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芸 哭也算时间的。


    墨菲因心思流转, 很快敛住惊讶,懒洋洋地问候了一句:“哟,你个孤家寡人, 居然也找了个神结契?”


    “被碰瓷了。”谢云逐察觉了他神情有异,却不知是为什么, “带这孩子来试试,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别想了,过去三年你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不是吗?你回不去的。”墨菲因懒散地搭着那团乌云,“带个弱——爆——了的小东西有什么用。”


    “现在是有点弱,”谢云逐直接把他的嘲讽顶了回去,“但以后不会, 因为他是我的契神。”


    弥晏怔怔的, 几乎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满脑子只回旋着一个念头:守门人说的“回不去”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谢云逐不像其他清理者一样来去自如?如果回不去现实世界的话,那岂不是他永远只能呆在这个地方……


    怪不得在副本中, 那个大脑残疾的阿逐一直说想回家,怪不得只要说带他回去, 他就会乖乖跟自己走……


    “守门人!”弥晏着急地脱口而出, “你干嘛不让阿逐回去?!”


    墨菲因眯起眼睛, “不是我不让他回去, 而是这扇门不接受他。”


    弥晏叫道:“这难道不是系统故障吗!你是守门人,难道不负责修理吗?怎么能把人一直关在这种地方,不让人回家啊!”


    墨菲因撕了一片乌云堵住耳朵, 朝天翻了个白眼:“别费劲了, 和我说什么都没用,该说的你家阿逐都和我说过啦,一开始他还气势汹汹地威胁要杀了我呢。”


    的确, 在他情绪激动地质问之时,谢云逐只是云淡风轻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并不是他心大到足以不在乎,而是尝试过一切方法却都无能为力后,早就心如死灰地麻木了。


    “走啦走啦,别打扰我睡觉……”墨菲因又打了个哈欠,“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吧,也快去睡一会儿。”


    “什么叫时间不多了?!”弥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清理者最多在大厅停留3小时。”谢云逐瞥了眼浮在眼前的倒数计时,“哦,现在时间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说,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就会被迫进入下一轮副本。


    不是这轮如此,而是这三年来每一轮,和人生以后的每一天。无止境的副本,是永远推不上山的巨石,是日日夜夜长好又被啄食的肝脏,是足以压垮每一段筋骨、把人折磨疯的酷刑。


    弥晏完全傻掉了,有忽然意识到很多事早有预兆:为什么谢云逐对待其他清理者那么冷漠,那或许是因为他早就厌了生死,亦或是他们早就已经不是同类——其他人无论在副本中受到怎样的心理创伤,都可以回到现实来疗愈自己,更何况还可以用赏金换到足以使他们忘记危险的东西……


    可是阿逐不行,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待着这鬼地方,副本通关对他来说不会再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才会攒下那么多那么多的赏金,除了粗暴地塞进自己嘴里外,连个能用的地方都没有。


    光是想象就痛苦到快要被压垮,弥晏禁不住捂住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啦?”谢云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一颗心已经麻木到不会再有任何情绪,“哭也算时间的。”


    这句话起到了彻头彻尾的反作用,弥晏抱住他的腰,又潮又热的气息一阵阵扑撒在他的肚子上。


    安慰或者骂一顿,都没法让他停下来。谢云逐只好不管他,无奈地对着墨菲因道:“你看我这哪里是找了个契神,根本就是捡回来一只小哭包。”


    墨菲因老神在在地说:“哎呀,三年前你不是也跑到我这里来哭,叫着要回家,哭得比他还惨呢……”


    “闭嘴。”谢云逐道,“也不知道后来见到我就往云里钻的人是谁。”


    “那是你太烦了,”墨菲因把脸埋进乌云里,“我的工作量那么大,你占我太多cpu了。”


    “喂,”这三年来的攻防游击战,的确让他们俩熟过头了,谢云逐竟然直接来扯他的头发,硬把他从乌云里扯出来,“如果他更强一点呢?强到成为主神,甚至达到至高神的级别,不都说有撕裂空间、神游宇宙之能吗?……我家这个小宝宝,会不会真的有一天能带我回去?”


    “别想了,这扇门就是规则本身。”墨菲因被他扯得头皮发紧,赶苍蝇一样来拍他的手,“即使是神也不能颠覆规则,不然这个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你说你妈呢,这个世界本就乱大套了,”谢云逐怒道,“还有,这狗屎规则为什么就对我恶意那么大?!”


    这时墨菲因已经用乌云裹住头,彻底不搭理他了。


    “我可以!”忽然,谢云逐听到身边孩子的声音,他居然忍住了抽噎,努力攥紧了拳头,“我会做到的!喂养我吧,让我变强,哪怕要撕裂空间,打破规则,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真的吗?”谢云逐望着他憋着一包泪的通红眼睛,嘴角扯出一道讥笑,“一旦我回到现实世界,就再也不会进游戏了,我们也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哦?”


    弥晏怔住了,错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好像完全想不到他的幸福其实与谢云逐本身的不幸有关——因为他无法回到现实,所以自己永远也不会被抛弃。


    如果谢云逐回了家,他就又变成没人要的毛球了……


    谢云逐压根对他没多大指望,因此也不在乎他的决心是否动摇,拉着他随便找了条路出去,“走吧,别想有的没的了,还要准备下一轮游戏呢。”


    弥晏被他拉着,怔怔地跟在他身后,只能看到他孤峭的背影。那样挺拔高大,高大到自己必须仰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看起来又是如此地孤独。


    在他的身前与身后,是络绎不绝的上升与坠落。所有人都得到了门的承认,唯独他一人踽踽独行,每一步都是蜻蜓点着水面,漾开虚空中的一道道涟漪。


    还剩一个多小时,谢云逐没有休息,而是按照习惯继续为下一个副本做准备,购买喷雾消除了自己的存在感,接着他又花费了300多赏金,为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做了修复,也就是这次没受什么大伤,不然可绝对不止这个数了。


    修复后,他特地拿镜子看了眼后腰,发现那见鬼的印记果然还在。所幸这位置比较刁钻,他平时眼不见心不烦,也没有谁会吃饱了没事干来掀起他的衣服看。


    接着谢云逐用手机连上了“世界树”的WiFi,开始刷论坛,这是清理者们交换情报信息的地方,也可以发布各种委托、查看系统排名、聊天交友约炮……刷论坛,这便是他三年来唯一的娱乐活动。


    为了最大程度地迷惑外界,他的论坛ID叫“小芸”,头像是一个卡通的阳光小美女,个性签名是:“姐就是女王。”


    打开论坛界面,最显著的便是排行榜了,其中赏金排行榜他一骑绝尘,以999999的传奇数字一直高居榜首,甩开第二名一半多。


    此外,便是游戏在线时间排行榜,叫人意外的是,谢云逐在此榜上排行第二,在他之上,还有一个ID叫“宋娇”的清理者。


    谢云逐一度怀疑,这个宋娇也中了和自己相同的诅咒,所以在线时间才会比自己还长。可惜无论怎样给这个ID发消息,他都不曾得到过回应。他虽然经历了100个副本,但对于游戏里庞大的副本数量来说还是杯水车薪,找到一个特定的人还是太困难了。


    除了这两个游戏官方的榜单外,剩下的就是清理者们自己排的一些野榜,比如玩家实力榜,契神战力榜,公会排行榜等等等等。但是这些排名主要靠的是主观投票,所以越是高调行事的人越容易上榜,至少就谢云逐所知,还有相当一部分低调行事的大佬没有被纳入榜单中——除了他自己。


    在玩家实力榜中,“小芸”被排到了第十位,后面的注释是:理论上来说,这位应该作论外处理,从开服到现在,小芸拥有全游第二长的游戏时间,以及第一高的赏金数额,一度被怀疑是程序员用来测bug的小号。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是可以想见,如果她真的是清理者,那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高玩。你也许在哪个副本里见过她,但你永远都不知道她是谁。


    不知是游戏里的妹子太少,还是男玩家们太热情,所以谢云逐的后台日常私信爆满,打开全是热情告白勾搭女神的。而且《混沌天途》还没有屏蔽系统,以至于他还会时不时被一张鸡儿照辣到眼睛,久而久之就连私信也懒得打开了。


    “嘀——嘀——”


    无聊地刷了会儿论坛,背包忽然震动起来,谢云逐拿出来一看,是出副本前阿兮丢给他的通讯器。他思索了两秒,还是接了起来。


    阿兮热情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失真感扑了出来:“大佬,没想到你真的会接电话啊!”


    “……我现在就挂。”


    “别!”阿兮立刻道,“我可是发现了了不得的情报,立马跑过来分享给你的——我查到永夜之墟发生异变的真相了!”


    这么快?要知道距离副本结束,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阿兮这个速度,快得有点像电信诈骗。


    “包准的,相信我,我只做长线生意,有口皆碑啊。”阿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作为交换,我想要关于你那个契神的情报。”


    “行啊。”谢云逐答应得非常爽快。


    事实上,他对副本兴趣有限,他接起这个电话正是为了弥晏的事。他将关于弥晏的情报挑能讲的讲了,然后便拜托惊呆了的阿兮去帮忙调查。


    “所以你是说……这么强大的契神真的就是随地捡来的?这这这不合常理啊!”阿兮惊呼道,“而且你知道吗?天狼星失控后,是会主动去吞吃其他神明的,所以在永夜之墟里我们一个异教神都没看到。但是天狼星居然没有动你的毛球,好像它也知道这是一个不能招惹的对象!”


    “还不只这个问题,越是强大的契神,就要付出越大的代价,但是你的契神杀死了天狼星,却没让你付出任何代价,这可能吗?!”


    “所以我想让你调查有关爱神的一切。”谢云逐说,“另外,我怀疑射杀天狼星用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好像能用某种方法调动东君的力量——我需要知道这种方法,价钱你随便开。”


    “好的,这些信息我得先消化消化,之后有新的发现,我会立刻通知你。”阿兮在那边一通唰唰记笔记。


    “那么说回永夜之墟,我建议你现在立刻去看一眼论坛,情报资料区的第一篇论文,你会像我一样发出尖叫的。”


    第32章 某种真相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挂了通讯器, 谢云逐便打开了论坛资料区,发现的确有一篇帖子挂上了热门。


    那篇帖子的题目是:《基于真实副本环境的“神蛊”炼成实验分析报告》,帖子的发帖人为“楚衣”, 发帖时间约为半小时前。


    谢云逐“嘶”了一声,点进了贴子里, 开头就被一篇结构完备、用词专业的论文糊了脸。


    眼神飞快地扫过一页页论文,他的手指搭在胳膊上轻轻敲击着,神情逐渐变幻莫测起来。论文里就这么直白赤.裸地坦白了一个阴谋,永夜之墟所有异变的幕后推手,就是这篇论文的作者楚衣!


    楚衣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选择了“永夜之墟”副本作为实验目标,来实现他的“神蛊”计划——将所有的邪神圈在一起, 让祂们相互厮杀, 最后决出一个最强大的蛊王。


    楚衣挑中这个副本的原因很简单:永夜之墟的主神东君,因为混沌的侵蚀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这导致副本始终保持着“永夜”状态。主神无力干预人间事务, 这就为他兴风作浪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也正是因为东君的虚弱,大量弱小的自然神聚集到了这个副本中, 祂们趁机发展自己的信仰, 成为了正统之外的邪神。


    在楚衣第一次进入这个副本时, 就察觉到了这些邪神身上的潜能, 他提出了一个设想:假设让永夜之墟的邪神们互相厮杀,就好像蛊虫一样彼此吞噬,最终能人工制造出一个强大的“蛊王”吗?这个蛊王最终能与太阳神匹敌吗?


    于是, 他摩拳擦掌地开始了自己的实验, 神骸上最初的留言便来自于他,他透露了与邪神结契的方式,并开始一轮轮地进入永夜之墟, 引导其他清理者唤醒邪神,开始制造纷争……


    光是论文中详细论述的案例,楚衣进入这个副本的次数就有十六次之多,谢云逐不由感慨他到底是个多么强大且无聊的心理变态。


    而随着苏醒的邪神越来越多,已经不用他刻意引导,这个高压锅一般的世界自己就炸了。邪神们开始了激烈的搏斗和撕咬,整个永夜之墟变成了一片残酷的战场。


    终于,楚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神蛊,在论文的前半段,他还在吹嘘自己以凡人的力量,创造出了一个与主神比肩的神明,他将与神蛊结契,成为强大的神契者。


    然而论文的后半部分,画风就陡然一变——简单来说,楚衣发现自己玩脱了,神蛊已经变得完全不可控,开始无差别地吞噬其他自然神,吞噬之后也无法将其消化,所以祂们只是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生态共同体。


    楚衣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天狼星”。


    天狼星就像癌细胞一样不断扩张、膨胀,没有谁能停下它癌变的脚步,甚至连楚衣自己也险些被它吞噬。直到有一天,它生长得足够大——


    在楚衣倒数第二次进入副本时,他见证了天狼星吞噬主神东君的瞬间。东君完全无法控制和驱使,所以天狼星不得不将祂撕碎并慢慢消化。


    日蚀持续了很久,直到天狼星消化了东君,变成了第二轮太阳,照亮了这个世界。


    它并不遵循太阳的活动规律,而是永远将自己锚定在那片天空,将永夜变成了燃烧般的永昼。天狼星成为了新的主神,以一己之力将副本的混沌值干到了百分之八十几。


    唯一还苦苦支撑着的,是大巫与她的祭台,作为太阳神最后的疆域。楚衣猜测大巫是被系统的力量保了下来,作为游戏发布任务的NPC,天狼星也拿她无可奈何。


    千年来信仰不渝的信徒,保留着永不熄灭的火种,在暗中积蓄着力量,终将举起她的武器,对准僭越的邪神。


    那一轮,楚衣用了某种方法强行脱离副本,并遗憾地宣布实验失败。


    此后副本被系统宣布进入紧急修复状态,直到最近才开放,于是楚衣欣然进入副本,见证了天狼星的结局。


    他为这场失败的实验,写了一个简单的后记:


    “……终于,在清理者的不懈努力之下,我们完成了对东君的召唤仪式。当天狼星降临之时,东君最终以尸液的形态显现,将祂的力量赋予祂的巫与王。这场孤绝悲壮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大巫为了她的信仰而战死。


    “而天狼星,则被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神奇力量一箭射杀,它的躯体就像烟花一样炸开,多数失落在了迷雾里,少部分解体后很快死亡。我见证了它的诞生,也见证了它的灭亡,于我看来,这已经是一次成功的实验。”


    这一页下面,许多清理者都在询问:“到底是什么神奇力量?”


    “一箭射杀?别告诉我猎神出场了!”


    “卧槽,这种地狱难度的副本最后能活下三个人?!这种高手一口气能有三个?!”


    “你算个屁的研究者,把论文放出来,关键地方又藏着掖着!”


    “呵呵,楼主就是根搅屎棍,谁遇见谁倒霉。有没有哪个大神能黑进他的网,把他的真实身份扒出来啊?”


    “+1,我要是他队友,我绝对把他的屎揍出来。”


    当然,对这些评论,楚衣没有回应一个字。


    再接下来,就是论文的鸣谢和感言部分,楚衣真诚地写道:“感谢我的好队友,亲爱的兮和竹,一路上我们互帮互助、携手共度难关,你们的无私奉献为这次实验为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楚衣是我的笔名,取自‘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希望我这个蜉蝣般渺小的生灵,也可以在这个世间留下美丽的吉光片羽。


    “朋友们,我们下篇论文见,虽然不一定是这个笔名了,哈哈。”


    蜉蝣、傅幽……果然是他!


    谢云逐险些捏断了手机,然而比起惊讶,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果然是你小子”的释然。


    在副本之中,傅幽不能说没有露出马脚,从他带着自己和阿兮去看神骸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迫卷入了这傻X计划里,成为了他对抗天狼星的助力。


    即使最后没有弥晏的那一箭,恐怕傅幽还藏着什么大杀器,能够终结天狼星。


    尽管不能说是完全意外,然而不爽的感觉还是直冲天灵盖。他转头问弥晏道:“你当初怎么没把撒旦圣经砸他头上?”


    “我瞄得不准,”弥晏抓了抓头发,“下次一定。”


    下次?谢云逐眯起眼睛,想到在副本里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难,血压就蹭蹭上升,恨不得立刻一拳把傅幽那张欠揍的脸砸成肉饼。


    “用不着下次,你不是会诅咒吗?立刻诅咒他雄脱秃头、阳痿不举、断子绝孙、出门踩狗屎。”


    “这些好像做不到,只能诅咒他爱情不顺。”弥晏认真地说,“而且需要他本人在面前,或者有贴身的东西才行……”


    谢云逐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蓝宝石领带夹递给他,“开始吧。”


    “这这这是什么?”


    谢云逐笑了笑,“傅幽的贴身之物啊。”


    弥晏被他笑得凉风嗖嗖,不由缩了缩脖子,握着那枚领带夹认真诅咒起来。


    一阵淡淡的圣洁辉光闪烁,也没见他发动什么神功,诅咒就完成了。


    “就这样?诅咒好了?”谢云逐瞅着他。


    “嗯。”弥晏乖巧点头,又止不住偷偷看他,欲言又止。


    谢云逐玩着那枚领带夹,“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有傅幽的东西?”


    弥晏点头如捣蒜。


    “因为我这个人呢,比较记仇。在看到傅幽的第一眼,我就感觉他惹到我了。”谢云逐道,“即使不找你,我也会找别人诅咒他的。”


    当然了,真正起疑是在傅幽带他们去看神骸的时候,后来到了医院支线,他摸黑趁乱直接薅走了他的贴身之物。


    此外,他还收集了阿兮的一簇头发,这个女人看起来同样非常可疑,只是她不像傅幽是个显眼包,会写论文向天下昭告自己的阴谋。


    总之,有了这些东西,他就可以花赏金雇佣认识的人,对他们展开追踪,或者直接发起诅咒。


    纯洁的小羊羔弥晏听他娓娓道来,不由瑟瑟发抖,“那我们还要继续报复他吗?”


    弥晏的爱情诅咒,当然还不足以让谢云逐解恨。但当他的理性稍稍回升后,他就意识到了一些更深层的麻烦。


    “毛毛啊,你觉得这篇论文里有多少真相?”


    弥晏“咦”了一声,“你是说傅幽说谎了吗?”


    谢云逐点了点头,这绝不是傅幽一个普通人能完成的计划,在他那些词语闪烁的字里行间,绝对还藏着另外一个厉害的隐藏人物。那个不具名的同伴,应该是一个强大的神契者,才能让傅幽自如地游走在邪神间,充当搅屎棍。


    而他们不惜杀死太阳神也要实现的目的,也绝不可能是“做个实验”那么简单。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顺着傅幽的线追踪下去,恐怕会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麻烦。而这个游戏的好处,恰恰在于浮萍聚散,离开永夜之墟后,他们有很大概率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就交给命运吧,假如还有机会再见面,他会给傅幽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教训。


    /


    与此同时,在某个谢云逐不知道的地方,爱的诅咒正在默默发挥效力,并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成为了一个“难以磨灭的教训”。


    回到了现实世界的傅幽,彻头彻尾洗了个大澡敷了面膜打扮得孔雀开屏抱着一大束红玫瑰,精神抖擞地去见他吃软饭的对象。


    “亲爱的,我回来啦,想我了吗?”刚打开门,他还来不及挥洒自己迷人的荷尔蒙,一道强劲有力的巴掌就扇了过来,把他的帅脸扇向一边。


    花束夸嚓落地,傅幽摸着自己红肿的脸,呆站在原地,“亲、亲爱的……”


    回答他的,是他家亲爱的冷若冰霜的声音:“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有脸回来见我,跪下。”


    傅幽:“?!”


    等等,为什么他的爱情小鸟还没起飞,就被折断了双翼?为什么他辛苦在外打拼,回到家得到的却是冷酷责罚?这个家里还有他的地位吗?他不发火是不是当他是病猫啊?!


    傅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在了男人的轮椅前,抱住了他的大腿,“亲爱的我错了,你的手痛不痛,没有打疼吧?”


    然后他嬉皮笑脸地握住了男人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落下了一吻,“这次我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家伙,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在副本里可能就被他扬了……”


    “那你去死好了,”轮椅上的男人冷笑一声,“可怜我们家小狼宝宝,好不容易养那么大,就这么没了……”


    “没关系亲爱的,这个玩具没有了,还有下一个嘛。”傅幽双手搭着他的膝盖,笑眯眯地望着他,“至于那个杀了天狼星的家伙,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你也来一起玩吧?”


    一定会非常非常有趣的。


    /


    三个小时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进下一次副本的时间。


    谢云逐背上行囊,除了淡淡的想死感,心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就好像每天睁眼去打卡上班一样。


    虽然一如既往地缺乏休息,但说实话,有一个小家伙陪着打发时间的感觉还不错。哪怕不交流,光看起来就够赏心悦目的。


    “走了,进副本吧。”


    “好快啊。”弥晏感慨道,他感觉才刚刚从上一个副本出来,那惊心动魄的感觉还没缓过来呢。


    三个小时的间隔实在是太短了,还要做许多琐碎的准备,几乎是完全没有休息就进入下一轮。谢云逐的语气越平淡寻常,他心里就越发难受得不行。


    谢云逐刚想打破蛋壳,忽然感到衣摆被拉了拉,小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又难过上了,他嗫嚅着说道:“我愿意……”


    什么我愿意?在你的脑补里咱俩进度已经到婚礼现场了?


    就听小哭包哽咽了一声,终于把那句充满决心的话说完:“阿逐,我愿意帮你回家,就算你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你能休息好,只要你能快乐我都可以的呜呜啊啊啊……”


    他自己把自己给说哭了,用细瘦的胳膊笨拙地抹着眼泪。


    谢云逐轻叹一声,大手扣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傻毛球子。”


    然后他简单粗暴地一拳砸碎蛋壳,拉着哭泣的小孩一步踏了出去,猛烈的宇宙之风立刻将他的身形吹乱,一切意识都陷入了嘈杂和扭曲。


    在那狂乱的撕扯与变形中,他们紧紧地握住手,直到下一个副本的提示声响起:


    【清理者谢云逐,欢迎进入《混沌天途》游戏。副本“欢愉之城”加载中,请耐心等候。】——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啦,卷名来自于兰波的一句诗:“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这一卷主要还是库库埋伏笔,故事会慢慢展开,希望能写出我心中那个关于“爱”的故事~


    其实写这篇文之前我就有预感到题材的局限和表达的难度,心情一直在激情和忐忑中摇摆,经常就是“啊啊啊我要写这个!”和“啊啊啊写这种东西真的会有人看吗?!”真的要感谢一直追更的读者(尤其是attkoo妹子),给了我超级多的信心[比心]


    无论是夸夸还是批评建议,请多多留下评论吧~~


    第33章 进厂 走出半辈子,归来仍是打灰。……


    欢愉之城。


    当听到系统播报出这个副本名称的时候, 谢云逐其实是抱有一定幻想的,他指望的是进到一个大游乐园,哪怕是有人头大摆锤或者没安全带的过山车呢?那也可以悠闲地在长椅上吃个冰激凌, 欣赏可爱的玩偶拿刀追杀玩家什么的……


    现实叫他很失望,他所处的加载点实在是乏善可陈, 头顶是一个巨大的塑料顶棚,四面则是一些灰白色的钢结构厂房,全部都亮着大灯,照亮了雾蒙蒙的空气。


    没有风,鼻腔里充斥着油脂和香精的味道,好像一坨猪油堵住了呼吸道, 带来一种说不上来的恶心。


    而他的头顶正上方, 是一枚低垂的铁灰色月亮。


    上个副本给谢云逐留下了些许ptsd,看到这种诡异的天体就开始炸毛。警惕地又看了一眼,他才发现月亮上似乎拴着一根细绳。


    正是这根不显眼的绳子, 将月亮高高地挂在顶棚上,铁月亮本身不会发光, 只是泛着略显油腻的金属色。


    整个世界似乎只由黑白灰三色组成, 好像一块被反复清洗褪了色、沾满油腻的破抹布。谢云逐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色盲了, 连忙低下头一看, 就看到怀里的小孩顶着一头蓬蓬的白毛,唇红齿白,金色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一和他对视就布灵布灵地笑起来。


    这下不色盲了, 就是眼睛被闪得有点疼。


    【主线任务:离开工厂。本轮清理者派出数量:8人。】


    【任务描述:每一个来到欢愉之城的外地人,都自愿与工厂签订了终生合同。你心中清楚,只有像狗一样工作, 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市民,才有机会走出工厂,为自己挣得一份丰衣足食的、有尊严的生活。】


    【副本加载完毕,游戏正式开始。清理者们,请竭尽一切努力,向人类的永恒未来迈进!】


    其余的清理者终于水落石出,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一个瘦长条的棕毛外国人,谢云逐还来不及抬头将他们一一打量,就听到一阵爆喝在身后炸响:


    “娘希匹的,这批新来的什么素质!都进厂了,以为是来郊游的是吧?!一副病病歪歪的德性!”骂人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方脸男人,穿着宝蓝色的工厂制服,制服标牌上显示他的职位是车间主任,名字叫孙庆祥。


    毫无疑问,孙主任的这番辱骂是冲着谢云逐来的。所有清理者中,只有他以坐着的造型登场,而且坐没坐相,把小孩搂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脑袋上。


    谢云逐只好懒洋洋地站起来,但还是没骨头地把一根胳膊搭在弥晏肩膀上。弥晏露出来的一刻,其他清理者不由议论纷纷:“这什么人啊!居然把那么小的孩子带进游戏!”


    “嘶,这小孩长得……我的天,跟画里的天使似的……”


    “一看就不是他亲生的,别是拐卖来的吧?!”


    “安静!谁允许你们说话了?!”孙主任又是一通狂吼,“外地来的乡巴佬就是不懂规矩,什么都要从头教……我告诉你们,厂里不仅是工作的地方,也是你们自我改造、自我赋能的地方。等改造到位了,你们才有资格当‘城里人’!”


    有会来事的清理者,马上恭维了一句:“让孙主任操心了,我们肯定好好干!就是我这个外地来的太笨了,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咱们厂是生产什么的呀?”


    孙主任翻了个白眼,没好声气地说:“你是梦游进来的?外面那么大的字看不见?脂膏工厂,我们厂是生产脂膏的!”


    脂膏?清理者们偷偷交换着眼神,这个词实在叫人陌生,似乎唯一接触到它的机会,还是话本小说里的“搜刮民脂民膏”。


    有人壮着胆子问:“咱这是……炼油厂吗?”


    “嚯,你来当厂长好了,名字随你改!”孙主任阴阳怪气地叫道,“脂膏工厂就是脂膏工厂,至于怎么干活,等你们明天上了流水线就知道了。”


    谢云逐扫了眼手机,现在是星期日的下午3点钟,系统居然难得给了他们半天的适应时间。


    其他清理者又问了几个工作相关的问题,孙主任都说明天上班就知道了。这时谢云逐也举了手,那鼻孔朝天的男人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说。”


    “主任,为什么我们头顶上挂着个月亮?”


    没办法,他实在太在意了,就怕最后一天月亮忽然掉下来变成什么“天狗星”,追着咬他们屁股。


    这个问题却好像深深地冒犯了孙主任,他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爆出了红血丝,口水如机关枪一样喷溅:“怎么?!休息日你还想挂太阳不成!你以为随便什么工厂都可以有闲钱挂太阳吗?!不要算成本的啊?!给你们挂个月亮,厂里都要亏死了,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狼心狗肺的死妈玩意儿,外地来的讨饭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喉咙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咯痰声,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嗬——呸!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批!”


    大家都被骂得有点蒙,反应过来后,也不敢去追气冲冲的孙主任,只好埋怨地看了谢云逐一眼:“你没事问那月亮干什么?!”


    “这也怪不了他吧,我也想问呢,谁知道那个NPC一点就着。”


    “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自由探索了吗?”


    “操,我就是不想工作才进游戏,怎么游戏里还得进厂打灰啊!”


    一个长发女孩一直在抬头看月亮,口中轻轻念道:“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弥晏耳朵很尖,好奇地朝她看过来,“为什么要吃铁月亮?”


    女孩低下头才看见他,那小脸蛋把她的心都萌化了,不由露出了姨母笑:“因为这是一首诗,写这首诗的是一个打工诗人,他也在流水线上工作。”


    “打工诗人?”


    “他的身体被困在工厂,但他的灵魂还在写诗。”她弯下腰,关切地问道,“小朋友,你怎么进游戏了?”


    “我和阿逐一起来的,阿逐是我的……”


    “哥哥。”谢云逐一把扣住他的脑袋,同时警告地盯了那个女的一眼。


    “我叫诗佚。”女孩长长的黑发下是苍白无血色的肌肤,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一下。


    工厂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很快一个矮矮胖胖的大妈就来接手了他们,她是工厂的宿舍总管,大家都管她叫“孔姐”。孔姐的身材孔武有力,嗓门也是一口重低音炮,其中的粗鄙脏话以及对外地人的歧视,又更胜孙主任一筹。


    他们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来到了一个围起来的小院,院门口写着“6号宿舍。”


    谢云逐在心里计算,他们差不多走了200米,但仍然在那个巨大塑料顶棚的笼罩下,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天空。向后看去,还可以隐隐看到那枚铁月亮,了无生气地泛着寒光。


    “外地猪,排好队!”孔姐在院门口吆五喝六,“我这里一共就三条规矩,都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第一:你们属于6号厂区,在6号车间工作,住6号宿舍,不管白天黑夜,绝对不能乱跑!哪个敢乱跑,被机器守卫打死可不怪我。


    “第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没见识地跑去看——早晚会轮到你们的!


    “第三:禁止笑。”


    这简短的第三条规矩,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立刻就有人问道:“为什么不能笑啊?”


    “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孔姐的小眼睛里射出凶光,严肃的样子半点不像是危言耸听,“总之,绝对不能笑,否则不光害了你自己,全城的人都得被你害死!”


    大家都猛点头,纷纷表示记住了。


    那个特别会来事的男人——大名叫连平良,公司里的外号叫马屁精——这时候便奉承道:“孔姐,您教训得太对了。还有什么别的规定吗?您尽管说,我们全记心里!”


    连平良在一个小科室里混了十来年,早就习惯了阿谀拍马,伺候领导也是一套又一套。因此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要一开口对领导说话,脸上就会条件反射地堆起一个谄媚的假笑。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孔姐也骇然地张大了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谢云逐听到有人低骂了一声:“傻逼菜鸡。”


    孔姐猛地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把人给打蒙了,然后揪住连平良的嘴皮子,把什么东西狠狠地穿了过去——那是一根尖锐的螺丝钉!


    “都说了不许笑!你是不是想害得大家都活不了?!”


    “啊啊——啊啊啊!!!”尖锐的螺丝钉穿透了连平良的上下嘴皮,戳出了两个血洞,鲜血丝丝缕缕地涌出来,他痛得想大叫,然而更加牵扯了伤口,很快半张脸都糊满了血。


    笑,毕竟是一件太过于本能的事,刚出生的孩子就会笑,被挠到痒处也会笑,这是自然而然的天性。大伙儿看到连平良的惨状,也只能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忍住,千万忍住。


    “行了,不是我要吓唬你,你们这群外地人不懂规矩,就是要多打打才长记性。”孔姐语重心长道,“别再问规定不规定了,我就告诉你们吧,除了明确说可以干的,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干——


    “听明白了没有?这里是工厂!这里禁止一切!”


    “明白!”


    在孔姐的吆喝下,他们各自去领了进厂大礼包:包括一个装有各种生活用品的红色塑料桶,枕头被褥,以及两套可以换洗的藏蓝色工厂制服。


    每个人的制服胸口都有自己的身份牌,而谢云逐的那件胸口写着:06区06号。


    弥晏也得到了自己的制服,是符合他尺码的小号,胸口写的是:06区06号家属。


    孔姐给他们八人开了两间宿舍,按照性别各分了四个人进去,谢云逐再次举手:“我这里有个孩子,少张床。”


    “省省吧你,给你住不错了!”孔姐拎起弥晏的小瘦胳膊甩了甩,“这么小的小鬼也算个人?不会半夜还要钻你哥怀里吃奶吧?”


    弥晏的脸涨得通红,“我很大了,我不吃奶!”


    大家看他脸颊红扑扑的委屈样子,有点想笑,但掐大腿的掐大腿,咬嘴唇的咬嘴唇,都坚决地忍住了。


    唯有谢云逐没事人一样——他本来就不怎么笑,这条禁令对他来说跟放屁似的。他只是觉得不大方便,虽然系统没有将弥晏识别为清理者,但相应的NPC也不会把他看作人。


    “6点钟准时开晚饭,就到这个位置来领盒饭。”孔姐站在宿舍的院子门口,“我们的盒饭顿顿都有荤菜,这么好的条件在外面你们提着太阳也找不着。本来卖20块钱一份的,看在你们还没开工的份上,今晚明早的饭都免费送你们。”


    “谢谢孔姐!”


    “再说一遍,晚上不许离开6号宿舍,听到任何声音都别出去。明天早上5点钟,还是这里领早饭,吃完我带你们去厂里。就差把你们都喂成猪了,干活都给我拿点力气出来!听明白没有?”


    短短半天时间,大家已经被训得服服帖帖,异口同声地大声答道:“明白!”


    第34章 ■话? 鬼故事:明天周一。


    孔姐走了之后, 大家就各自进宿舍放东西。里面实在狭窄得可怜,面对面是两张双层床,中间一张破木桌子, 过道狭窄得快站不下人。没有任何能装东西的柜子,好在他们的行李也不多。


    “你带着孩子, 上下不方便,你睡下铺吧。”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50来岁的男人,对谢云逐说。谢云逐记得他叫张百善,是工地上开吊车的,第一次进游戏,住隔壁的乔春英是他老婆。


    “没事, 我睡上面。”谢云逐拍拍弥晏的屁股, 那小孩就猴一样,轻轻松松地爬到了双层床上铺,觉得很好玩似的, 在硬床板上打了个滚。


    “也行。”张百善熟练地把鞋子踢到床底下,在下铺铺上了床单, 然后坐在那边抠脚发呆——对他来说, 进厂就好像回家了一样亲切。


    谢云逐也上了自己的床, 居高临下地观察全局。对面下铺是那个开局就以身试法的连平良, 正哭丧着脸给自己上药。上铺则是那个棕毛外国人,一开口中文居然不错:“你好你好,我叫麦扣, 来自米国, 幸会幸会!”


    他友好地咧开嘴,露出了闪闪发光的微笑,忽然又想起什么, 立刻抿紧了嘴,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没事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这洋鬼子人长得瘦长一条,相貌颇为英俊的,就是拾掇得不好,下巴腮上都是没剃干净的棕黄胡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个猴精。


    “6号。”谢云逐直接把自己的编号当作姓名,麦扣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知道,6在华国是个好数字,六六大顺!”


    谢云逐没再理会他,转而研究起自己的小床——这是一张0.9×2米的硬板床,实在小得可怜,装下他一个成年男人已经是强人所男,再塞进一个弥晏根本就是男上加男。


    “喂,你就不能变回毛球吗?”谢云逐很认真地打量着他。


    现在这个姿势,是他曲起胳膊托着脑袋,侧躺在床上,而弥晏小鸟依人地缩他怀里,乱蓬蓬的小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


    “回不去了,我已经长大了……”地方实在有限,弥晏不得不紧贴着他的胸口,忽然想起孔姐说的“吃哥哥的奶”什么的,小脸涨得通红。


    谢云逐“啧”了一声,捏着他的脸警告道:“你睡觉时候自觉点,敢挤我我就把你揍出原形。”


    “嗯。”弥晏乖乖地把自己的身体抻直了,像一根细面条一样贴在墙上。当然了,他就算拉直了也很矮,头已经搁在男人的胳膊上了,脚丫子还是只能碰到他的小腿。


    还不够、太短了……弥晏在心里暗自比划了一下,想要把阿逐装进去,还要长得更长更长……


    他没说什么,世界警察麦扣却看不过去了,开始跨床执法:“嘿,6号,你这是虐童!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孩子带进副本,还指责他……”


    谢云逐翻过身看了他一眼:“麦扣,你知道为什么小明的爷爷能活到99岁吗?”


    “啊?”麦扣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经典华国笑话,“因为他不多管闲事?”


    “因为小明的爷爷还没被我揍过。”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有精神病,是无行为能力人。”谢云逐指着自己鼻子说,“听得懂吗?就像盲人出门要牵导盲犬一样,我出门也要带着我的狗呃、我的监护小孩。”


    “噢,我的天哪……”结合他的种种表现,麦扣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神情逐渐变得怜悯,“都生病了还要进游戏,你一定过得很艰难……”


    “对,就是这样,你再和我多说一句我就要犯病了。”


    麦扣立刻牢牢地闭上了嘴。


    谢云逐满意地转了回去——精神病是他在游戏里的惯用人设,一般在逃不过的团队合作中使用,一旦立稳了,效果拔群。


    孔姐说不能离开宿舍区,他们也不打算在一开始就违反规定。接下来的时间,就和隔壁女宿见了面,互相认识了一下。又去看了看所谓的澡堂——也就是一间集厕所、淋浴房、洗衣房、蟑螂繁育所为一体的独立铁皮房。


    澡堂旁边,又有一个不大的房间,没有开窗,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锁,不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用的。


    下午6点不到,他们都自觉地去了门边等候,孔姐还没来,忽然从他们宿舍区的隔壁,传来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啊啊啊啊!为什么又是周一!怎么又是周一!杀了我吧!杀了我——!!!”


    “操啊操啊操啊和地球爆了立刻爆了毁灭吧——”


    “呜嗷嗷——呜嗷嗷——呜嗷嗷——”


    “啊啊啊啊啊!!!”


    明明是人发出来的声音,但又类似于动物的嚎叫,发泄似的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隔壁应该是5号宿舍,有一道围墙挡着,还有一扇看起来没上锁的门,一靠近那里,就能闻到阵阵恶臭,像是猪圈一样。


    清理者们都还记得第二条规则——无视一切奇怪的声音,所以没有人蠢到开门去看。


    “反正早晚会轮到你们的。”孔姐的话犹在耳侧,到底发生什么,会让那群人像动物一样嚎个不停?隔壁并没有任何殴打或者强迫的声音,然而这嚎叫一声连着一声,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好可怕……”弥晏缩了缩脖子,他并不怕鬼怪之类的东西,可是这样异常的、完全无法解释的人类行为,总会叫他毛骨悚然。


    谢云逐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的确很可怕。”


    弥晏一抬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到阿逐说可怕,然而他的神色依旧冷漠平静,还带着点无聊和厌倦——就和平时一样,熟悉到叫人安心。


    大概过了五分钟,隔壁响起孔姐的强劲有力的声音:“开饭了,吃完了再嚎!”


    那些嚎叫声果然停息了,然后就是猪拱食般呼噜呼噜吃饭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孔姐推着餐车,到了他们宿舍的院子外,拿出8个鼓囊囊的饭盒,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


    弥晏因为不干活,所以没有分到盒饭。


    “你现在也需要吃饭吗?”谢云逐问。


    弥晏摇了摇头:“我不用吃饭——不过时间久了肚子会咕咕叫,眼前会发黑,走路会摇晃……”


    “那就是饿了。”谢云逐掀开盒饭,“量挺大,我和你分着吃。”


    然而在看清那盒饭的瞬间,他恶心得差点把在永夜之墟吃的泡面吐出来。只见盒饭里是一份发黄的米饭,上面盖着一排肥肉。那肉肥到难以置信,上不连着皮,下不沾一丝肉,就是非常单纯的脂肪,被酱油染成了油汪汪的色泽。


    另一边的菜,则是几片烂糟糟的泛黄菜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蔬菜。就是拿去喂鸡,鸡都得一爪子刨飞。


    大多数清理者都和他一样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放下了饭盒,拿出了自己带进来的干粮。连平良嘴破了没法吃饭,谢云逐就丢给他一瓶系统商城里买来的营养液,这东西喝起来像富营养的刷锅水,除了他这世上大概也没有哪个大冤种会买这东西喝。


    连平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珍惜地用唇角叼着喝了起来。


    孔姐将他们的嫌弃尽收眼底,嘲讽道:“哼哼,不吃?我见得多了,等着吧,有你们想吃的时候……”


    张百善和乔春英这一对中年夫妻,闻言都拿起筷子开始刨饭——他们第一次进游戏,尤其把NPC的话当一回事,无论到哪里听领导的话总不会有错。饭菜肉混起来大口大口地填进嘴里,他们的腮帮子像反刍的骆驼一样鼓动,麻木地咀嚼个不停。


    孔姐走后,大家都佩服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乔春英一张嘴,就露出牙缝里的菜叶子:“难吃得不得了!我干过那么多厂子,就没吃过那么难吃的饭!肉腻得要死,跟吃了一嘴油似的,菜梆子老得嚼不动,饭还夹着生……”


    光听她描述,都能感到有多倒胃口,但夫妻俩还是尽力吃了大半,才遗憾地把饭盒扔了。


    “这就是一黑心工厂,连善待员工都做不到,产品质量可想而知了。”说话的女人叫林振月,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炯炯有神,时刻迸发着精明算计,“我甚至怀疑这里搞传销,不然为什么把我们关着不让出去?”


    “那也好过那些上来就闹鬼的地方,我看这里不错,有吃有住,NPC都讲道理,”另一个叫叶榕的女孩推了推眼镜,“而且任务是离开工厂,至少听起来不危险。”


    除了连平良和张百善夫妻俩,其他几人都至少通关过一个副本,对比之前遇到的洪水猛兽,他们也都觉得这个副本挺人性化的。


    “但是要干活啊,难道干活不可怕吗?”长发女孩诗佚道,“我听说有好多年轻人,干着干着就猝死了,副本的强度只会比现实还可怕……”


    “我反正不怕,”叶榕的眉眼间划过一丝狠厉,“我被导师强制留下干活,博士延毕三年,全年9127泡实验室无休,发论文还被导师抢了一作,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厄运能打倒我了。”


    大家全都向她投去respect的目光:“那你进游戏是为了毕业?”


    “完成上一个副本的时候,我就成功让论文发了1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毕业了。”叶榕的眼镜上划过一丝冷光,“这次进副本,我要和导师鱼死网破。”


    一个个都是狠人啊……谢云逐抱着胳膊没吭声。说实话,他一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他这个人吧,长板和短板都非常突出,有一类副本可能对别人来说不算难,但能够把他克得死死的……


    晚饭后,女宿和男宿分别去洗了澡,各自收拾了早早睡下。


    这边没有上一个副本那么热,夜里气温大概只有0度左右。分给他们的被子又破又薄,有人躺下没多久就开始擤鼻涕。


    这时候两个人挤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了,谢云逐侧着身,弥晏在他怀里找了个安稳的位置,就像小猫一样蜷起来。小孩身上香香软软的,十分暖和,睡着睡着谢云逐的手臂就搭了上去,感觉自己正抱着个超大号热水袋。


    9点钟入睡,3点多他就醒了。宿舍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尤其是张百善的鼾声像放鞭炮,麦扣在对面用英文说梦话,梦话里交错着神圣与屎。


    房间里一片幽暗,院子里只挂了一盏灯,暗淡的光像水一样流淌。他忽然有种很不真切的感受,惊讶于此刻他居然是他自己,惊讶于自己正处在宇宙间的这个位置,怀里还抱着一个年幼的神明,安然地睡了那么久。


    弥晏的呼吸声像小猫一样清浅,他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困意便又浓起来。


    5点钟闹铃响,谢云逐郁郁寡欢地爬起来,穿上深蓝色的员工制服,正式开启了打工人生涯。


    孔姐在院门口给他们发早饭,早饭看起来正常得多,每人一包豆奶,两张饼。结果那饼里填满了油腻腻的馅料,大家不得不把里面的馅倒掉,才勉强吃了一口饼皮。


    然后他们都纷纷哕了一下,昨晚乔春英的形容简直是太仁慈了,这里的油都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一点没有猪油的香味,更像是一种工业制品。


    至于那包豆奶,喝着也有股怪味,像是打豆子的时候厨师顺手丢进去了一个轮胎。


    谢云逐依旧没碰副本里的东西,面无表情地就着营养液吃饼干,这些东西吃了三年,已经和精神污染没有区别。咽下粗粝的饼干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吞咽螺丝”的比喻。


    孔姐欣慰地看着他们吃早饭,“你们慢慢吃,我给你们读几个故事。”


    “啊?”还有这种待遇的吗?都快赶上一边吃草一边听音乐的和牛了。


    只见孔姐打开一本手册,沾了点口水翻到一页,然后开始朗读:“有一个工厂员工生病了,去医院检查,检查完发现医生的表情很凝重。他忐忑地问道:‘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10……’病人问:‘10年?10个月?10天?’医生:‘9、8、7……’”


    众人呆滞地叼着饼,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孔姐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翻到下一页,又读了一个狗熊用小白兔擦屁股的故事。


    清理者们都被这古怪的氛围给镇住了,连谢云逐——睡满8个小时后cpu运转良好的谢云逐,都迷惑得头上冒出了个问号。


    这NPC是在干什么……表演才艺吗?她念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叫作■话吧……


    他向来流畅连贯的思维,忽然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就好像在高速上开车压过了一颗小石子。强烈的违和感在心头升起,谢云逐立刻抓住身边人问道:“孔姐在讲什么?”


    “这个、应该是……故事。”那人也卡壳了一下,“对,她在讲故事,这么短的故事……是叫微小说吧?”


    “不对,不是这个!”绝对不是那个词!谢云逐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焦虑。


    那感觉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奶油蛋糕,看到上面被人用勺子挖掉了一块,他能感到这里本该有个樱桃或者草莓之类的东西,但是又没有任何线索能想出那究竟是什么——因为那一整块的内容,都从他脑子里挖掉了。


    “弥晏?”他抱着最后的希望,看向弥晏——从今早起,他就觉得这孩子有点陌生,长相是没变化,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可弥晏和他一样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心里觉得这些故事都很好玩,听到了好玩的故事之后,需要做什么来着……


    孔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合上了手册,“别愣着了,吃饱了就去干活。”


    由孔姐带领,他们经过那个悬挂着铁月亮的大厅,前往6号车间,越往前走空气就越是油腻恶臭。


    经久不散的雾气笼罩着一张张茫然的脸,明明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谢云逐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自脚底升起。


    第35章 流水线 他开始无法思考。


    到了6号车间, 孔姐让他们在铁皮门前停下等候。谢云逐趁机四处张望,再往前走一段就能到工厂大门了,沿途可以看到非常多拿着枪支的巡逻者, 他们的动作僵硬,似人非人, 面目都隐藏在雾气中看不清晰。


    隔着旁边通电的铁丝网,还能看到了5区的员工——除了晚饭时的那场嚎叫,他们在其他时候都极端安静。现在,一个个都像行尸走肉一样,稀稀拉拉地拖着脚步走进了5号车间里。


    很快,他们的门也开了。6号车间大而空旷, 入眼只有一条简单的流水线。孙主任已经等候许久, 让他们列队站整齐了,先立正再稍息,然后挨个点人头报数。


    “不错, 今天都准时到齐了,工作态度还是到位的。那咱们现在就来对齐一下颗粒度, 听清楚了啊, 我只讲一遍。”


    重头戏来了, 不用他说, 大家都纷纷拿出手机纸笔开始记录。


    “第一,脂膏工厂提倡劳逸结合,每周日休息, 工作日的安排为早6:00到晚9:00, 午休晚休各半小时。每日换岗,岗位随机分配。


    “第二,本厂有着行业领先的工资标准, 时薪15块,加班工资翻倍。每周结算一次工资。


    “第三,本厂鼓励能者多劳,有着丰富的员工激励政策:每日评选优秀员工,奖金100元。每周评选周优秀员工,奖金500元。每月评选月优秀员工,奖金1000元。”


    这丰厚的奖金让清理者们眼睛都亮了起来,乔春英嘀咕道:“这不比外面的厂子良心多了……”


    “那是当然,我们厂是出了名的福利好待遇高。”孙主任昂着脑袋,“当然了,管理同样不马虎:工作时严禁看手机、聊天等与工作无关的事,违者扣100。迟到早退扣200,旷工扣500。聚众生事、打架斗殴者,扣1000,取消评优资格……其他被管理员认为违规的举动,也会面临不同程度的罚款。”


    孙主任一条条读着冗长的规则,最后,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大家既然来了这里,就是和脂膏工厂签了终生合同,任何想要离开工厂的员工,都必须支付10000块的违约金。”


    他居然就这么提到了“离开工厂”!每个人都飞快地在心里算了笔账:时薪15,那么就是一天210,一个月算26个工作日,收入5460元。


    违约金只要一万块,那岂不是最快两个月,不,只要多加班多拿几个优秀奖,一个月之内就能赎身离开这里!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不过有些人脸上浮现的是惊喜,有些人脸上浮现的是惊慌——谢云逐显然属于后者。


    事实上,自打听到第一条的工作时长,他整个人就已经开始不好了。


    “哦,对了,”孙主任又补充了一句,“本厂非常关心员工的心理健康,如果觉得扛不住了,请立刻拨打自杀热线:995995。”


    “这是规则类怪谈?”谢云逐嘀咕道。


    “这就是普通的员工守则吧,”林振月瞥了他一眼,“你没上过班?”


    谢云逐膝盖中了一箭,因为他真的没上过班,甚至连高等教育都没完成……要是哪天能出去,他没学历又无一技傍身,穷得就只剩下一百万赏金了。


    接下来,孙主任就为他们正式分配工作,每个人都随机安排了一道工序。谢云逐被安排在第三道工序上,他所负责的工作是“切割”。


    流水线上贴着的金属小铭牌,记录了“切割”时的注意事项:


    1.在刀片升起时,将脱模的脂膏置于刀片下,务必保证对齐位置。


    2.当刀片落下时,请立刻收回手。


    3.注意刀片!注意刀片!注意刀片!


    4.请勿浪费:流出的血注入模具,可以增加脂膏的价值。


    5.绿灯、黄灯、红灯分别对应慢、中、快三档速度;当灯开始闪烁,流水线加速;紫灯亮起,请立刻停止操作!


    6.禁止一切。


    “滴”的一声,绿灯亮了起来。


    孙主任只给了他们读完铭牌的时间,没有任何岗前培训,就启动了流水线。


    履带以平缓的速度运行起来,墙上伸出来的管道也开始嗡嗡运转,里面流出来的是半凝固的乳黄色油脂状物体,注入了下面的大桶中。


    负责第一道工序的是张百善夫妻俩。只见乔春英按照配料表,麻利地把色素、香精、凝固剂、抗氧化剂等一系列迷之添加剂丢入了桶中,然后夫妻俩就就拿着巨大的棒子开始搅拌。


    经过充分的混合后,那一大桶油脂便散发出了他们无比熟悉的恶心味道。搅拌充分的油脂从大桶流入了一个个方形模具中,戴眼镜的女孩叶榕,就负责将不断流出的油脂装入模具,然后把模具一板板放在流水线上,并震掉气泡。


    接下来,流水线绕了个圈经过冷却舱,再传送出来时,一板板油脂已经变成了乳白色的固体,这就到了谢云逐负责的环节。他先要将脂膏块从模具中脱模,再将其放在加工台上。


    加工台上标注了线条可以用来对齐,谢云逐刚把脂膏块放上去,还没来得及调整位置,顶上的刀片就“唰”地砍了下来!


    也就是他缩手快,才没被劈个正着,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流水线又带着绵延不绝的模具流淌过来,全都堆积在他这个地方。


    谢云逐这次全神贯注,极快地将切成四条的脂膏块在加工台上横了过来。刀片又是追着他的手迅速落下,将一板脂膏切成了4×4的方块。


    现在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块块散发着恶心味道的肥皂,被履带送入了下一道工序。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哪怕是小学生看了两眼都知道要怎么做,偏偏极其要求注意力,稍有闪失便有可能受伤。


    稍微熟练一些后,谢云逐才勉强分出心神,用余光去观察下游的人。


    所有人都是手忙脚乱:连平良负责将方块脂膏取下来一块块丢到模具里,压成一个椭圆的形状,紧接着诗佚负责塑封,林振月负责装盒,麦扣负责装箱并搬运到门口卡车上。


    这就是生产脂膏的完整工序了。


    在接手工作的第一分钟,所有人的脑袋里都升起了巨大的荒谬感: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是猪油吧?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把猪油加工成肥皂样的东西,装在精美的包装里拿出去卖?


    到底谁会买这种玩意儿?加工的意义在哪里?他们吃的就是这种玩意儿吗?


    这个副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他们做这种事?危险在哪里?怪物在哪里?挑战和谜题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这是在做什么?”终于,麦扣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处于最后一道工序,还没开始忙碌,“我完全无法理解!”


    “4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冰冷机械的声音从门口传了出来。


    只见两个穿着黑制服的仿真机器人,在孙主任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它们拥有着非常逼真的人类外形,但动作的死板和表情的僵硬,暴露了他们是机器人的事实。他们的手里,则端着两把货真价实的枪。


    “这是大家的机器监工,会随时监督你们劳动并录像。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都逃不过它们的法眼,大家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


    说话间,这两个机器人,连带着孙主任,就好像苍蝇一样绕着流水线转圈巡逻,时不时莅临指导,烦不胜烦。


    妈的,机器人造得那么先进,流水线却那么简陋!


    大家敢怒不敢言,怕被扣工资,都没有讲话。而随着脂膏越来越多,麦扣很快就陷入了繁重的劳动中,再也顾不上瞪大眼睛朝机器人比划国际友好手势了。


    谢云逐这边,渐渐感到了不同工序的特点:他的工作是所有工序里最危险的,但也是操作频次最低的,毕竟横竖切割两次就是16块脂膏。


    比起前面的搅拌和注模,后面包装组的双手上下翻飞,他只需要动动胳膊就行了,相对来说体力消耗较小。而且孙主任也说了,岗位是流动的,一定程度上也能保证公平性……


    “阿逐!”忽然,弥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谢云逐一愣,才发现自己思考的时候,手稍微慢了一瞬,差点被卷进刀子里!


    “6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机器人的声音就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


    家属说话,也算在了他的头上,这下分文未赚,先倒欠公司100。


    弥晏立刻捂住了嘴,很愧疚地对他眨了下眼。谢云逐想说“没关系”,要不是小孩拉他一把,他的手指可能就要被削掉一块肉。


    可是工作堆得太满了,他连转过头做个口型的时间都没有。短短半个小时,他就感到一直绷紧的手臂肌肉传来阵阵酸痛,一直低着脑袋,更是从脖子僵到了肩颈。


    最糟糕的是,他开始无法思考。


    每每稍微有一点思绪成形,就“唰”的一下被刀子砍成齑粉。嗡嗡的流水线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与他的呼吸、心跳、生命一样不死不休。


    弥晏看着忙得抬不起头的样子,也开始着急,拉拉他的衣摆,用气声道:“我来帮你。”


    谢云逐看都不看他,只是用鞋尖踢了踢他的小腿,示意他别捣乱,起开点。


    他把弥晏带进来,是指望他赶紧变身开挂结束这狗屎的一切的,而不是真要把他抓来当童工使唤。他那么笨手笨脚,干不了多久,接下来的流水线就能捡到他的手指了。


    弥晏只好干着急,一会儿看看流水线一会儿看看谢云逐的脸,心里是浓浓的无力感,好像回到了永夜之墟的时候,他是那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哪怕有个人形也好。


    现在人形也有了,虽然有点小,但至少长得可爱。阿逐虽然不说,但其实很喜欢掐掐捏捏自己呢,这应该就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吧。


    然而就是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感觉自己变得“不可爱”了,因为自己丢掉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好像国王丢了他的皇冠,骑士丢了他的剑,他也丢了他的……什么来着?


    弥晏拧着眉毛,皱着鼻子,活动着嘴唇,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各有想法,摆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试图找到那个丢失的东西。


    谢云逐看他安静了半天,就抽空瞥了他一眼,正好瞧见他那变化多端的鬼脸,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嘲……


    他的脸上空白了一瞬,就好像连贯的曲子丢失了一个音符,突兀地响在脑海里。


    操,到底什么情况?这种烦人的感觉又来了……他皱着眉头细想下去,从今早孔姐的那些故事开始复盘……忽然,他的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


    第36章 机器 谢云逐的最大危机。


    只是注意力稍不集中, 刀片就刮到了他的小指,刮出了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口子。


    鲜血冒出来,滴到了脂膏上。谢云逐想到提示里的那条“血能增加脂膏价值”, 便没有缩回手,继续若无其事地做他的工作。


    只是刀片上下翻飞间, 那刚捡起来的一点头绪,都消散无踪了。


    血落在乳白的脂膏上,好像点点红梅开在雪中,鲜艳到刺眼。这白雪红梅图沿着流水线蜿蜒流淌,下游的每个人都从麻木的工作中抬起头,向他投来惊恐的目光。


    弥晏看到他流血, 心疼得不得了, 恨不得冲上去自己揽过活,但是他还太小,要垫个板凳才能够得着流水线……


    压抑、忧虑和痛苦压满了他的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那个丢失的东西如果不快点抓住, 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了, 谢云逐从未觉得一个上午有如此煎熬过, 他的手臂已经麻木, 双脚不得不交替重心才能勉强站稳,脑袋更是开始泛疼,就这, 一看时间才上午9点!


    忽然, 麦扣忍无可忍地大叫道:“扣钱就扣钱吧,我要上厕所!”


    工作时间不允许上厕所,因为流水线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熟练工比如张百善夫妇, 早就习惯了上工前先上厕所兼少喝水,但其他人哪想得到这些。


    好在工厂也很人性化,机器监工说了:“说话扣100,上厕所一分钟扣100,开始计时。1,2,3……”


    麦扣撒腿就往厕所跑。


    谢云逐毫不犹豫地丢下工作,也朝厕所走去,机器监工立刻也帮他记上时间,孙主任好像知道他要偷懒似的:“一天上厕所不可以超过五分钟,每超过一分钟,下班罚一个小时无偿加班。”


    谢云逐捏紧了拳头,没有说话。他上完了厕所,用刺骨的冷水冲掉了手指上的血,然后拘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在那片脏污的镜子上,他看到了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水珠沿着下颌线一滴滴落下,幽蓝的眼睛里一片虚无。


    那一刻,他很确信自己仿佛要做出什么与“自嘲”有关的表情,但是熟悉的缺失感接踵而至。所以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盯着镜中的自己,脑海里滚过三个大字:


    完蛋了。


    最不擅长的副本说来就来,这种类型的副本最喜欢把人逼到体力与心力的双重极限,能站到最后的都是那些吃惯了苦的牛马、体力怪和抗压王——反正就是他的反义词。这种日子他顶多坚持三天,要么自己跳进油锅里一了百了,要么把孙主任塞刀片下切成4×4的尸块……


    必须想办法另辟蹊径通关,不能被副本牵着鼻子走。


    那么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这个工厂的目的,以及最明显的异常——工厂到底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接着,他想到了早上孔姐的“故事”;从早上起就看着不是很顺眼的弥晏;连平良不知为何会受伤的嘴唇……


    “哐哐哐!”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4号,6号,快出来!”


    这还不到两分钟。


    麦扣提着裤子往外冲,谢云逐跟着走出来,慢吞吞地在员工制服上擦着手。他发现自己那边的工作居然没有堆积,因为弥晏找了个箱子垫在脚底下,正在帮他干活!


    而且这小子不知怎么的手还挺快,切得有模有样,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拿触手干活。他那触手不怕刀切,割断了又会自己融合起来,就是小孩痛得龇牙咧嘴的。


    谢云逐想也不想就大步走过去,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放在地上,自己把活接手过来。


    弥晏红着眼圈看着他,真的想为他干点什么,谢云逐叹了口气,很快地伸出手指弹了下他的额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思考。”


    在我的穷途末路,轮到你来思考了。


    /


    12点,放饭时间到,流水线骤然一停,只是所有人的手都还惯性地劳作了一会儿。


    憋了6个小时没法说话的连平良,顿时发泄地大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大喊大叫起来:“总算解放了!”


    “饿死了!我要吃饭!”


    “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


    昨晚他们还在嫌弃隔壁的鬼哭狼嚎,一个上午,他们就也成了鬼和狼。


    嚎完后,那声音却没有停息,大家都呆住了,屏息聆听。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甚至不是来自5号宿舍,而是更远的地方,在脂膏工厂之外的地方!


    这可怕的声音响了足足十分钟,才渐渐淡去,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又有些打怵。这个世界的人,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孔姐过来送饭,饭盒的内容和昨晚一模一样,这次有更多的人都不顾一切地吃起来,因为他们实在是太饿了。


    谢云逐没有叫,因为他真的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把饭盒丢到一边,他找了个箱子坐下来,就盯着地面失神喘气,脑袋里像刚掀开的蒸笼一样,一片热腾腾的白雾。


    保持6小时高度集中不停歇的专注工作,是个人都得精神恍惚。弥晏心疼地拉起他的手,从小背包里拿了创口贴想要帮他包起来。


    “不用,贴上了手指不灵活,会碍事。涂点药就行。”谢云逐摆摆手,“看你在那边做了半天鬼脸,有什么发现了吗?”


    弥晏其实很少努力思考,毕竟跟着谢云逐,他只要当乖乖听话的小跟班就好。全新未启封的大脑动起来就是快,他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好像丢掉了一种表情。”


    “为什么是表情?”


    “因为从早上开始,我就发现很难表达情绪,好像变得不是我自己了。”弥晏说。


    “嗯,但是能传达情绪的东西,可能是表情,也可以是动作或语言。”谢云逐啃着压缩饼干,“这样的推断并不足以说服我。”


    “我还有其他证据,”弥晏立刻道,“今天早上孔姐说完了故事,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吗?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是想检验什么。”


    谢云逐想不到他能关注到这一层,“很好,说下去。”


    “而且这个‘表情’,很可能和嘴巴有关。”弥晏继续分析,“因为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连平良的嘴巴会受伤了——他可能是做了什么违反规定的表情,所以会受到惩罚,这个惩罚让他连张嘴都很困难。”


    “不错。”谢云逐打了个响指,虽然到目前为止,弥晏还没有思考出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但对他这么个只会傻■的小笨蛋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弥晏被他夸奖后,就仰起脸,眼睛大睁着,嘴巴抿成一条线,有点呆呆愣愣地看着他——他一定也经历了那种熟悉的“若有所失感”。


    谢云逐揉着他的嘴角,把他嫩红的嘴唇摆弄成各种姿势,最后拉着唇角向上翘起,“我觉得好像是这样。”


    “这样吗?”弥晏保持着翘起嘴角的动作,固定在了一个奇怪又陌生的表情上。


    “嗯,看起来有点傻,但很顺眼。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轻易能做到的表情,但我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对它的定义。”谢云逐敲了敲空空如也的脑袋,并没有敲出什么新鲜货色——也许仅仅是“表情”还不行,必须有发自内心的“情绪”牵引才可以。


    讨论没能继续,因为半小时的休息已然结束。工厂只给了他们喘一口气的时间,保证他们不会被流水线生生□□。


    谢云逐发现,他麻木的手居然那样快地习惯了流水线的节奏,上午的时候他还受了点伤,下午的时候他就不怎么会被刀片刮到了。一切都成了肌肉记忆,成了一种习惯,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机器。


    然后,正当他以为适应了生产节奏之时,只听“滴”的一声,黄灯亮起,整条流水线都开始加速!


    三把锋利无比的刀,疯狂地砍了下来!


    谢云逐用尽这辈子最快的手速,拼了命地缩回手,手才没有被它砍成四段,根本来不及恢复心绪,又不得不继续处理涌上来的工作。每一次在刀口下伸缩都是冒险,他的手心被冷汗浸透了,心惊肉跳地陪流水线玩命。


    周围传来了“呜呜呜”的哼叫声,这是不敢发出声音的员工们不堪重负的呜咽——就好像一台台机器过载时的嗡鸣。


    然而,作为机器,就注定被榨干到最高效率,流水线还在黄灯中加速。他们中的很多人,恐怕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无穷的天赋,已经受不了了,但只要流水线带着,他们居然还可以更快;脑子已经快要疯了,可身体居然自发地在动在拼命。


    这样的一天,赚210块钱,每一分都是血泪和汗水。


    一整个下午,谢云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身体酸痛到快要报废,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刀片太快了,他一整天用眼过度,后来看刀片只剩下残影,全凭着直觉在切割。


    晚饭是6点,休息半小时继续工作,9点就下班了——据孙主任说,他们厂的工作时间还算是短的。


    晚饭多了点花样,居然每人都发一只水果。那东西看起来是苹果,但红得有点不正常,闻起来完全没有苹果的清甜味道。


    这回谢云逐试着咬了一口——流程上副本时间超过一个月,说明副本内提供的食物大概率是安全无害的,他只带了7天的口粮,耗完后不吃也得吃,不如早点习惯。


    一种假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果肉又稀又软,口感像烂棉絮。也就是他肚子饿瘪了,还能把这东西咽下去。


    孙主任与民同乐,也和他们吃一样的苹果,只见他很享受似的小口小口吃着,回味无穷。


    “这是苹果工厂里生产的好货,就是市民也很难买到呢。”孙主任陶醉在苹果的芳香里,“你们是新员工,所以福利这块都是给你们拉满的,以后哪怕进城了,也要记得感恩。”


    “……”清理者们沉默了,心想这欢愉之城,也不知道是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亚当夏娃当年要是吃了这苹果,恐怕得到的不是智慧而是厌食症了。


    谢云逐把难吃的苹果啃了一半,另外一半丢给弥晏。他在想,种苹果树的地方,会给自己取名叫“苹果工厂”吗?那简直无法唤醒任何食欲,只会叫人想起冰冷的厂房和流水线。


    所谓的欢愉之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一天的工作下来,彻底坚定了他逃离的决心,主线任务只说要“离开”,可没规定离开的方式。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弥晏捧着那半个苹果,不知道在瞎琢磨什么,忽然他扬起了头,金瞳闪闪发光:“阿逐,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37章 弥晏的主意 你要学会反抗我。


    “什么办法?”谢云逐倒有些惊讶。


    “这个办法要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做。”弥晏仰头看他, 似乎有些紧张,“而且我有一个条件。”


    “?”谢云逐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吧?这小比崽子要和自己谈条件?莫非他丢掉的东西, 是自知之明?


    “接下来的工作让我做,你休息, ”弥晏紧张兮兮,一句话说得飞快,“不然我就不告诉你方法了!”


    谢云逐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嗤了一声:“想都别想,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威胁对我没用,我不喜欢和人谈条件。”


    “可是你告诉我要思考, 如果你一直忙碌的话, 你就没有办法思考了。”弥晏说,“如果一直无法思考,我们就会丢掉越来越多的东西。”


    谢云逐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冷冷地审视着他。


    “就一次,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吧!”弥晏拉着他的手开始撒娇, 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的确足以作为武器, 瓦解大多数人的心防, 甚至连谢云逐都感觉遭受了可爱射线的袭击, 不得不别开了眼,“如果我做得不好或者受伤了,我就马上不做了。”


    谢云逐还是没说话, 但是手反过来勾了勾他的手心——这是妥协了。


    于是当流水线继续运转时, 弥晏就踩着箱子,正式开始干活。


    他的心里有些雀跃,这还是他第一次说服阿逐呢, 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做到!这难得的机会,他做得格外认真,要知道这双手臂他已经使用得很熟练了!


    谢云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忙碌的小小背影,发现在习惯了操纵手臂后,弥晏的反应速度其实非常快,可能在普通人类的10倍以上。对自己来说必须全神贯注紧盯的刀片,对他来说就像弹琴一样写意。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弥晏的性格:在此之前,他把小孩看作一个略微烦人但能派点用场的挂件,他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很乖很听话。


    然而每过一天,他的心智似乎都会成熟一点,居然也会和自己对抗,甚至能左右自己的决策了。这一切都如此丝滑地发生,他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排斥和不习惯……


    罢了,只要能利用就好,他愿意做就做吧,正好给自己喘息的机会。谢云逐眼神乱飘,试着稍微往外走两步,机器监工的枪管就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即使没有工作,他们也是不被允许离开流水线的。


    谢云逐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回去,打量着整条流水线,重新开始整理思绪。将两天的经历过了一遍,他渐渐有了种奇怪的感受:他们在流水线上加工脂膏,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身也处在一条巨大而隐蔽的流水线上——他们每日完成从6号宿舍到6号车间的循环,在无意义的机械劳动中自我消耗,被一条条规则塑造成形。


    那么,他们一定具有某种“价值”,才值得为他们设计如此精巧的流水线。作为商品的他们,甚至无法感知到这种“价值”是如何被剥夺的。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种价值一定会有被榨干的那一天,到时候他们的下场……


    他想起了5号宿舍,那些嚎叫的行尸走肉们。


    违约金或许是个陷阱,是为了麻痹他们努力工作,让他们为了眼前的蝇头苟利而不停内卷的陷阱。


    最快一个月能出去?那只能说明,他们的“价值”在一个月内就会被榨取得干干净净。除了那些真正耐操的天选牛马,绝大多数清理者只能被耗死在这里。


    呼……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感到弥晏说得对,当他重又开始思考时,才找回了真正的自己。而在流水线上挣扎的每一秒,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根吱吱作响的螺丝钉。


    晚9点,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所有人都累倒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孙主任背着手走来走去,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又说每日最佳员工会在第二天早上公布。当然了,介于大家工作都很努力,最佳员工的竞争可是非常激烈的……


    张百善和乔春英夫妻俩主动举手:“我们要加班。”


    他俩虽然是年纪最大的,然而一天下来,居然也是精神状态最好的。


    孙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好像最佳员工就要在他们两个间冉冉升起。其他人都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就这么把100块奖金拱手让人。更何况,加班工资翻倍,一个小时抵两个小时……


    又有三只手举了起来,连平良、叶榕和林振月也都申请主动加班。


    “非常好,很有干劲!”


    谢云逐也缓缓地举起了手,孙主任更是眼前一亮,“不错,连我们厂区的退步分子,都积极主动……”


    “不是,主任,我有个问题,”国家一级退堂鼓演奏家谢云逐不负众望地开了口,“咱们厂请病假扣钱吗?”


    “请假视作旷工,扣500!”孙主任的脸立刻黑了,“我警告你啊,你已经被扣了300块了,如果欠工厂的账达到1000,你就别想在这儿混下去了!”


    “混不下去会开除吗?”谢云逐两眼放光。


    “会被送去5号厂区,那里都是和你一样的懒猪废物!”


    “哦……”谢云逐掰了掰手指,虽然他倒欠工厂300块,但是今天还赚了210呢,四舍五入算是收支平衡了……哦,不对,好像还得扣掉每天50块的伙食费……


    越算越烦,谢云逐直接和不加班的人一起收拾东西回宿舍。麦扣这洋鬼子没经历过996的毒打,一天下来眼看就不太行了;而诗佚身体本就比较弱,七魂已经丢了六魄,在路上飘着看起来随时要羽化登仙。


    倒是弥晏,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觉着累,回到宿舍后,就神秘兮兮地拉他去了淋浴房的后面,要公布那个“办法”。


    他们鬼鬼祟祟地来到墙壁后,只见弥晏张开双臂,仰着软糯的小脸,长睫毛扑闪扑闪,“阿逐,你抱抱我吧!”


    “……”谢云逐无语地望着他,现在是撒娇的时候吗,看我给你两耳刮子。


    “我需要爱的力量,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我就可以施展奇迹。”弥晏依旧伸着手,原来这就是他一下午想出来的好办法。


    “我们整晚都抱着睡,也没见你施展什么奇迹。”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拥抱呀,真正的拥抱是不能做其他事的,很用心地感受对方的存在……”


    “那亲你一口行不行?”谢云逐纯粹是图省事,谁知道弥晏的小脸腾地红了,比今天吃的假冒伪劣苹果还红,闭上眼睛羞涩地说:“嗯,那个当然也可以……只要你愿意……”


    “……”谢云逐沉默了两秒,觉得一本正经对他抱有希望的自己真的很傻,但是看着小孩期待的脸,他又没法立刻转身走开。


    于是他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握住小孩柔软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啊——”弥晏睁大眼,发现自己的视野一下变得很高,原来是坐在了男人的胳膊上,便立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埋在了他的发间。


    和空气中时刻弥漫的脂膏味不同,阿逐身上很清爽,有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他情不自禁张嘴咬了一口,咬住了一缕发梢,放在齿尖慢慢咀嚼。


    “啪啪!”谢云逐狠狠地拍了两下他的屁股,他就老实了,乖乖把头发吐了出来。可是阿逐太香了,好像刚烤好的海盐蛋糕,像冰凉的橘子汽水……他不得不用牙齿咬着舌尖,用痛感压制那种旺盛的食欲。


    足足五分钟过去,谢云逐也没问够了没有,就一直那么抱着他,好像只是单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环住他后背的手轻轻拍了拍:“今天做得不错。”


    “咚咚!”弥晏听到自己的心很快地撞了两下肋骨,一种强烈的情绪好像要冲破出来。


    “你能够从零散的现象中发现线索,得出自己的结论,”谢云逐的语气平淡,但的确是在夸奖他,“重点抓得很准,思路清晰明确,真的让我有点意外。”


    “哇……”弥晏的嘴角都翘起来了,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自发地做出了那个没有意义的表情。


    “不过我觉得你今天做得最好的,是学会了和我讨价还价。”谢云逐拍拍他的小脑袋,“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我的确需要休息,否则我的思维能力会在工作里很快报废掉。”


    弥晏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也会得到夸奖,小手攥着他的后衣领,“我真的可以和你讨价还价吗?”


    “你永远要坚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哪怕会挑战我。不,你一定要学会挑战我,因为我一定会持续不断地压制你。”谢云逐说完,将他放了下来。


    他也没指望真的能有什么奇迹,所以这些都只不过是对小孩的奖励。


    可是弥晏就这么傻傻地望着他,嘴角翘起来,露出了可爱的白牙齿,金色的眼瞳熠熠闪光,好像两颗耀眼的星星。他实在是太幸福了,心脏都变成了跳动的火源,一颗快乐的种子顶开了水泥板,雀跃地探头看向这个世界。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一瞬间,好像一阵电流触过,谢云逐感到了那从灵魂深处迸发的欢欣,被遗忘的语言回到了他的舌上,好像一颗甜美的樱桃。当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嘴角也自然地翘了起来。


    “哈哈……原来是‘笑’啊。”


    在昨天,当“笑”被禁止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失去笑的能力。然而当他们自己不断地规训自己后,一夜之间,他们全部都忘记了什么是笑。


    弥晏睁大眼睛看着他:“阿逐,你好像在发光!”


    谢云逐一怔,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弥晏笑起来的时候的确也在发光——他之前一直以为是这死孩子长太好看了!


    凑近一看,让笑容看起来在发光的,是一些极其细小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尘,它们漂浮在笑容旁,好像一种自带的快乐氛围特效。


    那些微尘摸起来没什么感觉,无法捕捉到手里,吸了吸、尝了尝也没什么味道,但至少能说明,在这个副本中,“笑”是一种有实质的东西,而工厂要从他们身上夺走的,就是这个东西!


    遗忘意味着被夺走,而记起这件事本身就是夺还。


    “好面面,你立大功了!”这个重大发现让谢云逐兴奋起来,又在弥晏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下小孩的脸像太阳花一样盛开了,翘起的嘴角直接来了个半永久,似乎永远不会再掉下来了。


    第38章 微笑的理由 重要的是永远不要遗忘。……


    关于笑容背后所蕴含的意义现在还不得知晓, 但这无疑给下班后疲惫的二人带来了鼓舞。


    趁四下无人,谢云逐带着弥晏又把地形仔细摸了一遍。


    宿舍终日被笼罩在顶棚下,根本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唯有墙上一盏圆形的灯散发出微微的光亮, 里面堆满了虫子的尸体——这是属于囚徒的月亮。


    包围宿舍的围墙大概有三米高,上面竟然没有设置铁丝网和监控探头。谢云逐用肩膀托着弥晏上去看了一眼, 弥晏告诉他:“外面是条臭水河,这里的岸边都是工厂。”


    “河有多宽?河对面是什么?”


    “看不到尽头,远处都是雾,河上飘了很多东西……”弥晏用绝佳的视力望过去,“有垃圾、鱼、鸟、还有人泡在水里……”


    “那应该是浮尸吧……”谢云逐扶额。


    河流尽头的雾,应该就是副本边缘了。从水路逃脱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河岸边一溜的工业废水都往里面排放, 再加上垃圾和浮尸,谁知道呛一口水能干到元素周期表的哪一行。


    “不是的,就是人站在水里, 他们都在动……”弥晏否认了他的说法,然而又有些词穷, 谢云逐就把手机递给他, 让他拍一段视频


    等谢云逐看到视频, 他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 也明白了为什么弥晏无法描述清楚——因为那实在是太过诡异,超出了人类理性的边界。


    首先,那是一片朦胧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尽头是灰色的雾气。海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垃圾, 有飞禽走兽、也有家具日用品,还漂浮着一群活人。


    是的,活人, 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的活生生的人。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水里匆匆走着,不停地打着电话;有一张桌子漂在水面上,四个人围着桌子正在打麻将;还有一个女人四处徘徊,面无表情地喝酒,尽管她手里的酒瓶早就空了。更多的人类是漂在水面上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那些鸟也没有死,但是和人一样,只是漫无目的地漂着。


    不知是浸泡了太久,还是雾气的遮挡,这些人和物,都褪去了颜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如果说工厂里的他们还是活人微死,这水里的就是死人微活,光是仔细观察那张照片,谢云逐就感觉自己的意志昏沉,快被吸进深水的漩涡里。


    “看起来比工厂里还危险。”只看一眼,谢云逐就打消了从水路逃跑的念头。虽然不知道外面水里的人类受了什么诅咒,但他估计自己若是掉进去,下场不会更好。


    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车间外那扇大门,全程有大量持枪的机器警卫看守,比看管犯人还要卖力。而且工作挤干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甚至这一批队友的质量都不高,如果阿兮和傅幽还在,还可以彼此配合着搞事情——假如傅幽自己不搞事的话——而他那群拼命加班的队友,只会无情地把他卷死。


    当然了,人除了当队友使唤,必要时也可以当工具使用。然而想要发现并利用这些人的价值,就需要持久的观察和经营关系……光是想想那工作量就叫人忍不住翻白眼。


    谢云逐心思一动,忽然露出一副“我考考你”的表情,问弥晏道:“目前观察下来,你觉得谁最有合作价值?”


    弥晏不知有坑,天真烂漫地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谢云逐立刻板起脸教训上了,“你长这么大的一双眼睛是用来发电的?”


    弥晏不仅不知道,连那群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其实都很模糊,他眨巴眨巴大眼睛,发了三度电:“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


    “毛球啊,”谢云逐的爪子按在他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观察了解队友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了解他们各自的能力和特点,那该怎么利用他们呢?危险的时候把后背交给谁,必须提防谁,拉谁垫背,抱谁大腿……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你不好好努力,怎么能帮到我呢?”


    弥晏听着听着,惭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小孩太好骗了,叫人都有些良心不安,谢云逐语气也放软了:“你看看你,长得这么可爱,谁看了都会放下戒心。你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难道让我去社交吗?”


    弥晏一想也是,如果让他家阿逐出去和人交往,那些人立刻就会被他迷住的!喜欢阿逐的人越多,自己受到的威胁也越大,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呢!


    他痛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监督这群人,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嗯,我会努力的!”


    “那就看你表现了。”


    差不多到了十点钟,谢云逐回到小院里,看到那个洋鬼子麦扣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弥晏忽然主动走上去,关切地问道:“叔叔,你怎么了?”


    这是进游戏以来这小孩第一次主动搭话,麦扣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弟弟啊,”他哀叹着说,“我感觉自己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他也察觉到了什么,对于天性爱笑的人来说,这种若有所失感会更明显。弥晏抬头看了看谢云逐,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弥晏就详细给麦扣讲述了“笑”的原理,然后扬起笑脸,对他灿烂一笑:“你看,就像这样。”


    “Damn!我说怎么一整天我都不会做表情了!”麦扣恍然大悟,立刻活动肌肉,来了个仰天长笑,“哈哈哈哈这才对,这才对啊!”


    “小心点,先别声张,”谢云逐道,“别让孔姐抓到,除非你也想嘴上穿个螺丝钉。”


    麦扣听了,立刻鬼鬼祟祟地捂住了嘴,眼神左右乱瞟,一副偷感很重的样子。


    “我是让你笑,不是让你变成笑话。”谢云逐在笔记本、手机、地面等地方,用各种能想到的方法,记录下了关于笑的事情。作为一种加强记忆的训练,他不熟练地咧着嘴,反复练习微笑。


    麦扣也跟着开始瞎忙活,一转头看到他一脸冷漠兼强颜欢笑的样子,吓得跳了起来,“Oh My God!”


    “干什么?”谢云逐的嘴角立刻撇了下去。


    “小六,我以为你的精神疾病犯了!”


    谢云逐额头上青筋一跳,抄起地上张百善的拖鞋,朝他的屁股掷去:“闭嘴。”


    “哈哈哈哈……”天性乐观的麦扣,一通狂笑地躲到了床柱后面。


    “明明笑得很好看啊……”弥晏小声嘀咕道,他的阿逐怎么样都好看,是麦扣没有欣赏水平。然而这句嘀咕被谢云逐听到了,他的屁股上又被赏了另一只拖鞋。


    “别假笑了,这样没用。”谢云逐朝麦扣招了招手,“麦扣,试着回忆一件快乐的事,你必须真心地笑出来才行。”


    真笑和假笑很好区分,真笑会有闪闪发光的粉末;而刚才麦扣的笑容,和他自己硬逼出来的笑容,都是没有任何闪光的假笑。


    “快乐的事吗……”麦扣看他手里没拖鞋了,才小心地走出去。他摩挲着自己的胡茬,想着想着就闪闪发光地笑起来,“我想到了我的妻子,一想到她我就忍不住微笑……”


    他抬头望向谢云逐,那笑容却很古怪,“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她不存在,只有我坚信,我一定有一个华国妻子。只要想到她,我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谢云逐走神的思绪飘了回来,定定地看向他,“你有妻子?”


    麦扣邋遢得像个单身汉,而且那番形容也实在古怪。


    “当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拿不出她存在的任何证据,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麦扣耸了耸肩,“可是你知道吗?8年前,我生活在米国,有一份大学里的不错的工作,我很喜欢我的父母和妹妹,也喜欢我的家乡和社区……


    “那时候,我对华国没有任何概念。可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在那场大灾变后,我就跑到了华国,努力学习语言,找了一份工作,甚至买了房子,而且还学习了一堆育婴的知识!


    “我很了解自己,除了追求爱情,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做出如此大的改变!除非为了一个我爱的姑娘,否则我怎么可能离开家人,搬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定居!”麦扣揪着自己的头发,“我觉得她一定存在,但是我没有证据,我也没有记忆,我的生命失去了很重要的部分,就像失去了‘笑’一样……”


    “‘你有一个妻子’这件事,无法证实,却能够证伪,”谢云逐听完,冷静地评价道,“就你提供的证据而言,除了追求爱情以外,我至少还能提供4种更合理的解释。”


    “六,你不明白,”麦扣苦恼地抓着头发,“那种心被挖空一块的感觉,不会是别的,你不明白……”


    谢云逐沉默了,心被挖空的感觉,他或许比谁都了解。


    沉默了半晌,他缓缓道:“我和你差不多。”


    “什么?”麦扣惊讶地抬起头。


    “当我不去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拥有合理又完整的记忆,”谢云逐缓缓道,“然而一旦我开始思考,就能发现无数的逻辑漏洞和必须自我合理化的地方——就像我的人生,是被一个拙劣的作者虚构出来的一样。”


    他说这些话,并不仅仅是想要搏取一个队友的信任,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


    “什么,原来你也……六,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们都遭遇了不幸!”麦扣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些人都说是大灾变的辐射,影响了我们的记忆,但我不相信。因为出错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记忆,还有整个现实!”


    “所以我要进游戏,寻找一个答案,”麦扣抓着他的肩膀,“我要证明我的妻子存在——这世上或许只有我还能察觉到她存在过,此刻的她说不定就在某处等着我,所以我必须找到她!六,这就是唯一能让我感到高兴的东西。”


    “嗯,重要的是不要遗忘。”谢云逐任由他握紧肩膀,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方式。”


    麦扣怔了一下,他不确定那一刻这个冷淡的黑发男人是否露出了笑意,但他的确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边,望见了闪烁着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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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点多,加班大队陆陆续续回来了,麦扣笑脸相迎,把那些人都吓了一跳。


    “你嘴角抽筋了?”陌生不可名状的东西总是叫人惶恐。


    “你疯了……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麦扣昂首挺胸,认真地介绍道:“朋友们,容我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个表情叫作‘笑’——我之前也很疑惑,是6号告诉了我,原来我们把‘笑’都搞丢了。大家现在快想一想,什么是能让你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东西,然后模仿我的样子,试着把‘笑’找回来。”


    乔春英想了想,掏出了她快没电的老年机,打开了一条视频,和她丈夫一起看起来。视频上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胖小子,正坐在桌边大吃大喝,吃得满脸是油,视频里乔春英带笑的声音传出来:“小宝,慢点吃,还有呢!”


    大胖小子就打了声饱嗝:“妈妈做菜,嗝……最好吃了,我要永远吃妈妈做的菜!”


    “哟,把妈妈累坏了怎么办?”


    “那就吃爸爸做的,爸爸做的也好吃!”


    视频里的一家三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乔春英夫妻俩望着视频,嘴角都浮现了淡淡的笑容,越看儿子越可爱。


    林振月瞥了一眼,她那刻薄的天性,让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哟,这是你们的儿子啊?”


    “是,我们老夫妻,中年才得了一个儿子。”乔春英笑着笑着,神色暗淡下去,“从小就能吃,长得又高又壮,从来不生病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得了渐冻症……我们带他看了不知道多少医生,都说治不好了,只会越来越瘫……”


    “后来有个关系好的病友,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渐冻症突然就好了!”张百善眼里放出希望的光,“我们求了很久,人家才告诉我们进游戏的办法。”


    林振月愣了一下,收敛了刻薄的笑意,唏嘘道:“怪不得你们干活那么拼命……”


    很多来到这里的人,不是为了财富名利,而是为了对抗那不可违逆的命运。


    “就这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张百善摆摆手,捡起他不知为何散落四处的拖鞋,“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呢。”


    他虽然在提示下找回了笑容,但对于副本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知道干活挣钱,早日赚赏金出去救自己的儿子。


    其他人也各自回去休息,心里多少觉得找到“笑”没什么好处,反而容易惹上麻烦。


    麦扣四处转了一圈:“咋没看见诗佚妹子?”


    “她又在屋里喝上了吧。”林振月翻了个白眼,“从昨晚就开始喝酒。”


    麦扣抓了抓头发,“那我明早再和她说‘笑’的事。”


    “和她说有什么用?”林振月不屑道,“用不了两天那个废物就淘汰了。”


    说完,她也进了屋。


    “嘻嘻……”


    麦扣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不是想到魔怔了,明明周围人都走光了,却总觉得听到了笑声。他缩了缩脖子,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这是浴室边上的一个小房间,一直上着锁,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的。


    他迟疑地走过去,推了推门。铁门依旧岿然不动,门锁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


    错觉吧?毕竟那也很像是风声。


    不过靠近了,他也发现这个房门的缝隙很大,几乎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如果趴在地上的话,说不定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光凭加班他根本赢不了别人,所以更不能放过任何细节,或许通关的秘诀就在里面。他必须努力破关,赚到足够的赏金,才能兑换.妻子消失的真相。


    麦扣屏住呼吸,蹲下来把脑袋贴在地上,打开手机内置的手电筒,向门缝里照去。


    他的确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人类的头发,左边散落在地,右边被一只粉色的塑料蝴蝶结发卡夹着。


    难道这间房,其实是理发室?


    视野太狭窄了,麦扣眯起眼睛凑近了仔细看,不知道是不是他举着手机不稳,那干枯的头发似乎在动……不,的确是在动!


    头发向四面散开,一直不停地向下翻,然后麦扣就看到了头发与皮肤参差交错的地方,这应该是她的发际线。


    咦,这个人的发际线有点高啊……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头发在脸皮下面——


    这个人应该是躺倒在地上,头向后仰来看他……不,那个姿势未免太别扭了,除非把脖子折断后脑勺贴在背上。那么另一种可能,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倒立着的!


    麦扣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根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张脸继续下翻,猝不及防,他就对上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这个倒着的女人在透过门缝看他,不声不响。


    可她的眼睛是两个纯黑色的洞。


    第39章 自杀小屋 害怕也没关系,我会解决问题……


    “嘻嘻……”麦扣再次听到了笑声, 他的头皮都要炸了,身体疯狂叫嚣着想跑,然而却僵硬得无法动弹。手机在慌乱间被他丢到了一边, 失去了光照门缝里漆黑一片,然而他知道那双眼睛仍在盯着他!


    紧接着, 几根苍白胀大的手指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像是那种苍白发青的蘑菇,粘连着菌丝一样的腐烂物质,那手指越伸越长、越伸越长,凉气几乎要贴上他的皮肤!


    救命救命不要不要help me!


    “麦扣?”忽然,头顶传来了一个女声, 有人拉着他的后衣摆, 一把将他拽飞了出去。那女人看起来娇小,却力大无穷,这一招堪称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麦扣被拽了开来, 狼狈地吃了口土,但好在终于能够活动四肢了。他哆嗦着抬起眼, 眼前的女人赫然是诗佚, 手里还拿着瓶马栏山二锅头, 看起来醉醺醺的。


    诗佚喝了一口酒,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懒散的笑容,“没事吧?”


    “哈啊、哈啊……”麦扣急喘着, 指着门缝语无伦次地叫道, “头发,都是头发……里面有人、手指、伸出来了!”


    如果他还有一丝冷静,就会发现诗佚并没有得到关于“笑”的情报, 然而她依然面带微笑——她居然和6号一样,用某种方法破解了关于“笑”的谜题。


    似乎是为了安抚他,诗佚主动蹲下来去查看那个门缝,“这条缝那么细,根本看不到里面啊。”


    麦扣才敢跟着去看,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手指和眼睛,甚至连门缝都变细了,别说是塞进拳头,就是一根头发丝都塞不进去。


    唯独门缝处凭空塞着一张小卡片,似乎是刚才那只手递出来的,证明他看到的并非完全是幻觉。


    这个女鬼生前,可能是个没完成KPI的推销员。


    小卡片的正面写有一行黑体大字:“你对生活绝望了吗?”


    诗佚捡起卡片,翻到反面,看到了另一行黑体大字:


    “那就快拨打自杀热线吧!”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995995。


    听起来很像“救救我救救我”。


    这个电话号码不是第一次出现,孙主任曾告诉过他们,产生轻生念头时可以打过去寻求帮助。


    屋子里的女鬼看起来也很想帮助他们的样子。


    “不错嘛,这就拿到线索了。”诗佚随手把卡片塞进麦扣的胸前口袋里,“这少说也是一条1000赏金的支线。”


    听到赏金,麦扣就瞪大了双眼,“你、你不要嘛?”


    诗佚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长相其实很甜美,然而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比门缝里的女人不逞多让。她说话时的咬字模糊,是喝得有些大舌头了:


    “我干嘛要做那种麻烦事?”


    “你救了我,我不好意思独吞赏金……”


    “我知道你不敢一个人进去,”诗佚笑了笑,“为什么不去找6号?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说完,她就拎着酒瓶,一步一晃地回房间了。


    麦扣拿着那张小纸片陷入了沉思,想他身高185,是个正值壮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面对区区一个闹鬼的房间,当然是……英勇地求队友和自己一起进去。


    他快步回到宿舍,结果发现里面黑着灯。6号躺在上铺,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睡觉时动静全无,就和死了一样。


    他打开灯,踮起脚尖去上铺观望,被子却忽然鼓起一个包,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冒出来,“嘘——”


    那个天使一般的漂亮孩子,悄声对他说:“我哥哥已经睡了。”


    麦扣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已经是11点多,他虽然很累,但尚且还能强撑。然而6号的精力似乎不太行的样子,不仅白天干活干不动,连休息的需求都比别人大得多——或许只是脑子比别人好使吧,他真的像诗佚说的那样厉害吗?


    麦扣躺回了自己床上,拨弄着那张小纸片,忧心忡忡地闭上了眼睛。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这里的被褥枕头都陈旧不堪,发黄的枕面还留着上一个人留下的头油味。他实在受不了了,想把枕套取下来翻个面,手却无意中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很轻很小,由塑料和金属组成,有点像是……


    宿舍里一片黑暗,张百善的鼾声如雷。


    麦扣哆哆嗦嗦地打开手电,照亮了那个小小的东西——


    一只平平无奇的粉色塑料发卡。


    和女鬼头上戴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张床曾经属于她,她在这里睡过,她弄丢了一只发卡,所以左边的头发乱了,她的头油味正萦绕在自己鼻腔里。


    麦扣噌地一下弹坐起来,仓惶地拿着手电四处扫射,唯恐女鬼从哪里跳出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外窸窸窣窣的轻响,不知是呜咽的风声,还是小屋里阴森的笑声。


    “鬼!有鬼啊——!”他再也忍受不了,大喊大叫起来。


    男女宿舍的灯都亮了,高度紧张的清理者们都迅速爬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危险。


    连6号都勉为其难地坐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无语地看向他。


    灯光把宿舍照得一片亮堂,大家一同混乱地寻找,结果连个鬼影都没找到。


    麦扣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讪笑道:“不好意思,刚才做个了噩梦,吓醒了……”


    人们虚惊一场,又骂骂咧咧地回去睡了。


    谢云逐却依旧盯着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那个粉色的发卡,不像是他会拥有的东西。


    麦扣摊开手心,他的手里除了那个发卡,还有一张被揉皱的小卡片。他说了在门缝里见鬼的事,“你说这会不会就是那个女鬼睡过的床?所以她才会盯上我……”


    “哦,那倒不至于。”6号的语气听起来很松弛。


    “真的吗?”麦扣心里燃起了希望,“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搜过你的床,之前没有什么发卡。”6号打了个哈欠,“是你作死偷看了门缝,所以被邀请了。”


    “啊啊啊……”麦扣捂着心口,徐徐倒在了床上。


    谢云逐挑了挑眉:“出去说。”


    这是凌晨三点多,院落里空无一人,谢云逐也试着推了推铁门,果然纹丝不动。黑压压的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弥晏好奇地想要蹲下来查看,被他一把抓住后衣领提了起来。


    谢云逐把孩子夹在胳肢窝里,拍了下他的屁股:“不要乱捡地上的脏东西。”


    弥晏垂着脑袋“噢”了一声。


    “咱真的要这么晚进去吗?”半夜里灯光全熄,顶棚之下几乎是全然的黑暗,麦扣实在有些胆怯,“要不等明天天亮的时候,大家一起……”


    “麻烦越早解决越好,”谢云逐道,“这是主动型支线,你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主动型支线?”弥晏好奇地仰起脑袋。


    “支线可以简单分类为被动型和主动型。被动型一般不会移动和扩张,需要清理者主动触发,比如我们之前去过的医院;主动型则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和扩张欲望,不死不休,并且随着副本时间的推移,攻击性和难度都会呈指数级上升。”


    比如这个铁屋子里的鬼,第一天毫无动静,第二天就会蛊惑人去窥探,往被窝里送发卡,再过几天没准就要主动来敲门,从他们的被窝里钻出来了。它所在的位置就在6号宿舍内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逃不开的。


    而谢云逐所奉行的原则,向来是把困难扼杀在襁褓里,尽最小的力实现最优解。这才是摆烂的至高奥义。


    麦扣也知道这个道理,况且进入支线的清理者越少,最后得到的赏金越高,6号看起来又是如此淡定靠谱的队友。可是想到要进入这个鬼气森森的屋子,他又实在有点……


    “不想进没关系,”谢云逐漠然地低头点着手机屏幕,“在外面等我——或者回去睡觉也行。”


    “可是我需要赏金。”麦扣咬了咬牙,“你知道的,我必须找到我的妻子!”


    有一点勇气,但是不多,可悲又可怜的普通人。他们在游戏里总是死得很快,且毫无意义。


    谢云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里倒映着手机的幽蓝光亮:“别傻了,真相比你想象得更加昂贵。最后你会发现,自己赚到的那点可怜赏金,只够用来修复伤口的。”


    “什么意思……”麦扣一怔。他这样胆小的一个人,一直都是靠着找到妻子的信念坚持到现在,可是现在这个冷酷的男人告诉他,他的坚持毫无意义。


    “因为我试过了——你能想到的、你想不到的,所有的方法,我全都试过了。”谢云逐嗤笑道,“但是没有用,我仍站在这里,凌晨四点被你叫起来去打一个破关,挣点毫无意义的赏金。”


    “可是系统不是说能实现一切愿望吗?!要是连系统都做不到……”麦扣迷茫道,“我该怎么办?谁还能告诉我答案?一天找不到她,我的人生中就好像永远缺了一块,我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谢云逐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正因为不知道答案,所以他仍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走到绝望的尽头为止,走到他心火烧尽、散落成灰为止。他活着就是想要知道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必须经历这一切,为什么这一切永无止境。


    他不甘心,所以他要不死不休。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走了下来,所以他知道那过程有多痛苦,一次次的希望、失望与绝望,就像把人锤烂一万遍又重新拼装起来。他变得破碎、凌乱、面目狰狞,变成一个靠燃烧信念活下去的怪物。


    “所以害怕也没关系。”谢云逐拍拍他的肩膀,“在外面等着,我会解决问题。”


    麦扣望着他,明明是一成不变的语调,带着睡眠不足的淡淡死意,然而他又觉得这个男人莫名温柔——他一定像这样救下过许多人。


    “嘟——嘟——”


    谢云逐根据小卡片上的提示,拨通了自杀热线。手机没有信号,但电话仍然拨了出去。


    “喂,怎么啦?”那头的电话真的被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尖有点细,还有点养尊处优者的慢条斯理。


    “是自杀热线吗?”扮演一位脆弱的自杀者,谢云逐下意识夹起了嗓子,“请帮帮我,我想自杀。”


    “天啊,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快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脂膏工厂非常关注每一位员工的心理健康!”


    “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没救了,烂到无可救药。”谢云逐真情实感地说,“工作的每一秒,我都感觉恶心想吐;早上想到要起来上班,我就想在枕头上把自己闷死;走在路上恨不得被车撞飞,这样就可以请假了;想到下半辈子都要这样工作下去,我只想死……”


    他每说一句,对面就郑重地“嗯”一声,然后他关切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你现在就按我说的去做——周围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谢云逐如实答道。


    麦扣已经灰溜溜地躲到了好几米外,弥晏还被他夹在胳肢窝里,乖乖地垂着手脚,安静地瞧着他看。


    嗯,这是他的神明宝宝,不算是人。


    “好,你知道浴室旁有一个上锁的屋子吧?你把窗台上的第二个空花盆拿起来,下面有钥匙。”


    谢云逐按照他说的去做,果然在花盆下找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找到了,我正在开锁——房间里有什么?真的能拯救我吗?我很怕哪天我就会想不开自杀……”


    “岂止是拯救,相信我,你的一切烦恼都会消失。”对方微笑道。


    谢云逐在心里“哦?”了一声——电话里这个男人,刚才是笑了吗?他的确听到了那属于微笑的气声与震动,这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会笑的NPC,连孔姐和孙主任都没进化出这个功能。


    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同?他到底是谁?


    对面的男人似乎很害怕他犹豫,一直发出连珠炮似的逼问:“你在按我说的做吗?”


    “嗯嗯,这门有点沉。”谢云逐单手开了锁,推开沉重的铁皮房门,死气沉沉的滞重空气扑面而来。


    一片昏黑之间,他隐约看到了对面斑驳的墙壁,像是粘着一层皱巴巴的人皮,上面画着许多古怪扭曲的线条。谢云逐试图看清,然而那些线条在他的视野里抽动起来,变得越来越立体,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贴上自己的脸。


    “唰”的一声,摆放在房间四角的白蜡烛亮了起来。


    骤然的亮光刺痛了眼睛,谢云逐下意识闭了下眼睛。那是不足十分之一秒的一瞬,待他再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具溃烂的尸体!


    就像恐怖片直接切到了最惊悚的一帧,眼前赫然是一个青筋暴起的滚圆肚子,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


    靠得太近,他的鼻尖几乎快贴上去,透过胀大到几乎透明的肚皮,里面是一团腐烂的肠子。


    强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谢云逐暗骂一声,蹭蹭蹭后退两步,弥晏的第一反应却是小鸡仔似的张开手臂,勇敢地挡在了他的身前。谢云逐一把拎起他,一起退到了门边。


    借着蜡烛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具女尸。只不过脚后跟被一只生锈的铁钩子串起来,倒挂在了天花板上,所以自己有幸近距离欣赏了她的肚子。


    女尸浑身肿胀,像是在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的巨人观。垂落在地的手指像是两丛肥大的蘑菇,干枯的头发大把大把散落在地,上面别着一只粉色塑料发卡——麦扣在门缝里看到的就是她。


    像这样倒挂着的尸体,房间里一共八具,死相各不相同,整整齐齐地挂成一列。


    这给了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好像来到了屠宰场,这些尸体就是等待被屠宰的死猪,整齐划一地挂在流水线上,等待着某种加工。


    活着的时候,他们在流水线上生产商品;死后,他们挂在了流水线上,成为了商品本身。


    “砰”的一声,在那蜡烛照不到的昏黑中,谢云逐听到铁门在自己身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第40章 “死亡” 这是工厂留给弱者的退路。……


    手机那头的自杀热线没有挂断, 然而也没有再说话。谢云逐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因为可以听到他阴湿的呼吸声,好像蛇的信子钻出手机, 正在舔自己的耳膜。


    对面一定非常期待听到一声尖叫,然而谢云逐没有让他如愿。在游戏里混迹那么多年, 他见过的尸体比活人多,他是死神的老朋友了。


    一只温热的小手紧握着自己,蜡烛照亮了弥晏惨白的小脸。自从聆听过那番教诲后,他无论遇见谁都瞪大了眼睛使劲看,唯恐自己不能帮上忙。


    距离关门已经过去三秒,谢云逐没动, 这八具尸体也没有动, 看起来都比较社恐。


    谢云逐手上,目前有斧子、匕首、弥晏等杀伤性武器,但他没有贸然攻击, 而是转身试着去推身后的门——果然推不动。


    和平时开门的角度正相反,门把手是向上翘起的, 无论用多大的力去掰, 都纹丝不动。


    谢云逐又大力敲门, 门板只发出沉闷的回声, 回荡在这个空气凝固的小小房间里。


    他们被锁死在了屋内,但谢云逐倒也不慌,他本来就是要来解决这个支线的。


    打开手电, 光线的衰减异常严重, 只能照亮非常勉强的一方区域。触摸墙壁,依旧是铁皮房的触感,谢云逐摸着墙绕行了一圈, 发现房间的面积和在外面看差不多。


    然而同样的,无论他再怎样敲击,甚至用精钢手斧劈砍,都只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弥晏大声呼救,按照平时绝对能吵醒宿舍里的人,然而外面依旧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他们好像被抛弃到了宇宙的另一头,被活埋在了几千米深的地底。


    在探查的过程中,尸体依旧一动不动,这应该不是一个战斗本,而是个解谜本。


    迷题的答案,就在尸体上。


    “要去检查尸体了,害怕吗?”谢云逐问。


    “不怕,他们都已经死了。”弥晏说,“活人才可怕。”


    谢云逐笑了笑:“你说得对,活人才可怕。”


    分给弥晏一个手电筒,他们一起去检查进门第一具尸体,那个膨胀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的工厂制服,已经被撑裂,和烂肉糊成一团。谢云逐戴上手套,忍着恶心在烂肉找到了她的工牌,用手指反复抹了好几遍,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


    刘桦园。


    6区……摘掉那块血呼拉咂的筋膜,谢云逐看清了最后的数字。


    6号。


    谢云逐浑身一麻,这个女人也是6区6号,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是这条阴间流水线上的另一个自己?还是说,她是在自己之前的6区6号?


    “这里也有一个6区6号!”很快,弥晏在一具白骨上有所发现,“他的名字叫于文竹。”


    于文竹只剩下一堆骨头了,骨架保存得较为完整,中间有细细的筋络互相连接把他串起来,看起来有点像实验室里的人体骨架标本。


    同一条流水线上不会有两个同样编号的人,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属于不同的批次,是不同时间段上的6区6号。


    这些尸体或许都是在自己之前,来到脂膏工厂的清理者。这个副本的刷新周期应该很长,所以保留了前面几任的尸体。


    这些前辈都没能离开脂膏工厂,像死猪一样毫无尊严地被倒挂在了这里。


    每天他们洗澡的时候,隔着一道薄薄的铁皮墙,就挂着这些死不瞑目的人。房间里甚至还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一点肥皂的味道。


    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以这种死相?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副本远比他们所看到的更危险。


    两个人将8具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然而所能获取的信息量非常有限,只有名牌上提供了一些关于姓名和编号的信息。


    除此之外,他们发现这些尸体是可以活动的。天花板上有滑索槽,挂着尸体的钩子可以自由活动,转移到房间的其他地方——越来越像屠宰场了。


    在最远离门口的那面墙上,他们发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开关,以及一个似乎是用来盛放某种产品的玻璃罩子。谢云逐按下开关,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最后,他们还在地上发现了一个无主的名牌,上面写着:宁东顺,6区2号。


    无论如何只找到八具尸体,却有九个名牌。消失的宁东顺似乎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所有的线索都风马牛不相及,调查很快陷入了死局。


    “说说看,有什么想法没有?”谢云逐鼓励性地提问道。


    “好奇怪……”弥晏道,“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都不一样。”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每具尸体的腐烂程度都不一样,你看中间这具,几乎完好无损,就像昨晚刚死一样;但是那边那具,骨头都已经散了,是用丝线勉强拼合起来的。这说明他们是在不同时间死亡,只是被挂在了同一个地方……”说到这里,弥晏皱起了眉头,再次观察这些尸体的排列,他感到很不舒服。


    如果按照他说的,那么最趁手的悬挂方式,应该是最老的那具枯骨被挂在最里面,然后死亡时间依次递减,那具新鲜尸体挂在最外面。


    虽然仅仅只在流水线上工作了一天,但是那种机械刻板的理念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工业化要求的就是一丝不苟的逻辑,井井有条的顺序,一切混乱的东西都不符合工厂的美学。


    “这些尸体毫无秩序可言,如果想要上流水线生产,那么第一步是要让他们排列整齐。”谢云逐精准地说出了他心中朦胧的念头,“再加上这些可活动的滑索,说不定这个迷题只是一道简单的排序题。”


    “对哦,就像一盒打散的拼图一样!”弥晏恍然大悟,“只要根据提示把拼图拼起来就好了!”


    说干就干,他兴奋地将尸体按照从腐烂到新鲜的顺序排列好,然后再次按下那个按钮。


    无事发生。


    “诶?”弥晏瞪大眼睛,难道说顺序反了?他又哼哧哼哧地将尸体推来推去,按照从新鲜到腐烂的顺序重排了一遍。


    这次依旧无事发生。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谢云逐将每具尸体的名字和名牌号在脑袋里细细地过了一遍,可惜没有发现任何数学上或者文字游戏上的规律。


    迷题果然不会那么简单,如果说只是排序就能通关,那么就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死在这里了。


    他倒是不介意为谜题花点时间,最大的问题在于,经过这一番探查后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他早上还得上班呢!


    困死事小,迟到事大。若在孔姐点名时不能出现,谢云逐猜测自己的下场不会很好。


    他开始从头思索,一个从头到尾都让他困惑的问题是:这个房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打通自杀热线后,就可以得到提示进入这个房间。电话里的男人也告诉他,只要进来就能获得解脱。然而里面并不存在什么心理医生,只有这几具尸体。


    从最新鲜的那几具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自杀身亡的,有的割腕、有的上吊、有的服毒。假设他们之前也是因为感到绝望而拨通了电话,那么毫无疑问进来后,他们无一例外都走向了自杀的结局。然后他们的尸体被挂起来,组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流水线。


    当他们还活着时,在流水线上生产脂膏;当他们死了后,在这条诡异的流水线上能生产出什么?


    谢云逐凝视着这些尸体,那些模糊冗余的线索都像潮水一样褪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那最后唯一的答案——


    “阿逐,你看这个!”弥晏忽然喊道。


    他还是想不明白,就一直笨拙地改变尸体顺序,希望能碰运气蒙对答案。然而在拖动的过程中,他还真的发现了一点东西:“你看,这上面有一个空钩子!"


    只有用手电筒对准天花板,才能照出那个非常隐蔽的铁钩,它正如同其他钩子一样锈迹斑斑。


    八具尸体,九个钩子,九个名牌。


    这个空钩子,属于并不存在的宁东顺。


    “哈,果然如此……”谢云逐轻笑一声,他之前竟然没想到,所有提示都明明白白,答案其实如此简单。


    “阿逐,你已经想到答案了吗?”弥晏不可思议道,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一个钩子能代表着什么。


    “嗯。”谢云逐话不多说,直接开始排列尸体的顺序,最靠近门的是那具新死的尸体,她甚至还是柔软的,好像只是睡着了。然后是那个肿胀的女尸,再之后,脓血外溢的、蛆蝇环绕的、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最后是那堆散乱的骨头。


    “不对啊,这个顺序已经排过了,没有用的。”弥晏道。


    “不,有区别。”谢云逐道。


    因为这一次,他把那个空钩子,排到了散乱骨头的后面一位,最靠近按钮和玻璃罩子的地方。


    他刻意留出了一个人的空隙,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空无。”谢云逐叹了一声,“白骨不是死亡的最后一步,空无才是。尘归尘,土归土,万事皆空。”


    他将宁东顺的名牌,放在了那片空荡荡的地上。


    滴——


    一声清脆的机械音,不待他们操作,墙上的按钮就自动亮了起来。


    顺序正确,原料已经准备就绪,流水线开始运行。


    在蜡烛惨白的光亮里,那些尸体微微摇晃,散逸出了非常多细小的黑色粉尘。


    这个过程,和微笑时产生银白粉尘有些类似,只是黑尘更加密集,好像那些尸体都是蚁穴,里面正密密麻麻地爬出细小的黑色蚂蚁,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这些黑色的粉尘在空中汇集成一股股的涓涓细流,流向那玻璃罩子。


    里面渐渐凝聚出什么纯黑的东西,毫无疑问拥有某种方正的外形,但与其说是一种物质,到更不如说像是某种概念。


    当谢云逐的视线与它交错的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那个答案。


    他看见了“死亡”。


    不是一个过程,不是一种状态,而是“死亡”本身。


    危险!


    强烈的危机感在一瞬间爆发,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战栗伴随着鸡皮疙瘩爬满他的全身。那些尸体消失了,流水线消失了,弥晏在焦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可他很快也消失了。


    谢云逐无法挪开视线,他只能注视“死亡”,好像眼球被穿在了铁丝上。明明知道危险,可是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就好像前方有一场惨烈的车祸发生,可他仍就安静地在过他的马路。


    因为他必须到那头去,“死亡”对他发出至高无上的召唤,就像再快的光也无法逃离黑洞,他也无法逃离那里。


    围绕着那个黑方块的,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些鬼怪和仇敌;从天上还吊下来一条长长的麻绳,被绑成了一个牢固的绳圈。


    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东西,熟悉到让他紧咬住牙关,嘴巴里渗出了血腥味。


    谢云逐已经来到了黑方块前,他试图继续向前一步,然而脚下忽然一空——他僵硬地低下头,看到万丈的高楼下,奔流的汽车就只有火柴盒那么大。


    他竟然正站在高楼大厦的边缘,穿过脚底喧嚣的风,他的脑袋会像个烂西瓜一样砸碎在地面上。


    他有些头晕目眩,知道自己陷入了某种被魇住的状态,然而和上次在钢琴小屋里时很不同,因为这次他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曾7次试图自杀。


    死亡方块所重现的,是每一次他尝试自杀的画面:他曾站到过这座大厦的边缘,已经翻出了栏杆;他曾准备过这样一个牢固的绳圈,这样一把刀;他曾在鬼怪靠近时束手就擒地闭上眼……


    他的理智甚至也是清醒的。


    他只是很清醒地想去死,有那7次的决心加起来那么多。


    “人世是多么漫长,折磨永无止境,”安静已久的手机,这时候突然传出了男人的侃侃而谈,“看啊,眼前是一条更轻松的路。短暂的痛苦之后,便是永恒的安乐。”


    那油滑的腔调叫人厌恶,然而他所说的内容,谢云逐并不否认。


    他所承受的痛苦,早已超过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阈值,他崩溃过无数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那些尸体一定也曾经历过这一切,濒临崩溃,所以打了这个电话求救,然后被引入这个房间。无形的手从背后推了他们一把,帮他们坚定了下地狱的决心。


    这就是工厂的规则下,为弱者准备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