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烟花 一张死亡通知,一个奖杯。……


    凌轻羽准备的“美食”, 是一篮根上还带着泥土的蘑菇。蘑菇是目前少有的还能自然生长的植物,风味秒杀那些工业制品,因而售价并不便宜。


    谢云逐拿起一只蘑菇闻了闻, 谢天谢地,这就是他熟悉的蘑菇的味道。


    他穿上围裙, 主动请缨去做饭。他熟练地颠锅炒菜,做了一道蘑菇炒人工合成肉片,一道杂菇干锅,一道蔬菜蘑菇浓汤,香喷喷地摆满了一桌子。


    凌轻羽尝了一口,露出了可以拍卖家秀的幸福笑容, “哇, 你厨艺居然这么好!”


    “只是把食物弄熟了而已。”谢云逐正在打量厨房里的油脂块,在普通民居里看到脂膏工厂的产物,让他的心情有点微妙。


    “好香……”一个小脑袋从卧室里探出头来, 眼睛还半阖着呢,耸着鼻子就像只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好香哦……”


    “啧啧, ”凌轻羽也跟着露出星星眼, 不过主要是盯着谢云逐被围裙束起来的腰, “遇到这样的男人就嫁了吧,后半辈子包幸福的。”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谢云逐烹制的生命体征维持餐, 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谢云逐抱着胳膊靠在桌上, 谦虚道:“处理蘑菇我可太有经验了,以前我去过一个只有蘑菇的副、地区,煮了半个月的蘑菇吃, 每天都飘飘然的,吃完还有小人在身边跳舞。”


    “诶……什么?”正在偷吃的凌轻羽,呆滞地张大嘴,刚叼走的半片蘑菇掉了下来。


    却见那个小孩,还在盲目地拍手夸赞:“哇,还有小人跳舞!阿逐的厨艺好厉害!”


    “是吧,你受伤了,一会儿多吃点。”


    怎么说,这对兄弟真是各种意义上都很合拍啊……凌轻羽扶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敢吹一个敢夸,绝配。


    菜上桌没多久,凌老太太便下班回来了,带回了一只刚出炉的烧鸡,“抱歉回来晚了,这两天市政厅在准备慈善晚宴,每天都很忙。”


    “慈善晚宴?”谢云逐好奇地问。


    “这是由市长牵头举办的,欢城每年最大的盛会,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加,”凌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起来正缺人手呢,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推荐你去当服务生,赚点外块钱。”


    出城门的钥匙在市长手中,谢云逐心中划过一条情报,想要拿到钥匙就必须接触市长。上一批成功逃跑的清理者,甚至不惜绑架市长来达成目的。凌老太太绝对非常清楚这一点,她状似无意说出的一句话,几乎等同于明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老太太,这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矍铄,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嵌在皱纹中,看起来深不可测。


    作为一个欢城居民,她帮助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即使如她所说,像自己这样的外来者能带来某种转机,但是审时度势地看,他们更多带来的绝对是危险。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手头正好有点拮据呢。”谢云逐浮起一个微笑,“你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感谢倒不必了……你过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凌老太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带着他来到了餐边柜前,那里摆着一尊铜像奖杯,上面还系着光荣的红绶带,只是绶带有点泛旧了。


    谢云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发现这座小小的铜像雕刻成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她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对孕肚的强调几乎吞噬掉了她的存在本身。


    铜像下面是它的名字:英雄母亲荣誉奖杯。


    “这是死于生育的女人们,得到的奖章。”他身边传来了低低的声音,是凌老太太,她的眼角布满皱纹,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其中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我的女儿心燕死后,我连她的尸体都没见到,只得到了这个东西。我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记。”


    谢云逐沉默地聆听着,昏暗的日光灯下,他仿佛看到有痛苦的灰雪,落在这个年迈母亲的白发上。


    凌轻羽看起来同样神色悲伤:“我的妈妈,死在了四年前那场‘大生产运动’里,她也是这座雕像的一部分。”


    “大生产运动?”谢云逐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四年前,新任市长上台,宣布欢城的劳动力严重不足,你知道的,在这个地方,劳动力就是资源就是一切。市长说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不出二十年,欢城就会灭亡……所以,大生产运动开始了,所有不满40岁的女人,都必须生满3个孩子,我妈妈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是被送去了生育工厂……


    “那里完全封闭,谁都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我只是听说……听说为了让妈妈在40岁前生满三个,工厂给她用了药,能让她一口气怀上好几胞胎……”凌轻羽微微哽咽,那张永远欢快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鲜明的痛苦,“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有一张死亡通知,还有这个荣誉奖杯……”


    凌老太太不再说话,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那个铜像,肩膀微微颤动着。她一定经常这样做,以至于铜像都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直到此刻,谢云逐才终于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戒律如钢铁般不可摧毁的欢城中,会诞生这样一个异类家庭。因为血淋淋的现实是如此痛苦,它逼迫人睁开眼,逼迫人去呕心沥血地思考和发问——


    那些必须用生命去换的东西,真的值得吗?他们牺牲一切战战兢兢互相戕害,这样的生活真的值得过吗?


    “其实在妈妈死前,外婆比你见到的那些人更严厉,她很讨厌妈妈缝东西,会把她缝的布料扯烂,在家里也不许笑。”凌轻羽缓缓道,“后来,妈妈走后,外婆真的变了很多……外婆打开了杂物间,里面是她的妈妈留给她的一些东西,有很多现在都买不到的书。”


    “其实书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可是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意识这个世界存在‘问题’。”


    “这不怪你们,”谢云逐道,“提出问题本来就要比寻找答案更加不易。”


    顺着给出的题干进行逻辑思考,谁都能做到。但副本只会甩出一条抽象的主线,剩下所有的线索都要他们去猜去试,一个思路上的错误,往往会导致整个探索走入歧途,付出许多徒劳的努力与牺牲。


    而生活同样如此,在歧途上回望,都是血淋淋的代价。


    “那么,”谢云逐看向凌老太太,直言问道,“你所期待的是复仇吗?”


    “我已经老了,复仇是年轻人的事业。”凌老太太轻叹一声,将铜像放回了原位,“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城里都会放烟花,在爆炸声中整片天空都烧成了火海,特别漂亮。我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就是想在死之前再看一次烟花……”


    “我明白了,”谢云逐微微颔首,“别的我不行,放烟花还是很擅长的。”


    “烟花?就是你在工厂放的那个吗?”弥晏好奇地问道。


    “是啊,面面喜欢吗?”


    弥晏仰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嗯!”


    “喜欢就好——跟我一起去放烟花怎么样?”


    “好!”弥晏扬起天真烂漫的笑意。要是把这个世界作为火种,“咻”的一下点燃,看它盛大地绽开,那片光景一定特别美丽,凌老太太看到了,也一定会露出微笑的。


    凌轻羽拍了拍手,“不说这些了,菜都要凉了,咱们赶快吃饭吧!”


    大家围坐在一起,凌老太太兴致很好,还开了一瓶50年前的酒,给每个人满上。


    烧鸡摆在桌子的中央,被烤成了诱人的焦黄色,谢云逐尝了一口,敏感的味蕾立刻传递了一种名叫“反胃”的神经信号——尽管用大量调料腌制过,但烧鸡每一部分的口感都异常诡异,尤其是表皮那层油脂的口感,和脂膏工厂里生产的肥油并无区别。


    “你吃出来了吧,这不是一只真正的鸡。”凌老太太用筷子稍微扒拉一下烧鸡,滋滋冒油的鸡皮就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一层厚厚的油脂,油脂下面是丝丝缕缕的肉,整齐地码在骨头上。


    “这些肥油,都来自脂膏工厂。同样的,皮来自皮厂,肉来自肉厂,骨头来自骨厂,肉味香精来自香料厂。所有的原材料准备好后,食品加工厂的流水线就会开始组装,将它们组装为鸡鸭猪牛等等各种肉类。”凌老太太说,“所以严格来说,这只烧鸡是一个工业制品。”


    怪不得恶心的口感如此丰富,然而谢云逐心里也清楚,这只烧鸡恐怕是招待贵客才舍得买的好东西,凌老太太为他们破费了。


    “谢谢。”他再次真诚地看向凌老太太。


    “咽不下去没关系,大口喝酒吧,”凌老太太却是体贴地一笑,举起了酒杯,“酒是生活的解药,一口酒能帮你咽下一切!”


    大家举起杯子,凌轻羽说了一句“敬烧鸡——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引得大家都笑起来。连弥晏都浅尝了一点杯底的酒,眼睛里的光就散了。


    事实证明没毒的蘑菇不会导致小人跳舞,但酒会。在楼下响起的广场嚎叫声中,喝醉了的凌家祖孙外加喝了一口酒的弥晏,在一起说着笑着,勾肩搭背地大呼小叫。


    谢云逐懒散地倚在沙发上,他也喝了不少酒,但眼底毫无醉意。他举起瓶子放在眼前轻轻摇晃,透过那扭曲的光影看着三个人,好像注视着火焰摇晃的影子。


    这的确是久违的快乐时刻,在这个没有快乐的国度里。


    窗外的楼房紧密排列,一个个方正的窗口里透出万家灯火,在那一个个小家庭里,欢城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如白天一般紧绷着不苟言笑,还是和相爱的人一起偷偷地分享快乐?


    万物静默如谜,只有灰雪永无止境地落下来,落在寂静的国土上。


    第52章 宴会 好热闹呀,都是熟人。


    第二天凌轻羽出门工作前, 谢云逐请他帮忙去报社打听打听,是否有关于脂膏工厂的新闻。


    昨天出了那么大乱子,总该有些风声的, 也不知道诗佚他们成功逃脱了没。


    “没问题,”凌轻羽答应得很爽快, “包在我身上。”


    当天下午5点,凌轻羽就从报社回来了,他每天居然只工作10个小时,有时工作提前做完了还可以提前翘个班。


    “这活儿就是时间自由,但其实忙起来要通宵加班的,”凌轻羽抱怨道, “而且工资真的低得离谱, 一天就300块!”


    “一天多少?”谢云逐匪夷所思。


    “300!和打发要饭的有什么区别,当年在学校工厂我就不该学传媒,这点钱都不够租房养活自己的……”


    谢云逐心里猛打算盘, 想到自己每天15个小时225块的流水线工作,在心里狠狠摩擦了一番皮厂长的狗头。


    “早上托你打听的事, 有什么消息吗?”


    “你说脂膏工厂是吧?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还特地去厂门口看了看, 里面风平浪静的。”


    这就怪了, 谢云逐想,自己这样大闹一通,如今却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谁抹去了这些痕迹?


    但现在就算有疑问, 他也不会再回去看了,慈善晚宴已经临近,他必须为此做足准备。


    这天凌老太太回来时, 告诉他服务生的工作已经安排妥了,顺便给他带了一身服务生的制服,整体就是白衬衫、黑西裤、黑马甲,有着欢城独有的朴素和简洁。


    谢云逐去凌轻羽的房间里换衣服,刚系完最后一颗扣子,那个漂亮的青年就敲门进来,说要给他送领带。


    “我有三条领带,你看看哪条合适,还是说领结比较好——啊……”凌轻羽从门缝里钻进来,眼神瞟到他,立刻就变直了,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不过是换了套衣服,谢云逐整个人的气质都陡然一变,修身的裤腿包裹着修长的腿,马甲勾勒出细窄的腰,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笔挺利落、锐不可当。


    想到他平时裹在宽松的外套里,吃吃睡睡打哈欠的样子,这简直就是换了个人。他的眉峰微蹙,目光沉缓,散发着危险凌厉的气息。


    不知为何凌轻羽有些脸红,嘟囔着说:“你这样不行,太显眼了!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服务生吧!”


    “为什么?我的服务技术很好。”想当年在某个古堡副本,他可是当了很久的全能管家,把吸血鬼伯爵服务得皮都展开了。


    “哪种服务?”凌轻羽斜眼看他,“有些失策了,最好能找一个女老板,你装成她的情人混进去。”


    “这个简单,”谢云逐低头调整着白手套,手指咔咔活动,“我现场去给你钓一个。”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慈善晚宴,弥晏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可以灵活行动了。


    然而他的外形实在不适合做任何伪装,所以谢云逐给他安排了另外的任务。弥晏有自己的手机,通过凌老太太搞来的电话卡,他们随时可以联络。


    谢云逐偷偷混入宴会厅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市长徐前进正在台上发表讲话,呼吁各界人士关注慈善事业,为欢城的发展做出贡献。他是一个五六十岁、清癯高瘦的男人,面貌平庸,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


    整个宴会厅里,大概聚集了整个欢城的上流阶层,乍一眼望过去,谢云逐简直快被眼前的场景挤爆了眼球。每一个胖墩墩的身影,装饰得都像圣诞树一样华丽,现在这些五彩的圣诞树镇在吃力地挪动、社交、侃侃而谈。


    比如那位肥胖的女士,粉色的长裙曳地,身上挂满了琳琅的首饰,一个人占地面积4㎡。她的发髻挽得像一个巨大的婚礼蛋糕,上面装饰着无数鲜花珠宝,那软嘟嘟的耳垂上挂着的珍珠耳串,足足有两个丝瓜那么大。若不是脖子上戴了十几个金环,她的头准会不堪重负地折断。


    这浑身的行头让她举步维艰,每走一步就要呼哧呼哧喘气,她一边拿丝绸手帕擦汗,一边还要和她的闺蜜炫耀比较,五层的袖子一拉开来,手腕上套着十来个宝石镯子。而她的闺蜜嗤了一声,也掀开了衣袖,手腕上赫然戴着十几块表,把她硬生生比下去一截。


    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们的装饰同样华丽,身上也都珠光宝气,一只手伸出来,得在戒指堆里找手指。除了在聊天的,还有就是在吃宴席的。这场宴会的食物极其夸张,一共四排自助餐台,上面的食物堆成一座座小山,有烤鸭山、猪肘子山、巧克力山……每一座都有一人多高,四排桌子就是四排连绵的食物山脉。


    更奇怪的是,桌子边上密集地排列着许多痰盂一样的金盆。只见一个男人双手交替扒拉,像吸尘器一样大口吞吃着食物,喉咙咕噜耸动,很快肚子就像气球一样涨起来。


    然后他的手指熟练地伸进喉咙,对准痰盂猛地一扣,便哇地一声把所有的食物都吐了出来。恶心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站在门口的谢云逐,都仿佛闻到了那股臭味,然而其他的宾客却都习以为常。


    因为吞吃的人不只一个,所有人都在猛吃,然后抠嗓子猛吐,甚至互相比较,以吃得多为荣。


    这绚烂、华丽、糜烂的场景,让谢云逐背上的白毛汗都起来了,说实话,如果这群富人是因为享受而做这些事的话,他尚还可以理解,但是宴会厅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有的只是狰狞的痛苦。


    将珠宝店穿在身上的男人女人,呼吸困难、步履维艰,发面馒头一样的白脸上热汗如注。疯狂进食的宾客,吃到面色紫胀,呕到肝肠寸断,但仍然想要证明什么一样,愚公移山一般与那些食山食海作对——即使是站在欢城最顶端的阶层,他们也学会了如何让享受变成痛苦。


    这时,一位女士从门口缓缓进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光辉压过一切,仿佛天上的太阳。


    她大约30多岁的年纪,一头秀发挽成了一个髻,露出修长光洁的脖颈,那张脸不过略施脂粉,凤眼微挑,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却如神像般充满尊严。她穿着一条碎钻闪烁的红裙,身披披着整张毛皮做出的大氅,那雍容华贵的姿态,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其他人不过是无法脱离她磁场的卑微铁屑。


    连谢云逐都不例外,硬生生被她的容貌吸引了3秒,完全无法挪开视线。要不是他认识这个讨厌的家伙,恐怕还要失神更久。


    林振月,和他同一批来到脂膏工厂的清理者,一个牙尖嘴利又刻薄的女人。


    当然了,在脂膏工厂的时候,谢云逐可半点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为什么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吸引人?


    谢云逐隐没到了暗处,开始观察。


    可怜的市长,一番演讲声情并茂,却只得到了敷衍的掌声。很快,他宣布宴会开始后,黑压压的人群便朝着林振月的方向移动,所有人都在努力试图和她社交。


    “天啊,她是多么的耀眼,我简直不敢走近她,怕她的光辉把我整个淹没。”欢城最美丽的交际花小姐惊叹道。


    “听说她是脂膏工厂的新厂长,好像姓林?”欢城的首富不住感慨,“我当了几十年石油厂的厂长,都没有她这样充满威严、令人敬佩。”


    脂膏工厂的新厂长?谢云逐竖起耳朵。


    果然,有人替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我记得脂膏工厂原来不是皮厂长的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你的消息太落伍了!脂膏工厂刚举行了一场全员选举,林厂长获得了百分百的工人选票,当上了新厂长——如果是我,我也会选她的,我甚至觉得她可以当市长!”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几天里,脂膏工厂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啊……谢云逐心思微转,走到了盛大的水晶灯下。他不用再为自己的外貌烦恼,因为没人会再注意到他。他一边熟练地端茶倒水,一边悄无声息地走近,终于越过层层人海,看清了林振月身边的那个男人。


    说实话,看清他那头棕毛的一瞬间,他险些没把红酒扣在客人头上。


    站在林振月边上的,不是麦扣是谁?!


    麦扣换上了一身正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完成了一场从猴到人的飞跃。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另一只手挽着林振月的胳膊,嗯,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扮演的应该是林厂长的玩物……俗称小白脸。


    “林厂长哪里都好,就是眼光不太行……”耳边传来了嘀咕声。


    “那个位置应该是我的,我哪里不如那个黄毛!”还有专业小白脸的咬牙切齿。


    这些议论麦扣无疑都能听到,额头上冷汗涔涔,简直下一秒就要犯怂逃跑。相对来说林振月就要从容淡定地多,麦扣一缩卵,就使劲在背后掐他。


    谢云逐暗笑一声,这时林振月身后的一个拎包秘书,非常不起眼的一个女生,突然向他的方向转过了脸。


    诗佚穿着和服务生没区别的白衬衫和黑短裙,长发干练地扎起,朝他挤了挤眼睛。


    谢云逐朝她抬了抬眉毛。


    诗佚又朝他努了努嘴。


    两个人一通已读乱回,终于对上了电波。诗佚上前悄悄和林振月说了些什么,林振月就投来了审视的一瞥,然后对她挥了挥手,“去吧。”


    诗佚立刻穿过人群,过来找谢云逐会和,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宴会边缘行进,躲到了静谧无人的花园里。


    “哇,好冷。”外面的风一吹,诗佚就抱住了胳膊,打了个喷嚏。


    “出息了啊,当上厂长秘书了。”谢云逐点起一根从凌轻羽那里薅来的烟,“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诗佚道,“那天你不是打电话和我说厂长办公室有好东西吗?正好外面大乱,我们三个就偷偷摸了过来,找到了你说的罐子——你猜里面有什么?”


    “我不猜。”


    “哦哦,”诗佚就窝囊地说起来,“瓶子里面装着的粉末,分别是尊严、话语、思想、本能。”


    果然,谢云逐心想,除了被自己用完的“笑”以外,其他精华粉末也都代表了某种概念。而且自己不在的这几天里,诗佚他们把效果一一都试了出来。


    “我猜猜,林振月身上,用了‘尊严’精华对不对?”


    “对的,只要身上洒满了‘尊严’精华,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崇敬。我们先是用掉了半瓶,重新组织了厂长选举,所有人都选了林姐当厂长,然后她再用雷霆手段,硬生生把厂里的负面消息压下去。


    “然后我们自由地离开了脂膏工厂,却没有得到主线完成的通知,所以我们猜测,必须逃离整座城市才算完成任务。


    “我们四处打探,发现普通人根本无法随意离开城市,而唯一的钥匙在市长身上。他平时受到了严密的保护,只有在这场宴会,才有机会靠近他。所以林姐又用光了另外半瓶尊严粉末,带着我们进到了这里。”


    “‘尊严’的效果能持续多久?”


    “大概三个小时。”


    “足够了。”谢云逐点点头,这几个队友倒是比他想象中要有用些。


    他自然而然地摊开手:“其他几瓶呢?给我看看。”


    “我身边只有‘话语’和‘思想’,‘本能’在麦扣身上……”说着,诗佚打开随身的小包,然后眼睁睁看着谢云逐的手伸进来,把两瓶都拿走了。


    “告诉我怎么用。”


    “啊,这两瓶可都是诗神祝福过的……”至少给我留一瓶啊!诗佚无力地张了张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介绍了用法。


    “下面这些瓶子呢?”


    “是我的酒……”


    “好吧,那你找到‘诗意’了吗?”


    诗佚摆了摆手,“不存在的,难道你没接触过那些城里人吗?这个副本根本不存在任何诗意。”


    “看来我们只能依靠这些粉末了。”谢云逐权衡了一番,留下了“话语”,把“思想”丢回了诗佚怀里,“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行动?”


    “就是伺机而动,想办法靠近市长,然后逼问出出城的钥匙。”


    “市政厅的警卫系统,有提前了解过吗?出逃的路线,有踩过点吗?做了几个方案,有想过失败后的应对策略吗?”


    一番问题,问得诗佚哑口无言,她挠了挠头:“其实我们有一个成功率很高的计划,保准市长没有还手之力。”


    “说来听听。”


    诗佚贴在他耳边一通嘀咕,谢云逐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


    第53章 团伙作案 谢云逐需要重学修辞了。


    两人回到会场, 林振月正在和其他大老板侃侃而谈:“你们居然在白天挂太阳?太浪费电了,真正合格的员工用心工作,而不是用眼睛工作。”


    “有道理!”大老板们纷纷露出受教的神色。


    她继续道:“我们脂膏工厂的钟全被我换了, 白天指针跑得慢,晚上跑得快, 员工们都满意地和我说睡眠质量提高了。周末的时钟速度也被我调快了,这样一周能挤出七个工作日——时间就是生命啊,一年算下来,我们厂的员工要比别人长寿50天!”


    老板们大喊精彩,纷纷鼓起了掌。


    “为了整治带薪拉屎的不正之风,我们的工程师还特地设计了‘自律蹲坑’。一旦有人站上去, 眼前就开始两分钟倒计时, 时间结束后蹲坑挡板自动下落,偷懒的员工就会和他们的屎一起掉进粪坑里——当然,他们爬出来和清理的时间也算在旷工时间里。”


    林老板一番高谈阔论, 尽显资本家风采,彻底征服了其他老板的心。谢云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想以后绝对离这个人面兽心的女人远一点。


    经由老板们的牵线搭桥, 林振月挽着麦扣, 顺利地来到了市长面前。


    市长主动伸出手来, 直夸林振月是欢城的优秀企业家,资本家楷模。林振月谦虚道哪里哪里,您一声令下, 脂膏工厂立刻把未来90年的税都交了!支援城市建设, 吾辈义不容辞!


    这时,谢云逐看到站在一旁的麦扣,就像有多动症一样抓耳挠腮, 手藏在裤兜里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只见一蓬极为隐蔽的粉末,就这样喷到了市长侃侃而谈的脸上。


    市长滔滔不绝的话音戛然而止,整张脸都涨红了,眼睛瞪得有铜铃一般大,里面射出了色眯眯的精光,嘴角一个没兜住,口水都淌了下来。


    只见他夹紧了腿,难耐地挠了挠□□,□□焚身的目光看向林振月的胸,嘴里吸溜着口水:“嘿嘿,大咪咪……”


    然后淫邪的目光转向麦扣,又赞叹地啧啧道:“真稀罕,大洋马……”


    “市长!”跟在后面的秘书都吓傻了,市长平时虽然好色,但绝不会在公共场合突然发癫啊,这是怎么了?


    “不对,不是色欲,”林振月也急了,在麦扣的后腰上猛地拧了一把,小声道,“重新来,换一个‘本能’,得让市长失去行动能力才行!”


    麦扣在口袋里紧张重新准备本能精华的时候,市长身后的卫兵已经发现不对,连忙过来搀扶,市长立刻打蛇随棍上,顺着卫兵的硬邦邦的手臂肌肉摸上去,把一米八的壮汉摸得不要不要的。一边吃着碗里的,市长的目光又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里乱转,一下叼住了站在十米开外的谢云逐。


    然后他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噫,那个好!我要那个!”


    好在市长的颠还未发完,忽然又一阵粉末袭来,他的腿立刻交叉成了X形,脸上一阵晴转多云,臀大肌用力夹紧,放了一个悄无声息、遗臭万年的屁。


    “不好……”他咬紧牙关,立刻向厕所走去,他身后的卫兵也有跟着中招的,都一脸菜色地小碎步朝厕所奔袭。


    谢天谢地,第二发本能精华,激起的是市长的排泄本能。


    这小范围的骚乱自然引起了各方的关注,然而大家都很有素质,一个个嘴角都绷得死紧,可能是生性不爱笑吧。


    “走了,大洋马。”林振月八面玲珑地和周围人斡旋,说受了惊吓要去补补妆,便搂着麦扣向厕所走去。众目睽睽之下,她的目的性不能太明显,好在余光扫过,发现诗佚和谢云逐两个队友,已经自觉地跟上了市长的脚步。


    天时地利人和,趁现在卫兵不多且都屎意盎然,在厕所将市长一举擒获!


    等到林振月二人慢一步来到厕所,便看到谢云逐和诗佚站在那个隔间门口,一脸苦大仇深之色。


    “怎么?”林振月愕然,“这都能让市长跑了?”


    她一把推开隔间门,里面是空的,而且是上下打通的那种空,装着一条条钢缆,就好像是……


    “大咪咪同志,在蹲坑里装倒计时机关是一个很好的创意,”谢云逐一脸沉痛地问道,“但你见过在蹲坑里装电梯的吗?”


    一阵沉默笼罩了厕所,四人无言地退后一步,看到那个蹲坑的门口,赫然挂着金黄的VIP字样,下面写着“市长专用”。


    “你们太笨手笨脚了,两眼一睁里面全写着害人,他们早就发现了不对,正好屎遁。”谢云逐毫不留情地批评道,“一边拉屎一边逃命,哪个都不耽误。”


    提出这条绝妙主意的麦扣,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又无法反驳。


    林振月气得跺了跺脚,“草,又白干了,累死老娘了!现在怎么办?!”


    “电梯是往上走的,市长应该是回到自己的领地了。至少现在我们有了单独面对他的机会,你和麦扣回去宴会厅,不要让其他宾客和卫兵起疑,我和诗佚上去拿钥匙。”


    “等一下,”麦扣迟疑道,“这幢楼有十多层,你们怎么知道市长去了哪层?”


    谢云逐也不和他废话,拿出手机晃了晃,里面显示了一张刚刚收到的照片,照片上赫然是在卫兵的护卫下,从厕所里捂着肚子冲出来的市长!他背后的电梯门上,显示这是12层!


    诡异的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显然是从窗外……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林振月怀疑道,“你用了无人机?”


    “嗯,差不多吧。”谢云逐收起手机,“事不宜迟,立刻行动。帮我们警戒楼梯口,留神是否有卫兵进入,然后想办法把车开到宴会厅门口,时刻准备接应。”


    他一出现,便很自然地接过了领导的位置,话音平淡,却蕴含着叫人信服的力量。其余三人自然不会忘记那天他们跑出宿舍时看到的一幕,机器守卫尸横遍地,那个男人以一己之力,为他们杀出了一条生路。跟着他的提示找到精华粉末,而他甚至只拿走了其中一罐,将其他的都留给了他们。


    扪心自问,换作是他们,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谢云逐又叮嘱了一通,很快四人便各司其职行动起来。所有上行的电梯都需要身份认证,所以这12层,需要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


    “这条路恐怕不好走,”站在楼梯口,谢云逐打开那瓶“话语”精华,转头看身边的诗佚,“你刚才说它被诗神祝福过,是什么意思?”


    必须先了解道具的用法,在危机时刻才能正确使用,谢云逐不打无准备的仗。


    “你先吃一口含在嘴里。”诗佚神秘兮兮地说。


    谢云逐谨慎地含了一口“话语”精华,那感觉就好像往嘴里倒了一袋跳跳糖,闪烁的语言火花在舌尖跳跃,无数的灵感在脑海里烟花般绽开。


    “来,试试看,使用一种修辞手法,”诗佚微微一笑,“比喻、拟人、夸张、排比,哪个都行!”


    “6号和诗佚上楼梯的速度,就好像闪电一样快。”谢云逐张嘴蹦出了一句小学生比喻。


    话音未落,舌尖的“话语”精华立刻滋啦滋啦地雀跃起来,言出法随,立刻有电光在他们的脚底闪烁,两个人楼梯上到一半,顿时跳起了龇牙咧嘴的踢踏舞。


    过电的感觉如此酸爽,谢云逐立刻一阵呸呸呸,把话语精华吐到了手心里,麻痹感才逐渐褪去。


    “修辞要贴切才可以!”诗佚顺滑的黑发如天女散花般炸开,“我们和闪电的速度差太多了!”


    “而且危险的修辞一定程度上会造成反噬。”谢云逐补充了第二条结论,如此说来,“快得像一阵风”“像一支箭”都不行。


    他面不改色地舔了口手心,把为数不多的粉末又吃了回去,字正腔圆地蹦出了一个句子:“6号和诗佚跑得飞快,就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一秒、两秒、三秒……无事发生,谢云逐“咦”了一声。


    “因为这压根不是比喻句,”诗佚紧急开课,“不是光用‘像’就行了,要有本体和喻体啊!”


    谢云逐虽然把知识都还给了小学语文老师,但好在理解能力飞快,立刻领会了她的精神:“窗台上的拖把好像一只女鬼,在6号和诗佚身后追。”


    话音未落,拖把就化身为脏水淋漓、张牙舞爪的女鬼,伴随着一阵黑烟和噔噔咚的诡异BGM闪亮登场,毫不犹豫地从他们身后扑了过来。


    谢云逐早有准备,撒腿就朝楼上跑去。


    而且,他跑得很快,满级速度再+1的那种快。


    “啊啊啊啊6号——”诗佚吓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被女鬼撵着往楼上疯跑,“非得这个比喻不可吗!这世界就他妈是你的游乐场对不对?!”


    好在女鬼很快随着精华的融化消失了,谢云逐满意地看着气喘吁吁的诗佚,她在恐惧中肾上腺素飙高,把自己的极限上楼速度提到了两倍。


    他现在已经知道话语精华该如何使用了,用得好的话,它比微笑精华还要强大。


    哒、哒、哒……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响动,沉闷而整齐的脚步踏过高层的楼板,就在他们头顶上响起。


    “嘘——”谢云逐立刻诗佚她安静,朝楼上递了个眼神。


    这是唯一的楼梯,而市长的亲卫队,就守着上楼的必经之路,短兵相接在所难免。


    谢云逐有心想再试试话语精华的威力,带着诗佚谨慎地摸上楼,“跟紧我。”


    到达9楼,他酝酿出了一个句子,含了一口粉末小声道:“6号和诗佚悄悄地靠近,就好像两片影子一样。”


    话语精华继续发挥威力,他们的身影真的变成了两道朦胧的黑影子,然而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形的黑影在那里走动,就好像《柯O》里的黑衣人一样突兀……


    谢云逐愈挫愈勇,再接再厉:“卫兵们忠于职守地站在原地,就好像一棵棵白杨树。”


    “这个好。”代表诗佚的那个黑影,给他比了一个漆黑的拇指。


    上面忽然安静下来,两道黑影贴着墙,悄悄地向上挪动。极致的静谧并没有让谢云逐感到安心,反而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说起来,弥晏应该已经从12楼的窗子进入内部了,为什么现在还没发来消息?


    思索间,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向下一瞥,正瞟见瞄准镜一闪闪过的微光。


    “哒哒哒——”数道消音器掩盖下的枪响,从楼下炸开!


    “一蹦三尺高!”与此同时一起响起的,是谢云逐的低喝,两个人都非常夸张地跳起了近一米高,惊险地避过了楼下射来的子弹!


    敌人从楼下靠近了!


    谢云逐想也不想,翻过了楼梯扶手,先发制胜地对枪手发起了袭击。诗佚扒着栏杆,就像看动作片一样,看到男人行云流水地翻过栏杆,包裹在西装裤里的长腿曲起,对准枪手的脑门狠狠地砸去。然后在另一个枪手见鬼的目光中,长腿横扫将他踹飞了出去!


    期间,谢云逐活用修辞,将自己比作了一只猩猩,又在下落时,将自己比喻成了大象。那个倒霉的枪手正是被他天降骑脸,生生被骤然翻倍的体重砸晕,然后他抄起榔头一样的铁拳,几拳将剩下埋伏的枪手全都锤飞了出去。


    打斗声无可避免地惊动了楼上的卫兵,而白杨树的定身效果已然失效,脚步声纷至沓来,那数量绝不是楼下的偷袭者能比的!谢云逐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话语精华,抢过卫兵的枪冲诗佚喝道:“你先走!”


    诗佚却没动,从包中掏出一瓶东西就咕嘟咕嘟喝了进去,辛辣的味道像一阵火烧进了喉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酒,不是思想精华!


    不过都一样,酒反倒更好。


    “在那里!小心,他们会巫术!”


    “开枪!击毙他们!”


    耳边都是嘈杂的声响,眼前一片混乱,酒精迅速上头,她听到了血管在耳边鼓噪搏动的声音。


    “诗佚?!”谢云逐艰难地用修辞杀出一条血路,却见她的眼神一片迷蒙,已然一片醉态。


    “这里我顶着,你上去拿钥匙!”诗佚仰头灌下了第二瓶,这回终于对了,她咽进去的无疑是“思想”精华,那味道比烈酒更加辛辣,一条线地烧进了她的喉咙里。


    大脑瞬间变得一片澄明开阔,人类的智慧和意志汹涌澎湃地注入了她的身体!


    而这也是第一次,诗神从她的身体里获取了足够的力量,袅袅的雾气自她怀中弥散,勾勒出一位怀抱明月头戴桂冠的女神。


    在白雾的笼罩间,即是诗神的领域,有卫兵试图开枪抵抗,然而枪管只砰地射出一朵花。


    “在诗的领域,禁止一切暴力。”诗神道,“跟我念,love&peace。”


    所有人被迫地跟着念了一遍爱与和平。


    “很好,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唯一的规则,那么,欢迎各位来到诗词大赛,有请所有选手上台。”白雾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诗神站在中央,俨然是主持人,而除了谢云逐外的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一个选手的号码牌。


    谢云逐试着向迷雾外踏出一步,并没有受到任何拘束。他向诗佚投去了眼神,诗佚朝他点点头:“没关系,这里交给我。”


    她的确有可能是最没用的神契者,然而在诗的领域,她不会输!


    “好,交给你了,我在上面等你。”感受到了她眼神中前所未有的决心,谢云逐不再犹豫,加快了步伐。


    现在,就只能靠自己了,诗佚深吸一口气,诗神微笑着看向她:“这次玩什么呢?”


    其他动弹不得的卫兵,也都投来慌乱惊恐的目光。


    诗佚犹豫了一下:“飞花令?”


    第54章 各自为战 是你选择了我。


    飞花令的规则很简单, 由令官选择一个关键字,玩家必须说出含有该关键字的诗句,不许重复, 说不出者罚酒。当然,这场比赛做了某种改良, 诗神做了简单的规则介绍,每个人限时5秒,说不出来的情况可由其他玩家进行帮助或处决。


    “处决是什么意思?”被迫进入诗神游戏的卫兵们一脸懵逼。


    诗神却不答,长袖轻拂,她的面前浮现了20张卡牌,“来抽一张吧。”


    喝了酒的诗佚连动作都变得利索了, 潇洒地选择了就近的一张牌, 翻过来,却是一个“花”字。


    这可能是飞花令中最简单的一个字,诗佚心里松了一口气, 游戏结束前这26个卫兵都无法离开诗神的领域,她能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好。


    诗佚是1号, 游戏从她开始, 她张口便道:“春城无处不飞花。”


    拿到2号号码牌的士兵也没有迟疑地接上:“竹外桃花三两枝。”


    含花的诗句很多, 然而他们足足有26个玩家, 越往后越吃力。22号说完后,23号大惊失色,“你怎么把我要说的说掉了!”


    他显然没有准备更多的诗句, 一脸茫然地嗫嚅着嘴唇, 这时11号士兵帮了他一把:“深巷明朝卖杏花。”


    26号同样卡了壳,这次仍然是那个11号士兵帮了腔,只见他推了推眼镜, 快而准确地说出了答案:“桃花流水鳜鱼肥。”


    是个高手。诗佚心下了然,一轮过后无人淘汰,第二轮继续。诗佚轻松应对,然而这时4号就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一直到10号都磕磕绊绊,不得不靠那个11号出手帮忙了几次。


    轮到11号本人时,他已经满头大汗,诗神的倒数步步逼近,他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此言一出,其他卫兵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立刻有人大叫道:“怎么回事,这不是文学通识教育里学过的诗!”


    “四眼,你从哪里看来的?我就说你平时鬼鬼祟祟的,肯定在背后偷偷看禁书!”


    “怪不得戴眼镜,我就说戴眼镜的没一个好东西……”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们加起来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11号吼道,其他士兵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都纷纷闭了嘴,“再这样我们谁都没办法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一路轮到了14号,又开始出现卡壳,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11号,11号却装作没看见。


    5秒倒数结束,14号陷入危局,诗神看向诗佚,“你有答案吗?可以帮他补充哦。”


    诗佚点点头:“花开堪折直须折……”


    “回答正确,你是要选择帮助他呢,还是处决他呢?”


    “处决。”诗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那14号高高地仰起头,做出了一个“我想开了”的姿势,然后从他的眉心开始,皮肉层层裂开,一片片如同花朵般绽开。这“花瓣”最外圈是一层黄色的皮,然后是一圈红色的血肉,靠近花心的部分则是白色的骨头和脑浆,每一片花瓣都富有纹理感和层次感,仿佛大厨将他的脑袋精心切成了片。


    紧接着,脑袋开花的卫兵从腰部开始弯折,随着喀拉拉的骨头断裂声,他的身体背朝诗佚被折成了90度角,将脖子上顶着的巨大“花束”献给了她。


    “啊啊啊啊——!”惊恐的叫声在卫兵们口中炸开,15号更是吓得泪流满面,疯狂地想跑却跑不出这个舞台,“我、我不知道,我认输、弃权……求求你了,我真的说不出来!”


    “3、2、1,时间到,”诗神仿佛在享受这个游戏,摇头晃脑地问诗佚,“你要帮他补充吗?”


    诗佚还在对着那朵被她折断的“花”愣神,思想精华麻痹了她本能的恐惧,她想到了一路从工厂逃出来的艰辛,想到了孤身一人上楼的6号……她打开包又掏了一瓶酒,咕嘟嘟地灌了下去。


    “哈……”她的脸上浮现酒醉的兴奋,闭着眼睛说出了下一句,“人比黄花瘦。”


    看不见,却能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叫和哀嚎,还有其他卫兵求饶的呼喊。


    再睁开眼睛时,她一时间没看到15号的尸体,是通过其他人惊恐的注视,她才发现地上薄薄的一片人影——15号的身体被极度压缩,比一片花瓣还薄,残破地堆在地上,仿佛一朵零落的黄花。


    游戏继续,一切都比她想象得要快,第5轮的时候,场上只剩下她和11号。


    望着周围那24具以不同形式盛放的尸体,一句诗自然地流出了诗佚的喉咙:“我花开后百花杀。”


    11号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每次都在倒数计时的尽头才勉强说出一句。其实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无法再造成任何威胁,然而诗佚却无法主动结束游戏。诗神满怀兴味地注视着最后的两位玩家,这场杀戮不到最后不会停息。


    到了第19轮,11号彻底词穷,崩溃扯着自己的头发,朝诗神吼道:“这不公平!是她先开始抽的卡,你们都是串通好的!不公平,我也要抽卡!”


    换一个字,等同于重新开始,无疑能给他巨大的转圜空间。诗神用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嘴唇,欣然答应了他的要求:“好啊,公平起见,你也可以抽一次。”


    20张卡牌再次在她手中显现,只有“花”的那一张已经被翻开。11号瞪大眼睛,镜片后的眼睛满是红血丝,仿佛要在19张牌中看出一条生路。


    诗佚没有抗议,只是略带悲悯地看向11号。她想象这个卫兵的一生,可能仅仅是因为戴着眼镜就饱受排挤,在每天漫长劳累的工作后,回到家才能偷偷躲起来读一会儿书。没有人能分享他满心的风花雪月,直到这一刻,他依然在寻找那些能让他活下去的诗。


    “就这张了。”11号最终选择了第11张卡牌,将它翻了过来。


    然后他的脸上,便浮现了巨大的迷茫,好像一只活在夏天的虫子,忽然望见了冰。


    卡片上是一个生僻词,他从未见过,更无从知晓它的读音和含义。这个字的笔画并不复杂,上面是一个竹字头,代表这个字或许与竹子有关,下面是一个“夭”字,让人想到夭亡的孩子……


    “由你开始,”诗神直接开始倒数,“5、4……”


    “等一下!这根本就是一个生僻字,我从没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字!”11号绝望地号叫着,泪水沾湿了他的眼镜,“这不公平,为什么这轮从我开始?!我只有一点点薪水,全用来买书了,我读过欢城所有的诗集,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字……”


    “3、2、1,时间到。”诗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诗佚,“你愿意帮他补充吗?”


    “抱歉……”诗佚很难过地看了11号一眼,选了一句干脆利落的诗替他送行,“我自横刀向天笑。”


    “回答正确,你是要选择帮助他呢,还是处决他呢?”


    “……处决。”诗佚攥紧了拳头,做出了一个清理者应有的回答。


    11号愣了一下,脸颊上的肌肉松动,好像冻土融化,有一个春天正要到来,“原来是这个字,原来这个字就是笑,原来是笑啊……哈哈哈……”


    他露出了释然的笑意,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利落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尸体沉沉地坠地,落在了鲜花丛中。


    “希望你下辈子生在一个真正快乐的世界里。”诗佚开了一瓶酒,洒在他的尸体前,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祭奠,“在那个世界,笑不会从书上被抹去。”


    “恭喜你,我的小月亮,你赢了。”白雾渐渐散去,诗神亲昵地环住她的脖子,这个刚刚化出人形的神,像只小猫一样亲昵地蹭着她。


    或许是消耗了太多的力量,诗佚感觉思想精华的效力正在淡去,这也意味着她快要维持不住诗神的存在了。


    “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我呢?”诗佚喝着酒,眼神有些茫然,“其实在第一个副本里,我就该死的,哪怕和你结契了之后,也一直都是个废物……”


    “是你选中了我。”诗神那冰凉的发丝,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我是不被待见的无用之神,而你找到了我,选择了我。”


    “诗佚,活下去,变得强大……”诗神的影子越来越淡,如雾气渐渐消失在绽放的尸体间,“让忘却了诗的人,都在思想的荒原上凋零……”


    /


    谢云逐试图拨打弥晏的手机,然而那头依旧只有嘟嘟的忙音,无论如何都打不通。


    整个12楼都过分安静,他谨慎地沿着走廊来到了市长办公室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聆听,里面实在安静极了。


    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几缕黏稠的血,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染红了他的鞋尖。


    谢云逐下意识退后一步,正在这时,伴随着“咔”的一声轻响,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银白头发的孩子同时望见了他,脸上浮现了巨大的笑意。一道放射性的血迹,喷溅在他的面颊和发丝上,好像落在雪中的一束红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可那笑容依然温暖明净、一尘不染。


    四个士兵横陈的尸体,倒在他身后,其中一个死于偷袭,其他三个都留下了正面肉搏的惨烈痕迹。市长坐在那血泊间,嘴巴里堵着一块抹布。


    “你看,我全都搞定啦!”弥晏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仰着脑袋等待夸奖。


    这是谢云逐最开始的安排,让弥晏沿着外墙攀爬上来,埋伏在12楼的办公室。然而最开始他所期望的不过是情报,而非这样彻底地解决问题。


    弥晏做得很好,清场得非常彻底,是可靠的战力和队友。然而谢云逐心里并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的无暇宝玉渗入了血色的杂质。他都说不清心里那种奇怪的不满,生硬地问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是故意不接的,摔在地上坏掉了。”弥晏把摔坏的手机给他看,小心翼翼地问道,“阿逐,你生气了吗?”


    谢云逐审视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足足三秒,然而他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绕过他和那些尸体走进房里,谢云逐扯掉了市长口中的抹布,市长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你、你们是谁……放开我,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强盗!”


    “出城的钥匙在哪里?”


    “什么……什么钥匙?”


    “弥晏,刀。”谢云逐不跟他废话,从弥晏手中接过匕首,他一脚踩着市长的肩膀,将他死死地踩在地上,“听说过凌迟吗?你猜你能挺到第几刀?”


    “没有钥匙,根本没有钥匙!”市长梗着脖子,“因为城门上根本就没有锁!”


    谢云逐的刀贴着他的脸颊,微微一顿,“什么叫‘没有锁’?”


    “城门只是做成门的样子,我上任之后,就用钢筋水泥堵住了,没人能进来,也没人能出去。”市长飞快地说道。


    “没人能进来,那你说说看我们这些外地人是哪里来的?”谢云逐压根不相信他的话,如果没法出城,就说明主线根本无法完成,他就不信自己能连续两次遇到副本崩坏。


    “你们?你们是阴沟里的耗子,厕所的蟑螂,在黑暗的地方繁衍,每隔一段时间就一窝蜂地冒出来,杀也杀不干净。”市长掀起他的单眼皮,很好地把清理者融入了他的世界观里,“我知道你们不是城外来的——假如你们真的从那里来,就绝对不会再想回去!”


    他脸上有一种笃定,这种笃定之下则是心如死灰的平静,好像他已经断定,城外是一个生灵禁绝之地。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市长的脸皱成了苦瓜,“你把窗帘拉开,你就明白了。”


    谢云逐没有动,而是使了个眼色,弥晏立刻跑过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市政厅是全城最高的建筑,而从这里的12楼望出去,是唯一能越过城墙,看到城外风景的地方。


    谢云逐站起来,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漂荡的垃圾、灰色的鱼、灰色的鸟、灰色的人……浊浪滔天、恶臭扑鼻,和他们在6区宿舍外看到的毫无不同。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黑水河向左、向右、向前都看不见边际,与其说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片海。


    “整座城市……”


    “都被黑水包围啦。”市长垂头丧气地说,“欢愉之城就是一座孤岛,城外的世界早就已经被淹没了!”


    “最近几年的事?”


    “是啊,就是最近几年的事。”市长倒霉地嘟囔道,“我们加高城墙的速度,快赶不上潮水淹没的速度了。”


    谢云逐沉默了。黑潮淹没了唯一的出路,几年前逃出城的那一批,是最后的通关者,留给后续清理者的,只剩下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就没想过造一艘船,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吗?”


    “不是船的问题,你根本不明白,”市长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踏进去的人都不是被淹死的,那些黑色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水!”


    第55章 虚无海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谢云逐抓着市长的头发, 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不是水,那是什么?”


    “是、是‘虚无’!鸟经过那里,都会失去拍翅膀的力气, 直直地掉进去;人一旦碰到,就一动都不能动了, 变成那种灰色的鬼东西……”市长的脸上浮现深深的痛苦,“这个世界已经被黑潮淹没了,欢城的200万人口,是最后的幸存者,我们拼尽一切活下去,可你们、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 还整天想着搞破坏……”


    “拼尽一切活下去?”谢云逐冷笑道, “包括下面那些猪猡吗?他们一顿饭吃的东西,可以供整个脂膏工厂吃一天。”


    “你说那些尊贵的绅士和夫人?”市长语气夸张地叫道,“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人!他们都是从最优秀的劳动者中选拔出来的, 难道你看不出他们承受着最大的痛苦吗?!”


    谢云逐嗤了一声:“我就看出来他们活在世上只会把大米吃贵。”


    “不不不,他们是食物链上不可少的一环, 他们是‘消费者’!”市长一副“你懂什么”的样子, “如果他们不佩戴那么多首饰, 那么珠宝工厂就全要倒闭, 如果他们不吃那么多东西,那么食品厂的利润就会大大削减……没有他们日日夜夜的努力消费,我们的生产系统早就崩溃了!”


    谢云逐简直快被他的歪理折服了, 踹了他的肚子一脚, “那要生产那么多干什么!把资源分给每一个人,大家每天工作八小时,一起开开心心地花钱有什么不好?!”


    “嘶……”市长被他吓得一缩, 作苦大仇深状,“不,这绝对不行,一但停止劳动,一旦200万人都有了精力去做工作以外的事,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什么事?”谢云逐揪起他的衣领子。


    市长坦然地和他对视:“他们会思考。”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一旦人们开始思考,他们就再也没法忍受长时间的劳动了!他们就会叫嚷着什么精神需求,就会想要笑!用不了多久,我们不是被活活饿死,就是被黑水淹没!


    “你们这些愚蠢的外地人,我们现在所有的制度,都是一步步从几十年的血泪教训中得出的,这是最好的设计,唯一能让最多人活下来的办法!


    市长虽然被踩在脚下,语气却依然咄咄逼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心里还没点数吗?告诉你们吧,你们永远都出不去了!早点认罪伏法,我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谢云逐轻蔑地俯视着他,就好像看着地上一条扭动的蛆,他已经失去了争论的耐心,直言道:“我需要一辆可以畅通无阻抵达城门的车,以及一艘轻便的小船,到时候用城门口的升降梯,把我们和船拉上去。”


    “你怎么听不明白,我都说了,那不是水!没有船能渡过虚无海!”市长咆哮道。


    “你又不是我们,怎么就知道我们出不去?按我说的去做,不然我把你亲爱的消费者们一个个挂起来点灯祭天。”


    谢云逐松开手,市长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他垂着头恨声道:“行,你要自寻死路,我不拦你。你打这个号码,把我的秘书叫来。”


    “要打吗?”弥晏看过来,谢云逐点了点头,他便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市长所说的号码。


    电话里,市长复述了他的所有要求,当然,也没什么不情愿的,能送走这群自取灭亡的祖宗,他高兴还来不及。


    电话那头的秘书,听说市长被绑架了,也是十万火急,承诺半小时内就办妥他们所需的一切物资,还请他千万不要下死手……


    “咔嚓。”弥晏直接挂断了电话。


    还要等半小时,谢云逐把市长五花大绑丢到一边,重又回到了窗前,凝视那浊浪滔天的河流。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薄荷烟点燃了,星点的火光微明,照亮了他晦暗的眼底。


    弥晏与他并肩望着窗外,悄声问道:“如果真的按市长所说,那么我们不是刚落水就死了吗?”


    谢云逐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转过来问他:“你觉得呢,渡过虚无海的方式是什么?”


    诶,又要思考了吗?弥晏试图想出一个答案,只感觉头上痒痒的,好像要长脑子了。


    显然,这片虚无海不是人类可以涉足之地,再轻盈的东西也会被那种沉重所吞噬,它是连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洞,也许这个世界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全都落进了那里。


    可是谢云逐问市长要了一艘船,他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既然要了一艘船,他就一定有能在虚无海上托起船的办法……可那是虚无啊,这世上究竟有什么能对抗那虚入缥缈的概念?


    弥晏的脑海中灵光一现,猛地抓住谢云逐的衣袖:“是概念!只有概念能对抗概念!”


    谢云逐欣慰地一笑,他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的小笨蛋了,大力rua了一把他蓬松的白毛,点头道:“对,是概念。笑可以让子弹变成糖果,本能可以唤醒人的欲望,话语可以变成力量……唯一能漂浮在虚无之上的,只有凌驾于它的概念。”


    “可是什么概念能战胜‘虚无’呢?”弥晏问。


    “是啊,什么能战胜虚无呢?人类的历史或许就是寻找这个答案的历史……”


    谢云逐的感慨还未说完,房门就被匆忙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秘书,而是诗佚。


    她的目光越过那横七竖八的尸体,然后便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市长:“你拿到钥匙了吗?”


    “事情有些复杂。”谢云逐把刚才搜刮到的情报都和她说明白了,诗佚的嘴巴越张越大,也就是思想精华的效果还没褪去,她才艰难地消化了这些事实。


    “你去通知麦扣和林振月,拿到船就立刻行动。我这里还剩下半瓶话语精华,剩下的精华都汇集到一起,我们要想办法让船飘浮在虚无海上。”谢云逐飞快地交代了一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任务完成的判定非常松,只要我们设法离开城门几米,应该就算是‘离开工厂’了……”


    毕竟凌轻羽曾告诉他,几年前那批清理者,是刚出城门就消失不见的。


    “我的思想精华已经用完了,那边的‘本能’和‘尊严’应该也不剩下多少。”诗佚担忧地问道,“如果这些精华加起来都不够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云逐大手揽住弥晏的肩膀,把他揽到自己身前来,“那我们只剩下‘诗’和‘爱’了。”


    /


    凌老太太,或者说,凌鹤一,在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翘班,提前回了家。没有和孙子打招呼,她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打开最里面的一个衣柜。紧接着她推动暗门,走进了一个隐秘的储物间。


    储藏间里极为狭窄,只有供一人站立的空间,墙上的架子上堆满了书,这些书都有一定历史了,无不发黄卷边,被主人用透明书皮仔细地包起来。


    这些书大多都是社科类的大部头著作,在大灾变之前她的母亲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凌鹤一的手指缓缓划过书籍,最后停留在了一本格格不入的书上,那是一本小说,名叫《玫瑰的名字》。


    凌鹤一将那本小说抽了出来,书签夹在了接近结尾的某一页,也是她母亲留下的。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侦探小说,凶手是一个修道院的修士,他用沾了毒的书页杀死了很多人。这一切的原因,是他害怕人们读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阐释“幽默”的那一章。因为笑能消解恐惧,而人们如果不再恐惧,就不会再需要神了。在他看来,笑会消解信仰,毁灭神圣的权威,笑是这世上最无法容忍的东西。


    想到故事情节,凌鹤一便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将手伸进了这本书制造的空隙,摸到架子上一个可以按下去的按钮。她打开了书架后面的暗格,取下书籍,抽掉木板,便看到暗格中那漆黑的枪管,反射出一丝幽冷的光。


    那是一把萨维奇M62□□,母亲留给她的另一个遗物。


    大灾变发生在50年前,凌老太太那时也只有十多岁,她的母亲死于某场抗争运动,只给她留下了这些遗物。然后许多年过去,当凌老太太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时,才想到启封母亲留下的东西——书籍和枪——以此度过她人生的漫长冬天。


    她从暗格里取出了枪。她取出了柜子里所有的子弹装入包中,然后将最后一颗藏在了贴身的口袋里,那个口袋也是女儿给她缝的,是一个卡通小猫的形状。


    在孙子的面前,她说谎了,女儿死去的日日夜夜,她脑袋里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复仇。但这件事,凌轻羽没必要知道。


    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凌鹤一经过了卧室,半掩的门中流露出光亮,凌轻羽正哼着歌儿在桌上整理照片——今天那两个外地来客离开前,他死缠烂打地给他拍了一组西装照。他很喜欢那个外来者,然而并不会过分期待什么,他是土生土长的欢城人,欢城人从不指望太多。


    凌鹤一看了眼无忧无虑的孙子,知道他的心里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快乐。他即将迎来20岁生日,很快就要被安排去配种了,生育工厂会毁掉他的一切,就像毁掉他的妈妈一样。


    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铜像,凌鹤一握紧了手中的枪,没有和孙子告别,静悄悄地离开了家。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她心中默默地想着,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所以燃烧吧,烧亮自己成为星辰。在她尸骨倒下的地方,或许未来的年轻人,能踏上一条光明的坦途。


    第56章 飞渡 遥远夏夜的烟火,宇宙温柔的闪烁……


    裹挟着浓雾的风徐徐吹过, 在这个地方,连风都是沉闷和凝滞的,像浓稠的沥青堵住口鼻, 叫人无法呼吸。


    谢云逐站在城墙上,有点发愁。


    绑架计划的前半段可谓是非常顺利, 秘书安排了车辆和船只,他们也成功地带着小船和人质升上了城墙,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虚无海近在眼前;而回望身后那巍峨的城墙下,大概整个欢城的百姓都追了出来,手电和火把亮成一片火海, 叫骂声沸反盈天。


    是这样的, 他们下楼的时候,慈善晚宴恰好在全城同步直播,而他们绑架市长的动静未免有些太过嚣张, 也不知道导播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总之全城人民都看到了市长被捆成猪头带走的画面——


    走在绑架团伙最前面的, 赫然是一个高挑冷峻的黑发帅逼, 嘴里叼着一根烟, 肩上扛着一把枪, 包裹在西装裤里的长腿行走如风。就是他最先迈入画面,同时微微转过头,那双深蓝色的漂亮眼睛无所谓地看了镜头一眼。


    观众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见一个矮一头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黑发男人身后, 这孩子长着一头柔软的白发和一张天使般无敌可爱的脸蛋——尽管脸颊上还沾着一簇没擦干净的血迹。这个小天使睁大萌萌的金瞳,声音是那样清脆甜美:”阿逐,他们好像在拍诶!”


    一边说他一边走出了镜头, 观众们得以看清,这孩子单手拎着一个人的后衣领子,那五花大绑在地上被拖着走的家伙,不是他们的市长是谁?!


    再后面,是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美艳女人,和一个高鼻梁绿眼睛的英俊男子,他们曾是宴会的嘉宾,现在却变成了穿着晚礼服的暴.徒;走在最后殿后的,则是一个黑长直的甜美女孩——女孩端起枪直接一个点射,射爆了镜头。


    滋啦——全城的转播画面都变成了雪花屏,观众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愤怒的嚎叫声从每一个窗户里喷发出来,狂怒的人们抄上家伙冲出家门,要去保卫市长!


    他们倾巢出动,连幼儿工厂的老师,都带着一群小朋友冲了出来,孩子们还以为是出来玩,跟着人群一样嗷嗷叫唤,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总之,现在他们身后就是这个情况,人山人海的,断绝了一切退路。


    然而向前看呢,同样不太乐观。最有文学天赋的诗佚含着大量话语精华,用尽了毕生所学的修辞格,也仅仅只让小船飘起来了一点。


    而哪怕是他们中最轻的弥晏爬上船,船也会无可阻挡地沉下去。


    “怎么办?”诗佚焦虑地看向谢云逐,“话语精华剩下不多了。”


    怎么办?其实谢云逐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有计谋发挥的空间,所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力量。


    “人类太沉重了,所以光凭外在的力量恐怕托不起来,”谢云逐道,“我们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变得轻盈一些。”


    “什么意思?老娘天天节食健身体重不过百,这还不够轻吗?!”林振月抓狂道。


    “刚才宴会上我吃的有点多,可能过70公斤了。”麦扣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你还记得西西弗斯的故事吗?”谢云逐却唯独看向了诗佚,“现在我们又一次推着石头接近了山顶。”


    诗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回忆起了在工厂听雪时的那段对话,她很清楚西西弗斯的结局:石头会一次又一次滚落下来,宣告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是徒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到这样不祥的故事?她望向男人的眼睛,却并没有看到绝望,而是看到一种非常真诚的东西。


    谢云逐缓缓道:“但人们忘记了,西西弗斯其实是一个反抗神明的国王,他违逆了宙斯,得罪了死神,所以才受到惩罚。即使石头永无止境地滚落下来,他依然会再一次把石头往上推,这是他对抗虚无的方式。”


    “对抗虚无的方式吗……”诗佚喃喃道,他看到谢云逐率先走上了船。


    他的周身围绕着浅淡的金芒,那是他的信念所化成的实体。


    而弥晏紧跟其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对男人的信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有很多很多爱,爱是非常轻的东西,只要看着你,我就可以幸福得飘起来。”


    林振月和麦扣还有些犹豫,6号说得太玄乎了,他们既不相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然而身后的叫喊声还在逼近,那是卫兵和百姓们搬来了长梯,正争先恐后地向上爬。


    那些狰狞的面目模糊不清,仿佛一个个代表恶意的符号,那些吼叫早已失去意义,变成了地狱的交响曲。


    麦扣脑袋一热,也踏上了船,“不管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妻子,别说是这片海,就是宇宙我也要飞过去!”


    林振月跟着上船,向下看会让她恐惧,所以她倨傲地扬起下巴:“我没有你们那么高尚的动机,我进游戏就是为了往上爬。我靠着欲望和野心,从一个小县城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我不会倒在这种地方。”


    小船很快变得拥挤起来,谢云逐把小孩抱到自己的腿上坐,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一会儿如果……你就……”


    “我可以做到吗?”弥晏难得有些迟疑,“以前从来没有试过……“


    “不要怕,”谢云逐放松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目光看向遥远的天空尽头,“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可以相信我。”


    此时四个人都上了船,诗佚是走在最后的一个。最先一波愤怒的人们已经爬上了云梯,在城墙后一个个升起他们狰狞的脸。


    “滚回来!不许走!”他们挥舞着拳头。


    “下来!下来!沉下去!”


    与其说是要为了市长报仇,倒不如说是为他们的逃离感到愤怒。诗佚“啊”了一声,她忽然意识到欢城被黑潮淹没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人们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受灭顶之灾,他们自己被重力牢牢束缚在大地上,所以才这样仇视飞起来的人。


    在那些愤怒的手抓住她之前,诗佚轻盈地迈出一步,踏上了小船。她将仅剩的话语精华含入口中,在心中呼唤诗神之名。


    当她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话语,而是歌声。


    那是诗神的歌,如同奔流的泉水一般欢畅,自由的鸟鸣一般嘹亮,风中的雪霰一样透明。在这个充斥着虚无和痛苦的世界里,他们还有希冀到达的彼岸,还有不被折断的脊梁,还有诗歌与爱……那些咒骂与嚎叫在这样的歌声里,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杂音。


    那一刻,诗佚感到自己轻盈如飞鸟,小船轻轻颤抖,也像梦一样轻,晃晃悠悠地飘起来,船头率先越过了城墙,“咯噔”一声,猛地向下一沉,然后斜斜地就向虚无海冲去!


    船上的人同时握紧了船沿,心飞跳如擂鼓,他们都尽可能地坚定自己的信念,减轻自己的重量。在最开始那极速的下沉后,船终于恢复了平稳,渐渐要向上扬升。


    “飞、飞起来了!”麦扣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飞吧!飞吧!”林振月激动地大喊,喊出了每个人心中此刻的呐喊。


    “砰!”


    忽然,船底传来了一声闷响,伴随着剧烈的摇晃,险些把乘客给颠出去。


    “滋啦——”紧接着又是一道极其刺耳的抓挠声在下面响起,就好像有人在拿指甲挠船底板一样。


    船上的几人连忙向下看去,才发现黑色的海面上不知何时聚集了许许多多灰色的人影,他们都是曾经被虚无吞噬的人类,此刻就向天仰着脑袋,睁着无神的眼睛,手臂伸出五六米长,弯弯曲曲像蛇一样,来抓他们的船。


    不仅仅是这里,还有更多的灰影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从浓黑的水底翻涌上来。


    这片海想要留下他们,没有人能逃离它的重力,以前没有,以后也绝对不能有。


    更糟糕的是,欢城的百姓在城墙上聚集,不停地向下扔火把和石块,甚至还有被挤得失足跌落的人,落进虚无海中就褪去了颜色,变成了那种灰色的怪物。


    诗佚痛苦地咳嗽了一声:”不行,话语精华要不够了……”


    她下意识看向6号,这几乎成了绝境中的一种本能,6号却只是按着那孩子的肩膀,温和地注视着他。


    那个白发的孩子,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双臂微微张开,似乎怀抱着一轮无形的明月。她感受到了一股极为精纯强大的力量在他的手中酝酿,她的心不由狂跳起来——他们中的另一个神契者,和他那从未发挥过力量的爱神,在这绝望时刻爆发的力量真的能够力挽狂澜吗?!


    越来越多灰色的人影抓住了船,灰白色的死人手指从船沿上露出来,他们如此沉重,很快拉着船沉沉往下坠。


    “砰——”沉闷的一声,船身落在了虚无海上,黑色的虚无溢了进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他们最先感到的是冰冷,然后便失去了知觉,与其说是被冻僵了,倒不如说是连脚都不存在了。麦扣开始绝望地大叫,林振月发出了恶毒的咒骂,诗佚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孩子,她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就要降临。


    下一刻,她的大脑里一片空明,所有思绪都被抹去了,只回荡着唯一的至高的旋律。


    那声音稚嫩、柔软、清澈,却又带着神性的悲悯,仿佛洁白的新雪落在了污浊的大地上。顷刻间所有人竟然都安静下来,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爱神所诉说的话语是:“相爱的人们啊,我祝福你们。”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爱神的祝福”,而阿逐告诉他,他要力所能及地祝福这所有人。


    拥挤的城墙上下,绵延数里大几万的人群全都被那神圣的辉光所笼罩。短暂的静寂后,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阵骚动,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尖叫和怒吼。


    船依旧在下沉,潮水淹没到了膝盖,谢云逐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仰着头。他看不见一墙之隔后的画面,但他能猜想到此刻正在发生的故事——


    城墙下,一对青年男女,忽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身上缠绕着密不可分的红线。他们是幼儿工厂的老师,就在刚才,他们还带着一群孩子喊打喊杀,如今却在爱神的祝福下情难自禁地抱住了彼此。


    大人们都被这道德败坏的一幕惊呆了,那群孩子却在短暂的怔忪后反应过来,欢呼雀跃道:“黄老师和王老师在一起啦!”


    这对青年男女也露出微笑,在紧密的拥抱中彼此亲吻,地下恋爱隐瞒七年,从未露出破绽,竟抵不过这一刻的情不自禁。


    微微闪烁的银白粉末,从他们身上缓缓升起。


    然而人群也顾不上管他们了,因为下一刻,一个男人冲向了一个孩子:“馨馨!你是我的馨馨对不对?爸爸好想你……”


    那个被抱住的小女孩一脸懵懂,她不认识这个男人,“爸爸”更是只在书上听过的名词。人们在生育工厂里□□,生下的婴儿由母亲抚养,之后再到学校工厂接受教育,她从没想过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爸爸”。


    但是她望着男人脸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粗眉毛,立刻认出了他,欢快地叫道:“爸爸!”


    “馨馨,爸爸一直在看着你,从你出生起,每一年我都偷偷给你送礼物……”男人顿时泪流满面,“是爸爸太懦弱了,一直不敢来找你……”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竟然爆发出了无穷的勇气,哪怕要去矿场义务工作十年,他也要在此刻与女儿相拥,用粗糙的胡茬揉蹭她软软的小脸,听她咯咯的笑声银铃般在耳边回荡,他幸福得落下泪来。


    一切都乱了,那些最纯洁的卫道士们,才发现罪犯无处不在,欢城早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难以想象着这些总是一本正经,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背后全都在坐着蝇营狗苟的勾当!


    “去死!全都去死!”一个年轻男人愤怒地大吼大叫,“你们全都该下地狱!全都该被审判!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群蛀虫,欢城才会完蛋——!”


    他的话未说完,忽然被拍了下肩膀,他转头一看,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人品无可置疑的劳动模范。他刚想叫朋友一起加入批评的队伍,忽然肩膀就被摁住了,朋友的脸越来越近,在他的嘴唇上猛亲了一口!


    男人吓呆了,惊愕地睁大眼睛,快要昏死过去。


    朋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因为太开心了所以那笑容自然而然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对不起,我真的想亲你好久了……你的嘴唇真的好软,咳咳、我好喜欢,听着,我爱你!”


    在他真的昏死过去之前,便看到那丧心病狂之徒的脸上,焕发出闪闪发亮的微笑,一些晶莹闪烁的东西,正在人群中上升,好像无数星星的碎屑,永远不会被地心引力所束缚,要回到天穹上去。


    笑不再是禁忌,便有越来越多的人笑起来。这所有被爱的祝福所唤醒的快乐,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大雾中弥漫飞旋,托起了晃晃悠悠的小船。


    在黑暗的天际,小船如同承载着太阳一般明亮。人们都看清了站在船头的那个男人,他被繁星笼罩,璀璨的光芒点缀着他黑色的发梢,照亮了他夜空般的眼瞳。


    而与这个男人并肩站立的,是那个天神般的孩子,他们共享了此刻的星辰。整个城市的欢愉在天空中绽开,仿佛遥远夏夜的烟火,仿佛宇宙温柔的闪烁。


    第57章 又一个春天 扣动扳机,开枪射杀整个冬……


    谢云逐俯瞰着混乱的人群, 看到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被爱神祝福过的人们,没有一刻犹豫地选择了爱。


    也许等待他们的是惩罚是死亡,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欢欣中大笑、落泪,与所爱的人紧紧相拥, 在泪水中亲吻,这咸涩的滋味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红线缠绕如同细密的蛛网,这些濒死的蝴蝶闪烁着最后的光芒,他们扑撒出的闪光的羽粉,最终托起了小船。


    他赌对了。


    但或许也不能叫赌——在凌家喝酒的那个夜晚,他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了很久, 在这个副本里他见识过无数丑陋扭曲的人类, 但毕竟也有像凌家祖孙那样的人。这让他确信追逐爱、追逐美、追逐幸福和快乐是人类的天性,这些天性可以被压抑、被扭曲,但唯独不会被抹除。


    【清理者谢云逐, 恭喜你完成“欢愉之城”的主线任务,获得50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自杀小屋”, 获得10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厂长的秘密”, 获得1000赏金奖励。】


    他们已经飞得足够高、足够远, 系统提示音终于姗姗来迟。


    即使已经在副本中摸爬滚打了三年, 这一个副本恐怕也会叫他永生难忘,谢云逐最后回头看了城市一眼,就如同凌老太太希望的那样, 他们这些外来者带来了某种转机, 这一场混乱却不知将如何收场。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透过星星点点的闪烁, 他看清了城门上的大字——并非是想象中的“欢愉之城”,而是古怪的两个字:


    “1区”


    对了,他是离开了脂膏工厂的2区,进入了城市的。脂膏工厂并非没有1区,而是整座城市就是它的1区,是它残暴的延续,苦难的升级。


    怪不得逃离城市,才是唯一的出路。


    “离开这里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吗?”弥晏已经很累了,仍然强打着精神,蔫蔫地问道,“轻羽哥哥和凌奶奶怎么办呢?”


    “我们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离别也是必须学会的事。”谢云逐的声音难得温柔,在越来越浓的白雾间轻轻落在他的耳朵里,“你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把祝福送给了他们,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嗯!这一次没有召唤可能性哦,”弥晏有些得意地扬起小脸,“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做到的!”


    “是啊,面面最厉害了。”谢云逐笑道。


    这次不是在哄小孩,而是他的真实感触,在某种意义上,“爱”的确是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需要召唤奇迹,弥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通过不懈的努力,你成功将“脂膏工厂”的混沌值从65%降低到30%,秩序之神感谢你的伟大贡献!】


    【为了表彰你的杰出贡献,你将获得36500赏金的额外奖励,请继续在混沌的浪潮中激流勇进,勇争第一流!】


    谢云逐有些惊讶,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改造了这个副本,然而降低的混沌值比他想象得要高得多。莫非是在他们离开后,欢愉之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然而这一切已不得而知,正如他告诉弥晏的那样,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清理者永不回头。


    回到了游戏大厅,谢云逐简单做了休整,补充装备,治疗伤口——不过说实在的,这次的确也没受什么伤,唯独弥晏惨一些,挨了枪子不说,还透支消耗了所有力量。


    现在孩子就和蔫巴的小白菜似的,有气无力地靠在自己背上。


    谢云逐兑换了一堆能量球,正准备好好款待小孩一番,忽然一条系统消息响了起来:


    【清理者谢云逐,恭喜您与爱神的羁绊加深了,游戏向您投来艳羡的目光!】


    哦,终于来了,谢云逐精神一振,他还以为这次没有了呢。


    和上次一样,眼前浮现了三张一次性道具卡。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贸然去碰,而是先瞪大眼睛看了个清楚,三张分别为“体力+1”“耐力+1”和“快乐+1”


    体力、耐力、快乐……这他么是要把他培养成快乐的牛马啊!


    他毫不犹豫地拿走了前两张,然后手便微微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就和之前的“爱心”一样,他不知道这张虚无缥缈的“快乐”有什么用,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东西。欢愉之城五十年没有快乐,人们依旧活了下来,对于需要竭尽全力活着的人们,快乐是一种危险的奢侈品。


    “是什么?”弥晏望着他出神的眼睛。


    “是快乐。”谢云逐啧了一声,“又是一张没用的东西。”


    “收下吧。”弥晏的手穿过那张半透明的卡牌,和他的手贴在了一起,“我希望你快乐。”


    小孩温热的手贴着自己,像只小鸟一样依偎在他的掌心里,然后那纤细的指节钻进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牵引着他去碰触。谢云逐不知为何会变得那样松懈,就这样顺着他的意,吸收了那张“快乐+1”。


    那纯净的金瞳笑得弯弯,变成了一个明媚的笑意,弥晏甜甜地重复了一遍:“阿逐,我希望你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安慰剂效应,那一刻谢云逐的确感觉自己时刻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


    我已经得到了“爱”,他怔怔地想着,现在我也要得到快乐。


    /


    此时,欢愉之城,被绑架的市长由于无人在意,成功被手下人解救出来。


    回去的路上一片混乱,简直是群魔乱舞!市长满身狼狈地被卫兵护送回办公室,还在为之前的绑架心有余悸。


    找不到绑架的凶犯,他把气全都撒在了手下身上:“你们这群草包、饭桶、社会的渣滓、没用的废物!看看你们脸上那肮脏的表情!去死吧,全都该死,去死……”


    他的秘书和卫兵都没有理他,每个人都沉浸在美妙的爱意中,微微仰着头,脸上都是梦游般的幸福神情。


    市长同样也受到了影响,一直不停地打喷嚏,然而他之所以能爬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要坚定!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桌上的钢笔,将锋利的笔尖刺入掌心,刹那间剧痛爆发,鲜血喷涌,疼痛压制了所有想笑的冲动。


    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用崇敬的目光看向他。


    “空气中的危险物含量超标了!再这样下去女神会醒来的,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市长咬牙道,“命令下去,立刻引爆城门下埋着的炸药!让黑水流进来,只有那东西能把女神淹死!”


    秘书吃了一惊,一边摆手一边后退道:“但是那样绝大多数百姓也会被淹死!”


    “不过是死点人而已,”市长的半拉手掌上还插着钢笔,血沿着他的指尖淌下来,染红了一尘不染的地面,“要是女神醒来,我们就全完了,这五十年来所有前辈的心血、我们为了存活而尽的努力、我们吃过的苦、我们誓死不放弃的理念……全都会化成泡影!”


    此刻,即使是信仰最坚定的士兵,心中都不由划过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听起来如此神圣、庄严、不朽的东西,怎么会如此脆弱,脆弱到好像轻轻的噗嗤一笑,就能让它轰然崩塌?


    市长抽出了钢笔,将它狠狠地插在桌子上,眼睛里爬满了狰狞的红血丝,“立刻执行命令!”


    他站在黑潮永远淹不到的12层,一脸痛心疾首地撑着桌子:“每一个欢城的人,都要用生命来捍卫我们的城市!”


    “是!”服从命令毕竟是几十年训练出来的惯性,士兵们正想出门执行任务,然而门却快他们一步率先从外面打开。


    一个并不高大、穿着一身黑色机车服的人,端着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对着门口的卫兵开了火,随着枪管暴虐的怒吼,门口的卫兵悉数倒下。


    市长的心跳立刻飙升:“谁、谁?!”


    “听到了吗?”刺客摘掉了漆黑的头盔,露出了一张苍老的、面无表情的脸,“死亡对你的嘲笑声。”


    那一刻,惊恐、不甘、畏惧……无数的表情划过市长的脸,然而最鲜明的一种无疑是迷茫。


    “不,你要冷静,把枪放下来,”市长后退一步,虚张声势地喊道,“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凌心燕的母亲。”黑色的机车皮靴沉沉地踏着地板直到他的面前,猎枪的枪管抵住市长的咽喉,“你的下一个问题:凌心燕是谁?”


    市长满头大汗地思索,终于哭叫起来:“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凌鹤一冷笑道:“凌心燕是我的女儿,她因你颁布的生育法令而死。”


    “那她是英雄母亲!我可以为你表彰她的贡献,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她是欢城的英雄!”


    “没有骄傲!”凌鹤一暴怒的吼声盖过了他的垂死挣扎,“只有痛苦……永远都只有痛苦!禁止快乐的是你们,打着生存的旗号毁灭一切的是你们!”


    市长见过太多痛苦,人们往往会在痛苦中沉沦、扭曲,最后认命。只有痛苦的人无法蛰伏数年,苦心孤诣地谋划,直到走到自己面前。他在凌鹤一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比痛苦更加危险的东西——愤怒。


    这愤怒的火烧尽了一切,伴随着枪响的轰鸣,射入了他的颅腔。


    凌鹤一射光了所有子弹,把市长打成了一瘫血肉模糊的烂泥。


    所有的悲痛和愤怒,也都伴随着子弹一泄而出,身体和大脑都好像变成了空口袋,唯一停滞在其中的,只剩下虚无。


    凌鹤一抚摸着这把母亲留给自己的枪,她离开时告诉年幼的自己,这是能帮她度过冬夜的东西,一点没错。


    她可以扣动扳机,开枪射杀整个冬天。


    不用去想,凌鹤一也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不愿意受屈辱的审判,摸了摸贴身的口袋,准备掏出最后一枚子弹,结果自己的命。


    然而一摸口袋,是空的,继续摸下去,一截手指从口袋上的破洞漏了出来。那颗为自我了断准备的子弹,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女儿给她缝的口袋,竟然是漏的——不是她的手艺不好,而是她已经离去太久了。


    “心燕,”那一刻,凌鹤一不知该哭该笑,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都说不要缝乱七八糟的补丁了,这下漏了吧……”


    问外传来了卫兵整齐有序的奔跑声,凌鹤一脱力地靠在椅子上,在婆娑的眼泪里,渐渐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心燕,有空回来给妈妈补补衣服吧……”


    耳朵忽然有些痒痒的,就像年幼的女儿和自己玩闹,附在自己的耳边说悄悄话。一开始凌鹤一还以为那是幻觉,然而渐渐的耳朵里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就好像毛茸茸的小草在苏生。耳朵里凝结的冰都要被这声音捂融化了,世界第一次变得如水晶般清晰透明。


    那是一阵欢畅的、有如春风般的笑声。


    凌鹤一惊愕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她看到一轮凝满寒霜的月亮在浓雾中升起,那是女神骤然睁开的眼睛,有如散发着纯净光辉的清水寒潭,泛着如粼粼波光般的笑意。


    欢愉女神苏醒了。


    所有与祂对视的人们,一瞬间都忘记了人世的悲痛,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喜悦中。凌鹤一摸了摸脸颊,她已经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可是又止不住地笑着,撕心裂肺地笑着。


    在女神的眼眸里,她看到了未来。在这个夜晚,人们将欢歌大笑,取代工厂的滚滚黑烟的,将是漫天的焰火。


    无知的孩子将误以为那是传说中的星辰,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将回忆起童年时点亮一束烟火的久远回忆。


    那些温热的泪水洒落在冻结的大地上,欢城的漫长冬天将要结束,一个崭新的春天即将到来。


    第二卷·脂膏工厂·完——


    作者有话说:第二段旅程就到这里啦,下一卷咱们的宝宝攻终于要成年了,下一个故事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害羞]


    说回这一卷,后半部分其实历经大改,产生了好几万字的废稿,终于写出了我自己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很艰辛但也很快乐,感觉只要一直有这样一丝丝快乐,就可以永远写下去嘿嘿。


    连载这篇文的时候,三次元也在经历一些痛苦(倒不如说脂膏工厂就是现实生活的某种缩影),我读了很多遍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这一卷的灵感也来自于此——我们都是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在对抗虚无的命运,而加缪说:“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第58章 四个副本后 十七八岁的弥晏。


    9月23号, 扎切罗热,阵雨转晴。


    高远的天空蓝到发亮,炽盛的阳光把人间照耀得如同天国一样。若不是那烧红半边天的大火和浓烟, 这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午后。


    那是扎切罗热核电站爆炸后,核反应堆燃烧产生的火焰和烟尘。明净的空气里, 2000琴伦的核辐射如幽灵般闪烁。


    小城扎切罗热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城,密集排列的筒子楼里还残留着些许生活气息,如今却看不见一丝人烟。道路上到处都是车祸的残骸,昭示这里曾爆发过多么激烈的恐慌,如今也只剩下一片死寂。


    “咵哒——咵哒——”滞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支全副武装的12人小队, 缓缓从核电站的方向归来。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铅板防护服, 头脸都包裹在防毒面罩后,每个人都累得脚步打摆,像一只只疲于奔命的骆驼。


    “汪呜——!”


    汽车的废墟中忽然传来了狗叫声, 行进的队伍立刻一停,然后不约而同地迅速举起了枪, 对着狗叫的方向疯狂扫射, 直到连惨叫都消失为止。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单手举起示意, 后面的人才放下了枪, 都紧张得紧绷身体。领头男人谨慎地靠近查看,拨开狗藏身的车门,他先是看到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然后看清了长在人头边上的狗头。


    很难形容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怪物, 核爆炸发生时这个人应该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爱犬,于是在辐射的影响下他和狗长到了一块儿,一个脖子上顶着两个脑袋, 刚才就是狗的头在叫,像吸引他们过去。


    即使被子弹打得稀巴烂,怪物还在抽搐,属于人的那张脸大睁着眼睛,还在渗人地盯着他看。


    弥晏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将过热的枪管直接插进了他的一只眼睛里,对准他大脑的位置开了枪,直到他彻底动弹不得为止。然后他转过来看向队友们,比了一个危机解除的手势。


    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弥晏的手势变化,伸出一指指向前路:“先别坐下休息,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人们都信服地点点头,即使有坚持不住的,也都咬牙忍耐下去。


    这是一个16人副本,名为“扎切罗热”。在登录副本的前五分钟,他们就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作“绝望”。


    副本时间9月17日夜晚,清理者们被系统安排在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小山坡上登陆。系统公布主线任务为“调查核电站爆炸的真相”,他们还一脸懵逼地看向彼此:“啥?核电站爆炸了?核电站在哪儿呢?”


    下一刻,一阵叫他们集体耳鸣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他们看到几公里外那个工厂一样的地方窜出剧烈的白光,那吞天噬地的无穷威力,就如同恒星爆炸一样。


    没过多久,天空中便飘起了闪光的粉尘,洋洋洒洒,如同细雪一样,又比雪更漂亮——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反应堆的石墨被风吹散的粉末,简称“辐射尘”。


    副本中的核辐射被混沌的力量所扭曲,甚至比现实中更可怕。现实中的人可能会在几年后死于癌症,副本中的人和动物却会立刻变异,成为攻击性巨强的变异生物。


    小城扎切罗热有几十万人口,顿时变作炼狱一般。仅仅第一天,他们就死了两个清理者队友。


    好在军方很快反应过来,不计代价地投放武器和人力,总算控制住了局面。正当他们以为能松口气之时,军方科学家带来了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必须立刻关闭核电站的水阀,否则因为种种他们连听都听不懂的原因,核电站将很快发生二次爆炸,造成几十倍于第一次的灾害。


    而关闭水阀的方式就是重回核电站,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进入被核污水淹没的废墟之中……这时候,连很多久经沙场的清理者心态都崩了,直言这就是一个送死的任务。


    然而在这一轮副本中,他们的队伍里却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创造了一个奇迹。这一趟冒险,从头到尾都有惊无险,他们不仅成功杀进了布满变异生物的核电站,关闭了水阀,还找到了核电站工作人员临死前留下的笔记。


    笔记上面记录了爆炸的真相,只要把笔记交给军方,这次的主线就能顺利完成了!


    正因为如此,虽然每个人都累得要命,但还是尽力往回赶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喇叭声,道路的那一头终于出现了军方的大卡车。坐在卡车上对他们热情招手的,正是军方的负责人谢尔盖将军。


    弥晏却在此刻停下了脚步,示意队友们稍等。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两行字,然后又把笔记本塞回了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摘下了防毒面具抱在怀里,独自向前,与谢尔盖将军交涉。


    清理者们信赖地在原地等待,在这几天的战斗中,眼前的这个青年已经成为了毋庸置疑的领袖。尽管令人信服的是他压倒性的武力、果决的判断力和亲切的风格,但是在看到那张脸时,清理者们还是会忍不住在心中发出惊叹。


    白发的青年实际来说应该只有十七八岁,这个年纪正处在少年与青年的交界点,而他毫无疑问地占据了二者的优点。当他温和地望着你露出微笑时,甜甜的酒窝里还藏着些许孩子气,雪白的长睫鸽羽一般,每一次扑扇都扰动人心。


    而当他严肃起来——比如现在——那熔金一般的眼瞳,有种妖异的非人感,但与其说他是妖孽,倒不如说更像是天神。很少有人敢与他对视,更别提那一米八几的身高,光是站在他身前就能感受到那种压迫感。


    进副本的第一天,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弥晏,除此之外,众人对他一无所知。


    理论上来说,凭着这张脸,他应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游戏里,而且实力还如此强横。敏锐的清理者甚至能感觉到,他很有可能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神契者。


    弥晏对这所有的惊艳和揣测一无所知——或者说浑不在意,自从他渐渐长大后,这样的目光就多到叫人麻木了。厚实的靴子踩过地上的积水,路过那些僵死在路边的乌鸦,在过去的路上,他再次拿出了口袋中的小本子,这回却不是写字,而是翻到某页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向了谢尔盖将军。


    将军仍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地与他寒暄。弥晏虽然仰着头,但态度不卑不亢,简要汇报了他们在核电站的经过。他说得事无巨细,唯独隐藏了找到笔记的事。


    谢尔盖将军深深地盯着他,他在高位浸淫多年,光是紧盯着一个人就有不怒自威的味道。他开口问道:“这么说来,你们没能进入指挥室,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是的,”弥晏面不改色地说谎,“指挥室在我们进入前就因爆炸垮塌了。”


    将军哼笑一声:“那这样说来,谁都不知道扎切罗热在爆炸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世人也永远无法知道爆炸的真相了?”


    “很遗憾,我想是这样的。”


    “……”将军跳下了卡车,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变脸变得很快,“不要为此愧疚,年轻人,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来吧,扎切罗热的英雄们,你们值得最好的招待,我要亲手为你们佩戴勋章!”


    “感谢您。”弥晏微微颔首,“我只希望早日回去见到哥哥。”


    尽管在自己面前他始终非常平和,但唯有在提到“哥哥”时,他才真正意义上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如春风化雪般温柔的笑容,叫谢尔盖将军都有些愣神。


    将军在心里嘀咕,当初扣押那个黑发男人作为人质,果然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


    清理者小队果然受到了最高程度的礼遇,在小城扎切罗热最大的皇冠酒店,谢尔盖将军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庆功筵席。


    “这一口下去,”酒席上,一个女性清理者叉起一枚圣女果,在璀璨的灯光下打量,“相当于做一万次X光的辐射。”


    然后她无所谓地啊呜一口,把圣女果吃了下去。


    “嘿,那你看看我!”另一个清理者抓住了自己的头发,随随便便一扯,就抓下来一大把头发。


    其他人都没心没肺地嘎嘎大笑起来,脸上没有任何沉重的阴霾。


    反正只要离开副本,花赏金就可以修复身体,腰被砍断了系统都能接上,更别提身体里的辐射了。不像那些大口喝着伏特加的士兵们,若没有立刻死于辐射和变异,在未来他们也将生下畸形儿,死于慢性病和癌症。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另一个男性清理者悄悄问,“弥晏为什么不把笔记直接交给将军?那样任务不就完成了吗?”


    “别担心,他做事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你看哪次他判断错了?”另一个清理者大大咧咧道。


    “唔……这也不一定,你看每次只要是关于那个家伙的事……”


    “哈,你说那个废物?天,我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把老大迷成那样……”


    戏谑和轻蔑的语调,心照不宣的眼神,在觥筹交错间流转。忽然,有人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立刻便安静下来,看向了门边。


    就见那个“废物”迆迆然地走进入了宴会厅,脸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将军和他打招呼时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平心而论,那个黑发男人的长相的确称得上是顶级,站在弥晏身边甚至毫不逊色。然而无论是那凌乱的黑发还是那漫不经心的蓝眼睛,看起来都是弥晏的反义词,仿佛白昼之后的夜晚,他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倦懒的气息。


    从进副本的那一刻起他就对一切人和物漠不关心,甚至没有介绍自己的姓名。他们在广场和军方紧张对峙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酒店里吃自助餐;他们彻夜开作战会议时,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蒙头睡大觉;最后连去核电站,他都没有参加,将摆烂进行到底。


    这个废物唯一能被容忍的原因,在于弥晏永远对他和颜悦色,俯首帖耳,又主动承担起了两个人乃至三四个人的工作,才勉强压下了众人的怨气。


    大伙儿都在暗中猜测,这俩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对外宣称是一对兄弟,但显然世上没有长得这么南辕北辙的兄弟。


    两个人亲密无间,似乎自带隔绝外人的气场,更何况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弥晏看向他那个“哥哥”的目光,是绝不加掩饰的爱意。


    由谢尔盖将军陪同,两人入座,果不其然又开始自顾自地说小话,旁边的人都自动变成了背景板。


    “将军有对你做什么吗?”弥晏悄声问道。


    军方无法信任他们这些外来者,所以半威胁地扣留了人质,谢云逐是主动申请留下的,自分别后弥晏就开始惴惴不安,好像有一只蝴蝶在心脏里扑腾。


    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蝴蝶就稳稳地落在了心尖上,安静地合上了翅膀。


    “没怎么样,”谢云逐偏过头,伸手从他的脸颊一路摸到额头,还撩起他的额发看了看,“倒是你,没受伤吧?”


    “没有,里面不危险,辐射太强,反而把那些怪物都杀死了。”弥晏就用脸颊蹭他的掌心,柔软的发丝痒痒地扫着他的手心。


    好像只有爱撒娇这点还和小时候一样,谢云逐打量着他过分英俊的面孔,心想是不是该断奶了?这孩子眼看着都比自己高了,总不能永远像个小狗似的绕着自己的脚打转。


    自离开脂膏工厂以来,已经过去了四个副本,他一点点看着弥晏长大,从七八岁的小不点儿,长到比自己还要高的青年。他教会他如何战斗,教会他如何思考,看他竹子一样拔节生长,长成了这样一个耀眼强大的男人。


    于是到了这个副本,他干脆把任务全权交给了弥晏,看看凭他自己的实力,能做到什么地步。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弥晏做得非常出色,他有足够的战斗力和思考力,有带起队伍的领袖魅力,就是还缺少一些对大局的判断和对人性的领悟。


    弥晏有一个疑问藏在心底已经很久了,他拿出了口袋里的小本子,翻到了最新的一页,递到了谢云逐面前。


    那一页的第一句话是他写的:“我带着任务物品回来了,要直接交给军部吗?”


    下面两个字则是谢云逐龙飞凤舞的笔迹:“不行。”


    扎切罗热已经完全断绝了通讯,这段对话、以及小本子上其他的一些对话,实际是在弥晏的口袋里完成的。


    这还要归功于脂膏工厂之后,弥晏的能力再次得到升级,他拥有了一个很小的领域,而作为他的契者,谢云逐同样可以使用这个领域。


    这也意味着只要在共通的领域中传递物品,两个人就可以跨越空间实现交流。


    弥晏虽然不理解他这样说的原因,但还是乖乖照做,没有立刻将笔记交出去。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好奇地问道。


    谢云逐单手托着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手忽然在桌底下摸到了他的腿,然后轻轻地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个方向。


    弥晏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险些没控制好表情。来不及去思考更深层的用意,他只感觉心里的蝴蝶又开始扑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just过渡,交代四个副本以来的变化,不算一个完整的副本~


    说起来在写大纲的时候,扎切罗热其实是有完整构思的一整卷,但理科文盲写起核辐射还是太吃力了[爆哭]而且未免对某历史事件有太多借鉴,所以作罢,想想还有点小遗憾[心碎]


    第59章 扎切罗热 是火焰足够明亮,才让飞蛾心……


    大腿上的触感实在难以忽略, 弥晏努力装作无事发生,朝着谢云逐比划的方向看去,便见到酒桌上的一个军官, 正悄悄用余光地打量着自己。弥晏记得他的名字叫达尼尔,是军方负责监听和窃密的专家。


    不, 不止是他,还有那些墙壁后的眼睛和耳朵,这里到处都是军部的密探,就好像空气中的辐射一样无处不在且致命。


    这是谢云逐刚进副本就发现的事情——他对别人的目光相当敏感,即使在房间里他们也经常通过手势交流。后来弥晏把这套手势教给了其他清理者,用于交流情报, 有时他口头表达的含义甚至会与手势截然不同。


    忽然, 那根狡猾的手指又动作起来,在他的腿上写着什么。表面上谢云逐正在对付一块淋满果酱的小圆面包,谁也不知道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桌下兴风作浪。


    为了解读他所写的内容, 弥晏必须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大腿上,痒痒的感觉叫人难以忍受, 他委屈地看谢云逐一眼, 心里简直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


    一不做二不休, 弥晏干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扣在掌心里摇晃着,就像小情人在撒娇一样。这回轮到谢云逐惊讶了,朝他递了个眼神, 弥晏微笑起来, 反而挨近了他的肩膀,抓住他想要缩回去的手放回了自己腿上。


    摸吧,摸个够, 如果你喜欢的话。


    在他们的正后方,墙上一个像是被烟头烧出来的黑洞后面,一只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这只眼睛的主人自然目睹了两个男人调情的全过程,心里发出了不屑的轻哼,若不是身为密探的职责,他才不要瞪大眼观察这伤风败俗、活该下地狱的一幕。


    弥晏的大胆出击,叫两人的亲密接触变得更加容易,很快他便充分了解了谢云逐的指令。他的视线回到了酒桌上,用小指尖轻轻蹭了下高脚杯沿,其他清理者立刻机敏地竖起了耳朵。他继续自然地挪动手指,用暗号将谢云逐刚才比划的信息,告诉了其他清理者:


    ——不要暴露笔记的事,小心监听。


    ——明白。


    在这暗潮涌动之上,酒席的气氛称得上热烈。谢尔盖将军喝红了脸,用洪亮的嗓门大声叫嚷,他在首都失了势,所以才会被派到这鬼地方,光这件倒霉事就值得喝上三杯。


    士兵们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有人都滚到了酒桌下去——皇冠酒店的酒窖里藏着喝不完的美酒,如果不在此刻喝完,那这些美酒永远也不会被启封了。


    扎切罗热的大火还在燃烧,它的苦难将延续几个世纪,而他们会先走一步,年纪轻轻死在这里或那里。人生苦短,怎能浪费,在干杯时大哭大笑,用嘶哑的嗓子吼着古老的民歌,用粗鄙的脏话咒骂生活,这就是今夜在扎切罗热发生的故事。


    谢云逐也喝了很多酒,他平时喝酒不太上头,然而今天却似乎有些喝醉了。那双素来清明的眼瞳蒙着水色,就这么湿漉漉地看向弥晏,口齿不清地说着:“我好像有点……喝醉了,带我上去吧、回房间……”


    他的声音有点大,周围人都递来了暧昧的目光和不加掩饰的笑意。弥晏把身子骨软绵绵的男人扶在肩上,轻而易举地就带着他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对众人道:“我哥喝醉了,我先送他上去。”


    “哈哈哈去吧……”连将军都揶揄地笑起来,“年轻人,祝你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吵闹和欢笑又淹没了他的笑声,此时是扎切罗热时间晚上六点五十八分。


    走在酒店8楼的走廊上,陈旧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的分量。这里太安静了,所以连谢云逐的呼吸都近在咫尺,与他心跳的轰鸣相呼应。


    当然,弥晏并不会忽略,身后那悄悄跟踪的密探的脚步声。


    扶着摇摇晃晃的谢云逐进了门,把他安置到了大床上,弥晏第一时间走到窗边,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的眼睛。傍晚六点的北方小城天光依然亮堂,唯有一件事能让拉窗帘这件事变得非常合理。


    谢云逐大字型倒在床上,脸上毫无醉意,他盯着天花板,嘴里嗯嗯啊啊地开始叫.床,那声音抑扬婉转,突出一个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弥晏单膝跪在床上,凑近了过来,目光像是欣赏高雅艺术一般虔诚,诚心诚意地夸奖道:“好听。”


    谢云逐一把薅住他垂落在脸颊旁的发丝,迫使他躺倒在自己身边,用口型道:“别愣着,你也叫。”


    “啊……嗯……嘤嘤……”弥晏一开始是很认真的,努力哼哼了两声,然后自己都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干什么,认真点,”谢云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他的胳膊,“还有,别叫得像是我俩都是在下面的一样……”


    弥晏撑起半边身子看向他,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月牙儿,“是你先这样叫的。”


    经他一点拨,谢云逐也是一愣,他的确是想要迷惑门外的窃听者没错,但为什么打从一开始他就默认自己是下面的来着?明明没有经验,为什么自然而然就那么会叫了?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弥晏似乎特别得意,也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一翻身就撑在了他身上。当他脸上隐去了笑意,又用金瞳直勾勾地看过来时,那种捕食者的姿态便清晰地浮现了。但好在他的语调还是甜蜜的,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哥、阿逐……我不会叫,你教我啊……”


    他实实在在地被宠坏了。打小谢云逐就爱把他当解压玩具和抱枕揉在怀里,他也习惯了随时黏在人身上,以至于亲密接触已经变成了一个习惯。等到谢云逐发现他的力气大到恐怖,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摁倒时,已经为时已晚……


    比如现在,他不过想试着动一动腰,弥晏的爪子就立刻摁在了他的小腹上,把他刚弹起来的腰压回了床上。那并不是小猫小狗打闹的力道,而是一种纯粹的暴力,可是他脸上装傻的表情很好地弥补了这点,叫人对他生不起气来。


    谢云逐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拿出一直在录音的手机,按了循坏播放键,他那惟妙惟肖的呻吟便盈满了房间,“学吧,学吧,你倒是学点好的……”


    哪怕那呻吟充满了工业味儿,弥晏还是感到了莫名的躁动,他平时总能很好地忍住类似的冲动,然而这一次是谢云逐做得太过分了。他毫不犹豫地准备得寸进尺,忽然余光瞥见了什么,立刻警惕地抬头看去。


    那是一个人头,从床底下缓缓地冒出来,双手扒着床沿看向他。


    弥晏的神情立刻冷却,肌肉紧绷,在0.01秒间作出了攻击的前兆。


    “弥晏!”谢云逐立刻伸长胳膊,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好像拴住狼狗的缰绳一样,把快要暴起的他拴在了原地。


    床底冒出的人也是吓了一跳,狼狈地爬出来,手舞足蹈地小声道:“是我,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安德烈教授!”


    这个胡子拉碴、眼圈青黑的男人,正是军方委派的科学家安德烈教授。


    “我认识你。”弥晏依旧冷冷地盯着他。


    什么,也就是说你明明认出了我,还打算向我攻击吗……安德烈脑门上滑下一滴巨大的冷汗。可是那种情况下不出来不行啊,否则谁知道自己头顶上会发生什么!


    “我不是故意躲在这里的,是你的哥哥将我藏在了这里。”借着录音的掩护,安德烈教授飞快地小声说道,“我听说你拿到了记录着核爆炸真相的笔记,谢天谢地你还没有交给军部,因为他们一定会立刻销毁真相!”


    “为什么?”弥晏问。


    “因为扎切罗热的管理和运营一直存在巨大的隐患,那些高层心知肚明,却一直视若无睹。如果你看过笔记的话,就会知道这场爆炸完全是人祸,如果让国际社会知道,国家的声誉将受到巨大影响!


    “所以关于真相的一切都必须被抹除,不仅仅是这本笔记,还包括亲自进入核电站调查的你们。


    “相信我,你们必须想办法躲起来。既然他们能建造一百多米的石棺掩埋核辐射,就可以把你们掩埋得更深,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谢云逐按住了这个因激动而面红耳赤的男人:“别担心,我会把笔记交给你,你答应过我会公布这些真相。”


    “会的、我会的……因为我是科学家,我信仰的是真理……”安德烈脸上露出了含有某种痛苦的果决,“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国土上建满了核电站,如果这一次的错误不能被纠正……上帝啊,那错误就会继续发生,永无止境……”


    他会以首席核物理学家的身份为这个真相背书,他的努力一定会造成某种积极的意义,但同时他自身也一定会被那庞大的机器所碾碎,他已经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前路,并认定自己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是一个科学家的道义。


    弥晏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云逐不让他把笔记交给军方,如果他大大咧咧地这样做了,这个副本恐怕会直接被判定为失败。想到自己和其他同伴在核电站里出生入死,自认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深思熟虑每一个细节,在暗中掌控全局的,始终都是谢云逐。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小时候只是单纯地爱慕和崇拜着而已,然而随着一点点长大,他能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才学会了用理性去理解他、欣赏他、继而更加死心塌地地爱着他。


    毕竟是火焰足够明亮,才让飞蛾心甘情愿。


    谢云逐并没有让他直接交出笔记,弥晏尝试着对安德烈教授提出了几个问题,反复确认他的确值得依靠,才从空间里取出了那本记载着真相的笔记本。


    看到他凭空撕开空间,从里面取出东西,安德烈教授的眼睛都直了,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笔记吸引过去。


    他的手指颤抖着,翻开了笔记第一页,轻轻抚摸扉页上那个字迹娟秀的名字,不由老泪纵横:“叶妮娅,我最优秀的学生……”


    谢云逐沉默了,原来扎切罗热核电站的操作员,那个在死亡的前几分钟还在努力记录真相的英雄,曾是安德烈教授的学生。


    也正是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系统结算的声音,调查真相的主线完成,他们通关了这个副本——只动了动脑子和嘴皮子,称得上最轻松的一次,主线赏金却达到了6000块,比他在脂膏工厂当牛马那次还多。


    白雾越来越浓,他们很快将要离开这个副本。与目瞪口呆的安德烈教授告别后,谢云逐已经彻底放松,目光随意地落在了那本笔记上。


    叶妮娅显然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她的笔记记得非常清晰漂亮,在其中某一页,甚至简要地画着一张地图。


    在那张地图上,扎切罗热只是其中小小一块,此外还有很多其他地区。这个副本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大得多,然而这次任务却不需要他们离开这个城市。


    谢云逐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其他几个地名,分别是“福岛”“切尔诺贝利”“三里岛”……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些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但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抓不住,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他应该从未听说过这些地名。


    可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


    不待他细想,白雾已经吞没了一切,他和弥晏很快回到了“蛋壳”里,这也意味着他该把上一个副本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只是这一次,那种烦闷感依旧笼罩着他,与记忆有关的一切都叫人抓狂。弥晏倒好,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已经忙活开了。


    只见他伸开手,又在搓他那个粉红泡泡一样的领域。一开始,只是他手心里的一小团,然而很快就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薄,直到有一人多高。


    这个领域甚至延展到了蛋壳之外,飘浮在黑暗的宇宙之中,好像一颗气球挂在世界树的枝丫上。


    系统提供的“蛋”只能保护他3个小时,之前每一次谢云逐都被迫连轴转地进入下一个副本。然而自从有了弥晏的领域,他便可以在3个小时之后继续在领域中休息,这对于他的来说跟续命没什么区别。


    又造好了,一个漂亮的领域……年轻的天神悄悄抬起眼睫,看向黑发的年长者,金瞳微微紧缩,好像要涌出热潮将他吞没。


    毫无预兆地,他将这个轻薄的泡泡,一把罩在了谢云逐身上。


    啊……捉住你了。


    全都被我包裹住了,我最喜欢的、最喜欢的……


    终于吞掉你了。


    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可每一次的快慰和满足都难以言喻,弥晏的呼吸乱得一塌糊涂,心脏泵出的好像是滚烫的岩浆,让他浑身都烫得快要烧起来,进食的欲望、吞没的欲望、占有的欲望,春潮一样涨满了他的心。


    谢云逐对此浑然未觉,他接受良好地任由自己被困住,那感觉像是被包裹在了温热的羊水里,空间有限,他不得不蜷起身体,那样子的确有点像回到了母体中的孩子。


    然后他就看到弥晏正迈开长腿,坚决地要挤进这狭小的领域里。


    “喂!别进来,装不下的,你出去,挤死了!”谢云逐手脚并用地大力推他,但是死小孩非常倔强,硬生生地把自己塞了进来。


    这个领域比脂膏工厂的单人床还小,而弥晏又已经长得那么大,他蛮不讲理地把自己塞进来,谢云逐都差点被他压成了奥利奥夹心。两个大男人不得不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好像阴阳鱼一样紧密相贴,连呼吸都要争夺彼此的氧气。


    然后弥晏的心思微动,领域的颜色就由透明变成了纯白,这下谢云逐连外面都看不到了,只能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和他大眼瞪小眼。


    唯一的好处在于,氧气似乎是无限量供应的,谢云逐一张嘴,就不慎吃到了一撮他的头发:“满意了?”


    “嗯……”弥晏幸福地哼哼着。


    “领域持续的时间有没有变久一点?”


    “大概提升了半小时,现在可以维持4个小时了。”


    那加起来就有7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谢云逐的心情立刻明媚起来,决定大度地原谅他的冒犯。


    弥晏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以后会越来越久,越来越大,大到可以装进一个家,一座城市,全都是给你的。”


    “嗯,我知道。”谢云逐漫不经心地勾着他的头发玩,“本来就全是我的。”


    第60章 新副本 上来就肇事逃逸啊?


    【清理者谢云逐, 欢迎进入《混沌天途》游戏。副本“安桥”加载中,请耐心等候。】


    【主线任务:拯救安桥。本轮清理者派出数量:101人。】


    【任务描述:安桥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她的人民正在等待救世主的降临。】


    【副本加载完毕, 游戏正式开始。清理者们,请竭尽一切努力, 向人类的永恒未来迈进!】


    这一轮副本的加载速度极快,系统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所有副本内容,只是这内容叫人有些迷惑:听起来安桥应该是个什么地方,为了拯救这个地方,竟然一次性派出了101个清理者?!然而根据加载速度来看,这个副本的范围应该并不大, 这也意味着必须在狭小的空间里, 与一百个麻烦的家伙合作……或是对抗。


    系统界面开始滚动播放那一百多个清理者的名单,谢云逐看了一眼就关掉了。名字的意义不大,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地修改游戏ID, 没人会傻到用真名进游戏。


    周围的景象很快变得清晰,谢云逐发现自己自己正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房车上。体感十分闷热, 现在应该是夏天。


    仅用两秒, 他就观察清楚了周遭的环境:他所在的位置是房车的卡座, 隔着一张小桌子, 对面坐着弥晏。卡座对面是房车的车门,后面是一个小卫生间、带水池的操作台,以及一张狭窄的床——标准房车的构造, 看起来有些陈旧, 但几乎没有任何能暴露主人性格的装饰或家具。


    卡座旁有一扇窗,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积雨云低垂, 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除此之外,就是很普通的荒郊野外的风景,护栏后面是逆向的车道,车流量很大,而且车速都相当之快,每一辆大大小小的车都在玩命地向前开,疯狂地按喇叭催促,就好像在逃命一般。


    与逆向车道相比,自己前进的方向,车流却非常稀疏,且都开得不紧不慢。以至于自己这辆不断加速的房车混在里面,显得有些急躁。


    “这儿的空气里,”弥晏坐在他对面的卡座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到处都是‘爱’的味道……”


    谢云逐脑袋里升起了一个问号——他坐在这儿,弥晏在对面,那么问题来了,现在在开车的人是谁?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恰好这时,从驾驶座的方向,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车速越来越快,好像急不可耐地要把他们带进地狱里。


    这里的公路非常崎岖,明明是平坦的地形,道路却修得弯弯绕绕,有意叫人晕车一般。眼看着前方出现一个弯道,开车的人居然丝毫不减速,依旧死死地踩着油门,房车撞到路沿,猛烈地颠簸了一下,谢云逐险些被掀飞出去。


    坏了,谢云逐有种强烈的预感,没准这次会因为驾照被扣12分,攻略未半就中道崩殂。


    弥晏愣了一下,也是迅速反应过来,冲向了驾驶座,然后他惊恐的声音响起:“阿逐,司机快死了!”


    谢云逐慢他一步,看到了司机铁青色的脸和嘴角大团大团的白沫。那司机看起来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驾驶座上痛苦地抽搐喘息,可是无论他如何大口呼吸,都无法喘上气来,脸已经憋得发紫。


    突发哮喘?!


    司机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然而已经没法控制方向,脚也无意识地踩在油门上,因此车速才会越来越快。


    弥晏立刻解开他的安全带,想要把他从驾驶座上扯下来,同时谢云逐上前一步,抓住手刹试图紧急制动。


    司机的脚离开油门后,车速的确有所减缓,然而也正是这一瞬间,房车再次冲向路沿,一顿弹跳之下,居然又冲回了马路上。


    他们仨就好像颠锅时锅里的菜一般,被翻来覆去地爆炒。弥晏一手抓着座位,一手抓着谢云逐,用胸口抵着濒死的司机,充当人形安全带。等他好不容易站稳,仓促地抬起头来,看到前方公路上的画面,一颗心几乎停跳——


    前路的正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车头,一动不动,似乎只是站在马路中央发呆。


    不好!


    弥晏飞快地探出脚,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猛踩下刹车!


    吱吱——轮胎摩擦地面冒出火星,与此同时谢云逐抓住了手刹猛地一拉,然后那手刹就华丽丽地离开了底座,整条被他给掰了下来!


    啊?!谢云逐抓着死不瞑目的手刹,弥晏维持着探脚的姿势,二脸懵逼,眼睁睁看着房车在巨大的惯性下成了一头无法阻止的钢铁猛兽,将那个路中间站着的女人给撞飞了出去!


    呲喇——鲜血如注,飞洒在挡风玻璃上,然后淅淅沥沥地往下淌。雨刮器探测到“雨水”,自发地开始运作,将新鲜发热的血均匀地抹在了玻璃上。透过那刺目的鲜红,他们看到那女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在几十米外的大马路上。


    这下好像不只是驾照扣12分的问题了……


    这条公路大舞台,不会是给他们用来和警察生死时速的吧?


    “阿逐,我们是不是、杀人了……”弥晏手足无措地看向他。


    “不是毛毛的错,”谢云逐随手丢掉了手刹,冷静地甩锅,“是车不好。”


    手刹坏了不说,刹车的速度也很慢。更何况从登录游戏到撞到路人,一共就10秒钟时间,全程车子都发疯一般颠簸,那人又像碰瓷一样站在路中央,根本是神仙难救。


    他倒是有点好奇副本设计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给那些道德感高的清理者来个下马威?这其实是个人性考验类副本?


    可惜,谢云逐没什么道德感。


    “我要去看看她,也许还有救。”好在弥晏虽然不是人,人性却颇高,”还有司机也快不行了,要快点用车把两个人送到医院里去。”


    说干就干,既然想不通系统的思路,不如先跟着做下去。谢云逐将车泊到了路边,两人把半死不活的司机丢在了副驾驶座上,下车去检查情况。


    好消息是并没有凭空冒出个交警送他们去蹲大牢,也没有路过的车停下来报警——那些车子都冷漠到了极点,不仅没有停下来看一眼,反而还加快速度继续向前开,在地面拖出几条长长的血迹。


    那个不幸的路人几乎可以说是被活生生地撞碎了,除了几十米外最大的一团尸体,沿路还散落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尸块。


    远远地看到那具尸体似乎在动,弥晏心中升起了希望,不由加快了脚步。不过他也不傻,没有贸然扑上去救人,而是像谢云逐教他的那样,凡事先观察。


    这一观察,就观察出不对了。


    受害者还剩下半拉身体,从左肩膀到下腹部已经断了,大概成为了地上的零星碎肉。一个疑问在弥晏的脑海里升起:单纯只是撞飞,并没有经过碾压,那力道足以把一个人类从身体中间撞断吗?


    人的骨骼和肌肉如此强悍,就算是拿电锯来,也要锯个半天呢。


    然而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身体构造与外面不同,他们也许就是要比其他人脆弱一些。


    谢云逐走得很慢,一只手从身后搭着他的肩膀,懒散地把抵抗地心引力的重任交到他身上。


    到现在为止,他依旧没有见到其他任何清理者,这个世界也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他只扫了尸体一眼,就提醒道:“看她的手。”


    手?弥晏注意到那个女人一直非常顽强,仅存的右臂明明已经被撞骨折了,仍然试图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将自己撑起来。半边身体在地上扑腾,发出笨重的声音,叫弥晏看得于心不忍,就想把女人抱起来,带回车上。


    然而谢云逐握紧了他的肩膀:“我是说,左手。”


    左手?不是被撞飞了吗?弥晏迷惑地瞪大了眼睛,再次看向那空空如也的部分,一阵冷汗就打湿了他的后背。


    并不是没有左手……在那残破的脊柱和碎裂的器官之间,一只细小的手臂正在从女人的身体里长出来!


    那条手臂那么瘦,好像一根细细的红色藤蔓,那手也如此之小,像一片稚嫩的叶子。就这样颤颤巍巍地从断口处长了出来,和完好的右手一起用力,试图把身体撑起来。


    那女人的头一直埋在地上,随着双手用力的动作,竟然也缓缓地抬了起来,僵硬地转动脖子,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看了过来。


    一张普通的脸,面色平静,毫无痛苦。她甚至也没在看谢云逐和弥晏,而是越过他们,看向了他们身后,那辆车的方向。


    弥晏下意识跟着她回过了头,看了一眼车子。


    一切和他们下车时的景象并无不同,依旧是那微微被撞瘪的车头,满挡风玻璃的血迹,一路淅淅沥沥的碎尸……不对!


    一阵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叫弥晏头皮发麻,这次不用谢云逐提醒,他自己就反应了过来——那些碎尸块比起刚才,更加靠近了房车一点!


    就在刚才,他还没有回头的时候,或许这些尸块就生出了小小的手,在地上蛄蛹着向房车爬去。


    为了确认这个猜想,弥晏又把头转了回来,停顿两秒,然后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


    一块尸体没来得及停稳,那些微的抖动被弥晏察觉了。


    比起刚才,它们又向房车前进了一点点。


    果然,这具尸体只是个诱饵,她真正的目的是那辆车,或者车里的司机!


    这个怪物非常危险,必须立刻回车上去!


    弥晏浑身紧绷,就要转头向房车跑去,谢云逐却轻轻地捏了他的肩膀一把,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你玩过‘一二三,木头人’吗?”


    弥晏没有玩过,但他的脑海里存在这个游戏的记忆。在心照不宣的规则存在之时,尸块在他们的注视下不会移动,而他们也不能擅自改变位置。


    而一旦他们开始移动……


    “你会开车吗?”谢云逐又问。


    “我会踩油门和刹车。”


    “那就够了,去开车。”谢云逐轻笑了一声,紧绷蓄力,在某个瞬间,他口中低喝一声:


    “跑!”


    弥晏像是后腿蹬地的兔子,猛地蹿了出去,仿佛一道不可阻挡的利箭,冲向了房车!


    同一时刻,谢云逐也行动起来,方向却与弥晏截然不同——他冲向了马路上的另一条车道!


    在他们发足狂奔的下一瞬,地上安静躺着的尸块都暴动起来!弥晏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块块碎尸都长出了手和脚,速度就像老鼠一样快,在他前面飞快地蹿向了房车!


    而那具只剩下大半的女尸,唰地跳了起来,就跟在谢云逐身后猛扑上去,那只有叶子大小的手掌转瞬间就生长到了正常大小,胳膊长长地伸出来,一把伸向谢云逐的后衣领!


    阴凉的气息在后颈一扫而过,前方一辆大货车已经开到面前,隔着一片挡风玻璃,谢云逐都能看到司机冷漠的脸。


    货车没有减速,正冲着他疾驰而来。


    那一瞬间,谢云逐只能凭借本能脚尖猛地蹬地向前飞扑,女尸紧随身后,只和他差半个身位,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距离造就了不同。


    砰——!


    身后一阵熟悉的撞击声,女尸再度被大货车撞飞了出去。


    呼……解决了……吗?谢云逐捂着受伤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恰好目睹了那光怪陆离的一幕——


    半拉女尸在空中飞舞,就好像杂技演员一般打着璇儿,又像是在破壁机里被打烂的桃子。她的尸体支离破碎地飞散,仿佛一团炸开的烟花。每一块碎肉都在空中肆意生长,长出小小的脑袋和四肢,长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血人。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小人们噼噼啪啪落了地,有的摔烂掉了,稀碎的肉还在长,长成更小更小的小人,那团血泊沿着地面扩散,一张张蚂蚁大小的人脸,好像都从血泊里探出头来,蹦蹦跳跳地长出手脚。


    大货车仿佛还踩了下油门,飞快地开了过去——司机也许是原住民,也许是其他清理者,他们都知道撞上这种怪物绝对不能停车。


    那一头,弥晏的速度到底是快,他跑赢了所有的碎尸块,一脚把扒在门口的碎块踢开,然后飞快地跑上了车。那个奄奄一息的司机还在半死不活地喘气,弥晏跨过他的身子冲到驾驶座,一脚油门踩下去,房车碾过一地碎肉颠簸狂奔,他又一脚刹车稳稳地停在谢云逐前面。


    他打开车门,猎猎的狂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果断地伸出了手,“阿逐!”


    在那些小人爬上自己腿之前,谢云逐一跃跳上车,握住了弥晏伸出来的手。在被扯入那个坚实怀抱的同时,他不忘反手一把摔上车门,身后劈劈啪啪都是小人撞上来的动静。


    两人甚至没有几句交流,全程配合默契无间,行云流水一般化解了这场危机。


    “快快快!”谢云逐从司机腿上下来,向他传授老司机的最高指示,“肇事逃逸!”


    弥晏二话不说踩油门加速,房车一溜烟地飞驰出去。谢云逐扒着窗户向后一看,就见那片公路已经被他们弄得血呼啦砸,地上站着大大小小的女人,大概有上千个,长着一模一样的平静的脸,就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