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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她才不想那个呢!


    用完饭,两个人把马也喂好,准备上路。


    云央拉过缰绳,古驿道很多道路已经不再平整,甚至极其狭窄,一边便是没有遮挡的山崖,并不适合策马狂奔。


    二人牵着马缓步走在栈道上,云央吃的有些饱,刚好消消食,正左右环顾着壮丽的山景,诗兴大发想赋诗一首,便听薛钰问:“你那小师父是不是生得不错?”


    “什么?”云央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那小师父的脸,是不是生得很好看?身量也高?”薛钰回答。


    云央愣了一下,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而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多好看?”薛钰淡笑道。


    “嗯……你算好看的吧?”云央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一番。


    薛钰道:“我不知如何定义长相,但我的相貌,自我懂事起,便一直受人夸赞,央央不是也说过很多次,我好看?”


    云央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仅脸好看,身子的每一处都好看。


    薛钰放了心,脸上重新有了笑容,笑完才想起自己还有要问的没问完,敛了笑意,颇为严肃问道:“你那师父呢,有多好看?”


    “自然是比你差远了。”云央边走边道,一个手在自己脑袋顶上比划,“但他很高大,特别有劲儿,我小的时候,他能把我和姐姐一边一个扛在肩上呢!”


    “……你喜欢有劲儿的?”薛钰眯起眼睛。


    “不是啊,我就是给你形容,你不是老问我关于他的事么?”云央道,“诶,你怎么老问他啊?!”


    “他和姐姐关系如何?”薛钰并不答,继续问。


    “我姐不喜欢他,老跟他作对。我小师父好像感觉到姐姐不喜欢他,还私下问过我为什么。”云央说。


    “姐姐出嫁时,你小师父有去送行么?”


    “送了,小师父就是送亲队伍里的主事。”


    现下需要做的便是寻到岳母,问问岳母云嘉嫁后,那个蛰伏在云府五年的青年是否随着云嘉的出嫁而消失。


    他牵着缰绳的手握紧,神色却平静。


    心中的猜想被落实,几乎勾勒出了清晰的事情脉络,


    “走罢,前面的路可以纵马了。”薛钰道。


    云央应了声,踩住马镫,动作利落地翻上了马背,却陡然感觉到裙裾间涌出一股热氵朝,她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想到那是什么,她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薛钰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又看看苍茫一片白的雪色,“怎么脸这么红,热么?”


    她回头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握紧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一路往南境而行,中原的地势风貌渐渐褪去,古驿道的石阶上青苔蔓延,沿途还有雕刻着形态各异神像的石碑,所见皆是以往未曾所见过之景、之事,云央处处好奇,想起曾在主角是苗疆祭司和中原花魁的话本子里看过的许多,比如诡异莫测的蛊虫,呼风唤雨的术法,还有难解的情蛊。


    “情蛊?若真有这样的诡谲之物,又怎会有杜十娘怒陈百宝箱、梁祝化蝶这样的爱而不得?”薛钰认真分析道。


    “不想跟你说了。”云央颇为无语,举目凝视那隐藏在苍翠中约高一丈的石碑,“这是什么啊,是南诏王么?可是这不还是大昭的国土么,怎会有这样的外邦异族石像?”


    石碑顶端的人首受风雨侵蚀,有些模糊了,却也能看出是个眉骨很高,眼眸锐利的青年,低垂着眉目,看不出“神”的悲悯,反而有种令人芒刺在背的审视。


    “在数十年前,这里当属于南诏的国土,后被我朝的镇军大将军一寸寸推到了如今南诏的国境线。在此之前,这条驿道,传闻是南诏的王室所修建的,打通了中原与南诏的商路。”薛钰解释道,“为了修这条路,史料所记载,当初一共死了三万多人,可以说每一里路,都是血淋淋的人命。这石碑,应就是为了震慑亡魂所立。”


    云央提起精神仔细打量那石碑上的人像,看起来的确凶凶的。石碑后面还密密麻麻镌刻着符文和名字,在青苔掩映中,隐约有一暗红色的印记。


    她俯下身去,吹散了陈年积累的灰尘,摆摆手屏住呼吸。


    片刻后,那枚朱砂印记清晰显露出两个字,“万俟”。


    “万俟?”云央念道。


    “万俟是南诏王室供奉的神族的姓氏。”薛钰解释道。


    “当真有神族么?呵,王室修建的驿道,却要落别人的款?”云央十分不解。


    “或许上古时代是有神族,《山海经》所记载详实,应做不得伪。只不过沧海桑田,世逢巨变,神族隐没,成了祭祀。就如同大昭的钦天监吧,可有可无。”薛钰淡淡道,言语中有掩不住的嘲讽,“据说当年开凿驿道之时参天古树根系繁杂,屹然不动,开路便逢迷障鬼打墙,南诏王只得去请了万俟神族的后裔过来。”


    “他过来后就修好路了?”云央啧啧称奇。


    “是不是万俟神族来此才修好的这条路尚不得知,但我想,若是真有这样的神迹,那何须再立碑镇压为修路枉死的亡魂?”薛钰看着前路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云央问。


    薛钰唇角勾起,“年少游历大昭时,道听途说的。除此之外,我还去过许多地方,一些地方逸闻很是有趣,央央若愿意听,我慢慢讲。”


    石碑静静伫立在古驿道旁的无边碧色里。


    云央边回眸看,边默念了一遍“万俟”这两个字。


    “我知道的,不比陆玠少。”薛钰又补了一句。


    那时狱卒披露她要伙同陆玠“越狱”,他情绪失控后平静下来,去直接问了陆玠,陆玠坦然告知是云央想要离开薛府去游历大昭,才说了那些地名。


    那时他已经下令把她关在了槿香馆,就干脆继续关着了,免得她再去为陆玠胡乱想法子奔走。


    其实无法忽视心中幽暗的想法——他的确想就这么关着她,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


    在遇到云央之前,他以为按照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应与妻子细水长流地相知相守相敬如宾,不求真心但求后宅平静,他会尊重她、敬重她对家宅的付出,并且与她荣辱与共。


    哪里能料到自己会有对一个女子起卑劣之心的一天,会想要疯狂的、失控的、黑暗的,完全占有一个人。


    不见她,就焦灼不安。见了她,她不在意他,不关注他,他更焦灼,非要占据她的一切才能缓解。


    “……?”云央。


    “你去牢房看他时,不是很喜欢听他给你讲大昭各地的风土人情?”薛钰面色不变,目不斜视边走边说。


    “哪有哇,我更喜欢听你讲!”云央追过去牵住他的手,笑眯眯的,“你现在就给我讲嘛,要不然赶路好无聊的!”


    薛钰唇角勾起,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心里如同有暖融融的羽毛撩拨在心间,那撒不出来的怨和醋意都消散不见了,回握紧了她的手。


    天穹愈发高远辽阔,雪不知何时早就化了,亦或是南境湿热,根本不曾飘雪。石阶布满苍苔,道路两侧的石壁被藤萝缠绕的斑驳。


    到了南境地界,天热的根本穿不住大氅了,云央和薛钰不得不脱下穿了一路又当被又当褥的大氅,此行需轻装简行,还不知有没有回来的路,便将那两件大氅叠好放在了路边,若有人需要,尽可拿去,也算是物尽其用。


    青山雄奇,路途却崎岖颠簸,走了大概三天,等明日再走走,应该就能到南境了。


    到了南境之后,前路如何呢。


    夜里,薛钰生好了火,映着温暖明亮的火光,他细细打量云央的脸,眼里的情绪说不出的深重。


    云央察觉到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天真又娇媚,在这样一个无人的山中,犹如颠倒众生的精魅。


    他们处于对彼此身体乐此不疲探索的时期,纠缠起来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云央今夜不想探索了,因为她发现行这个事很是耽误时间,明日到了南境,要想法子面见惠王,还不知要如何说服惠王出兵呢,她不想在临了的这个夜里消耗彼此的精气。


    所以她只是搂着他的脖颈,轻轻亲了亲他,在他的眉眼、鼻梁、脸颊上都啄了啄,然后把脑袋贴在他胸口,听他缓慢而坚定的心跳。


    他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加深这个吻。


    云央心中有淡淡的失落,却也只是眯起眼笑了笑,可在她转身之际,薛钰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不管不顾地吻住了她。


    她依偎在他怀中,渐渐与他十指相扣,空气黏腻,出了一身薄汗,他却依然抱得她紧紧的,喘不过气,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云央,我爱你。”他说。


    她应了声,用更诚实的法子来回应他,气声甜腻又破碎。


    温暖的火光中,他抚上她滚烫的脖颈,将她如瀑的长发挽起,一路从莹润的耳垂、修长雪白的脖颈,轻咬到起伏的饱满。


    她颤得厉害,黏黏糊糊地吻他,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肩背。


    颇有种离别之前的决绝,像是不顾一切了,不管有没有明日,就要将今日的快乐享乐完。


    如溺水般,急切又迅猛,她只能紧紧依附着他。


    “我爱你,央央。”他的嗓音沙哑。


    云央亦缠紧了他,不知羞涩为何物了,只想在明日来临之前不顾一切,她语调细软缠绵,“我也是,所以我什么都不怕,枉顾人伦也好,不要命了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


    斑驳的树影在她脸上晃来晃去的时候,云央醒了。


    她竟被薛钰抱在怀里,身下是那匹白马,白马慢悠悠地在清晨的山间行进着。


    她知道这几日事后,都是他在给迷迷糊糊的她清理,所以她习惯了被他抱来抱去,搂来搂去。


    昨夜荒唐的不像话,肆无忌惮的,到后面她累的几乎昏过去了,竟未察觉他是何时给她穿上了衣裳,抱着她上了马,又是怎么收拾那一摊子凌乱的行囊。


    好像路也赶得差不多了,都可以远眺到山下的集市。


    云央撑起脑袋看了会儿,又跌回薛钰怀里,在他怀里打着哈欠,懒洋洋的,粉嫩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猫儿似的。


    离开上京后,云央都不再施粉黛,一张脸白生生的藏在乌发里,雪肤红唇,清丽又干净。


    道路崎岖,马匹一晃一晃的,拉扯下,她的衣襟微敞,露出深浅不一的印记,白皙,靡丽。


    他想起给她穿衣裳时,她玲珑曼妙的月要、月退上都是触目惊心的指痕。


    她若是看到了,定要生气。


    昨夜的余韵还在他骨子里游走,原来餍足和占有,是这样令人愉悦、眩晕的事。


    薛钰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想跟她说话,又怕惊扰了她朦胧的睡意。


    其实她根本就不想睡了,只是闭着眼,在他怀里咯咯偷笑,搂紧了他,手撩进他衣襟里,在软硬得当的肌肉上来回摸。


    他想,即便是今日死在惠王面前,他也无惧。


    云央安心地伏在他怀中,身体的知觉慢慢回来了,那难掩的酸痛和懒洋洋的餍足,简直令人羞红了脸。


    平日里端方清冷的薛少师,真不管不顾起来,真是要把人嚼成渣渣……


    “抱抱。”她嘟囔。


    “抱着呢。”他亲了亲她的发顶。


    “再抱紧点嘛。”她仰起脸,目光温柔,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薛钰淡笑着搂紧了她,亲昵地蹭了蹭,语气缠绵悱恻,“央央……”


    云央赶紧坐起来,那隐秘的肿痛还在,她警惕道:“你别这么叫我啊,我,我之后几天可不想……”


    她得缓一缓。


    他点点头,温柔道:“我知道,今晚好好休息。”


    离开古驿道的时候,雾渡河在此处已汇集成了澜江,江水涛涛奔腾不息,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石碑立在道路旁,石碑上缠绕的藤蔓枯萎,那处朱砂印记却清晰难掩。


    这回离得近了,云央盯着那“万俟”二字下的图案,皱着眉,脑海中思绪万千,喃喃道:“这个图腾,怎么这么眼熟啊……”——


    作者有话说:南诏万俟神族、云央的枪法师从何处,都与姐姐有关。姐姐的完整故事会放在番外里。


    第92章 不想怀孕


    南诏王宫金碧辉煌,连甬道的墙都是镶金雕玉的,锃亮的木地板好似经受不住金银的重量,人走在上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空气中弥漫着甜秾的香气。


    木格窗很小,墙壁上悬挂着繁复图腾的毛毡毯,细碎的阳光下有细小的灰尘舞动。


    云央四下打量着南诏王宫,明明是奢华至极的装饰,她却感到莫名的颓靡颓丽。


    她悄咪咪地在薛钰耳侧问:“公主就是来这里做王后啦?”


    “一会儿就见到了。”薛钰回答她。


    公主和亲南诏,是为在大昭政权更迭的时期稳住南诏国,另外便是要公主替皇帝好好看住那野心勃勃的南诏王。


    皇帝是否高枕无忧尚且不知,但守住大昭的万世基业,的确是安宁公主的责任。


    距公主到南诏,已数月有余。


    安宁公主似乎也未曾想到会在南诏再次与薛钰云央重逢。


    刚来南诏时,心怀着对南诏王的爱慕,并不觉得不适,之后时日稍长,便觉出不对来。


    南诏王没费什么心机就娶到了真正的公主,而非用婢女替代,仅有个封号的假公主。


    她主动成全了父皇的政治需要,成全了大昭牵制制衡外邦的策略。


    看似是双赢的局面,于公于私,仿佛她都满足了,可激情褪去,冷静下来想想,她年纪尚轻,不会识人,父皇难道还不识人么,为何偏偏舍得下她这位公主?


    南诏王,并非只要她,而是任何一位公主都可以。


    这么想着,安宁公主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城门,颇有种痴心错付的滋味。


    心中郁结,茶饭不思,没料到今日竟听闻有大昭文臣觐见的消息,再一问,是姓薛。


    心中的愁绪一时难表。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毕竟没有一位和亲公主能活着回到故土。


    云央与公主一见面,不禁有些怔然,才几个月,公主就成熟端稳了不少,以前的天真烂漫不知何时消散了。


    华贵繁复的衣裙衬得她的面容少了几分青涩,整个人拢在沉重的朝服里,袖口和裙摆处都点缀着雪白的羽毛和银饰,像一只飘飘欲仙却又飞不起来的囚鸟。


    王后不见外臣,安宁便只远远看了一眼薛钰,便领着云央回王宫去了。


    云央心说薛钰到底是心中有丘壑的,想到先来安抚南诏王,再去说服惠王殿下的妙招。


    南诏不趁机作乱,惠王便无后顾之忧啊。


    南诏王宫处处悬挂了琉璃灯,一盏盏错落开来,风一吹,彩灯下坠的银铃随风旋转,铃铃作响。


    安宁公主絮絮叨叨地与云央说着来南诏以来让她不顺心的事。


    吃喝不如大昭精致,蛇虫鼠蚁太多,还有南诏王不但有许多妃子,还有青梅竹马的元妃,虽然安宁身为公主自小在宫廷长大,知道帝王为绵延子嗣,坐拥三宫六院是常事,但这事到自己身上,到底是心里不舒服的,好在这些女子在她来之后都规规矩矩的。


    还有那神神秘秘的万俟祭司,说话竟比南诏王还一言九鼎,他说不让干什么,她一个王后都无可奈何。


    云央惊讶道:“万俟神族?居然绵延至今?”


    安宁公主将云央拉到空旷的广场中央,一马平川的空地上赫然伫立着一个高可通天的柱子,在这柱身上盘旋雕刻着她曾在古驿道上看见的奇怪图腾。


    公主指了指,“你看,就这个,就是那什么神族的标志,这个神族在南诏有着无上的权威,我和国君也就算了,其余的臣子平民,见那神族的祭司必须匍匐垂首说话,违者便要扔到万蛇坑里喂蛇。”


    “他们真是神明么?”云央小声说,左右看看,“那祭司叫什么名字?若是一会儿碰见他,你可要提前提醒我啊。”


    “是不是神明我也不清楚,但自从我来这里,就是这样的。祭司名讳叫……望舒。”安宁公主立于石柱下有种隐隐被俯视的异样,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南诏百姓都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的。”


    说罢,又补充,“你想见到他也不是见容易的事呢,祭司非重大庆典是不出关的,在那边的高塔之上修习秘法,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日日静坐观心观万物。”


    云央蹙着眉,看了眼一尘不染的石柱,“可是我们在中原怎么都没听说过呀?”


    “咱们大昭国土广阔,哪里在意他们这蛮夷之地的劳什子祭司?况且我们大昭信奉佛法道法,南诏又偏远,对南诏这边信什么知之甚少便也正常呀。”公主浑不在意道。


    “参见王后!”游廊下的婢女们齐齐迎上来,满脸堆笑。


    安宁公主太阳穴一跳,连笑容都没有,牵着云央往殿内去,吩咐道:“快准备些小酒小菜,今日我不知道多欢喜呢,可要不醉不归才是!”


    云央忙阻止,“公主,我没与你细说此行是干嘛来了……”


    云央心头最挂心的就是薛钰,哪里能坐得下来与公主吃喝,遂与公主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说完后,安宁公主心里发颤,“怎会如此呀!泓哥哥怎么能做出如此行径的蠢事!”


    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云央忙道:“公主着急也没用了,现在上京的兵马都被大皇子带出来了一大部分,也不知是怎么和蜀地的逆党联系上的,蛇鼠一窝了。就希望咱们南诏王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与大昭永保和平,不要趁乱发兵才是。”


    公主点点头,“是这道理。国君发兵这事你不必担忧,祭司大人上个月出关才给了旨意,说是要停战乱休养生息。祭司发话了,没人不听的。”


    二人说话间,南诏的婢女们都被公主以与昔日密友密谈为由赶到外头去了,不一会儿,自小跟在公主身边的婢女端来一碗药,小声说:“公主,服下吧。”


    公主拧眉,似是对那碗里气味儿很是厌恶,却还是主动接过来一口气喝了。


    喝完之后难受的脸拧作一团,额发上都渗出细密的汗,婢女递上甘甜的饴糖,公主却摆摆手,“别影响药性。”


    云央取了帕子来给公主擦拭,关切道,“公主可是身子有恙?”


    公主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外面好似在宴客,鼓乐高奏,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她的寝殿,她放了心,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告诉云央,“行了房可能会怀孕,我不想和国君这么快就有孩子。临走时找御医给了我偏方,怎料南诏此地不好找甘草,就只能苦着喝了。”


    这话是云央始料未及的,当下不仅面红耳赤,还如被雷劈般呆立当场。


    潮起潮落后汹涌的斑驳,还有骤然起身时双退间的一阵暖流……食髓知味之后辗转又剧烈,哪能收的住,都不知有多少次了!


    云央及笄后就离了家,母亲还未来得及教她这些闺中密事,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的大事,许多正室生过一次后不想再生,又不愿让夫君去妾室那纾解,便有一些法子可以避孕。


    再加上她这些日子都被薛钰的柔情蜜意迷昏了头了,从未想过行房会怀孕!


    薛钰又是如何想的呢,为何这么无遮拦的……


    云央不信她不懂,薛钰还能不懂。


    公主见她神色有异,脸上浮起无助悲凉的神色来,迟疑道:“怎么啦?你不会也要劝我生孩子吧?我父皇虽然是老了,可是之后继位的别管是哪位哥哥,万一刚登基就拿南诏开刀呢?我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怀孕。”


    云央勉强笑道:“公主多虑了,您这样做自是有自己的考量……那个,还有多的一碗么?给我来一碗罢。”


    公主吃了一惊,“你,你,你怎么也……可是与薛大人?”


    云央点了点头,又羞又臊。


    她怎么也没想到与公主重逢会是这样的窘境。


    公主怅然若失,喃喃道:“你与他能走到一块……自是我意料之中的……”


    安宁公主以为自己了解薛钰,多年来他不卑不亢,寡淡自持,是个如玉的君子,她喜欢他的含蓄,喜欢他的清正,遥想过他即便娶了妻,应也是三媒六聘,按部就班的……


    如今有了云央,她方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她了解的只是薛钰示于人前的作为臣子的一面,而非他作为男人的一面。


    原来他也会情不自禁,也会沉溺于对一个人的狂热里。


    云央眼巴巴地瞧着她。


    公主对婢女吩咐道:“再去弄一碗过来。”


    云央问:“那还来得及吗?之前也有几次……”


    公主眯起眼,“几次?”


    云央的脸都红透了,“不、不记得了……”


    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子下肚,云央也苦的皱巴个脸,感觉呼吸都要凝滞了。


    缓了会儿,她有气无力道:“殿下,我还想洗个澡……”


    “好哇,安排。”公主答应。


    热气蒸腾,白雾缭绕,云央闭着眼,腰肢绵软,浸在热水里,舒服的难以言说。


    自从去蜀地,洗澡就成了大问题。


    薛钰差人烧水给她洗,到底是不方便的,她不好意思多洗不说,还总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可若是像男人一样去河里洗,冬日的河水刺骨寒冷,她实在是遭不住。


    一旁伺候的婢女看着云央雪白的身子上深浅不一的红痕,倒吸口气,对视一眼。


    沐浴完后,云央和公主坐在殿内说话,门外有婢女过来,躬身道:“回王后,国君往这边来了,说是要与王后一同用饭。”


    “啊?国君没有会见薛大人么?怎么有空上我这来?”安宁公主站起身。


    云央也跟着站了起来,抬眼看去,只见一身量高大的男人自殿外走来,发簪上束着繁复的黑金玉冠,鬓边的流苏上的南红质地饱满莹润,一身的黑色缎面广袖,衬得整个人冷峻非常。


    她依礼给南诏王请安,南诏王为人倒是和善,淡笑着让她起身。


    “带云姑娘去宫里转转。”南诏王对一旁的婢女道,目光却直直盯着安宁公主。


    云央察觉到异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安宁却问:“你怎么这会子来了?薛大人呢?”


    南诏王告诉她们,“薛大人从未入我南诏内廷。”


    第93章 家奴


    芦笙声起,音色高亢又缠绵,铜壶里的米酒咕嘟冒泡,香气混着鲜辣漫在夜色里。


    鼓声沉沉,伴着芦笙与歌声。


    “既然薛大人没来,那外头是宴请谁?”公主问道。


    “望舒祭司的圣女的生辰。”南诏王答道,上前行至公主身侧,探究地凝视着她,看不出情绪,“王后近来可是惯用药香?”


    安宁自从来了南诏,一直闷闷不乐,少女心思细腻他能理解,过往的那些宫妃也不全是他所喜爱才纳入后宫的,往事暗沉不可追,他又没什么倒转时光的法子,也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他急躁的不单是这件事,今日得知她竟悄悄服用避子药,这对男人来说是极大的折辱,再好的脾气也磨光了。


    饶是云央也听出了南诏王话里有话,莫非是察觉了公主在悄悄避孕?


    看着他风雨欲来的面色,云央心尖一颤,她刚才也喝了这药,难道薛钰知道后也会这般不快?


    她并非是不愿与他孕育子嗣,而是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没有找到姐姐,没有找到娘,哪能就大个肚子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呢!


    云央悄悄退了出去,走了片刻,背靠着砖墙站了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婢女柔声说:“姑娘,祭司的宴席快开始了,许多人都以能见到祭司和圣女为荣呢,能给家人添福气呢!”


    云央应了声,跟着婢女急匆匆的步伐,往那越来越响亮热闹处去了。


    走得越近,纷杂的乐曲中有一股熟悉的琴声袭来,如同浸在朦胧飘忽的水面之下,云央的心跳骤然加快,隐隐觉得有什么要水落石出。


    这乐曲声,曾在她年幼开蒙时绕梁三日,她听着姐姐的琴音从磕磕绊绊滞涩如破竹,到逐渐行云流水,清越如泉。


    灯下枯坐的纤细身影,被磨破的指尖,都成了她镌刻在记忆中的山河。


    云央的脚步逐渐加快,再快,呼吸急促起伏,直接朝那高塔奔跑起来,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


    高塔之上。


    琴声戛然而止。


    “琴随心走,躁则音乱。”


    祭司望舒低垂着眼眸,额间发带上的宝石煜煜生辉,衬得异于常人的深碧色眼眸愈发深邃,眉骨优越,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俱是寒意。


    他黑色的衣袖在疾风中飘扬,语气冷硬,“为何还弹这首,又想家了?”


    琴弦断了。


    端坐于窗边的女子阖上了眼睛不去看他,神情带着看尽沧桑的淡淡倦意。


    他淡笑一声,凝视着临窗阖目的女子,繁复的神袍让她看起来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她的皮肤苍白,能隐隐看出淡青色的脉络,这是多年被他强行囚于高塔上所致。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走呢?


    他都可以为了守在她身边,改名换姓,甚至天天戴着那闷滞的人皮面具装粗鄙不堪的武夫!


    她却不愿陪伴他在这无人之境静坐观心,物我两忘?


    她为什么还如此眷恋着尘世!


    尘世中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


    “下去吧,他们在为你庆生。”望舒道。


    “不去。”云嘉语气讥讽,“庆祝生日是一件开心的事,与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我开心不起来。那为何还要去?”


    开心不起来。


    这五个字,让一直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大祭司又一次感受到了心如刀绞。


    在云家的那几年,在她的闺阁里小心翼翼拥抱时的心跳,夜晚两个人翻墙出去在小河边亲吻时的心悸,蓬勃而青涩的情愫,都是假的么?


    还是她就喜欢那种庸碌的凡夫俗子,就喜欢他戴着的那张面皮?


    他还记得她看着他揭下人皮面具时的惊恐。


    那武夫的容颜全然不如他,即便是看中色相,也不该如此厌恶他!


    望舒恍惚间望向云嘉,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一如记忆中那样,明亮温柔。


    他感觉自己的心缓缓跳动起来,愈发激烈。


    他抬起手按住心口,却发现面前的女子连看都没看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那笑容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有侍从自高塔下上来,匍匐在地,低声禀告:“祭司大人,有一个女子冲了上来,我们拦了,许多人受了伤,都没有拦住。”


    他漫不经心应了声,“是谁?”


    长久以来,在南诏子民的仰视中,这高塔本就无人敢靠近,守卫便形同虚设,拦不住很正常。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她竟如此大胆。


    “是、是王后的客人,自大昭而来……她伤了我们好些人,马上就上来了!”侍从小心翼翼答道。


    一直面无表情的女子忽然抬起了头,眼眸亦亮了起来。


    自大昭而来……


    她已许久没有听过乡音。


    公主嫁过来之后,她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公主的客人,为何会上这高塔?


    望舒也是一怔,棱角分明的脸说不出的阴翳,继而垂下深碧色的眼眸,修长的手指掐算后,忽然笑了起来。


    拦不住她,那是自然。


    云央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是他亲自传授的,岂能是这些凡夫俗子能拦得住的?


    快三年过去了,她的功夫应有了长进吧?


    七年前,她才十岁,他教她的时候,便察觉她根骨奇佳,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如今算算年岁,竟还没有许配人家……


    他知道中原的女子嫁人后便要相夫教子,再厉害的功夫,那都是可有可无的。


    可如今她能找到这来,那便代表她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去活。


    那个明媚狡黠的小女孩……


    高大的黑衣祭司自顾自地微笑起来,回眸看向窗边端坐的女子,忽然疾步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咧开嘴笑的残酷,“你很想离开我是么?”


    云嘉秀眉蹙起,半是厌倦半是冷漠地低垂着眼眸,“顶着别人的面皮骗了我五年,还将我囚于这蛮夷之地,竟妄图与我天长地久,我觉得恶心!”


    他忽然深深地吻上她的唇,目光幽幽,攥着她的手腕抵在自己的胸膛,声音低哑发颤,“你摸摸它,它是真的。”


    激烈的吻层层递进,那蛮横的力道只让她又气又急的同时心颤不已,云嘉指尖刚触及,便仿佛被烫到般往回缩,却奈何不得他的力道,只得深深吸口气,一巴掌打在他的半边脸上。


    “啪!”


    力道不算轻,响亮的声响回响在尖尖的穹顶,在场的侍从都颤抖着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望舒被她打的脸偏向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痛,他明显愤怒了,却未发作,手也依然没有放开对她的桎梏,只觉得胸口窒息般难受,几乎喘不过气。


    “怎么了,你生气了?”云嘉轻笑,扬起倔强的下巴,“我打不得你么?你不是很爱做我家的家奴么?”


    在云府,做家奴不是做得很自在么?


    呼风唤雨的大祭司啊,伏低做小很有一套!


    她听到他愈发深重的呼吸,除此之外,高塔之上一片寂静,她依然没有抬头看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


    许久,他闭上眼,喉结滚了滚,嘶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云嘉倏地笑了,薄薄的眼皮遮住眼里的情绪,手终于抚上他跳动的胸口,恨恨道,“你就能这样对我了么?你说你活着一日,我就需得在这高塔中陪你一日,知不知道我每日都盼你短折而死……”


    “呵,如今有人来了,是来杀你的么?”她撩起眼皮,笑容残酷,“你说我会不会在关键时候替她捅上一刀呢?毕竟只有我知道如何能杀了你这种怪物……”


    望舒的心猛然刺痛起来,自从他将她从中原带回,以真面目示人,且将她囚于此处,两人的感情就彻底破裂,如同隔着看不见的屏障,他无论如何做,都触不到她的心。


    他知道她想回中原。


    可他离不开南诏。


    便只能委屈她陪在他身边。


    她不愿与他说话,每日只吃很少的食物维系生命,他为了让她活着,只能强行给她灌食。


    当年他流落幽州幸得云家收留,本想养好伤了就走,却不料遇到了云嘉,那踏着朝露来给他送吃食,总是微微笑鼓励他的女子,已悄然镌刻在他心头,如不可忽视的明珠般闪耀。


    他想要他的明珠永远照亮他,温暖他,有错么?


    虽是如此,但与她在床榻之间却格外的和谐。


    她尚在云府时就将清白的身子给了他,他最是知道她何处最敏感,时常白日里才剧烈争吵过,晚上就滚在了一处,他被她扇红的脸还火辣辣的痛,她却吻了上来,缠得人透不过气。


    可,他早已不再对她用那情蛊了啊……


    望舒本是穿白色的祭司衣袍,却因被她咬的鲜血淋漓,而换上了不显山露水的玄色祭司长袍。


    他不知,她究竟是爱,还是恨他。


    他沉默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悲哀地看着她,“嘉娘,我放你走,你就不会这样折磨我也折磨自己了么?”


    云嘉别过脸,幽幽看着高塔下如蝼蚁的人群,神情说不出的冷淡,轻飘飘道:“望舒祭司竟要放了我?笑话,祭司何时能对我这样大发慈悲了,当年你明知幽州即将有大难,明知我爹娘都在幽州,也不伸出援手,甚至连去都不让我去,你好狠的心!……”


    “那是天道!即便我测算出,也不可干预!”他猛然捏紧了她的下巴,“你即便去,也为时已晚……”


    云嘉眉眼平静,看向虚空处,“那就什么都别说了。现在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你还不满意么?还要我如何呢?”


    一阵沉默,望舒神色复杂,顿住话语,从云嘉肩头看向高大的殿门处。


    “姐姐!”一个清亮的声音破空而出,云央披散的长发凌乱飞舞,手中攥着印有万俟神族图腾的长枪,大声道,“姐姐,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加更一章


    明日不更


    第94章 别让人看见这少廉寡耻的模样


    日暮时分,残阳缓缓将鹿城城墙染上一层血红的色泽,有一种不详又禁忌的隆重之美。


    城墙下,惠王的大军如林,已然整装待发。


    无数火把点亮,恍若白昼。


    火把明亮,照出了白衣青年眼中的平静,他清隽的身影不卑不亢,修长的手指执剑负在身后,撩袍上马,对惠王一揖,“臣与殿下在蜀地相会。”


    说罢,便策马往南诏王宫方向去了。


    来此之前,将云央送到公主身边,是为护她。


    现在既然事已了,便去接回她。


    此时的她应是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还与公主在把酒言欢罢。


    离开她半日,他便很想她。


    想看见她,想在她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


    薛钰此行并未着官服,并非以大昭官员的身份来南诏,所以看在以往的交情,进入南诏王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疾步而行,以往的什么风骨什么端方都放在了脑后,他只想快些见到她。


    推开殿门,异域的香气扑面而来,转过绡纱屏风,便看到云央靠在窗边,换上了南诏国的装扮,朱红色的长裙,领口和袖口镶滚着繁复靡丽的花纹,颈项和手腕都戴着泛着细碎银光的银饰,衬得纤纤素手如银似雪,连所执的碧玉梳都显得油润,分外净透。


    她整个人沐浴在细碎的月光里,雪白的肌肤好像无暇的瓷器,浑身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舒缓的绵软的气息,柔柔的目光如融化的饴糖似的,落在另一个女子身上,生出实实在在的眷恋来。


    她仔仔细细给那个女子梳着头,而那个女子双手环住云央的腰,静静依偎在她怀里。


    薛钰眉头蹙起,静静凝视着她们。


    那女子的背影袅娜纤细,乌黑的长发如瀑,几乎长到坠在地面上,浑身装束也不像是中原女子,月白色的锦袍托着长长的拖尾,拖尾上有繁复华丽的烫金,那图腾隐约可见,竟是万俟神族的标志!


    “央央。”他唤她。


    云央听见熟悉的声音,蓦然抬起头来,便见薛钰安静地立于高大的殿门下,朦胧月光下的眼睛,沉静温润地注视着她。


    她忍住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毕竟还在生他的气。


    他怎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里不告而别?


    又怎能欺她无知,不避孕,让她冒着怀孕的风险?


    薛钰行至云央身边,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看着她温声道:“这位是”


    他的语气温柔,仿佛并不是在问她身旁的女子是谁,而是如有热度的诉说对她的思念。


    她忍住满心的柔软,躲开他的触碰,肩膀不动声色地往姐姐身边一靠,秀眉轻蹙,语气淡淡,“姐夫怎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原来姐夫将我弃于这南诏王宫,是别有深意,竟让我在此处寻得了姐姐。”


    薛钰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比起她口中所说的姐姐,她口口声声又开始叫他姐夫更让他心里不舒服,有种气急攻心的愕然。


    云嘉闻言转过身来,对薛钰嫣然一笑,目光含着歉意,“薛钰?”


    “云姑娘?”薛钰应道,虽是猜到了云嘉大概是被困在南诏某地,却还是免不了诧异,“云姑娘如何在此处?”


    为何还穿着神袍?


    云央横眉冷对,告诉他,“姐姐竟被那什么万俟祭司抓过来当侍神的圣女!若不是姐姐今日生辰弹起了那首我熟悉的曲子,我真是就要和姐姐错过了!多亏公主据理力争,我才把姐姐抢过来。”


    “多亏了央央闯上高塔。”云嘉拍了拍云央在自己肩头的手,而后站起身来向薛钰款款行了一礼,“更要多亏了薛大人也在此处,南诏王不得不顾忌薛家。”


    薛家在大昭的影响力不容忽视,而她又顶着薛家长房宗妇的名头,这才令望舒迟疑了,她得以从幽居了近三年的高塔上下来,重回这人世。


    “是啊,多亏了薛大人。”云央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姐夫以后可要对姐姐好点呢。”


    薛钰几乎克制不住,薄唇紧抿,抬起眼看着她道,“姐夫?我如何又是你姐夫了?”


    她是要气死他么,还是要借此与他一刀两断再回到从前?


    寻到了云嘉,难道就要各归各位,玩弄了他的心和身后,再弃他于不顾?


    云央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就被云嘉抢了先,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歉疚,“我与薛大人的婚约虽然是早就不作数了,但当下为了能离开南诏,方才只得谎称我是薛大人流落在外的妻子……”


    “对啊姐夫,装装样子。”云央似笑非笑道,“反正以前也装过,得心应手呢。”


    端坐的女子抬眸对妹妹露出嗔怪的神情,怨她不该跟薛钰如此无礼,但心下又隐隐觉得奇怪。


    薛钰觉得有些头疼,深深吸了口气,颔首答应了。


    “多谢薛大人这两年对舍妹的照料。”云嘉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抹清淡的笑,“央央已与我细说了,这两年发生的种种。薛家对我们的恩德无以为报……我当年执意离去,给薛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罢?”


    “报恩,报来报去何时了?如今云姑娘相安无事就好。”薛钰道,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蜀地沦陷,惠王带兵南下援助,我们恐要立即出发才是。”


    卯时了,夜里竟格外的冷。


    白日里喧嚣的王宫归于静寂,宫殿在漫天星辰下连绵起伏的轮廓如蛰伏的巨兽,有风夹杂着隐隐的雷声。


    公主安排了车马,在宫门前送别。


    事出紧急,不宜再寒暄,何况再多的话也说不尽心中的惆怅,恐过会儿天就要飘雨。


    马车渐行渐远,隐入了夜色中。


    公主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她自小性子就不紧不慢的,对什么都不在意似的,仿佛多大的事在她这都不算事,都能够被时光迎刃而解。


    这次一定也能。


    夜色愈发苍茫,积雨拢在黑沉沉的云里。


    高塔之上,黑衣祭司临窗而立,修长的手指捏了个决,幽暗的火光在他深碧色的眼中弥漫开来,天穹边浓黑的云愈发深沉,水汽始终被牢牢包裹其中。


    云嘉清冷的容颜仿佛就在虚空处,他伸手去触碰,却触了个空,瞬间,祭司的面容露出深沉而绝望的神色,因为内心激烈难抑的感情,他的手指痉挛般颤抖,却始终未放弃那呼风唤雨亦能止住风雨的术法。


    他终于放她走了,望舒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因为她人在他身边,心也一刻不曾与他贴近。


    曾经,多年来的清修,上窥天道,俯仰天地带来的冷漠洞彻让他的心沉静,甚至有没有心,都未曾可知。直到遇到云嘉,他方知自己是有心的。


    可究竟为什么,在尘世云府五年的缠绵情意,仅仅两年,就凋落成泥了呢。


    窥天道容易,观心却难。


    滚滚的云层散去,疾风旋转而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乌云狂乱地随风飘舞,很快便露出一轮皎洁的月。


    许久,黑衣祭司叹息一声,有些倦怠地抚了抚额上煜煜生辉的宝石,昔日漠然的脸上带着冷意和决绝,整个线条都冷峻了许多,他垂着眼,往空无一人的静室中走去。


    侍从匍匐在左右,祭司的长袍缓缓滑过地面,纤尘不染。


    *


    薛钰纵马在前,马车在后。


    云央与姐姐说了会儿话,眼看姐姐神色疲倦,便轻轻一笑,不再说旁的了,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车辕上驾车的少年,“你认得路么?”


    “认得。”少年回答,拍了怕腿上的箭囊,“我自小就在南诏长大,我爹是南诏人,是这一片顶有名的向导,娘是鹿城人,功夫了得,教了我很多,对付那些山贼什么的不在话下!”


    云央掩唇一笑,柔声道:“那一会儿歇息的时候,你去跟前面那个人说,让他先走,他有急事要办,若顾及着我们慢慢走,就来不及了。我们若跟紧他,我姐姐可受不住舟车劳顿。”


    “姑娘放心,小的定把姑娘和圣女安全送到!”少年应了声。


    心下却奇怪,这古驿道多迷雾,道路还时常被碎石掩埋,还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异事,连他爹这样资深的向导都轻易不敢涉足,这姑娘是如何从这条路上走到了南诏呢……


    马车中的云嘉隐隐听着妹妹说话,心中的不安稍许平息,至此才敢相信,她终是离开了南诏,离开了他么……


    她靠在马车壁上微阖着眼,眼里隐隐有水色漫延。


    又走了两个时辰,薛钰翻身下马,少年亦跳下马车抱出粮草来喂马。


    少年在粗布衣衫上擦了擦手,看着薛钰往云央她们姐妹二人的马车方向去,他才急忙想起来什么事,跑过去拦住他,“大人,方才云姑娘说了,让您有急事就先忙您的去,我们在后头慢慢赶路。”


    薛钰并未应声,直直朝马车走去。


    如玉的手掀起车帘,便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横眉冷对的模样。


    云央探过身子扯住车帘,压低声音正色道,“我姐姐睡了,有什么话我下去跟你说。”


    薛钰揉揉额角,行至不远处的溪水边等她。


    “姐夫,你有大事在肩上担着,为何还与我们在这磋磨时间?快去蜀地平叛罢。”云央走过来说道。


    “央央。”他唤她,嗓音沉沉。


    云央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自顾自的到溪水边踢着石头玩儿,纤细窈窕的身影在暗夜里,有一种薛钰从未见过的轻盈,抓不住似的。


    又像是终于有了依靠,有了底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是因为找到了姐姐云嘉么?有了姐姐在身边,她便有了底气。


    那他算什么?


    她在他身边时,从未有过如此模样,如此娇憨、放纵、清艳非常。


    他从她背后猛地抱住她,脸埋进她颈窝里,眼尾泛红,低声道:“为何对我这样?央央。”


    云央的心颤了颤,可想到那避子汤药入口的苦涩和他的不告而别,便还是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我对你哪样了?哪样了?我们不是本该就如此么,难道还要让我姐姐看见我们这不知廉耻的模样……”


    他揽住她的腰,焦灼地吻她,又急又冲,像是急于要一个结果,急于确定她对他的心意没有变,将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云央被他吻的喘不上气,却依然咬着牙免得自己嗓间溢出甜腻的低吟,手抵在他胸前,使劲儿地推他。


    薛钰纹丝不动,看不出平日里矜贵优雅的文人竟这么有劲儿,云央认了命,只得任他激烈地深深吻着。


    直到云央不再抵抗,薛钰才稍稍松开了她,闭着眼,额头抵着额头,安静问她,“央央,你怎么了?”


    云央眼皮都没抬,也不回答他,淡淡问:“你是怎么说动惠王出兵的?”


    第95章 蚀骨痒


    惠王动兵,此事关乎国祚,凭他再好言好语相劝,惠王自己不允,也是没法子。


    可既要说动惠王,又不让他反,请佛容易送佛难,难就难在拿捏的恰到好处。


    云央实在好奇,薛钰是怎么在自己与公主闲话家常之后洗了个澡吃了个饭的功夫,就把此事办成了的。


    “抱着我,我给你讲。”薛钰笑着揽过云央的腰,温润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流淌,“惠王母亲是当年先帝夺臣妻而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连带着惠王的血统都遭到质疑。此乃惠王的心病,惠王之所以野心勃勃也是因为想为其母正名,但可知若有篡夺之心,闹得鱼死网破,引得百官唾弃,岂不是更坐实了名不正言不顺之说?”


    “我与惠王说,不如摆明了车马遵循遵循正统,在此值动荡之际拥护储君,博得贤王之名更能以正视听。”


    “……你这么说,不就是摆明了说他名不正言不顺么?那他生气了么,万一要杀了你泄愤……”云央的手不禁揪紧了薛钰的衣襟,“你怎么什么都说啊!”


    “我与他说,大昭文臣不止我一个,拥护正统的读书人更是不计其数,难道王爷要杀尽天下文人,自绝于仕林?”薛钰淡淡笑道,“我还答应了他会说服圣上永不削藩。”


    他姓薛,出自百年清流薛氏,亦是大昭最年轻的能臣,他的话足以让惠王信任。


    至于削藩,现在皇帝年老,太子年纪尚轻,削藩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若是太子登基后真有此心,薛钰想,自己必然会提起今日惠王相救之事让太子念及叔侄之情。


    “那惠王说什么了?”云央很是紧张。


    “惠王问,你就不怕我到蜀地后出尔反尔揭竿而起灭了李泓后挥师北上,再取太子性命?不怕因此薛家百年清誉尽丧,史官的铁笔将你打成迎我入皇城的悖君叛臣之名?”薛钰道,仿佛沉浸在当时的情境中,神色有一种倨傲的决绝。


    当时惠王的羽林卫彪悍立于两侧,大殿之上寂静无声。


    薛钰只记得自己当时下意识答道:“臣做官若是为了权势或富贵或清名,那臣一出生就拥有。这世上有许多比名声、仕途更重要的东西,比如道义和良心。”


    “那你怎么回答的?”云央急急追问道。


    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中对自己的担忧,薛钰摸了摸她鬓边的碎发,不急于告诉她,只柔声道:“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听着他温柔的语气,云央气又上来了,恼怒道:“不亲!现在让我亲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让我担心,你早干嘛去了!”


    薛钰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何生了这样莫名的邪火,刚想拉她,她却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作势要回马车里去。


    薛钰攥住她的手腕,耐心问她,“为什么生气?我哪里做得不对?”


    山风幽凉,云央呼吸却有些急促。现在听他淡淡叙述与惠王的交锋,她能想到当时是如何的凶险,他一个人,就这么只身去了惠王大营!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她要到哪里去找他呀……


    云央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语气微冷,“我没生气。”


    “我把你放在南诏王宫,是我的错。”他薄唇微抿,承认了错误,错了就是错了,无论出发点是如何,“对不起。”


    “你先走吧,当初答应文大人他们了,五日内会赶回去,这已是最后期限了。我姐姐身子骨都孱弱成什么样了,没少被那什么祭司折磨,不便披星戴月的急急赶路。你放心走,我们随后赶上。”云央边走边说,“现在你就走。”


    薛钰跟上前去,“好。”


    云央也没再多说,疾步往马车处走去,下一刻,手腕被他攥住,反手被他拉进了怀里。


    他的呼吸不稳,脸贴着她微凉的面颊,而后打开自己的大氅将她拢入怀中,紧紧将她完全包裹住。


    被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云央微微眯眯眼,却还想挣扎,在薛钰怀中扭动。


    “别动,让我抱会儿,很冷。”薛钰将脸埋在云央发间,低低道,“就抱一会儿,我就走。”


    她忍不住也抱住他,手指在他结实的腰腹上画圈圈,他轻颤了下,低头来索吻,云央却偏头躲开。


    “不许碰我。”她语气不善,“再碰我小心我就和姐姐远走高飞不回去了!”


    “你敢。”他咬牙道,“坏丫头,央央,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不想听你说话,你快走。”她闷闷道。


    他轻抚她的后背,像是安慰孩子似的哄道,“出什么事了,或是谁惹你不开心了,跟我说。”


    她轻哼一声,不说话,只在他腰腹间捏了一把。


    要怎么说,难道说你个薛钰老贼,行房的时候未经我的允许内什么我?


    想到这,她就气不过,踮起脚扯开他的衣襟,在那熟悉的位置上狠狠咬了一口,手臂如同藤蔓般缠上他的脖颈不松开,“你这个坏人,坏透了你,表面光风霁月一副端方君子模样,其实不然,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锁骨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而后隐隐透出蚀骨的痒意。


    她像个小兽,咬完之后还仔细舔舐,而他就是她的猎物,只剩束手无策任其宰割的份儿……


    他呼吸有些凌乱,被她弄得欲罢不能,耳根都红透了,意乱情迷压抑低喘,“想不想我?”


    云央又在他的锁骨处狠狠咬了一下,而后指尖在他胸膛用力一推,转身就走。


    薛钰忍着痛意,颇有种手足无措之感,缓了片刻后追过去,掀开车帘,就见她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他,警示似的指了指熟睡的云嘉,意思是不允许他再说话。


    薛钰深吸口气,放下车帘,又交代给那少年一些事,便撩袍上了马。


    *


    蜀地冬日日光稀缺,从古驿道出来,便又回到了雾渡河旁,薄薄的云雾缭绕,空气中水汽更甚,连衣裳都是湿润的。


    曾经兵甲如林的半坡营地被突袭烧毁后,又在残桓断壁上重建,惠王的大军就在此处,收容因战乱无家可归的百姓们。


    “大娘,这个就是一般的安息香,镇静安神用的,不是什么毒药,您误会这位姐姐了。”冷风里,响起女子清脆的声音,“这位姐姐应是看您夜里总是辗转反侧,才赠您安息香助眠。”


    “啊,是这样吗,哎呀,那姑娘我错怪你了……”满脸戒备的大娘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后朝云央道,“小丫头,谢谢你了,要不我还真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了。”


    为了逃避战乱的百姓们越来越多,蜀州城城破之后许多人都逃了出来,但由于受到死亡的震撼,虽是处在同一营地,大伙儿之间还是各顾各的,甚至多有戒备。只有这个带着病恹恹的姐姐的少女是热心活泼的,力所能及地帮助流民们,获得了不少好感。


    “没事儿,不用谢。昨天还是大娘您扶了我姐姐一把呢。”云央朗声笑道,“就是要互相帮助嘛。”


    她疲惫的声音里难掩朝气,令一旁有气无力的流民们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是啊,他们已经流离失所了,能聚在一处是缘分,何必再互相猜忌。


    惠王大军势如破竹,定是不日就能手刃叛党,他们便能重回家园。


    谁当皇帝对于老百姓们来说差别并不大,主要是能免于纷飞战乱,安居乐业就好。


    因长时间不走路,云嘉这几天稍稍行走,夜里的时候小腿就已经肿了起来。


    云央知道姐姐并非病了,而是这两年受了身心的折磨。


    姐姐以前虽然也不爱说话,可不是这种无神模样。她常发呆,云央若唤她,她的反应总是慢腾腾的,眼眸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深了,狭小的营帐中点着烛,烛火颤颤,暖意游曳在寒夜里,云央小心翼翼地给熟睡的姐姐掖了掖被角,指尖不小心触及姐姐嶙峋的锁骨,那雪白的皮肉只覆在上面薄薄的一层,云央的心霎时揪紧了,胸臆中涩塞难言。


    姐姐怎么被磋磨成这个样子【踏雪独家】了……


    当时在那高塔,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瘦骨嶙峋被包裹在繁复神袍里的人竟然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姐姐,刚要靠近,就被那高大的男人一掌打了回来。


    她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也没有看到对方有什么兵器,就重重跌在了地上。


    后来,她竭尽毕生之所学,一招一式也总被对方轻易拆解,云央心里知道,若不是那个神族祭司点头,她根本带不走姐姐云嘉。


    力量如此悬殊,她若想为姐姐报仇,那便是天方夜谭了。而薛钰此行南诏是为了搬救兵,即便她想狐假虎威,也不是时候,只得灰溜溜的就这么走了。


    可是如今看着姐姐苍白的脸,云央又气又无奈,第一次对力量、权势生出了渴望来。


    真想灭了南诏,杀了那劳什子祭司,方能解心头之恨!


    喝了安神汤,云嘉睡的尤为踏实,紧蹙的眉头松开了。


    小泥炉烧的正旺,一方营帐内有种昏昏然的温暖,云央捂住因心疼姐姐而钝痛的心口,像只小兽,极其依赖地趴在了姐姐身上。


    还好,她找到了姐姐,待这边事了,路都通了,就带着姐姐回去享福。


    忽然一阵巨响,云央慌忙捂住了姐姐的耳朵,好在云嘉仅是蹙了蹙眉头,便又沉沉睡去。


    云央悄声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只见她们的营帐不远处聚集了好些人,都垫着脚或踩着石头看向火光冲天的蜀州城。


    “这是在火攻吧?马上就要突破了,惠王殿下横扫逆臣叛军,真是应运而生救我们于水火啊……”


    “我听说今夜若是攻破了那些逆党最后的防守,就是赢了。火攻这法子好像是惠王殿下身边那个谋士想出的法子。”


    “什么谋士,人家本来就是皇帝派来的大官,说是什么世家子。”


    “世家?跟咱们城里那个张家一样,这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此世家非彼世家,薛家可是经历了数代沉淀下来的书香门第,每一代都是实实在在历经科举选出来的,可不是门阀或者地方豪强,真正的文人精华之所在。”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解释道,“薛大人虽是个文人,却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书呆子,此时就在城中坐镇,此仗定能赢的。”


    “还有好些人没出来呢,这火攻了之后咋整啊……”又有人担忧道。


    云央安顿好姐姐,找白日里的大娘帮她看着点,便拿起长枪往蜀州城去了。


    来蜀地两三日了,她都没想着进城去找薛钰,便是不想耽误他的正事,而且此时正是战事胶着的时候,他也顾不上她呀,她又不是什么需要人照顾的幼童,便自己带着姐姐在营地住了下来。


    说不担忧,是假的,这几日从流民的只言片语中,她隐隐窥见了城内的战况的凶险。


    既然这是最后一仗,她要去看看,就看一眼也好,不能让他出任何岔子。


    第96章 “不做”


    硝烟弥漫,蜀州城内火光冲天,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薛大人,找到您夫人了,就在半坡大营里,我们过去领人,夫人不见了,只有夫人的姐姐在。”侍从低声道。


    一向清冷淡漠的文人面色微变。


    在这等战乱时侯,他若想在流民中找一个人太难。但云央若想找他,并不难。


    可她没有找他。


    薛钰在桌案上摊开舆图,耐着性子指挥下属接下来的布防。


    这场战乱已到了尾声,还有许多事需要善后。比如大皇子押解归京后该如何处置,比如在这场叛变中,那些死去的官员家人按忠臣之后还是逆党处置,比如蜀地的战后重建……


    还有那万俟神族大祭司望舒,罪不可恕!


    刺史府紧闭的大门汩汩溢出鲜血来,混着雨水泥泞,蜿蜒到地面上,连石阶被染得血红。


    “禀告薛大人,前门后门皆已堵死,里面的叛臣逆党插翅难逃!”


    惠王的南境军如雷霆破竹般瓦解了大皇子李泓与前朝余孽的乌合之众,只剩数百余叛臣和匪首藏匿于这刺史府内。


    “只是里面、里面还有蜀州通判李大人的妻女,李大人和他四个儿子在昨天全都战死了……”


    惠王约莫四十左右,身形挺拔彪悍,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那小声求情的士兵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连一旁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都归寂于无。


    惠王久经沙场,身上已有了杀气,连他身侧的马都不安地喷着鼻息。


    一双修长的手按住马颈,只见那清隽的文人神色平静道:“按原计划行事。”


    有些话,总得有人说。


    刺史府里有忠烈之后,有官眷,但在惠王眼中,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自古两军对战,刀下亡魂便不计其数,若是杀之前要看看对方姓甚名谁,那仗还怎么打了?


    换个立场,若是今日被关在刺史府里等死的是惠王,是薛钰,掌了生杀大权的那一方,也同样不会手软。


    薛钰的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即响应,从马车上搬下一袋袋脂水泼在刺史府的院墙上,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


    脂水是比火油更厉害的东西,先前将这些叛臣逆党一步步逼到了此处,他们以官眷相挟,负隅反抗,惠王已然没了耐心,干脆一把火烧了了事。


    “火烧起来了!”士兵来报。


    浓烟愈发滚滚,黑色的脂水转瞬间化作了火焰,火舌中都是渗人的惨叫声,而浓烟背后,是闪着寒光的劲弩在等待着自火舌中逃窜而出的猎物。


    无论如何,都是个死。


    今夜不可能有人能活着走出去了。


    “啊薛大人!后门、后门开了!”与此同时,从后面冲过来的士兵喊道,“那些、那些被关在里面的官眷都逃出来了!”


    薛钰带着一行人往刺史府后门前去,走得近了,于浓烟中看清后门洞开,浓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踉跄出来的妇人们互相搀扶着大声咳嗽着,眼里不停地流下眼泪。


    而在她们后方,那洞开的大门中,竟有一三尺宽的火舌纵横交错,像是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搅动,火舌竟缓缓向前移动,如同巨大的火焰羽翼,将前面的老幼妇孺与后面跃跃欲试上前逮人的逆党隔绝开来。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有燃烧尸体的滋滋可怖声响。


    而那巨大的火焰羽翼中间,竟有一纤细的身形。踏着地上堆积的尸体,左右挥舞着雄浑燃烧的长棍!


    云翳开,月华透着诡异的红光,薛钰在看清从门里出来的人时,心脏霎时间剧烈收缩。


    乌发红唇,飞扬的长发在风中猎猎,仿佛带着火焰。被火包裹住的长枪修长而锋利,虎虎生风,在空中挥舞出一道道耀目的火花,火焰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翻滚,化作气势磅礴的羽翼,直逼跃跃欲试的逆臣叛党。


    无人敢靠近她。


    她竟硬生生为这些妇孺老幼开辟出一条无人可阻的生路。


    “呵!”云央大喝一声,翻转手腕,手中缠着混了脂水的布帛的火枪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圈,那火焰就如同光环,将她紧紧围绕其中,她边舞枪边借着火光的掩蔽用力向外狂奔。


    “云央!”薛钰失声喊道,而后招呼手下,“掩护她!”


    凌厉的冷箭向云央身后射去,那些如附蛆般的逆臣叛军们终于不敢再追,随即被噼啪砸下的木头淹没。


    云央自烈烈燃烧的火中冲出来,就跌进了薛钰的怀抱,大门在她身后重新被紧紧关上。


    他的手指用力抓着她的肩膀,几乎嵌入血肉,他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你进去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有逃出来的被乱箭刺穿的人,被火一烧发出惨烈的叫声,刺史府内传出房梁和柱子轰然砸向地面的声音。


    云央用手背抹了抹被烟熏出的泪,周遭实在太嘈杂,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得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没事!我不怕死!许多人都被关在里面!她们是无辜的啊!”


    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


    云央咳嗽了一阵,平静了下来,目光瞥向旁边几具默默燃烧的尸体,它们手足都奇异的扭曲着,还会随着燃烧忽然动几下,看上去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她害怕地往薛钰怀里钻了钻。


    只是,他为什么也在颤抖?


    云央抬眸看他,只见薛钰面色苍白如纸,狭长深邃的眼眸中有难掩的惊惶,在她晃了晃他衣袖时,才如梦方醒地将她抱得更紧。


    云央从未见过薛钰如此模样。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如巍巍高山,如山颠白雪,是冷静淡定的,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怎会有这样惊惶失措的时候……


    一旁的都尉看出什么不对来,客客气气地将他们二人引至稍远处的马车上,“您二位在此稍作歇息,后面的事交由属下善后就好。”


    云央上了马车,扯了扯身上被火撩到的衣衫,手臂也被熏得焦黑,上面还有些许划痕,好在皮肉没有翻起,她扯了扯自己的辫子,发现发尾被烧的短了一大截。


    云央淡笑一声,撑起身来于车窗自顾自地往外看,这一条街上所有房屋都被毁了,有些高楼能看出昔日的辉煌来,现在也只剩残垣断壁,如一张张巨大的嘴,绝望地无声呼喊着。


    耳边喧嚣不绝,鼻息间是血腥味和难闻的焦味,简直像是人间地狱。


    在进入蜀州城之前,她已做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城内的一切所震慑了。


    她以为薛钰在刺史府,便跃进院墙,怎料看见的是一双双绝望暗淡的眼睛,她也想视而不见那些被弃于刺史府的官眷,但她终究是做不到。


    她还记得小师父教她功夫时说的话,学功夫,盛世防身,乱世,则是拿来救人的。


    所以,她就地取材,用布帛沾了脂水缠在长枪上,长枪成了挥舞的火刃,在空中挥舞迅速旋转画圈,没人敢靠近她。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火攻的令是我下的?”薛钰回过神来,扳过她的肩膀,直直盯着她,语无伦次,“你若是没有出来,那便是我下的令杀了你,便是我亲手……”


    他差点杀了她!


    云央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竟会露出如此狂乱又痛苦的神色,她咽下了口中质问,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安慰似的在他脸上一吻,轻声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呀……你别这样,我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我就是担心你,担心你我才过来的……”她低着头小声道。


    薛钰只觉得心乱如麻,身体仿佛也是麻的,没有任何知觉,他看着她被烟熏黑的小脸,心血翻滚,止不住的心痛。


    巨大的后怕袭来,他差点就失去她了!


    薛钰又将她揽进怀里,眼眸通红,低头去找她的唇,不是轻吻,而是咬,咬她小巧的鼻尖,咬她的唇舌,耳朵,咬她的肆意放纵,咬她那颗牵着他走的心。


    云央吃痛,娇哼出声,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心扑通扑通地跳,放缓了力道,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


    而云央在唇舌纠缠中心软的不像话,似乎忘了还跟他生气呢,迷蒙地柔声唤他,“薛钰……”


    “嗯。”他应了声。


    马车窗外喧嚣不止,他的吻急促又放纵。云央仰着头,承受着他带着热度的思念和劫后余生的珍惜。


    在薛钰触及她敏感的点时,有令人脸红的娇吟自云央口中溢出,她几乎汗毛竖立,下腹泛起阵阵热潮来,不知是不是在这狭小马车里的缘故,有种别样的刺激,薛钰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央央,坏丫头,我不会再放你离开我身边……”


    怎料云央忽然推开他,警惕地扯紧了自己的衣领,冷而勾人的睨了他一眼,“不许碰我。”


    薛钰的呼吸凌乱,面容稍显疲惫,却难掩俊美,还有种令人心折的破碎感。


    他不明所以地看她。


    云央看了他一眼,而后别过脸深深吸了口气,又冷哼一声,“我不想,不做。外面事还没办完呢,你和我在此苟且像什么样子。”


    薛钰闭眼,勾起唇角。


    他撩袍跟着她下了马车,便看见云央注视着不远处的被她解救出来的妇孺老幼。


    “怎么了?什么表情?”薛钰牵住她的手,道,“你救了她们,怎么还如此不高兴?”


    云央蓦然转过脸来,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她们……为什么在寻死?”


    第97章 带妹妹回幽州去


    薛钰凝目望去,不远处的河堤上,竟有妇人直直跳了下去。而岸上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人去救。


    云央不解,他却心下雪亮。


    这些女子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眷,却被叛军逆党扣押月余,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


    其实,从她们被掳走的那一刻,就已经回不去了。


    云央大步往河堤处走,走得越近,耳边传来的话语便越惊悚。


    只听那男人对在河堤边迟迟不跳的年轻妇人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受了惊吓,你被他们这些狗杂碎掳走,身不由己,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死?”


    “绢娘,你应该在他们强掳你的时候就以死明志,方能显我刘家少夫人贞烈,为夫亦会为你立碑立牌坊。而你,为什么坚持到现在,为什么不去死?”


    年轻妇人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唇,委顿在地,眼泪落入焦土中转瞬化为虚无。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不如就跟你那莺姐姐一样,跳下去罢!”男人怒道,“你还犹豫什么?”


    听得这咄咄逼人的话,云央气汹汹地上前一步,却被薛钰制住,他朝她摇了摇头,“等等。”


    那唤为绢娘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眼眸明亮,声音虽颤抖的不像样,却很有力量,“我为什么要去死!?就算我失了清白,我就不能活么!?清白比我的命更重要么?你不要我,我的孩儿还要我,他们还需要娘!我的爹娘也要我,他们不能没有女儿!既然你如此嫌弃我,那你休弃我便是!”


    她若想死,不会坚持到现在。


    她若以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为依靠,方才便会毫不犹豫地从河堤上跳下去。


    云央的肩膀松懈了下来,回眸看了眼薛钰,才发觉他神情淡淡,仿佛早就料到似的。


    往城外走,喧嚣渐弱,薛钰叹了口气,云央她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傻姑娘。


    他的眸光落在城外升起炊烟之地,云嘉就在那里。


    她被掳去南诏数年,跟这些无辜妇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不想被人知道,便只能说她在九嶷山清修归来,可清修归来,就得是他薛钰的夫人。


    若是说她去了南诏,恐怕她的名声就要……云央如此珍视姐姐,定是不愿如此的。


    该怎么办?


    青年的眸光暗了暗,握紧了云央的手。


    他一定能想到办法。


    *


    惠王大军如约撤回南境,叛军逆党悉数由朝廷派来的援军押解上京。


    薛钰改道去泸州,陪同云央姐妹找到了她们的母亲。


    云央的心要跳出来似的,嗓子眼也如同被糊住,难以相信面前精神涣散的妇人就是自己那十分讲究的娘,半晌,涩声道:“娘。”


    殷氏望着两个女儿,好似做梦一样,眼里的困惑逐渐清明,母女三人抱头痛哭。


    那年殷氏随着水患被冲往下游,头磕伤了,脑子不清楚,连说话都迟钝,但幸被一农户收留,才保住了性命。


    因为磕到了头,神志受损,记不得许多以前的事了,见到两个亲生女儿,才受了刺激,想起了些过往来。


    殷氏恍惚看着两个女儿身后长身玉立的青年,喃喃道:“你是、你是……”


    “在下薛钰,小字灵均,岳母唤我灵均即可。”薛钰温声道。


    薛钰报了姓名,又称殷氏为岳母,殷氏愣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此人是云嘉的夫婿!


    女儿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尤其是小女儿,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水灵,水患之后云家散了,两个女儿定是脱不开薛氏的照料,殷氏撒开手走上前去攀住薛钰的手臂,连连道谢:“薛、薛公子!多谢您,多谢……”


    语言的匮乏和骤然而来的记忆刺激,让殷氏依然口齿不清,目光看起来却比方才清明了许多,神情激动,急促喘息着。


    泸州最好的郎中背了药箱进来,匆匆为殷氏把脉,沉凝片刻后松了口气似的,“老夫人如今清醒了就好,只是颅内有疾未能消退,若不受刺激,那就无大碍,还需静养,放松心情。”


    郎中写了方子,又施了针,“像老夫人这样磕到头的,大多颅内有积血就醒不过来了,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还有女儿女婿作陪,真是有后福!”


    殷氏脸上露出些欣慰来,拉过云嘉的手与薛钰的搭在一起,“你们……”


    两人的手尚未触及在一处,薛钰便如同被烫了般闪开,面色微变,他本不想现在解释,可眼看殷氏要误会,便说道:“岳母,我与云嘉姑娘并未礼成,这其中渊源待以后与您细说……”


    “未成婚?怎么未成?我、我和老爷是亲手把姑娘送上的喜轿!你莫非是看云家散了,就想休弃她?”说罢,连手上的银针都不顾了,撑着身子站起来,憔悴的面容透着诡异的癫狂,“你不能休弃我女儿!!”


    说完,大声咳嗽的停都停不下来,而后又抱着头,痛苦哭嚎头疼。


    云央吓坏了,扑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不让她打自己的头,“娘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姐夫没有要休弃姐姐,没有嫌弃我们!你听错了的!姐夫这两年都养着我顾着我,连爹的丧事都是他操办的!”


    云嘉看着母亲的模样,心如刀绞,只觉得欲哭无泪,抱着母亲不说话。


    是她太任性,一心念着望舒,不惜置薛家这门上好的姻亲于不顾,不听爹娘的话,这才被那贼人掳去了南诏,连爹不在了都没法上灵前尽孝,娘也成了这幅样子……


    殷氏晕了过去,郎中连忙过来帮着将她扶起,重新施了针。


    婢女端来了药盏,满屋的清苦药气,云央握着母亲的手,神色茫然无措,怔怔注视着空气中游曳的白气。


    “薛大人。”云嘉轻声唤。


    薛钰将目光从云央身上挪开,应了声,“云姑娘,请讲。”


    “我娘的病您也看到了,一时半会儿受不得刺激,若她看到您,免不得又将您和我凑成一对儿,不如我们就此分道扬镳罢,我和云央带着娘回幽州去。”云嘉俯首行礼,“薛家的收留之情,云嘉誓不敢忘,往后定会想法子回报。”


    第98章 你不想同我守岁?


    云央紧张了起来,如梦方醒地抬起头看向薛钰,那无助又无措的模样,令薛钰的心倏地一紧,酸涩难忍。


    他知道此时不再是说出实情的时候。


    回幽州去又如何能行呢?


    殷氏情绪不稳定,云嘉身子骨孱弱,云府已荒废已久,若是回去,这一切担子都要压在云央身上。


    想到云央孤苦伶仃或任人欺凌的模样,他就受不了。


    他不会允许她再离开他。


    这一路上她对他颇为避嫌。


    他更是不想再忍了。


    “云姑娘,此时回幽州不妥,云府宅子破败许久未曾修缮。”薛钰道,“而且岳母已记起我的存在,你若是孤身一人回幽州去,岂不是将她老人家的话做实了?”


    云嘉皱了皱眉,拿帕子掩着面轻咳,轻言慢语说道:“薛大人,此时无旁人,再称呼我娘为岳母怕是不妥。方才若不是薛大人说出岳母二字,我娘不一定会认出大人您是她曾经的女婿。”


    经历了方才的事,又一连说了这么多话,云嘉已十分劳累,面色苍白中带着潮红,精神头眼看着不济。


    “姑娘有所不知,我唤云夫人为岳母,并非是因为……”薛钰像是下了决心,语气坚决。


    怎料云央起身扶住姐姐,一边顺着姐姐的后背轻拍,一边决然地出口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唤什么都好,不要再让娘受刺激才是。姐姐身子骨虚弱,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此时的确不应回幽州去,先随薛大人去上京吧。”


    “姐姐,我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受薛氏族人许多恩惠,如今不能不告而别。况且姐姐不知,我还有一桩婚事未了。”云央告诉云嘉,“即便要回幽州,也不是现在。上京实在许多牵连在。”


    云嘉脸上有一丝茫然,“婚事?你竟定了亲?”


    “待我慢慢与姐姐细说。”她涩然道,而后皱着眉抬头看了眼薛钰。


    话都说到这了,云嘉就没再坚持,她想撇清关系是一则,但妹妹亦有心中牵挂的事,既然如此,便回上京薛家去罢。


    薛钰雇了马车,将殷氏安顿在马车中,还有随行的郎中,云嘉和云央伴其左右,一行人当日便启程往上京去了。


    云嘉神思不济,在马车里晃晃就阖上了眼沉沉睡去,细碎的日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有种易碎的净透感。


    云央长长叹息了一声,掀开帘子嘱咐车夫慢一些。


    云嘉又做了梦,梦里皆是与望舒的过往。这一梦像是很长,不知到了几时,猛然醒来,只见狭窄的马车一室昏暗,车似乎已经停了,耳边有呼呼的山风和母亲平静的呼吸声。


    她掀开车帘,便见这是在官道上的驿馆里,车夫抱了粮草在喂马,而云央和薛钰不知所踪。


    马车上悬挂的风灯摇曳,透着隐隐的微光,晃啊晃。


    云央回来,掀开车帘坐了回来,皎白的脸一半掩在昏暗中,犹是如此,云嘉也看出她的眼眶有些红。


    云央知道自己分明与薛钰已经发生过一些暧昧纠缠且不可挽回之事,可细究起来,却又什么名分都没有。


    若说有,那便是难以启齿的身份——她曾是他的妻妹。


    不管薛钰与姐姐成婚与否,在众人眼中,包括母亲与姐姐眼中,她与薛钰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尴尬的关系。


    她如何能在母亲受不得刺激,姐姐需要照顾的时候,揭露她与薛钰的关系呢!


    明明是去上京找姐姐的,却和名义上的姐夫滚到了榻上去!想到这,云央就耳热。


    一时的激情褪去,现在冷静下来,她竟像那睡了花魁的书生,有种不愿认账的冲动。


    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她就变成了不负责任的小孩,胆怯又懦弱,何况她与薛钰的事是真的难以启齿,她都不敢想姐姐和母亲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


    好在薛钰答应了她,先不说。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她们。


    静谧的夜里,马车里都是柔白的月辉,倒显出几分寒意,云嘉一打量她,她出去竟连大氅都没披,越往上京走就越冷,尤其是这寒夜里,她连忙将一旁叠放的袍子扯过,将云央裹住,“不知道冷的?”


    她的手触及她的脸颊,竟不似想象中冰冷,云嘉蹙了蹙眉,踟蹰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你和薛钰……”


    云央靠在马车壁上,一边脸别过去,乌黑的长发拢在一侧肩头,她叹息一声,并不搭她,岔开话题,“快到上京了,应该是明日一早,就到了。”


    云嘉应了声。


    “薛家人和善,都是好人,这两年来不曾欺我,还给我找了门好亲事,是当朝的探花郎,现在在礼部做侍郎。此人姓陆名玠,曾在我六岁时落水的时候救过我。”云央缓缓道。


    云嘉心上一跳,几年不见妹妹,妹妹竟都许了人家,再看她侧面的小半张脸,弧线优美,红唇丰盈,一看就是大姑娘了,与之前那个瘦几麻杆的小丫头简直是判若两人。


    “是姐姐想的少了,薛家待你亲厚,我应去谢谢人家的,的确不该就一声不响的回幽州。”云嘉抚上妹妹的长发,柔声说,“五六岁的时候落水?怎么没告诉我?那这么说的话,那位陆大人与你颇有渊源,倒是一桩好姻缘。”


    云央颓然摇了摇头,此次回上京,定是要与陆玠撇清关系的,不能耽搁他了。


    “我回上京后,要和陆家退婚的。”她漠然道。


    云嘉的手顿在半空中,“为什么?”


    云央鼓起勇气,转过身来看着姐姐,“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是谁?”云嘉轻声道。


    云央俯身把脸埋在臂弯里,怯怯地闭着眼,无措而心虚,“不想说……”


    “还知道羞了?不说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姐姐说。”云嘉笑道,“那能不能告诉姐姐,央央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连探花郎都被他比了下去?“


    云央怔了下,唇角还隐约留着温柔的触感,薛钰他……


    “他是顶好的人,哪都好,没人能比得上他。”云央说,神情流露出少女怀春特有的羞涩。


    “央央喜欢就好,姐姐真好奇,是何人能得我们央央这么高的评价?但是回上京后,得好好跟陆家人把婚退了,别伤了和气,姐姐带你去。”云嘉柔声说。


    云央心中一阵暖意如水一般淌开,轻轻嗯了声,乖顺地靠在姐姐胸口。


    *


    到薛府时,正是大年三十那天。


    峥嵘轩峻的门头张灯结彩的,院子里也挂满了花灯,薛钰归来,又带回这么些人,赶上了吃团圆饭,薛老夫人眼泪都快出来了。


    别提战乱,也不提姐夫和妻妹这难理清的关系,过年,便是什么事都可年后再说。


    薛老夫人再观云央,她清瘦了不少,眼睛愈发显得又大又有神,而她身边的云嘉乌发雪肤,在一众娇妍丽质的女眷中白的发光,浑身更是透着一股招人喜欢的温柔婉约,让人想到前朝的仕女图,清清濯濯。


    老夫人上前来握住云嘉的手,说:“嘉字取得真好,嘉言懿行,窈窕淑女。”


    云嘉应了声,“是娘给取的,多谢老夫人夸奖。”


    一番叙旧后,老夫人感慨颇多,对于殷氏还活着这件事更是喜上眉梢,年纪大的人就是乐于看见团圆的场景。


    外面雪落无声,这一顿年夜饭吃的甚是熨帖,一桌子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四夫人安顿好了云嘉和殷氏,都住在云央原先住的槿香馆里,婢女们动作利落,很快将院子中的偏房打扫了出来,云央搬了过去,让姐姐和母亲住在她原来的居室。


    母女三人本想守岁到天明,围炉坐,玩叶子牌,喝屠苏酒,云嘉虽是不胜酒力,还是掩唇喝了一口,呛得满脸嫣红,眼角有晶莹的泪意,殷氏时明白时糊涂,还问及姑爷怎么没来,被云嘉几句话糊弄过去了。


    加了花椒的屠苏酒下肚,云央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笑嘻嘻地说了祝酒词吉祥话。


    炉上煨了橘子,这会儿清爽甘甜的香气扑鼻,黄澄澄的橘子映得三人脸上都是笑意,可又透着隐隐的惆怅,云嘉忽然想到在南诏过年时除夕的傩戏,那时是望舒在她身边。而云央则想到的是这已经是第二个没有爹爹的除夕了,没成想当年一家人其乐融融守岁,就成了最后一次。


    云嘉和殷氏身子骨根本支撑不住,又喝了酒,强撑了一会儿,昏昏欲睡,子时没到就睡下了。


    居室内点着熏香,姐姐和母亲都畏寒,地龙烧的很热,馥郁又温暖。


    云央支着脑袋,静静看着母亲和姐姐的睡颜,朦朦胧胧好似又回到当年一家人守岁的时候,她将母亲的药放在炉子上温着,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云央望着窗户上姐姐亲手剪的窗花出神,觉得心里很静。


    外头好像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细细碎碎的,扑簌簌而下,扑在喜庆的窗花上,有种只属于新年的气氛,窗花是小老虎的剪影,看起来像是小老虎雪中打滚儿,格外灵动好看。


    岁月流逝,时光如此迅捷,云央支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快到子时了,薛钰此时应在祠堂祭祖罢……


    在她也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窗子被扣响了,她惊得睁开眼,怕那人再敲门吵醒熟睡的人,慌忙跳下床去连鞋都顾不得穿,打开了门。


    “谁呀?”她低声问。


    空阔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疏淡的月光错落有致地将假山、莲池、石桌勾勒出黝黑的影子,隐约能听到遥远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的,昭示着新岁旧岁就此更迭。


    竟没人?


    云央蹙着眉,转身,却被一人搂进了怀里,她抑住本能的尖叫,用手肘猛地一怼身后的人,就听见一声闷闷的痛呼声。


    熟悉的冷香袭来。


    “是我。”薛钰低低道。


    她回过身,便见他还穿着方才除夕宴上的衣裳,身上沾了些许酒气,脸色微红,吃痛地蹙着眉,委屈地看着她。


    云央忙上前去,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来回在他腰腹间检查,尴尬道:“你、你不出声的,你吓我做什么,弄疼你了吧?哪疼?”


    他语气不太好,嗓音沉沉,“你说哪疼?”


    被她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烫,他真是心里憋闷难受的不得了,刚才的宴席上,她与他就装作不熟,克己复礼,端方有序,倒是不叫姐夫了,一口一个薛大人,划清了界限似的,不知要拉出多远的距离来才满意。


    他不知道自己竟也能生出满腹的怨气和牢骚,就想问问她的心是怎么长的,是怎么能做到与他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后,还视他为无物?


    若是演的,那她功夫了得,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她对他真有几分真心?


    “疼么?”她的手又在他腰间触了触,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还往下摸了一把,眸光潋滟,“是不是很疼?”


    其实是疼的,这丫头不知轻重,方才真以为他是歹人,那一肘击出其不意,可他怕一说疼,她就要哄他去看郎中,便忍着痛,闷闷道:“不疼。”


    “嗯不疼就好。”云央终于露出了笑容,指尖在他胸膛点了点,“你来找我干嘛?除夕夜你不好好陪着祖母守岁?”


    “祖母年岁大了,守岁就图个口头彩,这会儿早就睡下了。”薛钰道,一双含情眼似怨非怨看着她,心里又酸又涩,“都说除夕一同守岁,方能岁岁年年。我想同她一起守岁的那个人,好像并不想与我岁岁年年。”


    云央低垂着脑袋“嘶”了一声。


    薛钰垂眸看去,才察觉她未着鞋履,月白色的亵裤下露出的脚趾,白皙小巧,玉骨剔透,又如莲蓬里长的莲豆似的惹人怜爱,此时在寒浸浸的地面上尴尬地左脚搭右脚。


    隆冬寒凉,她鞋都不穿就踩在地上,能不冷么?!


    他俯身扣住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抱起,云央惊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大,模样甚是滑稽可爱。


    薛钰免不了心神荡漾,眼里的光柔柔的,用鼻尖在她甜美无暇的娇靥上蹭了蹭,抱着她大步往偏房走去。


    第99章 别沾染我大哥哥


    擦干净的雪白玉足蹬在他胸口,裙摆如花瓣儿般摊开在床榻上,亵裤卷起半截,隐约显露出柔美的腿型来。


    箭在弦上时,并没有不得不发。


    云央的脚点在他胸口不允许他靠近,袅袅娜娜的姿态撩人。


    已许多时日不曾亲近她,薛钰想不通为什么,一把捞过她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暗哑,“央央,怎么了?”


    偏房里没有点烛,月光透过绡纱窗照射进来,她皮肤白里透着情欲所致的嫣红,与倾泻而下的乌黑长发交织,显出一种瓷白的细腻纯粹,整个人美的惊人。


    视线交汇中,她看他的眼神,又冷又勾人。


    薛钰薄唇微抿,愈发喉咙干涩。


    云央也不说话,目光如雪,坦荡盯着他,手如灵蛇般轻触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滑动抚摸,像是在邀约。


    薛钰仰起脖颈,胸膛起伏,压抑低喘。


    她轻笑一声,像俏皮的狸奴一样舔了舔被他吻的发肿的红唇,微微眯起了眼,带着蛊惑般柔声问:“薛灵均,你接下来是不是想……”


    不等他回答,她蜻蜓点水般一下下啄着他的唇,时快时慢,在他想加深这个吻的热度时,她便轻巧地躲开,他只能箍着她的细腰,力道越来越重。


    被折磨得够呛,只能任她宰割……身体紧绷,几乎要炸开。


    “想不想?”她垂着眼微微笑,鼻尖抵着鼻尖,她的红唇上还粘着透明的涎丝。


    他眼睛幽深,手往她敏感的地方流连,哑声嗯了声。


    然而下一刻,没有等来熟悉的温香软玉,而是被她精准地制住手腕,再狠狠一推。


    薛钰跌坐床榻上愕然抬眼看去,云央已披上衣裳转身出了门。


    待薛钰缓过来追出去,外面已经没有云央的身影了,而云央房门口守着蓉儿,一脸难色地说,“姑娘说她要睡了,让大公子您也早些休息,别再来叨扰。”


    说完,蓉儿一阵脸热,赶紧低下了头。


    公子眉眼间俱是风流,衣襟松垮,领口微敞,冷白的脖颈上有似有似无的红痕,脸上还蹭着云二姑娘的口脂……


    薛钰:“……知道了。”


    翌日,簌簌的雪粒子被风卷起,天地间一片苍茫。


    打开窗牖,青湖的水汽混着冰雪的凛冽扑了进来,细碎的晨光照进居室里,薛钰起身后临窗坐定,眸中一片清明,薄唇抿着一抹禁欲之气,身形清隽挺拔,那雪光映射在他脸上,俊美无铸,又如天上皎月,仿佛会生出光辉来。


    簌青抬眼看去,又匆匆低下头。


    公子随着年岁渐长,容貌气度愈发出色,翩翩如玉,有种成熟男子的沉稳醇厚。


    怪不得浮山阁不安排婢女来伺候,公子长成这样子,若那群丫头日日面对,免不了生出些心思来。


    簌青将熏好香的官服呈上,薛钰伸开手臂,吩咐他,“今日大寒,宫里给发了银丝炭,给槿香馆送去。”


    簌青应了是。


    “颅内血瘀……”他叹息,顿了顿,又道:“晌午时,会有太医入府给云殷氏诊治,你全程跟着,记好太医开得方子,什么药都不怕贵不怕难找,只要能治。”


    “是,公子。”簌青道。


    薛钰抬手系好衣襟,稍稍松了松里衣的领子,胸腹间的燥郁之气难消。


    昨夜,那坏丫头明明勾着他,却不准他碰,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除夕之后便是大朝日,这一日,文武百官本应休沐,但蜀地战事尚未完全平息,还有大皇子和许多叛军逆臣在押解途中,便只能特事特办,皇帝下了两道圣旨来,圣旨中所言都是卿年节安好,但薛钰知道,是皇帝在催他。


    朝中之事堆积太多,要去皇帝面前请罪,要去刑部述职,还要去东宫伴驾。


    他只得将心中的惶惶不安压下。


    罢了,等回来再好好问她。


    薛钰这一去,三四天都没回来,簌青取了换洗的衣裳,送到宫里去了。


    据说许多朝廷大员包括陆玠在内都没回来,夙兴夜寐地讨论对大皇子如何定罪,和惠王到底是奖是惩。


    其实就是博弈和权衡,谁都有自己的考量。


    皇帝虽然年老,毕竟还在,有他压着,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儿子意图弑君弑父,还令蜀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君王,应都是心寒透了。


    可若是真处死亲儿子,还是第一个儿子,那老皇帝心里总是说不过去。


    对于太子来说,大皇子李泓一日不伏法,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老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他若不杀儿子,这儿子迟早要被兄弟杀了。


    与其让新君背上灭手足的骂名,不如他忍痛下手……


    这些朝廷政事并未影响老百姓们过年的欢喜。


    云央心情很好,母亲姐姐重新回到身边,让她们快乐、平安,就是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旧年换新年,上京很是热闹,喜气洋洋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云央先带着母亲和姐姐去与老夫人请了安,老夫人看着云家姐妹俩穿着鲜红的缎面小褂,喜庆的灼人眼,脸上笑容不断,云央讨了彩头,而后又带着母亲和姐姐去梵月楼吃喝听曲,逛枫桥街市,吃热乎乎的羊汤、皮酥肉烂的红烧肉,还去坐了护城河里的乌篷船,上京就是这点好,即便下了雪,河也很少结冰。


    殷氏用了太医的药后,清醒的时段变长了,看着光彩夺目的小女儿,跟云嘉感叹,“薛家仁厚,想来是把央央当亲小姐养的。”


    而真正的薛家小姐薛锦最近很是不如意。


    她与云央一样大,过了年就十七了,在年前,就被祖母定下了人家。


    那人家家境殷实,父辈在朝廷做官,性子也不错,就是个标准的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都是公子哥,可比哥哥薛钰差远了。


    薛锦自小便敬仰这个如高山白雪般的哥哥,看男人的眼光便高了起来,一般的公子哥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可偏偏婚姻又是无法选择的。


    她正陷于嫁人前的不安和烦恼时,就听闻这几日大哥哥虽不在府里,可往槿香馆送的东西倒不少,还命簌青带着人全程陪着那云氏姐妹和那个病恹恹的妇人在京中游玩,心中很是忿忿。


    以往,大哥哥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派人给她送一份。


    她是妹妹中和大哥哥最为亲厚的,何时竟成了一个旁观者……


    薛钰中途回来了一次,面色沉沉去浮山阁拿了卷宗后,就匆匆去了槿香馆,再出来时面色已变,眉眼含春,说不出的风流蕴籍。


    据婢女说,他脖颈上隐隐还有抹红痕。


    可薛钰回来的那个时辰,薛槿才与云嘉擦肩而过,她还特意刁难了云嘉,知道云嘉是去了老夫人那。


    女子敏感,薛锦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人坐在闺阁中冥思苦想,将过往的种种逐一拼凑,大哥哥为了云央挨了板子,大哥哥只要云央送的香囊,据说还日日放在枕边。


    云央好几次要定下人家,都是被大哥哥否决了,张谦送来吉时供其挑选,大哥哥都含糊不清的就是不给句准话。


    这次蜀地平叛,也是为了寻找云央的母亲才耽搁了行程,大哥哥好像一直对云央与别人都不同……


    而云央,得知大哥哥去了蜀地后,就一言不发地前后脚走了……


    薛锦绞紧了帕子,面色冷如冰霜,倏地站了起来,唤来了婢女。


    云央来的时候,料想到了薛锦的刁难,却没想到是被薛锦察觉了薛钰与她的私情。


    薛锦开门见山,冷冷道:“你和我大哥哥可是有了苟且?”


    云央本来还有些心虚,可看她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用这样的词形容她与薛钰,她便不痛快了,语气淡淡,“是又如何?”


    “你不要脸!”薛锦怒斥道,“你们一家都赖在薛府还不算,你怎敢沾染我大哥哥的!?”


    “是你大哥哥来沾染我!”云央漫不经心说,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她的红泥小炉,“是你大哥哥巴巴地把宫里分配的那点银丝炭送到我房里,是你大哥哥在朝中议事还惦记着我母亲和姐姐的病情,是你大哥哥一脸歉疚地跟我说这几日太忙没陪好我。是他,沾染了我,明白了么?”


    薛锦没想到云央这样理直气壮,被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央若是真成了薛家长房宗妇,那她以后回娘家,便是要看她的脸色了!


    薛锦想到这就头疼,咄咄逼人道:“我说怎么那么多男人你都看不上呢,原来是打我大哥哥的主意,你可真不要脸啊,这边吊着陆探花,那边又和自己姐姐抢男人,做人一点底线都没有,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


    云央平静道:“我没有和我姐姐抢男人,你说话就好好说,没话说找人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见她要走,薛锦连忙追过来道,“你为何就非得害我大哥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京中名声什么样了?!你要嫁进薛家来,当真是要毁了我们薛家百年清誉了!”


    云央垂着眼笑吟吟,“我的名声?传成什么样了,你跟我说说。”


    “你先前玩弄过多少男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可有人帮你记着呢,好不容易能有陆玠收了你,陆玠这些时日等你等得多苦你不知道!你怎又不知廉耻勾搭上自己姐夫,你叫别人怎么说我大哥哥?”薛锦忿忿道,“你要毁了他么?”


    云央心下一黯,但面上不表,冷声道:“我如何就是毁了他了,薛少师的清名在朝堂之上而不在女子罗裙之下。我与他是两情相悦,没有谁引诱谁一说,你也是快嫁人的人了,我劝你该躲羞就躲羞,少管别人的闲事。”


    薛锦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你、你以为我大哥哥是真的喜欢你么?他见过那么多名门淑女,和你不过是看在你与那些贵女不同,逗个乐儿罢了!”


    第100章 燔燎致阳气


    天蒙蒙亮,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扰了这寂静的清晨。


    按理说,年节期间放鞭炮不会在后宅放。


    云央捂着耳朵蒙进被子里,才刚睡去,就又被鞭炮声惊醒,唤来蓉儿问,才知是薛锦那丫头故意在槿香馆门口放炮。


    云央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袍子拢着手炉就往外跑,外面雪还在细细碎碎地下着,推开院门,顷刻间爆竹声噼啪乍响,振聋发聩,风雪中,就见薛锦那张绽放着恶劣笑意的脸一闪而过。


    “给你拜年来了!”薛锦边跑边喊道,“小心炮仗溅你一脸,毁容了可就不好勾引人了!”


    云央气急,想上前追她,却只趿拉着绣鞋,一跑还甩掉一只,甚是狼狈。


    “怎么了?”云嘉也披着袍子出来,捂着耳朵立于风雪中大声唤妹妹,“快小心点,回来!那炮仗不长眼!”


    炮仗声如雷,连绵不绝,云嘉的声音淹没在轰隆噼啪的声响中,云央回过头来听了听,什么都听不清,她怕姐姐受了风寒,只得调头回去,搀着姐姐掩上门,赶紧往屋内走。


    云央气的不行,可薛锦年后就要嫁了,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肆意妄为也可,无人会跟一个新嫁娘计较,二夫人心疼女儿,在薛锦嫁前的日子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化了。


    要想跟她斗法,真不是时候。


    “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云嘉的手冰冷,攥着妹妹的手,“还想给你暖暖,结果我比你还冷。”


    “姐姐以后一定离薛锦那丫头远点,自从我来这府上,她就处处与我不对付。”云央说。


    “薛锦?是薛大人的妹妹吧?”云嘉说,“薛大人这几日差人往咱这送了不少东西,连皇帝御赐的回鹘的羊肉都送来了,怕是惹人家妹妹眼红了?”


    “不管她。”云嘉把姐姐安顿好,微笑,“姐姐今天想玩什么,想吃什么?”


    而另一边,文武百官经过三日的讨论,内阁阁老们的老腰都酸的不行,蜀地叛乱的最终处置结果终于尘埃落定。


    其他暂且不表,其中最重要的,大皇子关押进诏狱,上元节之后问斩。


    薛钰回到府中,沐浴过后换了常服,听着簌青说府里这些日子的一桩桩一件件事,脑海中都是云央的模样。


    这几日她可有想他?


    心中的愧欠亦难掩,岳母和大姨子在府上,许多关系没有理顺,他却在朝中流连了这么些时日,实在是身不由己。


    朝中值房的床榻又窄又硬,被褥也都是潮的,他做翰林时值夜曾睡过,那时并未觉得那么难捱,但这次,几乎夜夜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云央的身影,怀中亦觉得空虚的紧。


    薛钰不知自己怎会如此,既无奈,又甜蜜。


    “去槿香馆。”沐浴过后的薛钰神清气爽,吩咐簌青,“把我方才带回来的那匹流光锦也带上。”


    流光锦稀少且珍贵,不是每一位臣子都能得到皇后娘娘这样的赏赐。这样漂亮的淡粉色,给她做春日的衣裳,她一定会高兴。


    “云姑娘和云二姑娘和云夫人都不在府中。”簌青回禀,“一早就出去了。”


    “你怎么没跟着?”薛钰蹙眉。


    “云姑娘不叫小的跟着……”簌青挠挠头。


    薛钰闻言一怔,坐下来,耐着性子翻开堆积了一沓的拜帖和礼单。


    到了年节,就会有人送礼,这是避免不了的,大多还都未留姓名。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礼单上一行行字,神思却早飞到了天外,云央不叫人跟着,为什么呢,前几日为何就愿意让人跟着?


    难道是女孩子家去的地方不宜男人们去?


    这么想着,到了午饭时分,薛钰悬在宣纸上的笔迟迟未落,漆黑的墨氤氲开来,那种心浮气躁的感觉愈发压不下。


    用过饭后小憩一会儿,分明已经很累了,却辗转难眠,便起来执剑去了青湖边,一套剑法没练完,就觉得索然无趣,正巧到了晚饭时分,便换了衣裳去了薛老夫人那。


    还未走进院子,就闻到股夹杂着胡麻与茱萸的肉香。


    薛钰才想起来圣上体恤臣工,御赐了许多东西,这里头就包含北境上贡的羊肉。


    薛老夫人年轻时就性子好,爱热闹,也爱吃、会吃,这会儿竟叫了小厮在院子里架起青铜燎炉炙羊肉,炭火哔啵声中浮起淡蓝烟霭,火光暖融,映得青石地砖都浮光粼粼的。


    小厮半跪炉前,手中铁叉挑着整扇羊肋排,羊肉似乎用西域的葡萄浆浸渍过,脂膏是琥珀色的,而薛老夫人竟自己上手用铁叉翻转炙烤,油星子溅入炭火,溅起几簇金红的焰苗,惊得一旁的小婢女们捂着脸踉跄后退。


    薛钰薄唇淡淡勾起,走上前去,还未开口,薛老夫人便笑着招呼,“灵均你是有福气的人啊,这刚支上炉子,你就闻着味儿来了?”


    “祖母,我来。”薛钰接过铁叉,动作娴熟地撒了些胡麻在羊肉上。


    下过雪后没有风,炭火烤着暖洋洋的,祖孙俩便一言一语聊了起来。


    薛老夫人说:“冬日吃羊肉好啊,正符合燔燎致阳气之说。等炙烤好了,你给你岳母和云丫头她们送去些。”


    “是,祖母。”薛钰道,映着熊熊火光,他面容沉静,顿了顿,“祖母,待这个年过完,就准备起我与云央的婚事罢。”


    “那她姐姐云嘉,你预备如何处置?之所以没有阖府皆知你与云央的事,是因为她母亲还不同意?”薛老夫人拨弄着被炙烤得蜷成金弓状的肋排,又洒了些盐粒上去,一片暖雾中,老夫人的神情显得慈祥而从容,“灵均啊,遇见喜欢的人不容易,祖母不做那拦路虎,愿意成全你们。能有个人在家等着你,是件好事。不像你父亲,多少年没招家了,就是因为你母亲早逝,没人等着他了……”


    薛老夫人本对于薛钰心属云央之事不甚赞成,但薛四爷回来后,详实禀告了云央此行追去蜀地的所为,薛老夫人便动摇了。


    而薛钰自小性情淡泊,遇到一个喜欢的,恐难以自拔。


    既如此,不如成人之美。


    “孙儿谢过祖母。孙儿此生非云央不娶。”薛钰放下铁叉,神色郑重,“云嘉与殷氏可以一直留在薛府,她们若想回幽州,孙儿也会尽全力帮扶。”


    “孤儿寡母的,家里没男人了,就靠你了。”薛老夫人道,“你要时常自省,切不可让她们有寄人篱下之感。”


    “孙儿省得。”


    说罢,他接过小厮手中的短刃,只见银光乍闪,炙烤好的羊颈嫩肉便化作十多片薄而透光的赤玉。


    祖母年岁大了,脾胃运化不好,切成薄的,更容易消化些。


    薛钰将羊肉放在冰瓷盘中递给薛老夫人,焦糖色肉纹格外诱人。


    “祖母,父亲虽在外游历,但父亲的根是在上京,是在祖母身边,父亲定会赶回来与祖母团圆。”薛钰微微笑道,“祖母尝尝,吃饱就不想父亲了。”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小厮婢女们连忙把炉子往廊下收,薛老夫人吃饱了喝得了,摆摆手,让薛钰进来再喝碗羊汤。


    那羊汤清亮,未放什么香料就香气扑鼻,他心中的浮躁却愈盛,这下了雪,云央她们如何了?哪里有喝羊汤的心思。


    但看着祖母殷切相邀的神情,薛钰只得强压着心中的焦躁,端起一碗喝了。


    “你把这些烤好的,包起来给你岳母和云央她们带去。”薛老夫人靠在软枕上指指点点,“让她们也尝尝,好吃呢。”


    “公子,云姑娘回来了。”簌青这会儿来报。


    薛老夫人眼看着自己孙儿神色一变,一改方才的心不在焉。


    老人家了然笑笑,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薛钰的心平静下来,微微颔首,净了手后便往大门上去了。


    走出院门时脚步还算从容,待在廊庑上拐了歪,步履就愈发急匆匆。


    云央不高兴的时候不会显露在脸上,她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何况有母亲和姐姐在侧,自己并非就只仰仗薛钰。


    其实冷静下来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谁的气。薛锦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就要嫁人了,她犯不上与薛锦置气。


    主要是薛锦说的那些都正中她心中所恐惧的点,她怕自己配不上薛钰,更怕薛钰只是对自己一时兴起。


    气自己真就如薛锦所说,立身失正,不知廉耻地与薛钰滚到了一处,却还舍不得离开。


    也生薛钰的气,气他有这么个妹妹,自她进府就一直与她不对付。


    云央从未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纷乱心绪,她带着姐姐与母亲在上京城中游玩了半日,一直心不在焉,到了饭点都不觉得饿,连最喜欢吃的吃食都索然无味了。


    回到槿香馆,云央不知与薛钰走岔了,薛钰过来的时候,肩头已落了雪,他与殷氏见了礼,而后招呼小厮把炙烤好的羊肉抬上来。


    羊肉皮肉绽裂处还隐约透出藏红花与葡萄干的腌渍香气,混着胡麻籽爆开的坚果气息,简直是催魂夺魄,勾的人馋虫都出来了。


    云央连忙招呼姐姐和母亲,一人切了一块,就着焦香的饼子入肚,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口腹之欲真是容易满足。


    薛钰陪坐在一侧,殷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便十分耐心地回答岳母的考较,只不过在桌下去捉云央的手时,总被她轻而易举躲开。


    二人在桌下你来我往交锋,在桌面上,她却是神情淡淡,端正守礼,对他的称呼在姐夫与薛大人之间娴熟转换,除此之外,对他视若无睹,根本不与他主动说话。


    仿佛从未与他有过任何逾矩,也从未有过云雨亲昵。


    薛钰深深吸了口气,幽幽凝视着她,云央坐的端正,伸手取食姿态柔美,焦香的饼伴着肉,小口小口地吃着,咀嚼安静无声,时而还微微眯起眼,很是惬意的模样。


    薛钰看呆了,看她吃饭都有种赏心悦目之感。


    云央的睫毛如同小扇子,在皎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了她眸中所有情绪,见他见缝插针地探究望向她,她便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还对他虚假一笑。


    薛钰想,她应该是很不高兴。


    “姐夫,天色不早了,您也回去休息吧。”云央吃完饭眼皮都不抬,摩挲着羊汤的汤盏,“多谢姐夫款待,御赐的羊肉就是不一样。”


    他趁着云嘉扶着殷氏去休息的间隙,凑近她低声问,“告诉我,怎么了?”


    “没怎么,天冷路滑,姐夫快回自己院子去吧。”她淡淡道。


    他却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牙尖嘴利的,还把我往外推?”


    云央一抬眼,正对上薛钰清隽的眉眼,那狭长的眼眸中带着关切,一下子就撞进她不安的心里,她的心跳扑通扑通的,赶紧挣扎着背过身去,“我没事,我好着呢。”


    “你不高兴。”他道。


    “我不高兴关你什么事?你松开!”她小声嗔怒,又冷又娇,“别让姐姐她们看见了!”


    薛钰见她这模样,眉眼盈盈,红唇色如桃夭,带着几分惊惶在他怀里不安扭动,蹭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愈发觉得燥热。


    他将她搂的更紧,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温热薄软的唇贴在她耳侧,不知是真的燔燎致阳气,还是什么缘故,他的声音暗哑,“看见又如何?还要瞒她们到几时?”


    晚风拂动二人纠缠不清的衣袂,云央使劲儿推开他,恼怒道,“这会儿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姐姐把娘安顿好一出来也能看见我们。”


    “嗯。”


    他气息温热,不以为意应了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轻吻她泛红的耳垂。


    云央的面容清清冷冷,用力挣脱开起身就往外走,薛钰没料到她会真使了劲儿,被她推的险些没站稳。


    她在进入房门的时候身形一顿,回过头来,冷睨他一眼,那一眼妖娆而淡漠,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薛钰看着那纤细窈窕的身影隐入门里,神色郁郁,深深呼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这文快完结啦,感谢宝宝们的阅读!可以去我专栏里看看呀,预收都会写的!


    推一下下一本接档文,特别好磕的姐狗文学《芙蓉泣露香兰笑》!


    男主是女主爹外室之子,阴暗自卑小可怜一个。


    丰腴娇媚大美人女主则是京中人人求娶的的才女!其实女主没啥追求,是个很俗气的人,喜欢美男子,仰慕探花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的仰慕。


    男主后来靠自己青云直上成了狠戾权臣,姐姐也已嫁得门当户对的好郎君,男主就暗搓搓观察女主的一举一动,包括不限于给女主夫君下绝嗣的药,女主还不知道咋回事,还上庙里拜~拜~


    结果女主有一天忽然死了,男主查出是被那狼子野心的夫君暗害了,一直步步为营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布局,直接刀了夫君全家给姐姐报仇!导致仕途尽毁,判了流放死在途中。


    然后两个人都重生了,这回姐姐要报答弟弟,就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教养,弟弟也就装傻,各种开屏魅女主,跟女主之间酸涩、禁忌拉扯特别上头,女主终于把前世看似老老实实不起眼的弟弟打造成了一个无双君子的人设,察觉到自己竟然对弟弟生出了些不同的感情来,为了不再乱心,女主赶紧给自己张罗婚事,谁知弟弟这回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