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硝烟 爱是我们信仰过的最好的东西。……
飞升之后, 副本的时间流速便和现实世界同步了。经过一年多的建设和发展,乐土城已经成为了超越七国的最大城邦。
最出乎弥晏意料的是,乐土城的新城主, 居然是玛莲。
“哥哥经常带军远征,他也更想做带兵打仗的事, ”城主府内,穿着朴素白袍的女人接待了弥晏,“我比他更擅长管理一座城。”
玛莲已经长大了,褪去了少女的羞涩,身上更多了一分大家长的从容淡雅。她仍是没有结婚,但她无疑经营着一个更大的“家庭”。
那个把他带回来的牧童, 得意洋洋地向着玛莲邀功, 玛莲就抓了一把奶糖,放进了他并拢的手心里,然后她又抓了一把, 递给了弥晏,“爱神大人也尝尝, 这是用自家牛奶做的糖。”
弥晏拆了一颗放嘴里, 浓郁的奶香便弥散开来。便见玛莲笑问道:“怎么不见神使大人?大家都可想他了。”
我也想他……弥晏心里念了一声, 面上微笑道:“我们因为一点意外分开了, 我正在找他。”
“啊……希望您快些找到他。”玛莲连忙道,“城里倒还好,但边境并不太平。如果您需要的话, 咱们乐土城的人手都供您差遣。”
“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 ”弥晏直言不讳地向玛莲询问,他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因果”为什么在这里,“请告诉我, 我们离开之后,发生在此地的所有事。”
玛莲对他,自然是知无不言。她并不知道什么“游戏”“副本”之类的事,“飞升乐土”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是忽然有一天来了一帮人,宣称他们将成为乐土的属地,从此受到乐土的保护,也必须向乐土效忠。
诸神的信仰破灭了,但总又有新的邪神卷土重来,试图汲取他们的信仰,让他们重新变回黔首。战争远没有平息,但是人们无疑更加团结了,七国的铁骑南征北战,捍卫着自己的国土。
弥晏听了一会儿,渐渐听明白了。原来飞升之后,这个副本就成为了乐土的附属地,原本生活在这个副本里的人类,也就成为了乐土的二等公民。
至于玛莲提到的“邪神卷土重来”,其实就是混沌入侵的表现。虽然当初混沌值降到了0%,然而隐患并没有根除,混沌总是会一次次复生。
像“我的世界”这样,成为乐土附属地的副本并不少,光玛莲知道的,就有上百个,彼此之间也有交流和贸易往来,他们结成了松散的联盟。
大多数时候,附属地负责生产粮食、轻工业重工业品,来供养乐土的一等公民;反过来,乐土也会提供一些保护和高精尖产品,算是互惠互利。
如此,贸易和交流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玛莲的乐土城得以繁荣发展,每一天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附属地有上百个,又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你们平时是怎么交流的?”弥晏很快抓住了重点。
这些副本,本质上就是一个个神明的领域,庇护了一方土地。它们散落在大地上的不同位置,并不是紧密围绕着乐土建立的。
“乐土给我们建了很多传送装置,城中心就有一座。”玛莲说,“我们主要是向那边输送农产品,每天的运送量非常大,也能赚不少钱。”
弥晏的心一动,连忙道:“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知道他一定是有事而来,玛莲立刻起身,引他出门。
为了不过分引人注目,玛莲还特地找了件斗篷递给他。弥晏接过来一看,白色的亚麻布材质上面绣着一些朴素的花纹,这是以前在“我的世界”的时候,阿逐披过的一件斗篷!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柔软的布料上嗅了一下,仿佛还能采撷到过去的芬芳。玛莲睁圆了眼睛,然后捂住嘴笑起来,轻声道:“都洗过了呀……”
弥晏有些羞赧,但好歹忍住了没脸红,他将斗篷抖开,披在自己身上,略长的白发也用深蓝的绸带扎成一束,垂在颈边。
玛莲凝神看着,鹿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浮起了怀念:“真像以前啊……”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弥晏望向窗外,那时的旅程,那时的心境,都仿佛上个世纪一般遥远。他长得太快,奔波了太远,从来没有回顾人生的余裕。
“但乐土城的人民从不遗忘。”玛莲推开门,“您跟我来。”
他们经过了中心广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如织,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虔诚地围着广场中间的一座雕像。
那座等身雕像完全是由泥土建成的,相当简陋粗糙,然而即使是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也可以看出容貌俊美不凡。
弥晏不由驻足停留,“这是我们刚来的那一天……”
谢云逐为了试验新得到的能力,随手用泥土建造出来的爱神雕像。后来这座雕像跟着他们历经风波,竟然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玛莲同样停下脚步:“是啊,如今它也成了乐土城的精神图腾。”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再崇拜任何神明了。”弥晏到。毕竟这个副本的混沌污染形式,就是丧失自我的崇拜,当初人们也是因为信奉神明,才会丢失了自己的面目,沦为了马赛克人。
后来他们掀起的革命中,各地的神像都被统统砸毁,没想到这一座会流传至今。
“我们的确不再崇拜神明了,在这片土地上,不会再建起任何一座神迹,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神官,”玛莲微笑地看向他,“但是我们依旧有信仰——那是关于爱的信仰。”
弥晏微微一怔,他能够感受到,微弱的爱的光亮,在玛莲身上,在周围每一个人身上闪烁。当它们汇聚起来,就变成了一片爱的海洋,他在兰因曾感受到过,只是这里还要再强烈千百倍。
“爱是我们一直以来信仰过的最好的东西。”玛莲继续道,“它教会我们关怀彼此,互相尊重,让我们对不幸者感到怜悯,在弱者面前保持谦卑,在面对强者时变得勇敢无畏……你们离开后的这些年,爱的信仰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流传。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离开过,爱神一直都住在我们的心里。”
原来如此……弥晏在冥冥中有种触动,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里了,因为他曾来过,种下了一颗“爱”的种子,如今,它长成了一树累累的硕果。
“我们到了。”说话间,玛莲带他走进了一座造型奇特的圆拱形建筑内,墙壁都是圆润光滑的银白金属色,建筑内部倒是空旷异常,“这就是乐土留下的传送装置,我们可以自由地前往其他附属国,但是如果要去乐土的话,就必须先申请,征求那头的同意。”
“在哪儿?”弥晏却看不到任何空间跃迁装置。
“就是这里,你的脚下,这个建筑本身就是个传送装置,因为有非常多的粮食物资要送去那里。”玛莲说,“但运送日只在每月初和十五,平时一般不会开放……”
话还没有说完,玛莲身上的通讯仪器就响起了一个紧急通知:
“城主大人,不好了!刚刚乐土发布了紧急动员令,要求我们立刻筹备军粮支援前线——乐土就要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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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逐坐在并不舒服的不锈钢座椅上,双手搭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在交谈时会给对方带来压力的姿势。
他的对面,身穿高级警卫制服的傅幽,则没正形地翘着个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他。
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傅幽心想,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更加沉稳内敛了一些,蓝幽幽的眼睛里依旧燃烧着一把火,想必他走过的路都已经燎了原。
“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傅幽在肚子里搜刮了一圈词汇,才道,“不依不饶。”
他都跑到乐土来了,这人还能追上来,还能惹出惊天的麻烦。天知道前段时间阿兮联系他要他帮一个忙时,听到“谢云逐”的名字他有多惊讶。
然而这个忙,他还是帮了。
“你也是,混得不错啊。”谢云逐也以闲聊的口吻道。对付傅幽这种人,首先就是不能急,不能因为觉得他欠揍就真的一拳揍上去,“这就当上警卫长了?我看你手底下都是神契者啊。”
而傅幽却是个普通人,能被选上乐土已经是个奇迹了,居然还能混得风生水起。
“哈哈过奖了,其实这里能打架的人的确不少,但是管理类的人才还是相当欠缺的。鄙人恰好有那么一点驭人之术,侥幸混了个小头目当当。”
“所以说,飞船的故障也是你制造的?”
“这个嘛……”傅幽朝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跟我来,我带你见个人。”
他的权限的确是大,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谢云逐离开了审讯室,走到了一个类似于宿舍区的地方,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人阻拦和询问。
傅幽的宿舍在高层,是一个非常豪华的套间。进门的那一刻,谢云逐立刻意识到,这里长期居住着两个人,拖鞋、水杯什么的都是双人份。
“亲爱的,我回来咯!”傅幽喊了一嗓子,“我带了个好东西回来……”
还没说完呢,房间门就打开了,一个只穿着件宽大T恤睡衣的男人,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然后那碧绿的眼睛就睁圆了,小猫一样。
“小云哥?!”
“黎洛?”谢云逐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这个作死的家伙居然还活着!
他在兰因见过幼年版黎洛的鬼魂,那时候鬼魂就告诉他,只有已经死掉的人才会出现在梦里,再加上黎洛去乐土的方式实在有点惊世骇俗,他一直以为黎洛已经死了。
然而仔细观察,他也发现了这个“黎洛”身上有许多异常之处。总体来说,金发碧眼的外貌,纤细荏弱的身材都和以前差不多,然而他的膝盖和双肘,都是人偶身上才会有的球型关节,头发和皮肤的质感也与活人有区别,完美无瑕到显得有点假。
这不是他原来的身体。另一个证据就是,他的腿部残疾治好了,虽然动作僵硬,走路的姿势有点狼狈,但他还是扶着家里随处可见的扶手走了过来,并且很开心地给了谢云逐一个拥抱,“小云哥~”
谢云逐没有躲,轻轻用手扶了一把,便察觉到他的体重非常轻,简直就是一个大号BJD玩偶,“你怎么了?”
“差点死了呗!”黎洛笑嘻嘻地说,“哎,也不能说差点吧,就是死了,被伏羲给杀了。好在我一直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你看——”
他的手心里,幻化出了一个螺旋形的符号,这酷似DNA的形象一下叫人联想到“生命”。
“我的创造之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创造出不那么完美的生命,我被杀死后,就用这个办法保全了自己——当然□□已经没法用了,死后一段时间内我都以这个符号的形式存在,等傅幽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虚弱到快消散了呢。”
原来如此,谢云逐觑了傅幽一眼,没想到他拼尽一切追到乐土,居然真的拯救了他爱的人。听着黎洛讲述的时候,他就插着口袋站在旁边,笑得像是个满足的丈夫。
“后来傅幽还给我找了个身体,大号仿真性.爱娃娃,哪里都做得很逼真。”黎洛转了一圈给他看,并不避讳颈上腿间那些暧昧的红痕,“我用‘创造’升级了一下,勉强算能用吧。”
“亲爱的,不是能用,而是很好用。”傅幽的手伸过去,握住了他衣摆下的一条腿缓缓摩挲,“你现在能享受到的乐趣,可比以前……”
“停——”谢云逐一下冷了脸,坚决阻止他用嘴巴散布精神污染。
“他现在就这副嚣张的样子,不用理他。”黎洛嗤了一声,但并没有推开那只色眯眯的手,显然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某种转换,已经不再是他完全占据主导的时候了。
“总之,虽然一开始融入有点困难啦,但是我们还是进入了乐土的核心机构,”黎洛说,“傅幽混到了警卫长,我现在是负责飞船改建的一个工程师。”
“手脚就是他做的。”傅幽立刻补充了一句,仿佛与有荣焉,“要感谢就感谢他吧。”
谢云逐觉得这里面有点猫腻:“伏羲允许了?”
竟然让一个公然挑衅自己、非法进入乐土的强大的神契者,接触最重要的造船工作?
“伏羲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想怎样?”黎洛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嘟地喝了一口,“再说了我造飞船可是很勤勉的,‘创造’能做的事情可比那帮蠢材多多了,伏羲应该也在我身上看到新的‘因’了吧。”
“可是你还是背叛了祂。”
“谁叫是小云哥的请求啊,我怎么能拒绝呢?”黎洛咧嘴一笑,猫儿眼亮亮地看向他,“快、快告诉我,这次你又带来了什么新的游戏?”
“游戏个头,你几岁?”谢云逐没空和他过家家,“先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方式,能够联络上弥晏和阿兮。”
他在领域里摸不到弥晏,说明两人不在一个副本区域里,黎洛也帮忙让“创造”感应了一番,确认了爱神的确不在附近。
至于阿兮,她倒是有乐土的身份,傅幽还有她的手机号。这一次电话拨出去良久,居然真的接通了。
“喂?”傅幽开了免提。
“卧槽,是你!傅幽啊——”阿兮慌乱的声音像倒豆子一样从电话里涌了出来,“不好了!出大事了——救命!”
第202章 追寻一个可能 “你可以试着去相信他的……
阿兮虽然平时有些跳脱, 但是在绝大部分时候,她都不至于自乱阵脚。然而这一次,是真的出大事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委员会那帮傻逼是认真的,他们真的打算和庇护所的人开战!
当然, 按照那些虚伪又好听的说辞,这是一场被迫展开的、自卫性质的防御性进攻,庇护所和乐土之间从未有过矛盾,这一次单纯是被别有用心的坏人挑拨离间了。所以他们必须清正视听,找到并杀死群众里的坏人,等到庇护所的人幡然醒悟, 双方必定能重归于好……
全都是放屁!
她分明看到了, 那些全副武装的神契者军队,正浩浩荡荡地向着前线进发。相比庇护所的百万大军,他们人数极少, 然而战斗力极强。就说那顶天立地的泰坦巨人吧,一脚下去就能踩蚂蚁一样踩死上千人, 这绝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哪怕委员会的目的, 真的只是杀一儆百, 好让庇护所的人自行退兵。然而战争本就是一个仇恨的螺旋, 事态只会不断地升级和扩大化,更恐怖的是,只要人类内部产生了撕裂, 混沌就一定会趁虚而入, 到时候真的全完了!
可是她呢,虽然跟在伏羲身后,但是只能这么看着。因为伏羲向来不干预委员会的决定, 大多数时候都呆在祂那个破茅屋里含饴弄孙(她是那个孙),所以作为伏羲神契者的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实权,说出去的话也没有分量。
当初就是知道这一切无法从内部改变,她才离家出走,穿梭于副本间,寻找答案和出路。
现在,天选之子谢云逐她找来了,但未免太“天选”了,简直有点像是“天谴”!
道路崎岖不平,伏羲倒好,坐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阿兮在前面猛踩油门,然而导航却不断发出警报,叫她绕远路。
“该死,什么破导航!”她抓狂地叫道,“这条路我走过几万遍了,还要我绕路?!”
“跟着导航走。”伏羲睁开了一只眼,“原来那条路断了。”
“断了?”
“被混沌侵蚀了。”
“什么?!”阿兮难以置信地一拍方向盘,车喇叭顿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那条路明明离边界很远,怎么会……”
“你不在的这三年,乐土被混沌侵蚀得厉害。”伏羲道,“我们无力抵抗,只能一点点向内收缩,乐土的领地相较过去只剩下一半了。”
那么再过三年,不,甚至更短的时间,这片人间唯一的净土就会被侵蚀殆尽。
怪不得乐土的人想跑,地上没有活路,就只能往天上跑。
“那是因为没有人想过反抗。”阿兮脸色阴郁地开着车,老老实实地绕远路,“如果你们把造飞船和建城墙的精力,都拿来清理混沌,那么就一定能守住土地——至少不会输得那么惨!”
“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挣扎没有意义。”伏羲再度闭上了眼睛,“阿兮,你活过的寿命太短了,所以看不清那必然的因果。你要知道,你想过的办法,一定也有千万人想过,尝试过,但是最终失败了。我们如今选择的路,是排除所有错误后最优的一条。”
又来了,知道你活得长了……阿兮闷闷地不说话,脚上油门踩死,越过一排排进军的车队。
伏羲说逃离才是唯一的出路,也许祂是对的。可这唯一的办法也被谢云逐搅了局,不想被抛弃的庇护所人民已经集结在乐土城外,他们走不了那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谢云逐起的头,要不是他贸然把沉睡的人都唤醒,怎么会有这些破事发生!
所以在傅幽打来的电话里,听到谢云逐那淡定的嗓音时,阿兮终究是忍不住破口大骂:“看你干的好事,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谢云逐没搭茬,只是问:“弥晏在你身边吗?”
“不在,他肯定有自己的因果……你爹的,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阿兮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地将她这边的情况说了,“告诉我,如果现在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两边就快打起来了!”
“……”谢云逐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在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间,终于开了口,“我会想办法,弥晏也一定在想办法——或许他来得会比我更快一些——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试着去相信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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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的消息一传出来,附属地到处人心惶惶,人们习惯于为了守卫自己的疆土而战,却从未想过卷入乐土的战争——那将意味着更加严苛的横征暴敛、更加名正言顺的资源掠夺、甚至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征选炮灰填线……
更何况,聪慧的玛莲能感觉到,弥晏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的立场说不定十分微妙。玛莲小心地询问,弥晏则是坦然地答道:“我必须想办法去乐土,阻止这场战争——如果可能的话,我必须阻止即将在乐土发生的一切。”
“我们和您一起,”玛莲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不管您想做任何事。”
“不,你们不需要这么做。”弥晏很想承她的好意,但无法就这样看着他们送死,“这本该是神明的战争。”
“可我们是爱神的信徒。”玛莲的脸涨红了,这是因为急于表达心意的急切。这个曾经历经战乱的少女,脸上露出了惊人的坚定与决心,“不,不只是我们,您的传说遍布四海,在乐土各个不同的属地,也遍布着爱神的信徒……一个人或许微不足道,但只要我们的力量加起来,一定能为您所用!”
“我的世界”曾经是一个超大型副本,其副本NPC数量,超过千万人。而所谓的NPC,也只不过是被混沌彻底污染后的人类。在“我的世界”被净化后,他们也都褪去了混沌的影响,开始重新像人类一样生活。
这个副本区域已经没有了主神,人们不再崇敬神明、建造神殿,然而对“爱”的朴素信仰却广为流传,这就等于说,弥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千万个泛信徒。
可这又如何呢?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弥晏心想,爱当然是很好的,可以爱为名的战争却是残酷的。这些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混沌,也不知道乐土的计划,他们本可以无知无觉地过着平静的生活,等待着头顶随机降落幸福或灾难……
他正想出言拒绝,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阵骚乱,有惊喜的声音喊着:“是大将军!远征队回来了!”
“是哥哥来了!”玛莲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惊喜,眉眼弯弯地对弥晏笑道,“您一回来,我就联系了哥哥,还好他们本就离城市不远……”
她硬拉着弥晏,走出了传送装置大厅。弥晏一下便看到了,那支整肃的军队正朝这里奔来,蹄铁叩击地面时发出沉闷的雷声。阳光倾泻而下,在每一片银甲上炸开耀眼的白光,仿佛一片铁铸的移动森林。
为首的将军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身姿尤为高大挺拔。他率先奔袭到自己面前,拉紧缰绳,翻身下马,一气呵成。然后这个受万人敬仰的英雄,竟然直直地单膝跪地,在他面前行了个利落的骑士礼。
“爱神大人!”将军摘下头盔,仰起头来,疤痕未消的粗糙脸颊上,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来人正是巴桑。
弥晏立刻将他扶起来,拍了拍他愈发壮硕的臂膀,脸上也不禁浮现微笑,“巴桑,好久不见了。”
“玛莲传信说您来了,我就立刻往回赶,”巴桑兴奋道,“还好赶上了!”
看到他,弥晏的脑海里也不由回想起那些并肩战斗的岁月,从大沼泽地一起对抗虿神,到后面的卫国之战,到摧毁诸神的革命……他们曾并肩劈开一条荆棘之路,积累了身上累累的勋章与疤痕。
“乐土的事情我也听玛莲说了,这也是我一定要赶来的原因。”巴桑的脸色严肃起来,灼灼的目光凝视着他,“请相信我,我们并不是第一次以您的名义战斗——有无数次,忽然出现了一个新的统治者,一个新的教派,一个新的什么什么神,说要做我们的王,统治我们的国土……”
巴桑的手按在自己的宝剑剑柄上,“我们就闯入他的宫殿,走到他的跟前,拿着枪与剑,直视他的眼睛,这样告诉他:
“我们早就看穿了你王冠下的丑陋面目,你不是为了造福人民而来,你无上的权力没有道理和公义可言。你对我们没有怜悯,我们对你也永远不会有爱戴。
“我们是见识过何为爱的人民,不是任你宰割的麻木羔羊。跪下,你这个暴君,低下你不可一世的头颅,来吻我的剑锋!”
巴桑的嗓音激昂,将他的佩剑抽出大半,展现它有何等锋利。那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依旧肃穆,然而透过银盔的面甲,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和呼吸,都直扑他的门面。
“就像这样,我们每一次都集结在您的旗帜下,烧掉他们的城堡,砸掉他们的王冠,把他们推到断头台上……”玛莲也上前一步,她依旧穿着素衣白袍,这简朴的城主衣衫,却越发衬出了她的高贵和尊严——她不再是那个抱着花穿越荒野,为自己挑选心上人的女孩儿了,她也手握着一把剑。
“这样的我们,是否有资格为您而战?”
弥晏不由动容,属于神的心也热烈跳动起来,他问道:“那如果这场战争的对手,不是一位国王,或者一个邪神呢?如果你们要对抗的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它会让你们的房子全部倒下,让你们的同胞纷纷死去呢?”
“房子倒下了,我们还可以再建造;同胞死去了,我们就带上他们的旗帜继续冲锋。”玛莲告诉他,“这就是你们离开后,我们一直在做的事。”
弥晏不由微笑起来,那双太阳般的金瞳微微弯起,成了两弯明月。他感受到了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来自这了不起的女孩和她了不起的哥哥,来自这所有人。
并非根系所拥有的诸神之爱,而是属于“人”的爱,从人类的生命里所生长出来的尊严与热忱,伴随着每一次心跳与他共鸣。
都说混沌是不可抵挡的浪潮,可是他分明看到了,爱也可以成为浪潮,这裹挟着一切生命碎片的、磅礴的力,可以席卷整个世界,将生命的盐分送往最干涸的角落,填补大地与天空的每一道创痕。
“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吗?”玛莲殷切地问道,“我可以打开世界广播,让大家集结到这里……”
“不,不,巴桑,玛莲,谢谢你们。”弥晏微笑道,“谢谢你们所有人的存在,让我看到了一个可能。这就已经足够了,请不要为我而牺牲,我和神使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想叫你们好好活着。”
他的手贴在了巨型装置上,因为战时的大量运输需求,前往乐土的传送许可已被通过。地上的灵力纹路闪烁,装置轰鸣运转。带着自己所寻觅到的第一个“可能性”,弥晏打开了前往乐土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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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幽挂了那个十万火急的求救电话,不由露出玩味的笑容,看向谢云逐:“阿兮那边的情况很不好啊,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帮她。”谢云逐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哦?这么说,你打算去前线支援,去做止战的英雄了?”
他用的是“你”,而非“我们”,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的态度。
“不会的啦,”黎洛笑嘻嘻地说,“让两边打成一团不就是小云哥想要的吗,不然他叫醒这么多人做什么?”
谢云逐有些出神,没有搭理他们的风凉话。黎洛的手指在眼前晃了两下后,他才回过神来,暮蓝色的眼珠从他们两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问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问题:“你们是第一批上飞船的人吗?”
傅幽和黎洛对视了一眼,然后黎洛点了点头:“是的哦,而且这一次我不会躺进休眠仓里,这破地球我已经呆腻了,还蛮想去宇宙里看看的。”
“那你不能如愿了,”谢云逐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我要把飞船炸了。”
傅幽“哎哟”了一声,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要是谢云逐,当然也会考虑炸飞船,毕竟他一个人到前线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背后偷家。五年来,乐土都在为‘混沌天途计划’做准备,这艘飞船可以说是乐土人唯一的希望,如果逃离的船都被炸没了,那么守卫乐土也不会再有意义。
“兄弟,你的计划很好,的确够釜底抽薪,一击致命。”傅幽同情地拍了拍谢云逐的肩膀,“所以你知道为了应对像你这样别有用心的不法分子,乐土做了哪些安保工作吗?我这就这么和你说吧,就算是你加上阿兮再加上爱神,三天之内别想突破接近飞船的第一道防线。”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谢云逐直白地说道,“黎洛是工程师,一定有办法接触到飞船。”
黎洛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噗嗤一笑,“小云哥,我的确是帮你做了点手脚,延缓了发射时间,但这不代表我就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哦。我从没打算过真的破坏飞船,因为乐土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混沌侵蚀殆尽,我可不想无处可逃。”
“我明白你们的立场,”谢云逐沉声道,“所以我是来说服你们的。”
“好啊,”黎洛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腿搭在了茶几上,“你想怎么说服我?”
谢云逐这个本该急火攻心的人,竟然也相当淡定,跟着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竟然还有空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我想请你们仔细回忆一下,这个造飞船逃离地球的计划,叫作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着实古怪,就像问一个大学生1+1等于几一样,不免叫人觉得是不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傅幽眼珠转了两圈,也没转出什么名堂来,便干脆直说了:“当然是叫‘混沌天途计划’,我们玩的游戏也是根据这个计划起名的,怎么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谢云逐深吸一口气,看向二人,“这个计划已经被污染了,‘混沌’这两个字不该存在,至少在一开始,这个计划里面绝对没有‘混沌’二字!”
第203章 混沌与天途 被混沌寄生的载体,沿途散……
“什么?!你说‘混沌天途计划’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
黎洛一下从沙发上坐直了, 傅幽也是一副傻眼的样子。换普通人听到这种话,百分百会觉得他疯了,然而这两个狗逼到底不同, 他们没有张口就否认,而是被调度起了极大的兴趣。
“在来这儿之前, 我得到了一段记忆,一段被爱神的力量所保护至今的记忆。”谢云逐抱着胳膊道,“而爱神,祂的领域有一种特性,那就是不会被混沌污染。”
作为证明,谢云逐从领域里拿出了那颗珠子。黎洛像只好奇的猫一样, 一下子抓过去看。他能够辨别出, 外部的一层是属于爱神的力量,而内部包裹的毫无疑问是混沌!
“见鬼了……”他的牙关禁不住嗑颤了两下,然后便笑开了, 一直倒在了傅幽肩上,“这世界真他妈有意思, 一物降一物, 连混沌都有克星呐!”
傅幽也听得入了迷, 直勾勾地盯着谢云逐:“你继续说。”
“好, 你们现在已经相信,这段记忆是没有被污染过的了。而我在这段记忆里面,见到过这个计划最初的样子, 从头到尾都是‘天途计划’, 没有什么‘混沌’!”
其实这也是他看回忆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又没来得及询问根系的一个问题:在他陪着艾深进入玫瑰园之前,他所知道的就是“天途计划”, 游戏名也叫作《天途》。而在他进入玫瑰园大概一个月之后,游戏才正式开服,名字却忽然变作了《混沌天途》!
后来他被墨菲因带走了,被抹去了记忆,自然无力去了解当时的情况。再后来,他主动进入游戏,接触到的便是《混沌天途》这个名字,没有记忆的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可是其他人并没有像他一样受困或失忆,可是他们却彻底接受了名字的改变,而且相信从一开始就是“混沌天途计划”。
那么问题来了,“混沌”这两个字到底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混进去的?在那一个月时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云逐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甚至有理由推断,那一个月里其实发生了一场遍及所有人类和神明的污染,混沌并没有大肆篡改历史或者造成破坏,它只是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名字里,好像白米饭里静静地趴着一条蛆。
黎洛和傅幽的脸上都出现了几秒的空白,好像吞进了巨大的信息量,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傅幽才垂死挣扎地问道:“可是,改一个名字有什么用?这、这就只是个名字啊!”
名字不重要吗?
如果说“秩序”的副本教会了谢云逐一件事,那就是名字很重要,非常重要。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当人类开始为事物命名之后,万物才从混沌中分化显现,成为了可被认知的存在。
某种意义上,语言的界限即存在的界限,这个计划执行了多少年,就有无数只大脑反复将它思考,无数张嘴反复将它诉说,无数份文件反复将它记叙,不是“天途”,而是“混沌天途”,一个怪物忝列其中——说到底,到底谁会把这两个毛骨悚然的字眼放在计划里面啊!
“……好吧,我承认你说得有点道理,但这仍然说不通。”黎洛有些焦躁不安地抠着沙发,“就不说乐土了,就说这个航天基地,以及飞船本身,早就已经一遍又一遍地经受过检验,保证混沌值始终是0%。如果混沌的污染真的存在,会测不出来吗?”
“好问题,但你一定记得,我们曾经去过很多污染区,在大规模爆发之前,那些地方的混沌值都很低,甚至也有是0%的。可是最后,还是全都沦陷了。”谢云逐立刻反驳道,“这就说明,混沌是有潜伏期的。在它爆发出来之前,人类的仪器根本检测不出来。”
“嗯,这点我同意。”傅幽补充了一句,“乐土的很多污染,也是从内部爆发出来的,之前测就是0%。其实也正是这个原因,逃离地球的呼声很高,毕竟真的没有什么地方是完全干净的——哦,除了你家毛球的领域里。”
“但那可是整整四年。”黎洛不赞同,“你去那些污染区的时候,我也在,我清楚得很,混沌的确有潜伏期,但最长的也不会超过一年,绝大部分都会在三个月内爆发。”
“但你现在告诉我,混沌费尽心机就为了篡改一个名字,然后不动声色地潜伏了四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云逐疲惫地往沙发背上一靠,黎洛可以口口声声地质问他,他又能抓着谁去问呢?
他也知道潜伏四年不合常理,和他们之前观察到的所有现象相违背。正是因为没法解释这点,所以他才没能在一开始就理直气壮地说出要求,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根系保存的记忆里出了什么错……
人类对混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水,若是没法说服对面,他会考虑动用铃铛,来修改两人的认知——那就意味着他要在乐土的地界,正面对上创造之神,想想可真够刺激的。
“其实我倒有个思路,”傅幽忽然转向黎洛,“亲爱的,你还记得咱们以前进过的一个副本吗?好像叫什么‘瘟疫’……”
“《瘟疫.公司》。”黎洛这方面的记性特别好,“仿造一个现实的游戏做成的副本,要清理者扮演博士,阻止病毒传播来着。虽然玩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涉嫌抄袭,只能给个差评。”
“嗯,当时我们不是研发了一个超级无敌强大的病毒吗?结果竟然很失败,因为携带者很快就被毒死了,病毒根本传播不起来。”傅幽娓娓道来,“所以后来我们总结出了一个结论:病毒的传播力与致死率必须达到一个动态平衡,才能达到最优解。”
谢云逐一开始没听明白,傅幽怎么突然开始扯这个,然而听着听着,他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类比思路,“混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病毒,一种在全宇宙传播的病毒!”
时至今日,人类只知道混沌会来,会随机降临在一个星球,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它被认为是宇宙的一种自清洁能力,一种无可避免、永不停息的增熵。可是至今也没有一位科学家能说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在宇宙里传播扩散的呢?
虽然它经常被比喻为“洪水”,但毕竟混沌没有实体,并不可能真的像水一样在宇宙间流淌。
可如果真的按照病毒传播的角度去思考的话,那一丝真相的微芒,便似乎在黑暗中隐隐闪现了——
最成功的病毒,往往是让宿主活着帮自己传播更久的那个;而最成功的混沌,一定是先散播了绝望,促使生物体朝着外部逃离,然后再寄宿在这些生物体上,向着全宇宙扩散。
黎洛这下明白了,激动得一拍傅幽的大腿:“所以你的意思是,混沌寄宿在我们身上四年都没有爆发,就是为了跟着我们升上宇宙,去污染其他星球?!”
“不,不仅仅是我们身上,”他摇晃着傅幽的肩膀,“你见过飞船的照片,你知道的吧,就在飞船的外表面,用巨大的字写着‘混沌天途号’呢——我们居然把‘混沌’写在了飞船上,而且没有一个人感到不对劲!”
而他甚至可以想见,最初混沌是怎么光临地球的?真的是完全随机、无序地就降临了吗?还是说……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绝望的文明,逃离了他们的母星,就这样在宇宙间流浪。他们或许有着先进于地球人几千几万倍的科技或者神力,然而他们也不过是混沌寄生的一个载体,沿着逃亡之路散布可怕的瘟疫。
那么,宿主的结局是什么?当毒性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当宿主完成了传播的使命,混沌便不再需要他们了,宿主的下场会是什么?
傅幽和黎洛同时想起了那个瘟疫副本,那些感染了超级病毒的宿主最后都怎么样了?
——身体溃烂,器官溶解,七窍喷血,溅满整个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以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场大传播。
这或许就是携带着混沌的飞船,最后的命运。
说到底,这也只是他们的一种推测,未必是混沌的真面目,然而这无疑是最让他们兴奋的一个猜想。黎洛已经完全醉心于此,甚至止不住地战栗发抖,属于玩偶的关节嘎吱响起来。
“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他脸上挂着美妙的微笑,“‘天途计划’被污染已经是事实,那么飞船就不能起飞,绝对不能!”
谢云逐轻笑了一声,他没有能力去掌握绝对的真理,但他至少很了解黎洛,知道怎样将他撩拨兴奋,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至于傅幽么,归根结底他会宠着黎洛的,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黎洛站起来,“创造”浮现于他的指尖,变幻着无穷无尽的形态。他雀跃地走向卧室,准备去换上研究员的制服,沿路几乎没有撑扶手。刚进卧室两秒,他又扒着半边门框探出头来,俏皮地对谢云逐眨了眨眼:
“等我一会儿,小云哥,我这就去给你把飞船炸了。”
卧室门关上了,谢云逐才瞥了一眼傅幽:“没想到你居然会帮我。”
还说什么瘟疫.公司、病毒传播……兴许是当狗当惯了,他倒是很擅长拿捏黎洛的心思。
“因为我对当太空人可没有什么兴趣,我对现在的日子满意得不得了,就这么没羞没臊地活着,最后被混沌弄死也不错。”傅幽也假惺惺地恭维道,“倒是你,反应可真够快的啊,那个什么混沌传播理论,到底怎么编出来的?”
“我没有编。”谢云逐一本正经道,“我是真的那么想的。”
从他意识到混沌潜伏在计划名字里,四年没有爆发开始,他心里就已经有这样的猜测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未经验证的猜测而已,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它听起来足够有趣,能够让黎洛为之着迷就行。
他利索地站起来:“我们也好行动了,这事儿做起来不会太容易。”
“哟,又有主意了?”傅幽拎起了警卫的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压得过低了,又砰地弹了下帽檐。
“嗯,”谢云逐勾唇一笑,看起来比他更坏、更强大,“而且还是一个很不赖的主意。”
第204章 催熟 艺术就是——
阿兮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战争。
前线的驻军所, 一片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士兵和将领们井然有序地执行任务,再吵闹也不过是聚众抽个烟、打个牌、发出一些抱怨和咒骂声。
听不见炮火隆隆, 看不见刀光剑影,更没有鲜血、惨叫、尸首和焦土……
那是因为, 战争并不在这里打响。乐土的屏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是天堂与地狱的一线之隔。
车门打开,率先跳下来的是一个栗色长发的女人,神情异常焦急。她忙不迭地跑到后座开门,头探进去催促了一声什么,然后那个远比她高大的男人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比起整肃的军装, 祂的衣着是那样格格不入, 几乎就是农民的粗布衣袍,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古朴的骨片项链。只是祂出现的第一秒,就成为了在场所有人的视觉焦点, 好像旗帜上的图腾一样鲜明。
“伏羲大人,您来了!”
伏羲的到来, 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士兵们敬爱祂, 那些大人物也纷纷从指挥部出来, 躬身迎接。阿兮看到了委员会的几位将军、主席、宣传部长、后勤部长……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在这儿了。
她一只小卡米拉,很快被挤到了人群外围,眼神便开始四处转悠, 琢磨着找机会偷偷开溜。心里正盘算着呢, 忽然人群中伸出来一只大手,精准地一把逮住了她——伏羲硬把她拽到了身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跟紧了, 别走丢。”
阿兮欲哭无泪,被祂拎进了指挥部大楼里。医疗部门也设在这幢楼里的缘故,阴沉的氛围一下子浓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让一让!有伤员!”
一队医疗人员,急匆匆地抬着担架打前面过来,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士兵,正痛苦地呻吟着。来自前线的血雨腥风一下钻入了每个人的鼻腔,谈话声戛然而止,人群向走廊两边避散,眼神直勾勾地望了过去。
“阿忠……你们快来看,这是阿忠!”一个士兵惊恐地叫了起来,乐土部队的人数本就很少,彼此之间都再熟悉不过,“怎么回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阿忠那张年轻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我没事……别看我这样,我一个换了他们十几个……”
士兵们顿时都红了眼,群情激奋地叫道:“太过分了!”
“庇护所那帮白眼狼,亏我们还帮他们设计了游戏!全都是一帮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以为呢,他们早就被混沌入脑了!”还有语无伦次、充满恐惧的叫喊,“所以他们才要进来,想要把乐土也污染了,全变成他们那样!”
阿兮贴墙而站,目睹着那担架过去,好像播种一样沿路撒下仇恨的种子,她的背上寒毛直竖——她亲眼看到了愤怒是怎样被点燃的,只需要很短很短的一瞬间。
“我也要出战,求您了将军,让我的战争巨兽去吧!”一个神契者脖子上青筋怒涨,“我要把他们全都踏平!”
“我也去,我愿为乐土而战。”另一个神契者也冷静地请战,她是通过重重考验从游戏里升上乐土的清理者。或许正因为如此,她迫不及待地展现忠诚,哪怕她还有亲人躺在庇护所中。
将军的神情有些微妙,先是看了伏羲一眼,然后重重地咳嗽一声:“都冷静点,出去待命,这里不是你们指手画脚的地方。”
乐土并没有严格的军纪,然而有着更加深入人心的慕强本能,因为最强的伏羲在这里,所以没有一个刺头敢出言不逊,很快都退了出去,留下了一间清净的指挥室。
大人物们都留了下来,正襟危坐地看过来,伏羲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战况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只派出了少量作战人员,进行了威吓式袭击。目前统计到的敌方伤亡人数约300人,我方11人。”将军一板一眼地汇报,“恐惧的‘因’已经种下,您看……”
“差不多了。”伏羲站起来,“让我们的人都撤退……”
老实说,听到这句话,阿兮心中不仅没有半分欣喜,不详的预感还要比之前更甚:撤退?撤退是什么意思?如果乐土的士兵都撤退了,那岂不是意味着……伏羲要出手了?
“我单独去一趟。”就听伏羲慢慢说完了后半句。
阿兮用力一拍脑门,她就知道!
还不等她消化完心里的惊涛骇浪,伏羲又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等等,不是说单独的嘛……我也要去?”
“你是我的契者,我们本就是一体。”那张永远不怒自威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抹带点轻嘲的笑意,“阿兮,你离开家太久了,忘记了很多我教给你的事——你最好快点想起来。”
/
与此同时,乐土的屏障前。
如果上苍睁开那无情的双眼向下凝望,便会看到这样一片人间:密密麻麻的人成群地站着,仿佛楔入大地的钉子,受过一通乱锤,被锤弯了、断了、血锈斑斑。未凝固的血与肉浸透了龟裂的土壤,铺成了他们的来时路。
庇护所的人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自己讨一个说法,为什么他们会被蒙蔽,会被抛弃?为什么乐土能永远高高在上、纯净无暇,不用俯身迁就他们这些烂泥?
这不公平。
地上已无出路,所以他们要向上爬,若是无法爬到高处,那就用沾满污泥的手来玷污这片净土,将飞鸟的羽毛扯断,一同在泥潭里打滚。
谁也别想逃出这片地狱!
谁都没有料想到局面会失控到这种地步,然而他们有这么多人,这么多愤怒的心和拳头,失控早已是必然。
一切都乱了,谁也说不清是谁先朝着乐土的屏障展开攻击,紧接着是欢呼和大吼,神契者们都被簇拥上前,更多的攻击冲向了屏障。
砰——砰——砰——!
屏障纹丝不动,然而大地在摇撼,热血在沸腾!
乐土没有坐以待毙,反击很快到来,第一个人被杀死了,复仇女神便露出了狞笑,在空中洒下了仇恨,烧得他们眼睛通红。他们也开始杀人,绞肉机一样,乐土的士兵敢踏出屏障一步,就要把他毫不留情地绞碎!
明明混沌爆发还没有超过十年,庇护所和乐土的建立更是只有五六年,然而他们似乎已经变成了无法交流的两个人种,甚至两个不同的物种,好像有世代仇恨一般碰面就亮起了獠牙。
乐土的士兵非常强大,尽管他们只派出了不到百人的部队,但每一个都是神契者,大多躲在屏障后面放冷枪。他们的能力都十分诡异恐怖,有一个死灵法师,豢养着几只巨大的骨龙,在人群上空飞,喷吐死亡的灰色火焰,被烧到的人就成了亡灵,忽然扑咬向周围的人……
还有那个释放“苦痛”的女人,她的琴音回荡,让痛苦在人群中肆虐蔓延,关节的碰撞、牙齿的咬合、内脏的摩擦……这些平时根本就不会为身体察觉的微小痛感,都在琴音中放大了无数倍。他们痛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混合着琴声直干云霄……
见识了如此的恐怖,大部分从未上过战场的庇护所人都吓破了胆,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不过他们中见过大场面的清理者也不少,还是有相当部分的人留下来负隅顽抗——毕竟逃回了庇护所,也没什么希望可言。
正在局面焦灼之时,乐土那边忽然就起了变化。上百个神契者忽然都停了手,退回了战线之后。
庇护所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还没取得优势,可是对面居然先怂了?!
一声欢呼就要冲破喉咙,然而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从乐土的屏障之后,竟然一前一后走出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高大的男性,挺拔魁梧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深邃浓黑的眉眼,叫人一眼就不会认错,更何况祂身上还散发着古神的威严!
“伏羲!”人们下意识地喊出了祂的名讳,带着深深的敬畏。
在庇护所和乐土还有交流的那段时间,伏羲那张脸是经常出现在电视媒体上的,曾给人类带来过无限美好的希望。那时候沈君乔教授还活着,他说伏羲是人类的朋友,是能带着人类对抗混沌的大神……
此刻祂出现在这里,他们究竟该感到庆幸,亦或是恐惧?
走在伏羲后面的,是一个同样高挑的女人,一头有光泽的栗色长卷发,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此刻却带着菜色。
他们就这样,赤手空拳地走出了屏障,跨过尸体和血河,走到了战线的最前端。
没有人敢动手,甚至没有人敢呼吸,空气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乌鸦嘶哑的叫声在高天之上盘旋。
“我不明白。”阿兮先开了口,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转头看向伏羲,紧咬牙关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但你已经看到了。”伏羲的目光略带悲悯,“这所有的‘因’。”
是的,她看到了,这片疮痍的土地上,到处开满了“因”的花朵,黑色的曼陀罗是“恐惧”,水晶兰是“悲痛”,山茶是“哀悼”,曼珠沙华是“死亡”。这所有的因之花,密密麻麻地绽开,可是凭她的能力,还看不透这一切的“果”会是如何。
正在这时,伏羲出手了——事实上,可能也只有阿兮能看明白祂在做什么,其他人甚至连理解祂的行为都做不到。
祂伸手,摘下了一朵曼陀罗花,那是“恐惧”。
祂拈花于指间,就如同侍弄祂的菜园一般小心,指尖轻轻摩挲黑色的花瓣,曼陀罗花便在祂的手心迅速盛开,开到了极致之后便很快衰败。
紧接着这朵花便在祂的手心里结出了一个“果”来。那是一个长满尖刺的绿色的果子,熟到快要绽出浓白的浆液。它叫花枝沉甸甸地低下头,熟透的香气逸散开来。
伏羲抬手,将那颗果实掷到了人群中。
阿兮的呼吸一窒,霎那间她什么都想明白了——伏羲这是在强行催熟一段因果!
众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股森然寒意却如滔天巨浪般莫名袭来,将他们彻底淹没于无尽的惊惧之中。
好可怕、好恐怖、会痛、会死、会受尽折磨……离开这里、跑、立刻逃命!快,一定要快!快跑!
那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就好像惧怕黑暗和毒蛇一样,每一个细胞都战栗起来,最勇猛的战士都开始腿软,可仍要连滚带爬地扭头就跑。
数百万宁死不屈的庇护所人,竟然在一瞬之间溃不成军,逃跑的人群浩浩荡荡、甚嚣尘上,就好像草原上奔袭的角马群,身后有狮子的幽灵在追。
由“恐惧”这个“因”结出的“果”,是“溃逃”。
阿兮也在发抖,但完全是气的,她怒不可遏地摇晃着伏羲的身躯,“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对不对?!让乐土派出最凶恶的神契者,杀死一批人,种下恐惧的‘因’,好方便你出手,催成你想要的这个‘果’!”
所以伏羲才来得这样慢,这是在等前人散布完恐惧,祂好来收割呢!
“这是我看到的无数条因果里,对双方最有利的解决办法。”伏羲没有否认,“死最少的人,付出最少的代价,达成最完美的结局……唔。”
阿兮实在怒不可遏,不等祂说完,就捏紧拳头一拳砸向祂胸口——那肌肉简直就像石头一样硬。伏羲晃也没晃一下,倒是她被震得虎口酸麻,后退了一步。
那双浓黑的眼眸,就这样带着些许好笑,低头看向这个不服输的女人,祂的契者。
就在这时,阿兮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内容,眼睛忽然就睁圆了,脸上浮现了一种古怪的笑意,“哈,竟然在这时候……”
伏羲微微皱眉,仿佛预见了什么,有什么在祂掌控之外的事情似乎发生了。
“伏羲,”阿兮很快从手机上抬起头,声音里不再有气急败坏,“你还记得当初在神陵里,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契吗?”
“因为我看不透你的因果。”伏羲答道,“直到现在也看不透。”
“是,所以我不像别人那样敬畏你,因为你并非全知,”阿兮无所畏惧地直视神明,“这世上有的是你看不透的因果——你甚至都没有预料到,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
“哦?”伏羲眯起了眼睛。
“回头看。”阿兮冲祂灿然一笑,十秒钟前她的手机震动,让她知道“礼物”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点燃引信,让这操蛋的一切在爆炸中上天了!
伏羲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转头望去,祂背后是高耸的乐土屏障,连神明都不可逾越之地,人类最后的净土……然后,下一秒,一道汹涌的火光爆发,混凝土碎块裹挟着融化的钢水喷溅而出,拖出无数道金色的尾迹,如同逆向坠落的流星,直冲天际!
爆炸的冲击波砸向地面,有如巨神之锤,周围的一切建筑都像脆弱的纸盒般向外膨裂。紧接着传来的是隆隆的爆炸声,那是空气被压缩到极限的哀鸣。
那是航空基地的方向!
那一刻,所有的乐土人都不禁转头看去,望见滚滚浓烟中的蘑菇云,脸上露出了世界末日一般的表情。这些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第一次受到风吹雨折,才知道“绝望”究竟是何等滋味——
能带他们征服天途的飞船爆炸了!
第205章 爱神的箭 轰然一响,万物崩摧!……
谢云逐并没有真的炸掉飞船,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自从黎洛制造了一点“小故障”之后,飞船的看守越发严格, 无论是作为警卫长的傅幽,还是作为工程师的黎洛, 甚至都没法接近那里。
更何况,伏羲还亲自设置了屏障,任何一点微小的扰动,都会招来这位大神的注视。
所以他们真正动手脚的地方,是发射场——这是一片非常开阔的露天场地,其中又有核心发射区、技术支持区、后勤保障区等等区块。而乐土的人手极为有限, 大多去了前线, 根本没法严防死守。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里还存放着火箭和大量的燃料, 保准炸起来那叫一个美观、壮烈、螺旋上天。
那边阿兮正疯狂地摁手机发来催促,他们也不敢怠慢, 用傅幽的权限刷开门禁, 在黎洛的带领下直奔液氢储蓄罐, 一路上绕开重重看守, 很快就找到了低温燃料仓-
253℃的液体氢气,是发射火箭的极佳燃料,其爆炸性能自然也是十分喜人。在一瞬间可以同时造成物理冲击、低温伤害和化学爆燃。他们也没敢靠太近, 鬼鬼祟祟地躲在防护墙后, 让黎洛派出“创造”担当敢死队A了上去,点燃了罐体。
一瞬间,爆炸席卷了整个发射场地, 已经搭建完毕的发射塔也全数炸毁在了火光之中。如果说仅仅是爆破一艘飞船,必然弄不出这种程度的动静。
“真是壮观……”傅幽的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望着那朵在天际盛开的蘑菇云,心中感慨万千。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赌上下半辈子的幸福人生,去陪这两个疯子闹一场。
什么叫“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他看谢云逐就是那个妖孽。
黎洛则是看得入了迷,碧瞳里倒映着冲天的火光。不过尽兴之余,他还有点小小的遗憾:“小云哥,虽然我们炸了发射场,但重建一个发射塔并不难。除非真的能把飞船给炸了,否则你还是没办法阻止‘天途计划’。”
“没事。”谢云逐漫不经心地应道。他的计划,本就不在于此。
他想要的,是这场爆炸本身,至于炸毁的是什么,那并不重要。
/
这场爆炸,阿兮看到了,伏羲看到了,乐土的人民看到了,还有那无数因为恐惧而溃逃的庇护所人,也全都看到了。
他们停下了逃跑的步伐,呆呆地回望,在不可逾越的屏障之后,为什么乐土的后院燃起了火光?
那个了不起的航空基地,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新闻报道里,不只是谁第一个大声叫起来,紧接着所有人都沸腾了:“乐土的飞船爆炸了!”
“操!你们跑啊!你们有种就跑上天啊!”
“哈哈哈真是便宜了他们,怎么没有飞到半空才爆啊!”
“乐土里有我们自己人,不然怎么会在这档口.爆炸?”更响亮的声音席卷了溃散的队伍,“肯定已经有神契者混进去了,干得好啊,乐土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回去!”
一场爆炸,如同给他们的心脏注入了硝酸甘油,希望的火会被浇灭,又会一次又一次地从死灰里复燃,燃起一片燎原的大火。
与之相对的,却是在乐土士兵中流动的惊恐和不安,在弄清楚情况之前,恐惧和流言已经在军队里蔓延。
将军站在伏羲面前,一边抹汗一边汇报,声音诚惶诚恐:“大人,我们已经确认了,飞船没事,是发射场的液氢罐爆了,没有造成严重的损失……我已经通知各部门厘清真相,安抚群众不要恐慌,并派出专门队伍进行调查……您看接下来……”
“怎么样,这个‘果’你有预见到吗?”阿兮抱着胳膊,再也忍不住脸上的嘲笑,“啊,你看,庇护所的人没有逃,他们回来了,狠狠嘲笑你们来了。”
伏羲望向自家契者那骄傲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沉声答道:“这世间的因果本就变幻无常,我的确无法参透所有。”
就像前一刻还被祂孕育的“果”吓得落荒而逃的人们,下一刻却又受到鼓舞,重又奔赴战场,他们懦弱又勇敢,摔倒了又会再爬起来,仿佛注定要走到自己面前。
命运是无序湍流的扰动,即使是祂,也无法参透那扑朔迷离的流向。然而也正因如此,这人间才是那么有趣,要祂在漫长的沉眠后,也要睁眼来看一看,要亲身涉足其间,搅动深流。
“你也有承认自己无能的时候,”阿兮劝道,“那就收手吧,再这样下去……”
“你的朋友们做得不错,然而这什么都改变不了。”伏羲打断了她,“屏障不可动摇,飞船注定会带着乐土离开,这是早已注定的果。”
因为祂是司掌“存续”的古神,祂能够看透并操纵这世间的因果,所以祂永远能做出最有利于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决定。当祂作为一个神明诞生于世的时候,就知晓自己拥有这无上的权柄。
“可是,如果你错了呢?!如果你像梦神或‘秩序’一样,已经被污染了呢?!你凭什么觉得——”阿兮急切地说着,忽然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因为她看到伏羲拽下了脖子上的骨片项链,撒向了前方。
枯骨落地生花,如藤蔓般攀附着原本透明的屏障向上,发出了骨骼生长的巨大咯咯响动。原本透明的屏障迅速变白、硬化、如同一座白玉城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
不仅如此,这道苍白的屏障一直攀到了接近天穹的位置,然后开始向内收缩,如同傍晚的睡莲拢起了花心,要将整个乐土的天空封闭起来!
“你做什么……”阿兮震惊到无可复加,“你打算把乐土关起来吗?!”
那样的话,不仅是视线和声音,还有一切交流的可能性将都被隔绝,乐土之内和乐土之外会裂开天堑,被隔绝为两个世界。到那时候,没有人能再阻止乐土做任何事,直到“天途计划”真正实现,这口天降大锅才会被掀开!
咔咔咔咔——
白骨屏障越长越快,彼此盘根错节,藤蔓一样缠绕,再过不久就要彻底闭合。庇护所的神契者们试图发动攻击,然而这一次他们发现,打在白骨屏障上的攻击就好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样,完全起不了作用。
怎么可能有用!阿兮比谁看得都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绝对防御”,而是“因果断裂”——伏羲先一步扼杀了所有打破樊篱的“因”,铸就了绝对无法被攻破的“果”,从逻辑上就否认了屏障被打破的可能。
这是上神的仁慈,祂不愿再杀任何一个人;这也是上神的无情,因为祂决定不听、不看、孤注一掷。
阿兮明明站在祂身侧,然而又感觉离祂如此遥远,心中的无力感淹没了一切——正是因为太了解祂了,所以才知道挣扎没有用,除非……
除非有人的因果,能凌驾于伏羲之上。
“嗡嗡嗡嗡……”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若不是无意间瞟到来电显示,万念俱灰的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兴趣都不会有。然而毕竟打过来的是那个人,又叫她情不自禁地按下了接听键:
“阿兮,帮我把手机递给伏羲。”谢云逐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有话对祂说。”
阿兮照做,踮起脚把手机送到了伏羲耳边,“那什么,有人找你……”
伏羲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听着。
“你好,我们是炸毁了你发射场的人,目前正准备炸掉更多。”谢云逐自报家门,“就是现在天有些黑,我们看不清的话,可能会不小心炸掉什么不该炸的东西……”
他们说话间,白骨屏障已经向最顶端汇聚,最先伸出的嶙峋长骨已经交织在了天心,彼此纠缠增生,将天空切割得四分五裂。
“谢云逐。”伏羲没有理会他的威胁,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我曾与‘根系’定下契约,最大程度地给予你不受干预的自由。但若是你非得挡我的路不可,我不会手下留情。”
“伏羲大神,这世上没人能挡你的路。”那头谢云逐冷笑了一声。在这通电话之前,他们当然已经尝试过了一切办法:子弹、枪炮、乃至黎洛的“创造”都无法解构那白骨。甚至“秩序”送给他的那把号称能斩断世上一切的剪刀,也被搓了锋芒。他们面对的,的确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古神。
“所以我打过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谢云逐顿了顿,说完了后半句,“你真的是想保护‘乐土’吗?”
头顶的天光一点点消逝,伏羲的脸渐渐隐没在了阴影下,祂坦然答道:“是。”
“哈哈……所以对你来说,乐土只是这一片狭窄的土地,这十几万贪生怕死的人类吗?”谢云逐禁不住发笑,他望着那逐渐收束的天空,已经狭窄到一个巴掌就能遮住,“选择自我遮蔽,就一定会变得盲目——伏羲,你也有太多看不到的东西。”
伏羲的眉头微蹙,下意识转过头,明明没有看到因之花的盛开,然而祂仿佛有一种预感——
同一时刻,乐土的人们也都呆呆地仰起头,看着太阳一寸寸被侵蚀,黑暗一寸寸淋向大地。因为要绝对的“纯净”,所以要绝对的“密封”;因为要保护他们的安全,所以他们的大家长选择将他们关入了囚笼……可是他们分明看到了——
闭合的黑暗囚笼,亮起了一线曦光。
伏羲的思绪骤然中断,祂那颗亘古平静的心,瞬间起了惊涛骇浪——今天第二件摧毁祂认知的事正在袭来:
祂看到了一支箭,一支金色的、异常美丽、如同凤羽一般的箭矢,从乐土的大地上升起,直刺向白骨屏障之巅!
那是连时间都忘却前行的一刻,只见箭矢如流星,劈开乐土的暗色天空,划过爆炸的滚滚浓烟,在人们骤然睁大的眼瞳里,燃起一道焰火般的流光!
轰——
天顶悬于一线,闭合在即。然而轰然一响,万物崩摧!
那支箭以石破天惊之势,将顶部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在一连串的咔咔巨响中,白骨屏障上散开蛛网般的裂痕,仿佛纵横密布的河网,天光同水一样流泻下来,落在每一张失神茫然的脸上。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白骨的生长有多迅疾,它的破溃也不过在倏忽之间。
而那支异常美丽的箭,也如同琉璃般崩碎瓦解,化作碎玉流金,洒向人间。
“这是……什么?”
伏羲的手心里,躺着一片闪烁的金芒,这是那支箭碎裂后,散落人间的一小片。祂怔怔地看了许久,好像其中蕴藏着难解的谜题。
毫无疑问,这是“爱”,来自乐土属地的人民——他们本该臣服于乐土,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卖命,可是他们身上竟会有这样强大的“爱”,汇集于爱神的指间,成了射向祂的利箭。
祂那颗不可一世、目下无尘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骤然之间,祂看到了太多看不懂的“因”,竟然没有一个能导向祂想要的“果”!
“为什么……”祂竟然下意识地转向手机里的男人,试图问他要一个答案,然而这时候电话已经被挂断——谢云逐只是给了祂一个后果,并拒绝为此作更多的注解。
第206章 乱局 命运一定会垂青我们。
且不说生活在乐土的大大小小的神明, 这道白骨屏障本身,就是由伏羲亲自建立的框架,它的存在就像“不可动摇”本身。
但这世上, 本就存在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至少弥晏找到了,属于他的爱的辉光。
乐土的属地上, 遍布着爱神的信徒,当他们的力量如星光般汇聚在一起,弥晏得到了太阳。
当初他和谢云逐筚路蓝缕,从一片废墟上建立起乐土城时,从未想过未来有一天,他会将这份爱意搭在弦上, 射出一支刺破阴谋与恐惧的箭。
这的确是属于他的“因果”。
他所在的传送区, 士兵早就跑了个没影。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的属地居民跟着走了出来,好奇地探头探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来过乐土, 但是他们种出的粮食、制造的工业品,倒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个地上天国来。
从“飞升”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被告知, 自己是带着污染印记二等公民, 绝对不可染指那片净土。可是如今他们踩在了这片土地上, 呼吸着和上等人一样的空气,那个因目睹了射箭全过程而吓瘫在地的乐土官员,长得也和他们没啥区别。
“是比我们村里气派些, 但和乐土城里的房子也没什么两样嘛。”一个男人挠了挠头, “要我说,还是乐土城好一些,那儿谁都能去, 没有谁看不起谁。”
“这警报声可真吵……哎哟,你们看,那边怎么着火了?”
“爱神大人,咱们接下来做啥?”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问个没完,弥晏的手却忙着在领域里摸索,很快就拿出了一张小纸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地点。
他脸上已经抑制不住微笑,像是喃喃自语般说着:“我要去见一个人……”
然后才想起了身后那帮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接下来会很乱,这里不安全。”
“明白!”
“嘿嘿,爱神大人一定是去找神使大人啦……”
“您也要当心啊!”
乐土的地界本就狭窄,两人相距其实并不远,再加上弥晏心中急切,很快就赶到了汇合地点。
“阿逐!”
谢云逐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背后抱了个满怀,他的双脚一下离了地,心也跟着荡起来,砰砰地狂跳着。
男人兴奋的呼吸喷薄在他的后颈,软软的头发蹭着他,即使是这样短暂的离别,对于弥晏来说都无法忍受。谢云逐靠着他高热的胸膛,努力挣扎地转过身,好搂紧他的脖子,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一口深深地吻了下去。
千言万语、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融化在了纠缠的唇舌里。弥晏的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腰,粗暴的动作如同蹂.躏一般,明知道他不能承受,依旧源源不断地施以更多。
因为他知道,这也是谢云逐正迫切渴求着的:他想要被自己烫化,想要被自己拆吃入腹,想要被自己打开和填满。听啊,在他因急喘不过而带上祈求的呜咽里,又饱含着多么大的快乐和满足。
待到因缺氧而分开,谢云逐仍有些头晕目眩,他用力揉搓了一把弥晏的脑袋,凝视着他的脸,都不舍得眨一下眼:“好毛毛,没事就好……刚开始我真的很担心,担心你一下找不到我,会感到害怕。”
能对着如今的爱神说出“担心他害怕”的人,恐怕也只有谢云逐了。
“有一点。”弥晏垂下脑袋,乖乖地任他摸,“但是我知道一定会再见面的,因为我也相信‘因果’。”
“嗯?”
“因为我们一定会努力地追寻彼此,”璨璨的金眸望着他,“这样强大的‘因’,一定会结出一个很好的‘果’。”
谢云逐哑然失笑,“你说得对,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命运一定会垂青我们的。”
他用双手捧住弥晏的脸颊,甜蜜地夸奖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能打破伏羲的囚笼——让我猜猜,你是不是降落在了‘我的世界’,得到了所有人的爱?”
即使他们相隔甚远,可是在打电话给伏羲的时候,他就知道弥晏一定会为他施展奇迹。
弥晏惊讶地睁大眼睛,觉得他简直料事如神,“阿逐这也能猜到吗?”
谢云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刚去‘我的世界’的时候,我曾说要送给你一个礼物吗?”
弥晏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们一无所有,带着十几个马赛克人穿过大沼泽,回到了百炼城的废墟。谢云逐将百炼城改名为“乐土城”,说是要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个礼物。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谢云逐就已经和“秩序”做了交易,打算切断他们之间的契约了。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满怀深意,可那时的自己全然没有听懂。
“那个时候,我认为你已经长大了,所以想送你一份成人礼——那就是一座城的信仰。”谢云逐道,“对于一个神明来说,没有什么比信仰更重要的力量来源,拥有更多的信徒,对你将来有好处——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一直在勤勤恳恳地造神,在乐土城中散布爱的信仰,也正是在那个副本里,弥晏一天比一天更强——以便将来被自己抛弃后,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提前当年事,弥晏也有些感慨。刚被抛弃时候的他,被仇恨和痛苦所蒙蔽,从未想过谢云逐曾有过什么样的挣扎,在那些辗转不能反侧的夜里,这个男人一直在为自己谋划未来,铺平前路。
爱一个人,便要为之计深远,想在想来,或许那时候的谢云逐或许早就爱上自己了,偏偏他理性又自负,不肯底下年长者高傲的头颅。而那时的自己呢,又太年轻,爱得太傻太卑微。
这一切的不足,让他们白白错过了那么久,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
“可是没想到后来阴差阳错,我们居然把一整个副本都搅得天翻地覆……”谢云逐大概也想到了过去的许多事,叹息一声,“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世界’副本中的所有人,都被我们拯救了一次。所以他们会信仰爱,会成为你的力量。”
“和你走散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的因果会在哪里?”
“如果你的因果不在‘我的世界’,还能在哪里?”
所以当伏羲执意要封闭乐土时,谢云逐便想,若世上还有一种因果能凌驾于伏羲之上,若爱神真的能施展他的奇迹于黯灭之中,那必然只能是此刻——然后,他便看到了那束光,并为之热泪盈眶。
焦躁与不安、怀疑与迷茫……到了双唇所贴合、视线所汇聚的那一刻,一切都不再有了,他甚至感到自己无所不能。谢云逐拉着弥晏的手,热切地说着:“走,我们现在就去前线,是该让伏羲看看了,我们拥有怎样强大的‘因’。”
“嗯,”弥晏拉起他的手到唇边,亲吻他的手背,“我为祂准备了另一支箭。”
傅幽借了他们一辆警卫队的专车,保证他们可以一路畅通无阻。至于他和黎洛,因为闯了大祸,所以必须暂时找个洞躲起来,毕竟那场惊为天人的爆炸,谁都看得出是“创造”的手笔。
一路向前线开去,路上格外难走,到处都兵荒马乱。曾经井然有序的乐土已经完全乱了套,尽管广播里一再声明爆炸的是发射场,飞船是安全的,然而乐土居民还是慌了神。
再加上那遮天蔽日的白骨屏障,突然升起又被一箭洞穿,乐土的屏障碎裂,外界的一切都涌了进来,到处都乱成了一锅沸水,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混乱的军令一条又一条,来自不同的部门,每一条都十万火急,可有的甚至互相违背。
越来越多的居民被征兆去前线,其中一些甚至不是神契者,命令里却没有说明要他们去对抗什么样的敌人,紧接着下一条命令下来,又要求所有乐土居民躲回家中,万万不可出门。
可人们又不傻,他们分明看到了航空基地的冉冉升起的蘑菇云,看到了射向屏障的金色箭矢。很显然,一种危险、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降临了,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毁灭女神的脚步分明接近了,她轻哼着残忍的曲调,脚尖踩在了每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上。
“你好啊。”
城市花园里,一帮庇护所居民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他们是最早涌入破碎屏障的一批人,此刻就像刚爬上餐桌的老鼠一样,打量着这个新奇而诱人的世界。
结果,他们还和一批乐土居民迎头碰上了——乐土的人就是和他们不一样,身材高大结实,面色红润健康,衣着是那样整洁和体面,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一定是一尘不染。
可是他们呢,这帮来自庇护所的贱民,穿着四年都没换过的褴褛衣衫,面颊消瘦蜡黄,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可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猖狂笑意,对比乐土居民脸上天塌了一样的神色,简直荣光焕发。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是个逛公园的好时节,是不是?”为首的女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要过来!滚开!”
“快跑、快……她身上都是污染,混沌、混沌来了……”
“脏东西,滚出乐土!”
男人怒骂,女人尖叫,孩子也大哭起来。
那个来自庇护所的女人,就上前几步,从口袋里拿出糖果,递给那个大哭的孩子,“别怕,我们又不是来杀人的。我们是来过好日子的——和你们一样的好日子。”
可那三四岁大的孩子,竟然被一颗糖吓得后退几步,哭得更大声了:“不要、不要糖,脏、很脏……”
那女人一怔,紧接着脸上咧开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她拆了糖丢进自己的嘴里,然后猛地伸出手,在那孩子的脸上掐了一把,留下一个肮脏的手指印,“现在你也是个脏小孩了。”
“哇啊啊啊——!!!”那孩子顿时要哭背气过去,他妈妈怒吼着冲上来,一把把孩子抱了回去,却又在孩子想把脸埋进她胸口时,下意识地避开他肮脏的脸。
下一刻,庇护所的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弄脏了她整洁的衣物和皮肤。他们在狂笑:“哈哈哈哈哈……走,我们继续往前走,继续把乐土弄脏!”
这帮闯入了文明世界的“野蛮人”,发出了哄笑和骂声,越过那崩溃的一家人,向着前方跑去了。
——这仅仅是谢云逐和弥晏开车经过时,看到的千千万万事件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幕。
“屏障的确被打破了没错,”弥晏感到了不对劲,“可伏羲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进来?”
只要祂想,这也没什么难的。更何况,哪怕伏羲不出手,强大的乐土军队也足以阻挡庇护所的渗透,可是前方似乎完全失控了,乐土漏成了个筛子。
更不对劲的是,他们联系不上阿兮了。
谢云逐紧抿着唇不说话,在打开那个盲盒前,他也说不准里面会是什么。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在他的心里酝酿,他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前线,气氛果然更加不同寻常,指挥大楼外,军队一层层地包围着,手拿武器随时待命。神契者们都集中起来,围绕着大楼支起层层屏障,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极为严肃的神色,这种严肃下面又潜藏着深深的不安。
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正从那栋楼中弥漫开来。
正因为军部的士兵和高官都集中在这里,才让庇护所的人如入无人之境,纷纷闯入了屏障的破口中。
“发生什么了?”谢云逐把车停在了远处的高地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怎么都围着那栋楼,里面有东西吗?”
弥晏没用望远镜,“看不见人影,但是我能够感受到,那栋大楼里散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应该是属于伏羲。”
“巨大的能量……是多大?”谢云逐觉得脑壳有点疼。
“要超过梦神。”弥晏言简意赅,用五个字就把恐怖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伏羲平时的力量极度内敛,混在人群中都察觉不到。但是这一次,祂已经完全放开,不再掩藏任何力量。”
连天象都佐证了这个观点,指挥大楼上空,乌云如同获得了生命般剧烈翻涌,汇聚成一个巨大、缓慢旋转的墨色旋涡。那漩涡中心深不见底,仿佛一条连接着未知深渊的通道,隐隐传来低沉的雷鸣,仿佛巨兽在云层后压抑的咆哮。
这是古神的威压,引得天地异变,还未完全施展,便已不同凡响。
谢云逐一拍额头,“伏羲这是要做什么?!”
开大同归于尽吗?
不不不……按照祂的能力,是要强行修正什么因果吗?
谢云逐只是简单地听阿兮描述过祂的力量,因为过于抽象,他都想象不出来,这因果的力量若是发挥到了极致,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收起望远镜,“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马上过去。”
三位至高神,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混沌的污染。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修理了在噩梦中发癫的梦神,把“秩序”一举搞瘫痪,眼前还剩下一个伏羲,没有搞不定的道理。
这“根系”身上的第三印,他是非揭开不可了!
第207章 清理者 “因为混沌的污染在这里,而我……
“谁?!站住!”
两人一靠近那包围圈, 立刻让神经紧绷的士兵反应过度,齐刷刷地拿枪指着他们。
“让王主席来见我。”对着黑洞洞的枪口,谢云逐面色不变道, “就说我叫谢云逐,是来帮他解决问题的。”
听到能“解决问题”, 士兵们的神情都是一动,现在就是来了一只能解决问题的大猩猩,他们都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话一层层传上去,很快传到了王主席耳朵里。谢云逐就眼见着人群一层层分开,一个微胖的、满头大汗的男人匆匆走了出来。
这就是王主席了。
谢云逐以前和他的交集有限, 不过对他的性格倒是挺了解——在“秩序”的副本里, 王村长就是他的化身。这是一个没什么能力,但很会捣糨糊、搞人际关系的领导人,优点是听话肯干, 没野心,自我认知充分, 而且还颇具为全人类献身的精神。过去他听沈君乔的, 现在听伏羲的, 倒也干得兢兢业业, 没出过什么岔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离了主心骨,要他上前抗压, 那必然只会吓得六神无主。
“你是……”王主席搓了搓手, 显然是记得他,迟疑地问道,“沈院长的学生?”
这显然只是谢云逐最微不足道的一重身份, 事实上他还是爆破航空中心的嫌疑犯,破坏屏障的爱神的契者,发动庇护所进攻的直接责任人,“根系”派来的破坏者……
“是啊,我是跟着庇护所的人过来的,但看你们这边有点情况。”谢云逐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若不是实在束手无策,王主席也不会和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透底,“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伏羲突然暴走了。祂的契者,也就是鹿兮小姐,只来得及最后交代我们一句话,叫我们千万守住附近,不能让……”
他几度滚动喉结,话都说不完全,谢云逐的脸色沉下来,“不能什么?”
“不能让混沌扩散开来!”王主席面色如土,不停地擦汗,“我们正在、正在努力……”
谢云逐抬眼看了一幢那座阴云笼罩的指挥大楼,“混沌值测出来是多少?”
“73%。”王主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刚才是这个数,现在……不知道。”
怪不得吓成这样,对于从未见识过污染的乐土来说,73%的混沌值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何况那还是从乐土的守护神伏羲身上扩散出来的!
相较之下,那些闯入乐土的庇护所人身上携带的混沌简直不值一提。若是他们守不住这里,那乐土才是真的完蛋了……
伏羲早就被混沌污染了,这个事实谢云逐心里有数,然而祂忽然爆发的契机是什么呢?
想他们在兰因的时候,梦神也是因为几度追求自己而不得,藏在内部的混沌才显露出来。可是伏羲身上的混沌为什么会突然爆发?祂的力量和意志,恐怕要超过梦神许多。
“伏羲的契者在哪里?”谢云逐皱着眉问。
“你说鹿兮小姐?她也在里面,在伏羲身边,一直没出来,”王主席说,“我们也联系不上她。”
果然……神明与契者的羁绊是无与伦比的,即使两人理念不合,然而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绝对不会抛弃彼此。
“那我们也进去。”弥晏道。
“进去……什么?!”王主席傻眼了。
白发男人越过了他,走入了向两侧分开的人群中,只丢下一句话:
“进去做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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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大楼,一个密闭的房间内。
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里便显得昏暗,哪怕地方本来很宽敞,也显出了别样的逼仄和狭窄。
伏羲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浓黑的眼睫紧闭着,他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面颊都笼罩在阴影中,仿佛夜色下静默的峰峦。
祂闭上了眼,然而仍然可以看见——人群、茫茫无尽的人群越过了祂的肩膀,穿过历史的尘埃,越过荒野与山林,走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每一个的面目都很模糊,然而组合起来是那样清晰,那是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带着不服输、不逃避、不认命的神情,暴风一样,骤雨一样,不可阻挡地来了。
这是庇护所的人民,千千万万,他们身上凝聚着强大的“因”,那灿烂的、鲜红的花,如燎原的烈火,燃烧在乐土的大地上。
祂还看到了,本该臣服于乐土的统治,那汇聚着千百万人的属地上,另一种强大的“因”也在盛开。那是鲜妍的、粉色的花朵,云霞一般布满天空。那是“爱”的信仰,终将在爱神手中汇聚为一支利箭,击溃乐土的屏障。
相较之下,祂所拥有的“因”是什么呢?
因为混沌的污染不可阻挡,所以必须逃离;因为“混沌天途计划”的执行需要时间,所以必须有这样一个绝对干净的乐土;因为飞船的舱位极其有限,所以只能让最精英的一部分人类率先逃离;因为祂是“存续”的神,所以祂必须这样保全人类的火种……
这些“因”都黯淡着,枯萎着,相较于那些生命力磅礴的花朵,它们都成了昨日黄花……
阿兮,还有她的朋友们,她们想展现给自己看的东西,祂已经看到了,并且发自内心深处地认同了它的生命力。
祂从不以失败为耻,祂很古老,但绝不至于食古不化。既然新的、更强大的“因”已经诞生,那么祂必然要顺应历史的潮流,去呵护、去催熟它的“果”,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本该如此,然而就在这个地方,伏羲卡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感油然而生,祂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这个崭新的“因”,推导出正确的“果”。
——因为阿兮是正确的,所以必须继续执行“混沌天途计划”。
——因为祂看到了庇护所和属地人民爆发出来的力量,所以必须继续执行“混沌天途计划”。
——因为乐土已经被攻破、被占领、被打败,起飞的计划注定会失败,所以必须继续执行“混沌天途计划”。
——因为……所以必须继续执行“混沌天途计划”!
必须、继续、执行、“混沌天途计划”!
好像卡壳的磁带一样,大脑一遍遍重复着不堪重负的尖啸。这个“果”像是钢印一样,已经死死地烙在了祂的脑海里,无论祂试图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祂最后只能得到这样一个诡异的结论!
那一刻,这个拥有千万年寿命的古神,这个看透并操控命运、掌控着人类存续的神明,心中的信念轰然崩塌!
“不、不可能——怎么会——!”混乱和狰狞爬上了祂的脸,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泛起了恐惧和慌乱,伏羲捏紧了拳头,祂终于意识到、不可能不承认——祂已经被混沌污染了,彻头彻尾!
混沌就像一把阴险的剪刀,无声无息地将这个“果”嫁接在了祂的脑海里,所以长久以来祂产生的任何想法,做出的任何事,制造的任何“因”,都只在为这一个“果”而服务!
祂自诩是至高无上的神明,统治着人间唯一的净土,然而也不过是被混沌玩弄的、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傀儡!
“伏羲,你冷静一下!你的力量在暴走!”阿兮躲在了角落里,她身旁就是门,可是她没有逃,身为契者的使命让她留在了这里,竭力安抚着她的契神,“如果你失去理智,你身上的混沌一定会爆发的!”
这个渺小、荏弱的人类的存在,让伏羲始终维持着一线清明,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量不要爆发出去。祂能感受到大楼外支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屏障,可仍被祂的力量冲击得不停颤抖。
“你能做到的,既然你看到了那个‘恶果’,就一定有办法把它摘下来!”阿兮贴着墙稳住自己的身体,好稳住自己发软的腿,“当初我把你从神陵里叫醒,你说要让我看看你所统御的人间——现在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就看着你!”
“呼……”在契者的呼唤中,伏羲找回了些许理智。祂勉强闭起眼睛,青筋毕露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膛,祂无意伤害任何人,这是一场祂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嗤——”伴随着惨烈的一声,阿兮忍不住惊叫起来,她看到伏羲生生撕裂了自己的胸膛,在那迸溅的血肉里,祂的手向内部探去。
祂正从自己的身体里,硬生生地扯出什么东西。
祂是操弄因果的神,既然已经看到了,那就意味着祂能够将这个恶果取出来,捏碎它——即使那是混沌又如何!
很快,阿兮看到了,在那滚烫沸腾的神血中,一颗鲜红的、仿佛蛇果一样的美丽果实,慢慢凝聚在了伏羲的手心里。
原来这就是混沌,伪装成“果”的样子,寄生在伏羲的体内,它有那样美丽耀眼的颜色,就好像一个完美光明的未来,一种绝对无暇的理念。任谁都会忍不住亲吻它,啃咬它甜美的果肉……怪不得连战胜过一次混沌的伏羲,都禁不住受了它的引诱。
伏羲的面色因为无尽的愤怒甚至显出了狰狞,古神的力量凝聚在双手间,祂正一点一点、生生地将这颗恶果捏碎。
“咔嚓——”
恶果那光鲜的外表很快被祂捏破,恶臭的汁水喷溅出来,它的内部居然已经腐烂成絮状,无数的蛆虫在里面爬动。混沌终于在此刻显露了狰狞的面目,将要释放出它全部的恶意!
阿兮已经快无法喘气,心里只感到巨大的不安,“不、不要捏碎它——”
如果混沌真的释放出来,一定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根系告诉过她,这不是力量的问题,而是特性的问题,即使是强大的伏羲,也阻止不了、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咬紧牙关向前一步,仅仅是一步,那巨大的威压就几乎要将她碾碎,“老东西,我叫你住手你听到了没——!”
到底是她的契神,在捏碎恶果的前一刻,伏羲到底是为她分了神。祂的眉峰蹙起,手指微抬,阿兮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拎起来,就要丢出窗外去。她半个身体都随着碎玻璃被轰出了窗外,唯独双手还死死地扒拉着窗框不放,手指都渗出鲜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那双明亮的眼眸渗出了泪水,声声凄切地质问祂,“你从来都不相信人类,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为什么她要一次次离家出走,为什么她要穿梭在副本中,因为她想要证明给伏羲看——人类拥有无限的潜能,即使没有神明的托举,他们也可以创造自己的未来。
她心中的所有信念、理想、渴望,那样强烈地传递给了她的契神。让伏羲在摧毁一切的怒火中有了片刻的清明,隔着破碎的一切与她对望。
轰——
正在这时,大门从外部轰然洞开,一同袭来的还有爱神的领域,那拥有梦幻色彩和美妙香气的粉红云朵,就这样飘向了绽裂的果实,一下将它包裹起来!
谁也没曾想到,在伏羲的领域中,竟然有一股力量敢这样强横地介入,阿兮一下子喜形于色,扒在窗台上喊道:“你们还知道来啊!”
她已经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就差拿砖头给自己开个瓢,谢天谢地,她创造的空隙总算没有白费!
爱神是对的,是正确的,他的领域可以抵御混沌,这只恶果毫无疑问只能由他来处理!
伏羲不由皱眉,望向了来人,爱神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与祂对望,略长的白头宛若霜雪,金瞳里燃烧着火焰。他身上散发着与根系相似的气息,然而更加年轻气盛,更加锐不可当。
黑发男人从爱神身后走出来,是白雪之后的夜空,火焰之下的灰烬。伏羲不曾和谢云逐有过交往,但他有许多见证者朋友——不,应该说是曾经有过——他们都拥有非常相似的眼睛,眼前的这双也是类似的,闪烁着理想者永不熄灭的光辉。
他开了口,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对祂说:“把混沌交给我们。”
“谢云逐,”伏羲的声音并不平稳,祂握着恶果不肯放,因为那本就应该是祂和混沌的较量,“是‘根系’让你来的?”
如今想来,正是因为“根系”一直试图阻止祂,祂才和其他两位至高神一起联手,将祂封印起来。可是谁能想到,当初“根系”撒出去的一颗小小种子,已经成长到了能和祂对抗的爱神,而“根系”的契者,竟然真的一步步从玫瑰园走了出来,走过数不尽的迷途与坎坷,走到了自己面前。
“我们本就要来,”谢云逐望着祂的眼睛,“因为混沌的污染在这里,而我们是清理者。”
“清理者……”伏羲下意识重复了这三个字。诚然,祂也见过太多太多的清理者,但是敢走到祂面前这样对祂说话的,这还是第一个。
“从我十岁结契开始,就成为了一名清理者,至今已经16年。”谢云逐向前一步,他递出了自己的手,“我和爱神一起,清理过无数的重污染区,到后来进了游戏,又清理过无数的副本。我们救过弱小的人类,也救过强大的神明,救过自己,也救过这个世界……”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态度不卑不亢,因为想要触碰祂的心,所以一字一句都极尽诚恳,“你是一个普通人也好,一个至高神也罢,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不同。因为你被污染了,所以我们要来帮助你,这是清理者的使命。”
这就是谢云逐给祂的,一个无懈可击的“因”。
伏羲长久地凝视着他,终究是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神明无法清理自己身上的污染,所以要人类来,不是吗?祂也不该是那个例外。
更何况……阿兮说得对,祂这个老家伙已经错得离谱,是时候对年轻人低头,把世界让给他们了。
祂松开了手。
恶果掉了下来。
第208章 断裂的因果链 混沌要抹去他们人生中那……
在兰因, 谢云逐就曾做到过一次,在波比的帮助下,他将梦神身上的混沌包裹进爱神的领域里, 最后收缩为了一颗小玻璃珠。
现在由弥晏亲手做这件事,只会更加顺畅, 再加上伏羲已经替他们找到了混沌的本体,所以只要包裹起来就可以了。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极度小心,一颗心都飞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震着胸腔。
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颗恶果, 内部的腐烂已经蔓延到光鲜的外表, 蛆虫已经爬满了果肉。弥晏将它悬浮着捧在手心,用力量一层一层将它包裹,就好像在打包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
因为爱神的领域可以隔绝混沌, 所以混沌不会再蔓延。
——这本该是一个闭环的、合理的因果。
然而他们手上的这个混沌,它所污染的, 正是因果。
伏羲是最先发现不对的, 祂忽然不加节制地释放了力量, 将能够找到的所有“因”瞬间催熟, 然而“果”还是猝不及防地爆发,并且一下子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见那只本该被领域裹住的恶果,忽然凭空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就出现在领域之外!
因为被包裹住了, 所以它不会被包裹住。
因为爱神的领域可以封住它,所以它不会被封住。
——因果裂开了!
而接下来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
那凭空闪现在房间某一位置的腐烂果子, 忽然就开始尊重地心引力了,一下朝地上摔去,只待摔得稀巴烂,溅出腐烂的汁液,污染整个世界。
而恰好离那只果子最近的人,是谢云逐。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住,然后将恶果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所有的目光一时都看向他,让他恍然感觉自己像是舞台聚光灯下,一个上演着悲怆独白的角色。
因为他一直被弥晏用领域保护着,所以他敢伸手去接,然而隔着一层爱神的力量,他依然感到了掌心里阴冷的温度。
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覆上来,是弥晏。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试图再次用领域控制住恶果——噢,另一个不幸的角色走到了聚光灯下,观众和演员都嗅到了那不详的预兆。
四只手紧紧地握住同一只恶果,这一次却与之前有所不同,他们都感受到了阴冷而浓烈的恶意——在下一个瞬间,他们的身体竟然同时闪烁了一下!
所谓“闪烁”,是从观察者的视角而言的。
阿兮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两个人明明前一秒还站在那里,下一秒却凭空从空间里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又消失……这一切以极其不稳定的频率进行着,只是他们“消失”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渐渐超过了他们“存在”的时间!
“怎么回事?!”她难以置信地从窗子里爬了回来,抓着伏羲摇晃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是因果吞噬。”伏羲的脸色相当难看,“混沌正试图剪断他们过去的某个‘因’。而只要那个‘因’彻底消失,那之后的所有‘果’都不会上演。”
“什么……”阿兮呆呆地张大嘴,她没怎么听懂,但已经感到毛骨悚然。
“因果是连续的链条,每个事件都是前一事件的结果,同时又是后一事件的原因,无数的因果交织成了命运的网络。”伏羲语速飞快,在解释给她听的同时也在思考对策,“在时间维度上,因果链是单向的,原因总是在结果之前……”
“这些我都知道,说重点!”
“重点就是,混沌的污染可以吞噬他们过去的某个‘因’,链条如果断了,那么之后的所有都会断裂。”
就好比某日忽然天降暴雨,一个人出门忘记带伞,于是躲进了一家便利店,在便利店邂逅了一个女孩,他们相爱了,后来结了婚,努力工作升职,搬去了另一个城市,有了孩子……
但倘若当初从未下过这一场雨呢?
那么那天他就会直接回家,他之后的人生将被天翻地覆地改写。
混沌要抹去的,就是他们人生中那一场随机的“雨”。
阿兮终于想明白了,明白之后更是要哭了,抓着伏羲的胳膊,惊慌失措道:“你快救救他们!你不是可以凭空创造出因果吗?!”
“不,我做不到。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因果是恒河沙数,任何对过去的微小干预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蝴蝶效应,更何况我甚至无法确定断裂的位置……”
祂只能试图寻找其他的“因”将两人的存在固定在这里,然而祂的努力逐渐变得徒劳,那闪烁越来越快了……伏羲的脸上失去了从容,滚滚汗水从颊上滑落,几千年未曾有过的苍老,明明白白地浮现在了祂的眼瞳中。
“除非他们自己能找到并修补那断裂的‘因’,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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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正在被吞噬因果的当事人之一,谢云逐其实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闪烁”,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正在加速的“消失”。
很难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明明还能隐隐听见伏羲和阿兮的说话声,但是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房间,非要说的话,眼前的场景和银铃摇响后的幻景倒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像是在看5D电影,记忆中的画面和声音都有如实体般在他们面前一一构建。
而这一次恰恰相反,他们正在亲自经历过去的消逝。
一切都是倒退着的,最先被抹除的,是他们试图握住恶果的经历,然后是走进了房间的过程,然后是驱车前往指挥大楼的路,然后是他们充满喜悦的重逢,然后是弥晏摧毁白骨屏障的那一箭……
如果说他们之前的经历,是写在纸上的事无巨细的流水帐,那么着这只恶果就是一只橡皮擦,从最后一行不断地向前擦。
这是一个渐进倒退的过程,等擦除到真正断裂的那一行,混沌会把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一口吞下。
而他们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被蠕虫一点一点吞噬。
唯一能握住的,只有彼此的手而已。
谢云逐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被斩断的“因”发生在他十岁那一年,假如他从未捡到过弥晏,那么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并肩走过这所有。甚至再往前,如果连他的出生这个事实都被抹去了,那么他甚至就不会存在……而弥晏呢,他作为一个弱小的神明,只会像露水一样短暂地活过,很快就会因为无人在意而消逝……
他想过最惨的结果是一起死,那他不会怕,可没曾想,还有比这残忍千万倍的结局——那就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谢云逐情不自禁地望过去,看到那双浸着泪水的金瞳。混沌会抹去一切,他这样可爱、这样漂亮的爱人也会消失,他们走过的来时路,他们改变的世界,还有他们的爱……
不,这样的结局,他不甘心、不承认、不允许!
“伏羲!”隔着越来越长的闪烁间隙,谢云逐一断一续地说完了那句话,“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断裂的‘因’!”
伏羲很快地告诉他:“这个‘因’存在于你们的过去,所以从你的视角看来,断裂其实已经发生过了,假如你曾试图挽救,那么挽救的影响和结果也必然已经显现——所以你一定能察觉到它的突兀之处,那个‘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斩断后又重新系上的绳结!”
一个断裂后又系上的绳结吗……谢云逐快速消化着复杂的信息,时间循环对他来说都是个难解的概念,但既然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了,那么他一定能够发现线索!
“混沌正在沿着你们的因果链向前追溯,直到那个‘因’所在的时间点,它会无数次尝试解开那个结,而你们必须再次将它拧紧!”
“拧紧?我该怎么做?!”
“首先必须找到那个因,只要能找到,我的力量就可以介入。”伏羲沉声道,“混沌能够撬动的因果是有限的,所以那个断裂处一定非常微小,小到你几乎无法察觉,但又会造成无穷的影响……”
混沌能够撬动的因果是有限的……谢云逐的大脑微微一转,便领会了伏羲的意思:能量是守恒的,混沌想要改写因果,必然也要消耗能量。
而艾深曾经主动化身为“根系”,拯救了庇护所中几千万的人,如果说混沌改写了前因,让艾深没有成为根系,那么几千万人的命运就会被扰动,这背后需要耗费的能量,会达到宇宙的量级。
所以那个断裂的时间点,一定是在艾深成为根系之后!
这狡猾的混沌,一定会挑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因”,以耗费最少的能量,施加最大的影响——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哪一刻出现了因果的裂痕,能够将他们之后的所有命运都一一销毁?
谢云逐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在这样绝望的时刻,他的大脑竟然还没有放弃思考,算力被压榨到极致,在数秒间他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的回忆。
时间不会等待,过去的消逝越来越快了。忽然,弥晏的呼吸一窒,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阿逐,你看!”
谢云逐恍然抬眼,才发现混沌已经将他们的过去吞噬到了“永夜之墟”——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点滴也在被抹去。不再有一箭射杀天狼星的天神,不再有烈日下的缠斗与屠戮,不再有邪神和异教徒……
也不再会有跌跌撞撞跟在自己身后的小毛球,他不会再迈着轻松的脚步向前走,银耳坠晃晃悠悠,兜帽里的小毛球和花也跟着摇晃……
“最重要的是,我会永远爱你。”
稚嫩的声音,庄严的承诺,不朽的爱意,从最后一个字向前吞没。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会追随你、庇佑你、赞颂你的名。”
不再赞颂、不再庇佑、不再追随……不再有任何事存在。
“只要你好好喂养我,我就会快快长大。”
话语沉入了时间的深水中,献给所爱之人的玫瑰,从小毛球的手中收了回来……
合上了明亮的双眼,紧闭上渴望的双唇,倒回了睡梦里,退出了副本外……过去继续崩塌,他们的命运已经错开为两条线。再往前,他们还没有相遇,谢云逐正在独自通关副本,毛球也在各个副本间流浪。
“不要……”弥晏忽然极为不忍哽咽了一声,试图抓住什么可什么也做不到,“我不想从没见过你……”
“弥晏!”谢云逐一把抓紧他,摇晃着他,混沌还在往前吞噬,说明还没有回溯到那个断裂的节点,他们还有时间——最后一点时间!
“你听我说,那个‘因’的断裂发生在你成为‘根系’之后,我们重逢之前。就在那个时间点,我们各自的人生都发生了某个微小的转折——不要哭,你必须去想,或许只有你才能想到那个答案!”
“嗯……”弥晏也咬着牙努力去想,头脑中沸腾着无数的情感和记忆,最后变成了火焰一般鲜红的颜色——到最后,他的脑海里竟然只剩下了那朵玫瑰。
就是当初见到谢云逐时,他从嘴巴里掏出来,还沾着“口水”的那一朵。
他是怎样得到那朵玫瑰的呢?明明在与谢云逐相遇之前,他都浑浑噩噩,流浪在荒凉的大地上,看起来并不会亲自走入花丛里,摘下一朵带着露水的玫瑰。
除非在那时,他就已经预感所爱之人的到来,所以必须早早地准备好求爱的花束。
记忆中隐约闪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还有一些哀切的、朦胧的话语。那应当是在他极端虚弱、几乎连外形都无法维持的时候发生的事,那个时候他可能连意识都没有,更勿论记忆……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才有了最初的记忆呢?
应当是他找到了那个毛茸玩偶的皮套,虚弱地躲了进去,有了挡风避雨的家之后,才勉强维持住灵体没有消失……
自从他有了人形之后,就再也用不着那个毛茸茸的皮套了,可是弥晏仍然很珍惜那它,一直有小心地存放在自己的领域里。
毛茸茸的玩偶、玫瑰、那个模糊的影子……
弥晏的喉结忽然滚动了一下,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火花叫他浑身战栗。他颤抖着开了口:“阿逐,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候我遇到了……”
忽然,他望见了谢云逐瞳孔紧缩的眼睛,这个意志力远比自己强大的男人,极端冷静、一字一顿地报出了一个日期:
“32年1月4号……”
“什么?”
“……中午11点38分。”
他甚至精准到了分针。
弥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个时间是……”
谢云逐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空空如也,但因为长期戴着耳坠所以还留有两个浅色的洞。他深蓝的眼瞳里浮现了洞悉一切的光亮,“我得到耳坠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三章[奶茶]
第209章 命运的绳结 那一日你曾收到玫瑰吗?……
这双耳坠, 是谢云逐早就耿耿于怀,心存疑虑的点。
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一双耳坠, 当它们拼合在一起,就会组成一把钥匙, 能打开他家三楼储藏室房门的钥匙。
在兰因副本打败梦神后,他和弥晏正是通过这把钥匙,打开了那扇无解的门,一路找到了根系的玫瑰园。
这才有了之后他们为根系解开三道封印,探寻过去的真相,他们也才会站在这里, 帮助伏羲清理污染的因果。
那么最开始, 他是如何得到这对耳坠的呢?
谢云逐冷静地回想,这件事其实发生在四年前,在他被梦神带回兰因后, 被洗脑成了无所事事的富二代。大概是在某天中午,他发现自己耳朵上多了这对耳坠, 但是并没有太过在意。
理论上来说, 这很有可能是根系为他准备的, 为了有朝一日他能打开那扇门。然而根据根系与梦神的契约, 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自由”,都无法诱导强迫自己做任何事,根系即使想, 恐怕也无法就这样把钥匙交给自己。
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能说明这一点:梦神不可能没有发现耳坠, 然而祂竟然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断裂的因,一截断裂的绳子——他本不可能得到这双耳坠。
那么问题来了, 这截断绳又是怎样被系上的呢?在重重“不可能”之下,为什么耳坠又出现了?
这个疑点从一开始就盘桓在谢云逐心中,然而之所以他没有直接下定论,是因为他人生中像这样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因为他在污染区中穿梭,与诸神游戏,又几度历经记忆的错失和混乱,所以类似耳坠这样的诡异之处其实不少。他没法草率地做决定,因为赌的是他和弥晏的所有过去。
最终让谢云逐确定下来的,是弥晏的反应。
因为混沌切断的是一个“时间点”,在那个时刻,他的“因”和弥晏的“因”必然是同时断裂的,所以必定只存在那样一个瞬间。而看到了弥晏回忆时的反应后,谢云逐终于能够确定下来,不会有错,就是他得到耳坠的那个时刻!
没有时间了,弥晏也根本不需要去确认,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谢云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既然谶言已经落下,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去捍卫他的真理。
“伏羲!我们找到那个‘因’了!”弥晏的身形在闪烁间甚至稳定了两秒,让他足以将下面这句话说得明白无误:
“在玫瑰园中,我拥有诸神之爱化作的玫瑰,但唯独没有你的。”
伏羲一怔,祂未曾想会从年轻的爱神口中,听到命令一般的话语,仿佛祂眼前站着的,是那位承载着大地与文明,永恒不朽的“根系”。
“伏羲”,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弥晏依旧转过身,那双灿烂的金瞳透过时间的罅隙望向祂,“我需要能够修复因果的‘可能性’,现在,将你的爱献给我。”
阿兮抿紧嘴唇,看向身旁这个山一样巍峨不动的男人,心情忐忑到了极点。然而下一秒,她便看到伏羲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伸手探向自己的胸口。
在那个肋骨森森、还未痊愈的伤口里,鲜血在凝聚,凝成了一朵猩红滚烫的玫瑰。这是一位古神的爱,一个从未有过谦卑的神,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擦除的过去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位置,混沌狰狞地朝着那个时间点扑去。弥晏握紧了那朵玫瑰,灌注了全部的力量。
玫瑰灼灼地开到了极致,瑰色的柔光里,一个奇迹般的、修复因果的可能性正在盛放!
在被混沌消解殆尽之前,他们必须重新系紧那个绳结!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们的过去是分开的。所以谢云逐的第一感觉是手上紧握的人消失了,他下意识地抓握了两下,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你必须千万次地救自己于水火。凭自己的脚跟屹立于大地上,然后去救你爱的人,救千千万万的人。
眼前出现了自己过去生活的地方,水墨华庭的大别墅,谢云逐短暂地介入了这段过去,仿佛玫瑰派遣的幽灵。
想来那时候的自己,刚被梦神消除了记忆,无所事事地生活在大别墅里,过着没有任何烦恼,也没有一点意思的生活。
很快,谢云逐看到自己出现了——黑发凌乱、穿着睡衣的年轻男人,因为熬了个大夜,11点多才起床,困得要死,趿拉着拖鞋走进了浴室里。他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洗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是洗完后依旧是困,半眯着眼睛,睫毛和脸颊上都挂着水珠,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睡不饱的猫一样。
谢云逐很快意识到,他正存在于镜中,以一个特殊的角度观察着自己。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双耳空空如也,并没有戴着耳坠。
如果没有这对耳坠,他就不会拥有钥匙。那么等到他和弥晏回到兰因,就无法打开那扇门。他们会永远被困在兰因出不去,成为梦神的傀儡,他也就无法见到“根系”,来到乐土……
这个足以摧毁一切的“因”,果然就在这里!
它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果然从一开始就存在。
然而玫瑰赐予他的“可能性”,叫他能够回到这一瞬,从未来干预过去,完成因果的闭环——
谢云逐从镜中走出,颤抖着伸出手,一下拥抱住了自己。
过去的自己显然吓了一跳,但又很快冷静下来,给这不合常理的一幕找到了解释。他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哎……我还在做梦吗?”
困倦而慵懒的鼻息,都喷在了自己的颈侧,谢云逐用力地抱住他,他们的身形如此相似,好像嵌合的拼图。他爱这个过去的自己,年轻、天真、完好无暇,他也要祝福他的前程:
“对,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你遇到了未来的自己,而他正准备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过去的自己本来还要挣扎,但一听到有礼物,就眨巴眨巴眼,乖巧地等待着。这个镜像般的自己危险又迷人,好像月球阴暗的另一面。
然后他感到男人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轻轻揉捏着——天啊,他的手指怎么会那么烫?好像烧起来了一样。
紧接着是冰凉的触感,落在了他的耳垂间,极细的针穿过他的耳洞,好痛!
紧接着有些微的坠重感,金属在耳垂上施加了些微的分量,一颗细小的血珠淌了下来。
“这是一把钥匙。”为他戴上耳坠的男人,帮他拂掉了血珠。
“屁咧……”他朝镜中望了望,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玩意儿,缀在黑发间银亮地摇晃着,很漂亮,“这分明是耳坠嘛……”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你会用它打开一扇门,去见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祂为了这个世界而牺牲。”谢云逐望着一无所知的自己,禁不住亲吻他的眉心,就像亲吻一个新生的孩子——他很快就要去面对那漫无边际、满是坎坷的世界了。
“唔嗯……”这个仍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家伙,就乖乖地任他亲吻。
另一枚耳坠也很快被戴上,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打量这个“未来的自己”——的确是成熟了一点吧,但仔细看,面貌的变化也不大,他们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那抹夜空的深蓝里,不仅藏着漫长时光的风尘,还有他看不懂的坚韧、勇气和决心。
“未来的我……”明知道是做梦,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个问题,“会变成什么样啊?”
未来的他微微笑起来,这样告诉自己:
“不要畏惧前路,你会同所爱的人在一起,一往无前,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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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晏选择的时间点足够凑巧,他闯入了那段过去,脚刚刚踏上荒凉的雪原,就一下把那朵乌云接了个满怀。
这个时间点,正是谢云逐带着只剩灵体的他逃出玫瑰园后不久。谢云逐被梦神带走了,而他则被抛弃在了原地。
若不是梦神怜悯他,送了他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乌云,他那幼小的灵体恐怕早就消散在这数九寒冬里了。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乌云也变得很淡了。弥晏踩在深深的雪地里,将那朵浅淡的乌云撕开,便瞧见了蜷缩在里面、正酣然入睡的爱神灵体。
他太虚弱了,连自己快要死掉都不知道,冷风灌进来,灵体立刻哆嗦起来,好像一团风中颤抖的果冻。他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嘴张得大大圆圆的,才终于细声细气地打出了一个喷嚏,“啊、啊啾——”
弥晏忍不住微笑起来,将灵体捧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小家伙比一朵云还要软,比一片花瓣还要轻,稍微用力就好像会像雪片一样化掉。
小家伙依恋他的温度,便软绵绵地趴成了一滩,浑身酥软如水,快要顺着他的指缝淌下去。
“你怎么那么小啊……”弥晏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从他的指尖探出一条细细的触须,融入了那软绵绵的身体里。他都不敢用力,只敢喂给他很少很少的力量,稍微快一点都怕把他的灵体涨破。
仿佛充了气的气球,软趴趴的灵体渐渐变得强壮,鼓成了一个圆圆的球。然后他努力蠕动,茁壮成长,咻地睁开了一对金色的大眼睛。
灵体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就是一片茫茫无边的雪原,和那双耀眼的、如同太阳一般夺目的金瞳。
“爱……”这是他口中发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字,不知道是一声无意义的呓语,还是在呼唤谁的尊名。
亦或者,这不过是穿过了寥寥时光的风尘,他的目光与未来的自己交汇,所震荡出的一声共鸣。
“穿上这个吧,”弥晏从领域里取出了那个毛茸茸的玩偶,自然而然地递给他,“冬天还很漫长,你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毛茸皮套洗得香香的、白白的、软软的,灵体立刻喜欢上了,一下子钻进去,鼓鼓囊囊地把皮套撑起来。
哦,里面暖和又舒服,他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毛球!
毛球喜不自胜,在男人的手掌心里扭来扭去,蹦跶起来又落回去。然后他找准了眼洞的位置,一下睁开了那双黄澄澄的、水晶一样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大脑里只能处理最简单的信息,记忆也不过是飘忽不定的幻影。可是毛球总觉得自己有一件必须去做的事——他要去找到某个人,他要用生命爱着他,矢志不渝。
他要努力长出腿,那是为了追随在那个人的身后;他要长出健壮的双臂,那是为了将那个人庇佑在怀中;他还要学会说话、唱歌、念诵情诗,那一定是为了赞颂那个人的名。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比喜悦更加丰盈的爱意,满到快要溢出来。他张开稚嫩的嘴,努力发出了两个音节,“阿逐……”
多么叫他快乐、多么叫他喜欢的两个音节啊,毛球忍不住一遍遍重复,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忽然,他又看见了男人手中握着的东西,那饱满的、鲜红的一朵玫瑰。
噢,那是一朵花!毛球的脑海里闪现出模模糊糊的念头,一朵美丽的花,如果送给他喜欢的那个人,那么他一定也会喜欢上自己的!
“花……”他努力地,发出一个个模糊的音节,直到它们能连缀成句,“花、花……送……阿逐……”
只有最后两个字是清晰的,因为他已经练习过,或许不止一遍。
可那个远比自己高大的白发男人,听到这些话,金黄的眼瞳却湿润起来——他听懂了吗?他愿意把花送给自己吗?他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你要这玫瑰做什么呢?”弥晏用手指戳着他,轻声问道。他送给了毛球一件外套,这让他能够活过这漫漫寒冬,因果的裂痕便从此弥合;可是这朵玫瑰又有何意义?为了让他在重逢之刻,能送出一个过得去的见面礼吗?
因为未来的小毛球在废墟上送出了这朵玫瑰,所以阿逐有多爱自己一点点吗?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点的爱,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的爱,让命运一点点向他们倾斜,最终有所不同?
“你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要走多么远的路,一定要找到他。他在遥远的未来,一定也在等着你,等待与你重逢。”
你们会在漫无尽头的时光中流浪,穿越混沌肆虐的荒原,不断寻觅、挣扎、跌倒、重新爬起——直到某一刻,在命运的残垣之上,得见那刺破黑暗的一线曦光。
“你要记得送给他玫瑰,然后告诉他,你爱他。说上一千遍、一万遍,然后亲吻他的唇,抱紧他,再也不要放手……”
小毛球睁着澄明的大眼睛,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努力伸出两只透明的触手,虔诚地等待自己的玫瑰。
弥晏把手中的玫瑰交给了他,那一刻,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恰落在了玫瑰花瓣上。
——就好像一颗晶莹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