!


    “保大,”黑背惨叫道,“一定要保大啊!”


    在一众老弱病残之间,毛球挺身而出,伸三条触须,分别抓住那三根抽搐的鸟爪用力往外拉。在黑背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很快一团黑色的大鸟呱呱坠地,浑身的羽毛被羊水浸得湿透。


    好消息,生得很顺畅。


    坏消息,生了一只乌鸦,还是一只长了三个脚的乌鸦。


    它的脐带未断,双眼未睁,在阳光下微微地抽搐两下,便不动弹了。


    快昏死过去的黑背,被一口莫名的母性吊着,努力直起腰去看自己的孩子——看清这孽畜的瞬间,他一口气没喘匀差点背过气去。


    毛球小心地戳了三足乌鸦两下,“节哀,你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


    “这不是我孩子!”黑背狂拍地面,“它连个鸟人都不是,它就是只乌鸡!!!”


    看他情绪如此激动,大家也就忍住了问他宝宝是从哪个洞生出来的冲动。


    这时,大巫缓缓走来,捧起刚出生就死去的三足乌鸦,走到了方鼎之上。只见她枯瘦嶙峋的双手缓缓合拢,那只乌鸦就在她的掌心里挤压成了黑色的汁水,落入了血中。


    没有人能看懂这个残忍的仪式意味着什么,黑背转眼又失去了自己的鸟孩子,伏在冷汗里不住地愣神。下半身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他喃喃道:“我是不是也快死了?我都有幻觉了……”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大巫的法器探入篝火,挑出了一团飞散的火星,她的长指甲虚虚一弹,那几颗火星就朝四面飞溅出去,精准无误地打入了他们每个人的眉心。


    前所未有的强烈暖意瞬间融入了四肢百骸,竟有生死肉骨的神奇,老弱病残几人组在一个呼吸之间重又焕发生机——晓兔的重病光速痊愈,又变成了精神小妹;傅幽返老还童,一把丢了拐杖;黑背珍重地合上了双腿,并发誓以后坐地铁再也不岔开腿了……


    是大巫救了他们,尽管不知是何原因。救完后她便回到了自己的老位置席地而坐,看起来有些疲惫。众人虽然好奇,但也不敢上前询问。


    谢云逐的脑残也不治而愈,壅塞的大脑涌入了畅快的思维之泉。无形的脑雾消散了,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明了,他也重获了对身体的感知——


    他怔怔地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片湿润的泪水。


    与其说是觉得丢人,倒不如说是感到惊讶,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哭出来,尽管是在理智完全溃散的时候。


    毛球老老实实地对他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也不能带你回家……”


    谢云逐习惯性地握住他的脑袋揉了揉,“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利用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毛球居然能想到坑蒙拐骗自己,倒是比他想象得更加有用,也更加有种。


    至于回家,他自己花了三年也没做到的事,自然不会指望这个傻毛球子能做到,可以说是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失望。可是毛球始终很失落似的,抱着他的手臂说:“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会很快长大的,变得很强很强,然后带你回家……”


    说着说着,他就“啪叽”一声向后仰倒,累得呼呼昏睡了过去。大概是一直吊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如今自己恢复理智了,他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放什么大话呢,谢云逐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肚皮,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将他丢回了自己的帽兜里。


    劫后余生的四人,都恢复了健康,甚至精力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充沛,仿佛回到了进副本的第一天。


    唯一无法消除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恐惧和悲伤,已经超过了人类能负载的极限。所有人都跟被抽了筋似的坐下来,缓了好几口气。


    傅幽一直在摸自己全身的口袋,“话说有人看到我的领带夹了吗?镶着蓝宝石的那个。”


    大家一齐摇头,晓兔说:“八成是丢在医院里了。放宽心,能把命带回来已经不错了。


    “也是。”傅幽叹了口气,“那东西也不贵,就是戴了许多年了。”


    “别难过,来吃点东西吧,”黑背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把一块面包递给他,“唉,我到现在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既是在复盘一天的信息,也是依靠分享来消化情绪。


    “从近往远了说吧。”谢云逐打开一碗自热小火锅,这是晓兔友情提供给他的,“首先是黑背生下来的那个怪物,让我想到了神话里的三足金乌。”


    他一开腔,依然是过去那种慢条斯理的冷淡语气,理性到仿佛泯灭了情感。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有些遗憾,毕竟他们已经知道,这张脸其实也可以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这张嘴其实也会吐露天真烂漫的话语。


    而这一切随着脑残的治愈,恐怕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这个我也知道,”晓兔叹了口气,“三足金乌是住在太阳里的神鸟,它驾着日车从东方升起,它一叫全天下的鸡就都叫起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三足金乌和东君不是一个神话体系里的,二者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联吧?”谢云逐看向傅幽。


    “我也记得是这样。”傅幽点点头。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三足金乌是太阳的象征,而它一出世就死了,被大巫拿去制作成了献祭的养料。”谢云逐道,“这听起来就像一个极为不详的征兆。”


    “反正那个孕妇塞给我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黑背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死了正好,我没有那种孩子。”


    众人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可惜关于三足金乌,他们暂且没有更多了解,于是决定暂且搁置这个问题,等到阿兮回来再问问。


    说到阿兮,他们都不自觉地朝西北方看了看,不知道另外四人什么时候回来,亦或者……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而纵使榨干了宋自明,鼎中的鲜血才收集了一半多,倘若屠宰场小队最终未能完成任务,他们必须再出去一趟找血。


    “我的第二个疑虑是,大巫的反常。”谢云逐举起第二根手指,“除了颁布任务之外,她向来对我们漠不关心,但今天居然好心到治愈我们的伤病。”


    “对,这压根不像她的作风,她巴不得我们死呢,好把我们的头穿在长矛上!”黑背不平地嚷嚷道。


    他说完了,发现其余三人都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他抓了抓脑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而且自从和肠教的大战之后,大巫明显变得虚弱了,篝火也变得比之前更小。”傅幽接上了话,“我感觉她之前不是不想管我们,而是我们每一次消耗神光,使用的其实都是她的力量。也许是太阳神还未被召唤的缘故,很多事她也力不从心。”


    “嗯,那问题来了,在自身力量有限的情况下,她今天为什么反常地出手帮我们?”谢云逐的目光从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大巫为何要挽救她的信徒?或者说,一位王为何要激励她的勇士?”


    答案呼之欲出,晓兔惊恐道:“她是要准备开战了!”


    “那么,她的敌人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黑背头皮发麻道:“别告诉我到时候她要和整个废墟的异教徒宣战,她当她是慈禧太后啊!”


    “我们打几十个肠教徒都够呛的……”晓兔缩了缩脖子,“怎么可能赢啊……”


    谢云逐沉默了一下,才道:“有些仗,不是因为必赢才打的,也许只是不得不打。”


    你不宣战,别人照样会进攻,这片用脚步就能丈量的废墟,是他们这些被神抛弃的教徒们的必争之地。


    “乐观点,只要我们收集完所有东西,就可以召唤太阳神了嘛!”傅幽拍拍手,“没准儿祂老人家从天上吐口气,敌人就死光光一片呢!”


    “嗯,主线任务是收集仪式用品,完成之后我们就能直接传送离开,管他之后洪水滔天。”谢云逐也道,“不用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


    他和傅幽一唱一和,把恐慌的小情侣安抚下来。其实他俩门儿清,在神骸上记载的邪神苏醒事件后,这个副本能不能正常完结还难说。


    “第三,关于医院和猴爪,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谢云逐举起第三根手指。而医院的回忆只是稍稍涌上心头,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一片惨白,在这片光明昌盛的大地上,医院给他们心里永远地烙上了黑暗的恐惧。


    “显然,那五个鬼是和我们的人数对应的。医院从一开始就给出了破关的提示,以及一条明确的生路:只要握住鬼魂的手,就可以走出去,当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谢云逐道,“我将这称之为‘迷宫-脱困’模式,这是一套完整自洽的体系,一个标准的支线流程。”


    “问题出在输血科,里面出现了大量撒旦教的东西,而我们在医院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发现相关痕迹。这个房间太特殊了。”谢云逐沉声问道,“如果你是游戏设计者,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别说几个新人,连傅幽这个老手,都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分析问题,不由跟着开动脑筋。


    黑背玩游戏比较多,试着猜测道:“一般游戏里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这个输血科肯定是宝箱房,能触发特别任务的那种……哦哦哦!”


    他说着说着就自己反应过来了:“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想去输血科找血来着!那个撒旦教仪式,搞不好真的是让我们获取鲜血的!”


    “输血科是宝箱房,可以触发‘挑战-奖励’模式,”谢云逐就像是副本设计人一样,将一切条分缕析抽丝剥茧,“尽管我没来得及完成召唤仪式,但我差不多有90%确信,那就是获取鲜血的方法。”


    如此复盘下来,其实最开始他的很多思路都是正确的,被困在鬼打墙中时,他就提出了要搜索房间。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很快就能发现房间是互相连接的,说不定能发现规律自己找到出口。


    在输血科,他也提出了要完成撒旦仪式,但那时只有傅幽在帮他,其他人都各怀鬼胎,只想逃命。


    在最后,他甚至发现了五个鬼魂各自的象征含义,想通了医院给出的最大提示,然而……


    难解的永远不是谜题,而是人心。


    就算他找到了房间的出路,惊恐的队友们也未必愿意和他冒险;更别提那个一看就很可怕的撒旦仪式了,在那种情况下说服所有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领导力和亲和力的人,别说取得队友信任、号召一起行动了,就是不讨人厌都烧高香了。


    所以很多时候,他宁可自己行动,这样就不至于太受队友影响。说到底最不可控的是人,永远都是人。


    五分钟时间,所有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息,纷纷意识到从一开始大佬就是对的。要是从头到尾听大佬指挥,哪里能搞出那么多破事来。


    带着些许后悔、惭愧和敬佩,他们灰溜溜地看了过去,就见大佬托着腮仍在默默思索,手指无意识地玩着耳朵上的银耳坠。


    尽管一起出生入死那么多天,他看起来依旧格格不入。


    这时候,傅幽微笑着开了口:“我猜你在想猴爪的事。”


    谢云逐“嗯”了一声,“我在想宋自明对猴爪许下的那个愿望,到底扭曲了多少现实。”


    “有一点是很明显的,猴爪至少帮我们找到了输血科。”傅幽道,“要是我们自己一个一个钻房间,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嗯……你说宋自明握住了‘死’,到底是不是猴爪的安排?”谢云逐蹙了蹙眉,他想不通,但是这个问题又极其重要。


    黑背握住“生”的手这件事,完全没有预兆,当时除了他和晓兔,其余三人都在房间里随意走动。


    自己反应快,但傅幽和宋自明也不慢,意识到生路之后,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扑向剩下的三只手。可以说那种你争我抢的混乱情况下,谁握住“死”都有可能,但偏偏就是宋自明……


    这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猴爪的安排?如果是猴爪的安排,那这左右命运的力量未免也太过可怕了。


    而且这会推翻他们之前的一个假定——邪教仪式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谢云逐将疑虑和傅幽说了,而傅幽和他担心的果然是同样的事。两人讨论了一会儿,都认为是猴爪安排的可能性更大,或许猴爪这东西是先用后付制度——前两次的报应在最后一次统一结清。


    “在游戏里获得的一切,都必须付出代价。”谢云逐轻叹一声,“所有的理论中,只有这条从未变过。”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嘛,”傅幽拍拍他的肩膀,“有得必有失。”


    谢云逐仍是有些走神,他莫名地想到了毛球——这个小家伙帮了自己这么多,他收取的代价是什么?他何时会来收取代价呢?


    这时候晓兔和黑背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了,就到一旁去你侬我侬地抱着,说情侣的悄悄话。


    不得不说黑背生完孩子,身上的直男味道都淡了点,温声软语间很有妇女之友的气质。


    谢云逐吃完了自热小火锅,也没和傅幽讨论出什么结果,看了眼时间是四点三刻,阿兮她们仍未回来。


    想来她们只有四个人,其中还带着周兰这个新人,即使屠宰场没有医院危险,但遭遇不幸的概率也很大。刚才他们约定了休息到五点钟,如果再等不到人,就打算朝屠宰场前进,一个是给队友收尸,另一个是看看能不能舔队友的包,采点血回来……


    他叼着勺子正盘算着,忽然听到晓兔惊喜的声音:“他们回来了!”


    下一秒,她的声音陡然变成了惊吓:“为什么只有三个人?!”


    谢云逐坐直了一点,放眼望去,就见热浪滚滚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三个人影,都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往祭台上走。


    靠近了,谢云逐看清那三个人分别是阿兮、鑫磊,还有一个名叫侯飞的老手。


    周兰并没有和他们一同回来。


    他们三个人身上,不知为何溅满了放射性的血迹,脸上大概也曾溅满了血,努力擦拭后,就留下一层异常的红。在这鲜血染就的面皮上,布满了惊恐、麻木、疲惫、哀恸——之前他们从医院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走在最前面的鑫磊,手里提着一个大铁皮桶,桶里装满了腥热的鲜血。


    “周姐死了。”他率先走回了祭台上,带来了这个消息,桶沉重地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那暗红的血微微摇晃,这个高壮的汉子沉痛地捂住了脸,“我们只带回了她的血……”


    谢云逐沉默了一瞬,想起那个一起守夜的晚上,周兰小心翼翼给他煮的面,她用带着乡音的蹩脚普通话,说自己是个好人。


    然后归来的四人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傅幽苦笑道:“宋大哥也牺牲了,我们也只带回来了他的血。”


    “啊,连宋大哥都没了……”


    “天杀的,”黑背难受地抓着自己的发茬,“我们为什么要经受这些?!”


    “先说说我们的情况吧,那个屠宰场里,的确有猪……”阿兮不能承受似的吐出一口浊气,“用两只蹄子站地上,拿着屠刀的猪人……挂在墙上的、案板上被切碎的,是一具具人类的尸体……”


    尽管被杀的都是些异教徒,但阿兮她们还是被吓破了胆。犹豫再三,他们实在是眼馋屠宰场里的人血,便计划偷偷潜进去。


    “猪的嗅觉系统高度发达,甚至是狗的好几倍——这是我们后来才领会到的。”阿兮捂住了脸,“反正我们以为自己很小心很隐蔽,但其实那些狡猾的猪早就发现了,它们甚至为我们设置了陷阱!”


    “是阿兮妹子先察觉了不对,她发现那群猪开始磨好久不用的剁骨刀,果断叫我们撤退。要是晚一步,我们指定全死在里面。”那个叫侯飞的年轻男人,虽说是老手,但其实也就经历了两个副本,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们拼命地跑,鑫磊大哥还拿着刀去和猪人拼命,但是周兰大姐还是跑太慢了,她身上有病,根本跑不动,就被猪人抓住了……”


    三个逃出生天的人就站在屠宰场外,听到里面剁骨刀重重砍下的声音……那一刻三人的心理阴影,并不比经历医院的几人小。


    叫人窒息的气氛在讲述中蔓延开来,只有谢云逐的声音还能维持稳定:“那么这桶血是怎么拿到的?”


    三人的脸色顿时更白了一分,互相看了一眼,阿兮才道:“猪人只要肉,不用的部分全丢到垃圾堆里去了,我们、我们去翻垃圾堆的时候,找到了这桶血……”


    热乎乎的,还冒着泡的血。


    至于她所说的“垃圾堆”,恐怕就是屠宰场的猪人丢弃人类残骸的地方了。那副炼狱般的景象,黑背光想了一秒就忍不住要吐出来。


    三个人显然都已经吐过了,泪也要流干了,都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各自愣神。


    傅幽接过那桶血,想要倒在方鼎里,然而那血黏稠地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他忍着恶心拿木棍搅了搅,然后呆滞地抬起头:“血里有东西……有一些骨头残渣什么的……可能需要过滤一下……”


    没人回他话,没人想做这个工作。


    最后还是鑫磊站起来,“我来吧,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们俩处理残渣的时候,还有力气的几个人就一起拿铲子挖了两个深坑。


    最后傅幽抱来了一团血淋淋的纱布,上面是过滤出来的一些碎骨片、碎肉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一颗蛀了的牙齿,一枚周兰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有点旧了的金戒指。


    谢云逐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仔细将碎肉掀开来查看,他发现了一张被染红的小纸条。那张小纸条上写着他留下的电话号码。


    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曾经被周兰很郑重地收藏着,好像死灰上微微燃起、又很快黯灭的一颗火星。


    谢云逐垂下眼睫,将纸条放了回去,小心地合起布包。他们一起把布包埋在了地下,盖上了厚厚一层土。


    这是他们选定的一块墓地,旁边还埋着黄博涛、徐宁诺和梁越烧剩的骨灰。为了防止尸变,他们把宋自明的残躯也烧成了灰烬,装在小坛子里一并埋葬了。


    阿兮给他们立了块木碑,上面的字迹是她一笔一划刻出来的,入木三分:


    这里埋葬着我们勇敢而不幸的朋友们,愿他们的灵魂得归故里,在永恒的宁静中安息。


    第22章 最后一关 “你们都他妈是一群疯子!”……


    此时距离子时, 大概还有5个小时,从屠宰场回来的三人也得到了大巫的神光,稍微恢复了一些精力。


    傅幽略略讲了在医院中发生的事, 那三人也是一阵唏嘘,鑫磊一拍大腿:“幸亏我没去医院, 我有夜盲症!”


    “都一样,”傅幽苦笑道,“我双眼视力5.2也看不清啊。”


    “我倒宁可去医院,那边感觉有很多可以探索的,”阿兮有些遗憾,“不像屠宰场, 只有打打杀杀。”


    可能只有她从始至终将副本当智力闯关游戏玩, 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乐趣。


    “对了,刚才说到黑背生了只三足乌鸦,我们想问问你的看法。”


    “我同意你们的推断, ”阿兮点点头,“事实上, 在《山海经》中, 很多异兽的出现都代表了某种预兆:比如朱厌现世, 就会发生席卷天下的战争;六足四翼的大蛇肥遗, 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大旱;还有蜚,走到河里就会河水枯竭,经过草丛草就会枯死, 它一出现, 必定发生大瘟疫……”


    她这一长串不带歇的,黑背快要听晕了,“停停停, 怎么越绕越远了?”


    “《山海经》本来就是上古时的巫书,”阿兮射来学霸的鄙夷目光,“而三足金乌作为一种异兽,同样也记载在《山海经》中。”


    “所以结论是:生下来便死亡的三足金乌,是关于太阳的不祥之兆。”谢云逐拍拍手,把话题逮了回来,“召唤太阳神的仪式就在后天了,来吧,猜猜会有什么样的‘不详’等着我们。”


    如果说前四天收集的东西还算与正常祭祀有关,那么昨天的武器和今天的人血,已经叫这场祭祀染上了邪异的征兆。再加上这诡异的乌鸦,越发迫近的太阳,悬挂在长矛上的人头,后天的仪式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如果我们完不成主线,会发生什么?”黑背战战兢兢地问。


    “好问题,”傅幽笑眯眯道,“如果太阳神不来,我们又走不了,或许会渐渐被同化成异教徒吧——其实也挺开心的不是吗?大脑空空荡荡全是邪神塞的屎,每天都活得很有信念感。”


    “我倒觉得会被大巫一矛穿了,”阿兮附和道,“她一看就不会养吃闲饭的。”


    “主线失败意味着永远无法离开副本。”谢云逐补上了绝杀,“下批清理者入场的时候,你可能就会躲在废墟里欢迎他们了。”


    他们三个一套组合技,让妄想逃避任务的黑背抛却了侥幸心理,面容惨淡地闭上了嘴。


    “没关系,至少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大事发生,等于说是占据了先机。”傅幽以一贯的乐观道,“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尽人事,听天命’,要是准备万全还是失败了,那至少走的时候没遗憾了。”


    众人默默不语,再洒脱的人,真到了离开的那天,也不会没有遗憾。


    “所以我们就这样等死吗?”黑背咬牙道,“明知道仪式会有危险发生,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大佬,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谢云逐顶着他殷切的目光,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黑背一怔,他感受到了那双手的修长和单薄,手心的温度在这大热天里也是偏凉的——这是一双与普通人并无区别的手,他也不过是凡人之躯。


    偏偏黑背在那并不算有力的安抚下,真的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看向男人那双暮蓝色的眼瞳,那是星辰闪烁的夜晚,如此宁静。


    “你遇到问题,只会这样发着抖,然后向别人求救吗?如果下一个副本没有能依靠的人,你怎么办?”


    黑背吸了吸鼻子,嘴角扯出个笑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佬,我其实没有一开始那么怕了。别看我只是个新人,但我可是带着兔兔闯到了最后一轮,我、不、我们都会活到最后的!”


    “好好干。”谢云逐拍拍他的肩膀,率先离开了篝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篝火边的众人默默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阿兮才喝了口啤酒:“说实话,虽然这一轮很糟糕,但遇到他真的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


    剩下的几个小时里,众人各自抓紧时间休息,子时一到,他们便自发地走到了大巫跟前,等待最后一项指令。


    只见大巫高举方鼎置于面前,血的波纹在她的眼底轻轻摇晃,她口中发出沙哑的祝祷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启了千年的太平盛世,期间能臣志士为信仰捐躯、百死不悔,我从未有听说有怯战而退缩的。”


    之前谢云逐就隐隐有感觉,现在就更加确定了,大巫说的应该不是白话,而是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只不过被系统转化了过来,所以听起来才会如此古怪。


    “如今邪魔外道横行于世,黎民疾苦,奔走呼告而苍天不应。我不得已,将勇猛将士之血奉予神君,祈求您看见我们无尽的恭敬和虔诚。”


    原来这耗费了他们足足两条生命的血,不过是为了表达对神的崇敬。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照亮了他们脸上的愤愤不平。


    “呜呼!青冥杳渺、白日浩荡,神君何在?”大巫声音哀切,像是嘶吼又像是哭嚎,连大地都开始震颤,“不得已,我将尝试至高无上的血祀,来祈求神君降下恩泽。”


    她说了两次“不得已”,好像还有点无可奈何似的,可她望向众人的时候,那声音里却不带任何怜悯:“今日子时之前,你们须集齐七颗头颅,悬于祭台之上。”


    唰啦——火焰冲天而起,此刻所有人的心中,那高高悬着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长矛汇聚。七根长矛上,已经挂着四颗头颅,分别属于梁越、徐宁诺、黄博涛和宋自明。


    还有三根长矛是空着的,在炽盛的目光下闪着森森的寒光。


    前一天还同心协力,互相关照的清理者们,此刻都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自己的同伴。压抑的沉默之中,只有黑背傻傻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任务简单啊,我们收集三颗异教徒的头不就完事儿……喂,你们、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如果异教徒的头有用的话,”阿兮抿了抿嘴唇,好心地回答了他,“我们杀死几十个肠教徒的那天,大巫就不会只取走梁越和徐宁诺的头了。”


    谢云逐没作声,只是握紧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武器,另一只手悄悄伸进背包里,捏了毛球一把。毛球立刻反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准备好了。”


    在看到七根长矛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有所预料,对这场残杀早有预见,哪怕立刻开启混战,他也有自信站到最后。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自信的,那个名叫侯飞的老手激动道:“前六关我们都齐心协力,再艰难的困境都一起度过了!这一关肯定也有办法,大家不要被副本迷惑、自相残杀!”


    “对啊!”黑背也跟着激动大叫,“大不了再去一趟医院,医院里肯定有停尸间嘛!我们也砍几个异教徒的头试试,万一有用呢!”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寂静。侯飞像找到知音似的,感激地看了黑背一眼,“对了,周兰大姐的头不是被丢在了屠宰场吗?我现在就去把她的头捡回来,这样我们再找两颗头就行了!”


    他说走就走,几乎像是逃命似的,想要离开祭台。


    谢云逐站在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就见侯飞脚步飞快,路过阿兮时,手却悄悄地探进了口袋里,一瞬间他那焦急的表情变作了狰狞,猛地抽出一把匕首就朝阿兮刺去!


    “砰——”


    消音器之下的枪响,仿佛死神低低的嘲笑,掠过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谁都没有看清傅幽是何时出手的,只能看见侯飞戏剧性地朝后倒去,心口鲜血飞溅,手里的匕首也跟着落了地。


    一枪毙命。


    原来宋自明的枪,是被他捡走了。


    而阿兮站在原地,似乎毫不意外,只是对站在身侧的傅幽点了点头——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定下了互惠的盟约。


    杀死了侯飞,傅幽并没有放下枪,目光看向所有人,脸上浮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说起来……还差一颗头,对吧?”


    傅幽悠哉悠哉地移动着冒烟的枪口,从晓兔和黑背的头上划过,在鑫磊头上绕了个圈,最后对准了谢云逐的眉心。


    谢云逐不为所动,甚至有点想笑。


    他身后的背包打开,里面缓缓飘起一本黑色的书,书页无风自动,散发出腥臭的血气。毛球严肃的脸跟着出现在了谢云逐肩膀上,《撒旦圣经》里记载的咒语他已经念诵到了一半。


    “哈哈,兄弟,开玩笑的,别当真……”傅幽脸上划过一滴巨大的冷汗,忙不迭地移开了枪口。召唤撒旦就和使用猴爪一样,想必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傅幽相信谢云逐完全干得出来鱼死网破的事。


    “玩笑?是挺好笑的。”谢云逐也跟着呵呵一笑,却没有立刻叫毛球把书合上。


    傅幽的枪口依然在移动和挑选,只是不敢再指着他。每个人都已经握住了武器,在巨大的压力下屏住呼吸。


    “数量不够啊,还差一颗人头,”傅幽啧啧道,“有没有主动献身的朋友?”


    “傅哥……”黑背早在枪响时就傻眼了,不敢相信这么靠谱又友善的前辈,能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同伴开枪,好像他的枪口对准的不是一条条人命,而是一个个十环的靶心。


    “别怕,兔兔,我来保护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吧!”黑背鼓起勇气,挡在了女朋友身前,晓兔害怕得瑟瑟发抖,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一刻黑背感到自己身姿伟大,仿佛一个骑士,子弹也无法穿透他英勇的铠甲。而举着枪的傅幽似乎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动,用一种敬佩而怜惜的目光看着他。


    黑背心中燃起希望,热血上头地试图感化他:“傅哥,放下枪吧,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咯——”


    这句话没能说完,他的喉咙里便发出了奇异的咯血声。他的目光难以置信地下移,就看到一片鲜血从喉咙里飞溅而出,好像在空气中唰地展开了一把血扇子。


    他的女朋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熟练地用小刀割开了他的喉管。


    说是熟练,因为她甚至没有用眼睛看,凭着从背后环抱的姿势,就深深地割开了他的颈动脉。从他震惊地回头到飙血死去,也就十几秒钟。


    晓兔利落地擦掉了脸上的血,她退了一步,失去支撑的黑背的尸体便倒在了地上,那沉闷的声响好像一麻袋无生命的肉。


    “操!”在场剩下的人里,只有鑫磊发出了震惊的一声吼叫,“你们都他妈是一群疯子!”


    “看我干什么,人头已经齐了。”晓兔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无所谓地狞笑了一下,“你们应该感谢我,主动把血包献出来。”


    那样努力地想要保护她的黑背,在她口中只是一个“血包”。


    自从不刻意夹着之后,她的嗓音是有些嘶哑低沉的,那被抹花了的妆容下,是一张有些上了岁数的脸。而那种阴狠果决的表情,在这群出生入死的老玩家身上,都极难见到。


    “是啊,人头齐了。”傅幽放下枪别进裤腰带里,呵呵笑道,“最后一轮挺快的哈。”


    晓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显然没忘记被他用枪指着的仇恨。只见她在武器堆里找了把厚重的砍刀,拖在地上朝黑背的尸体走去。


    她是要去砍下他的头。


    第23章 蓝眼睛的疯子 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不……


    谢云逐转过身, 倒不是他不敢看,而是毛球被吓坏了。


    当然,毛球并不是怕见血腥, 他并不具备那种人类的感情。让他不解和恐惧的是这种人类爱情的形态,简直快把他这个爱神给吓傻了!


    “为什么啊?”他趴在谢云逐怀里, 不解地问道,“他们不是一对情侣吗?他们应该彼此相爱呀!”


    “晓兔是老玩家,而且是高玩,她经历的副本不会比宋自明少。”谢云逐早就洞悉一切。


    “那她为什么要装成新手?”


    “每个清理者都有不同的生存策略,她的身体条件没有优势,所以她靠伪装和依附存活。”在副本里有一切的人性恶, 谢云逐早已见怪不怪, “在进游戏前,她会先物色好‘对象’,往往是黑背那种身强体壮又没脑子的年轻男人, 然后再尽情地利用他们。”


    而晓兔的确是个不错的演员,她自身应该至少有30岁了, 但扮起年轻甜美的女孩来, 还是活灵活现。谢云逐也是到第三四天左右, 才从她身上一些违和细节, 发现了一些端倪。而像黑背这样的傻大个,只要被她利用到死的份。


    可怜他生重病的母亲,就这么失去了想要救她的儿子。


    “好复杂啊, 人类的感情……”毛球感慨道, “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谢云逐刚想说你从这些事里能学个毛线,忽然听到背后“哐”的一声钝响,那是大刀砍断骨头的声音。


    肮脏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等他再转过身时,长矛上已经挂上了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晓兔浑身是血地拎着那把大砍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嗯嗯,这下只差周兰的头在屠宰场……”傅幽摸了摸下巴。


    “我去拿。”鑫磊环顾了一圈,“我自己去。”


    说着,他拎起了自己所有的家当和装备,甚至包括遮阳的帐篷,像是避瘟神似的,朝西北方走去。


    剩下的四个瘟神,也就是晓兔、阿兮、傅幽和谢云逐,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傅幽笑叹了一声:“罢了,都最后一天了,再讲团结友爱就太虚伪了。大家估计也不想抱团行动,最后一天就各走各的吧,记得子时来祭台会和就行。”


    不用他说,能活到最后一轮的几人自然有各自的打算。晓兔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坐下,把染血的刀搁在自己身边,“我就呆在这里,劝你们别靠我太近,我的刀可不长眼睛。”


    “我还想去神骸看看,”阿兮拿着一叠资料当扇子给自己扇风,“最后一天了,永昼的秘密还是没解开,时间不等人,我先走一步啦。”


    说着,她背上背包,走向了东北角。


    傅幽插着口袋看向谢云逐——也没人逼他,面前也没吊着胡萝卜,这回居然也在收拾东西,似乎准备进废墟一趟,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看什么看?!”毛球怒睁金瞳,使劲瞪他,把书页翻得哗啦哗啦响。


    “误会,误会,别冲动……”傅幽立刻别开眼,溜达着朝废墟里走了。


    /


    谢云逐一个人往废墟里走,寻找他要用到的材料。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天进入游戏的时候,他也是孤身一人进行探索,然而比起那个时候,又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同。


    即使是他,也感到这个副本有些太“超过”了——不是说之前所经历的,而是有强烈预感那即将要到来的——那个太阳。


    为了应对这场极有可能的劫难,他正在做某种准备。一整天他都在烈日下行走着,收集各种材料,并在废墟的各个地方绘制某种符号。毛球坐在他的肩膀上,在他头顶上撑开一把破伞。


    自从他开始把《撒旦圣经》等物收集起来,那些普通的异教徒已经不太敢出来袭击他了。不过临近傍晚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场小意外。


    “喂,前面那个loser,你给我站住!”


    一把粗鲁的嗓音叫住了他,然而谢云逐完全不理会,只是拖着脚步往前走。那人就气冲冲地追了上来,“哈,这世界就快要完蛋了,你还跑个什么劲!”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异教徒,他似乎没有自己的房子,是一个流浪汉。他戴着一顶破旧的牛仔鸭舌帽,一脸脏兮兮的蓬松大胡子,谢云逐很艰难才从中找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和自己一样的、深蓝色的眼睛。


    “白天在路上我遇见了一个异教徒,有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阿兮说过的话在他耳边一闪而过,没想到这么巧自己也遇上了……不,这真的是巧合吗?


    流浪汉自然也看到了他的瞳色,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顿时睁得溜圆:“哈!你和我一样,你从哪来的……没希望了!可怜、可怜、又一个倒霉蛋!”


    果然如阿兮所说,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是个疯子。


    “你才是倒霉蛋!”毛球气不过地骂了回去,流浪汉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纳罕道:“哎哟,毛巾说话了?!”


    “你才是毛巾,不,你是抹布,你全家都是抹布!”


    “好了,”谢云逐拍了拍毛球,顺着流浪汉的思路问道,“为什么说我可怜?”


    他曾问过每一个蓝眼睛的疯子这个问题,没有一次得到过答案。


    果然,流浪汉挠挠胡子,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你的铃呢?”


    “铃?”


    “哈,你连铃都丢了!啊啊,算了,有什么用,都失败了,古神也斗不过让我们来有什么用……”流浪汉伸进自己褴褛的衣衫,却见里面有一个用细密的针脚缝起来的内袋,他很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核桃形的雕花鎏金铜铃,上面系着红绳,下面吊着穗儿。


    “看,我的铃还在,我宝贝着呢!”


    谢云逐还不待发声,那流浪汉就勾着那个铃铛,在他面前极快地晃了晃。


    “叮——”


    铜铃发出一声脆响,谢云逐立刻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


    他开始头晕目眩,完全站立不稳,眼前阵阵发黑,流浪汉那张癫狂的脸很快扭曲并消失,更多杂乱无章、快要把他大脑撑爆的画面在那一瞬间涌现:


    他看到了蓝眼睛,更多更多的蓝眼睛,看起来足足有一百多个。他们都站在那里,脸上都带着深沉的悲哀,他们中的一些在悲伤哭泣,一些在懊悔和咒骂,也有一些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叮——”铃声在继续,似乎永无止境,谢云逐意识到他自己也在这场幻觉中,占据着某个位置。


    他正站在这一百多人的对面,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那些痛苦到流泪的眼睛,都在凝视着自己。


    他们在说:“你是对的,你是唯一的、最后的……正确……”


    “而我们是错误。”


    “错误必须消失!”


    “错误必须立刻销毁!”


    谢云逐的心突地一跳,他一定曾经历过这一幕所以本能地有所预感,紧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叫他撕心裂肺地痛起来——那些人拿出了刀,刺进自己的肚子;用嘴巴含着枪管,扣下了扳机……


    一个呼吸间,那些人集体自杀,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样倒下,鲜血浸透了死不瞑目的蓝眼睛,那么多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千百道铃声共振,谢云逐捂住了耳朵,痛苦地蜷缩城一团。


    不对……等等、这是什么……为什么?……


    “阿逐!阿逐!”毛球的声音穿破重重迷障,像冰锥一般刺入了他沸腾的脑海。


    “呼……呼……”谢云逐的胸膛剧烈起伏,抓住救命稻草般将他抱紧了怀里,“叫、叫我的名字……”


    “谢云逐!”毛球用尽全力地大喊,“快醒醒,求你了!”


    毛茸茸的触感忽然贴得很近,嘴唇和脸颊都痒痒的,还有热乎乎的气流吹来。


    谢云逐猝然睁开了双眼,没有自杀死去的人群,也没有了铃声。他看到了一双烈日般耀眼的金瞳,如果那触感没有错的话,自己这是……又被他亲了一口?


    “太好了,真的有效果啊!”毛球见他醒了,大喜过望,激动得来回蹭他的脸颊。


    谢云逐却没理会他,茫然地坐起来,短时间内几乎没法思考。他听到毛球心有余悸地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那个坏家伙摇了铃后就疯疯癫癫地跑掉了,我看你突然昏倒,都吓死了,没顾得上追他,阿逐你怎么了你感觉还好吗?”


    谢云逐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没事。”


    从眼前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没事,他的头已经不痛了,也没受到任何伤害。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不好说。


    铃声里看到的画面,似乎预示着蓝眼睛的人都属于同一个族群或者组织,每一个成员手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形式各异的铃。他们似乎在争论某个东西的对错,对的能活下去,而错的就该死。


    那一百多人都死了,而自己目前还活着,他们说自己是正确的——然而他们所争论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它重要到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这段记忆到底是流浪汉强加给他的,还是真的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谢云逐更倾向于后者,因为那种撕心裂肺的感情太真实了,他的心到现在还在为此钝痛着。


    可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过,那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他的记忆从来都是连贯的,也没有莫名其妙地少过哪几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如果这段不存在的记忆是真实的,那他目前所拥有的记忆是虚假的?或者说他曾经失去过、或被人篡改过某些记忆?


    他那可爱又可敬的父亲母亲,他优渥又快乐的童年,他野蛮生长的青年时代,读过的书与走过的路……那些都不过是草叶上的露水,在太阳升起后就会湮灭无踪?


    谢云逐的心里掠过一丝茫然的恐惧,他想自己应该马上追上那个流浪汉,抢走他的铃铛,逼问出答案。然而他很快便按下了这个想法。


    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不想连过去都没有。


    他给了自己15分钟的时间,随意地席地而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叼在嘴上。这是系统商城里售卖的唯一一种烟,里面含有大量的薄荷,抽一口凉到能叫脑袋结冰,具备提神醒脑的功效。


    沉默地抽了两口,沉重的思绪被强行阻断,他软弱的方式就是自闭地坐在那儿什么都不想。


    毛球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绕着他打转,说了许多笨拙的安慰的话,但都没什么效果。


    “阿逐,你看,你看!”过了一会儿,毛球又用触手拽拽他,“毛茸海星!”


    谢云逐低头一看,就见本来圆滚滚的毛球努力将身体突出了五个角,还真挺像一颗毛茸茸的白色海星,更别提那双卡通大眼睛还是布灵布灵放闪……


    见他的目光落下来,毛球更加卖力,拱着身体在地上打了个滚,“啪叽”一声脸朝地,“锵锵,毛茸海星翻身!”


    “哈……”谢云逐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被这种拙劣的把戏逗笑了一声,一开始不过是扬起嘴角,到后来变成了前仰后合的大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嘿嘿嘿嘿……”见他笑了,毛球也开心起来了,坐在地上露出沾满黑灰的脸,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人类并不只有在开心的时候才会笑,然而毛球的心智还很弱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单纯地见到谢云逐笑就开心,哪怕那笑意并没有弥漫到眼睛里,深蓝色的眼瞳依旧是一片孤寂的冷清。


    “走了。”烟只抽了一半,谢云逐在地上捻灭了烟头,拾起毛球站了起来。小小的温热的分量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安慰聊胜于无,但总比没有好。


    /


    能站到最后的五人,无一不是清理者中的佼佼者,尽管各自分头行动,但是晚上的时候,每一个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谢云逐的背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东西,连毛球都没被放过,也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小包。


    而傅幽和阿兮,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似的,回来后背包都鼓囊了不少。


    鑫磊如约去了一趟屠宰场的垃圾堆,找到了周兰的头带回来。这颗头的脸颊肉已经被猪人当作珍馐挖走了,骨头上就包着一层微微腐烂的肉,看起来格外血腥狰狞。


    他垫着箱子站高了,将这颗脑袋穿在最后一根长矛上,其他四人都默默地仰头看着。


    七根长矛,七颗队友的头颅,或惊恐、或痛苦、或狰狞,或因为毁坏而已经无法辨认表情。风呜呜地吹拂过他们,仿佛来自地狱的轻声呜咽。


    子时已到,大巫检视了所有的头颅,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终于,仪式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要上夹子,所以更新时间会在晚上23:00~


    第24章 崩坏 谢云逐也打算召唤点什么。


    首先响起的, 是祭祀的乐声。每一样乐器都发出清越的鸣响,奏起古朴的曲调。长矛上的七颗人头开始上下颠动,他们僵死的面部肌肉活泛起来, 都表现出无尽的喜悦和欢欣,齐齐开口唱响那古老的颂歌: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鲜花上焚起烈火,无论是真的或假的花,都燃出浓烈的馨香,芬芳的烟雾在祭台弥漫。而大巫就在这火与火之间, 跳起了古老的巫舞。她身形的每一次曲折, 都超出了人类能理解的极限,好像也化作了一团风中摇曳的火焰。


    方鼎之中的血跟着徐徐上升,一同在空中飞旋狂舞, 组成了一个个玄妙晦涩的符号,时而像是山川大地的象形文字, 时而又像是麟凤龟龙的古老图腾。


    那璀璨的光明越来越炽盛, 叫人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即使躲在墨镜后, 谢云逐也感到自己在直视太阳。万丈光芒破开了浓烈的馨香与烟雾,在他眼前展开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景:


    东君,那至高无上的太阳神, 驾着六龙拉的日车, 自东方的扶桑之地来。他所经之地彩云舒卷、雷声轰鸣,皎皎的明月隐去了光辉,黎明跟随着他降临世间!


    宏大的乐章渐渐低缓, 歌声变得柔婉低徊:“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大巫的舞步也跟着迟滞,那极尽诡异的姿势竟也显得摇曳多姿。一切都在伴随着火与烟徐徐上升,天地重又联结在一起,融成了浑然一体的光明海。


    在那幻境之中,东君仿佛也被人世间的美妙歌舞所吸引,久久徘徊不舍离去。众神似乎都被这盛事吸引,遮天蔽日地列于云间。


    “太阳!”毛球的喊声在谢云逐耳边响起,“太阳落下来了!”


    谢云逐立刻戴上墨镜抬头看,只见那轮白日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此硕大,并直直地向着人间下坠!


    阿兮人都傻了,“啊这,怎么没人告诉我是物理降临啊?”


    “跑,必须跑……”鑫磊呆滞地张大嘴,说要跑,却不知道能跑哪里去。这东西再靠近一点,别说废墟,就是地球都要被它砸个窟窿吧?


    理智告诉他们,这不可能是真正的太阳,否则这种距离下地面的一切都会被焚成焦土。然而那种本能的巨物恐惧根本无法克服,这么个宇宙级的大杀器正高速落下来,而他们手里握着的武器就是把工兵铲。


    谢云逐紧盯着太阳,然而即使有墨镜,他的眼球仍在发烫,刺痛的泪水早就盈满了眼眶,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继续看下去或许会导致失明。


    然而这时,两根柔软冰凉的东西探进了他的墨镜里,捂在了他的眼球上,毛球在他耳边大喊道:“你继续看,阿逐,太阳上有东西!”


    这毛球的透明触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竟然有效地阻挡了那些光与热,谢云逐得以重新睁开眼,把太阳看了个清楚。


    这一清楚不得了,直接把他看懵了三秒,嘴里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操!”


    最开始他看清的是太阳凹凸不平的外表,那甚至不是一个很圆的圆形,而是有大大小小的凸起与凹陷。下一刻,他发现在那层耀眼的白光之下,太阳本身的颜色也很驳杂,就好像……就好像是无数乱七八糟的碎块揉在了一起。


    而随着太阳的高速坠落,他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原来离得最近的那块凸起,是一段弯折扭曲的脊柱,两条细长苍白的手臂就在脊柱下面晃荡——当然,这个“细长”是以谢云逐的观察距离而言,这个胳膊的实际长度,应当超过二十米。


    紧接着,谢云逐看清了,那条脊柱上缠绕着的青黑色“围脖”,其实是一条背生双翼的龙。这条龙像蟒蛇一样紧紧地缠死了脊柱的主人,直接导致了祂的死亡。


    然而不幸的是,这条龙的身子也只剩下半扇,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断了。祂们的身边,还有更多的、无穷无尽的断肢残臂,有的呈现出各种神话形态,有的则能看出人形,放在以前都是被供奉在神庙宫殿里的护佑一方的神明,现在却互相撕扯着裹成了一团肉。


    这个所谓的太阳,居然是个把无数的神明碎尸揉在一起的大肉丸子。当它散发着万丈光芒从天空下落后,天空就渐渐露出了永夜的本色,一片昏黑的天幕上闪烁点点星光。


    好消息,肉球太阳的真身并没有真实的太阳那么大,掉下来估计填不满废墟;坏消息,这所有纠缠在一起的神明尸块,全部都还在颤抖和蠕动——祂们都还活着,以这种丑陋的方式。


    “祂们都醒了!”


    “这个副本已经失控了!快跑!”


    “小心太阳,躲起来,躲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这一刻,谢云逐脑海里闪现的,是神骸上那段疯狂的文字。他终于明白那些被唤醒的邪神都到哪里去了——祂们互相争斗不休,将对方撕咬成无数碎片,互相吞噬纠缠直至融合在一起,变成了这样一个扭曲的怪物。


    可太阳神在哪里?祂也参与了这场混战吗?祂也成为了肉球太阳的一部分吗?谢云逐眯起眼睛,试图在碎尸块间寻找看起来像太阳神的肉块。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没法睁开眼,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慌乱。于是谢云逐好心地给他们形容了一下太阳的情况,成功让所有人的脸色更菜了几分。


    “你是说……这颗太阳不是太阳神,而是一锅邪神乱炖,现在这锅乱炖正在朝我们头上扣下来?”傅幽凄凉地碎碎念道,“谢谢你,下次这种消息就不用告诉我了,我宁可相信自己是被太阳砸死的。”


    “大佬,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等死吗?”阿兮捂着快被亮瞎的狗眼,苦兮兮地在他身边转圈,“我还没有把这一切记下来,我还不能死啊!”


    “大巫!”晓兔狂怒地吼道,“别跳了,操.你爹的全要完蛋了!”


    大巫置若罔闻,继续跳着癫狂的巫舞,只是她越来越虚弱,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一般。而肉球太阳居然也跟随着她不停摇晃,开始剧烈颤抖,喷发着剧烈的光与热,好像内部有岩浆将要爆发!


    那一瞬间,乐曲奏到了激昂的最高潮,琴弦齐齐绷断,所有人都蒙受了某种感召,不顾刺痛齐刷刷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要来了……太阳神要出现了……”他们着了魔一般,心脏飞跳起来,额头上的神光大盛,脑海中涌现一股澎湃的激情——快了!真正的太阳就要破开一切迷瘴,施展祂真正的伟力!


    “哕——!!!”


    下一瞬,巨大的肉球太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不是一道,而是成百上千道,那肉球上所有的缝隙,都开始喷出发金色的熔岩!


    那些金色的液体如万千条瀑布直坠人间,将整个废墟的东南区域都化作了一片金色的岩浆海!


    而那些飞溅的火星就如骤雨般坠落,落在哪里,就滋啦啦地烧出一个大洞,整个人间天灾蔓延,有如启示录中记载的末日图景。


    地上的五人一怔,后知后觉地开始跑,勉强躲到了建筑废墟下,听到楼上的屋顶被砸得砰砰直响,紧接着就是滋啦滋啦融化的声音。


    如此盛大的开场,却不见太阳神破球而出,倒是那喷射的力道渐渐小了,金色的液体稀稀拉拉地落下来。


    五个人躲在屋子里,费解地望着这一幕。阿兮目瞪口呆地问道:“我没看错吧?刚才太阳是在呕吐?”


    那种一耸一耸,连哕带吐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吐啊……


    “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拉稀,黄金大喷射。”傅幽不甘落后,立刻给出了一个更加恶心的比喻。


    当然,这个比喻有其形象之处,因为太阳拉出来的并不完全是金色岩浆,里面还混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固态物。


    “呃,快别说了,我都快要吐了……”晓兔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你们难道是想说太阳神吃多了,所以给我们来了场上吐下泻?”


    她刚才太过紧张,根本没把谢云逐的描述听进去,或者说听进去了也根本无法理解,还以为那肉球太阳就是太阳神本尊。


    “不是,不是太阳神吃多了,而是祂被吃了。”谢云逐看到这里,心里已经全明白了,因此话音里都带着股心如死灰的平静,“那些邪神融合成了一个比太阳神更强大的怪物,将祂吞了下去,你看到的那些金色液体,就是太阳神的血和未被消化的残渣。”


    “不是、为什么……等等!你说太阳神已经被吃了?!”鑫磊也才反应过来,无法接受地大叫道,“那大巫在准备什么?我们这几天的拼命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太阳神已经死了。”谢云逐轻叹一声,“恐怕从一开始,大巫就已经发现不对——无论是作为巫还是王,她都无法再与神君联系了。还记得演奏乐器那天吗?大巫也曾跳过巫舞,然后就和我们一样茫然地望着天。”


    “可是我们不是一直被太阳神祝福着吗!”鑫磊指着自己的额头,“这个神光总不可能是假的!”


    “我们额上得到的神光,消耗的一直都是大巫的力量。”傅幽也跟着想明白了,幽幽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篝火一天比一天暗淡,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嘛。”


    阿兮补充道:“没错,我在进入前其实对‘永夜之墟’这个副本有一些了解,正常来说它的混沌值应该在40%左右,尽管每一轮的任务都不同,但清理者普遍反应不太困难,而且从来没出现过强制减员的关卡。我们这次,前面的几轮还好,到后面的武器、鲜血、人头,恐怕是大巫决定孤注一掷后,主线就跟着升级到了地狱难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巫的仪式的确成功了——成功引起了消化不良,让这个肉球太阳把没消化完的太阳神给吐了出来。”谢云逐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鑫磊捂着头,汗水像雨一样沿着他滚烫的面皮淌下,“太阳神都被吃了,那我们还能怎么办?!”


    太阳神的尸液都被吐出来了,完成任务的系统消息却迟迟未来,说明在系统的判定中,他们没有完成任务——并且也永远完成不了任务了。


    所有惊慌失措的眼睛都看了过来,谢云逐耸耸肩,“别看我,我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迎着那些暗淡下去的眼睛,他又慢吞吞地补完了后半句:“不过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试试看。”


    “还有一个方法?”鑫磊呆滞地看着他,这个副本的主神都被那个肉球太阳吃掉了,现在他说他有方法?他的确很强,但在诸神面前,他算什么东西?他们算什么东西?蝼蚁罢了。


    一个蝼蚁,却妄想改天换命,可能吗?


    “神骸上写过,所有仪式的原理都是相同的,”谢云逐看向了阿兮和傅幽,“只要满足三个条件,就能召唤出世上一切神明。”


    “对,是这样没错,一个是必须知晓神之【形】,一个是献上祭品作为【媒】,最后必须达成双方都认同的召唤之【理】……”阿兮怔怔道,“但是现在召唤谁都没用啊,连太阳神都被吃了,这个副本早就已经崩坏了……”


    谢云逐没有回答,只是用小刀割破手指,很快鲜血便沿着他的指尖一滴滴落下来。血是上等的仪式媒介,他用这些血在地上绘制着什么。


    那是一个简洁古朴的造型,中间是一只洞悉一切的眼睛,周围是一圈放射性的装饰线,代表着祂无穷无尽的力量。


    所有《混沌天途》的玩家都清楚这个图案的含义,因为它本身就是游戏logo的一部分。


    四人同一时刻惊呼出来:“秩序之神!”


    统御整个游戏运行的、执掌世间规则与律法的三位至高神之一,秩序之神!


    “这是秩序之神的【形】。”谢云逐曲起手指扣在掌心,止住了血流。没有人知晓秩序之神的真身,然而有这个能唯一指向祂的符号也是一样的。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在冥冥中与某个至高的存在建立了联系,那只鲜血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操,这是在上报bug吗,说不定真的能行——不,只有这个办法了!”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匆忙地为仪式准备,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区域,围绕符号点上蜡烛和香草,袅袅的烟雾弥散开来。在他们藏身的断墙之后,肉球太阳一边呕吐一边贴着地面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然后是【媒】,献上必要的祭品。”谢云逐两手空空地站着,“我不知道何等规格的祭品才能打动你,但我在这片大地上留下了属于你的印记,如果你愿意收下,就拿走这个濒临毁灭的世界吧。”


    这一刻,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那些属于秩序的符号渐次亮起微光——他用了一个白天用鲜血绘制了这些印记。


    过去三年里,从来只有系统给他们颁布任务,他从未听说有谁能指使系统做什么,然而这已经是他预料到所有灾难后,唯一能想到的破局之道。


    广袤的天空无声地与他对视,闪烁的星星好像一颗颗凝视人间的眼睛,破败的大地在太阳的炙烤下,发出沉默的哀嚎。


    “副本主神死亡,‘永夜之墟’已经失控,主线任务不可完成。”谢云逐望着那高远无尽的天空,轻声道,“恶性bug必须被修复,扭曲的秩序必须得到纠正。”


    “秩序之神,这就是我要召唤你的【理】。”


    第25章 天狼星 大巫的陨落。


    “滴答——滴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鲜血从谢云逐的指缝里滴落下来,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声响。


    会成功吗?之前那些疯子不过是想要唤醒邪神,这个男人却疯狂到想要降下最高的秩序!


    鲜血渗入了那象征着无尽洞察和无穷力量的图腾, 同一时刻,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闪烁了一瞬, 像是在那一刻眨了下眼睛。


    没有任何事发生,可所有人都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游荡的肉球太阳,都在同一时刻停顿,望向了天空。


    回应他们的,是冰冷单调的系统女声, 在前所未有的时刻, 以前所未有的方式:


    【检测到副本崩坏,游戏即将强制关闭,倒数计时一小时, 请清理者做好脱离准备。】


    秩序之神回应了!


    《混沌天途》以其弱引导性臭名昭著,秩序之神向来是只管挖坑不管埋的主。一旦解说完主线任务后, 系统就像是死了一样不会再有任何动静。


    然而这一天, 系统却回应了谢云逐的召唤!


    “啊……”就连谢云逐自己也有点意外, 一只蝼蚁临死前拼命地挣动翅膀, 也会引起热带风暴的奇迹。


    “谢谢,”他仰头望天,真诚地对秩序之神道, “但是我真的得说——操你大爷的。”


    其他清理者也都来不及热泪盈眶, 因为他们都听清了那个见鬼的数字——


    一个小时?!你从外太空赶来呢?!


    这特么是留给boss的猎杀时间吧!


    “一个小时……狗屎系统,要不要这么坑爹啊!”阿兮朝天比了一个中指,“解决不了问题, 就先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是吧!”


    “嘘,小声点!”晓兔皱着眉头拉了她一把,“别把boss引来了。”


    五个人缩着脖子躲在建筑后面,大气也不敢出,还要躲躲藏藏一个小时,当真是无比煎熬。


    “大巫呢……”阿兮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们看到她了没有?”


    “她往那片黄金海去了,可能是想捞一点太阳神的骨灰吧。”傅幽勉强笑了一下,谁都知道那是一个自杀式的行为,走进那片高热的海中只会被瞬间融化,大巫或许是想要为她的神君殉葬。


    “啊……”忽然,一直躲在谢云逐怀里的毛球,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它看过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所有人都抬起头,隔着一扇破损的窗子,看向那几乎坠地的肉球太阳。


    呕出了太阳神之后,肉球身上的炽盛白光减弱了不少,渐渐地用肉眼也可以直视了。那些高不可攀的神明以种种扭曲的姿态嵌合在一起,化作与一切神性相违背的丑陋与狰狞。


    而当他们看清肉球的那一刻,肉球也看了过来——用纠缠在肉堆里的、成千上万只或大或小的眼睛。


    被发现了。


    它在凝视、它在观察——


    它在靠近。


    上一刻,它还悬在远方的天际,下一刻,它从原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谢云逐只感到头顶洒下一片辉光,好像昏暗的舞台上忽然打下一束聚光灯,把他们照得纤毫毕现。而光源正来自……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到硕大的肉球不知何时已经闪现在自己上空,填满了破损屋顶的缝隙。


    球体上肉浪翻涌,四面八方的眼睛都朝下面聚集,成千上万只汇聚在下方,或眨动、或呆滞、或疯狂滚动,与他对视。


    在那恐怖的威压下,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草履虫,而大象已经在头顶高高地举起了脚。关节僵硬到仿佛冻结,喉咙里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毛球大喊着:“快跑、快跑啊!”


    没有人能移动一步,肉球太阳再次闪烁。眼睛还未能捕捉它的身影,身体就已经要被无形的压力压垮,谢云逐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在最后一刻,他甚至只来得及抱紧怀里的毛球,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的耳边炸起了一声金石鸣响。


    “叱嘤——”


    一把造型奇异的武器,从斜地里飞来,一下将肉球太阳刺了个对穿!


    肉球太阳被那无穷的威力洞穿,斜插在了大地上,一阵地动山摇,周遭的废墟都被那一道劲风碾碎成了齑粉!


    谢云逐狼狈地躲避着碎石砖块,藏在一块断墙后,依然大胆地抬头去张望,他果然没有看错,那把射穿肉球的武器,分明是大巫手中的矩尺!


    只是此刻这把矩尺放大了无数倍,长到能丈量天空与陆地,通体上下流转着金色的辉光。


    谢云逐怔怔地回过头,便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自黄金海中走来,脚踩着崎岖的陆地,头顶着苍茫的天空,仿佛伸手便可触碰星辰。


    是大巫。


    她的黑袍上流转着繁复的金色纹路,甚至连皮肤都包裹着淡淡的金芒。那裂开的青铜面具后,露出了一只苍老浑浊的眼睛,竟然是日月同天的重瞳子!


    她口中发出了黄钟大吕般的轰鸣声:“天狼星!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是大巫!卧槽,她刚才是去吸收太阳神的力量!”那一瞬间,太阳神的伪信徒们都情不自禁地眼睛一热。这是他们能依仗的最大战力,她的强大毋庸置疑。


    “天狼星?!”阿兮则是抓住了另一个重点,“这肉球太阳就是天狼星啊?!”


    按照壁画和祭歌的内容,天狼星不应该是东君的猎物,最后被祂射死的存在吗?可如今倒反天罡,它已经长得如此巨大,反过来吞噬了太阳神。


    沐浴了黄金海而得以新生的大巫,缓缓抬起手,那把巨大的矩尺法器再次刺透天狼星的躯体,飞回到了她的手中。


    天狼星顿时发出了千百道惨烈的尖叫,浑身的神尸都拼命蠕动,尤其是受伤的那一列,几乎要挣脱出肉球,然而它们又是如此紧密地缠结在一起,彼此融合又彼此争斗,所以竟然还没有散架。


    它的一部分在愤怒地狂吼,一部分在痛苦地嚎叫,一部分在漠不关心地自相残杀,就这么矛盾地糅合成一团,原地闪烁一瞬,眨眼睛便出现在大巫面前!


    大巫将两把法器交合成十字,护卫在身前,抵挡住了天狼星的猛烈撞击。她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前进一步,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深深地嵌入地层中。


    原来她真的是要发起一场战争,从一开始她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一场为太阳神复仇的、屠神之战。


    这样撼天动地的神战,已经不是人类所可以参与的,人类勉强在地动山摇中维持平衡都很困难。东边的天际战成了一片金红的火海,火海中又有一个千头万臂的妖魔。


    那是天狼星溃散开来,众神尸各自发挥着神通。而大巫只有双手勉力支撑,不时有烧焦的断肢残臂被她撕扯下来,然而那个紧致的肉球依然在膨胀变大,喷泉一样从内部翻出无数尸块!


    “大巫要支持不住了!”不知道谁喊了这凄惨的一嗓子,话音未落大巫的一条手臂就被连根削断,仿佛一座从天而降的山脉,落回了她脚底的黄金海。


    这是一道谁都会做的数学题:如果说真正的太阳神,都对抗不了这个肉球怪物,那么祂被消化后所剩的一点力量残渣,又能让大巫支持多少时间呢?


    在大巫苟延残喘的最后时刻,谢云逐已经顾不上去看,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红绿配色的贺卡,唰唰唰地在上面写着什么。


    毛球扒拉着他的肩膀,看到上面那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是:“亲爱的圣诞老人,我要向你许愿,请让我驾驶一下你的驯鹿车吧!”


    猴爪实现了宋自明的愿望,却带走了他的命。他向圣诞老人许愿,当然也会付出代价,但谢云逐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现在当然是逃命要紧!


    反正只剩一个小时了,脱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写完后,谢云逐茫然了一瞬:要怎么把贺卡交给圣诞老人呢?邮筒吗?还是烧给他老人家?


    好在下一秒,那张贺卡就开始闪光,紧接着就好像童话故事一般,天空出现了一只红袜子,一只驯鹿角顶了出来,红鼻子驯鹿闪亮登场,后面拖着一辆崭新华丽的雪橇车!


    想也不想,他就抱着毛球爬上了只容一人可坐的雪橇车,像拍马一样拍了拍驯鹿屁股,“快快快!”


    驯鹿打了个响鼻,撒腿就跑,脖子上一阵叮铃铃的欢快铃响,伴随着“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的诡异配乐,雪橇车朝着天空腾飞!


    “噢噢噢真的飞起来了!”毛球一张嘴,就吃了一大口风。


    地上的几人根本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大佬以光速逃命,却见阿兮嘴里念叨着“溜了溜了”,不知用手中的拂尘完成了什么仪式,一只仙鹤自五彩的祥云中飞来,将她托在身上,翩翩地飘飞去了。


    意识到可以利用仪式的,自然不止谢云逐一个。


    而就在他们各显神通逃命之时,大巫的另一只手臂被咬断。那断肢坠落的时候,竟然还能动,握紧矩尺在空中画了一道巨大的巫咒。


    那道巫咒,叫直面她的几百具神尸,一并砰砰炸成了烟火,本就不圆润的天狼星,正面更是被削成了一个崎岖的平面。


    坐着远去的雪橇车,谢云逐目睹了这悲壮的一幕。大巫已经力不能支,身躯急遽缩小,那天狼星就狰狞地扑了下来,裂开一张十字形的巨口,一口吞到了她的腰。


    咔嚓——咔嚓——残酷的咀嚼声响彻天地,金色的血沿着肉球淌了下来,淅淅沥沥地落入了黄金海,变成了它蜿蜒的支流。


    身死魂灭,大巫回到了神君的怀抱里,好像雨落进了水中。


    “好强烈的爱意!”毛球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呢喃着,“我感受到了大巫的爱……”


    哇,这就是你的能力吗?好神奇哦!谢云逐已经连挖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力揪住他的毛,防止他轻飘飘地被狂风刮走。


    驯鹿车一路狂奔,已经带他驶到了副本边界,再向前是一片迷雾,向天上跑,依旧是一片迷雾。


    一切都到头了,不用他拉缰绳,驯鹿已经畏惧得不敢向前,扭头转了个方向,沿着迷雾的边缘继续奔跑,好像要找到一个出路似的。


    天狼星的“嘴”仍在蠕动咀嚼,眼睛却已经开始四处乱转,搜寻着太阳神仅剩的几个信徒。一场鏖战之后,它身上的光芒已经非常暗淡了,几乎从太阳变成了月亮,洒下一片凄惨的白光。


    这个世界,也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永夜。幸存的几人,都像老鼠一样躲藏起来。


    此刻距离游戏结束,还有45分钟。


    第26章 天神 西北望,射天狼。


    肉球骤然闪现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废墟上方, 像杨柳一样垂下了无数细长的手臂,开始疯狂挖掘。建筑的砖石乱飞,地面很快被它刨开了一个大坑。


    晓兔躲在早就物色好的三层地下室里, 听着头顶隆隆作响,眼见着瀑布般的白光散落下来, 她就好像暴露在天光下的老鼠,惊恐得瑟瑟发抖,“不——不不不——!!!”


    天狼星的大嘴裂开,一口将她吞没——她太小了,所以这一口还带进了不少土石。肉球就一边嚼一边吐,然后从身体的各个孔洞里喷出泥土砂石。


    还剩43分钟。


    谢云逐恼怒地拍了下驯鹿屁股, “能不能别播你那个BGM了!”


    雪橇车上甚至还装饰着彩灯, 欢快的音乐里还夹杂着铃响,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天上最亮的崽是不是?!


    红鼻子驯鹿委屈地“嗷”了一声,甩掉了脖子上漂亮的金铃铛。毛球钻到小凳底下, “在这里,这里有车载音响!”


    他关掉了按钮, 谢云逐的耳边才终于清净了, 他动手扯掉了所有的彩灯, 总算让自己变得隐蔽了一点。


    这时, 肉球已经闪现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扒拉着建筑不知道在嚼什么,谢云逐虽然没有看清楚, 但猜测鑫磊或是傅幽, 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至于和他一样一飞冲天的阿兮,大概没料到自己召唤出来的是一只战斗冲锋鹤,带着她上天入地激情乱窜, 过山车叠加疯狂大摆锤。那飘忽的走位不仅连她自己都把握不住,甚至连天狼星都看花了眼。


    如果说地上的人都死光了,那剩下的四十多分钟,它要追的可就简单了……天狼星的速度是根本不讲道理的,它能完成凭空的跃迁,距离完全没有限制,每次跃迁的间隔不会超过3秒。


    但是他这辆雪橇车,其实也很快得很不讲科学——要知道圣诞老人可是要在一晚内送完全世界孩子的礼物呢!


    正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生还率,谢云逐忽然看到一团金光从地上飞升而起!


    他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发现那居然是一架辉煌璀璨的金色战车!前面奔跑着四匹骏马,后面的战车上装饰着希腊式的圆盾和黄金羽翼,代表的正是与烈日争辉的阿波罗的荣耀!


    有人在地上完成了召唤仪式,招来了阿波罗的战车。


    而驾驶着这辆战车的,果然是傅幽。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谢云逐用脚趾都能猜到他脸上苦哈哈的笑——骚包惯了,这下变成最耀眼的信号灯了!


    天狼星果然被吸引着朝他追去,傅幽被追得好不狼狈,像是一颗发癫的流星在空中闪转腾挪。不得不说他还是深谙逃跑艺术的,那几匹马也够给力,好几次转了个大急弯,堪堪躲过了肉球的迫害。


    果然,肉球的转向是弱点,它太过庞大,每次跃迁都会被惯性甩出去一段距离;内部又不能统一,时时都在掐架,故而外部的环境越复杂,它的动作就越迟缓。


    谢云逐停在天的一边,一块乌云飘过恰好将他和雪橇车挡了个大半。他正忙里偷闲地观察着局势,忽然就见那道金光朝自己射来——


    该死的傅幽正驾驶着日车朝这边冲刺!


    不要过来啊啊啊——!!!


    谢云逐想也不想,拍着驯鹿屁股就跑,然而傅幽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像块恶心的牛皮糖一样黏在他后面不放。


    而天狼星,就这样带着无穷的威压迫近了,第一次谢云逐和他靠得那么近,甚至看清了头顶上两个长毛的洞穴——那是一具神尸的鼻孔。


    他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都要冻结了,心跳快得超出了负荷,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利用一个转向拼死甩开肉球,那一瞬间有数十根手指就贴着他的脑门扫过!


    而傅幽居然还牢牢地跟在他后面,甚至一扬鞭子与他并驾齐驱。


    狂风送来了他的大呼小叫:“救命救命救命!我跑了这么久,该轮到你了吧!”


    “滚滚滚!”谢云逐大怒,“毛球,掏家伙!”


    “得令!”毛球立刻从他的包里翻出了《撒旦圣经》。


    “伟大的堕天使之王,坠落的拂晓之星,您是罪恶的伊始,不义的开端,唯有在您的反抗中我们能找到救赎之路!”毛球握紧《撒旦圣经》,飞快地念诵道,“赐予我力量吧,我愿将我的一切献给您!”


    一只地狱血手凭空出现,缠住了傅幽的战车,勒住其中一匹马的咽喉,它的尖爪刺入马的皮肉,转瞬间就把它吸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干尸!


    更多的血手,如同空气传播的瘟疫,紧接着涌向另一匹马。剩下三匹马顿时受到惊吓,脚步大乱,咴咴叫着左冲右突,险些将傅幽甩下战车。


    毛球警告道:“离我家阿逐远点!不然下个就吸你!”


    警告归警告,他已经将《撒旦圣经》挥舞起来,转眼又是一只巨大的血手,阴郁黏稠地朝日车袭来!


    “你XX,你还真是翻脸无情啊!”傅幽也是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见势不妙立刻调转缰绳,一溜烟地朝另一个方向飞窜。那延伸的血手差不多是撵着他的屁股追上去,将他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撵出三里地。


    这一耽搁,天狼星果断追逐着他的光辉而去。这一次傅幽阵脚大乱,已经是无处可逃,在天狼星吞天噬地的巨口下,他果断割断了缰绳,放任自己向下坠去,而天狼星这一大口,只吞掉了那四匹被吸成干尸的马。


    从这个高度摔下去,是个人都要死了,但考虑到傅幽小强一样的生命力,谢云逐又有点不太敢确定。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天狼星居然没有朝下追击,反而调转方向,朝自己追来!


    而他的驯鹿气喘吁吁,已经累得口吐白沫,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不少。


    此刻距离副本结束,还有30分钟。


    谢云逐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和血手的些许抵抗,侥幸逃脱了两次。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到时日无多。


    毛球勇敢地站出来,浑身的毛在风中飘舞,“阿逐别怕,我来保护你!不就是个大肉丸子吗?它连毛都没有!”


    英勇的台词没说完,他就被谢云逐粗暴地塞回了衣领子里。


    毛球贴着他高热的胸口,感到了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愿意为了保护阿逐付出生命。


    而谢云逐仿佛能读懂他的心,说话时伴随着胸腔的震动:“你个废物能做什么,乖乖待着别动!”


    毛球呜咽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太弱小了,不像那些了不起的神明一样,有毁天灭地之能。他甚至连保护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


    要是有更多更多的爱就好了,爱会成为他的光环和羽翼,他的王冠和权杖,爱是一切力量的渊源……


    “阿逐、阿逐……”他抱着谢云逐的脖子,“去黄金海,去那个充满爱的地方……”


    谢云逐下意识一低头,便与他金色的眼瞳对视了,毛球更大声道:“相信我!带我去黄金海!”


    谢云逐一咬牙,操纵缰绳调转方向,直直地朝着天狼星冲去!


    黄金海的方向就在那里。


    而天狼星完全没预料到他自杀式冲锋的行为,已经完成了跃迁,闪现到了他身后,与雪橇车恰好完成了一个极限换位。


    这一次,谢云逐不再与他缠斗,竭力冲向前方,那片烧成金色的大海正在前方,那片埋藏着太阳神与大巫的地方!


    而他连毛球能做到什么也根本一无所知!在这垂死挣扎的时刻,他像疯了似的去赌一个幼神的许诺!


    论直线速度,他不可能是天狼星的对手,以至于他抵达黄金海上空时,天狼星也对着他张开了巨口。


    这一次谢云逐看得足够清楚,原来那口中层层叠叠的,不是嶙峋的牙齿,而是更多交缠在一起的神尸,那些胳膊密密麻麻地伸出来,成千上万只眼睛贪婪地等待着即将入口的养料。


    “跳!”毛球拉着他的手,直直地从雪橇车上跳了下去,“别怕,我会拉着你!”


    谢云逐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英勇一跳,然后一切都变作了拉长的速度线,失重急坠的感觉让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底下沸腾的黄金海转瞬间就逼近眼前!


    一种本能正在冲破身体,毛球无师自通地开始想象,这片空间属于他——虽然只有很小的一块,但这是他的领域,一切由他主宰。


    他握紧了谢云逐的手,然后宣布此方空间的重力并不存在。


    停下——


    空间在那一瞬凝滞,他们真的悬停在了半空。


    这是第一次,毛球凭自己的力量做到的,小小奇迹。


    明明是个蒲公英一样的小东西,居然真的能在空中拉住他。不可思议之余,谢云逐感觉脚底心都要烧起来了,“不是,我们还在往下掉啊!”


    “我、我知道……”毛球的脸都憋红了,“我在努力、努力……”


    说着,他俩同时一抬眼,就看到头顶的天狼星,如扑食的老鹰般俯冲而来!


    毛球一咬牙,爆发出了他神生里最大的力量,猛地把谢云逐朝某个方向一甩。谢云逐猝不及防就被甩飞出去,心在胸腔里咕噜乱滚,脑浆也快被离心力搅匀,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感到自己被什么甩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


    “抱紧了!”阿兮的吼声从耳边传来,“这鹤有毛病——根本——停不下来!!!”


    因为太过颠簸,阿兮的一句话都被甩成了三段。


    不用他说,谢云逐已经抱住那扑腾的大白翅根,把自己死死地焊在鸟背上,原来接住他的正是阿兮的战斗冲锋鹤!


    在那剧烈的颠簸中,他努力地扭过头,去寻找毛球的身影——太迟了,为了把自己甩出去,毛球也被迫承受了反作用力,加速向下坠入了黄金海中。


    他只有那么小一只,落入这涌动岩浆般的大海,连朵小水花都溅不起来。


    谢云逐怔了怔,其实也不能说有什么感情,他本还打算在副本后找个机会把毛球处理掉呢——可是,这的确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为他拼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要保护他。那双懵懂的、明亮的、只映着自己的眼睛,那些拥抱着他安然入睡的夜晚,从此不会再有了。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就认真给毛球取个名字了。


    这样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早就说过不该找契神,来到他身边的人,都只会有这种下场。很难得的,谢云逐那颗炼得比铁石还冷硬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更加深层的痛楚,似乎要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就好像回到了被铃声的幻觉所蛊惑的那一天,记忆的死灰里亮起了明灭的火星,把他的心都烫出了鲜血淋漓的洞。


    停下——谢云逐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被那种情绪吞没,他必须将注意力放在战场上。


    天狼星在黄金海上不断闪烁移动,仿佛在寻找,或者说在“思考”。这可能是毛球为他争取的最后一点宝贵时间。


    谢云逐转过头想和阿兮商量对策,忽然一张讨人厌的脸从另一边翅膀上抬起头:“嗨!”


    “嗨你大爷。”谢云逐的脸顿时黑了。


    不要脸的傅幽,居然还苟活于世,谁批准的?


    “没办法,”阿兮趴在中间扒拉着仙鹤的背,努力调和矛盾,“我毕竟欠了他一个人情,而我又是一个不忍心见死不救的好人。”


    “看看,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傅幽恬不知耻地甩了甩头发,浑不知狂风已经把他珍爱的发型吹成了拖把头。


    “家人们我看不了表,现还剩多久?我感觉已经坐了一个世纪的云霄飞车了!”阿兮又问,她的栗色长卷发在空中狂舞,化作凶器随机抽打旁边两个男人的脸。


    “还剩24分钟!”傅幽一张嘴就吃了一口秀发,“大妹子,出去后我给你介绍个Tony,把头发修修吧!”


    “谢了傅哥,你介绍的我放心!”


    见他俩的烦人劲不减平时,谢云逐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嗯,倒不如说是心如死水……他干巴巴地插了一句:“肉球看过来了。”


    又道:“这鹤是不是要飞不动了。”


    这两句,成功地让两人闭上了嘴,瞪大了眼。


    阿兮立刻指挥着仙鹤往地面俯冲,碎碎念道:“阿弥陀佛,渡人先渡己……家人们,是我把你们丢下去,还是你们自己跳?”


    “说好的不忍心见死不救呢?!”傅幽喷了,“就你还他妈好人呢!”


    “放屁,活人才能当好人,死人只能是死人!”阿兮振振有词,表现出清理者的平均素质——在游戏里,不以自己为中心是活不久的,“我已经救过你们一回了,接下来你们自求多福吧!”


    “你先想办法让这只鸟用脚降落!”谢云逐掰着仙鹤翅膀,努力调整重心,充当人形平衡器。终于在一阵狼奔豕突之下,仙鹤成功地以猪拱地的姿势落地。


    就这飞行水平,仙鹤还敢有意见,一阵狂甩把两个超载的男乘客都甩了下去。


    脚落地的那一刻,谢云逐顿时感觉腿就像面条一样软,一下就大字型躺倒了。傅幽没比他好多少,扑到在地变成了一个ORZ的姿势,“我就不该把老头鬼送的拐杖丢了……”


    没有了载具,还剩20分钟,两人凶多吉少,无非就是个先死后死的问题。傅幽勉强撑起胳膊去查看情况,口中喃喃:“我肌肉含量高,肉柴还塞牙,天狼星大人先吃他……”


    “……”谢云逐光顾着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精神和肉.体都濒临极限,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活着,活过这七天,活过这三年,可死亡终究会到来,他已经学会了用足够的平静来等待这一瞬的终结。


    并感到如释重负。


    阿兮趴在鹤背上,居然没有立刻溜之大吉,而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前方:“你们看——”


    谢云逐循声偏过头,便见到那片黄金海上立着一个人影。明明隔得那样遥远,可是祂的形象却又那样清晰——


    那是一位白发金眸的天神,皎月的光辉流转在祂的发间,太阳的金黄点亮了祂的双瞳,那俊美无俦的容貌如山河日月般不朽。祂身着一袭古朴的青衣,雪白的云流缭绕身旁,大巫口中的神君必定是如此神圣庄严,才会叫人甘愿在长夜中守望千年。


    而天神的手中所握的,是一把雕金饰银的华丽长弓,沸腾的黄金海涌到祂脚边就颤抖着止息,亲吻祂的鞋尖俯首称臣。


    天神凝视天空,将弓拉至满月,手中却并没有箭。却见那黄金海一潮潮升起,如金鸟拖着华丽的尾羽绕着他的指尖飞旋,凝成一支金色的长箭。


    此刻,箭尖凝聚着金芒,对准了西北方的天狼星。


    第27章 “可能性” 他勇敢又了不起的小毛球。……


    “是东君!”阿兮和傅幽同时反应过来, 正如祭歌中所唱的一般,当代表灾兵的天狼星降世,东君将挽开弓箭, 西北望,射天狼!


    “不对, 东君已经被消化成一滩了,”傅幽立刻道,“这可能只是祂力量的残余!”


    然而谢云逐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直觉地感到,那个存在并不是东君, 或者说, 不完全是。


    天狼星在这样的瞄准下,竟然浑身战栗,似是恐惧, 又似是爆发的先兆。如同野兽在遇险时会尽力夸大自己的身形,天狼星也在不断扩张, 那些紧密交缠的神尸迅速展开, 就像一个急遽发酵的面团, 很快涨成了原来的三倍大。


    “我的老天鹅啊, 这能赢吗?!”阿兮紧张得快把鹤背薅秃了,理性告诉她不可能——正版的东君已经化作了黄金海,被祂祝福过的大巫也在几分钟之内战败, 现在不过是残力化作的幻影, 祂的身形甚至只有普通人类般渺小……


    “能赢。”谢云逐喃喃自语。一种莫名的热血让他快要沸腾起来,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心潮激荡过,更无从知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非要说的话, 当他望向那银发天神的脸,那双金眸似乎也静静地望过来,隔着无垠的废墟,朝他投来了温柔的一瞥。


    不知为何谢云逐浑身都战栗起来,仿佛在祂的眼睛里,看到了昨夜遗失的星辰。


    那仿佛错觉般的短暂对视后,天神重又望向天狼星,那凶邪之物已经愤怒暴起,而祂骤然松开了拉满的弓弦。


    “铮——”弓弦弹响,天地共此一声震荡。


    金芒划破黑夜,好像一颗从地面升起的太阳,带着一整个不可阻挡的白昼,没入了天狼星之中。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无声无息的一秒,万籁俱寂,谢云逐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万千金芒从巨大肉球中炸开!天狼星内部炸开一团巨大的烟花,万千神尸碎成无数碎块,跟着炸成漫天焰火!


    白发金眸的天神,这才迆迆然放下弓箭,一举飘拂的青衣长袖,那如雨般坠落的尸块便齐齐朝四面八方飞散,没入了副本边界的迷雾中。


    依然在抽搐的、狰狞地想要反杀的、不甘地发出尖啸怒吼的……那些尸块一旦落入了迷雾中,立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被吞进了一个连时间都不能涉足的黑洞里。


    世界陷入了安宁的黑夜,凉爽的夜风吹散了燥热,穹宇之上是温柔闪烁的北斗星。


    天神仰头凝视夜空,遥遥伸出了手臂,好像那北斗的酒杯中盛满了桂花酿造的美酒,祂也要取一杯来,啜饮这胜利的玉液琼浆。


    “我没看错吧?!”这种超越一般副本生物的洞察,简直叫人毛骨悚然,阿兮使劲揉着眼睛,“祂甚至能察觉和利用副本的迷雾机制?!”


    “这不可能!如果说这是属于东君的力量,那从一开始祂就不可能被吃掉!”傅幽惊讶得语无伦次,“这这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因为我教过他——不要进迷雾里,否则即使神也出不来,他一直都有记在心里……”谢云逐轻声自言自语,两个人转头奇异地盯着他,隐约感到大佬似乎在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们也来不及问出个所以然来,因为那些零星坠落的神尸,居然源源不断地在朝他们爬过来!


    爬过来,却并不是为了攻击。相反,这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恭敬地匍匐在地,居然是在发出恳求!


    “帮助我们……结契……求求您……”


    祂们在恳求与人类结契,这样才能逃过必死的结局!


    祂们率先爬到了傅幽脚下,那个长着狮首人身的神明,就这么奄奄一息地张开巨口,轻轻地咬着男人的小腿,满是恳求与讨好的意味。


    “想和我结契吗?哎呀,这事儿太大了,”傅幽义正词严地拒绝道,“我得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不能自己做主啊。”


    神尸们不甘心,又转向了阿兮,阿兮蹲下来,好奇地戳戳这个摸摸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神明们,如今都变成了温驯的绵羊,祂们也在为了活下去竭尽全力。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们。”阿兮遗憾道,“因为我曾发过誓,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我要证明给某个家伙看,人类拥有无限的潜能。”


    神尸们绝望地转向最后一个人类,然而谢云逐并没有给祂们一个眼神。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东方,声音渐渐笃定:“那是我的契神……我要去找他。”


    仿佛被什么魇住了一般,他的眼里已经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跌跌撞撞地翻过废墟,就想要过去……有很重要的、一直追寻的东西就在那里……想不起来是什么,所以一定要亲口问他……


    “你疯了!地上还有那么多天狼星尸块!”阿兮想要伸手来拉他,然而只握住了一团空气,上一秒谢云逐人还在那里,下一刻就被包裹在金光中消失不见。


    被强制转移了地方,谢云逐也不惊慌,反而感觉那金光很暖和很熟悉。


    当他再次睁眼时,便看到天神近在眼前,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他比自己要高,但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的身躯,并且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变得透明。


    谢云逐凝视着他,整个人都怔怔地失去了言语。


    那张脸……怎么说呢,与其用“俊美”来形容,倒不如说具备某种神性,无法用人间的语言文字去描摹,只能用眼睛去铭记,把祂当作太阳挂在记忆宫殿里。


    然后,他对上了那双明净的金色眼瞳,里面没有天神的冰冷疏离,也没有那一箭射穿天狼星的杀伐果决,有的只是一种相熟的小动物般的天真赤诚……


    天杀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就是他家的毛球!


    “阿逐。”他家毛球叫了他的名字,那声音本该是一种优雅淡漠的声线,但被祂使用得富于感情。


    祂说:“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你要好好爱着他,他才可以变得更强大,强大到……改写你们的命运。”


    祂用的是“他”,是“你们”,而不是“我”和“我们”。


    谢云逐愣住了,他的毛球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试图抓住那家伙,但是手穿过了祂越来越透明的躯体,“你是谁?”


    “我是他的一种可能性,爱的无限可能的一种。”天神微微笑道,“东君最后的力量支撑起了我的存在,但我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等等,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谢云逐急切起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会和他一起,从混沌与蒙昧的‘初始’,一直走到希望与光明的‘未来’。”天神遗憾地垂下眼睫,“你一定会再见到其他的可能性,但不会再是我了。”


    伴随着越来越缥缈的话音,祂就这样消散在了空气里,连同手中那把华丽的长弓和地上沸腾的黄金海,都如一场梦般飘逝无踪。


    谢云逐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祂什么都没留下——不是,等等,你就这么走了,那我的毛球呢?!


    来不及去消化那些震撼的信息,他失魂落魄地到处寻找,地面被黄金海腐蚀得坑坑洼洼,终于在一道碎石缝里,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毛团子。


    谢云逐的心狠狠一跳,立刻跑过去,捧起那毛团子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毛球一片死气沉沉的冰冷,不复昔日的弹性和温热。他已经完全瘪了,皮毛又脏又破,内部凹陷进去,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毛茸玩具,破破烂烂地没人要。


    而本该是两只灵动眼睛的地方,现在只剩两个黑色的空洞。


    毛球死了。


    比起眼睁睁看着他掉进黄金海的时候,谢云逐感到更加不能接受,明明那天神刚说完什么从初始到未来,他的毛球居然就这样死了。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废物,逞什么英雄,为了保护自己,真的拼上了命。


    他抚摸着这破破烂烂的皮毛,就想到每天早上,毛球会不厌其烦地用小梳子梳顺自己的毛,把自己梳得柔顺可爱。每次他看到了,就会坏心眼地一把将他揉乱,然后毛球就会瘪着嘴继续努力把自己梳理好。


    “没关系,”谢云逐捏捏那个没有弹性的小脸,“我会把你洗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再给你挖个坑,好好地安葬。这个不会再有鬼怪打扰的世界,应该可以好好地睡一场大觉吧。


    他提起一点力气,打算去找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脚腕上就一直有点痒,低头一看,又什么都没看到。


    走了两步,又感觉踩中了什么软塌塌的东西,皱着眉挪开脚一瞧,谢云逐看出问题来了。


    地上有一团果冻一般的东西,它差不多完全是透明的,只有在努力蠕动的时候,才能通过光穿过的折射,隐约分辨他的轮廓。


    谢云逐蹲下来,用两根手指将那团果冻夹起来,发现他居然是有温度的。靠得近了,才听到那团果冻在超努力地大叫:“阿逐!看看我!我在这里,我是面面啊!”


    他喊得整个身子都在嘟嘟摇晃,但还是比毛毛虫打喷嚏的声音还要小。


    谢云逐看看手里破破烂烂的毛球,又看看那透明果冻,将二者放到一个手心里,那果冻就丝滑地钻进了毛球里。毛球稍微鼓起来一点,但远没有一开始圆润Q弹。他空洞的眼睛里散发出很微弱的金光,“我没有力气了,撑不起来了……”


    “所以毛球只是你的皮套?”谢云逐怀疑人生,“你的真身就是这样……一坨史莱姆?”


    “是灵体啦……”毛球深感沮丧地低下头,“如果我不是毛茸茸,你还会爱我吗?”


    不是,重点是这个吗?!还是说你觉得毛茸皮套是我的性癖?!谢云逐刚要张嘴发出纯粹理性批判,就想起了天神消失前的话——要好好爱着他,他才会变强大。


    现在这么个果冻似的玩意儿,再骂两句怕不是要灰飞烟灭了。


    况且……毛球刚才召来的东西,真的一箭射死了天狼星,展现出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尽管完全不知道那种“可能性”的触发机制是什么,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也必须好好供着这个宝贝。


    谢云逐话锋一转,用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道:“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biu的一下,毛球的眼睛就亮了一分,毛都骄傲地嘭了起来,“面面说到做到,从不骗人,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嗯嗯,不愧是我的契神!”


    “面面是不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小点心?”


    “是,你是,厉害到想一口吃了你。”


    “那我是不是你最爱的小毛巾?”


    “对对对,要不要现在来擦擦嘴?”


    毛球立刻羞涩地闭起眼,撅起嘴,脸上浮现红晕。


    谢云逐没有和他开玩笑,就这么捧着脏兮兮的毛球,放在唇边认真地亲了一口——虽然也不知道亲到了哪个部位。然后他就感觉那个瘪瘪的毛球,在手心里慢慢膨胀起来,又变成了一个胖毛团子。


    原来真的只需要一点爱,他就能活下去,他勇敢又了不起的小毛球——


    作者有话说:再有几章这卷就结束啦~到那时还是会变成人形的,嗯,虽然和完全版的比会有一点缩水……


    第28章 副本结算 这下变成宽面了。


    嘛, 这种事做着做着,也就不觉得变态了……谢云逐一阵muamua,又翻来覆去恶狠狠地亲了他好几口, 把毛球亲得圆滚滚的。


    见他的精神好了起来,谢云逐就开始盘问:“所以说, 从掉下黄金海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受到了爱,大巫对神君的爱,神君对这个天地的爱,就在那片金色的血液里。”毛球眨巴眨巴眼睛,“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就努力地吸收那些爱, 让它们全部变成我的力量……”


    “不对,东君曾经被天狼星打败过,这些金水不过是祂被消化后的残渣, ”谢云逐指出这里面明显的逻辑问题,“大巫也试图利用这些力量, 但很快就输了。”


    毛球一阵摇头:“当我与东君共鸣的时候, 我感受到了祂的力量, 远比黄金海要强大得多。”


    “力量, 什么力量?”谢云逐一怔,“你从哪里感受到的?”


    “就是东君的力量啊,那是他的爱, 不在这个世界里, 但是我能感觉到,再加上祂最后的一点力量,就可以打败没毛的肉球了。”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爱的力量……谢云逐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继续追问毛球爱的力量从哪里来,他又迷迷糊糊地答不上来。


    “好,那我问你,那个射箭的天神是怎么回事,祂说自己是什么‘可能性’,而且还存在很多其他的‘可能性’……”


    谢云逐描述了见到天神的全部经过,这回毛球完全是茫然的,他甚至没有这段记忆。而且他已经很累了,软趴趴地倒在谢云逐手上,强撑着不昏睡过去。


    “算了,你休息吧,”谢云逐对他倒有点怜惜了,戳着他软和的肚子,“傻毛球子,我算明白为什么只你没有被吃掉了,因为那些邪神都畏惧你。可惜你太傻了,连怎么用自己的力量都不知道。”


    但是没关系,今后我会好好关爱你的,保准榨干你的最后一丝油水。


    毛球在他手心里委屈地哼哼道:“我才不是傻毛球子……你刚才还叫我小点心、小毛巾呢……”


    “嗯,你不是傻毛球子,”谢云逐倒想起一件事,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横平竖直地写了两个字,“看清楚了,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毛球立刻睁开困倦的眼睛,朝地上看去。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名字读起来很短,写起来却很复杂——


    弥晏。


    “弥晏……弥晏……”他一遍遍地念着,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啊!”


    谢云逐没想到一个名字而已,毛球的反应会这么大,眼泪把自己的手心都沾湿了。“面”这个称呼已经给出了也不好收回,他索性根据读音拆成了两个字:“弥”有“充满”的意思,也有“更加”的意思;“晏”这个字的本意是“晴朗”,引申出“平静安乐”“温柔和悦”之义,连起来,这个名字可以简单理解为“充满平安喜乐”之义。


    虽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名字,但也融入了一些好的寓意。这世上的孩子出生时,一定都是被父母祝福着得到名字的,别人有的,他家毛球也要有。


    毛球哭够了,又爬回了他胸口的老位置,贴着他的心口蜷成了一团,嘴里还在哼哼唧唧自己的名字。


    谢云逐莫名感到心上的重量多了一份,好像给予他名字后,真的与这个碰瓷的小家伙建立了某种联结……不,不对,那种心脏的沉重感似乎并不是幻觉!


    谢云逐扒拉开自己的衣领一看,就发现毛球的透明触手居然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他用灵体抱住了自己的心脏!


    并不疼痛,但仿佛增加了0.1g的若有若无的重量,让每一次心跳都感到了些许不同。


    谢云逐轻叹一声,孩子小爱四处钻,钻就钻吧。他的心脏很强大,这点分量还负担得起。


    /


    察觉到那边平安无事后,阿兮便兴致勃勃地驾着仙鹤去一探究竟,顺便也捎上了傅幽。


    仙鹤有点消极怠工,但还是把他们驼在了背上。随着天狼星的灭亡,地上的异教徒们也跟着大批大批死去,从高空向下俯瞰,渺小的身影如麦穗般倒伏,无形的死亡如一把巨大的镰刀,扫过这片疮痍的大地。


    见他们到来,毛球从谢云逐的衣襟里探出个脑袋,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和他们搭话:“你们知道吗?我的名字叫弥晏!是这样写的!”


    他的透明触须小手在空中来回比划,阿兮迷惑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叫‘面’啊。”


    “不对不对,我的名字是两个字,要分开来读,弥——晏——”


    “嚯,”傅幽很欠揍地笑道,“变成宽面了。”


    “你才是宽面!你全家都是宽面!”


    时间只剩最后三分钟,阿兮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可惜都已经来不及。她只好死死地扒住谢云逐:“出去后我会联系你的,大佬,不要挂我电话好吗?”


    “为什么?”谢云逐冷漠极了。


    “第一,我的副业是情报贩子,可以以友情价卖给你大量情报;第二,我出去后还会继续调查这个副本,前几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狼星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部分情报会无偿分享给你;第三,我可以为情报付费,你尽管开价。”阿兮一脸严肃竖起第四根手指,“第四,算我求你啦QAQ!”


    谢云逐对前三条都不是很感兴趣,但看到她哭丧着脸,还是轻笑了一声,“好吧,我考虑一下。”


    话音未落,阿兮就把一个通讯器塞进了他怀里,比广场上塞小传单的动作都快。


    系统的倒数计时已经响在了耳边,阿兮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废墟,不由感慨道:“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七天,忘记你们。我的真名叫鹿兮,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合作。”


    “我的真名你们已经知道了,”这最后一刻的交心,傅幽也换了一副真诚的口吻,“那就说个你们不知道的吧——我身高一米八八。”


    谁问你了?!两人顿时投去了嫌恶的目光。


    “呵呵呵……”裸高一米八八穿鞋一米九的傅幽厚脸皮地看向谢云逐,“大佬呢,也说点什么呗?”


    “……”谢云逐淡定地开了口,“我叫林一竹。”


    他行走在外,从来只用假名,就是不为了与任何人扯上关系,尤其是阿兮这种好奇心太重又聪明的人。《混沌天途》的系统商城中会售卖一种“存在感抹除喷雾”,每次结束游戏谢云逐都会给自己喷一喷,保证自己被上一轮的队友迅速遗忘掉。


    “噢噢噢大佬终于肯敞开心扉了……”阿兮兴奋的声音也逐渐淡去,被系统结算的声音盖过。


    【清理者谢云逐,恭喜你完成“永夜之墟”的主线任务,获得40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肠教之围”,获得5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生死肉骨”,获得1000赏金奖励。】


    远处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近处的砖石土粒也渐渐消弭在浓雾里,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伊始。谢云逐放松地坐了下来,知道在某次眨眼后,自己就会回到游戏大厅。


    系统结算完了任务分,顿了一下,声音精神了不少:


    【通过不懈的努力,你成功将“永夜之墟”的混沌值从82%降低到0%,秩序之神感谢你的伟大贡献!】


    阿兮震撼不已:“卧槽,混沌值多少?!”


    混沌值是评价一个副本难度的最直接依据,只会在结算时给出。混沌值越高意味着副本被扭曲的程度越高,主神堕落程度越严重,主线任务越丧心病狂,玩家存活率也越低。


    作为清理者,他们一般遇到的副本混沌值都在60%以下,有时候还会随机到超轻松的20%以下低难本。


    甚至连身经百战的谢云逐,也只经历过一次80%以上的副本,那次真的是拼了老命,队友全部死光,只剩他一个人苟到了最后。


    【为了表彰你的杰出贡献,你将获得8200赏金的额外奖励,请继续在混沌的浪潮中激流勇进,勇争第一流!】


    每降低一个百分比的混沌值,能折算100赏金。一般奖励的大头都是主线出的,谁能想到这一波能猛赚8200赏金!


    这一趟下来,他们赚到的赏金足足有某些低难本的十倍!


    “一次普通过关,降个10%的混沌值已经是世间罕见了,这次居然是82%……”阿兮喃喃道,“是因为直截了当杀死了最终boss吗?这是直接把副本给打穿了啊!”


    可惜她周围的雾越来越浓,已经没有可以讨论的人。


    被困在另一处的谢云逐,对于这数字惊人的赏金,表现出了十足的淡漠,甚至连加都懒得加一下。他微微仰头看着天,等待着接下来注定会发生的一件事——


    飞升。


    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个副本。


    在清理者们前赴后继的努力下,副本的混沌值或早或晚,都会逐渐降至0%。那一刻,副本永远关闭,飞升进入“乐土”,成为“乐土”的一部分。


    果然,系统女声扬起了愉快的声调:


    【“永夜之墟”副本已彻底清理,即将飞升乐土。】


    第29章 化身成人 那幻梦一样的曙光,或许正藏……


    到了飞升这一步, 也就不是清理者能参与的了。浓白的雾气彻底遮蔽了视野,某一次眨眼后,谢云逐便发现自己回到了游戏大厅里。


    说是游戏大厅, 但出现在眼前的画面,还是让毛球睁大眼睛, 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哇——”


    不仅仅是毛球,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清理者,都会被眼前的奇观所震撼:放眼望去一片无垠的宇宙星海,而他们就好像漂浮在星海中的一粒尘埃。


    一棵由无数白色光线缭绕组成的巨大树木,就这样从星海中拔地而起,它的根系不知蔓延几千万里, 从黑暗的深处汲取养料。


    这便是撑起整个游戏的“世界树”。


    而游戏大厅所在的地方, 正是这棵大树的树桠处,形如一个巨大的鸟巢。因此,玩家大厅也往往会被称为“巢”。


    而每一位清理者, 在刚刚载入的时候,都被包裹在一颗“蛋”中。所有的“蛋”都挤挤挨挨地堆在“巢”里。


    “蛋”内部是一个不足五立方米的圆形区域, 向外看一览无余, 别人向内看则只会看到白色的蛋壳。


    谢云逐现在就在这样一颗“蛋”中, 眼前是简单的系统操作界面, 以及一个巨大的3小时倒数计时。


    毛球钻出衣领,好奇地看个没完,“那些树枝上的果实是什么?”


    从巢中向外望去, 可以看见世界树繁茂的树冠, 无数枝杈朝着无穷远处的星河延伸,而每一根枝条上,或多或少都挂着累累的果实。


    那些果实形态千奇百怪, 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每一颗都包裹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就是一个个副本世界。只要从蛋壳钻出去,就会被随机卷入一个副本。”谢云逐朝一个方向举起毛球,“你看那里。”


    毛球睁大眼睛一看,只见一颗金色的“果实”正脱离树枝,朝着世界树的最顶端缓缓飘去!


    “那就是我们刚才通关的‘永夜之墟’,它已经被清理完毕,所以正在‘飞升’向乐土。”


    “乐土……”


    “就是我们头顶的那片白光所在的地方,那是乐土之门,”谢云逐和他一起仰头,在树冠的最高处是一片圣洁的白色辉光,“所有被清理完的副本都会变成乐土的一部分,一些被选中的清理者也可以进入那里。”


    “哇,那一定是个没有污染的好地方……”毛球眨巴着金色的大眼睛,“阿逐你为什么不去啊?”


    他这个问题,问到99%的清理者头上,都会引发一声嗤笑:开玩笑,乐土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顶级玩家,完成了系统颁布的地狱难度任务,才可能被选中去乐土。很长一段时间内,强大的神契者们垄断了去乐土的资格。


    然而谢云逐只是“呵”了一声:“去了那地方之后的清理者,没有一个能回来的,上面什么情况根本没人能说清楚——别人告诉你死后有‘天堂’存在,你就真的会去死吗?反正我不会。”


    言下之意,他有能力完成一系列变态任务,只是单纯地不愿去。


    “好了,废话不多说,”谢云逐搓了搓手,看向他的眼神异常邪恶,“也该把你喂胖点了。”


    “诶?”毛球情不自禁地抖了抖,然而狭小的蛋壳里,他无处可去。就见谢云逐利索地从自己账户里取出一万赏金,兑换成了一颗精纯的能量光球。


    然后他扒拉住毛球的嘴,强行把致密的能量光球往里一塞。


    “唔……咕……”毛球猝不及防被他塞了一嘴,强大的能量在他的体内游走奔突,软塌塌的透明果冻一下子膨胀了数倍!


    “吃不下去?”谢云逐反手又兑换了一万赏金,毫不留情地往里塞,“这可是我的爱啊。”


    赏金可以以1:100的汇率兑换成现实中的钱币,可以实现神奇的愿望,自然也可以变作纯净的能量体,只是这些能量人类无法吸收,所以往往只能喂给契神。


    很多神契者拼死拼活地完成任务赚赏金,就是为了兑换能量,将他们的契神培养得更加强大。


    毛球被他塞了几嘴一万赏金的能量球,已经从那个毛绒皮套里挣脱出来,因消化不良而捂着肚子,竟然渐渐有了人的形状!


    他正在被强行用能量球,从一个没人形的低级自然神,喂到长出最基本人类形态。


    谢云逐蹲在他面前,拄着下巴观察他的变化,其他部分还看不清楚,但这小孩显然有一头漂亮的白发和金色的眼睛。


    “不要了、嗝,阿逐……”隐约有了小孩外形的毛球,声音也跟着变得软软糯糯的,“你的赏金、要没有了,嗝……不要都给我,给你自己用……”


    我的天,谢云逐在心里惊叹,肚子都快撑爆了,还在关心我呢!


    “问题不大,”他揉了揉小孩蓬松柔软的银白色发丝,把系统面板拖过来给他看,“担心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主人我没钱。”


    只见他的赏金账户余额,是一个超乎所有清理者想象的数字:999999。


    离开游戏后,赏金能以1:100的比例兑换成现金。平均每次通关的赏金在4000左右,相当于一次就有40万的收益。


    除此之外,游戏还能实现超自然的奇迹:2000赏金就可以买一次“长高一厘米”,5000赏金可以买一次“视力修复”,8000赏金可以买一次“容貌焕新”,10000赏金就能买一次“天赐良机”。


    一万往上,还可以买到任何领域的天赋,返老还童,治愈绝症,延长寿命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即使是特别厉害的清理者,往往也无法囤积大量赏金,想他们出生入死地在副本里玩命,不就是为了在现实中耀武扬威、穷奢极欲吗?


    之前某大公会会长,炫耀过账户里的20万赏金,甚至引起过一阵轰动,被加冕为混沌第一守财奴。


    谁知道谢云逐账户里,此刻就静静躺着999999,一口气喂了那么多,依然显示999999——这是因为系统的金额显示有上限,所以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存款究竟有多少。


    如果一口气全拿来喂契神的话,大概能把对方直接喂成一个主神吧。


    然而随着喂进去的能量越来越多,毛球已经抵达了某种瓶颈,完全无法消化,即使强喂进去,也会原封不动地从身体里飘散出来。


    况且毛球现在已经有了个小孩的形态,让掐着他的下巴往里塞的谢云逐,难得有了点良心不安。


    说来也怪,别的神升级后都是越来越灵体化抽象化,他的毛球倒好,反而化出人形来了。这哪是神,分明是妖精的进化路线吧?说到妖精……


    谢云逐捏着小孩嫩红的嘴唇,仔细地打量他。


    他向来没什么欣赏美色的闲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长得有点过分好看了。他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左右,银白的短发微微打卷,垂落在颈间,脸颊娇嫩柔软,眼睛又大又圆,长而卷的银白睫毛下,是一双异常美丽的金色眼瞳,此刻被泪水洗得澄澈透亮。


    这副样貌,根本就是那个金发天神的幼年版!


    听说小猫小狗的幼崽会故意长得很可爱,迷惑铲屎官的心智,减少被遗弃的概率。谢云逐望着他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就感觉自己有点要着他的道,连忙移开视线。


    “阿逐……”毛球——不,现在还是称呼他为弥晏更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等着,给你找点衣服穿。”谢云逐打开系统商城,发现这简陋的商城里甚至连童装都没有!无奈,他只好花费100赏金买了最小码的女装——反正商城里的衣服也丑到看不出任何性别要素。


    系统扣完钱后,衣服便凭空出现在了谢云逐手中,“把手举起来。”


    弥晏乖乖地举起手,谢云逐把上衣往他身上一套,衣摆顿时盖过了他的光屁股蛋。


    “抬脚。”


    谢云逐把裤子也拉上去,用皮带绑紧了,然后把裤脚往上卷了三圈。


    鞋子也穿好了,弥晏拖着衣服走了几步,完全是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因为鞋子太松,所以他走起来总是发出“啪嗒啪嗒”的动静,他神奇地抬抬胳膊又抬抬腿,“我变成人了……我真的变成人了耶!”


    他兴奋地跳了跳,又举起两根触须,“可以抱抱吗?”


    他的两只手臂都无力地垂在身侧,伸向自己的分明是两根透明触须……谢云逐扶额,“你给我先把皮套穿好了。”


    “哦……”弥晏又努力试了试,人类的身体真的很复杂,比毛球难控制多了。他别扭地晃动着胳膊,也做不好什么表情,眼睛鼻子嘴巴各有各的想法,智商本来就不太高,这时候看起来就更傻了。


    谢云逐拿手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别动,站直了。”


    他的眼睛就是尺,大致估摸弥晏现在的身高为一米四不到点,就放了心——超过一米四的儿童进入游戏,就会被系统识别为清理者。反之,一米四以下的儿童只能作为监护人的挂件进游戏,当然一般也不会有父母丧心病狂到这样做就是了。


    其他契神,往往是以非实体的形态存在的,如果像弥晏一样化出人形,又超过了规定身高,鬼知道会不会被系统安一个清理者的身份。


    换完了衣服,谢云逐又照例用赏金换了些食物、水、药品等必需品,一共是七天的分量。如果副本超出七天,副本必定会给他们提供生存必须的物品,不会让他们因为物资而寸步难行。


    接着,他又兑换了一只小号的背包,装了一包儿童份的物资,让弥晏自己背上。


    “我自己的包!”弥晏兴奋地接过来背上,结果一下子就被那分量带得向后仰倒,他努力爬起来走了两步,结果踩到了自己的鞋带,又啪叽一声向前栽去。


    谢云逐抱着胳膊,全程欣赏了这笨比的一幕,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对这小家伙好一点,他只是个宝宝,还是个能爆发出屠神之力的宝宝……


    只要能知晓利用那种力量的办法,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够……谢云逐的眼神暗了暗,“希望”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东西,在过去让他一次次摔得很惨。可是那位天神的强大如耀眼的太阳,的确照亮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那幻梦一样的曙光,或许正藏着一个黎明。


    第30章 现实之门 他听到了命运浩荡奔流的轰鸣……


    【清理者谢云逐, 恭喜您成功与爱神结契,系统向您发来贺电!】


    忽然,谢云逐的耳边响起了系统提示音。


    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收到系统信息, 伴随这条迟来的贺电,一同到来的还有三张一次性道具卡, 能够额外提升一点属性加成。


    游戏提供的属性加成都是有上限的,早在第二年,谢云逐就已经用赏金把所有的常规属性都拉满了。没想到成为神契者还有这样的福利,还可以展开二次进化。他看弥晏的目光顿时柔和了不少,尽管小笨蛋正反曲着身体试图从背包拿东西以至于把自己扭成了一根麻花……


    然而取过道具卡仔细一看,谢云逐的嘴角就抽了一下——其中两张卡都标注了“爱神的馈赠”, 属性已经固定, 一个是“瞄准精度+1”,另一个是“爱心+1”。


    在他取到手中的下一秒,两张卡片就化作一阵金光, 嗖地钻进了他的身体!


    啊啊啊拿开拿开,我不要有爱心啊!


    谢云逐的抗拒自然无效, 气得心肝儿疼:前一个还算可以理解, 后面一个到底是什么勾八!他要爱心有什么用, 拿来喂白眼狼吗!


    系统面板里只有最基础的智力、速度、力量等属性槽, 其他都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藏属性。因此这两章道具卡使用后,就像掉进水里的棉花糖一样水灵灵地消失了。


    好在最后一张是通用卡,谢云逐想了想自己的短板——他本来以为自己跑路已经够快了, 见识过这个副本的两位杰出同伴后, 他深刻意识到了怂外有怂的道理,所以果断决定让自己的“速度”提升一点。


    三章道具卡转眼就没了,谢云逐并不感到惋惜。尽管游戏缺乏实用的通用道具, 但每个副本都会慷慨地提供针对性的专属道具,比如这一个副本的神光,某个僵尸副本里的血清和载具,某个角色扮演副本的假发和小裙裙……咳咳,总之,随机应变,充分利用好副本专属道具,就足以通过大部分难关了。


    弥晏看他操作了半天,表情风云变幻,脑袋从胳肢窝里探过来张望:“阿逐有变强一点吗?”


    “托你的福,变得更有爱心了。”谢云逐掰着他的胳膊,给他凹了一个更拟人的姿势,然后就托起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倒是你,现在有没有感到了自己多了什么力量?”


    “好像有……”


    “嗯?”


    “你看!”弥晏双手摊开放在胸前,鼓着腮帮子使劲,脸都憋红了,终于在手心上缓缓浮现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这是什么?”谢云逐试着去戳那个粉红泡泡,手指一下就探了进去,像是被温暖的水包裹住了。


    “我的领域。”弥晏气喘吁吁地告诉他。


    谢云逐:“……”


    好家伙,人家主神的领域有一个副本那么大,他家契神的领域,装不下一个两斤的西瓜!


    弥晏将粉红泡泡捧到眼前,隔着那半透明的领域看过去,男人也变成了梦幻的粉红色。他的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渴望,好想把阿逐就这么装进去,放进自己的领域里,吞没进自己的身体中,这样他就永远属于自己了……


    这个想法太美妙了,叫人颤栗不已,好像他曾经真的像这样拥有过某个人,像藏着珍宝一样把他收进自己的怀里。弥晏有些晃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


    这孩子的眼神,真的是……谢云逐隔着泡泡与他对望,敏锐地察觉出了那种微妙的区别:毛球的眼睛里只有清澈的愚蠢,可这孩子的眼神有如幼兽一般,依恋是真的,欲望也是真的,所有一切都不加掩饰赤裸裸地闪烁在那双金黄的眼瞳里。


    不,这不是一只幼兽,而是一位幼神。谢云逐在心里提醒自己,他表现得纯良无害,只是因为他还在幼年阶段,对自己有很深的雏鸟情结。没有谁能保证他长大后是什么样,或许会变得危险而致命,成为自己无法想象和掌控的存在。


    但好在他也不会为长远以后的事情纠结——在副本里的每一天,他都没指望过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谢云逐伸出手,在那双一眨不眨的金瞳前晃了晃,打破了这微妙凝滞的气氛,“还有呢?不会就这个吧?”


    弥晏晃了下神,“哦哦……还有的,我还可以施展爱的祝福和诅咒。”


    “哦?”谢云逐来了兴致,“是可以让人在战斗中立刻倒戈的魅惑技巧吗?还是可以让人在一瞬间体会失恋的锥心之痛?”


    “没有那么快,”弥晏摇了摇头,“是慢慢的、自然而然的、潜移默化的……”


    谢云逐没说话,但弥晏分明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鄙夷。


    他吸了吸鼻子,试着对自己施展“爱的祝福”,让阿逐多爱自己一点,试完之后才发现,这个能力居然没法对自己生效。


    他堂堂一个爱神,居然没法祝福自己!


    他不信邪地再试了一次,发现对自己的眷者也无法起效。


    弥晏顿时更沮丧了,哭唧唧地往地上一坐,缩在那过大的衣服里,好像一团皱巴巴的毛巾。


    任谁看到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然而谢云逐只是冷漠道:“自己站起来。”


    弥晏慢吞吞地伸出小脚丫子,把松开的鞋带给他看,小小声道:“我不会系鞋带……”


    谢云逐啧了一声,心想我是什么幼儿园保育员吗?但他还是认命地蹲下来,握住两根鞋带,“看好了,我只帮你系一次。”


    话音虽然凶巴巴的,但是那修长的十指刻意放慢了速度,灵巧地握着鞋带游移穿插,替他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虽然手指还有些不灵活,但是弥晏学得很快,他把自己的鞋带一遍遍拆开又系好,过了一会儿又手贱拉开了谢云逐的鞋带,然后帮他系好。


    谢云逐蹲在他对面,和善地微笑道:“我对你好不好?”


    “好!”


    “感受到我对你的爱了吗?”


    “嗯!”


    “那你给我变一个看看。”


    “变什么?”弥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变大变强,变成一箭能射爆天狼星的那个。”


    “我、我做不到……”


    “不是有爱就行吗?”谢云逐磨了磨牙,捧住他的脸颊道,“还是要我再亲你一口?”


    弥晏看起来无辜极了,“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行……可能是爱还不够……”


    那倒是把我的十万赏金吐出来啊,谢云逐松开了他站起来,“行了,那你继续琢磨吧。”


    弥晏连忙跟着爬起来,“阿逐,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但是毛毛啊,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看到付出有回报了,你要努力变得更有用一点,知道吗?不然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听到“不喜欢”这几个字眼,小孩吓得一脸煞白,急忙拉住他的裤管不放,“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会做的……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谁说要丢下你了?”谢云逐往下一看,就看到那头蓬松柔软的白毛,每一根发梢都沮丧地低垂着。


    “可是你不是要回现实世界了吗?”弥晏可怜兮兮地说,“我又没法跟你去,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不叫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即使是契神,也无法穿过现实之门,和眷者一起进入人类世界。因此在眷者回现实的时候,契神就会在世界树上独自等待,他们不会拥有自己的“蛋”,也不栖息于“巢”,而是像鸟一样蹲在枝杈上等待,等待眷者进游戏把自己捡回去。


    谢云逐一旦回到现实,那么这个遮风挡雨的蛋也就会消失了,他就要像只小麻雀一样,扒在树枝上苦等了——据说有的眷者回去后,就再也没进过游戏呢……


    “回现实世界?哈哈哈……”谢云逐对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紧接着那笑容又变成了放声大笑,他笑得简直直不起腰。


    笑够了,他才对着弥晏说:“你跟我来。”


    谢云逐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向某个方向走,这颗蛋就跟随着他的步伐,向那个方向移动。很快,一个向下凹陷的深渊便呈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巨大的黑色深坑,就位于“巢”的中心,换言之,就在世界树树干的顶端,与树冠上的乐土之门遥遥相对。不停地有人操纵着“蛋”往里跳去,很快就被吞没在黑暗里;又有很多“蛋”从坑中慢慢飘起来,离开巢穴,去往树枝上的副本。


    站在深坑的边缘向下望去,是一片虚无的昏黑,好像把一整颗太阳丢下去,也很快会被无声吞没。


    “这里便是现实之门。”说完,谢云逐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开一步。


    弥晏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还来不及大叫,却见谢云逐一脚踩实在了虚空之上,好像他脚下有一块无形的玻璃似的。那些蛋在他周围进进出出,黑洞上下只站着他一个突兀的异类。


    “啊?”弥晏惊讶地瞪大眼睛,谢云逐就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在虚空之上,朝着黑洞的中央走去。


    在那里,有一个和他一般漂浮着的存在,正是现实之门的守门人,墨菲因。


    进入《混沌天途》游戏的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找一个完全封闭、黑暗且安静的地方,思绪集中使自己进入冥想状态,然后默念三声守门人“墨菲因”之名,便会看到一扇比黑暗更黑暗的门在眼前徐徐敞开。主动踏入门中,就可以进入游戏大厅了。


    哪怕是悟性差的人,多尝试几次也能掌握进入游戏的秘诀,几乎没有任何门槛。因此虽然各国政府努力管控,但是进入游戏的清理者还是络绎不绝。


    进游戏的清理者数量没有爆发性增长,也只是因为各种死法太骇人听闻了,让一些惜命的人望而却步。


    他们渐渐接近了守门人墨菲因,此人长着一张完美到没什么真实感的脸蛋,漫长的黑发如黑夜般披拂,丝丝缕缕地垂进深渊里。他盘踞在一片乌云中,将一条白如霜雪的胳膊搭在乌云枕头上,脸埋进臂弯里,正浅浅地打着瞌睡。


    “喂,乌云脑袋,起来干活了。”谢云逐毫不客气地叫醒了他。


    墨菲因缓缓睁开了眼——与其说是一双眼,倒不如说是装下了浩瀚星辰的宇宙——然后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谢云逐,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已经放弃很久了嘛……”


    “啊——”他又看到了男人身后的小孩,不由神色一凝,情不自禁地坐直了,险些没藏好眼神中的错愕。


    时隔多年,他不曾想到还能再遇见爱神,尽管是以这样一种蒙昧弱小的状态。白发的孩子把半个身体藏在谢云逐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墨菲因不会小觑他的力量,因为爱神已经找到了所爱。冥冥中,他听到了命运浩荡奔流的轰鸣,这两人交汇激起的浪潮,或许能再次改写世界的命运——


    就如同四年前那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