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相 我啃啃啃啃啃……


    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 自己在想些什么?一步之外便是万丈深渊,谢云逐靠在身后的栏杆上,思绪渐渐飘远。


    说实话, 记忆很模糊,他从不会主动去想这些事。


    据说人脑有自我保护机制, 会自动屏蔽痛苦的记忆,就好像大树分泌树脂,把侵害包裹成琥珀,这样他才能继续向上生长。


    现在仔细想想,那时候他好像听见了歌声。在马路对面商场的大屏幕上,应该是一个当红的偶像团体吧, 笑容很明艳歌声很欢快。他就站在高楼边缘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


    人会因为一时的想不开而想要自我了结,又会因为想要听完一首歌而驻足人间,真是奇怪又叫人费解的生物。


    他仍迷恋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 迷恋着尘世的歌声,所以那天他没有死。


    所以今天也不会。


    谢云逐用肩膀夹着手机, 歪着头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抱歉, 还不是时候。”


    手机那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谢云逐笑了笑, 他必须得感谢这个讨厌的声音, 将他从那种被魇住的状态中唤醒。对方让他想起自己最厌恶的一切——被蒙蔽、被操控、被玩弄。


    他想,即使那一天真的到来,那也必须百分百出于他自己的意志。


    想要按着他的头教他做事?那可不行。


    “我说, ”谢云逐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要活得比你们更久,看着你们灭亡。”


    “夸嚓——!”


    那头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以及破防的大声辱骂:“你的工号是什么?立刻报给我听!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厂有这样优柔寡断的废物!你居然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工厂不需要无价值的员工!这个社会不需要弱者!”


    谢云逐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然而那激烈的骂声还是扑了出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想自杀的人本就是淘汰者,你们白白地消社会耗资源,拖累那些真的劳动与付出的人,你们这些渣滓!蛀虫!劣等品!”


    谢云逐翻了个白眼,直接挂断了电话。


    烦人的声音消失了,但他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他仍站在高楼的边缘摇摇欲坠。出口在哪里?破局的眼又在哪里?


    离开前,他下意识地还想再看一眼当时那块屏幕,然而随着他的目光偏移,黑色的方块赫然撞入他的眼眸里,他的大脑顿时一阵嗡鸣。


    等等,那东西……一直在这里?


    它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巨大的诱惑,谢云逐恍惚地伸出手,不知道自己是想去抓那个方块,还是想跳下去。呼啸的风自地面来,把他的思绪一阵一阵吹乱。


    近了、就快碰到了……理性告诉他不能去看,然而眼珠完全无法挪开,脑海里充斥着嘈杂的尖叫声:伸出手!得到它!必须得到那个东西!


    谢云逐努力伸长手臂,踩在高楼的边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尽力不向下看,可是余光捕捉到的高度,让他的背上一层层冒出冷汗。


    那一次,他没有跳。所以没关系,踩空了也不会有事……没有发生过的历史不会重演。


    还要再近一点……就要够到了……


    那次他没有死,但是心也没有长好,就好像握住了一把灰,随意攥出了一个形状……那样的东西放回胸腔里,也可以代替心来跳动……是这样的吧?


    手已经无法伸长,只差一厘米,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也许真的该踏出那一步,这样就能够到了……


    ——然而他没有一秒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去抓住那个方块?


    那是死亡,他必须逃离的东西!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这样告诉他。


    以及,弥晏呢?他去哪儿了?看不到自己,他一定害怕极了……


    理性闪烁出一刹的微光,再加上那一点点的担忧和关切,让谢云逐在最后一秒犹豫了一下,脚已经踏出了半步,只待踩下去。


    他的视线仍然无法离开黑方块,却忽然望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发现黑方块突然少了个角,而且那个裂口不太规整,就好像……就好像有人啊呜一口,把它咬掉了一块?!


    /


    五分钟前。


    毫无疑问,弥晏落入了和谢云逐一样的处境。然而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个极为陌生的概念,所以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那个诡异的黑方块而已。


    “阿逐?你在哪里?”弥晏大声呼唤,四处寻找,然而一无所获。他只好走上前,将黑方块拿了起来。


    那触感冰凉坚硬,有着玉石般的质地。然而当他狠狠地把方块往地上摔时,那东西却又像片羽毛似的,极其缓慢地下坠。


    他试着撞击、敲打、狠狠地踩,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无法伤这个方块分毫。


    周围并不空旷,相反还有些拥挤。他好像走在一片“树林”里,那一棵棵“树”就是一具具倒挂的尸体,密密麻麻、一望无尽……这世上竟有那么多的死亡!


    弥晏抱着黑方块,拨开那些沉重的尸体,继续在那片虚空里四处寻找,大声喊着谢云逐的名字。


    偏偏那些倒悬着的尸体,还烦人地说个不停。


    “看,一个小孩,怎么会在这里?”


    “喂,你把我的眼珠子都弄掉了!”


    “找不到的,只有自杀才行,嘻嘻,去陪你的同伴不好吗?他一个人挂在这里,多寂寞啊。”


    弥晏一把抓住那个淌血的腐烂尸体,“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心上人已经死啦。”腐尸笑嘻嘻地说,“他的死意比我们强烈太多了,再强也没用,他逃不过的。”


    “死在这里好啊,6区是个风水宝地,总比被送去前几区好……”


    “听说5区的人,活得都生不如死,再前面几区,啧啧,我都不敢想……不如留在这里,多么安逸。”


    弥晏浑身的血都像被冻住了,他无法想象失去谢云逐后自己该怎么办,他存在的逻辑似乎都建立在爱之上,他不能失去阿逐……绝对不能失去他!


    理性被无数疯狂的念头所淹没,弥晏没有犹豫一秒,亮出一口小白牙,狠狠地就朝黑方块咬去。


    好消息是,他咬动了;坏消息是,死亡的味道不太好,像是眼泪、盐、内脏和血混合的味道。


    那些倒挂的尸骸都尖叫起来,腐烂的脸扭曲变形,“你在干什么?!停下!”


    “咕嘟——”弥晏才不管它们,梗着脖子强行吞咽,然后是风卷残云的第二口第三口……


    死亡方块被他啃得像个苹果核似的,他就狼吞虎咽地整个往嘴里塞,喉头一耸,生生将剩余部分给咽进了肚子里!


    眼前的景象迅速扭曲变形,蜡烛的光幽幽一闪,霎时只余几缕青烟。


    随着死亡方块的消失,一切异变都跟着消失,倒挂尸骸的树林幻灭无踪。


    谢云逐骤然清醒过来,没站稳向前踉跄了一步,然后一双小小的手臂抱住了他,小孩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哽咽:“呜啊啊啊阿逐……太好了,你没事……”


    “你——”谢云逐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他迅速脱掉脏兮兮的手套,拾起地上的手电筒,掰开小孩的嘴查看。


    手电照进去,只照亮了一口小白牙和干净的喉咙,“咽下去了?!”


    “嗯……”


    “吐出来!”谢云逐卡着他的喉咙,就要施展野生的海姆立克法急救法。


    然而这时弥晏很坚决地捂住了嘴,拼命摇头:“不行,不能吐出来!不能让你再碰到!”


    那些尸体说得没错,这和强大与否无关,心中的死意越强,就越容易被方块操控。没有比他的肚子更安全的地方了,他必须保护阿逐。


    谢云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也冷静了一下,意识到他的话是正确的。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确定,若是不被打断,他是否真的会迈出那一步。


    他缓缓平复心绪,仔细望着弥晏的小脸:“你真的没事?”


    弥晏其实肚子疼,但还能忍受,就顶着一脑袋疼出来的汗珠,坚定地摇摇头:“我没事。”


    “你明不明白,就算你是神也会死的。”


    弥晏摇头,他的果敢无畏全来自于他的天真:“我不怕。”


    “……”谢云逐说不出话来了,手落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傻毛毛。”


    弥晏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除此之外,他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并且很快冷静下来——密室的门仍然没有打开。


    谢云逐拿手电照四处照耀,倒挂的尸体已经不知所踪,倒是原本放置黑方块的那面墙壁,出现了一副斑驳的古画。


    原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真的,刚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在画中。


    底下有几行小字,记录了这幅画的名字:《九相图》。


    小字记载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皇后,叫人见到便生爱慕淫.邪之心。于是皇后立下遗嘱,将自己的遗体丢弃在荒野中七七四十九日,让众人见证她腐坏的过程。她要这世人明白,红粉骷髅,色即是空。


    这幅图所画的,便是人死后的九个过程:新死相、肪胀相、血涂相、肪乱相、噉食相、青淤相、骨连相、骨散相、古坟相。


    那九个清理者的尸体,就这样排列在图上,面目栩栩如生,连粉色发卡都清晰可见。在最后一相中,宁东顺的名牌就是他的坟。


    唯一的问题在于,那幅画是倒挂着的。谢云逐上前,将画正过来重新挂在墙上,他身后传来“咔哒”一声,门把手跟着扭转了180度,门自行打开了。


    外面的灯全亮起来了,麦扣着急的脸出现在门口,“天啊,六,你总算出来了!快快快,孔姐就在隔壁喂饭,马上就过来了!”


    一旦从那种剧烈的紧张感中挣脱出来,疲惫感立刻如山一般压了上来,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好像隔在了一层朦胧的罩子外,罩子里面是他的大脑嗡嗡鸣响,以及血管一突一突的声音。


    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是他的手仍在抖,这是身体透支的征兆。老毛病了,谢云逐没管,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薄荷烟,叼在嘴上点燃了。


    深吸了一口,薄荷和烟草冲入身体,构成了强烈的刺激,他才稍微缓过来了一点。


    在院子的灯光下,谢云逐继续捏着弥晏的脸瞧,转过来转过去,他有点匪夷所思:“所以你真的把‘死亡’吃了,还一点事都没有?”


    他不信邪地把手指伸进弥晏的嘴里,试图从他的喉咙里抠出点什么,弥晏就乖乖地任他抠弄。


    他真的没事了,肚子也没刚才疼了。现在就是感觉有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嵌在了身体里,有点噎得慌,他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把咬碎的死亡吐出来。


    “这是在干啥?”麦扣都看傻眼了,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冒出来,“那屋子里有什么?你没事吧,抠他嗓子眼干啥?弟弟你都乱吃了什么?”


    “没事了。”谢云逐只简单地回答了他三个字。


    麦扣还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然而这时孔姐踏入了院子里,叫他迅速地闭上了嘴。其余清理者这才从屋里出来,没精打采地到院子里列队。点完名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份早餐,菜色和昨天一模一样。


    吃早饭是难得能休息的时间,大伙儿一边吃一边闲聊,有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个副本真不错,累是累了点,但是挺安全。这都第三天了,居然一点危险都没有!”


    “这就是单纯的运气好,真遇上那种凶险的,开局就团灭也有的是。”


    “哈哈,真希望这样的副本再多一点……”


    没有危险?运气好?开玩笑呢!麦扣吃着早饭,不由抬头看了6号一眼——男人依旧是不合群,和他的弟弟呆在角落里。他默不作声地救了所有人,然而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曾做过什么。


    他看起来很疲惫,甚至没有在吃饭,只是靠着墙,垂着脑袋抽烟,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遮掩着暮蓝色的眼瞳。看不清他的神色,也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灯光的照耀下,他的皮肤苍白,有种透明的雪一般的质地,好像会在温暖的季节消失无踪。


    第42章 异化 所有人都在扭曲变形。


    这一天开工前, 孙主任给所有人开了场晨会,先是点名批评了昨天摸鱼划水的谢云逐之流,然后宣布了昨天的优秀员工。


    “经我们领导组反复开会研究,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将一个鲜红奖状和装着100块的信封拿出来, 递给了张百善,“2号在昨天的表现最优秀,被评为每日之星,大家鼓掌!”


    张百善激动得满面红光,上前点头哈腰地接过信封奖状,要不是妻子掐了他一把, 险些就要笑出来。


    “大家要学习2号踏实肯干、为厂奉献的精神, ”孙主任拍拍张百善的肩膀,“撸起袖子加油干,工厂就是大家实现自我的舞台!”


    大伙儿稀里哗啦的掌声经久不息, 有的人还真的是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叫谢云逐觉得很稀奇。


    这一天随机分配工作, 他被安排到了第一道工序, 也就是搅拌管道里流出来的脂膏。和他一起工作的, 还有一脸没睡醒的诗佚。


    搅拌是一个极其枯燥乏味的工作, 他只需要卖力气,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驴一样,转着圈儿搅动脂膏。不需要任何思考和想象力, 只需要像机器一样转动不休。


    搅拌的头两个小时, 谢云逐就感到自己的肌肉发酸胀痛。油腻的脂膏混合着工业香精的味道从大桶里蒸腾而上,就好像桑拿房里的蒸汽一样将他笼罩,没吃多少东西的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想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但凡他的动作稍微慢一点,机器监工就会幽灵般地靠近,给予口头警告,两次口头警告就会变成一次扣工资,每天扣工资的数额是没有上限的——也就是说,等他们的体力被榨干的那一天,他们很有可能一边给工厂打工,一边倒欠工厂越来越多的钱。


    而机器监工一转过身,谢云逐马上又怠惰下来,没有听说哪个奴隶能通过辛苦干活翻身当主人的。不公平的制度下,越努力只会越不幸。


    好在有弥晏可以和他换班,小孩只有豆芽菜高,搅拌时脚底还得垫着箱子,但干起活来一点不马虎,双手飞舞的速度好像仓鼠跑滚轮。


    这个工作没昨天危险,谢云逐也就由着他干,自个儿坐在一旁,继续四处观察。


    其他人也肉眼可见地比昨天累了一些,体力衰减的速度要比他们想象得快。他对面的诗佚细胳膊细腿的,干了一会儿,就开始摇头晃脑大声叹气。连平良今天负责切割的工序,已经发出了好几声强忍住的惨叫——他的手被刀片割到不止一次,整条产线都被他的血水污染,最后生产出来的脂膏都是淡粉色的。


    不同工序也有好坏之分,今天是连平良抽到了“切割”这张鬼牌。


    谢云逐投去怜悯的一瞥,他很怀疑连平良能不能撑到今天结束。


    紧接着他的视线悄咪咪向门口移动,开始研究那儿的机器守卫,琢磨逃跑的可能性。


    越观察,他就越觉得棘手。因为机器和人不一样,根本不会疲倦也不会松懈,永远迈着一成不变的步伐四处巡逻。他们程式化地执行一切命令,地上跑过一只老鼠,天上飞过一只鸟,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清除。


    他也想过混在运输车里逃跑,但那里的防守照样严格,每个车厢都有两个持枪的机器守卫看守,而且一辆车固定会堆满一定数量的箱子,根本不具备藏人的空间。


    不过观察间,谢云逐倒是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始至终他看到的,都是将脂膏运走的货车,但从未见运原材料的货车开进来过。


    车间分为他们所在的加工区和原料区,被一面墙所阻隔。墙上有一扇上锁的小门,除此之外就是一根管道,源源不断地将油脂输送过来。


    根据车间的整体大小推断,原料区的面积应该不大,照理说他们已经工作了这么久,运走的脂膏都有好几十货车,无论如何都该消耗掉原料区的库存了。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一次都没见过有车开进来,补充生产脂膏的原料。


    难道说,原料区有一个他不曾注意到的隐藏入口?补货都在那里悄悄进行?


    但是运送原料而已,为什么要那么偷偷摸摸的?里面绝对有猫腻。


    “啊啊啊啊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浓烈的血腥气弥散开来,所有人都抬起头,向着一个方向投去惊恐的目光。


    “我的手!嗬呃……我的手,啊啊啊!”连平良捂着血肉模糊的半片手掌,发出了叫人头皮发麻的尖叫,他的另外半片手掌被刀片切断,掉在了飞速运转的流水线上。


    三根抽搐的手指连着断骨和经络,鲜血淋漓地混在脂膏块中,从下游每个人的面前经过。


    还是林振月眼疾手快把断掌捡起来,大叫道:“还有救,切口很平整,缝起来还能用!”


    此刻连平良却已经是痛得在地上打滚抽搐,惨叫不断。


    机器监工走到他身边:“3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


    “啊啊啊啊痛啊,我痛啊——!!!”


    “3号消极怠工,警告一次。”


    “救、救救我……”连平良抓住了监工的裤管。


    “警告两次,罚款100。”


    刚才的变故都没让谢云逐心惊,这几道冰冷的声线却让他一阵恶寒。


    “行了,多大的事,送3号去医务室。”孙主任大发善心,摆了摆手,“笨手笨脚的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其他人围着是怎么回事?继续干活!”


    在这里废了手掌,等于说连平良已经被提前淘汰了。谢云逐想到了刚进游戏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个卑微的小职员满怀希冀地说着什么升职加薪、整顿职场。


    到头来最先被整顿的是他自己。


    好在此刻离午休只剩下半个小时,其余人一起分工,消化掉了连平良的工作,血腥味弥漫在流水线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压抑到了极致。


    午休铃一响,所有人都同时停下工作,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大吼大叫,好像要把心中所有的恐惧、愤怒、压抑都发泄出来。有人把脑袋往墙上撞,有人在摔东西,有人在哭,但无疑这是一天中他们最像人的时刻。


    在其他厂房,在更远的工厂外,嚎叫声绵延无尽、络绎不绝。


    然而午休也只有半小时,发泄的同时他们还得往嘴里不停地塞东西,为了填饱辘辘饥肠,肥肉盒饭已经变成了珍馐美味。


    谢云逐正想吃点什么,忽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愕然抬起头,看到整蹲在那里吃盒饭的张百善,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稍微一想,谢云逐就明白了缘由——刚才干活时,张百善为了不扣工钱,选择尿在了身上。


    他胃口尽失,默默地拉着弥晏走远了一些,把脑袋搁在小孩的肩膀上,鼻子埋进了他的发间。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起折腾过来的,但小孩身上一直是香香软软的,忙活了半天,他甚至都没出汗。


    “吃点吧。”弥晏把营养液和饼干拿过来,有些难过地说,“不好吃,但你还是要吃点。”


    “嗯。”谢云逐咬了一口他递过来的饼干,闭上眼睛咀嚼着,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午休快结束时,和连平良一起去医务室的孙主任回来了,连平良却没有跟着回来。相反,孙主任身边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男人。


    “连平良呢?”林振月问道,“以前我厂里也有被切断手的,只要切口整齐救治及时,一般都缝得回来,他怎么样了?”


    “我们医生的水准你们放心,她最擅长这个,别说手掌,就是胳膊断了也能给你接回来。”孙主任洋洋得意道,“当然了,病不是白治的,接手掌要10000块医疗费。”


    “一万块?”众人的心里都是一沉——医疗费根本就是漫天要价,他们必须保证在这几个月的高强度工作中一点病都不能生,否则工钱还不够看病的。


    “这可是工伤!”林振月强忍着怒气,“按劳动法难道不该厂里负责嘛?!”


    “劳动法是什么?”孙主任懒洋洋地扣了扣耳朵,“你跟我说法律我都觉得好笑。”


    这是规则被扭曲的副本,显然法律都被扭曲没了,工厂的规则就是一切,他们只能受着。


    一片敢怒不敢言的沉默之中,谢云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等病治好了,连平良还能回来吗?”


    “那肯定是不能了,”孙主任道,“他欠了厂里那么多钱,已经被我赶到5区去了。”


    听到5区,众人便想起了那个时常飘来恶臭的宿舍,以及每晚猪一般的嚎叫。谢云逐也皱了皱眉头,他想起弥晏告诉他的话:在九相图中,那些尸体宁愿死,也不愿去其他几个区。


    那里到底是何等的地狱?


    大家还想继续问关于5区的问题,然而午休时间已经快要结束。孙主任让开一步,把他身后的男人推出来:“从今天起,他会代替连平良的工作。”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他一靠近,大家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再仔细看他的脸,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了,脏得看不出年龄,头发一绺一绺地油腻缠结在一起,好像刚拖过油的拖把。


    谢云逐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他那藏蓝色工作服上的编号:6区3号。


    在上午,这还是连平良的编号。


    “这是3号,他就是5区来的,因为表现突出,破格提拔到了我们这里。”孙主任介绍道,“之后就是大家的同事了。”


    大家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但是3号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僵木的眼神都没转动一下。若不是他偶尔还会抠一抠鼻孔,挠一挠头上的虱子,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没开机的机器人。


    “咕噜噜——”这时,孔姐推着一个装满饮料的小车来了,远远地就要吆喝道:“卖饮料了!10块钱一罐的咖啡,一口下去,精神百倍!”


    放外面,10块钱的咖啡在很多人眼里都不上档次,但在这里就不同了,他们卖命一小时的工资也就15块,听到这笔钱都肉疼得发紧,谁会傻到去买?


    谁知道那个3号忽然动了,冲过去一口气买了10罐咖啡。


    “这小伙子是识货的,这咖啡特别提神,无论你是困得要死了还是干不动了,一口下去,能精神两小时,而且干完也不累!”孔姐吹嘘道,“再想想,卖你10块,和白送没区别了!”


    大家都心动起来,要知道他们昨晚是实在加不动了才回去的,如果有这个咖啡,那10块钱的投入,可以换到60块的加班工资,无疑超级划算。


    “等一下等一下,”谢云逐皱眉道,“代价是什么?”


    “就你爱插嘴,我正要说呢!”孔姐瞪了他一眼,“其实这咖啡的确有一点后遗症,但是别担心,完全不会影响到大家的工作——这个后遗症呢,就是说你现在精神了两个小时,你的阳寿也会相应地少两个小时,哪怕你一口气喝上12罐,寿命也就短了一天……”


    “操——”她还未说完,林振月就低低骂了一声,她进游戏本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这他妈还要花阳寿给他来上班?!


    孔姐的脸一下子就板起来:“别不服气,我给你们算笔账,你们就明白了!你现在多的两小时,是朝气蓬勃充满干劲、对工厂对社会都大有贡献的两小时。将来你老了,躺在病床上吃也吃不了,玩也玩不动的时候,少一两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对喽,那句古话怎么说的?老而不死是为贼!”孙主任也插嘴道,“人活到60岁干不动了,差不多就好死了,多活一天都是浪费社会资源。”


    他俩这番暴论,无疑让大家都受到了一定的心理冲击:副本往往会有一定程度的扭曲,但大家经常见到的是鬼怪一类,这种似人非人的资本家,还是头一回见。


    然而他们中的多数,还是买了几罐咖啡备用,一来昨天的加班后,经过体力强化的老玩家都有些力不从心;二来没有咖啡,他们根本不可能卷得过有咖啡的人。


    谢云逐冷眼旁观,没有买咖啡的意思。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毫不心动的,是那个长发女孩诗佚,她甚至没在听,坐在那儿不知道发什么呆。


    下午的工作开始了,谢云逐瞅着机器监工走远的时候,便用气声悄悄和弥晏讨论之后的计划。


    忽然,他感到一阵极为阴冷的目光,立刻转头朝旁边看去,便看到3号迅速地转回去低下了头,仿佛不曾用毒蛇般的目光看向自己。


    3号代替了连平良,在他后面做切割的工作,就如同机器一般迅速、高效、一丝不苟。且不说他身上那八百年没洗澡的臭味,他这个人浑身就散发着一种叫人不舒服的气质。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他的想法。当他重又偷偷和弥晏讨论时,那毒蛇般的目光又来了,接着3号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遥控器一样的小型仪器,按响了其中一个红色的按钮。


    只听安静的车间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机械声:


    “举报——!”


    所有的机器监工,一瞬间转过了头,全部向这边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3号躲在机器监工后面,这次明目张胆地看了过来,指了指谢云逐的嘴巴,再次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举报。”


    机器监工查看了一下监控录像,然后笃定地宣布道:“6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


    谢云逐:“……”


    弥晏:“!!!”好气但是不能说话!


    3后麻木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得意”的情绪,见他被罚100,比自己赚了1000还高兴。举报完了,他便心满意足地低下头,继续做他的工作。


    比起愤怒或不平,在他身上,谢云逐更多感到的是毛骨悚然。他想,工厂一定是从3号身上夺走了比“笑”更多的东西。


    第43章 潜行 可靠的同伴?


    毫无疑问, 3号得逞了,这一次举报不仅切断了谢云逐和弥晏的交流,也给所有人拧紧了发条。清理者们深深地低着头, 每个人都感到如芒在背,危险不光来自监管者, 甚至可能来自他们内部。


    由此,一整个下午谢云逐都在那里自己琢磨。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破局点就在“脂膏”这个东西本身。在见识了“笑”的闪光粉末和“死亡”的黑色物质后,他越来越好奇,这所谓的“脂膏”究竟会是什么。


    晚饭时,趁着流水线停转, 谢云逐慢腾腾地挪动到了管道下方。他头顶上就是那个会流出脂膏的管道, 此刻里面只有一层油腻的反光。


    由于内部拐弯的设计,站在管道底下也没法看清另一头有什么。


    趁机器守卫不注意,他偷偷地打开手机的闪光灯, 迅速探进管道里拍了几张内部的照片,又很快地将手缩回来。


    然后他打开相册, 里面跳出来的第一张管道内部照片, 就让他愣住了。


    管道里是空的。


    诚然, 此刻并没有油脂流出, 管道理应是空的,但是这个管道有一个向下弯曲的类似储水槽的设计,那里面竟然也没有任何油脂的残余, 甚至在管道更深的地方, 都没有沾上油脂。


    就好像这些油,都是凭空流出来的一样。


    谢云逐脑海中极快地划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微笑时的闪光粉末、尸体流水线凝聚成的死亡,还有这个不需要补充原料、却源源不断流出脂膏的管道……


    他好像有点猜到这个副本的运转规律了。


    如果管道所连接的原料区真如他想象中那样, 所有的谜团都将迎刃而解。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亲自去验证原料区后掩藏的秘密。


    然而在高强度的监视之下,这一步恰恰是最难的一步。他需要除了弥晏之外的帮手。


    晚班很快开始了,谢云逐一边干活,一边用目光逐一扫过流水线上的清理者,在心中默默审视评估着。


    到了这个点,每个人都干得生不如此,假如还在自杀小屋里,这浓厚的死意绝对能凝成一个巨大的死亡方块。


    他对面同样负责搅拌的诗佚是最先熬不住的,就见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双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冒出了精光,开始鸡贼地左右环顾。谢云逐和她对上了目光,她就使劲地眨眨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扛不住了我先撤退了!


    谢云逐还没来得及用眼神表达疑问,就见她神情一凛,眼睛一闭,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她昏倒了!


    “1号消极怠工,罚款100!”


    机器监工很有经验地围过来,试探呼吸心跳,又掀开她的眼皮查看。确定人没死后,就拿来一盆冰水浇在了她脸上。


    诗佚一动不动,好像一盆被过度浇灌的盆栽,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蔫巴。


    孙主任蹲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她的脸两巴掌,大骂道:“废物,起来干活!没用的东西!”


    搅拌是第一道工序,会影响后续整条产线的效率,别说暴怒的孙主任,就连后面的员工都投来愤愤不平的目光。


    诗佚躺在地上,跟个死尸似的,我自岿然不动。


    谢云逐叹为观止,这摆烂的技术和决心,他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该扣的钱都扣了,该用的手段都用了,也没能把人喊起来,孙主任没辙,只好派人把诗佚拖到一边,不要妨碍其他人工作。在外面也是校花级别的女孩,现在就像个破麻袋似的和废料躺成一堆,脸上的表情倒称得上惬意。


    下班时间到,“昏迷”的诗佚悠悠转醒,从地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余,脸上都浮现了愤怒之色。


    “你有没有点责任心,好意思吗,一个人拖累全组的效率!”博士生叶榕冲过来大骂,她没注意到此刻她的口吻和自己憎恨的导师极为相似。


    连素来和气的张百善和乔春英夫妇俩,都愤愤不平地指责道:“你一个人休息了,我们怎么办?自私鬼!”


    “又没扣你们的工资,少做点活不好吗?”诗佚站起来,随意地挤着被冰水浸透的衣角,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那几人却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一般,这个陌生的表情让他们惊恐和厌恶,“你、你什么表情,别做了,怪恶心的……”


    “她不正常!她脑子绝对有问题,离她远点……”


    “你看,又忘了。”诗佚偏了偏头,却是在对谢云逐说话,“螺丝钉不需要记忆,他们正在变成工厂的一部分。”


    谢云逐挑了挑眉,“你在刻意拖慢进度——这样就能减缓他们的异化程度吗?”


    这八个位置看似随机分配,工作量差不多,其实内部大有玄机。如果说“切割”是危险性最高的一项,那么“搅拌”就是决定整条生产线速度的核心。


    他们的速度一旦慢下来,管道里脂膏的流速也会变慢,流水线后面的每一个人都能获得喘息的机会,切割的危险性也会下降。可惜这一招不能经常使用,一旦诗佚的工资被扣光,她很快就会出局。


    “谁管他们,他们不是干得挺开心的嘛。”诗佚点起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淡漠的黑色眼瞳看向他,“6号,你听说过‘西西弗斯’的故事吗?”


    谢云逐点了点头,他曾经经历过一个名为“奥林匹斯”的副本,对相关神话并不陌生,“嗯,就是那个被众神惩罚,不停地往山顶上推石头的故事对吧?”


    “每当西西弗斯快要把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就会滚落下去,所以他必须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件事,在众神看来,这就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诗佚磕了磕烟灰,“你知道吗?副本不需要设计任何凶恶的鬼怪或残忍的游戏,只要不停地重复这无意义的一切,或早或晚,我们所有人都会发疯。”


    她身上的悲观情绪太浓了,简直像一个扭曲的漩涡,会卷着人的情绪一起消沉下去。


    “是吗?”谢云逐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不过我大概没那么容易疯。”


    诗佚大概想象不到,她面前所站着的,大概可以称为西西弗斯的具象化。他在一个个副本里挣扎了三年,日夜不停地推着巨石又看着它滚落,然而他没有疯。小小一个脂膏工厂,想逼疯他可没那么容易。


    跟他操蛋的人生比起来,在流水线上磨磨洋工算个屁。


    诗佚深深地凝视着他,她的确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非常不同的东西,让她在心中默默地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轻轻吐出一口烟气:“那好吧,祝我们都不要发疯。”


    这一天留下来加班的,依旧是昨天几个人,还包括新来的3号。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开了一罐阳寿咖啡,咕嘟嘟地喝了下去。好像上了油的机器,他那浑浊的眼睛立刻放出神采,脊背又挺直了。


    其他几个加班的人见状,也都咬咬牙喝了咖啡,准备和他一卷生死。


    也不知道他们要加班到几点,对于谢云逐来说,只有等他们下班后,才有机会偷偷去查看原料区。


    和昨天一样,还是他、诗佚、麦扣三人决定一下班就回宿舍休息。


    上班下班,每每总是经过那轮铁月亮,如今谢云逐已经懒得再抬头看一眼。他们无言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铁丝网的那边,是5号厂区的行尸走肉们,很难想象这么多人走在一起,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们听——”忽然,诗佚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了顶棚,“下雪了。”


    若不是听她说,谢云逐压根不会在意头顶上簌簌的轻响,原来那是雪落在了顶棚上。隔着一层铅灰色的厚重空气,那声音如此不真实,好像他们正被包裹在蛋壳里,细雪像雌鸟柔软的腹部羽毛,轻轻摩挲着蛋壳。


    仅仅是在工厂里呆了两天,他好像快要忘记天空的存在了。


    四人驻足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单纯地感受雪落下的声音。


    “如果你们在这里找到了诗意,就请告诉我吧。”诗佚突然开口道。


    “诗佚?”麦扣莫名其妙,“你不就在这里吗?”


    “我是说,诗歌的意蕴。”诗佚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那两个正确的字,“我需要一些美丽的事物、深沉的哲思、喷薄的情感……我需要这些东西作为写诗的原料。”


    “写诗?”麦扣更加迷惑,“为什么要写诗?这都什么时候了?”


    诗佚直视着他,微微叹了口气:“麦扣,因为我是‘诗神’的神契者。”


    弥晏“啊”了一声,谢云逐抱着胳膊点了点头:“果然。”


    “我们猜了好多神,”弥晏嘟囔道,“但是没想到是诗神。”


    “神、神契者?!”麦扣吓得都结巴了,“你居然是神契者?!那你为什么不用超能力,直接带我们逃出工厂?!”


    “不是那么简单的,麦扣。使用任何力量,都需要找到启动的契机,以及付出相应的代价。”诗佚朝冻红的手指哈着热气,“对于诗神来说,我必须先找到‘诗意’才能进行‘创作’。”


    这也是第一次,她进入了一个完全无法找到诗意的世界,现在的她连感知到自己的契神都做不到。她又大致解释了一下诗神的能力,零零碎碎四五个没有一个是有杀伤力的。


    谢云逐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脂膏工厂,居然能集齐两大窝囊废神。


    “为什么突然愿意摊牌了?”谢云逐问,“我们或许能为你找到诗意,但也能轻易地威胁到没有力量的你。”


    “在团体协作类副本中,攻击队友有什么好处?”诗佚抬头望着逼仄的顶棚,“更何况……你们愿意停下来陪我听雪,我想这样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和自己一样,这两天她一直在观察和筛选可靠的队友,只不过谢云逐没想到在自己主动出击前她就会率先摊牌——或许她也感知到了那种迫近的危险。


    “好,我愿意和你合作。”谢云逐果断地朝她伸出了手,“不过在此之前,先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


    这天夜里,加班的五人很晚才陆陆续续回来。


    先是隔壁的两个女性清理者,谢云逐在床上听到了她们洗漱时的动静;凌晨一点,张百善夫妻回来了,他们一定是喝了不少咖啡,所以精神很亢奋,只是脸色不自然地发黑,眼睛充血红成一片,这都是干活熬的。


    此时,原本属于连平良的床位依旧空着,谢云逐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有点怀疑3号不会再回宿舍睡觉了,他搞不好会直接干个通宵,或者像狗一样睡在车间的地板上。


    好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宿舍的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院落里森冷的灯光淌了进来。他悄悄睁开眼,看到3号像个木偶人一样默不作声地滑进了门缝里,躺在连平良的床位上,倒头就睡。


    最后一个加班者离开,机器监工才会跟着离开,所以只有现在到凌晨五点的时间,车间是完全无人看守的。


    谢云逐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拢紧衣服,带上早就准备好的装备,悄悄地下了床。


    弥晏跟在他身后,像跟着大猫的小猫,走路都踮着脚尖。


    车间外只有寥寥几盏灯开着,朦胧的夜色为他们做了掩护,远处大门口的地方,有着不亚于白天的机器守卫在四处巡逻走动,惨白的手电光偶尔照亮一瞬它们无表情的仿真面孔。


    一路上都布满监控,红点像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每一个监控后面都坐着一个机器守卫,他们紧盯着屏幕,片刻都不会分神。


    然而谢云逐带着弥晏从监控底下走过,却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这是因为他们身上附着着一层【朦胧诗】的效果——发动该能力时,他们将变身为幽深晦涩的诗句,越是认知水平低的人,就越是难以解读他们的存在。当他们走过时,那些机器守卫会以为那是一片飘散的烟尘。


    这是诗佚喝到酩酊大醉后勉强实现的能力,酒是抵达灵感的捷径,但也会造成失去行动能力外加宿醉头疼的巨大副作用。这层隐匿的效果,大概只能持续到天亮,而且一旦遇到有文化的敌人,他们就会立刻被“解读”。


    好在此刻监控那头的,都只是一些机器人。


    顺利到达车间,谢云逐先是试探性地推了推门,发现没有锁,便迅速闪身溜了进去。油腻的空气中夹杂着汗臭和血腥味,黑暗中什么都看不真切,偶尔会踩到地上散落着烟头和咖啡罐,发出叫人心惊肉跳的动静。


    通向原料区的那扇门,就在前面了。


    第44章 管道的另一头 厂长驾到。


    通向原料间的小门嵌在墙壁上, 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谢云逐试着去推动,很快旁边的电子屏就亮了起来,要他输入6位数的密码。


    他怕擅自试错会引起警报, 因此没有妄动,转而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捆登山绳。


    “养毛千日, 用毛一时,”谢云逐拿着那捆绳子在弥晏面前晃了晃,“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嗯!”弥晏兴奋地盯着他,像只训练有素的警犬,跃跃欲试地等待挑战,渴望着来自主人的奖励。


    乖狗, 谢云逐在他的白毛上呼噜了一把, 紧接着把登山绳系在他身上,交代完接下来的工作,又叮嘱道:“一切小心, 发现任何不对立刻回来。”


    “嗯,我记住了。”弥晏把他的手机揣在兜里, 嘴里叼着一根小手电筒。


    谢云逐蹲下来, 让他爬上自己的肩膀, 然后握着他的脚踝稳稳地站起来, 把他托到了那根管道中。


    即使对他这样瘦弱的孩子来说,管道也有些过于狭窄和曲折了,更何况出口处还满是滑腻的油脂, 弥晏像一条柔软的小蛇, 攀着管壁艰难地向内部钻。谢云逐的声音从后面朦胧地响起来:“卡住了吗?卡住了就出来,千万不要硬钻。”


    “没问题,还可以继续。”弥晏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回声, 在管道里层叠响起。


    奇怪的是,管道的深处并没有沾上浓厚的油脂,所以他借着粗糙管壁的摩擦力,把自己向上运送了一段,嘴里叼着的手电,终于照亮了一个拐弯。


    他好奇地探头望过去,手电光照亮了眼前开阔的空间——他爬过来了!


    “我看到原料间了!”弥晏兴奋地向前爬去。


    谢云逐心里也是一松:“很好,那边有什么?小心不要弄坏存放原材料的机器……”


    “阿逐!”忽然,那孩子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他。


    “弥晏?”


    “我不知道……可是这一头……”弥晏充满疑惑的声音从管道里流了出来,“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谢云逐问。


    “就是,这边的管道没有连着机器,什么都没有连着……”弥晏艰难地解释道,“就是一根管道而已,从墙上探了出来……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喂!”谢云逐拍了拍管子,知道他一直是向上爬的,“那边太高了,你不要——”


    手里的登山绳倏地钻过去一截,他都来不及抓紧,同时那边传来了很轻的落地声,那孩子就像只猫一样轻巧地落了地。


    绳子依旧在往那头走,是弥晏拿着手电筒,将对面的房间搜索了一圈。然后谢云逐就听到了“嘀”的一声,那扇带着密码锁的门,从内部被打开了!


    弥晏的小脑袋冒出来,兴奋地招手:“阿逐,你看,从里面不用密码就能开!”


    “臭小子,”谢云逐在他脑袋上敲了个毛栗子,“做得好。”


    虽然这孩子不听指挥叫人生气,但本质上来说他并不需要听话的花瓶,他想要的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终能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嘿嘿……”弥晏捂着脑袋咧嘴一笑。


    通过敞开的房门,他进入了那个狭窄的房间,打开另一只手电,将不大的房间照了个分明。


    眼前的画面,让他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不是说他看到了什么,真正的问题在于,原料间里什么都没有。


    那根管子,理应连接着什么机器或者漏斗的管子,就这样突兀地从墙上探出来,就像河沟边常见的排污管,只不过此刻它仿佛在向一条虚空之河排放虚空。


    除此之外,这完全就是一个狭窄的空房间。接下来的十分钟,他们搜遍了房间的每一面墙,每一块地板,都没有找到任何机关或暗道。


    这些油腻腻、白花花的脂膏,摸起来无比真实、吃起来万分恶心的脂膏,根本不知道从何处来,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异界产物。


    然而只要一有工人站在流水线上工作,管子就会凭空流出脂膏……即使是在被扭曲的副本里,也会遵守着某种扭曲的“守恒”,谢云逐感觉自己已经窥见了真相。


    “面,你帮我在这里盯着。”谢云逐交代完,很快地跑回流水线,拿起搅拌棒在空桶里装模作样地搅拌起来。


    果然他没搅多久,一股细细的油脂就从管道里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桶里。


    他停了手上的工作,那根管道立刻便停止了流淌。


    反复实验几次,结果完全相同,谢云逐又把房间那头的弥晏叫回来。弥晏说在实验期间,那头的管道根本没发生任变化。


    也就是说,这些脂膏真就是通过他的劳动凭空产生的!


    “我知道为什么叫‘脂膏’了,怪不得机器人技术这样发达,流水线上还要这么原始的手工……”谢云逐笑了一声,把搅拌棒丢回桶中,“毛球,你知道这个词除了‘油脂’的本义外,还指什么吗?”


    弥晏露出了从未受过高等教育的澄澈目光。


    “所谓的‘脂膏’,就是我们的血汗和劳动果实!”


    “劳动果实……?”


    “还记得自杀小屋里的那些尸体吗?”谢云逐道,“他们被排列在流水线上,生产出了有实体的‘死亡’。还有当你露出笑容时,那些闪闪发光的细粉,那就是‘快乐’本身——”


    “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抽象概念,都能通过某种方式化为实体。所以我们无形的劳动,也能够被加工成有形的脂膏。”


    弥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知道了这些,对我们逃出去有什么帮助呢?”


    “那帮助可大了去了。”谢云逐冷笑一声,“脂膏完全是我们的劳动产物,无法被机器生产取代,离开了我们这些工人,那些管理层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们议价的资本,厂里是该涨涨工资了。”


    当然,他的野心可不会止于此,他更想要知道“实体化”究竟是怎样实现的。如果“劳动”“快乐”“死亡”这些抽象的概念都能为他所用,那么他能做到的事,可不只是罢工那么简单了。


    他把登山绳重新给弥晏系上:“你再进一次管道试试看,这次就呆在中间不要动,我会在流水线上工作,看看管子里会发生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弥晏很快又爬回管道里,咬着手电光把整条管道出口都照得亮堂堂。


    谢云逐重又开始工作,然而这一次无论他怎样忙碌,管子里都没有再流出任何脂膏。


    “是我堵住管子了吗?”弥晏问道,“我再上去一点。”


    谢云逐沉吟道:“应该不是,你把手机固定在管道里,打开录像功能,然后你再回来。”


    他曾经经历过一个名为“量子力学”的副本,在里面学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概念:人类的观察,会导致量子的坍缩。


    他怀疑这里是同样的道理,一旦被人类所观察,“实体化”的诡异力量就无法生效,所以他想用手机录像做个实验。


    弥晏放置好了手机,正准备下来,忽然耳旁传来了震动声。他“咦”了一声,“阿逐,有人打你电话!”


    工厂里屏蔽了所有信号,唯一能拨通的电话就是……


    谢云逐心头一震,朝他伸出手,“把手机丢给我——你先别下来,呆在管子里。”


    弥晏把震动的手机丢给他,谢云逐一看来电显示,不安的心直接入土——果然是那个995995,这大半夜给他打电话,不会是来给他做心理马杀鸡的吧?


    他接了起来,但没有作声。


    “6号,”那头传来男人尖细的冷笑声,“你加班的热情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谢云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头,对管道里紧张观望的弥晏做了一个“藏起来”的口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也多亏了厂长的心理疏导,给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气。”


    “是吗?我真是感动坏了,下个月的劳动模范你来当!”电话里的声音与现实中的声音相重叠,在他的脑后响起。


    大门被重重推开,阴冷的夜风灌入,跟着鱼贯而入的机器守卫,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的后脑勺。


    “砰砰砰!”车间的大灯一排排亮起,刺痛了习惯黑暗的眼球。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朦胧诗”完全失效,他被发现了。


    谢云逐举起双手缓缓地转回来,便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机器守卫,拱卫着中间那个西装革履的肥胖男人。


    脂膏工厂的厂长,皮霸州。


    这位皮厂长,照片高高挂在脂膏工厂的车间里,供员工们日日盯着他在心里扎小人挖祖坟。


    谢云逐之前不过是猜测,现在则能确定,皮厂长正是自杀热线背后的人。毕竟厂里比孙主任地位还高的、拥有“笑”的特权的人,不会太多。


    机器守卫有条不紊地靠近,谢云逐不过是稍稍一动,枪管就抵住了他的脑门。


    谢云逐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皮厂长,这么大清早的,怎么惊动您亲自来了?”


    皮厂长阴恻恻地盯着他,“你好像很不怕死嘛。”


    “杀人是犯法的,不是吗?”谢云逐偏了偏头,银耳坠便也跟着轻轻一晃,“像我这样的社会渣滓,您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吧?可惜再怎么恨,也只能用电话引诱我自杀,却不能直接杀了我。”


    他并不是什么有表演欲的人,这番话不过是在故意拉NPC的仇恨。然而皮厂长只是冷笑:“说完了?你猜你那个弟弟,现在逃到哪里了?”


    谢云逐闭上了嘴,冷冷地盯着他。


    实在太被动了,他到现在还没想透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明明从始至终没有惊动任何监控和守卫,皮厂长却好像对他和弥晏的行踪了如指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弥晏没有傻到冲下来自投罗网,只是不知道这封闭的空间,他能逃到哪里去。


    “我——”他张口还想巧言令色一番,忽然脑后剧痛传来,所有思绪戛然而止——现实并不是电视剧,反派可不会给他急中生智的机会,在皮厂长的一声令下,机器守卫一枪托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谢云逐的身体向前栽去,皮厂长却越过了众守卫,亲自接住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工人。


    “小心点,他可是很珍贵的!”皮厂长珍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清醒时的6号总是惹是生非引人生厌,唯有那眉眼沉静下来,便显得像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从他身上,一定能提取出极有价值的‘精华’!”


    “别愣着,给我把那个孩子也搜出来!哼,这里路都是死的,想他也逃不到哪里去!”


    机器守卫输入密码,打开了通向原料间的唯一的门,强光手电照了进去,将空荡荡的房间照得一片透亮。


    然而里面空无一人。


    “逃走了?不可能!”皮厂长一愣,“肯定还躲在管子里!”


    一个极其瘦弱的机器守卫,依照他的命令在管道里爬了一遍,用呆板的机械声汇报道:“管道里是空的。”


    偌大一个活人,竟然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皮厂长吹胡子瞪眼道:“不可能!给我搜!把2区的全部人手都调过来,晾他也跑不到哪里去!”


    他因为激动,胸腔一鼓一鼓的,好像一只聒噪的青蛙。谢云逐半昏不昏地倒在他怀里,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心里也很好奇:这么一个封闭的空间,弥晏能躲哪儿去?莫非真的存在暗门?


    他这个人看起来总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样子,包裹在肥大的工作服里更是显得弱柳扶风,因此机器守卫错估了能把他打昏的力道——实际上他因为在副本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可不是一般的抗打耐揍。


    他是打算伺机逃脱的,可惜皮厂长对付他这样的工贼有着丰富的经验,用他的登山绳将他捆成了个粽子,然后蛇皮袋子从头顶罩到脚跟,把他包成了个包子。


    偏偏他动弹不得之际,尾椎骨的地方开始密密地发热泛痒——是弥晏留在他身上的印记。看不见、听不到,一切感知都被蒙蔽,可他偏偏就是能感觉到,那孩子在心里一遍遍焦急地呼唤着自己。


    傻子,先保护好自己!谢云逐不知道弥晏是否也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催促着:快跑,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明明最开始带着弥晏,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他,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这傻孩子越来越上心,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操心的监护人。以至于明明自己被绑了,他担心那孩子还要胜过担心自己。


    长久波澜不惊的死水被骤来的风吹乱,现在的谢云逐还无法确定,这样的变化是喜是忧。一片黑暗里,他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睛。


    第45章 5区宿舍 阿逐在哪里?


    弥晏的确没能跑出去。之所以没有被发现, 是因为他躲在了房梁上,把自己缩成了很细很长的一条。


    他一动不动,甚至完全屏住了呼吸长达5分钟之久。他本来人就小, 而车间的房梁又那么高,一切隐没在黑暗里, 地上的人很难发现他。


    机器守卫细致地将地面搜寻了一遍又一遍,连他的一根毛都没找到后,终于在皮厂长的吆喝下,转去外面搜寻。


    眼看那个装着阿逐的蛇皮袋一动不动,就这样被带走了,弥晏的心砰砰跳着, 脑袋里像炸烟花一样充满了慌乱、恐惧和杀意,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绝不能被发现。


    这样自己才能救他。


    直到确定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他才蹑手蹑脚地开始移动。透明的触手从掌心里探了出来,紧紧吸附在房顶上, 他像只蜘蛛一般倒悬着,缓慢地开始移动。


    当他悄无声息地从门框上面爬过, 一直爬到了屋顶上时, 地上的那些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们把车间建得太高了, 弥晏铆足力气一跃, 成功把一只手搭在了顶棚上。然后他轻轻一晃,把整个身体都摆上去,吸附在了顶棚上。


    他与这具人类躯体融合得太好, 已经不大能自如地使用触手了, 倒悬着攀爬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没爬两步他就微微喘起来。雪还在下,簌簌的轻响隔着一层冰冷的棚顶, 落在距离他5厘米的自由国度上。


    他缓缓向宿舍爬去,路过了孤悬着的铁月亮,路过了一盏盏明晃晃的大灯——它们把一切都照得无可遁形。但凡地上的守卫稍稍抬一下头,就能发现头顶上的自己。


    然而它们不会抬头,只会盲目地在地面搜寻,仿佛是在编写程序时,就没有被输入过抬头的指令。


    回到宿舍区,大门已经被封锁了,6号宿舍显然已经被仔细搜索过一轮,所有清理者都被叫醒了,站在院子里就好像一群被关进笼子的鸡,不安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弥晏躲在屋顶上,耐心等待搜寻的机器守卫离开。他听到孔姐和另一个宿管粗嘎的交谈声,她们在说:“这下6号完蛋了!被厂长抓了个正着!”


    “你猜厂长会把他丢到哪个宿舍?”


    “我看3区宿舍就不错,正好治治他那张逼逼个不停的嘴!”


    “我倒觉得,他会被丢到2区宿舍,治标治本……”


    “一口气就到2区宿舍?没人挨得过去,更别说6号那副病歪歪的德性。”孔姐这样说着,声音里却透露着隐隐的兴奋,“我们好准备给他收尸了。”


    她们每说一句,就是往弥晏心上撒一把钉子,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险些要呜呜汪汪地哭出来。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冷静,一定要冷静!阿逐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是想要他发挥作用的!只有自己能救他了!


    弥晏咬得太用力了,一口小奶牙都把手上咬了圈血印子,但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一点。用袖子把眼泪擦干,他终于挨到机器守卫和宿管离开,才悄悄地爬回了宿舍里。


    麦扣等人一回屋,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收拾东西,都吓了一跳:“小鬼,你从哪里冒出来的?6号呢?他真的被厂长抓了吗?!”


    弥晏点点头,把自己的小包收拾好背在背上:“我要去救他。”


    “你别出去!外面到处在找你!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躲到……”麦扣说着就顿了一下,拼命挠头也想不出哪里能躲藏,“总之,你刚才藏哪里就回哪去,别出来了!”


    弥晏咬着唇使劲摇头,单手拽着包,一下就从二层床上跳下来,“他被关在其他宿舍,我要去救他。”


    这小鬼平时紧跟着6号寸步不离,看起来乖乖的很听话,麦扣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倔。他刚想伸手去阻拦,就见小鬼飞快地越过他,大步朝他身后的3号走去。


    3号依然是那副邋遢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角落里。弥晏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整只手都从口袋里拽了出来。


    就见3号的手中,正握着那个举报器。他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举报键上——他想要举报偷偷逃回宿舍的弥晏!


    “干什么?!”3号脸上丝毫没有阴谋败露的惊慌,只是低吼了一声,“放开!”


    他是个高壮的成年男人,然而这一甩之下居然没甩开,不知为何这孩子的手劲如此巨大,像铸铁手铐一般箍着他的手不放!


    3号是个坏人,坏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可以伤害他吗?可以杀了他吗?可以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无法呼吸脸涨成青紫色吗?他会不停地挣扎,到死也无法挣脱……


    被冰冷的金色眼瞳盯着,那一瞬间3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竟然恐惧到无法发出声音。


    不对,好像不太可行,如果阿逐在,他一定不会那么做……弥晏苦恼了一会儿,觉得不能为一时的快意耽误救人的时间。于是他硬生生掰开了3号的手指,将举报器夺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掰成两半。他的手一松,那两块机器残渣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落在了地上。


    “不要这么做了。”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威胁,“不然我把你也掰成两半。”


    然后他很快地背着包走出了房间,丢下目瞪口呆的众人。麦扣心里划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孩子本就长了一副妖精似的脸蛋,然而平时会哭会笑,多少也有点人味。可自从6号离开之后,他就好像褪去了一层人皮,显露出底下难以名状的部分。


    3号依旧一言不发,浑浊的眼睛里很快连恐惧都消失了,他只是蹲下来捡起碎片,试图将举报器拼回去。


    麦扣额上青筋毕露,一把将他的衣领子提了起来:“是你吧?!我就说昨晚好像听见了,院子里有人在按举报,果然就是你吧!是你举报了6号!”


    3号漠然地盯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他是那样地冷静、无辜、若无其事,让麦扣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梦里的错觉。这时张百善鼓起勇气道:“就是他,他昨晚、昨晚喝了咖啡,根本没睡觉!”


    昨晚加班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喝了咖啡,干劲十足,根本停不下来,后来还是白天买的咖啡喝完了,才遗憾地回了宿舍。凌晨两点,张百善遗憾离开的时候,看到3号一口气喝了两罐咖啡,他当时以为3号要通宵,后来看他回来睡觉,心里还直犯嘀咕……


    现在他明白了,3号不是回来睡觉的,而是来监视他们的!咖啡的余韵让他入睡困难,他听到了6号和他弟弟离开的动静,然后3号就睁开了眼,躲到院子里偷偷按了举报!


    “就是你!”张百善也窝火道,他虽然只想着凭本事挣钱,但也知道6号是在为了大家探寻通关的方法,“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们都是工人啊,干嘛要帮着厂里举报6号?!”


    3号的神情依旧冷漠,手指悄悄按在了举报键上,发现那仪器坏了,眼神才稍微闪烁了一下。


    麦扣恨得咬牙切齿,揪着他的领子高高举起拳头,3号终于张开了嘴,试了几次才从干涸的嗓子里掏出一把嘶哑的声音:“我要举报你!打架斗殴扣1000!我要举报你!打架斗殴扣1000!”


    听到要扣1000,麦扣的拳头便是一愣,于是3号越发嚣张,扯着乌鸦嗓子越喊越大声,机器守卫闻讯赶到了宿舍门口。


    “Fu.ck you, betrayer!”麦扣脑子里的神经啪地断了,猛地一拳砸下去,正中他的鼻梁骨,两道鼻血跟着飞溅而出。


    3号怔愣着,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宁可罚1000也要动手!他呆滞地张着嘴,就见砂锅大的拳头再次逼近,第二拳呼呼生风,揍飞了他的门牙。


    在被机器守卫阻止之前,麦扣不是打了他两拳,而是足足六拳,送他了个六六大顺。


    机器守卫将愤怒的男人牢牢架住,然而麦扣依旧耀武扬威地朝他晃了晃拳头,朝3号露出了一个他根本无法看懂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


    弥晏站在宿舍区的小门前,阅读着门上的说明:这是一扇单向通过门,通向5号宿舍的门没有锁,可以轻易地从这边打开,然而一旦过去,门就会在他的身后牢牢锁死,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他们拥有的唯一一种自由——向下的自由。


    刚才的攀爬已经耗光了他的体力,短时间内他没有办法再从顶棚爬回来了,这下当真是小卒过河,没有回头路了。


    弥晏一秒也没有犹豫,推门进入了5号宿舍。


    门在他身后嘀的一声锁死了。


    还未看清环境,一股冲天的恶臭就扑面而来,把他熏得一阵晕乎。


    弥晏连忙捂住口鼻,睁大眼睛一瞧,只见院子里堆满了垃圾,有腐烂的食物、人类的排泄物、以及嗡嗡乱飞的苍蝇。


    5区的人显然要比6区多,所以开了六间宿舍,然而不同的是这个院子里并没有洗漱间。因此5号宿舍的人,完全没法洗衣服、洗澡,也没有地方可以排泄,所以这一切的脏污就在院子里堆了起来……


    弥晏真不敢想象如果阿逐被丢到这种地方,他那么爱干净,身上一直是清清爽爽、带着点淡淡的香味的……光是想象,他就难过起来,忍着呕吐的冲动溜进屋子里,一间一间去找人。


    这时候是5点多,刚才机器守卫已经来过一趟,宣布工厂进入紧急状态,暂时不上班。因此很多5去员工刚爬起来又躺了回去,腆着肚皮呼呼大睡起来。


    他们身上全都没穿衣服,每个人都脏得像猪一样,身上盖的被子都一团油腻发黑,可能只比外面的地上干净一点点。


    一个人没睡,正捧着发臭的食盒大吃特吃,苍蝇围绕着他飞舞,和他共享盛宴,弥晏很怀疑他已经大口吃进去了几只苍蝇……然而他吃得那么享受,甚至没注意到偷偷经过的他。


    弥晏翻窗进入下一个宿舍,意外的是这个宿舍的人都没睡,3个人正围着桌子打扑克牌,还有一个人坐在床上,腿像簸箕一样分开,手握成圈抓着那玩意儿飞快地打着飞机,嘴里发出咿咿哦哦的很享受的声音。


    “哪来的小孩?!”打牌的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他们就没见过那么干净的人类,皮肤白白嫩嫩的像是会发光一样,那张小脸更是楚楚可爱,和他们简直不像是一个物种。


    “瞧瞧,多漂亮的小崽子,嫩得可以掐出水了!”那个在床上打飞机的男人,就伸出沾着不明液体的手,要来抓他,“这不比那些发臭的死猪娘们儿可爱多了!”


    弥晏吓得转身就跑,他听到背后还有男人的声音传过来:“赶紧举报他!举报成功不是有200块嘛!”


    “你傻啊,这样我们打牌不就被抓了吗!”


    弥晏钻进了第三个男生宿舍,好在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醒着,其他都在睡。醒着的那个病恹恹地靠在床上,半阖着眼睛气若游丝,他没那么脏,但是嘴上有两处明显的伤。


    弥晏踮着脚尖,悄悄地路过他,发现阿逐不在这间宿舍,便打算离开,忽然那男人抬起了头唤他:“小孩……”


    听那声音,弥晏才认出了他,惊讶地小声叫道:“连平良?”


    第46章 杀戮 痛苦也是你教会我的。


    连平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小孩,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在找我哥哥,你看到他了吗?”弥晏焦急地问道。


    连平良摇摇头, 那颗枯槁的脑袋好像风中的残叶,快要从细瘦的脖子上掉下来, “他肯定没来这儿。”


    “我只找了三间宿舍,那边是女宿吗?我想再去看看。”


    “他肯定没来这儿。”连平良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他抬起眼帘,眼神里好像跳动着幽暗的鬼火,“因为刚来的新人,都要去外面地上打滚, 所有人都要在他身上拉屎撒尿。”


    “……”弥晏完全被镇住了,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被关进来的?那太好了,你快跑,别被他们抓住!”连平良微微有些激动起来, 想抬起手去推他,但是看到了自己脏污的手, 在半路又愣住了, “快跑吧, 一旦到了这里, 什么尊严都没有了!他们不会把你当人,呆久了你自己都没法把自己当人了……”


    弥晏却主动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发现他的手掌是畸形的——花了那么多钱治疗, 也并没有修复得很好。


    他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藏蓝色制服,那金色的眼瞳好像明净无瑕的琥珀, 很关切地看着他,“这是我哥的制服,你穿上它,回到6区吧!”


    连平良怔怔地接过那套衣服,心想回去岂是套上一件衣服那么简单,这里面有着小孩难以想象的严酷考核制度,能回去的人脚下都踩着无数同伴的尸体。


    “你把衣服给我了,6号怎么办?”


    “没关系,”弥晏告诉他,“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连平良一愣,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他只好叮嘱道:“千万小心那个3号,他是从4区杀回来的,他很危险。”


    “嗯,我知道。”弥晏朝他挥挥手,“那我走啦,连叔叔,你一定要回去。”


    那孩子像是一只白狐狸,动作轻灵地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连平良抱着那件衣服,将头深深地埋进去,他闻到了久违的清爽干净的气息,眼泪大颗大颗地渗进了衣服里,“嗯,我一定要回去……”


    接下来,弥晏又很快地检查了三个女宿,女员工们一样没穿衣服,只是身上的脏污凝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有几个人正泰然自若地往彼此身上涂着据说能防虫咬的泥巴。


    确定阿逐不在5区宿舍后,弥晏没有犹豫,紧接着就推门进入了4区宿舍,想到连平良说那个可怕的3号也来自这里,他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推开门,他就与十几双冷漠的眼睛对上了。


    4区宿舍的所有人都醒着,站着院子里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和3号一模一样,冰冷、狠厉、空洞、残忍。


    然后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都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仪器,同时按响了“举报”。有几个按错了的,还按到了“吃饭”和“上厕所”。


    弥晏拔腿就跑,冲进迎面第一间宿舍里,大喊道:“阿逐!阿逐!你在这里吗?!”


    那些人听到他发出声音,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一个个眼珠子快从眼眶里瞪出来,满脸狰狞地追着他按“举报”。


    他们脚程慢,而弥晏又灵活,一点都没让他们追上。他发现了,这群人虽然可怕,但一个个都是锯嘴葫芦不会说话。


    哦,对了!弥晏心中灵光一闪,住在6区宿舍的他们被剥夺的是“笑”,刚才的5区宿舍失去的是“尊严”,而在4区宿舍,所有人都失去了“话语”!


    “举报也没有用!”想到这里,弥晏立刻大喊道,“我是人我天生就会说话!不管你们怎么举报,我都会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只自由的小鸟,站在他们捉不到的枝头,发出了叫他们怒不可遏的声音。


    要不是机器守卫已经冲进了院子,弥晏真想再气他们一会儿,这时他已经检查完了所有地方,想也不想就冲进了3区宿舍。


    3区宿舍只有两间铁皮房子,和4区一样极端安静,弥晏溜进去,发现他们全都醒着,然而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他们的眼睛睁着,然而却没有看向自己一眼;一只苍蝇顺着脸颊爬到唇缝里,依旧一动不动;有人就这样坐在自己的床上,开始撒尿……


    他们好像已经不会思考了——原来失去话语的下一步,就是失去思想。


    这一切怪状,又比前几个宿舍更叫人毛骨悚然,弥晏只觉得他们很眼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他们很像外面的机器守卫。


    他不惊扰任何人,怕他们真的像机器守卫一样动起来,飞快地搜完每一个房间,他溜进了2区宿舍。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群真正的机器守卫。


    或者说,被剥夺了一切、丧失了所有人性,沦为了机器的“人”。


    人数不多,只有6个,再算上从门外涌来逮他的那些,一共也就14个。2区宿舍里没有任何建筑物,一切都一览无余。


    他们整齐划一地对自己举起了枪,在进门的那一刻,子弹贯穿了弥晏的肚子和肩膀。


    他痛得惨叫了一声,在作为“毛球”的漫长生涯里,他几乎对痛感是隔绝的,是他做了人以后,才慢慢理解了“痛苦”的含义。


    现在,这样的痛抵达了顶峰,好像是一瞬间要把灵魂抽干。弥晏咬着牙抽噎了一声,好想扑到谢云逐的怀里哭,自己那么可怜,即使是阿逐也会怜惜地抱紧他的……


    可是他的阿逐已经被抓走了,所以现在只有自己能救他,只能靠自己。阿逐告诉过他的:痛苦也好,无法承受也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思考。


    鲜血喷涌而出,弥晏歪着身体倒在地上,忍着剧痛用触手将子弹顶出去,然后堵住了那两个血洞。机器守卫们没有继续开枪射杀他,而是走过来准备将他捆起来,对了,阿逐说过的,他们应该也没法随便杀人……


    阿逐还说过,即使他是神,也是会死的——想到死亡,弥晏就感觉喉咙有点发痒,他回忆起了将“死亡”方块硬吞下去的那种感受。


    啊,对了,“死亡”还在他的身体里……


    他用舌尖抵了抵下颚,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就像是从冰窖里吐出来的一样,冷得他浑身颤抖。


    机器守卫涌了过来,公式化地行动,准备用绳子将这孩子绑起来,交给皮厂长发落。然而奇怪的是,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腹。


    他疼得泪流满面,咬紧的牙关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为了将他绑好,两个机器守卫强行将他的身体掰直,然后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正在做的事——


    他的两根手指伸进了那个子弹射穿的血洞里,正在用力向外抠挖着什么。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忍受的痛苦,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柔嫩的脸颊上,那双金瞳里充满泪水,而泪水之中又有一些别的什么——那是眼泪也无法浇熄的、执着的、不甘的火焰。


    即使变成了失去人性的机器,这一幕还是让守卫们都感到了幻痛。他们无法思考,仍然在一圈一圈绑绳子,就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将手指向里抠挖,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掏出来一般。


    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些什么,沾满血迹的手终于从血洞里抽了回来。


    离他最近的一个机器守卫,这时也终于听到了他从牙关里挤出的声音:“把阿逐……还给我……”


    守卫感到手上一阵寒冷——是那孩子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睛一滚,向手心看去,看到一粒黑色的物质,被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作为机器,他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然而他的感觉告诉他,自己正握着世界上最黑暗、最冰冷的东西。而那东西正像雪一样,融化在他的掌心里。


    “咚”的一声,他倒了下去。


    他死了。


    只剩下一半的黑色物质咕噜噜滚了出去,滚到了另一个机器守卫脚边。紧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又是“咚”的一声,那人也跟着倒在了地上,在瞬息之间失去了生命。


    那一刻,所有的机器守卫,竟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弥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无机质的金瞳看向所有人,他的身边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块,好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拱卫着它们的死神。


    机器守卫们齐刷刷地抬起了枪,与此同时弥晏抬起了手指,闭上了眼睛。


    并赐予了他们死亡。


    “咚——”“咚——”“咚——”


    守卫们一个个倒下,声音很沉闷,十几具尸体就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散乱地叠在一起。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然而弥晏并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痛苦。奇异的是他心中无比平静,就好像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为了他所爱的某个人,毫不犹豫地杀戮,别说这十几个人挡在面前,就是有千万人阻挡,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他甚至感到兴奋,因为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力量,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他又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把“死亡”抠出来后,他感觉好多了,呼出来的气都是暖和的。


    两处枪伤都用触手暂且堵住了,“死亡”物质还剩下一小半,静静地飘浮在自己身侧。在肚子里呆了那么久,它们变得听话又乖巧。


    弥晏感觉好极了,他快步走到了1区宿舍的那扇门前,用力地推开。前几区阿逐都不在,那么只剩下这里了!


    一副从未想象过的画面,就这样跃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到了街道、车流、行人、大楼、挂在路边的太阳灯,还有那灰雾弥漫的并不高远的天空。


    欢愉之城,向他张开了阴冷忧郁的怀抱。


    原来通向1区宿舍的门,打开就是外面。


    逃离工厂的出口就在这里,没有上锁。然而这群被剥夺了一切,改造为机器的人们,永远不会去打开这扇门。


    也只有他在阴差阳错之下,就这样找到了离开工厂的出口。


    弥晏的欣喜若狂只持续了一秒,他很快意识到如果不能带着阿逐一起,那么离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阿逐不在宿舍区,那他会在那里?弥晏的心又一点点沉下去,死亡碎块跟着在他身边不安地颤抖着。


    忽然,他听到那些机器守卫的耳麦里,传来了“嗡嗡”的吵闹声,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发出命令。


    他连忙拿起一个耳麦贴在耳边,就听里面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号令声:“一级警报!一级警报!”


    “所有守卫立刻前往中央广场,厂长被杀了,6区6号逃跑了!”


    第47章 狂欢 被剥夺了笑的他们,死得就像一个……


    20分钟前。


    头套已经被掀开了好一会儿, 谢云逐才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他正被五花大绑坐在一张老板椅上,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 绳子深深地嵌入肉里。


    眼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办公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办公用具和文件, 然后是一些老旧的资料柜和茶水吧台。


    而在这平平无奇的家具之后,却挂着一副精心装裱的巨大画作。画面的色调是浓烈的昏黄,一群穷困的奴隶像骆驼一样身体前倾,赤脚踩在沙滩上,拉着后面一艘船前进。


    虽然该还给美术老师的都还得差不多了,但由于这幅画太过有名, 谢云逐还是很快想起了它的名字——《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多么美妙的一幅画啊, ”那个尖细傲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纤夫的身体是多么刚强有力,辛勤劳动的画面是那么积极向上, 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谢云逐缓缓地转动脖子,漠然地看向他——任何试图与他谈论艺术的人, 都会收获对牛弹琴的效果。


    皮厂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审视地打量着他:“当然了, 像你这样的懒猪, 是无法欣赏那种美丽的。”


    “你绑我来做什么?”谢云逐不动声色地问,“我以为我的违禁行为,顶多扣500块工资。”


    皮厂长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是你不清楚自己的价值。”


    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青年, 有着年轻柔韧的身体, 过分优秀的五官,和一双如夜色般宁静深邃的眼睛。即使他穿着没款式的工作服、灰扑扑地站在人群中,那种鲜明的特质也会显露出来。


    更何况他根本懒得掩饰锋芒, 只要他出现,周遭的一切都会平庸到叫人无法忍受。


    这样的人,多少批新员工里都难出一个,从他们身体里提取的“精华”,总是有着耀眼的辉光。可惜没抓到那个小的,那个漂亮聪慧的孩子,身上一定也有不亚于他哥哥的好东西。


    他在心里慢慢琢磨着,随意地走到办公桌后,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


    谢云逐匆匆一瞥,只看到里面摆放着一排玻璃罐,皮厂长取出了最外侧的一个罐子,很快又关上了柜门。


    那玻璃罐里,装满了亮闪闪的粉末,就好像把天上的星星都磨碎了,闪闪发光地装进罐子里。


    谢云逐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认了出来,这些粉末毫无疑问就是“笑”!


    原来从员工身上夺走的“笑”,全都被装进了这样的地方!


    皮厂长将罐子摆在桌上,打开密封的瓶盖,然后拿着一个金色的小勺子,小心地舀出一勺“笑”,加在了自己的咖啡里。


    然后他用两根手指捏起咖啡杯,无比享受地呷了一口,翘起嘴角长长地“哈”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浮现出夸张的喜悦。


    他得意洋洋的目光扫过来,谢云逐立刻就做出了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毕竟按照正常的洗脑流程,他现在应该完全无法意识到“笑”的存在。


    “好奇吗,我在做什么?哈哈,我把一种神奇的东西,加进了咖啡里,”皮厂长微微一笑,显然他正处在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状态,“可惜这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接触的东西,它会让你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从此你就着了迷着了魔,再也无心工作。这是最可怕的毒品,只要沾上一点,人就毁了,所以我不告诉你,是在保护你。”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接触它?”谢云逐虚心求教。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意志久经考验,不会因为一点点的摄入就腐化!”皮厂长敲着玻璃罐子,摇头晃脑地说,“每天早上我都会喝一杯,以此考验我的心智。现在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辛勤工作了三十年,每天12个小时经营工厂,从未因为摄入它而堕落过!”


    摄入“笑”,就会导致堕落?谢云逐微微低垂着脑袋,如果按照现实逻辑去理解,那么皮厂长无疑是在重复那老一套:耽于享乐就会导致人们无心工作,所以不能让工人太快乐。


    但是在这个副本里,“笑”是具有某种形体的,况且这个副本的名字叫“欢愉之城”,很难不让他产生额外的猜想,并进而琢磨出了一条脱身的计策。


    要行动吗?会不会有点太冒险了?


    身后和门口,都有机器守卫拿枪指着他,他们开枪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谢云逐在心里斟酌着,如果他的猜想错误,那么轻举妄动会要了他的命。而即使猜对了,他被五花大绑,行动的成功率也就一半。


    而这时,皮厂长再次打开柜门,将“笑”放了回去,又从里面捣鼓着什么仪器,“我先帮你做个检查,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好东西……”


    谢云逐终于看清了,柜子里的玻璃罐一共有5个,里面分别装着不同的粉末,色泽、亮度、颜色都与“笑”有着微妙的区别,似乎代表着一些别的东西。而皮厂长掏出来的,俨然是两根从某种仪器里伸出来的细长管子!


    这一刻,他不再犹豫,脚在地上猛地一蹬,带着椅子就撞向了皮厂长。


    皮厂长背对着他,猝不及防被他撞在了背上,狠狠扑在了柜子上。他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保护那些摇摇欲坠的罐子。


    机器守卫们不知所措地举枪瞄准,袭击者一下靠得那么近,稍有不慎就会打中老板,而他们的“程序”里,又有绝对不能伤害领导的指令。


    谢云逐浑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脚和脑袋,他疯起来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顾,直接用头去撞柜子。在他的脑门“嗡”的一声的同时,那柜子也剧烈地晃起来。


    “哎哟!”皮厂长大惊失色,眼看着装满“笑”的玻璃罐子要掉下来,连忙伸手去接,结果谢云逐张嘴就咬,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放下枪的机器守卫刚来得及冲到他身后,高举着枪托就要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疯狂吼叫的皮厂长已经伸出手去接玻璃罐,然而这时罐子已经倾斜,闪光的粉末天女散花一般落下来。


    谢云逐灵活得像只貂,伸长被绑在一起的腿,堪堪接住了玻璃罐。然而“笑”还是在空中飞散了不少,落在了所有人头顶上,像糖霜一样。


    皮厂长脸上的愤怒立刻滑稽地停滞了一瞬,然后忍俊不禁变成了微笑、大笑、狂笑,仿佛一个的喜不称职的剧演员,在说出笑话前就自己前仰后合地拍腿大笑。


    身后的机器守卫们,虽然只沾到了一点精华,然而他们都对“笑”毫无免疫力,好像鱼第一次接触到热水,那种陌生的、激昂的情绪,立刻就让他们沸腾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们的脸扭曲着,脸上快要坏死的肌肉寻找着陌生的律动,露出了一个个古怪至极的笑容。


    而正如皮厂长所说,一旦接触到一点点“笑”,对他们来说都是堕落的毒品,他们忘记了一切机器程序,身体嘎嘣嘎嘣地舒展开来,彼此抱头大笑,对厂长的指令置若罔闻。


    谢云逐也在笑,然而那股笑凝在他的嘴角,是一个生冷的弧度,并非由笑的精华引起——感受到笑意的那一刻,他彻底理解了该如何使用它们。


    他想象绑着自己的不是一条登山绳,而是一根长长的缎带,而自己被一圈圈包裹起来,那副样子一定很滑稽。


    笑的精华在他身旁闪烁,很快他便感到筋骨一松,绑在身上的绳子立刻变成了美丽的丝绸缎带,还是玫红色的,把他像个生日礼物一样包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皮厂长和那些守卫看到这副画面,根本无法忍受住狂笑,捂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谢云逐轻松地挣脱了缎带,猛地一拳揍在皮厂长的脸上:“Surprise!礼物打人了!”


    他在出手前,拳头先探进罐子里沾点了粉,于是这一拳下去,皮厂长立刻磕大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飙了出来。


    “操好痛哈哈哈哈哈抓住他哈哈哈……”


    谢云逐活动筋骨,踢开了满地打滚的守卫,正准备上去补一脚,就见皮厂长努力支起身子,猛地按下了警报按钮!


    一时间,整座脂膏工厂的警报都响了起来!


    谢云逐脸上浮现一个狞笑:“摇人是吧,你完了。”


    他抄起守卫丢下的枪,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对准皮厂长的头直接开了六枪。


    谁知道他手上的笑粉沾到了枪,扣动扳机射出来的竟然不是子弹,而是一颗颗的糖果!


    这些糖果精准地命中皮厂长的头颅,他的脑壳直接裂成了两半,里面没有迸发出脑浆,只飘出了欢快的乐曲。


    皮厂长的脑壳里,装着一座七彩的旋转木马,在快乐的歌声中,梦幻的独角兽们高高低低旋转。他的双眼上翻,望着自己脑海中的梦幻场景,大笑着断了气。


    这就是微笑精华的神奇力量,它要把这个灰暗阴森的世界,变成一个充满快乐的游乐场!


    可惜皮厂长从来不知道正确使用它的方式,而巧的是,谢云逐恰好参透了“笑”的秘密。曾经的努力和思考在此刻显现了意义,在弥晏对他露出天使般微笑的那一天,一定想不到此刻“笑”成为了杀人的利器。


    谢云逐一手抱着罐子,就好像游乐场里兜售快乐的玩偶——尽管他的另一只手端着枪,并且毫不犹豫地挨个给了守卫们发了一梭糖果子弹。


    砰砰砰——闪光的微笑精华,伴随着子弹糖果,好像狂欢节的烟花一样炸开。


    在那些人绽裂的脑袋里,解锁了美妙的棉花糖、麻辣煮脑花、播放圆舞曲的唱片机、16岁与初恋一起看的一场盛大焰火……这世上一切欢乐美妙的东西,让守卫们至死都带着微笑。


    更多的机器守卫冲了进来,带头的则是孙主任,他们眼前看到的则是地狱般的景象:6号站在血泊里,一手抱着一个透明罐子,另一手持着枪。他射爆了每一颗脑袋,那些惨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而死者的脸上,和6号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他们看不懂的诡异表情。


    门外层层叠叠的守卫,与门内形单影只的他,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是的,绝不公平。


    狂欢开始了。


    机器守卫们的枪里滋出的,是彩带、水花、橡皮软糖,以及惊喜的空枪。而谢云逐射出的糖果,每一颗都能要他们的命。这还不算他随手扬出的粉末,让每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捧腹大笑,汹涌的笑声伴随着血,潮水般涌出了厂长办公室。


    谢云逐一把掐住孙主任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我弟弟在哪里?”


    孙主任因为被笑粉糊了脸,因此一整个神志不清:“哈哈哈哈哈我有了!下一季度的目标是要为员工情绪赋能,击穿领导心智,直击用户痛点……”


    “我先给你对齐一下颗粒度。”谢云逐对准他的脑门,面无表情地开了一枪。孙主任的脑海里有上百页的ppt在滚动播放,放的似乎是他人生的走马灯。


    谢云逐忽然被什么抓住了视线,在最初的那几页ppt中,他看到了孙主任在现代社会出生,进入游戏,并作为一个清理者进入了这个副本……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几页很快就过去,剩下的几百页,全是孙主任如何在脂膏工厂接受改造,步步高升,迈入了管理层……


    他也曾经是个清理者。


    不,谢云逐冷冷地扫过满地的尸体,这里所有的人,恐怕都曾经是清理者。然而被困的时间越久,被副本同化的程度就越高,他们已经永远无法再离开这里了。


    被剥夺了笑的他们,死得就像一个个笑话。


    警报声开始聒噪地响个不停,整个工厂都停下了运转,要对他进行最后的围剿。


    “我的毛球在哪里?”谢云逐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抱着只剩下一半笑粉的玻璃罐,将一把枪扛在了肩上。


    谁挡在面前他就杀了谁,他要去找他的毛球了。


    第48章 欢愉之城 灰色的雪,落满了城市。……


    厂长办公室在整个工厂的正中心, 推开窗就能看到那枚高悬的铁月亮。


    谢云逐虽然知晓了如何利用笑粉,然而形势却不容乐观,他必须先找到弥晏, 然后再带他突围出去——他的目光扫向了工厂的正门,那里黑压压地围满了一圈圈的守卫。


    他不是没试过用其他粉末对付守卫,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些粉末代表着什么,也无法发挥应有的效果。那些玻璃罐子并不好携带,所以到头来他能倚仗的,只有手上这半罐微笑精华。


    不过他倒是捡起了厂长的手机,在通讯录中果然有所有人的手机号码,他找到其中一个拨了过去。


    “喂?”诗佚紧绷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谢云逐飞快地说道。


    诗佚倒抽了一口凉气:“6号!你到底做了什么?外面一片混乱, 所有守卫都在找你!”


    谢云逐根本没有解释的时间, 只是道:“厂长办公室正对着铁月亮,迅速过来,这里有你要找的东西。”


    “什么?现在外面都是守卫, 根本没有路啊!”


    “很快就有了。”说完,谢云逐挂了电话。


    这些粉末虽然他不知道如何利用, 但是一定是与笑类似的美好物质, 至于能不能找到诗意, 就看诗佚的了。


    沿着办公大楼的楼梯向下, 谢云逐一边走,一边替同伴清出了一条血路。然后他开始清理广场上的守卫,虽然人数没有门口多, 但也极大地消耗了他的微笑精华。谢云逐四处搜寻, 这死小孩平时跟个牛皮糖似的黏得死紧,关键时刻跑哪里去了?!


    “砰!”一颗子弹擦着谢云逐的耳朵飞过,破空声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破。


    那是一颗狙击子弹, 货真价实的狙击子弹!谢云逐毫不犹豫地闪身躲到了建筑后,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就被子弹射穿了。


    他急喘了口气,躲在掩体后用手机的录像功能观察那个位置,发现高处果然埋伏着狙击手。他极其狡猾迅速,打完一枪后就迅速换了个地方。


    背上冒出的冷汗都凉透了,谢云逐意识到了精华的局限性:他只能够防范自己能意识到的攻击,像这种远距离的偷袭,自己是来不及把他变成搞笑物品的。


    那样凌厉狠辣的出手,不像是机器守卫,倒像是经验丰富的清理者。谢云逐还来不及理清思路,就见后面的追兵已至,他硬着头皮换了个掩体,那狙击子弹顿时从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出来,又差点击中了他!


    该死!


    不得不用上大把大把的微笑精华,直接解决了追上来的守卫,谢云逐忽然听到了清脆的喊叫声:“阿逐!你在哪里?!”


    是弥晏!


    笨蛋,不要在这种时候发出声音啊!


    谢云逐毫不犹豫,抓起一个守卫的尸体当盾牌就走出了掩体,指望吸引狙击手的注意力。果然,那个黑影立刻冒了头,干脆利落地向他瞄准——


    “砰!”


    下一刻,一把椅子从天而降,从后面砸在了狙击手的脑袋上,狠狠地将他砸晕了过去。弥晏那头蓬松的白毛,在狙击手徐徐倒下的身影后,灿烂地升了起来,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朝自己大幅度地挥手。


    他们居然在完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配合着打了一招声东击西。


    来不及问弥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谢云逐冲上去,微笑精华不要钱地挥洒,连劈带砍粉末齐飞,解决了剩下来的守卫。


    弥晏傻傻地看着,忘记了呼吸,就看到四处绽放着鲜花、彩带和云朵,在灿烂的笑容和欢快的笑声中敌人被一个个送上天。他的心上人就好像一个在游乐园大开杀戒的杀手,一切的欢乐与他无关,一枪一个,莫得感情。


    “阿逐!”弥晏激动地张开手臂,就要给他一个爱的抱抱。


    谢云逐的杀心未消,直接拿枪抵住了他,弥晏毫不犹豫地绕过去抱住了他的腰,呼哧呼哧地蹭了蹭去,张口还未说出完整的话,就只剩下了呜咽,“阿逐,我、我呜呜呜呜呜……”


    “哭什么。”像给我哭丧一样。谢云逐把沾了笑粉的手在他嘴角一抹,弥晏脸上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字面意义的“哭笑不得”。


    被他这么一搅和,谢云逐才从高度紧绷、杀红了眼的状态慢慢缓过来。他半蹲下来,单手环过小孩的腰,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很有力的拥抱。


    弥晏收紧了双手,更加用力地抱回来,在那一刻他们的心脏共鸣跳动,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还好有你在,还好你没事。


    危险并没有解除,谢云逐很快松开手,提着枪去找那个昏倒的狙击手。


    将昏迷的人转过来,3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就暴露在他眼前。


    “是那群机器守卫找到他,还给了他枪!”弥晏生气地嚷嚷道,“他拿到枪,不帮自己人,反而埋伏起来射杀你,就为了一万块奖金!”


    他一开始偷偷跟踪守卫过来,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想做什么,直到3号埋伏起来开了枪——他都没想过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坏!


    要不是在路上解决那些守卫用完了死亡碎块,他肯定要把死亡糊在3号的脑门上!


    由于见得实在太多了,谢云逐对这些人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评价和感情,随手把已经空了的罐子扣在3号的脑袋上,就见他在昏迷中也微微笑起来,呼出的水汽将罐子都染白了。


    “哈啊……”3号陶醉地呼吸着微笑精华,缓缓睁开眼,欢笑、泪水、童年、家人,一些遥远的东西正在回归他的身体,唤醒一些久远的渺茫的记忆,曾经作为人的一切都在身体里痒痒地复苏。


    然后谢云逐对准他的脑袋,扣下了扳机,将他的生命定格在了那即将得到救赎的一刻。


    玻璃罐炸裂,飞散的碎片闪耀熠熠光辉,陈旧的玩具熊、夏天的雪糕棍、瘪了的足球、闪闪发光的奖状……这些五彩缤纷的幻影,眼花缭乱地从他炸开的后脑喷薄而出。


    毫不犹豫地收枪,谢云逐听到了后面接近的脚步声,一把拉住弥晏的手腕,“拿上枪,没有退路了,我们要准备杀出去!”


    “不用,我知道另一条出去的路!”同一时间弥晏也反握住他的手,“跟我来!”


    两个人都是在情急之下用了不小的力气,然而一扯之下,是谢云逐被他给拽了过去,那白白软软的小手跟个捕兽夹似的把他的胳膊夹紧了,瞬间爆发的拉力不亚于一台跑车。


    这死孩子,力气这么大!谢云逐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完全信赖地跟着他往所谓的出口跑去。


    此时守卫重重出动,门禁都大敞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守卫,他们很轻易地就进入了空无一人的2区宿舍。


    这时谢云逐也发现了不对,从始至终,工厂里根本就没有通向1区的门,他也从未听说过1区的存在!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弥晏推开了通向“1区”的那扇门,将一个灰暗而广阔的世界,呈现在他面前。


    是出口!


    逃离工厂的捷径,竟然藏在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一个绝佳的讽刺。弥晏走在前面,谨慎地踏出一步,街上的太阳灯要比厂里更亮,照得他头毛上浮动着一层暖融融的光。


    谢云逐走出了工厂,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他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依旧是和工厂里别无二致的沉闷刺鼻,少了一点油脂的黏腻,多了一点车尾气。


    头顶不再有遮天蔽日的顶棚,然而他抬头看天,看到的是一片铅灰的浓雾,好像沉甸甸的积雨云,垂在同样灰暗的城市上空。街道横平竖直,两侧的居民楼是一幢幢笨重的水泥方块,如墓碑一样整齐地排列,上面覆盖着一层裹尸布般的肮脏积雪。


    城市外围则是一排排工厂,每一座都如脂膏工厂般,由一个巨大的顶棚包裹起来,就好像一座座巨大的棺材,只不过有些棺材上开了孔,竖起了大烟囱,源源不断地向天空喷吐烧灼尸体般的恶臭浓烟。


    此时此刻,欢愉之城正在下雪,灰色的雪,骨灰片一样纷纷扬扬。


    那灰色的雪落在了弥晏鼻尖,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一舔,然后小脸就皱了起来:“呸——苦的!”


    “这不是雪,”谢云逐盯着天空,听到远处的城市里依然传来隐约的嚎叫声,“这是‘痛苦’,实质化的痛苦。”


    整个城市的上空都飘飞着痛苦的灰雪,漫天彻地,冰寒入骨。


    街上很少有行人,有也是负责路政的清洁工,或者行色匆匆赶去上班的人。他们看到了两个穿着工厂制服的人,便用很奇异的目光看过来,仿佛在好奇为什么工作时间他们会出现在大街上。


    脂膏工厂并没有派出追兵,谢云逐带着弥晏沿着小巷谨慎逃离,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已经成功离开了脂膏工厂,为什么没有收到任务完成的提示?


    他迅速回忆了一遍少得可怜的系统提示,主线任务是“离开工厂”没错。难道说因为他没走正常路径,没有交违约金,所以身份还登记在工厂中?


    不,通关方式是不唯一的,系统甚至鼓励另辟蹊径。如果它不想清理者钻空子,就不会设计那道恶意满满的后门。


    那么问题就在“工厂”本身,系统没有说明这就一定是“脂膏工厂”,难道说主线的“工厂”另有所指?


    不,系统不会那么坑爹,他们的加载地就是脂膏工厂,说明这就是主线地点,或者说……至少它是主线的一部分。


    “没有提示吗?”弥晏紧张地看着他,他现在还不是清理者,只是一个挂件,一切行动都要跟着谢云逐走。


    谢云逐摇了摇头,“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可是我们已经离开工厂了!”他们已经走过了两个街区,现在回头甚至无法再看见工厂的全貌。


    “你不觉得……”谢云逐打量着这座阴森灰暗的城市,“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吗?”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


    “所有满足‘离开’的条件,都要试一试。”谢云逐黑着脸道,“再不济就离开国境线,离开地球,飞向外太空……因为我们他妈的是清理者,系统要你吃屎你就只能把头埋进马桶里。”


    别说,弥晏现在真的有被系统喂了一口屎的感受,原本逃离的兴奋无影无踪,可他转念一想,这种失望和愤懑,阿逐或许已经经历过无数回了。所以他连咒骂的时候,都没忘继续往城市边缘走。


    更糟糕的是,现在连“笑”都没有了。谢云逐倒了倒空荡荡的罐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笑再收集起来。他把罐口对准弥晏:“你笑一笑试试看?”


    弥晏盯着他酝酿了三秒,然后露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笑容。


    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闪光粉末,落进了罐子里,然而想要填满这么一大罐,也不知要什么时候。


    正当他们躲在巷子里做微笑实验的时候,一个经过的路人停下脚步,惊恐地看向他们,露出了天崩地裂般的神色。


    谢云逐纳闷地瞥了他一眼,就见他飞快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城市捍卫队吗?!我要举报——幸福大街12号,有人在笑!”


    第49章 二等公民 软绵绵地倒在怀里。


    谢云逐一愣, 继而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因为逃离了脂膏工厂就放松了警惕,就没想到这个城市和工厂蛇鼠一窝,“笑”是一个禁忌中的禁忌!


    孔姐早就警告过他们: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孙主任也曾说过:他们这些外地人来到脂膏工厂,不仅仅是为了工作, 更是为了“改造”成城里人。


    以这些人惊弓之鸟的程度看,“笑”应该不仅仅是杀伤性武器那么简单。


    谢云逐反应迅速,拉着弥晏就想跑路。然而没想到这个“城市捍卫队”就近在咫尺,一个街区外摩托轰鸣,就见两个威风凛凛的卫兵,骑着摩托将他们包围起来。


    “就是他们!”路人愤怒地破口大骂, “他们肯定是从工厂里溜出来的外地人!是城外派来的奸细, 想用笑破坏我们的美好城市!”


    两个卫兵也露出同仇敌忾之色,用枪指着他们,“你们刚才笑了?”


    谢云逐又不傻, 当然坚决否认:“没有,他胡说八道。”


    他现在没有一丝微笑精华, 要怎样弄死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 且逃脱整个城卫队的追杀呢?


    这街上可到处都是监控。


    “你们被举报肯定是有原因的, 身正不怕影子歪, 如果你们没有笑,为什么会被举报?”卫兵用枪指着他,掏出一副手铐, “把手举起来, 我要带你们回去调查,只要有三个及以上的目击者给出证词,你们就会直接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逮捕。”


    想到刚才自己和弥晏的傻笑实验, 暴露在了多少目光中,谢云逐就一阵不寒而栗。他悄无声息地和弥晏对视一眼,传递了“伺机跑路”的信息。现在跑掉,总比被关进监狱跑掉的成功率大。


    正当他绷紧肌肉准备动手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等一下,我能作证,刚才这个年轻人和孩子,都没有笑。”


    谢云逐一怔,转头望去,就见那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太太,戴着灰扑扑的帽子,以及同款的灰扑扑外套,衣摆甚至裂开了一道口子。有趣的是,这道口子以细密的针脚缝上补丁后,又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缝了两只大眼睛,和补丁一起组合成了一个卡通小怪物。


    “长官您好,我叫凌鹤一,从出生起就是欢愉之城的市民,现在在市政厅做基层工作。”凌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我刚才就在这条巷子里,完全没看到这两个孩子笑。”


    “什么?!你说谎!”举报者愤怒地大叫,“他们明明就笑了,你明明也看到了!你在说谎,你也是里通外敌的叛徒!”


    两个卫兵看看他,又看看凌老太太,这时候街角探出一个脑袋,“我也能作证,他们根本没有笑,肯定是这位先生看错啦。”


    那是一个蜜色皮肤、头发微卷的年轻男人,有着英俊的外貌和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他举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对两个卫兵道:“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欢城人,是一个摄影师,我刚才一直在周围拍摄环卫工辛勤劳作的画面,好刊登在欢城日报上。”


    两个卫兵似乎是彻底被说服了,严厉的目光转向举报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举报者惊愕地张大嘴巴,百口莫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谢云逐和那漂亮青年对上了目光,对方就朝他轻轻眨了一下,于是谢云逐果断开口:“我能解释为什么——其实刚才我和弟弟经过的时候,发现这位先生正在偷偷地发笑,尽管弧度很小,但还是被我们发觉了。我们无法容忍这种危害城市的行为,正想要举报他,没想到他恶人先告状,竟然反过来污蔑我们。幸好有两位热心的市民作证,不然我们就要白白承担这可怕的罪责了。”


    “正是这样,”凌老太太点点头,“笑的人是他,所以他才会那样慌乱。”


    “我说刚才怎么听到了偷笑声,”摄影师小哥也道,“现在想想,就是这家伙的声音嘛!他真是坏透了,一定是改造不彻底,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吧!”


    “不,是你!是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为什么要害我,我从进城起,就一次都没笑过了,你们相信我!”举报者被卫兵一把拷起来,崩溃地大吼大叫,“我是经过了改造的好市民,我是骨头工厂三年来的优秀员工!”


    他的申辩已经无人理睬,被卫兵粗暴地拖走了。


    卫兵走远后,谢云逐吊着的心才落下来,那摄影师小哥已经不知所踪,他只好对凌老太太说:“多谢你——但是为什么要帮助我?”


    “你是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外地人吧?还带着这么小一个孩子。”凌老太太慧眼如炬,“你们先跟我回家躲起来,很多事情你们不明白,是无法在这里活下去的。”


    “不,我们不能跟你走。”谢云逐客气地拒绝了,“那些卫兵很快就会查到监控,转头来搜捕我们,我们不能连累你。”


    更何况还有被他大闹一场的脂膏工厂,如果诗佚他们没有成功拿到粉末摆平所有人,很快工厂的追兵也会紧随其后。


    “不,卫兵不会再查监控了,无论那个举报者说什么,没有人会在乎他的话。”凌老太太不慌不忙道,“因为他是新入城的外地人,而为你作证的是两个本地人——这个地方就是如此。”


    极端的仇视与排外,即使那个举报者那样努力地经过改造,也不过是“二等公民”。


    “可是我们也是外来者,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外来者身上有一些非常宝贵的东西,”凌老太太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打量着他,“当然,想要进城,你们会受到严酷的改造,很多人会撑不下去,而改造成功的那些,往往会变得比本地人还要残忍和排外。”


    比如3号。谢云逐赞同地点了点头。


    既然不会被卫兵追捕,那么一个热心的本地人的家,或许是极好的躲藏地。尽管仍然不知道凌老太太收容自己的动机,但是谢云逐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善意。


    按照凌老太太的叮嘱,他和弥晏把工厂制服脱了下来,反过来再穿到身上,沿着小路进入了一座普通的居民楼。如果不是由凌老太太带路,他看不出这座楼与其他楼房有任何区别。


    打开那扇同样朴实的房门,入眼是一个温馨的家。除了用笑粉打爆那些机器守卫的瞬间,谢云逐从未看到过如此丰富的颜色,白墙上挂满了装饰画和摄影作品,单调乏味的家具上盖着漂亮的桌布,窗台上摆着精心照料的花草……


    “哇……”弥晏摸了摸玄关的小装饰,那是一个用报纸做成的玩具小马,旁边则是一个用酒瓶充作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红玫瑰。


    “其实你们就这样放心地跟我回来,我也非常意外,”凌老太太转过头,对他们微微笑道,“我遇到过和你们相似的人,但他们非常警惕,而且很有攻击性。”


    她的笑容周围焕发着淡淡的光彩,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云逐便也微笑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衣角的小怪兽补丁——我想会做这些‘无用之事’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噢,你说这个,”凌老太太拉起衣角的补丁,脸上浮现一丝怀念,“这是我女儿的手艺,你不知道她多喜欢缝这些小玩意儿,你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桌布,都是她从各种地方搜集布料拼起来的……”


    她的语调略带悲伤:“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被迫去了生育工厂生,结果难产死在了那里……”


    她没哭,倒是弥晏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泛着泪光。


    “抱歉提起这些。”谢云逐轻声道。


    “没事,至少这个补丁让你信任了我,她知道一定也会开心的……”凌老太太说着,忽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是城卫队还是脂膏工厂?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


    谢云逐立刻紧绷起来,手探向了包里的枪。却见凌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一道爽朗的声音传进来:“外婆,我回来啦!”


    那个头毛有些卷的漂亮青年,就这样走了进来,房门关上的瞬间,他就露出了一脸嬉笑,和凌老太太击了个掌:“完美配合,干得漂亮!”


    怪不得!谢云逐恍然大悟,他说怎么会突然跳出两个路人都帮自己,原来这祖孙俩根本就是狼狈为奸……不对不对,强强联手,珠联璧合。


    “既然你回来了,就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咱家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凌老太太是办公路上顺手帮了他一把,她还需要赶紧去为领导送文件,所以率先告辞。而那个青年则留在了家里,灵动的眼珠一转,对他们笑得露出了白牙齿:“嗨,你们好,我叫凌轻羽,具体情况外婆一定和你们说了吧。在这里可以放松点,我们不是第一次帮助和你们类似的人了。”


    他举起手,也是要击掌的意思,谢云逐就和他拍了一下手,“我叫阿逐,这是我弟弟小面。”


    “哎,刚才在街上都没仔细看,你长得可真是……”凌轻羽忽然凑近了,狐狸似的眼睛盯着他,“惊为天人。”


    谢云逐近距离面对着他眼中捕食者的光芒,不仅没有退避,反而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怎么,住在这里还要付房租吗?”


    从喉结到下颚,被男人的手指轻轻撩过,凌轻羽僵了一下,很快就笑眯眯地躲开了:“不用不用,我应该给你这张脸付门票钱才对。”


    “不过嘛,在这个地方,引人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出门时一定要小心,会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凌轻羽道,“哪怕是现在,我们也正在被那些眼睛看着哦……”


    他故意用阴恻恻的口吻吓人,然而谢云逐完全没被他吓到,他就没劲地切了一声,又自顾自地笑开了。


    虽然没相处多久,但谢云逐看他十分顺眼,这个爱笑的青年身上有一种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开朗热情。


    “阿逐……”弥晏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他俩之间有种自己看不懂的“成年人的氛围”,他用小白牙咬着下唇,拉拉谢云逐的袖子,想说我也很会笑啊,你也多看看我嘛……


    然而话未说出口,一阵晕眩感就猛烈袭来,弥晏无力地晃了晃身子,忽然感觉怎么站都站不稳了。


    也正是那一刻,两个被触手强行堵住的弹孔,顷刻间鲜血如注,浸透了他的衣服。


    “弥晏!”焦急的喊声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在耳边响起,弥晏支撑不住,在向前倒和向后倒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软绵绵地晕倒在了谢云逐怀里。


    第50章 怪物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那两个弹孔被堵了太久, 鲜血几乎是以喷溅的形态涌了出来,染红了谢云逐的眼睛。他飞快地伸手接住弥晏,将他平放在沙发上。


    凌轻羽手忙脚乱地翻柜子:“天啊, 怎么突然就伤得那么重!我马上给你找药!”


    然而那个所谓的药盒小得可怜,里面只有一点点感冒药和创口贴。


    “该死的!”青年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这地方根本买不到药啊……”


    “打开我的包,”谢云逐用手死死地堵着伤口,飞快地说道,“给我绷带、蓝白药盒和红色瓶子。”


    凌轻羽手忙脚乱地掏出药递到他手上,谢云逐飞快地把系统商城卖的消毒水淋在伤口上,然后洒上止血药粉, 最后拿绷带一圈圈把伤口包扎起来。


    凌轻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处理伤口, 那简单粗暴的动作简直像是在剖一块死鱼,他都禁不住嘶了一声:“你轻点,他伤得很重!”


    哪里重了?谢云逐的手顿了顿, 他处理自己的伤口时,可不会这样小心翼翼。他看了眼弥晏煞白的小脸, 手上动作不由又轻柔了两分。


    “到底怎么回事?”凌轻羽抓狂地问, “谁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


    “我们离开工厂时, 和守卫起了点冲突。”谢云逐道。尽管他并没有目击到弥晏受伤的经过, 但想他一个人在工厂里,又要逃跑又要四处寻找自己,甚至还找到了出口, 可能已经伤了很久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和自己说, 拼尽一切地配合自己,直到支持不住倒下为止。他和人类一样拥有痛感,可是没有人教过他痛了要喊疼——或者说, 没有一个怀抱会给他安慰,在学会叫苦叫累之前他就过早地学会了咬牙忍耐。


    凌轻羽难以置信道:“这是一点冲突吗?!”


    “是啊,”谢云逐的声音很低,仿佛压抑着某种情绪,“你知道那种地方杀人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可不会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


    他探了探弥晏的额头,是温热的,并没有发烧;又试了试他的呼吸,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唯有此刻,谢云逐才如此感谢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尽管外表看起来像美丽脆弱的瓷器,但本质上是块实心的石头,非常结实耐摔。


    也只有这样命硬的人,才能一路陪着自己颠沛流离。


    凌轻羽担忧地在一旁走来走去,看到他叼着绷带,顺便也给自己处理了伤口,那叫一个大开大合简单粗暴。对比起来,刚才的动作的确称得上小心温柔了。


    处理完伤口后,谢云逐就把常备药都取出了一份,递给凌轻羽:“这是谢礼。”


    “不,我不能收,”凌轻羽立刻拒绝道,“外婆知道了肯定会骂我的!”


    “就当是房租,我和弟弟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谢云逐强行把药塞到了他手里,“这里买药不容易吧?”


    凌轻羽抱着那些药,有些松不开手,光是那几盒普通的消毒水、抗生素、消炎药,在市场上就能卖出高价,而且往往有市无价,“谢谢……药厂需要的技术型员工太多,所以产量特别低,平时有小病我们都自己忍着……”


    “如果真的感谢我的话,就给我讲讲这个世界的事吧。”谢云逐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搭在床上,弥晏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紧紧地抓着他那只手,睡得很沉。


    “你进城多久了?”凌轻羽好奇地问,“对欢愉之城有多少了解?”


    谢云逐掐指一算:“这是第四天。”


    “第四天!怪不得你会在街上笑出来,看来你对这个城市还一无所知。”凌轻羽惊叹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吧……50年前,欢愉之城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座富饶美丽的城市——气候适宜、山清水秀,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同时也是艺术和文化之都……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地底下有大量的石油矿产资源,所以几乎不需要太多劳作,每个人都可以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欢愉女神庇佑着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快乐……”


    “当然了,这都是听外婆说的,那时候我根本没出生,”凌轻羽耸耸肩,“这一切幸福在50年前戛然而止,因为‘大灾变’到来了。”


    大灾变!谢云逐心头一凛,不知多少次了,这个名词频繁出现在副本中,几乎代表着一切异常和扭曲的开端。


    “终年不散的大雾遮蔽了天空,我们失去了太阳,农作物大量死亡,严寒笼罩了大地,”凌轻羽苦涩地笑了笑,“顺便一说,现在是夏天,一年到头最暖和的季节。你们进城的时机还算是幸运的,我听说那些工厂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很多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发现地底的石油矿产全部枯竭了,终日欢快流淌的母亲河变成了一潭死水。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能源,不仅仅是欢愉之城,整片大地都是如此,只是其他城市没有我们富庶,所以先一步撑不住了。


    “当然了,大灾变夺走了所有的资源,但也送来了一样礼物——我们渐渐发现,只要通过劳动,就可以凭空生产出资源!只是这种劳动太辛苦太煎熬了,一个人努力工作一天,就只能产出一点点饱腹的食物……”


    “所以‘脂膏’真的就是从我们的劳动中诞生的,”谢云逐豁然开朗,“工厂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最大程度上榨取人们的劳动力。”


    “哪只是脂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不同的工厂。”凌轻羽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神罚后,人类伟大的自我救赎,但落实到真正的历史上,只有数不尽的残忍和血腥。


    凌轻羽继续讲述:“即使有这样神奇的力量,但欢愉之城依然无法自给自足——要知道,在大灾变之前,大家每年只有一半的时间工作,其他时候都在享受生活。大灾变之后呢,则必须日夜不停地工作,才能让自己猪狗不如地活下去。很多人宁可去死。


    “人们也曾向欢愉女神祈求,然而欢愉女神只能填饱他们的精神,却无法填饱他们的肚子。于是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狂欢享乐,围着女神跳舞,直到精疲力竭,在极乐中死去。


    “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这么去死的,‘劳动自救会’‘城市捍卫队’逐一出现了,他们打着‘活着就是一切’地口号,组织起了越来越多的人,与欢愉女神的信徒爆发了无数冲突……你猜最后谁赢了?”


    谢云逐已经知道了答案:“当然是不顾一切要活下去的那一方。”


    凌轻羽点了点头:“大量的工厂被建立起来,反正环境中已经没有资源可以利用,所以被污染成什么样都无人在意……我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是你看到的这副样子,19年来没有任何改变,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人们憎恨外地人,认为他们都是好吃懒做、来抢夺自己资源的强盗;人们恐惧快乐,唯恐欢愉女神复苏,又会让他们在享乐中灭亡。”


    “既然知道如此,”谢云逐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凌轻羽微笑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想这样活下去,你知道的,在一个连笑都被禁止的世界里,有些东西的存在就是反抗本身。”


    他说话时饱含浪漫与激情,就像是黑夜里会最先点起火炬的人。然而谢云逐对这一切绝缘,只是探究地盯着他:“你们曾经收留过和我类似的人,他们身上表现出了值得帮助的价值。”


    “是的,那些人和你们一样,都是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古怪又强大。”凌轻羽没有否认,“他们的出现,每次都会给城市治安造成巨大的破坏。”


    “嗯……那么你说的这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他们被称为欢愉女神的信徒,有的被卫兵打死了,有的逃了出去……”


    “逃出城市?怎么逃出去的?”


    “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防止外地人溜进来,只要市长身边才有城门的钥匙。据说那些人绑架了市长,一路杀了出去,还有一个会用雷电魔法的家伙,杀了好多人……”


    之前逃脱的清理者中,居然有雷神的神契者……谢云逐眯起了眼睛。


    “那些人离开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回来,就好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当然了,好不容易逃出去,不会有人再想回来的。”


    谢云逐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了主线的破解方法。欢愉之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而“逃离工厂”的本质就是逃离这座城市。只不过城门钥匙在市长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取得。


    他还想再问些问题,忽然,楼下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一声、两声、然后是成百上千声、几万声……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放声嘶吼。这种几乎非人的、野兽般的声音,粗粝、原始、澎湃,又诡异至极,仿佛黑压压的蝗虫,遮天蔽日地升起。


    谢云逐心中一凛,立刻走到窗边,谨慎地观察:他看到了嚎叫声的来源——那密密麻麻的工厂,每一个钢铁筑成的庞然大物,都变成了一个煮开了的锅子,万千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快要掀开穹顶,在每一个工厂里沸反盈天。


    对这一切,凌轻羽却见怪不怪,掏出耳机戴上,对他说:“这是午休嚎叫,你们厂里没有这个传统吗?”


    “没有……”谢云逐顿了顿,“不,晚饭的时候有过。”


    “哦,那可能是你们的工作时间太长了,所以调到晚休了。在城里,一般晚上大家回来了,都会聚集到广场上一起叫,也就是所谓的‘广场嚎叫’啦。”


    “所以说,‘嚎叫’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刚进城啊,这都不知道,”凌轻羽摇头晃脑地介绍道,“‘嚎叫’是欢愉之城最受欢迎的娱乐放松方式,形式多彩多样,有休息嚎叫、广场嚎叫、欢愉嚎叫……甚至还有人会故意鞭打自己,好让自己痛快地哭叫出来,这个叫‘痛苦嚎叫’。”


    “等等,”谢云逐头大道,“我还是不明白‘嚎叫’和‘娱乐放松’的关系。”


    “你不觉得叫出来很解压吗?更何况,这里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了。不瞒你说,这可是一个创举啊,它开始流行后,欢愉之城的自杀率都降低了。”凌轻羽又露出了那种嘲讽满满的笑意,“而且大家一起嚎叫,还能增强凝聚力和认同感——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说着,他打开电视机,就见到电视台正在播放“午休嚎叫”节目,两个主持人正在带头嗷嗷叫唤。真别说,他们的声音婉转悠扬、情绪饱满,嚎出了特色嚎出了水平。


    我就不该多问这个,谢云逐扶额,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污染。


    /


    就这样和凌轻羽闲聊着,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多,弥晏还没醒,反而发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谢云逐摸摸他的额头,怎么都觉着烧到了四十好几度。


    因为想着动作一定要轻一些,所以连手脚都变得笨拙了,他陪在床边,一遍遍替弥晏擦身、喂药、测体温——理论上来说,这些体贴的照顾都属于“爱”的一部分,能够成为这孩子的力量。但谢云逐这么做,也不完全出于功利的目的,他只是看着小孩烧红的脸,打心眼里觉得他可怜。


    凌轻羽忧愁不已:“这么重的伤,还不能送医院,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挺过去……”


    “不用担心,”谢云逐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只见他的左手上,从手腕到手指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这都是昏迷的小孩无意识捏出来的,“他就是只小怪物。”


    凌轻羽看着他被揉捏半天也面不改色的样子,心想你和他半斤八两,也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没事就好,”他挠了挠头,“我去弄点好吃的,给你们补补身子。”


    凌轻羽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弥晏的睫毛就颤了颤,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水汪汪地看过来。


    谢云逐侧躺在他身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懒洋洋地看着他,“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那刚才干嘛装睡?”


    弥晏哼唧了两声不回答,慢慢蹭过来缩进他怀里,细声细气地撒娇,“你不要和他说话,要多多和我说话……”


    谢云逐觉得好笑,对方也就是长得好看点,这算是吃的哪门子飞醋。但他不和病人计较,把人揽过来,“好啊,那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受伤的?”


    弥晏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怀里,把怎样抠出死亡方块,怎样杀死那些守卫的过程都说了。


    谢云逐听得眉毛皱起,光是听他讲述都开始幻痛起来。


    不该带他去的。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别人替他受伤,他不喜欢那种心脏皱成一团的愧疚感。


    “下个副本,你就留在——”


    “我不要!我已经学会打架了,下次不会再受伤了,以后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弥晏大声地打断了他,紧张地抓紧了他的手,“别丢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没关系。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那是能把骨头捏碎的力道,害怕被抛弃的小怪物却察觉不到。谢云逐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有缩回手,“哈,你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吗?去天堂、人间、地狱,都无所谓吗?”


    “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那双金黄的瞳孔一片澄澈空明,只倒映着他的影子,“只要和你在一起。”


    那是混淆了所有是非、抛却了一切自我的沉重爱意,直到如今谢云逐仍然感到荒谬,他明明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可是居然就得到了一个幼神的全部倾慕。破壳的雏鸟将他刻印在灵魂里,视他为生命的全部,对弥晏来说的确不会有比离开自己更严重的惩罚了。


    利用这份情感的自己无疑非常卑劣,然而这种卑劣里又诞生了满足和快意。谢云逐笑起来,额头贴近他的额头,望进那双金眸的目光幽暗缱绻,声音也带着某种蛊惑:


    “好啊,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