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寐前欢 > 23-30
    第23章 把她卖了


    码头边,众官员于冷雨中打着寒颤,随着上官的目光看去。


    “这位,这位就是我们大姑爷了吧?”琛姨娘连忙向薛钰走过去,有些局促地躬身行礼,“云嘉嫁过去的时候,也没能见一面,老爷夫人故去之前还总念叨姑爷和小姐……”


    琛姨娘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如今人老珠黄了,也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哭得梨花带雨。


    云央自从有记忆起,琛姨娘就在府上了。母亲作为正妻,十分大度,从未降低身份去和姨娘计较什么,这些年来一直坐定正房,姨娘也不敢压一头,相处的还算和谐。


    到后来姨娘却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母亲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妻妾关系反而比年轻时更好了。


    然而薛钰并不答,只凝目看着云央和那少年。


    琛姨娘连忙道:“这是我侄子,自小和央央一同长大。”


    说罢,上前去拽了拽自己侄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行了,松开些吧,知道你俩要好,可这当着人面呢……”


    直到少年松了手,云央还是呆呆的。


    薛钰问及了云家二老的情况,姨娘便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问及细节,也对答如流。


    薛钰眉头微蹙,神情淡了起来,“既并未找到尸体,应按失踪报算。水患来的突然,许多流民都被冲到了下游,有些过几日自己就走回家去了。”


    云央的兜帽落到肩头,眼眸重新亮了起来,越过姨娘和自己叔叔,看向薛钰,“姐夫,此话当真?”


    薛钰颔首,“一路过来,沿途下官与我汇报灾情时,事无巨细,陈述详尽,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先报失踪。”


    后面那句话是对着那身穿素衣丧服的妇人说的。


    琛姨娘愣了一下,她身后的云柏上前来拱手一揖,沉声道:“那便劳烦薛大人跟官兵说说,帮我找找哥哥嫂嫂,我哥哥嫂嫂就是从张家田埂那失踪的。”


    薛钰应了,回过头去跟那几个官员交待一番。


    那貌美妇人掏出帕子给云央拭泪,还温柔抚慰着什么。


    当初琛姨娘就觉得云央生的颇有灵气,喜爱她像个雪团子一样漂亮,那时常遗憾自己怎么没生个这样的女儿。


    怎料云央长大后被老爷夫人惯得愈发乖张,性子也野了起来,直到有一次酷暑时竟直接下河凫水,这才被老爷抓了回来狠狠关了一阵。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长得真快,去上京不到半年,就出落成大姑娘了。


    虽说消瘦了一些,却渐显出美人雏形来,袅娜娉婷,临江而立悄然拭泪,别有一番吸引人的婉约。


    薛钰吩咐完,走过来。


    琛姨娘执灯而立,说道:“天色晚了,咱们就回府吧,姑爷是有公办来此吧?不知姑爷是去住官邸呢,还是跟我们回云府?云府也被水冲了,还未修出个模样来,恐要怠慢姑爷……”


    江风袭来,羊皮纸灯笼昏黄的光轻颤,云央湿润的眼睛于灯火中看向他,欲语还休,清艳独绝。


    既无助,又惶然。


    他懂。


    “既来了幽州,就没有不去云府在别处而居的道理。”薛钰撩起眼皮看向琛姨娘,“我与你们同去。”


    一路无言,到了云府,云央看着立在下马石一侧的“云府”二字牌匾看了许久。


    牌匾有水泡过的痕迹。


    “这是洪水来前一天,老爷特地让人拆卸下来的,说是这匾旧了,等央央从上京回来,说不准要带回姑爷来,老爷就想着把这匾翻新翻新,这样看着也体面。”琛姨娘轻声道。


    云央迟迟不肯动,也不说话,薛钰微微叹气,上前来,“到家了,怎不进去?”


    云央仰起头迷茫地看着他,喃喃道:“以往回家,爹娘都早早等在门口的……”


    “我会把岳父岳母大人都找回来。”薛钰微微笑。


    方才的少年一直跟在后头,眼看快要离别,思绪万千,目光紧紧锁在少女袅娜的身影上。


    他只看得见她丧失双亲,单薄伶仃,雪白的狐裘衬得那一张惨白的小脸惊心动魄的动人,看着看着,眼里的心疼和痴傻快要溢出来。


    薛钰在一旁看着这一双壁人,只觉得那少年的模样分外好笑。


    “妹妹。”江和光鼓起勇气道。


    “江哥哥?”云央驻足,看着他,想到他方才的一番示好,连忙道,“江哥哥,我爹娘不一定就是……没了。多谢江哥哥挂心,今日乏了累了,改日再拜访哥哥。”


    少年脸上早已绽放出笑容,重重点头,“妹妹小心身体。”


    云府不大,园子里幽静,本就不多的婢女和下人因水患的缘故,大部分都四散回家照料家人去了。


    穿过水榭,重叠的山石掩映下有一碧瓦粉墙,开到荼蘼的花木修剪得当,如一团粉云,极其漂亮地覆在墙上。


    “云央,这院子被洪水冲的尤为严重,还未修呢,你跟我来,住那边去吧。”琛姨娘柔声道,指了指一旁的小径,“薛大人,府里空房不多,现下又是这么个情况,只能委屈您和央央住一个院子了,那两间客房都是干净的。”


    云央认得姨娘说的客房,地方很偏,在云府最深处,以前是堆砌杂物和关押犯了错的下人的地方。


    但现在她无心计较这些,舟车劳顿,有个地方歇息已经很好了,更何况明日还要早起,要去找爹娘。


    居室内烛火昏暗,比原先的精致春闺要差了很多,即使提前熏了香,却还是有股霉味儿。


    云央和衣躺在床榻上,心中很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布满周身。翻来覆去睡不着,浅浅入眠了,也是被噩梦惊醒。


    夜阑风吹雨,潮气顺着窗缝挤入,混着灰尘。


    云央即使在薛府被娇养了一段时间,还是很快就能适应这样的环境。


    但现在,她心中却泛起微澜,姐夫他……可会适应?


    她轻轻敲了敲紧挨着床榻的墙壁,咚咚咚。


    他若是睡了就算了,那她也算放心了。但没过多久,墙壁那边就回应了同样的三下。


    “姐夫?你睡了没有?”云央道。


    墙板很薄,只听薛钰平静的声音传来,“没睡。”


    “那我过来啦。”云央道,“我心慌的很。”


    “好。”


    推开半掩的门,簌青躬身请她进去,而后规矩地立于门外看守。


    云央的余光在屏风后虚掩的黄纸、元宝、纸人上掠过,即使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了惴恐之色,呼吸都有些困难。


    “别怕。”薛钰的声音传来。


    他换下了官服,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轻裘缓带,乌发随意披散,清冷的月色下,高山白雪般,恍如世间谪仙。


    连同这陋室都生了洁净的光辉。


    “他们、他们怎么连这些都备好了……”云央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茫然,“还让我们住这样的地方。”


    有个词叫人走茶凉。


    薛家的家风仁厚,断不会在人还未确定在不在世的时候准备下丧葬之物,更不会苛待孤女。


    云家也不是什么穷门蔽户,不应如此。


    明显,他住的这一间是没准备让人住的,那些杂物都堆积在此,那个琛姨娘,应是没有料到他会跟着云央一同过来。


    薛钰在刑部见识了太多人性的丑恶,所以来到幽州,到云府,遭遇这样的境遇,难免不会去恶意的揣测,可面前这个小姑娘尚年轻,他不想破坏这一份干净美好。


    “兴许是才遭了水患,死的人多了,担忧黄纸不够用,就先备着。”薛钰道。


    云央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对。”


    “我知道你猜疑什么。”薛钰道。


    云央摇头,“琛姨娘一直踏踏实实的,对我也很好,她孤苦无依,生存全仰仗云府,她不会说谎的……算了,去查验一番便知!”


    “查验?”薛钰挑眉。


    “嗯,姐夫,你跟我一起。”云央边说变往外走,“无论怎样,也不能让姐夫你住这样的地方啊。”


    薛钰披袍子的动作顿了顿,眼里柔软起来,执起烛台,淡淡道:“你在幽州竟议了亲,为何不告诉我与祖母?”


    云央一愣,解释道:“你说江哥哥啊?我没有跟他议亲。他是姨娘舅舅家的,小的时候常来府里玩,就有点交情。诶,你别带着灯啊,你带着灯不就叫人发现了吗?放下放下。”


    薛钰看她面色坦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


    夜风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桂花清香,吹动他的袍角,与她的披帛交织在一起。


    云央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从悲伤春秋中跳出来,兴许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也兴许是姐夫的冷静安定了她的心。


    云府院落的每一角,她闭着眼睛都认识,那一片平坦的庭院是她和府中武夫学枪的地方,一旁的石桌石凳,是她和姐姐听训的地方,还有不远处的桂花树,是她十二岁那年亲手所植,第一年没开花,她气的流泪,姐姐看着她又哭又闹,只捂着嘴偷笑她性子比狗都急。


    如今看着黑暗中荒芜一片的院落,心情难以形容。


    原来说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便是这个意思。


    “走,我们去爹娘的上房看看。”云央边摸黑边走,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薛钰的衣袖,“姐夫你别出声,紧跟着我。”


    她尚年轻,没有那么深的心思,只本能地想去父母房里看一看。


    薛钰垂眸凝视着自己的衣袖,他只需要往前探一探,就能与她的手相触。


    她时长握枪,手掌应不是滑腻如绸的触感,而是长了茧吧?一个姑娘家家,这样子真是一点不爱惜自己……


    一声乌鸦声划过夜空,如老妪啼哭。


    薛钰摇了摇头,冷静了下来。


    莫非是自己最近累昏了头?多久没睡过囫囵觉了,大抵是过于劳累,才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


    二人进了云府上房,未点烛,周遭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家具模糊的影子。


    眼不能视物,触觉听觉就极为灵敏。


    鼻息之间都是云央清幽恬淡的气息,薛钰有些喘不上气。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云央细细打量着,一切如常,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娘亲的香膏还没盖好,仿佛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云央走上前,将随意搭在衣架上的娘常穿的那件春袍拿下来抱在胸前,闭上眼深深嗅着娘亲的气息。


    无边的黑夜的寂静忽然被打破,上房的院门被撞开了。


    云央屏息静气,与薛钰对视一眼,而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窗子半开着,透过窗缝刚好能看见院中的两个黑影。


    两个黑影很快纠缠在一起,女子娇声道:“别……就在这罢。你个莽夫,非要到这来才有意思么?!”


    男人不说话,竟就在这露天席地的与那女子行云雨,金桂树馥郁的暗香浮动……


    云央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静谧空间里的空气不知不觉都变得古怪而暧昧。


    下一刻,便感觉有衣料罩在了自己头上,薛钰的声音冷而沉,“不准看。”


    她愣了一下,眼前不能视物,只得轻轻挣扎,莹白的指尖胡乱推他,“为什么呀?”


    夜色中,他站在她身后,身形完全将她笼罩住,她脑袋上被他罩着那件春衫,衣衫虽能杜绝云央的目光,却无法阻止那令人脸红的声响。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还有薛钰的心跳,急促,毫无章法。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微微的热气难以忽视,只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


    “为什么不能看?不看怎么知道是谁?”她悄声道。


    薛钰深深吸了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内心中的焦躁却不减。


    这二人是在交欢。


    阴阳相合,行敦伦之礼,本是食色性也,可在这幕天席地的地方行事,完全抛却了为人的礼法,毫无羞耻心可言。


    月黑风高,偷香窃玉。这二人定不是夫妻。


    拍打声不绝于耳,女子口中发出似痛苦似快活的声音,还有些连不成调的淫词浪语。


    “不准听。”薛钰面如冷玉,伸手捂住了云央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呀!”云央小幅度挣扎,难耐地胡乱抓挠,语气带着些焦躁,“不看怎么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怎么知道他们是谁?”


    薛钰:“……”


    竟还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因为要控制力度,还要避开她的挣扎,薛钰衣袖微微泛起皱褶,衣袖掩映下的手臂横出青色的脉络。


    他倏地想起第一次去槿香馆看她时,芭蕉叶下的轩窗。


    她的耳,圆润小巧、温润,正在他掌心微微蹭着,广袖掩盖下,薛钰的手臂肌肉有些紧绷。


    “给我松开,松开。”云央从母亲的春衫中挣扎地探出头来,左右摇晃着脑袋试图挣脱开他的钳制,“凭什么光你能看,我就不能?”


    她的一双眼睛澄澈懵懂,带着嗔怪。


    薛钰心中幽幽叹息,想来她还小,并不知什么是云雨之欢。


    “你还小。”他嗓音清冷平静,敷衍道,“就是不能看,不能听。”


    “可我不看怎么知道是府里的谁啊?我听着那女子的声音耳熟呢……”云央道。


    正说着,只听外面的动静小了,而后是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响,那女子惊惶道:“我怎么、怎么听着夫人房里有声音呢,别、别是闹鬼吧……”


    “哎呦,我的鞋呢,快把我的鞋给我。”


    云央隐约觉得这声音极为耳熟,目光专注地盯着那还紧密贴着的黑影。


    薛钰做了个“嘘”的手势。


    院落中的二人鬼鬼祟祟地离开,云央依然没出声,脸上浮起一抹红云,神色古怪。


    薛钰松开了她,目光看向已空无一人的庭院,“怎么这会儿能说话却不说话了?”


    “我、我听着像琛姨娘的声音。”云央低低道,又似懂非懂地问,“方才那二人,是不是在…?”


    薛钰垂眸看她,喉结微滚。


    方才那二人不知天地为何物时,他并未觉得心绪烦乱,可看着云央懵懂的目光,他的心便泛起了微澜。


    他的目光看向别处,试图用理智和冷静以及在刑部供职培养出的断案思维来冲散那一些不适感。


    他转移了话题,“能确定方才那女子是府中姨娘么?”


    云央还在细细琢磨着,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自己絮絮叨叨低语,“他们刚才好奇怪啊,听起来,像是那个男子在欺负那个妇人,可那妇人偏偏又不躲。若说真是欺负,他也没对她动粗啊,怎么叫的那样惨,还透着些莫名的快意?……”


    薛钰:“……”


    云央脑海中忽然闪过姐姐待嫁前一夜软枕下压着的春图,那纸上形态绞缠的二人像是活了过来,与方才紧紧贴合在一起的黑影合二为一。


    云央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他们、他们可是在媾和?!”


    在听闻这二字自她口中说出,薛钰冷而端稳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云央惊得呼吸一滞,气急道:“那女子刚才哼哼唧唧的时候我只觉得声音耳熟,可她后来说话了,那说话声分明就是琛姨娘,琛姨娘怎么回事啊!她怎么和人偷情啊!”


    他将她气急的委屈尽收眼底,在刑部浸养出断案时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弥漫开来。


    妇人偷情和云央爹娘失踪,这两件事若是有所联系……


    他在看见面前的少女满面惊惶时,将这话咽了进去,只温和宽慰道:“兴许是天黑看错了。”


    云央想了想,漾着惊疑的眼眸终是冷定下来,她站起身推开门,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正好。”


    她甩开他,一路快步走,到一处院落时步伐愈发慌乱,惊声叫着:“姨娘!姨娘,姨娘快救我!”


    院子里一片静谧被打破,琛姨娘云鬓微散,理了理衣衫,推开门愣在原地,只见云央如小兽一般一头扎进她怀里。


    “闹鬼了,闹鬼了,琛姨娘!”云央哭诉,不管不顾地抱住妇人,纤瘦的身躯抖的跟筛糠似的,“爹娘院子里有鬼!呜呜呜!”


    妇人惊讶道:“怎会有鬼?央央莫不是睡觉被梦梦魇住了?做噩梦了吧?”


    “才没有,我、我想爹娘了,就想去他们房间看看,怎料刚一进去,就看见两个黑影,看不清楚脸,可吓人了!”


    仿佛是想到那可怕的场景,她温软的身子一颤,显然是吓坏了,小脸上挂着眼泪,抽泣不止,“而且偏院也好可怕,有各种奇怪的声音,房间里还有虫子,还漏风,呜呜呜……”


    云央把脑袋枕在琛姨娘肩膀上,像小时候那般把眼泪鼻涕蹭了她满怀,脸上却是狡黠的神色,这样也挺好的嘛,就因祸得福了,可以和姐夫搬离那个破败的偏院。


    “云央啊,央央。”琛姨娘温声宽慰道,一手拍云央的后背,果然道,“不哭不哭,那要不,要不这样,你别在那偏院住了,搬到弗兰院吧,那离佛堂近。待明日,我找个道士来做做法事,定是最近水患死的人太多了,才有鬼祟作祟。”


    尖尖的下巴上挂着泪水,妇人温柔地给她抹去,“别哭了,这么大孩子了,还是像个小孩一样。”


    薛钰这边并未等来云央,便先回了偏院,不一会儿就听着有喧嚣声,簌青禀报说是云央要琛姨娘给换了间房子,不住偏院了。


    薛钰扫了一眼簌青。


    簌青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与云央一同去了去了弗兰院。


    弗兰院要比先前的居所舒适整洁许多,云央并未去往歪的地方想,不去想为何琛姨娘不直接将他们安排在弗兰院,也不去想那两个行云雨的黑影到底是谁,只笑眯眯地跟他说了晚安。


    不知为何,薛钰一夜都睡的不踏实。


    并非是他见惯了丑恶,便把人往坏处想。而是多年的行事习惯就是把一件事最坏的结果先在脑中预演一遍,再想好应对对策,这样以备被打个措手不及。


    其实云家的事不难猜想到到底是如何。


    罢了,总之他在,这些歹人便翻不出天去。


    与他一样睡不踏实的,是琛姨娘。


    “央央真是长成大姑娘了。”琛姨娘想起在码头时那惊鸿一瞥云央给她的惊艳感,感叹道,“我就说吧,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这么漂亮,要是我女儿多好啊。”


    “可惜了,留不得她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四处点火。


    “哎哟,小心着点,你别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印子。”琛姨娘边躲边道。


    “怕什么?”男人冷冷道,“我那大哥都死了,你还为他守什么?何况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让你好好做回女人……来。”


    琛姨娘推开覆身上来的男人,“说正经事呢,怎么留不得她?我那侄子可将她看成囊中之物笼中鸟了,怎么,现在说要飞了?”


    男人说:“本以为跟薛家的亲事就只是个表面功夫,上京不远千里,薛家又哪有功夫管我们的闲事?哪知云央这小丫头不简单,攀上了薛钰,还把他领了回来……若没她这层关系,那薛钰未必会管我们的事。”


    琛姨娘道:“我们不是说好把她嫁给我侄子么?好好拢着她,这丫头实在心眼,只要对她好,她未必会起疑。那现在你要怎么做?”


    男人有些恼怒,脱口道:“我打听过了,薛钰明日就要去白州公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趁他走,我们就把云央那丫头领出府去,我给她写个卖身契……等薛钰回来了,就说她和你侄子定了亲,一同回老家崖州去了。崖州路途遥远,他公务缠身不可能去追。”


    他说着说着,就见妇人的脸色惨白起来,眼神惊悚地看向他,颤声说:“你、你要把云央卖了?她、她可是你亲侄女啊。”


    “谁让她偏偏是我亲侄女呢!”男人表情不大自然,“云嘉嫁了薛氏,自是看不上大哥家的这点资产。现在大哥家就她一个了……我还不是为了能和你光明正大的?不是为了咱们后半生?”


    琛姨娘登时冷汗就出来了,背后也发寒,摇头:“不行,不行,这不是卖良为贱么?云央是我自小看大的,说好了让她给我侄子做妾的……你就让她真的跟我侄子走又如何?”


    “你傻?且不说她现在眼界高了,还愿不愿意嫁给你那侄子,就算嫁了,她往后都不与你相见了?待她年岁长些,自然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届时她跑去上京薛家借势去,她又不是做不出来,看你还怎么拿捏她?”男人道,“她若是没跟薛家攀上关系还成……”


    男人顿了顿,温柔抚着琛姨娘的长发,“我知道你和云央亲厚,但你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这些年你为了不与大哥有孕,偷着喝了多少避子汤?我欠你的……”


    说罢,大手向下探去,咬着妇人的耳垂,腰腹缓缓摆动,“都是我的错,我现在补给你、补给你,给我生个孩子吧,要儿子!”


    月影摇曳,纵使是沉重的拔步床也被撞得吱哑作响,妇人才平复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情谷欠的水光夹杂着矛盾和痛苦。


    浪潮再次袭来,淹没了她仅存的理智与良知,她闭上了眼,环抱住了男人。


    *


    翌日一早,云央起的并不算晚,可待她洗漱得当出房门时,薛钰已经离开了。


    还命簌青留下传话给她,他会细究她爹娘失踪一案。


    云央用过早饭,在府里逛了一圈,曾经和姐姐最喜欢的荷花池淤泥外溢,无人打理,臭烘烘的,泛着一股衰败的死气。


    她叹了口气,站在一小块阴影里,牙雕似的面容有些惨白。


    再往前走,就到了琛姨娘院子里,云央扣了扣门,无人应,便擅自进去了。


    昨夜那女子的声音,她虽听得不够真切,可她自小与琛姨娘关系甚好,就那么一听,也能听出真的与琛姨娘八分相似。


    关于琛姨娘与父亲,在云央印象中就是相敬如宾,她在懂事之前,还以为琛姨娘是府里的婢女。


    她起初因为父亲竟纳妾一事颇为生气,可细细观察下来,发觉父亲对姨娘疏离而冷淡,琛姨娘也并不像旁人家妾室那样狐媚攀附,所以在云央心中,日积月累的对无子嗣的琛姨娘卸下了防备,和母亲一同对她生出了些怜惜。


    内室的门开着,云央抬脚迈过门槛,透过屏风,看见女子单薄的剪影俯身莳花弄草,花枝蜿蜒粗壮,枝头有几朵稀疏绽放的花朵,隔着淡黄的绡纱,有种别样的朦胧婉约。


    “姨娘?”云央唤道。


    “诶?”琛姨娘应道,对云央招招手,“快来,你看这盆花,是你以前种的,知道你把它种活不容易,那天洪水来的时候,我就赶紧去把它给你抢救了回来。来看看,长得好不好?”


    云央道:“啊,这就是我种了三回死了三回,最后一次终于活了的那个……谢谢琛姨娘!姨娘真好!姨娘越来越美啦!”


    妇人眼神躲闪,吸了口气,又像哄孩子似的哄道:“吃饭了没?想吃姨娘做的饭不?你母亲之前还天天念叨你,怕你去了上京吃不习惯。”


    云央一边观察琛姨娘房中是否有异样,一边心不在焉道:“还行,我什么都吃。之前在船上吐了个天昏地暗,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琛姨娘起身,还是那副恬淡温文的模样,“我去净个手,就给你做饭去。但现在府里下人不多,食材也不全,你只能凑合垫垫肚子。”


    云央跟着琛姨娘去了灶房给她打下手,一边帮着择菜一边问及洪水来的那天的具体情况,爹娘是如何被冲走的,为何当时没有施救。


    姨娘答的详实,说到紧急时还掉了眼泪,“咱们府里的那块田地不是租出去给佃农了吗,佃农今年要退租,老爷夫人就去察看田上的情况,当时我在府里,洪水来的时候都自顾不暇了,等街坊过来告诉我,那水都到半人高了,水流又湍急,里面都是石头和尸体,我根本就过不去……”


    “我本想着等路通了就派人给你送信,没想到你和薛大人就直接回来了,这样也好,我便有了主心骨了,要不我一个妇人,真是被吓傻了,还傻乎乎地跟着街坊邻居一起操办起了丧事……”琛姨娘垂泪道。


    云央给姨娘拭泪,又软言软语安慰了一番,表示理解当时定是情况紧急,现在薛钰过来了,薛钰是领了公办过来赈灾的,又在刑部供职,多方府衙县令皆听他调度,无论爹娘是否健在人世,他定能将他们找到。


    妇人手上的动作一滞,静静看她,她低着头,乌发被养的如绸缎般,仰起脸一笑,眸光潋滟,言语间皆是笃定。


    这孩子,怎对那薛钰如此信任?


    若是真将那二人找到……


    妇人周身的气息都变了,冷冷的。


    米饭粒香香的,冒着热气,云央就着琛姨娘做的简单的几个小菜大快朵颐。


    边吃,边听着琛姨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长辈好像都是这样,喜欢怀念过去。


    琛姨娘东拉西扯了些云央小时候的事,云央光顾着吃,虚虚应着。


    吃完过后,摸着鼓溜溜的肚子,心里想着还是在家好,吃饭可以不止七分饱,也可以坐没坐相,不怕有人看见她的丑样子,不由感叹道:“吃上家乡饭可真好啊,姨娘,你做饭手艺还是这么好,都把我和姐姐的胃养刁了,那个薛府的厨子都比不上你。”


    说罢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摆手解释,“不是说拿姨娘跟厨子比的意思啊。”


    琛姨娘笑了笑,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说话三思了。


    只是又觉得心酸,姑娘长大了都有这样一天么,不能再纵性恣意,要摒弃真实的性子。


    云央小时候爱哭,挑食,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做过饭,府中厨子又哪懂娇嫩孩童的肠胃,她便自己研究菜式,多次调整口味,从白日里就钻进厨房,出来了都到傍晚了,总算把她的肠胃调理了过来。


    后来云央身子调养好了,长大了要学规矩了,她便不常去了,但云央却一直记得她,看见她,小小的身影总张开手要抱抱。


    人在面对离别的时候,难免生出感慨来,也难免回忆过去难忘的事。


    可回忆完之后,就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午后的风褪去了凉意,带着熏人欲睡的暖,云央愈发觉得脑袋沉沉,用过了午饭小睡一会儿也没什么,云央自然而然地朝姨娘的床走去,心安理得地躺在上面。


    床榻帷幔上绣着高雅的兰花,床架两端吊着香薰球,气味儿馥郁撩人。


    风透过镂空的窗棂吹进来,帘幔翩跹飞扬,绡纱帘角柔软轻柔抚过,露出腮凝新荔的一张脸来。


    云央微阖着眼蜷在软枕上,口中喃喃唤道:“姨娘来呀,一同睡,我还没跟你说我在薛府的事呢,等娘回来了,我也要跟她再说一遍。”


    琛姨娘笑了笑,药粉分明没放多少,就把她给撂倒了……


    云央在薛府中所学的课业,有一门叫做香道。


    是为女子制香、闻香、辨香。


    姨娘帐子中萦绕的气息在鼻尖回旋,是有催情功效的茉莉香,还是新换的香包,气味浓郁。


    云央脑中的思绪愈发混沌,不由得吐出了心中所想,道:“姨娘何必在云府蹉跎岁月,若是有了靠谱的人,不如趁此离去罢……”


    妇人垂眸,看着软软靠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是个大姑娘了,眉眼间却还是恍惚可见小时候娇憨的影子,性子也没变,善良,真诚,有些天马行空的离经叛道。


    她知道,云央说的话是发自内心所想,做不得伪。


    只是云央还小,不知道她根本走不了。


    若是和离,她一孤身女子能去哪里?娘家不会收容她,她也没有自立女户的资本。


    妇人的手抚上云央软乎乎的脸颊,小心翼翼的,生怕弄醒了她,静静等着约好的人过来。


    柔软褪去,理智回笼,妇人心中暗暗思忖,莫非真叫她看出些什么,否则怎会说这样的话?


    是真的不能留她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男人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过来,俯身去将床上沉睡的云央抱起。


    少女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可在被抱离的瞬间,却忽然勾住了妇人的小指。


    累月劳作的手不饰丹蔻,指缝犹染风霜,与少女细白的手行成鲜明的对比。


    云央的声音娇憨,撒娇似的说着梦话,“姨娘,以后带你去上京看看啊。”


    妇人一怔。


    男人将少女的手抽开,冷冷道:“莫要再心软了。”


    *


    连日霏霏细雨,将大地的污垢似乎洗涤干净。


    薛钰在白州公办,除了防洪赈灾外,还有那新科进士凶杀案,一时抽不开身。


    那新科进士的确是白州郡守私生子,自小跟着贫穷的母亲长大,对父亲心生怨怼,在离开白州进京赶考前夜,给山匪开了府门引贼入室,方酿成惨案。


    而上京告御状的女子,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进士一朝中举,便当了陈世美斩意中人。


    那女子气不过,千辛万苦上京来状告白眼狼。


    案子有了进展,薛钰心中却并无畅快,站在白州修筑好的河坝上,望着迟迟不褪的水位,他心中既忧且急。


    他本不是容易被情绪左右之人,冷静思考,他人已在水患中央,工部的同僚在处理河工方面很有经验,惨烈的情况皆已控制住,百姓眼中的惊恐和绝望也逐渐变为平静,只需时间来洗刷掉失去亲人的创伤,所以水患并不在他忧心范围之内。


    那……就是云家二老的踪迹。


    三天过去了,人还没有找到,已凶多吉少。


    那云府姨娘也不正常。


    可说到底,这种案子比起他经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大案,其实不值一提。


    为何会如此乱心?


    他想回幽州去,但看见浊浪未退,死尸尚未收敛,还有那么些失去父母亲人哭号不止的孩童,就迈不动步了。


    且幽州水患并不及白州汹涌。


    罢了。


    一个姨娘而已,即使再伙同个男人,也掀不起什么浪花。等过几日,白州水患稳定了,再回去料理他们也不迟。


    再说云央那边。


    这三日以来,云央都处在水深火热中。


    昏昏沉沉醒来后,就发现手脚都被绑着,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车厢里还有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


    挣扎未果,手脚都无力,连说话都费劲。


    不知走了多少座城,出城查验时,那婆子就将她揽在怀中,跟官差说是病重的闺女,一路倒也没人怀疑。


    云央知道自己中了迷药,心下乍寒,沉沉浮浮皆是惊疑和绝望,不敢信姨娘会这样做。


    想着想着,眼里浮起了泪光,那婆子见了,心生了些许怜惜,“你也别怪我,是你家人要卖了你。”


    云央眼里的光暗淡下来,只默默流泪,静静等着迷药药劲儿过去。


    “婶子……”云央微微吐出一口气,终于能说话了,语气哀切,“是何人买我?”


    “到了就知道了。”婆子嘴很严。


    这丫头家里人也是狠心的,铁了心要把她往远的地方卖。


    云央看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闭着眼靠在马车壁上,养精蓄锐。


    可到夜里的时候下了大雨,雨势滂沱,那婆子和马夫去了客栈,住客栈要使银子,而二人为了利益最大化,能省点是点,竟将云央留在了马车里。


    手脚都被绑着,根本动弹不了,只有一薄薄的毯子傍身,凌厉的雨从马车窗子打进来,将那毯子淋湿,湿凉难耐,盖在身上只觉得愈发的冷,翌日天晴了,婆子从客栈中出来时,云央已发起了高热。


    浑身发冷,绵软无力,嗓子又干又痛,云央生怕自己死在这,没了慢慢斡旋的耐心。


    她惨白着一张脸,面上俱是寒冷雨意,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恨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你们这是卖良为贱,你们犯法了知不知!?”


    婆子冷哼一声,招呼马夫赶紧赶路。


    “你、你们送我去上京,我、我姐夫,姐夫是太子少师,你们要多少钱,他都会给你们。”云央缓声道。


    看她脸色煞白,面颊熏红,那婆子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蹙眉道:“这拗劲儿,还真是不好收拾,药用少了,等到了买主那再给下点药才是。”


    马车又疾驰起来。


    云央挣扎着颤颤巍巍起身,重复道:“送我去上京,上京薛府。我姐夫是……薛钰。”


    婆子看都不看她,垂着眼一哂:“你还想着薛府呢?想得倒美,你姐夫看你双亲不在,已经写了休书一封把你姐姐休了,不会管你了。”


    而后身子往前一探,故作神秘,“想不想知道你姨娘把你卖给谁了?也算给你找了个好人家,那人家富庶,就是儿子是个傻的,就想找个书香门第的闺女,免得再生出个傻子出来。”


    云央脸色更白了,一时回不过神来。


    什么叫把姐姐休了?什么叫双亲不在?


    “你说什么?”她双眼空洞,浑身血液像凝固了,喃喃道,“什么休书?”


    那婆子一看这话果然好使,那姨娘的野男人说若是她闹腾,就跟她说这话。


    婆子乐呵呵按照云柏教的说道:“你爹娘都没了,人家薛家还找谁报恩去?你姐姐能配得上什么人家你心里没数么?休了你姐姐,人才好娶下一个啊,不得找个金枝玉叶啊?”


    “你也别说让我把你送回薛府,我既接了这活,就没回头路了,我把你送回去,那不是等着让人抓我么?你也别怪我,是你姨娘他们给的太多了。还有你那傻子夫君家,给的也太多了。”


    云央呆坐下来,整个人仿佛被凌迟的渣都不剩,原本烧的晕沉的头更是昏聩,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髓,冷热交织,一瞬间的耳鸣过去,她缓了缓,悚然抓住婆子的手臂,颤声问:“此话当着?当真吗?”


    婆子神色倨傲,“那你看看你现在身在哪儿呢?”


    云央忽然哭了出来,哭得几乎噎住,手脚被绑着动不了,只得跪在地上,“我求求你,求求你送我回去!不能让薛钰休了我姐姐,我要去、要去找薛钰问个明白!”


    怎么能就这么休了姐姐?


    云央一下子承受了太多,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不可以让姐姐就这么不明不白成了弃妇!


    薛钰不可以这样做……他答应了她会帮她找到爹娘,答应了会守身如玉等着姐姐回来啊!


    那婆子一脚将她踢倒在地,慢慢道:“别白费劲了。”


    云央穿着布衣,披头散发,一张小脸上有着病态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发抖抖的跟筛糠似的,眼泪簌簌落个不停,形容看着可怜到极致。


    她心急如焚,急的百爪挠心没法理性思考,本能地半跪在地上蹒跚向婆子行进几步,双手拉婆子的袖子,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或者送我去上京,薛家仁厚,定不会如此做的……只要你送我去上京薛家,买我的人许给你什么,我给你双倍!”


    婆子眯眼看她,嘲讽道:“多少银子能比我老婆子的命重要?你爹娘死了,你姐姐失踪,就剩下你了,你碍事了懂不懂?没有我,你早晚也会被打发出去!”


    说罢,忽然发觉没必要和她多费唇舌,冷着脸又在云央心口踹了一脚。


    满脸眼泪的少女怒火与绝望交织,咬紧后槽牙,眉目间有一闪而过的决绝,她铆足了劲,趁那婆子不备,纵身冲出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订阅,下章入v啦~


    推一下下一本特别好磕的姐狗文学《芙蓉泣露香兰笑》!


    男主是女主爹外室之子,阴暗自卑小可怜一个。


    丰腴娇媚大美人女主则是京中人人求娶的的才女!其实女主没啥追求,是个很俗气的人,喜欢美男子,仰慕探花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的仰慕。


    男主后来靠自己青云直上成了狠戾权臣,姐姐也已嫁得门当户对的好郎君,男主就暗搓搓观察女主的一举一动,包括不限于给女主夫君下绝嗣的药,女主还不知道咋回事,还上庙里拜~拜~


    结果女主有一天忽然死了,男主查出是被那狼子野心的夫君暗害了,一直步步为营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布局,直接刀了夫君全家给姐姐报仇!导致仕途尽毁,判了流放死在途中。


    然后两个人都重生了,这回姐姐要报答弟弟,就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教养,弟弟也就装傻,各种开屏魅女主,跟女主之间酸涩、禁忌拉扯特别上头,女主终于把前世看似老老实实不起眼的弟弟打造成了一个无双君子的人设,察觉到自己竟然对弟弟生出了些不同的感情来,为了不再乱心,女主赶紧给自己张罗婚事,谁知弟弟这回忍不住了……


    第24章 杀孽深重的谪仙


    薛钰回到幽州,已是离去的第五日。


    幽州在白州下游,上游的堤坝已修筑完毕,下游的水自然止住了,原本浑浊的江水也逐渐清澈。


    薛钰清晨与一同来赈灾的同僚们上白州当地的龙王庙上了头香,百姓们夹道欢迎,原本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早前下了雨,江面浮了一层雾似的。


    白州的事已了,接下来便是灾后重建、安置流民,这些事自有人去做。纵马狂奔了回幽州,路上就一直莫名慌乱,到了云府附近,路上竟撒了一路火红扎眼的喜糖。


    走得近了,发现原本立在一旁毫无生色的牌匾挂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绸,府里也一改先前的颓丧,像是办了什么喜事。


    日光灼灼,薛钰手中的缰绳徒然收紧,气息都变得很冷,他下了马,步履一如既往的沉稳,那份从容是刻在骨子里的,可跨进府门的刹那,他的步伐陡然加快,越走越急,恨不得赶紧见到云央。


    “姑爷!?这不是姑爷回来了么!”云柏迎上来拦住他,“府中办了喜事,原想着去白州知会姑爷一声,又担心姑爷公务繁忙,便作罢了。”


    薛钰的身形顿住,问:“是什么喜事?”


    云柏神色如常,实则在悄悄观察他的神情,说道:“嗐,这不是大灾过去想办点喜事提提人气么,我那侄女云央,与府中姨娘的侄子江和光的喜事,二人自小就要好,青梅竹马的,云央这也及笄了,正是时候……”


    “云央?”薛钰打断道,“她在哪?”


    云柏说:“小两口成了婚,云央自然是随夫去了夫家,崖州离这有段路途,游山玩水一路过去却也畅快。”


    云柏只见过薛钰寥寥几面,印象中便是与那些士大夫无异,克己复礼,立身极正。若说哪里不同,那便是更清冷矜贵些。


    尽管与人疏离,但看起来是个知礼的。


    可他此刻沉着脸,平静的面容下隐有风雷,让人心里不免打鼓……


    琛姨娘听见动静走过来,脸上带着标准的假笑,看见薛钰,却有些笑不出来。


    “云家二老生死未卜,你二人是如何能将云央嫁出去的?”薛钰斥道。


    琛姨娘小心翼翼解释:“姑爷,别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云央好,夫人和老爷这么些天没音讯,应是凶多吉少了,云央心思重,这几日一直哭,谁哄都不行,多亏我那侄子守在身边,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孤男寡女多日暗室相处,不如就冲个喜……”


    “江和光家在崖州是么。”薛钰扯下凭栏处的红绸,在手中逐渐收紧,“谁人做的媒,三书六礼可过了?”


    “都过了、过了!但特事特办,事出从简,可一切该有的都有的,这你放心,央央是我亲侄女!”云柏道,“姑爷您在白州的事了了么?幽州水患平息了,百姓们都说是你的功劳啊,还有我哥嫂,还没有下落么那可不就是……”


    薛钰心中的燥戾再也无法忍耐,忽然抬手略微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大门口拖拽。


    云柏的脖子被勒紧,离得近了才看清原本清冷矜贵的青年眼底布满血丝,冷峻的脸庞因盛怒略显扭曲,他惊呼:“姑、姑爷这是干什么!”


    云央那丫头何时与他关系如何亲近了?


    不就是个小丫头么,他一个姑爷,管这么宽做什么?


    当初云嘉嫁时,他连接亲都是派一个管家来,如此寡淡无所谓,那现在这样又做给谁看?


    难不成还真是将云府当亲家了?


    “姑爷!——姑爷!薛钰!”云柏边挣扎边喊,“你本该叫我一声叔叔,我、我好歹是云嘉的二叔……”


    薛钰走到云府门口,将云柏摔在地上,神情从未有过的森冷可怖,对等候在府门口的一众侍卫道:“绑他上马,去崖州。”


    云柏被摔得不轻,疼的龇牙咧嘴,推开过来架自己的侍卫道:“怎么回事,我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怎么这般无礼?我嫁自己侄女与你有什么关系,吉时已过事情已了,不过是青梅竹马结亲,与你又有何关系!”


    薛钰面容僵冷,心中戾气越来越重:“把他的嘴堵上。”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人三言两语的拙劣谎言根本唬不了他。


    “你去崖州也寻不到,寻不到她!”云柏瘫坐在地上道,“他们小两口一路游山玩水,不会那么快回去,你一个做姐夫的,面上责任尽到就行了,幽州白州的百姓还等着你们这些大官赶紧发赈灾粮呢!城东头前两天为了挣口粥都打的头破血流,还有拿老婆换了一袋米的!这你都不管了?”


    像不像做比成样,为了不让薛钰怀疑,他甚至真让江和光娶了亲,假装是把云央嫁给了他,府里也一副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


    这般才算万无一失。


    可千算万算,云柏都没算到,薛钰竟如此执着,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不顾幽、白二州的赈灾公务,要亲自去崖州找她。


    薛钰身形顿住,转过身来,抬手用剑挑起云柏的下巴,神情看似冷静淡漠,自上而下看着他,“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拿百姓压我。”


    下一刻,那剑竟直刺入他胸膛,手腕一转,剑刃没入血肉一寸搅动,云柏霎时痛得嚎叫了起来。


    琛姨娘一路小跑,这才从府门里出来,面色惊恐地看向一脸寒霜的薛钰,再也无法伪装,向痛得面色煞白的云柏扑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云央在哪?”薛钰平静的神情下透着一股奇异的破碎,似乎随时会失控,他微微俯身,眼神专注看着痛哭的妇人,“告诉我,我就饶他不死。”


    琛姨娘被吓坏了,昔日里温润端稳的文人此刻眼里寒芒渗人,如摄人修罗一般,她瑟瑟发抖,说话都不利索,”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云央,央央她,她被……”


    云柏一把捂住她的嘴,恨声道:“无知妇人!你说了咱们才都活不成!我是云嘉二叔,你是云嘉的姨娘,他是云府的姑爷,他能耐、能耐我们何?!他还能滥用权势大义灭亲了不成?”


    闻言,薛钰像是听了荒谬的笑话,一动不动,薄唇勾起。


    这二人恶事做尽,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竟还以什么亲缘关系来绑架挟制他!?


    他向来不愿做什么好人……


    日头高悬,刺目的光洒在薛钰的剑上,折射出耀目的寒芒,杀气四溢。


    薛钰一袭骨白色直裰,衣冠楚楚,背着光,日光将那颀长的身形晕染出悲天悯人的神性。


    他清冷隽秀的脸没什么表情,狭长的双目黑沉沉的,一步步逼近,广袖不染纤尘,骤然带起一阵风,夹杂着些许寺庙的香火气。


    他手背上暗青色的脉管陡然鼓起,杀意翻涌,下一刻,那柄长剑越过妇人,捅穿了云柏的锁骨。


    剑尖上挑起,人像被剑挂住,只稍一动,便血流四溅。


    “啊!……”琛姨娘惊声尖叫。


    云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彪悍挺拔的侍卫们面无表情立在一侧。


    “你竟、竟对我动私刑……!你这个畜生!”云柏顾不上痛,怒骂道,“我是你、是云央的二叔!”


    薛钰倏地拔出了剑,眼尾泛红,薄唇一勾,浑不在意他的话,作势要再刺。


    琛姨娘吓得大叫一声,惊惧地咬住嘴唇,浑身抖如筛糠,快速跪行上前,伸手握住那染血的剑,“我说、我说,我告诉你云央在哪……快去救她。”


    薛钰松开剑,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雪白的方巾递给涕泗横流的妇人,微微俯身垂着眉眼,温声道:“好,你来告诉我。”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那方巾无暇而洁白,上面的暗纹透着低调的华贵,琛姨娘却觉得像是一块沉冷的寒冰压在了她身上。


    *


    到人牙子给的地址时,已近黄昏,薛钰翻身下马。


    此处地处田埂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处农户茅屋。


    田埂间凉风习习,抽穂的芒草在夜风吹拂下蜿蜒起伏,晚霞逶迤,紧贴着昏黄的天穹。


    却未见炊烟。


    晚饭时分,这农户家却未生火。


    吱哑一声响,他推开农户家的木栅栏门,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些日常所需的绿叶菜,有些凌乱,地上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才经历过一场打斗。


    薛钰疾步往里走,就看见堆砌的半人高的稻草堆。


    夕阳的光给枯黄的草堆染上一层金色,而草堆上躺着一个黑影。


    黑影呈“大”字形,正是昏睡过去的云央。


    她跳下车后又被那婆子给捞了回去,还好命大,只手臂和脸擦伤了些,那婆子看她破了相又如此难以驯服,嫌麻烦不想再走那么远和原本的买家汇合,当下随便找了个农户就把她给便宜卖了。


    被松了手脚束缚的云央先是装乖装温顺,待蒙汗药褪尽,在这农户家吃饱喝足了病也轻了许多,才气汹汹料理了他们一家四口,不排除带着对那婆子和买良家的歹人的报复心理,下手有些狠了。


    料理完想着跑,但天色又黑了,还不知道身在何处,本只想在草垛子上休息休息,谁料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她完全没想到薛钰会找到她。


    薛钰在白州公办,那水患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治理好的,很显然他抛不下公务,即使抛下了,去了云府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原计划是先跑到临近的官道上,买匹马,再直接去白州找他问个清楚。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农户家未点灯,一片漆黑,偶有奇怪的鸟叫,旁边似有声响,像是笃定又急促的脚步声。


    云央敏锐地睁开了眼。


    月色朦胧,走得近了,薛钰凝目望去,草垛子上的人大刺刺躺着,乌发蓬乱,原本白皙的脸蹭了一层灰,又红又黑,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裙卷起系在腰间,连那裤腿也半卷,露出两只细白的脚裸。


    孤弱伶仃,那般让人怜爱。


    薛钰薄唇微抿,想克制,却无比清晰的感觉胸臆中涌动的陌生的情绪如汹涌巨浪,难以抑制。


    细细密密的酸涩和苦痛,攫住他的心,像针扎一样。


    这种感觉……应是心疼?——


    作者有话说:感谢你们喜欢我的文呀!特别感谢各位的支持,要不写文路太孤独寂寞冷了!


    哦我还又挖了个坑,是现言,特别带感的伪骨,全员恶人,巨狗血、重口,瞧一瞧看一看呀!


    《继父的葬礼》


    【又凶又拽落魄酷哥*更凶更拽清冷妹妹】


    多年后周绮再见苏杨,是在继父的葬礼上。


    继父客死异乡,苏杨作为继父唯一的儿子,不远千里过去,再压车回来。


    送走了警察和律师,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里都是红血丝,胡子没刮,锋利的下巴一片青,看到周绮与男友十指相扣后,眼眶好像更红了。


    周绮记得上次和苏杨联系,还是在大二的时候。


    聊到周绮交没交男朋友,苏杨顾左而言他了半天,说相信哥,男人真的喜欢你就会尊重你的意愿,懂哥的意思吗?


    周绮知道他想说什么。


    忽然有了逆反心理,特别想知道如果她的意愿就是和男朋友睡呢?


    她给他回,“我主动,我自愿的。”


    苏杨正在输入了很久,半晌,发来几个字,“为什么要气哥哥?”


    *


    周绮印象中苏扬从没哭过,不管是小时候被亲妈抛弃还是拼了全部身家被骗得精光,都是一副两眼一睁就是和天斗的欠揍模样。


    可后来,他跪在她面前哭的很惨,那张帅脸都哭皱了哭红了。


    她有些莫名其妙,要去坐牢的是她,又不是他。


    他还跟她有血海深仇,他有什么好哭的?


    *


    葬礼过后的第二晚,周绮又钻了苏杨的被窝。


    苏杨说你有瘾?


    “你没瘾?”她伸手向下抓了一把,冷笑,“畜生,你爹才死。”


    他盯了她很久,忽然笑了,“我是畜生,你是什么?畜生的妹妹?我他妈就是对女人有瘾,谁让你是女人?”


    她的脸瞬间冷了,让苏杨想到她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这样,忽然就不高兴。人不大,气性大,尤其是那张小脸,嘴一扁,眼睛朝上瞅着他,没来由的他就害怕。


    不是怕她闹,是怕她好几天不理他。


    周绮起身,在她要走的瞬间,苏杨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重新将她拉入怀里,像以前一样哄她,“别气,哥错了。”


    “我男朋友还在隔壁。”周绮推他。


    苏杨在她颈间嗅着,浑不在意,“让他听着。”


    黑夜寂静无声,浴缸里潺潺水声不断,偶尔冒个泡。


    第25章 真让他学到东西了


    他大步向她走去,一把将人捞起拥入怀里,颤声唤她:“云央,云央!云央醒醒。”


    而后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云央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拂过自己的颈窝,鼻息间有令人安心的香火味儿,她还清晰地感受到他英挺的鼻梁、锋利的轮廓、薄而软的嘴唇。


    她被他抱的太紧了,胸腔憋闷,头晕目眩,喉咙刺麻喘不上气。


    这、这是干嘛呀……


    他感觉到她在挣扎,怔然松开了手,怀里的人这才扬起一张灰扑扑的小脸,看见他就笑了,笑眼如新月,极甜,极生动,却又带着嗔怪。


    “姐夫!?”云央,“你这是干嘛啊,勒死我了!”


    他那力道想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高高瘦瘦一个人,看不出力气比她还大!!


    薛钰本疲累又暗淡的神色扫去,突然被什么点亮似的,眼眸中坠着星光似的笑意。


    云央想问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找到她的?


    可动了动嘴,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头就涌上了铺天盖地的委屈,眼眶发胀,鼻尖酸涩,嘴一扁,不受控制地大哭了起来。


    她被买主一巴掌扇的晕头转向都没哭。


    月色朦胧,流云浮动,时明时暗,金黄的草垛子泛着一层绵密的柔光。


    偶有风拂过,少女伏在男子怀中放声大哭,越哭越止不住,像要把这几日的坎坷委屈都哭尽,涕泗横流的同时还不忘在他雪白的衣袖上蹭一蹭。


    她毛绒绒的圆脑袋伏在他胸口,脸紧紧贴着他。薛钰低头,身上落满了婆娑月光,虫息鸟眠,光影沉浮间,将他原本清冷淡漠的眉眼拢上了罕见的温柔。


    她的眼泪有种奇异的能力,能沁入他骨子里似的,顺着他的血漫延到心脏,一跳一疼,一疼一跳,紧紧揪住,这种疼流向四肢百骸,只恨不能将她紧紧抱住好生哄哄。


    他停滞在半空中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单薄的背,喉咙中仿佛塞了团棉花,想哄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央脑袋在他胸膛乱撞,怒骂:“薛钰!你、你、你个坏人,谁让你休了我姐姐?你是不是休了我姐姐?!”


    薛钰的视线自她泪眼朦胧的眉眼、发红的鼻尖、濡湿丰盈的嘴唇扫过,停在右侧脸颊刺目的红痕上。


    那红痕在白皙的皮肉上尤为显眼,那种不受控的恼怒犹如细密的沉勾,拉得他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谁伤的你?”他语气森冷。


    在薛府时,明明已将她养的白皙细润,短短几日就被折磨成了这般灰头土脸的模样!?


    细看去,胳膊上有擦伤和红肿,小腿上的一小块皮肉都翻了起来,露出鲜红湿漉漉的伤口,还蹭了灰。


    云央抹了把脸,擦干眼泪,表情有些丑丑的,“没事,我跳车的时候蹭的。”


    假装不在意又隐忍,还红着眼,泪痕犹在,看上去甚是可怜而不自知。


    薛钰的手徒然收紧,心中的恼怒与怜爱交织,直想提剑去把伤她害她之人都杀光。


    “谁伤的你?这户人家在哪?”薛钰冷冷道,推开她一点点,晦暗阴沉的目光无声地检查她是否有别的伤处。


    语气里森然的寒意让人脊背生寒。


    云央仰头呆呆看着他,才止住的眼泪又扑簌而下,“你还凶我,我、我该害怕了。”


    薛钰:“……”


    她眼睛里的泪水好像流不尽,又好像能流进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薛钰闭了闭眼,温和道:“没有凶你。”


    云央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还好把被自己撂倒的人都绑起来藏好了,免得被姐夫发现她太厉害……


    她虽受了伤,但这农户一家伤的更重啊,这家男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还想对她用强,她抓起墙边的爬犁当长枪,两下就把他给撂倒了,这也太弱不禁风了……


    “我没有写过休书,他们在骗你。”薛钰道。


    云央如释重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夫不会是这样的人!”


    “是谁要你?”薛钰目光扫过漆黑的茅草屋,“他们可曾伤你?”


    买她的这家人早被云央整整齐齐关进了茅房,还塞住了嘴。


    薛钰忘了,他的妻妹是个武者。


    “啊,他们,他们被我制服了,之后就跑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不敢回来。”云央咬唇道,心虚地看了看一旁虚掩着的门,“那个,那个,姐夫,我们走吧。”


    “不敢回来?我看未必。”薛钰目光绵长清冷,薄唇抿如刀脊,“你无身份文书,敢买卖良家,是重罪。既是重罪,不如当下就让他们长长教训。”


    言语间透着森然的寒意,与往常那端稳温和的模样很是不符,很能让人相信他有将伤害她的人千刀万剐的决心,云央很想抓着他不染尘埃的白衣咆哮,是我被卖了还是你被卖了?


    “那个,那个我没让他们好过,姐夫放心!我这脸上的伤真的是擦伤的!”云央揪住他的衣袖道,乌黑的眼睛瞅着他,“姐夫,你别凶,别生气……”


    薛钰叹了口气,跳下草垛子,伸出手,“下来。”


    云央愣了愣,将手递给他。


    看着斯文清俊,手臂却结实有力,稳稳将她抱下来晃都不晃。


    云央低头整理自己凌乱的破衣,就听耳边响起的声音淡淡的,“馊了。”


    “什么?”她不明所以道。


    “身上馊了。”薛钰道,“脸也都是灰。”


    云央也不恼,边择自己身上头上的草根,边说:“你懂什么呀,我是故意弄脏的,这样他们看我又脏又臭,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我还有更厉害的呢,我原先准备打不过他们我就装疯卖傻,你不知道了吧,活人死人都怕疯子。”


    薛钰垂眸看着她,眼眸里的温柔疼惜都要溢出来。


    在这样的境地都谈笑自如,还做好了装疯卖傻的准备,他只觉得心脏又泛起细密的疼痛来,似乎是想逗她开心,竟脱口道:“好主意。”


    说罢,俯身,如玉的手指在地上一抹,在往自己脸上一蹭,神情严肃认真,“是这样吗?”


    本白璧无瑕的俊脸即使抹了一道灰,也难掩丰神俊朗,衬得这一方破败的小院都蓬荜生辉起来。


    云央垂下眼帘,心想,坏了,真让他学到东西了,不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吧?


    连日的霏霏细雨,将田野的尘埃冲刷干净,马踏新泥,一下一下能踏在云央心上似的。


    她微微侧目回身,便看到薛钰利落的鬓角,薄薄的嘴唇,锋利流畅的下颌线,还有冷白的皮肉下漂亮的喉结。


    就一匹马,二人同乘。


    她浑身绷紧,稍一松,就要与他散发着热气的胸膛贴在一起,鼻息间还有若有若无的好闻的气息,安静幽凉,像是某种高大的沉木沁在冰泉水里。


    不知怎的,云央觉得有些难受。


    “怎么?”薛钰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云央轻轻摇摇头,伸手拨弄这马耳朵,“那个,那个,我爹娘找着了吗?我们要去哪?”


    “没有找到,但已有了眉目,下游的百姓中有见过与岳父母十分相像的人。”薛钰道。


    “啊,真的啊!?那太好了!”云央十分高兴,“那姐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你治灾治的怎么样了?可走得开?”


    “治理水患并非靠我一人之力,没什么走不开的。也就是将其他人留在了幽州,我自己过来找你。”薛钰道,“你应猜到了是谁要害你?”


    云央的指尖圆润,一下下拨弄着马又厚又绒的耳朵,语气有些低沉,“我吃了姨娘做的饭,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就已经在马车上了。那婆子说要把我卖到关外去……”


    “既是如此,那你想怎么做?”薛钰道。


    云央沉默了一下,低垂的眉眼看不出喜怒。


    田埂间的星星很亮,月色也很美,有小飞虫在月光中飞舞。少女回过头,抬眸看他,“姐夫,我没想到会是……”


    云央真的没看出来琛姨娘竟是这样的人,竟要卖了她。


    在此之前她还真情实感地为琛姨娘的以后担忧。


    “我知道。”薛钰的语气淡淡,“我没说全是她做的。琛姨娘身为官宦后宅贵妾,手粗糙,会做粗活,真正能干出这样事的人,不是这样的。”


    薛钰忽然有些庆幸云嘉与他有了婚约,云央因此与他相识了,不然,双亲离去,她该面对的事什么呢。


    他看过太多真正的恶事,还有不见天光的腌臜事,即使那些作恶之人都有些不得已的理由,也有很多是被折磨的可怜人,可即使如此,也不是他们为一己私欲殃及无辜的理由。


    云央还低着头,也不玩马耳朵了。


    薛钰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先找个医馆,治你脸上的伤。破相了可不好。”


    她的头发干枯,蹭了灰,摸了他一手灰,可他好像爱不释手。


    “有什么不好,这样就不会被人惦记着卖掉了。”云央低低道。


    “不会再有下次。”薛钰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往后我……姐夫不会让人再欺负你。”


    云央觉得,无形中有种力量,让她悬在半空中的心安稳了下来。


    天还是有些冷,幽州靠北,而云央被卖的这个地方要更北一些,她穿的单薄,风一吹来瑟缩着往他身上靠,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嗯……姐夫真好……”


    “有姐夫真好……”


    薛钰的心都要被她蹭化了。


    到了医馆,那郎中给开了药,指使药童先是给云央清洗了伤口,又拿出药粉上药,云央疼的龇牙咧嘴。


    薛钰站起身来,“你轻点。”


    “我、我已经很轻了。”小药童道,打了个哈欠。


    薛钰没再说话,拿起干净的绢布坐在了云央对面,“我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洗净了后红肿的脸上,眼里的威压更甚,云央看了一眼,就不敢说拒绝的话了。


    她有些坐立难安,心想他这样少居高位养尊处优的人,能会给人上药?


    一会儿要是疼了,他这么凶,她肯定不敢叫出来,哎,想想都受罪。


    薛钰靠近,微微俯下身,抬手固定住她的下巴,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包围住,云央的手指不由得攥紧,如临大敌般闭上了眼睛。


    “那啥,姐夫,要不还是让……”云央仰起脸,手指紧握,还想再挣扎下。


    冰冰凉凉的绢布不知何时沾了冰水,那药粉遇水即化,轻轻地覆在了她面上。


    他垂眸看她,忍俊不禁。


    那颗小脑袋被他固定住,可她的身子却极力躲闪着,都快偏移到旁边的竹凳上去了。


    因痛轻喘,丰盈红润的唇被咬的发白,那双紧闭的眼眸在他自制的冰敷药包贴上去的刹那睁开,乌黑明亮。


    那眼里还有方才因痛而起的水雾,朦胧潋滟,惊喜无措,像是有什么将他的神魂狠狠拉了进去,让他一时看得痴了。


    云央以为会很疼,方才那个药童直接将药渣子往她脸上抹,又烫又痛,可姐夫竟用柔软的绢布包裹了药渣,还沁了冰水,云央只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不自觉地贴了更近。


    “啊,真的不疼,姐夫你真厉害。”云央闭着的眼睛眯成了弯月状。


    她离得更近了,近到他能感觉到她吐出微热的气息,就洒在他手背上,一呼一吸间让他心痒难耐,还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想要吞咽些什么,想要狠狠绞住那发出这样撩人气息的罪魁祸首。


    他亦能感到她纤细透骨的小腿贴在了他腿上,即使隔着衣料,他皮肤上也能蔓延出细密的痒意来。


    薛钰忽然推开了她,把绢布包交给她,气息微哑:“自己敷。”


    “啊……”云央还愣着,看着薛钰的背影,“这么突然啊,姐夫的关爱就这点啊。”


    等薛钰回来的时候,云央已自行将自己胳膊上腿上的伤处处理妥当,脸上的伤消了肿,看起来体面了许多。


    “等幽州事了了,速速回上京去,府中有药,可不留痕。”薛钰颔首道。


    “啊?我还要回上京吗?我不回去了吧……”云央讷讷道。


    薛钰不置可否,只道:“上马。”


    云央腿伤着,挣扎着往马上爬,薛钰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极有分寸地拖住她的腰,将她扶了上去。


    云央心里有点高兴,先前在猎场,他都没有扶她上马。


    姐夫真是越来越好啦。


    “诶对了,姐夫,你这些天、这些天有没有守身如玉呀?”云央忽然道。


    薛钰:“……”


    “就是你不是去白州么,那边有没有官员贿赂你,给你送歌姬舞姬美人什么的?”云央语气严肃。


    得在姐姐回来之前保证他干净完整呀!


    薛钰深吸口气,“……没有。”


    身前的少女转过脸来,眯起眼睛审视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坦然,放了心,“好吧好吧,看你风尘仆仆,就不像还有空琢磨那个的。相信你。”


    二人找了间上好的客栈,可即便如此,薛钰看云央和掌柜的讨价还价你来我往的样子,只觉得那掌柜的越看越面目可憎,云央定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云央以“现在都这么晚了不能算一整天”的理由说服了掌柜的,掌柜的正痛心疾首,就见那少女身后一言不发的青年走上前来,敲了敲桌子,“给我一层,再找两个伙计守着出入口。”


    说罢,雪白的衣袖下是一锭金子。


    云央:“……???”


    有时候她真无法理解一些有钱人。


    按理说他薛灵均不是挥金如土的性子啊。


    “这样安全。”薛钰道。


    云央便也没再坚持,一夜无梦,睡到了第二天。


    云央早上醒来,穿衣服的时候闻到了明显的嗖味儿,脑海中蹦出薛钰昨天那句淡淡的“都馊了”。既然如此,目的明确,从客栈出来后就策马直奔城里的成衣坊。


    薛钰皱了皱眉,他是心细如发之人,这一路察觉到云央刻意与他拉开距离,清瘦单薄的脊背紧绷着,碰都不愿与他触碰。


    起得太早,成衣坊还未开门,被潮气浸润的油亮的门板紧闭着。


    云央不等薛钰帮忙就兀自跳下马去,薛钰眉头微拢,看见她在成衣坊大门前转悠了一圈又一圈,敲了敲门,没人开门,不甘心地趴在门缝上向内张望。


    真是可爱啊。


    熹微的晨光下,青年唇角勾起。


    云央并非是非要买新衣裳,她自己一人也就罢了,主要是跟姐夫在一起,身上一股馊味儿,实在让人赧颜。


    “走吧,先去前面用些早饭。”薛钰道。


    云央还执着地盯着紧闭的门,“我不管,我就想买个新衣服,现在就要换上。”


    “是因为身上馊了么?”薛钰淡淡道。


    云央被识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眼眸里含着责怪和怨怼,又垂下眼去,红扑扑的脸颊更红了。


    真是的,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干什么呀!


    不知怎的,薛钰看见云央这样,就莫名的想笑。


    “咕噜噜”某人肚子里传来的声响,将他的笑意压了下去。


    云央别别扭扭地跟着薛钰走到了冒着热气儿的摊位前,云央早上喜欢吃些汤汤水水的,尤其是面食。


    点了两碗素面,面上的很快,薛钰掏出雪白的锦帕,擦了二人的筷子,云央好多天没吃饱了,急的眼睛都直了,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擦碗筷子。


    好不容易擦完了,她鼓起腮帮子猛吹了几口气儿,把热气吹散就开始埋头苦吃。


    待吃的差不多了,才发觉薛钰基本没怎么吃,他只是用筷子挑起那碗素面中间的几根面送入口中,并不沾旁的地方,连碗都不愿意碰。


    云央的表情略有僵硬。


    忽然想到在从上京到幽州的船上,他还给她扣嗓子眼来着……扣完之后他是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还是想把她给剁了……


    云央打了个嗝儿,又慌忙捂住嘴。


    “吃饱了?”薛钰道,从她眼睛里看出了莫名的惊恐。


    “吃饱了吃饱了,我们走。”云央道。


    在成衣馆里,云央对着铜镜照了半天,又环顾一圈这衣馆里琳琅满目的成衣,绝望地发现这些衣服都太……娇柔了。


    姹紫嫣红,花红柳绿,恨不得把所有艳色都穿在身上。


    薛钰的目光落在铜镜前的少女身上,一条白皙的手臂挽着绯红的裙,低垂着眉眼,脸上浮起一抹红晕,连带着圆润莹白的耳垂都红了起来,自有一段说不出的天然妩媚。


    她有些羞恼,随口道:“看我穿这个不顺眼吧?不好看就别看啦!”


    薛钰含笑道:“还不错。”


    但又像是想到什么,转而对掌柜说:“可有素衫衣裙?”


    掌柜的摇了摇头,介绍道:“咱们这儿时兴这个,这不快到冬天了么,再穿那些白的蓝的,看着就冷啊,哪有这喜庆?公子,您身上的衣衫也薄了,要不也挑一件!?”


    边说,就边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荔枝红阔袖锦缎直裰,样式倒是家常,可那上面的缂金缠丝暗纹流光溢彩,乍一看去有种花团锦簇云锦堆砌的浮夸。


    “啊,对啊姐夫,你也试试呀!你穿的太少了别着凉了。”云央笑眯眯道。


    薛钰看着云央清丽的脸,她唇角带着狡黠的笑,目光中都是隐隐的期待——


    作者有话说:嘿嘿今天还是更了,明天应该是23:10更。


    又要上新书千字榜了,好忐忑,不知道写的好不好,哎……


    第26章 恶鬼面


    白马上的少女身着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锦缎,外面罩了件白绫对襟袄,衬得那一张脸雪肤樱唇,出水芙蓉般清丽。


    盈盈的眉眼却不悦地斜了身后的青年一眼,脸上没笑容,又冷又娇,瞪了他一眼后扭过头不再看他。


    那一眼的娇嗔冷艳,薛钰不由得心神一荡,笑容温润,无奈解释道:“那衣衫太艳了。”


    “那我不艳?我穿这个就好看吗?姐夫光怕自己穿不好看,就不想想我穿的跟花蝴蝶似的,好看吗,啊?”云央哼笑道。


    云央知道薛钰平日里的穿着都是清雅淡色,所以就想让他试试这姹紫嫣红的衫子,本想看他会不会和她一样滑稽,他人站在那里,当那掌柜的把红衣比在他身上时,那当真是郎艳独绝……


    云央都看呆了,心中暗暗为姐姐叫好,姐夫真是有个好皮囊!


    可他偏不愿穿。


    “……好看。”薛钰一本正经。


    简直是猝不及防的睁眼说瞎话,云央啊了一声,一回头,正对上薛钰清俊温润的眉眼。


    狭长的眼眸光流转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袭月白色衫子,丰神俊朗。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扑通扑通的。那笑容像是撞进了她心里……


    她连忙转过身,深吸了口气,再深吸口气。


    “我、我不跟你说了,反正我回云府就把这身换下来。”云央低着头快速说道。


    再走了半日,黄昏日落时,就到了幽州。


    一路上多了许多抱着孩子的女子,神情麻木,穿着不合适的布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


    这些都是在这次水患中失去了丈夫的女子,她们怀中的孩子看见骑在马上的俊美公子,和穿的一团锦绣的少女,咿咿呀呀指了指。


    女人们仰头看去,金童玉女,云端上的神仙眷侣般,在这脏污的环境中像在发着光,和泥泞中的她们当真是云泥之别,忍不住自惭形秽。


    薛钰皱了皱眉,目光向不远处朝廷发放赈灾粮的一排棚子看去。


    而一个拎着半袋米的妇人抬眸看了眼云央,感叹云家大姑娘真是嫁到了好人家,忽而神色一变,道:“云大姑娘,你家出事了,你姨娘投井了!”


    云央惊呆了,脸色一白,也顾不上解释她认错了人,急急对薛钰道:“姐夫,快,快!”


    薛钰神色平静,扬起马鞭向云府的方向疾驰过去。


    云央的手紧紧攥着,用力绞着,她知道了是被姨娘暗害,这一路上除了一直在逃避外,就想当面问问到底是为什么。


    可还没等她回家,姨娘就投井自尽了。


    刚进府门,绕过影壁,就见宽阔的院子里停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尸体下还渗着水渍。


    云央呆呆傻傻站在院子里,不敢相信上一面见面时还给她做饭的姨娘就变成了薄薄的流着水的尸体。


    更不敢相信姨娘不辩白,就这么认下了害她之事。


    是得知她要回来,所以投井自尽了。


    有官员得知薛钰回幽州云府,便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过来,手里拿着要批复的公文。


    他们将薛钰围在中间,如同没看见院子里的尸身和那呆呆傻傻的少女。


    水患带走了太多人了,家家户户都有人死,都有停尸,已不足为奇。


    “大人,现下天气还不足以上冻,死人太多,无人收殓,若不及时下葬,引起瘟疫,那当真是要生灵涂炭了。”绿袍官员急匆匆道。


    他刚说完,府外又冲进来一黑衣衙役,看着年轻不过十八九,张口就道:“薛大人,云家二老找着了一个,被冲到下游去了,尸身都泡发了,现在在衙门后院停着呢,可等着您回来了!”


    云央霍然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衙役。


    薛钰的衣袍在冷风中猎猎摆动,一双眼睛寒潭似的看着那传话的年轻人,云央和他对视了一眼,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


    云央乍闻噩耗,哭了好几场。


    从未想过会这么早就失去父亲,哭了睡,睡着了就做噩梦,梦见爹泡的肿大的尸身边还躺着娘,吓醒了就继续哭。


    浑浑噩噩的,全然没察觉也没有意识到人死了是要办丧事,是要送最后一程的。


    待她反应过来,已在父亲的灵堂前跪着了。


    父亲的丧事由姐夫薛钰一手操办,云央不知道他是如何往返受灾区域和调动堵住决口还有指挥赈灾救济现场的同时,还能有条不紊的操办了丧事的。


    甚至还做了道场。


    丧事办的很体面,完全是依照上京勋贵们的标准,城里几乎家家都有丧事,方圆百里就一座寺庙啊,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老和尚。


    云央经过巨大的悲伤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抬起红肿湿润的眼,看见不足半月就瘦了一圈的薛钰,他一张脸更瘦削了,却依然神态自若,若不是熬的通红的双眼,根本看不出人已经很疲累了。


    他面色沉凝,话不多,拱手对来祭奠的人迎来送往。


    他还戴了孝。


    分明都是一样的粗布素服,薛钰立于她的那些表哥堂弟们中间,是完全不同的气度。


    在那些表哥们出言不逊的时候,薛钰薄唇微抿,一双狭长的眼眸带着寒潭般的冷意,便能给与心怀不轨的人极大的威压。


    云央如梦初醒,意识到现在父亲死,母亲失踪,长姐已嫁……这个家,就剩她了。


    便很微妙。


    这些日子,他为她挡了不少难听的话和居心叵测的人吧。


    而且现在府里的奴仆四散,那些简陋的饭食,布满灰尘的床铺,跟薛府炊金馔玉的日子根本比不得,由奢入俭难,他肯定不习惯,可他都默默受着,还差人将她照顾的很好。


    云央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薛大人,您也别嫌我们说话不好听,这么大个府邸,央央一个人住么也不合适,她自己也害怕,不如让央央妹妹就到我们家住去吧,我们养着她,再给她说个好人家。”


    “大伯的丧事已了,央央心情也不好,这么快就让她嫁人?不如让她到我们家来,有妹妹和她做伴儿,也能开解开解。”


    “槿妹妹才五岁,怎么和她作伴?我看是还是到我们家来,我外甥和央央自小交好,小时候都在一个泥地里打过滚儿,如今央央也及笄了,不如就和我外甥培养培养感情……”


    “你外甥不是去年娶了么?央央过去难道要做妾不成?”


    “我外甥去年中了举,做妾怎么的,做妾也是书香门第家的贵妾!而且你就能保证给她找了人家做正妻?”


    “云央和嘉娘不一样,云央性子太野,哎呦,谁敢娶这般不庄重的正妻!”一个声音传来,低低的却清晰,“面黄肌瘦的,能不能生养都另说啊。”


    薛钰目如寒星,袖中的拳握紧了。云央如何是面黄肌瘦?怎就是面黄肌瘦?在上京的时候,分明已将她养的见好了!


    云央怔怔地回望着那些人,原来那些和善可亲的亲戚们,都是她的幻想么?


    云家只是略有薄产,失了顶门户的,他们就都变得这样面目可憎了起来,露出了平和下的爪牙,似要将她吞了。


    姐姐嫁去了上京,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而她未嫁,不可能带着家产去夫家。


    云央低着头,已经没了自怨自艾的模样,平静道:“我哪儿都不去。”


    她哭了好些天,好些天都没开口说话,此时吐出几个字,嗓音嘶哑,略带着哽咽,低低的,让人听了只觉得心疼。


    还有人想再说,薛钰的脸色十分阴沉,语气带着强压的躁戾,“诸位祭奠完先人,便可以走了。”


    说完,他看向云央,云央还是垂着头,肩膀又微微颤抖起来。


    她瘦的都脱了相,这几日若不是他找人连哄带逼迫给她灌了参汤吊着,恐怕都晕了过去。


    她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特别大,泪珠那么一大颗就顺着下巴滴落在蒲团上。


    这几日云家亲戚都看出来了,这上京来的姑爷里里外外操持着,像是要把此事管到底。


    他虽不是云家人,可他是个大官,赈灾御史,白州幽州全凭他一人调度。


    不服能怎样,只能忍着。


    待人散去,凉风吹过,吹动高悬的白色经幡,少女还是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像个石雕的人,薛钰叹了口气,走过去。


    接受了爹去了的事实,便也能接受娘凶多吉少。


    云央既惶恐又茫然,她过去的人生中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是由爹娘来替她决定的,哪怕她万分不愿,意见与爹娘相左,皆是因为她知道爹娘总会为她让步为她兜底,才敢胡闹。


    突然爹没了,娘失踪,府中仆从四散,亲戚们接连想欺凌她,把她嫁出去好侵吞她家田产。


    安安稳稳的人生被打破,云央不知自己以后该听谁的,谁又能替她做主,有种被撂在空地上无人可依的无措和恐惧。


    灵堂里幽静,只有薛钰和云央两个人。


    云央能清晰地听见烛火燃烧火星子爆破声,还有呼呼的冷风吹动白色经幡扬起。


    她低垂着眼眸,纤纤素手将抄好的往生佛经投入火盆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薛钰的角度看去,便看到她乌黑的发顶,白皙莹润的耳垂,单薄的肩膀瘦的嶙峋,看起来脆弱伶仃,裙摆垂在地上,蹭了些许灰。


    薛钰不知该劝些什么,他对待生死自小便凉薄,母亲逝去,父亲苦熬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差点自己也跟了去,根本不在意还有个儿子。


    后来父亲辞官致仕远游,第一次告别心中难免苦涩无措,后来就习惯了。


    人生就是这样啊,就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告别。


    这种时候说什么其实都是徒劳的,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必修课,或早,或晚,谁都要学着接受。


    在他刚想开口试着劝慰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轻声道,“谢谢姐夫。”


    薛钰凝住,这些天来的辛劳不算什么,可不知怎么了,看见她哭得不省人事,看见她因悲伤而忽略了身边的一切,对他也视若无物,他心里就有种难以形容的焦灼。


    而现在,她轻飘飘四个字,这份焦灼就消散了,心重新变得柔软。


    乌云遮住了阳光,灵堂里暗下来。


    火盆里的佛经燃尽了,还有只言片语带着火焰色的边,犹自挣扎。


    “姨娘为什么要害我?”云央终是开口问。


    事已至此,她想问个清楚。


    薛钰终是将琛姨娘的事告诉了她,琛姨娘与她的二叔云柏私通,妄图侵占云家家产,还有谋害主母的嫌疑。


    本以为她一个孤女,定好对付,琛姨娘也念及对她的情分,想着把她嫁给自己的侄子江和光,怎料她还带来了薛钰。


    二人恐迟则生变,便趁薛钰去白州公办,匆匆将云央卖给了人牙子。


    在薛钰去寻找云央的路上,云柏就已收押狱中,那琛姨娘见事情败露,情郎也半死不活,惭愧悔恨投井实属意料之中。


    “怪不得没见到二叔。”云央喃喃道,很茫然,“他是我亲叔叔呀。”


    薛钰不敢想这次若是没跟着她回来会如何。


    她的爹枉死娘失踪,她大概会被匆匆嫁与人做妾,或是被发卖出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欺凌糟践,而他还不知这一切,只以为她回乡嫁了人。


    光是想想,他便觉得胸腔闷滞难耐。


    第27章 她的长枪


    在刑部,薛钰见过许多凶案。


    谋杀亲夫、子弑父、兄弟阋墙的丑事中都藏着世情百态,云家这点事,在他来这里的第一晚就约莫猜到了。


    云家二老若说是遭了天灾,不如说是人祸更可惧。


    他的岳丈是在下游被寻到的,身上有多道伤处,由于在水中浸泡,难以分辨那伤处是在激流中被硬物剐蹭撕扯还是人为的,却也不排除是刀伤过后被推入急流中去。


    而他的岳母,至今未找到。


    冷风吹动烛火,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色平静,回握住她的手,带着那种让人信服的沉稳,他低低道:“待这里的事了了,跟我回上京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再无往日的狡黠和娇憨,全是沉沉浮浮的无措,细长的眼尾稍红,如轻点了胭脂晕染开来。


    她勾着他衣袖的手松开,仰起头轻声问:“为什么?”


    薛钰沉默片刻,“我答应了云嘉要照顾你。”


    云央的眼泪唰地一下又落了下来。


    “云嘉若在,定不愿你就此糊里糊涂的嫁人。你也不想,对不对?”薛钰道,语气温和,像在哄孩子,“何况,你方才看到了,若是云嘉在,也不会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薛钰说完,心下惊疑自己竟会把云嘉拿出来说事。


    他和云嘉只见过匆匆一面,她并未嘱咐让他照料云央。


    薛钰想,云央与云嘉姊妹情深,若是云嘉在,定也会如此做的。


    这心思单纯的少女,心中从没有什么恶念,在经历了巨变后一颗单纯剔透的心变得惶然起来。


    云央沉默着不说话,薛钰便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云央并非是舍不得这家产,只是觉得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就要被别人占去,这是她的家啊。


    可她也知道,她即使终身不嫁去当了姑子,也守不住这家产。


    “我想等娘和姐姐回来。”云央道,手指摩挲着剩下的佛经,“到时候我再嫁人。”


    “若是娘回不来……我、我就招婿。”


    薛钰觉得胸口莫名发酸。


    招婿。


    是,唯有此方可行。


    女未嫁时从父,嫁人后从夫,云央的父亲不在了,一个未嫁女,便成了众人嫌。除非……


    可这世间有真君子么?


    会有那样一个人品高洁,容貌才学尚可,且爱重她,还愿意入赘于她家的人么?


    招婿带来的祸事,他知道许多。


    男人,本质上就只是个男人,刚开始或许被她的年轻貌美所吸引,可经过岁月蹉跎,她年华老去,又没有娘家庇护倚仗……


    人心难测,这世上本就没有彻底的君子。


    就连他也不是。


    “姐夫,你觉得此方可行吗?”云央道,皱着眉头,单薄的身形从蒲团上直起,带着不妥协的坚韧,“方才我的那些亲戚,会让我有时间说亲么,我想自己选个人。”


    他涩然道:“我会帮你。”


    “真的?!”云央仰起脸,又大又黑的眼睛有了往日的神采,“那就好!姐夫,我就看你能压得住他们。可我若跟你回了上京,这里没人看着,能行吗?”


    薛钰毫不迟疑说:“我来解决。”


    云央清亮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胸臆中的闷滞感疏散了许多。


    经过这些事,她亦不想留在云府了,纵使半月前还那么想念的地方,如今却冷如冰窖,没了一点吸引力。


    这曾是她的家,却不再是了。


    父母在,不远游,原来说的是真的。她才理解,已经迟了。


    云央垂下头,默默流着泪。


    薛钰以为她不信他,俯下身在她身侧,“这不是多难的事,我说了,我来解决。”


    她烧黄纸的手缓缓停下。


    “云央,你以后的人生,我……姐夫来负责。”薛钰道,“学着相信我。”


    “姐夫……你真好,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云央眼眶潮湿,低低道。


    他的心忽然一颤,认真承诺:“会。”


    其实他还想问,你会一直需要我对你好么?


    却只道:“回家吧,槿香馆里你买的那些小玩意都等着你呢,还有祖母,也一直念着你。”


    *


    淹了的房屋田舍都已进入有条不紊的重建中,薛钰带着云央回了上京。


    漕运通了,江上风冷,来往船只也逐渐增多,可波涛翻滚间还是浊浪滔天,偶尔有家伙事锅碗瓢盆飘在水面上。


    雪花混在绵绵细雨中,云央恹恹躲在船舱里,这次倒是没有来时晕船了,可一张脸还是煞白。


    薛钰沿途检阅河岸修筑情况,心里着急,怕她在船上时间长会晕船严重,人从未有过的急躁起来,没两日就起了一嘴的燎泡。


    簌青心中不由咂舌,若在以前,“急躁”这两个字与公子是完全不沾边的。


    晚间归来,他便来云央的船舱看一眼,有时她抱着书卷睡去,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有时就神情黯淡地看着夜空发呆,连他走到身后都没察觉。


    还有时趴在窗前就睡着了,袖子都是湿的,他便俯身将她抱到床榻上,吹灭了烛火,于幽暗中静静陪她一会儿,耳边是浪潮声,薛钰内心的焦躁便宁静了下来。


    云央的变化很明显,跟以前鲁莽跳脱的少女大为不同了,这一路上,水路换陆路,她都没下过几次马车。


    直到路过驿馆给马换草料,她下车看见了一只小黄狗,才露出了笑容来,蹲下来温柔地摸着小狗的脑袋,午后的暖阳被树叶割裂成细碎的微芒,洒在她细致美好的眉眼上。


    薛钰停下脚步,于微光中问:“想要它么?把它带回薛府与你作伴可好?”


    一旁的小男孩嘴一扁,眼眶登时就红了,想过来把自己的小狗抱走,却被父亲拦住牢牢按在怀里。


    这上京来的大官,想要一只狗,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还能不给么?


    云央看了眼小男孩,迅速摆了摆手。


    真看不出姐夫这样的端方君子竟是强取豪夺之人。


    这是人家小孩的心爱之物,这跟那些不顾自己孩子是否允许就把东西送人的大人有什么区别?


    “不喜欢?”薛钰蹙眉,不解,“可你方才还对它笑。”


    若是以前的云央,定会颇为无语的反问笑又咋啦,我还对很多东西笑呢,就都得拥有?


    如今的云央只垂眸淡淡道:“喜欢就要带走么,没必要。”


    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薛府能住多久,也不知道以后的归处又在哪里,有那么多不确定,再带个狗跟她来回折腾,何必呢。


    到了上京,回了薛府,薛老夫人知道了云府发生的事免不了一顿唏嘘,掩面拭泪,抱着云央哭了好一会儿。


    云央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彷徨无措也被引了出来,又大哭了一场。


    云央自知身上带着重孝,不便去老夫人前伺候,也不想惹得老夫人伤心,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把自己关在槿香馆里,无事不怎么出来。


    薛老夫人感慨这丫头真是长大了的同时,又欣慰又难过,只得派府里的小姐们轮流去槿香馆与她说说话,解解闷。


    可失去父母的伤痛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开解的,那种无措如同看不见的潮湿,在忽而下一场雨的时候或在某个佳节家宴上就会悄然而至。


    她只得学会自己走出来。


    薛钰去找了祖母,免了府里妹妹们去打扰云央,让她自己静一静,给她时间,她会学会掩藏内心的伤痛,这便是成长。


    一直到过年,云央都是这种状态。


    薛钰去看过她几次,有一次她正站在窗边看着落雪,脸上有湿润的泪痕。还有一次她将自己裹在被褥里,身体蜷紧,连睡了三天。


    找人这种事东厂最擅长,薛钰亲手画了云嘉小像,可云嘉的身份特殊,找人之事只能暗中进行,一时半会儿难有进展。


    幽州水患这么大的事,薛钰料想云嘉不可能不知,至今未有消息,那定是走不开。都走不开了,怕是遇见什么困境了。


    当时他去城外迎送亲的队伍,与云嘉见的第一面便是她自己掀了盖头,执意要走,连嫁衣都没脱,要他“放她走”,还需要帮她掩盖她离去之事,就当是报了救父之恩。


    三年之后,她归来亦或不归来,他都可以另觅新妇。


    薛钰自小便是天之骄子,从不喜勉强什么,既如此,何必纠缠,就依她说的办就是,更何况他本也不想这么早就娶亲,或者说娶不娶都无所谓。


    左右是报恩,报恩便要以对方满意的方式。


    那时的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再寻她。


    实在没法子了,薛钰略微沉吟,当下回自己院中找出云嘉留下的信,提起笔……


    及冠之年就以书法雅冠上京,心高气傲的薛灵均,第一次临摹了别人的字迹。


    他将十成十像云嘉写的信递给云央,云央接过,看了许多遍。


    “不许再哭。”他道。


    她许多天未出房门,穿着雪白的寝衣,见他来也只是披上了绛紫色的袍子,乌发雪肤,眼睛湿漉漉的,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能不能给姐姐回信?姐姐还能再给我回信吗?”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神柔软,“可以。”


    她高兴地欢呼,颇有喜极而泣的意思,竟十分自然的扑过来抱住他的腰,扎个马步埋首在他胸前,“姐夫真好!姐夫太好啦!”


    他的心在她环抱中轻颤,闭了闭眼,叹息,她还是小孩呢。


    在薛钰眼中还是小孩的云央过完年就十六岁了,过年的时候恰逢云央的生辰,薛钰给包了个大红包,颇为丰厚。


    云央看清数额后,受宠若惊地收下了。


    过年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雪,府中婢女和小厮扫雪都扫不及,青湖结了冰,跟镜面似的。


    年节的喜庆再加上小孩心性,大家竟打起了雪仗来。


    云央被欢笑声吸引,推开窗,便看见积满雪的树下站着个人,一阵风吹来,落雪纷纷,锦衣玉冠的青年斯文清俊,身上落满了和煦的日光,光影和雪花交错下风姿翩翩,如神仙似的。


    薛钰朝她招招手,一旁的簌青双手捧着一根崭新的红缨枪。


    云央怔住,迅速从楼上跑下来。


    薛钰抬眸望去,云央家常梳妆,碧玉簪子松松挽着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狐裘将那小脸衬得白皙如上好的瓷器,经此巨变后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了大家闺秀的婉约。


    现下眼里的疲惫和黯淡褪去,又有了生气,但好像除此之外还多了些什么,微微一笑时自有一段妩媚腼腆。


    不知,还喜不喜欢舞刀弄棒?


    “送你的,生辰礼。”薛钰笑道,“许久没碰枪了吧?”


    “二姑娘,这杆枪是公子年前就差人特地去麓山上找神兵世家打造的,花了不少银子插了队定制的,你看,这上面还锻造着一朵祥云。”簌青道。


    云央迟迟未接。


    “不合心意么?”薛钰犹疑道。


    “不是。”云央摇摇头,眼眶又湿了,“就只有爹送过我这个……”


    “是我的不是,害你又伤心了。”薛钰温和道,“你只记着,我和岳丈一样,望你有自保的能力,也愿给你做后盾。”


    说罢,他的神情在落雪中冷峻起来,“来,让我看看你的功夫生疏了没有。”


    云央伸手接过崭新的红缨枪,眼眸中的微光逐渐凝聚成锋利和坚韧。


    她将袍子脱下递给婢女,扎起马步起势,先是阴阳转,卷起的气流逐渐凌厉,银色的长枪舞出了残影,带起一阵阵残雪。


    碎玉琼花飞舞间,少女身形舒展,倾身低头,闪着寒芒的长枪如游龙从她肩背处翻滚掠过,她扬起手臂脚尖点地跃起,将长枪重重砸向落满积雪的地面,而后果断利落地收势将长枪负在身后,流风回雪间风姿蕴藉。


    一旁的婢女们惊的脸都白了,而飞雪树影里的矜贵公子眼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与惊艳。


    第28章 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姐夫吃过饭了么?”云央收了势,安静问他,“没吃的话,小炉上还温着饭菜,我也没吃。”


    薛钰点点头,“正好,我也没吃。”


    云央坐在他身旁,却又觉得不妥,接过婢女手中的菜,起身为他布菜。


    薛钰按住她的手臂,笑的温柔斯文,“家常些,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云央点点头,安心坐在他身侧。


    二人并不是第一次同桌进饭,云央还记得在小摊上的早饭,可还没等她差人拿热水来烫筷子,就见薛钰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碗筷。


    “翡翠白玉汤,啊,太能抚慰我的胃了。”云央道。


    不知怎的,本消失的食欲又回来了。


    吃完这顿饭,薛钰提到了安宁公主前几日微服过来薛府,得知云央的事,原是想见一面说说话的,但见她院门紧锁,便没多打扰。


    云央知道后怔了片刻,方有种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


    经过这些天的沉寂,失去至亲的伤痛并未减少,只是她学会了隐藏起来,谁都不能永远活在痛苦里。


    “公主,公主她最近如何了?那我是不是要去宫中找她谢恩啊??”云央试探问道。


    娘亲我真是出息了,居然把公主关门外……


    “不必。她也是顺便来找薛锦。”薛钰简单喝了几口汤,放下碗筷,“公主近日多烦忧,年纪到了,圣上正在为她选驸马。”


    云央神色微变,放下碗筷,语气严肃:“姐夫,不会是要选你做驸马吧?”


    “想什么呢。”薛钰淡淡笑道,“我是你姐夫,还怎么去给公主当驸马?”


    云央垂眸不说话。


    “有什么事跟姐夫说,姐夫帮你解决。”薛钰看着她又安静下来,问道,“怎么了?又不高兴了,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哄好了。”


    云央摇了摇头,“没不高兴,就是……有些想姐姐了。我听说了护国寺戒律清规森严,有去修行的达官贵人,的确是三年五载不能归家……”


    薛钰暗暗松了口气,窗外日光晴好,下人们把落雪已扫干净,他想了想,道:“三年很快就会过去。如果你姐姐在,你们过年会做些什么呢?”


    “嗯,就是穿新衣服,吃吃喝喝,玩玩,猜灯谜,逛庙会……”云央一看姐夫竟罕见地关心起有关姐姐的事来,便开始掰着手指细数。


    “上京也有庙会。云央,这是你来上京的第一个年节吧,可想去逛逛?”薛钰听后问,和煦的光晕将他的侧脸勾勒的棱角分明,他看了看窗外,“下了好几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


    日光晴好,天地间清白一片,云央眼睛亮晶晶的,双眼皮的折痕更深了,一张小脸从前像一块璞玉,朦胧、瓷白,现在由瓷变为玉了,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二人一并往府外走去,天气还算暖和,青湖边上积雪未化,雪中梅景雅致惊艳,穿过游廊,清风拂过落雪如碎玉,云央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轻快了起来。


    云央早前逛过上京的街市,本以为没什么特别,但出了府,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就更明显了,挑开车窗缝看去,街上熙熙攘攘,一旁的街巷两侧树上都挂起了灯笼,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挽着孩子的妇人手中挎着的篮子装的满满的,脸上都是笑意,热闹非凡。


    马车从宽阔的街道转进了一处窄巷,云央跳下车来,窄巷一侧还有小贩沿途叫卖些喜庆的年节新鲜物,她一个挨着一个地看,薛钰便在后面跟着,神情自若,并无不耐。


    二人去了食肆遍地的青鼓巷子,叫了些茶点果子吃着,倚着窗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薛钰从未陪伴女子逛过街,一时也不知道该去何处才能讨她欢心。


    而云央,从出门起就喋喋不休地跟他讲姐姐云嘉从小到大的趣事,薛钰刚开始从她零碎的叙述中提取有效的信息,预备交给东厂,好让东厂有更多的头绪去寻找云嘉,但后来越听越觉得脑袋嗡嗡的。


    “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好不容易截住了她的话头,薛钰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云央,云嘉的事,我大概了解了。那你呢?”


    其实他安排好了一切,关于幽州,她完全不必焦虑和惊惶,只需从容地在薛府生活即可,可之后呢,等云嘉回来,之后呢?


    她现在还小,三年后可就十九了,许多女子十九岁时连孩子都有了。


    薛钰记得自己对她的承诺,往后的人生都交给他,这其中便包括给她找一个好归宿。


    至于云家的家产暂存,只要有薛家兜底,那都不是什么难成的事。


    女子出嫁从夫,云央以后的日子过得如何,跟她嫁了什么样的人紧密挂钩,他能给她找到一个能给她舒心自在日子的夫家,他能给她备丰厚的嫁妆,能让她过有底气的日子,能让她的夫家小心善待她。


    他知道,他能,只要云央不脱离薛氏,只要有云嘉这层关系在,他就可护她一生无虞。


    可一想到云嘉,一想到云央是他的妻妹,薛钰心中就莫名浮躁,静不下来,更无法冷静细思这种不同到底是为什么。


    偏偏他与云央还就只有这一层关系。


    她是他的妻妹,他是她的姐夫。他才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来庇护她。


    可看着云央低垂的眉眼,薛钰隐隐觉得,内心中有什么即将失控。


    云央垂着头,低低叹了口气,其实这些日子如此沉寂的原因不止是失去了父母,还有就是以往心中的美好平和都被打破,比如那些亲戚们,比如琛姨娘和二叔……


    他们还等着侵占云家的家产,还嫌她一个孤女碍事。


    要怎么办呢。


    云央的迟疑,让他更加心浮气躁起来,抿了一口茶,强压下这种陌生的情绪,专心地看着下面街市上鳞次栉比的招牌。


    只是那茶盏添茶的速度让在一旁伺候的簌青有些心惊。


    “我还没想好。”少女低垂着的眼眸抬起,看着他微微笑,“姐夫不是答应姐姐要照顾我了嘛,我若一直在薛府,姐夫不会嫌弃我吧?”


    薛钰的眼神在云央的笑脸上,分外专注而认真道:“不会。”


    “我们下去逛逛吧,天色晚了,好像才真正热闹起来。”云央站起身来,往下走,催促道,“快来呀姐夫。”


    小摊上有卖簪着鲜花的帷帽,迎春花正是盛放的季节,淡黄色的花瓣儿配上月白色的帷帽很是清雅好看,云央拿起一顶在自己头上比,可又不知戴上是什么样,自然而然地拉过薛钰,踮起脚,“我够不着呀,姐夫你低下来点。”


    薛钰一怔,她扬起的笑靥璀璨,语气娇嗔,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时间他心头一颤,竟忘了动作,直到她牵住他的前襟将他往下拉了拉,“谁让你长得这样高呀。”


    她纤纤如玉的手扯着他的衣裳,掂着脚尖,笑的柔柔的,红唇丰润。


    薛钰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酥酥麻麻的感觉不真实。


    他将头低下,任她在他头上身上比划,只痴痴看着她。


    云央一抬头,见他眉眼含着温柔的笑意,微风拂过,那张俊脸在簪花帷帽掩映下,更是有种让人难以移开眼的风流气度,芝兰玉树,神仙似的。


    尤其那一双狭长的眼眸深邃,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云央霎时红了脸。


    他微微一笑,倾身靠近了些,“看什么?”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忽然凑近放大,云央心跳快的要跳出腔子,慌张地劈手一把夺过帷帽罩在自己脸上,转身就跑,“姐夫付钱!”


    这人真是,突然靠近都吓到她了,心跳能不快嘛!


    华灯初上,灯火微漾,穿梭在城内的水流四通八达,乌篷船上的卖唱娘子咿咿呀呀的小曲温柔朦胧。


    街上的人群熙攘,初出府的沉闷早就被热闹的氛围一扫而空,云央在前面走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恍然间发现过往的女子都在瞧她姐夫。


    云央回头看去,薛钰一手挑着她方才在摊子上买的羊皮纸灯笼,一手负在身后,灯笼光亮将他的眉眼照的精致又磊落,他人倒是目不斜视,偶有看过来的目光太过灼热,他便会淡淡一瞥看过去,那种矜贵自重自带冷漠的威压,比之寻常男人更胜,直教人不敢亵渎。


    云央赶紧调头回去,走到薛钰身边拽紧他的袖子,小声嘟囔道:“人太多了,怕咱俩被挤散了。”


    薛钰看了一眼她牵住自己的衣袖的手指,脸上是闲适的笑,淡淡道:“是吗?还糊弄起我来了。”


    云央支吾了下,低声咕哝,“我看该戴帷帽的是姐夫你吧,我就是不喜欢她们瞧你,还含情脉脉的,上京民风这么开放么?!她们想干什么呀!”


    薛钰示意一直跟随在后面的随从们隔开熙攘的人群,将他与云央围在其中,一边走一边淡笑道:“你多想了,你姐夫不是什么天仙,何况有你在身边,谁敢多瞧我?”


    虽如此说,云央心里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明明也垂涎于姐夫的美色,可是就是不许其他人觊觎她的姐夫,这是替姐姐生出了占有欲么?


    那如果是姐姐和姐夫走在一起,姐姐对着姐夫笑呢?云央仔细想了想这假设,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没有了。


    他淡笑偏头看她,云央认真道:“姐夫就是天仙。”


    还是把心里话告诉了他。


    云央一直记得在幽州她哭得天昏地暗的那段时间,他是如何尽职尽责的做云家女婿,替她料理父亲后事的。


    也一直记得她被拐到乡下庄子去,他是怎么排除万难找她寻她的,也记得他累的瘦了一圈的嶙峋模样。


    好在现在养回来了些,看着不那么仙风道骨了。


    “在我心里,姐夫很好。”云央低着头小声道。


    这句话对薛钰来说实在受用,她初到上京时对他的误会和戒备不知何时消除了,桀骜鲁莽的少女难得地对他生出了些认可来,失去双亲,认准了他是姐夫,竟还生出了依赖。


    薛钰恍惚觉得,仿佛他之前二十三载的那些成就,都不及她这一句话。


    “就你觉得姐夫好。”薛钰低低道,没来有的说出了这一句,“姐夫都老了,没那么多人喜欢我,也没人把我当成香饽饽。”


    “姐夫老?哪里老?”云央惊奇道,暗暗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他与她差的年岁,“的确姐夫这年岁勤快点的都做好几年爹了,你放心啊,等姐姐回来就那啥,就、就让你们赶紧圆房!”


    说完,脸色一红,一溜烟地往前跑了。


    第29章 柔情蜜意定是夫妻


    天全黑了下来,夜市却越来越热闹,灯都逐个亮起,如千点明珠流淌在夜色里,因尚在年节,沿街店铺基本上是通宵达旦,街市上的人摩肩接踵,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


    云央东张西望,瞧什么都新奇,买了一堆叫不上名的小玩意,把包袱都装满了,也不让他拎,就自己抱着,眼睛都放光。


    前面好些人围成一圈,云央跑得快,拨开人群往里钻,原来是有人在猜灯谜,一排排悬挂的彩灯各色各样,下面坠着的谜面各有不同,若是猜对谜底了,便有不同的奖品作为彩头。


    云央看的高兴,在幽州也曾有过猜灯谜的,但远没有上京的这种规模大、彩灯精致,彩头还有做成兔子状下面还悬挂着风铃的灯笼,烛火在灯笼里还会转,随着转动,那兔子就能奔跑起来!


    云央看准了那兔子灯彩头,回过头来对薛钰热情相邀,“姐夫来试试?”


    薛钰摇头。


    云央却不答应,从人群中蹦起来对他喊,“来嘛,快来,姐夫!求你啦!”


    薛钰扫了一眼灯笼上的谜面,是有巧思,但不多。对于曾在翰林院担任翰林编修,参与过科考出题的薛钰来说,这实在是小儿科,若真参与其中,未免欺负那些同竞技猜谜的平民百姓们。


    可在看见抬眸仰望他的少女时,他拒绝的话就说不出了。


    “求你啦姐夫!!”云央喊道。


    薛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不想她等,原本端方的脚步越走越急。


    簌青愣在原地,公子刻在骨子里的沉稳、谦逊,怎么都不见了?


    眼看着公子解了一个灯谜不够,还又解一个,一个接一个,只因云二姑娘看上的那兔儿灯是这灯谜摊子上最拿得出手的彩头,需得连解五个灯谜才可拿到手。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公子神态自若,簌青只觉得不认识公子了,这一晚上,公子也笑的太多了,不是素来不喜热闹么?


    薛钰每答对一个谜题,云央就拍着手一阵欢呼,吸引的旁的人也都来围观,欢呼声此起彼伏。


    薛钰忽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即便当初三元及第金殿传胪也没有这样……


    云央笑眯眯从老板手中接过还在缓缓转动的兔儿灯,赞许地看了一眼薛钰,心中激动面上却不显,轻描淡写道:“我们也就是凑凑热闹,老板,下次有更好看的灯,谜题记得出难一些呀。”


    那灯的灯影剔透,流转间光斑斑斓,照得那少女的脸庞清俏美好,笑靥如新月,极甜,极媚。


    薛钰恍然间意识到,云央真的长大了,脱皮化境,竟幻化出这么一个勾人而不自知的妖精来。


    那灯谜铺子的老板曾经也是个读书人,每一面灯谜都是点灯熬油的巧思,如今被面前的男子逐个击破,方有种遇见知音的感觉,而且这个知音解题的路数明显高于他不止一点。


    再一看面前的人,男子身量很高,有副好皮囊,气质温润沉稳,女子清丽娇俏,鲜妍婀娜,脸上却全无寻常女子的羞涩,对于心属之物全是势在必得的笃定,二人言笑晏晏,柔情蜜意定是夫妻。


    “公子才高八斗,真令在下佩服!不知公子师从何人?我那最后一盏灯谜,是我自己都解不出来的绝句!公子对的一手好对子啊!”灯谜铺子的老板拱手一揖,真心夸赞。


    云央心中嘚瑟的不得了,既嘚瑟又骄傲,特别想告诉老板,他是得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亲自指点呢!可她又深知薛钰谦逊自持,定是不愿她当众揭露他的身份的,云央只得憋住不说,但未免有些锦衣夜行的遗憾。


    她的姐夫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啊!


    老板满面含笑,颇为激动地又赠送了云央一个小灯,满口说着吉祥话,“今日年节,多送你们二位一个百年好合灯,可悬挂于帐子内,旋转时的光斑便可投在帐子顶,颇为有趣!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薛钰帮云央提包袱的手顿住,抬眸正色道:“你误会了,她是我的妻妹。”


    云央心中惭愧,松开了原本牵着他袖子的手,暗骂自己忘了男女有别这回事,心里愈发地信任姐夫了。


    庙会结束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彩灯都熄了,赏灯的观景的凑趣的人如潮水般褪去,人声却还喧闹,有孩童不满于方才没买那摊子上的九连环,有夫妻分吃一碗甜酿甜甜蜜蜜的,还有拎着大包小包急着回家的。


    薛钰和云央走在人潮里,恍然间和夜色融为一体。


    雨势愈发凌厉起来,许多游人没带伞被浇湿了也不恼,嘻嘻哈哈笑着找屋檐躲雨。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如果等马车穿过人群过来,还不如二人速速走过去。


    薛钰面容沉静,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云央身上,又为她系紧了帷帽,“走快些,别着凉了。”


    雨势缥缈飘摇,兜头打来,云央身上却骤然一暖,鼻息间都是好闻的沉木香,那大氅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抬眸看他,透过雨幕,雨珠顺着薛钰清瘦的颈滑落,薄肌冷白,被雨水冲刷后有种洁净的禁欲感,不知从何处刮来一片凌厉的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穿在里面的锦袍,宽肩窄腰,天青色的衣袍贴着胸腹,勾勒出特属于青年人结实紧实的胸膛来。


    她愣了愣,然后紧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跑。


    薛钰人高腿长,云央使劲儿跑才能跟上,怎料一脚踏空踩进了青石板翘起摇晃的淤泥里,绣着白梅的绣鞋登时一片脏污,那泥水将罗袜都浸透了,森然的冷意自脚下袭来。


    薛钰停下来,恍然明白是自己走的太快。


    他在她身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


    云央在马车里就已睡去,半梦半醒间,又坠入了看不见的黑暗里,拧着眉,头偏在一侧,嘴里嘟囔着什么。


    薛钰于忽明忽暗中凝视她清丽的脸庞,与之前的雀跃不同,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秀美紧蹙,神情茫然而惶恐,如同无人可依失去了主心骨。


    车轱辘一晃,在她的头撞上马车壁时,薛钰伸手垫在了她脑后。


    薛钰很想告诉她,她不必为以后担忧,他会妥善安排好她的人生,让她如前十几年一样安安稳稳。


    云家将她养的天真骄纵成什么样了,到他身边来了就要受委屈?那不成。


    隔着养的如缎子般的长发,云央的脸贴着他的手掌,马车中这样的昏暗,车窗外的羊皮灯朦胧的光一晃一晃,薛钰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亲昵地在自己手上蹭了蹭。


    她的脸这样白,苍白没有血色,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像是在梦里哭。


    薛钰的心口骤然一痛,那痛感细密绵延到四肢百骸,难以抵挡,难受,浮躁。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竟想将她拥入怀里来细细地哄,想为她隔绝世间的风雨,想抱着她再也不放开。


    她口中低低呢喃着什么,丰盈的红唇翕合。


    薛钰鬼使神差地靠近,听清了那话,“姐姐,姐夫他很好……”


    是啊,她今天不止一次说他好。


    甚至早在写给云嘉的信里,字里行间就都是对他的真心夸赞,君子如玉,端方持重,堪为人夫君。


    她的每一句赞美,都落在了他心头,直往下沉。


    薛钰停在云央肩头的手最终握成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而后颓然落下。


    一向目标明确的天之骄子,仿佛被看不见的情愫所打败,薛钰只觉得自己最近所为都与多年来所奉行的道理相悖,知道自己不该对云二叔用私刑,不该把繁重的赈灾事务推给同僚,自己跑去那乡野寻她,他分明可以派人去,可不知怎么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刀架在了那人牙子脖子上。


    他也不该私自带她出府逛庙会,更不该去解那灯谜,还不该把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更不该不顾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下背着她。


    他不该、不能做的事太多了,可一桩桩一件件,都做了。


    心口仿佛承受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日日夜夜逐渐加剧,还偏偏透着若有若无的叫人着迷的甜,不知何时会崩塌、失控。


    “睡吧,等你醒了,我就放开你。”他在夜色中轻轻地说。


    第30章 “叫我的名字”


    又过了几日,到了上元节,冰雪尚未初融,隐有嫩黄的新绿冒出来头。


    云央因身有重孝,便未去参与府上家宴,自己锁了院门,在窗前练字,这些日子不怎么出门,不能饮酒作乐,又不喜琴棋书画,更不愿做女红,除了舞枪,便想起了练字。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心就平静了下来,下笔时手上的力道都要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屋内半明半暗,只留了一盏灯,朦朦胧胧的,不远处青湖边的丝竹管弦声传来,云央心里难免生出些思乡的寂寥来。


    可是思什么呢,家里都没人了啊。


    正自己悲伤春秋的时候,门上的婢女来传话,“二姑娘,有人找您,就在府门外候着呢。”


    云央在上京除了薛家,并无其他亲戚,更没有什么认识的有交情的能够在上元佳节来找她的朋友。


    云央想了想,收了笔墨起身,“是谁呢?什么样的?”


    婢女蓉儿想了想,“看着面生,是个年轻小公子,皮肤很白,说话也客气。”


    云央想了半天也不知谁会来,便披上袍子往府门外走去,到了廊下,远远就见一马车停在台阶下。


    青灰色的马车,四个角悬挂的羊皮灯笼上没写主人家的姓氏,车轱辘干干净净的,没走过什么脏路烂路。


    一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长身玉立,容貌俊俏,唇红齿白,忍不住叫人多看两眼,他见云央出来,赶忙迎上来笑着打招呼,“云二姑娘吧,我们主子有请。”


    云央纳闷得很,拢着雪白的兔毛暖袖站在原地,并不抬腿出门。


    见她迟疑,不知从哪蹦出一个熊一样高大的人,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有些害羞,“云二姑娘,是我呀,我们主子,您忘了?”


    云央瞪圆了眼睛,这不是熊侍卫么!


    看见认识的人了,云央走下台阶,快走了两步,心中有些不可置信,那马车帘后面的人难道是……


    “是我们呀!”车窗倏地打开,探出一张娇俏的脸,“云央,快上来!”


    云央吃了一惊,竟是安宁公主,再没了迟疑,疾步跨上马车,却呆立当场。


    只见车帘后还有一人,锦衣玉冠,俊美阴郁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语气温和:“云姑娘,我听闻安宁妹妹要出宫玩,便也起了玩心,来的唐突,吓着你了吧?”


    云央连忙摆摆手,于马车中局促地行了个礼,“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您、您,您怎么出宫来了,今日上元佳节,您不需要坐镇宫中宴请百官么?”


    太子一身寻常打扮,仍难掩矜贵卓然的天家气度,可说话的语气甚是家常,叫人自然而然生出些亲近来,“上元佳节即是要与家人团圆,云姑娘,你姐夫尚在府中,我自然就得了空。”


    太子说话温吞吞的,云央鼓起勇气抬眸瞧他,他便对她笑笑,言语间都是谦逊,与寻常人家的公子无异。


    “莫非是云姑娘不想与我和安宁妹妹一同玩?”太子浅笑道,“还是云姑娘府上有客,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云央当真觉得受宠若惊,太子金尊玉贵,与公主一同屈尊来找她,她哪有不作陪的道理?


    云央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什么客人,我也一个人正闲着呢。只是不知二位殿下想去哪儿玩?有什么可以供二位殿下取乐的呢?上京我也不是很熟……”


    太子听了一笑,“云姑娘怎么与我们这般生分了?先前一同唱戏,你扮作那殷丽娘,我扮作变鬼的尾生,不是玩的挺愉快的么?”


    云央:“……那、那扮鬼的人是您呐?”


    安宁公主抿唇一笑,“是啊是啊,上次就是嶷哥哥和我们一同玩呢,只是上次他怕你觉得见外,就没露脸,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可不许跟我们生疏啊。”


    云央瞪大了眼睛望着太子,太子被她看得咳咳两声,垂眸低头一笑,那笑容里竟有种少见的青涩。


    距离上次见云央已数月,太子没想到那娇憨明媚的丫头竟出落成这样一副清丽婉约的模样,直教人心生惊艳。


    云央心想何德何能啊,能得二位殿下青睐,便也不矫情,招呼门房的小厮说晚些回来,而后跟车夫说去枫桥市集,此乃前几日与薛钰同去的地方,热闹好玩,他们二位定然喜欢。


    太子和公主虽土生土长在上京,却去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去的场所,并未见过市井喧嚣,没去过什么庙会,也没见过民间猜灯谜、赏花灯、舞龙灯是何等的热闹喜庆。


    “咱们这是上哪儿?那个枫桥市集是什么?”公主探身问。


    云央兴致勃勃,“好多好玩的呢,一溜长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去了保准二位殿下满意!等咱们玩一玩逛一逛了,我请你们二位吃好吃的,上次在那个什么楼里是公主请客的,这回可轮到我了啊。”


    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荷包空空,什么都没带!当下赧颜,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能不能挂薛府的帐?我明日取了钱给送去……你们二位来的突然,我没准备,就没带钱。”


    太子压在双膝上的手都因笑而颤抖,一扫往日的沉肃阴郁,到底是十八九岁的少年,爽朗道:“有我在,哪有让二位妹妹付钱的道理。”


    三人促膝而坐,讨论接下来的玩乐讨论的热火朝天,说到兴致之处,两个姑娘的欢声笑语传了一路。


    太子自小受的便是比旁的皇子更严格的规训,矜重非常,喜怒哀乐都是隐于内心,想来这也是为什么独与安宁交好的原因,安宁公主性格率真,母妃出身不高,自己却不自怨自艾,更为安于现状,喜怒哀乐都外放。


    太子很少有开怀的机会,仅有一次便是覆上那小鬼面具与云央唱了一通戏,爱好戏文这件事自小便被隐秘珍藏,因着贵重的身份与之不匹配,可很多事情就是越压抑,越高涨。


    两个姑娘刚开始还拘着,可说起那市集上的新鲜玩意,就都逐渐放肆开了,太子此刻也被这气氛所感染,脸上的笑意愈发深,观之可亲。


    市集上人比云央上次来的时候还多,各色各样的灯笼高悬,犹如一片灯海,流光溢彩,梦幻非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人怕走散了,就你叫叫我我叫叫你,云央唤公主名号安宁,但对太子,殿下二字还未出口便觉得称呼起来很是不妥。


    外邦的香料摊子围了一群人,安宁公主挤了进去,太子与云央并肩而立,太子语气温和:“云央,我叫李嶷。”


    云央愣住,太子这是在介绍自己?怎么怪怪的?


    原来太子、皇帝,这等高高在上的人物也是有名字的,可太子的名字不用避讳么,怎么堂而皇之地跟她说了出来……


    “你可与安宁一起,唤我嶷哥哥。”太子微笑道,而后俯身靠近了些,低声说,“否则殿下殿下的,叫着也不方便。”


    云央点点头,想了想,也凑近太子,小声道:“毅,还是懿?遗?很好的名字呢,就很像储君的名讳。”


    太子抿唇一笑,“手给我。”


    云央讷讷地伸出手去。


    太子的肤色比正常人要更白一些,却在这喧嚣市井的灯火下有了几分人气,他垂下眼,专注地在她手上写了个“嶷”字。


    云央歪头,用另一只手在太子的手心重复了一遍,“是这个嶷吗?”


    灯火微漾,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人群摩肩接踵,太子心底乍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来,眼中只有面前这个歪着头细细琢磨自己名字的少女。


    自小便被立为太子,这之后“李嶷”这两个字就成了圣讳,他的名字早就被太子二字所取代,一国储君,被给予了太多厚望,不知被多少人暗中观摩揣测,仿佛父皇母妃和臣工们只需要他是一个被供在神坛上,一举一动只需按照设定轨迹行进的提线木偶。


    而此刻,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绵软的音调和肆意绽放的笑靥,别有一番滋味。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笑道:“啊,李嶷,更像太子的名讳了。”


    李嶷垂着眼,专注地盯着浅笑的少女。


    她的笑很好看,如无形的火焰燃烧到他心上,他忽然想要抚摸她的面颊,最好再能去触碰那微微张开的红唇。


    让她再叫一边他的名字。


    香料摊子旁边是卖铜镜的,李嶷恍然间抬眸看去,看见镜子里的人神情怪异的专注,眸色深沉,聚焦在少女身上,他的脸颊、耳根、脖颈都红透了,笼罩着一层昏黄的模糊朦胧。


    “李嶷,李嶷。是吗?”她仰头看着他笑道,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捂住嘴,“我是不是不能直呼您的名讳?!”


    他的耳根微微发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悸,心重重地跳了一下,深重而刺麻的余韵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忽然很想要抓住些什么,比如她的脖子,她的头发。


    他太冷了,深入骨髓的冷,而面前的人又太过温暖,温暖馥郁,眉飞色舞,鲜活而诱人,肆意散发着浓烈的、让人想要深深汲取的温暖气息。


    他想让她只看着他,想让她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在床笫之间,亦或是在……


    “无妨。”最终,他只是淡淡一笑,竭力整理和压制自己发散的思绪,面上却丝毫不显,俊美阴郁的面容上是和煦的笑容,“在民间,不讲究朝堂上那套。叫我的名字或跟着安宁一起唤我嶷哥哥,都随云妹妹欢喜。”


    云央笑道:“您真和善。大昭有您这样的储君,我们小老百姓都有福啦!”


    这话说的直叫李嶷心中深感熨帖,也许在位者就是愿意听这种话吧,亦或是这话是由她嘴里说出来的,自然而然的感慨,并无阿谀奉承。


    他实在喜欢她的性子。


    “别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李嶷道,忍不住问,“我的大哥在民间口碑如何呢,你觉得我和大哥,谁更适合……”


    下面的话无需再说,云央霎时明白了,这若是答不好,是不是掉脑袋的问题?此时她有点同情姐夫薛钰,敢情薛钰日日都如履薄冰来着。


    “我们小老百姓哪知道皇家的事啊,大家都传他勤奋、克己,但是那又如何呢,在猎场的时候打了那么多猎物,不还是败在您、败在嶷哥哥你手下啦?”云央斟酌道,声音放低了些,踮起脚往太子身边凑了凑,“我觉得吧,王侯将相,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大殿下他崇尚武力,但少了帝王的仁慈,您虽然文弱些,性子却好,没什么架子,也愿意体察民情,盛世应有仁君嘛。”


    说完,感觉汗顺着脖颈滑进了衣裳里,也不知自己这一番拜高踩低的话说的对不对。


    大殿下,对不住了啊。


    太子听她说完,思索了片刻,温文一笑,心底却愈发畅快了起来。


    安宁公主挑完了香料,一回头,只见自己哥哥和云央已熟稔了起来,二人凑在一处说话,实在养眼。


    心中暗想,自己与薛大人无缘,太子哥哥若是娶了薛大人的妻妹,也算是美谈呀,兄妹俩总有一个能如愿的吧!


    再往前走,有杂耍艺人打火花,舞枪弄棒的,配上飞溅四射的火星子,看起来惊心动魄,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那舞枪的小姑娘似乎身体不舒服,脸色煞白,有几次险些失误,与那四溅的火星子擦肩而过,之后便被长着络腮胡的男人拽去隐蔽之处好一顿收拾。


    云央没控制住情绪,冲过去急急道:“你没看出她不舒服吗?你还打她,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他爹,咋了,打自己闺女不行?”络腮胡男人冷笑道,“你倒是爱管闲事,这大过节的赔钱货影响我挣钱,我不打她打谁?你有能耐你替她上!”


    “……替就替。”云央道。


    安宁在人群中挤不过来,太子刚想阻拦,这空中四溅的铁花乃是滚烫铁水所制,若是一个不小心溅到身上脸上,就没法子见人了。


    可没等他细说,云央就夺过那瘦弱的跟豆苗似的姑娘手中的长枪冲了出去。


    云央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面容清丽身姿窈窕,但在夺过那闪着寒光的长枪后,原本的腼腆羞涩就不见了,眉眼间俱是锋利清冷,身轻如燕拉开了势头,只这一动作,场上围观的百姓们就爆发出喝彩来。


    长枪如灵蛇,在她手中灵活翻转,星火漫天飞舞,少女红衣如火,舒展了筋骨后矫若游龙,棍法行云流水间带着不可忽视的果决锋芒,直教人炫目。


    李嶷看得愣住了。见惯了女子们娇柔红妆,云央这样的,冷,而勾人,看得人心痒痒。


    天黑透了,宫门到了快下钥的时刻。


    在回程的马车上,云央支吾道:“方才献丑了,可能因为我也会舞枪吧,对那小姑娘就多了几分欣赏。练武是为了防身,那小姑娘那么小,一身好功夫,却还要被欺负,就一时气不过,没忍住……”


    安宁拍拍她的手,“你舞的好着呢,就是白给那黑心摊主挣钱了。你帮得了那个小姑娘一时,也帮不了一世啊。”


    迟来的羞耻在她耳朵上不愿散去,她抬眸看了眼正含笑看着她的太子,发现他没有嫌弃的意思,这才放了心,幽幽道:“可不是嘛,帮不了一世的。下次不冲动了。”


    她没注意到,她说这话时太子李嶷的目光变得晦暗深沉。


    云央走后,安宁公主长吁口气,松了松肩膀,瞧着自己的兄长笑道:“嶷哥哥,下次再想约云姑娘出来,还要拿我打掩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