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现场乱成一团, 打120的打120,拍照的拍照,发微博的发微博, 到处是翻倒的椅子,挥动的胳膊和腿, 启动会负责人一脸汗水,面色苍白, 举着对讲机,眼珠子直愣愣地望着这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 看起来他希望自己下一秒能和聂总一样疯掉比较好。
江之沅站了起来,他没和别人一样看在舞台上打滚儿的聂乾安, 反而盯着突然出现的这数十个鬼,陆聿怀也是一样, 他还没在同一个场景,不,他总共也没见过这么多鬼。
陆聿怀喉结一滚:“……这么多, 能行吗?”
江之沅环视一圈, 抬起手利落地一挥,两张朱砂写的黄符凭空出现在手里,他果断一捻指全烧了,然后故技重施,弄出来一摞符, 看起来足足有十几张。
陆聿怀看得咂舌:“……哆啦A梦吗?”
江之沅把符分出来一半递给陆聿怀:“判官来之前只能你来帮忙了,拿着符纸贴在大门、四角还有所有的窗户上,以防他们跑了。”
陆聿怀看事态紧急也不敢多问,拿着符纸就去了,走到大门才想起来自己也没问怎么贴:“我这又没有胶水。”
他犹豫地举起胳膊, 伸长了把符纸往门框上用力一拍,没想到那符还真就贴上去不动了,连个角都不翘。
陆聿怀点点头,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他往场子里一看,突然发现那些本来一直站着和雕像一样,只盯着聂乾安的鬼突然动了,陆聿怀环视一圈,发现还有两三扇窗户都还没来得及贴符,于是拔开腿,推开一窝蜂往台上挤的人,往窗户那里跑。
场子又大又乱,他刚跑到位,抬起胳膊准备贴,这时异变陡生。
一阵剧烈的风带着强压从他身后扑来,一下子撞击在他身上,陆聿怀后心一痛,重心一失,只来得及把小臂竖起来挡在脸前,整个人就伴随着碎裂的窗户玻璃,被狠狠撞出了窗外。
“……快来人啊!有人掉下去了!”
“不好了!聂总咬人了!”
“……有人!”
自从聂乾安开始咬人,这场子里的鬼气也影响了其他人,更乱了,大家看起来都不怎么正常,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给家人打电话,都是对当前他们内心深处心理状态的折射,没人注意到这儿掉下去了一个人。
陆聿怀躺在楼下,隐约听着楼上会场依然吵闹的声音,感受到自己胳膊似乎在流血,想动动胳膊腿却没有力气,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正在这时,鬼刚刚动弹起来,崔虞登着一双高跟鞋,穿着一套干练凌厉的西服套装,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会场里,她扫视一圈,看到了中心的聂乾安和散布会场的鬼们:“妈呀,这什么情况?”
“怎么有这么多,下面没说有暴动啊。”崔虞说话语速又快又密,虽然都是问句,但根本不给江之沅回答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蹬掉高跟鞋,咬着发绳把头发随意一挽,“还叫了谁?”
江之沅终于瞅到空隙:“小白和……”
他话还没说完,身边又是一阵波动,这次是谢皕安和范无咎,他俩都穿着家居服,一模一样的款式,谢皕安的是白色的一套,范无咎是黑色的。
崔虞瞥了他俩一眼,唇角一勾:“呦。”
说完,崔虞手掌一摊,从脑后轻轻一绕,一只通体血红的玉钗出现在手里,没再管别人,她动作极快,几步就到了会场一角,把手里钗掷出去,一下钉住了一个企图逃跑的鬼。
谢皕安一个洁癖加薄脸皮,本来穿着家居服被召唤过来就够难堪,还被崔虞调侃,一肚子怨气正要发作,但他看了一眼周围,立刻以大局为重:“我去……走吧范哥。”
范无咎点点头,谢皕安话音刚落,他们两人凭空披上了黑白色长袍,身边有纸钱飘洒,飘到脚边就不见了,让他俩看起来像个劣质网游穿越到现实世界的NPC,此时凡人已经看不到他们了。
江之沅已经拎着了他的伞,刚刚放下心来,突然意识到陆聿怀不知道去哪了。
他推开人群,顺手收了一个不知好歹往他这儿跑的鬼,大喊起来:“陆聿怀!陆聿怀!”
江之沅速度很快,他一圈找下来,还是没看到陆聿怀,正当他站定,准备捏个决,突然感受到一阵裹着血腥气的自然风代替了高端的新风系统涌了过来,他一抬头,发现有一扇窗户破了,而屋里没留下多少碎玻璃。
江之沅几步就冲了过去,趴在窗口一看,陆聿怀手抱着头,正躺在下面,头和手臂血流如注,江之沅脑袋嗡的一声,没有犹豫直接跳了下去。
“醒醒,醒醒。”
陆聿怀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他明明睡得正香,有个人非要一直喊他,不让他睡,他实在拗不过这人,眼皮轻轻一颤,对面果然不喊了。
江之沅虽然是判官,但也没有治病这方面的能力,只好打了120。
120的人纳闷地很:“你们那儿到底什么情况,一会儿说有人疯了,一会儿又来个坠楼外伤。”
江之沅把陆聿怀轻轻放平,没理电话里的声音,只让他们快来。
他看着陆聿怀皱着眉头,一直成熟痞气的脸伴着血,浮现了一丝脆弱,和很多年前的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竟终于重合。
他手指下意识攥住了陆聿怀的手,一滴泪毫无预兆地顺着鼻梁轻轻滑下。
“?江之沅呢?”崔虞和黑白两位终于处理好了场子里的鬼,看着救护车把还在不停骂人抓人的聂乾安带走,发现找不着江之沅。
谢皕安双手插在腋下,他刚去盥洗室洗过手,因为没带手套,打定主意从此刻开始什么东西都不碰。
三个人探头找了一圈,没看到人,身边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他们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啥,我们俩从家里直接来的,没带手机,肯定是你的。”谢皕安冲崔虞伸伸下巴。
“哦。”崔虞把挂在手臂上的西装展开,从兜里掏出手机,“喂?你在哪呢?”
“……小会议室,行,但你人呢?”
“医院?什么情况……”
崔虞利落地挂了电话,扭过来对黑白两位说:“江之沅说小会议室有一对母女,让我们去照看一下,他现在人在医院,好像是那个医生受伤了。”
谢皕安抱着胳膊,点点头:“那走吧,这事的处理等江之沅回来再说,咱们都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起源。”
闫婷和她的妈妈听见启动会上的骚动,扒着门探出头在观望,路过的人要么扛着相机打电话,要么对着手机匆匆走过,都不想放弃这第一手八卦,她想拉住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正在焦急。
崔虞领头走了过来,谢皕安已经不知从哪搞来两套新的服务生制服,和范无咎一人一套穿着走在后面。
“闫婷是吗?”崔虞看见拉着妈妈的手探出头的小女孩,走过去蹲下,直视小女孩,温柔地问。
“是的。”闫婷和女人看见不认识的人来搭话,显得有些紧张。
“你好,我是陆聿怀和江之沅的朋友,他们临时有事不得不先走了,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这样吧,这是他俩电话,你们也留个电话,等他那边OK了,你们再交流。”崔虞站起身,从随身的小本上撕下一张纸,把那两位的号码写上去,递给了女人。
女人点点头接过去,攥着纸条,又把自己的号码写下来给崔虞,然后望了望宴会厅的方向,犹豫地问:“那个姓聂的怎么了,我听有人说他疯了。”
谢皕安在后面插嘴:“是啊,吓疯的,估计是做了亏心事,被鬼敲门咯。”
女人听了这话,一下子激动起来,脸上浮起一层红:“我就说坏人不会有好报的!”
“坏人?”崔虞奇怪地问,“聂乾安在临城的名声那么响,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是坏人。”
女人摇摇头:“他有钱有本事,都被他压下去了。”
崔虞和谢皕安他们都还随身带着好几只等着处理的鬼,暂时没空管聂乾安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把女人和小姑娘带了出去,给她们打了车,这三个人手心里不引人瞩目的一闪,都消失在临城的青天下。
“什么情况?”
“从三楼掉下来的,意识不是很清晰。”
“准备监护仪!血压、血氧、心率!”
“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先生?”
江之沅摊着双手,手里都是陆聿怀的血,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急救室前,一个路过的小护士看见他满手血,叫出了声:“哎呀!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去让医生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之沅这才茫然地转过身,低头看了一眼手:“……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小护士拍着胸口走了,江之沅看着急救室内兵荒马乱的场景,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一些未干的血蹭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刚降临世间、脆弱却倔强的小鹿。
第32章
陆聿怀进了抢救室, 护士出来环顾了一圈,一下子锁定了手上还沾着血的江之沅,走过来问他:“你是跟着坠楼那位来的吗?”
江之沅垂下了手, 他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思考了一下刚才从耳边划过去的句子:“是, 他怎么样了。”
护士翻开手里的记录表:“正抢救呢,他叫什么名字, 几岁,你是亲属吗, 不是的话知道他亲属联系方式吗?”
“陆聿怀,陆是……”
“什么?陆聿怀?是我们医院陆聿怀医生吗?”护士从记录本上抬起头, 陆聿怀一脸血地被送过来,没人认出来。
“嗯。”
“行, 那他亲属的电话我们院里应该都有记录。”
“……他没有亲属。”
“没有亲属?”护士正说着,已经用手机打开了医院系统,搜索起陆聿怀的信息来, “谁说的, 这不是有一个吗,我打一下试试。”
江之沅站在抢救室门口,就这么听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刚才兵荒马乱,居然还没把这玩意搞丢掉, 等他拿出手机,被小护士看到上面的手机号。
“什么嘛,这留的就是你电话啊,你是亲属怎么不早说,吓坏啦?没事没事, 陆医生没有那么严重,放宽心,先去缴费吧。”
江之沅听了护士的安慰,三魂七魄并没按预想的归位,他像来冷静清晰的大脑一时间掺进去了好几个声音:“他怎么样了。”“怎么缴费,从来没来过医院。”“这是慌什么,你是判官,就算他死了也能救,无非费点功夫。”“我是陆聿怀亲属?什么时候的事。”
护士已经踩着无声的洞洞鞋走远了,身旁的人来了又走,人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江之沅站了半晌,脑子里声音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收归成一线,像涨潮又落潮的沙滩,带走了前一天游客们留下的所有踪迹,只在沙滩上留下突兀的一行字:“我是亲属。”
这没头没脑的一行字谁看了都能笑出声,可江之沅攥着收费单,愣是伴随着脑海里的潮声,把这段话重复了好几遍,尽管他知道陆聿怀拿他当这孤寂人世几乎唯一可以全盘托付、不用遮遮掩掩的朋友,无亲无故的人,在亲属一栏留一个他的电话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但面对陆聿怀几次明目张胆的试探都没有动摇的江之沅,却偏偏因为这一点小事,独自在心里刮起了台风,五脏六腑都被风吹得上下翻腾,唯有心脏躲在台风眼,无风无雨,却沥出酸楚的汁液。
不同于陆聿怀,无论是他俩相逢的那倒霉一世,还是只活了三十多年的上一世,陆聿怀其实都拥有过家人,哪怕是他上一世那死的早的爹,在飘摇的时局的里运筹帷幄,为人情深义重,给小陆聿怀立了个好榜样,可他江之沅,从他开天辟地的头一世起,他就是个倒霉催的孤儿,没见过爹没见过妈,上没有老下没有少,从来不知道“家”的门朝哪开,不幸的是,这也是他的最后一世,剩下这千年,他更是在万丈红尘里做着不死不生独来独往的判官大人。
要是什么情话能打动江之沅,那一定是“跟我回家吧”这五个字,实在不行,“回家”两个字也能让江之沅敲开千年风雪铸的这身壳,递出自己热乎乎的手,头也不回地跟着走。
躺在病床上的陆聿怀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差点让判官大人抛却前尘的爱恨,直接跟着他回家,他终于醒了过来,轻轻动了动手脚,能动,又听着耳边熟悉的监护器滴滴声响,给自己的心跳数了个秒,发现没什么问题,于是倒头就睡。
崔虞把江之沅从台风里解救了出来:“哈喽?离体了?发什么呆呢。”
江之沅眼神聚焦,发现自己就这么傻站在抢救室门前不知道多久,他轻晃了一下脑袋:“没事。”
“那医生怎么样了?把他撞下去从窗户跑路的鬼抓到了。”
江之沅明明刚才差点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了他跟陆聿怀的一生,现下外人看起来,就跟把病号抛之脑后了一样:“哦,应该没事吧。”
崔虞怀疑地看了一眼江之沅:“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有事,算了算了,他人呢,我去慰问慰问。”
于是江之沅跟着崔虞,颇为僵硬地走进了陆聿怀的病房,因为判官大人平时也这么举止端方,所以那不显眼的一点不自在倒不那么引人注意。
崔虞看了一眼陆聿怀:“不是说他没什么大事吗?这怎么还没醒,喂,活着吗?”
陆聿怀平躺在病床上,手上的病人手环写着江之沅的电话,他闭着眼,脸上的血迹基本上已经擦干净,伤口都包扎了,但露出来的地方被碘酒糊了个全,看起来鼻青脸肿的。
正说着,陆聿怀眼皮一抖,睁开了,他眼神亮亮的,冲崔虞一笑,眼神落在了她身后的江之沅身上。
“活着呢。”
“活着就行,”崔虞双手抱臂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虽然本来就沉默,但似乎有点太安静了的江之沅,“那我走了,你这边,”她指指陆聿怀,“好了记得赶紧下去,这么多鬼得好好处理一下,你是当事人,你不去没法儿开展工作。”
江之沅躲开陆聿怀的视线,回答崔虞:“嗯。”
崔虞说完就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阵香气,江之沅的视线一下子没了落脚点,变得无处安放,几乎慌张起来,江之沅刮完台风,发现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情愫完全没办法为外人道,更没法和陆聿怀讲,于是自己和自己闹了个不痛快。
陆聿怀察言观色,本来打算在江之沅这卖个惨,博得一点病号的关怀,但没想到江之沅像是他把自己推下去的一般,莫名看出点儿尴尬和愧疚。
这是怎么了,在他短暂昏睡过去这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陆聿怀清清嗓子,按原计划开展,他抬起手,“嘶”得抽了一口气,脸上眉头皱起:“好疼。”
他除了脑震荡,就是胳膊和脸上被玻璃的一点划伤,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吓人,四肢虽然摔肿了,但其实意外的都没骨折。
他觉得自己再不卖点惨,马上都能下床跑了铁人三项了,于是抓紧时间,躺在病床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脆弱和不设防。
江之沅看着陆聿怀轻轻闭起眼,似乎很痛苦,眉头还微微皱了起来,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两个字:“家属。”
于是他留下一句:“我去缴费。”居然夺门而逃。
陆聿怀睁开眼:“?这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刚过一会,丁吾推开门跑了进来,他看到病床上的人就眼圈一红,直接抽泣起来。
“……哭什么,我好的很。”陆聿怀一扫刚才的羸弱,生龙活虎地坐直身体,从床头拿了跟香蕉啃起来。
丁吾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发现陆聿怀好像确实很有生机,于是一抽一抽地开口:“陆哥你真的没事吗?”
陆聿怀点点头,丁吾前一段刚做完移植手术,正在医院最后恢复,他和丁吾说好,以后不要喊他陆医生了,直接叫陆哥。
“我真没事,倒是你不好好休养,乱跑什么。”
丁吾被他大呼小叫着赶走了,屋里安静了下来,陆聿怀自己躺在床上,闻着旁边崔虞带过来的一束花的香气,他想起来自己坠楼的那一刻,除了下意识做了个自我保护的姿势,脑子里就剩下,要是这么挂了可真冤,他都没告白,这样下去不得让老爹骂死。
这边坠楼的陆聿怀没事了,大家都觉得坠楼一定很严重,没人相信他说的“真的没事”,于是一方小小的病房热热闹闹,判官们医生们一个接一个的来慰问,连他家楼下卖水果的叔叔听说了也非要来,反倒让他没空关心外面的消息。
而网上针对启动会上聂乾安的异状,此时已经腥风血雨了好几轮,视频根本来不及删,只几个小时,就已经流传至了每一个小群,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数隐藏在巨型信息流背后的情绪一拥而上。
有人单纯看热闹,有人认为是精神疾病,呼吁大家理解,有人趁火打劫,发布飞云集团旗下产品的黑贴,有人受过飞云慈善的恩惠,坚决认为聂乾安的粗口只是神志不清控制不了自己,有人则爆料自己当过聂乾安的司机,说他在家里就是经常骂人,对佣人态度很差,聂乾安在别墅区的大房子也被狗仔怼上门一顿乱拍,起底聂乾安假慈善的新闻也在热搜上挂了好久。
聂诗臣紧急回国主持大局,然而网上的各种流言对他而言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聂乾安的疯癫状态还没恢复,而医生们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就只说是受刺激疯掉了。
这就很离谱了,聂乾安上一秒还好端端的在台上发言,什么东西能刺激到他,以至于疯掉了呢?
第33章
江之沅看陆聿怀没什么事, 想起来自己的反应就觉得尴尬,于是跑路到了地下,来解决正事。
阴曹的审讯室向来都是一对一, 还没同时接待过这么多鬼,于是只好几个判官都上阵, 一个人带两个牛头马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分批问讯。
江之沅的房间带着焚香的书卷气, 一下子涌进来了这么多人,让房间都显得狭小, 这些人有男有女,但看起来年纪都差不多, 五六十岁,都穿着差不多的深蓝色工服, 要说起来,每个人都是在街上擦肩而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人。
他们那个年纪, 没什么教育资源, 似乎从一出生,命运就伸出一条线,一头连着五六口人挤住的平房,另一头连着或许是电子厂、或许是服装厂,无法反抗, 也无从拒绝。
如果陆聿怀在场,他也许能认出来,为首的男人正是小姑娘闫婷的姥爷,他脱去了一身累赘的俗世窠臼,反而显得轻松了许多。
他那直不起的腰此刻也撑了起来, 平时他总以头顶示人,眼睛要用力地往上翻才能看到对方,而现在他和江之沅平静对视着。
江之沅开口:“名字。”
闫婷姥爷缓缓张口,肺病让他的声音依然嘶哑:“吴双文。”
江之沅身后的牛头马面在咬耳朵:“这么多鬼的□□,你见过吗?”
另一个摇摇头:“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
江之沅盯着吴双文的眼睛:“你们和聂乾安是什么关系?”
吴双文去世不知道多久,思绪像锈住了,需要想一想才能回话,不过江之沅这话一问出口,显而易见的,屋里的其他人都躁动了起来,他们嘴里喃喃,似乎是想抢着替吴双文回答。
吴双文像是没听到同伴们的催促,抬着头看了一眼窗外,江之沅的办公室有扇挺大的窗,外面是虚假的一隅景,小桥流水,鸟鸣枝头。
“我们都是三十年前,聂乾安厂子里的工人……”
“那时候是建材厂,厂子开了有十来年吧,聂乾安就是从这厂子开始发财的。”
“他是发了财,但我们这些在厂子干活的,过了几年都得了肺病……”
“一开始没人往厂子想,以为就是命里带的,没想到几个都在这干活儿的同乡回家一见面儿,发现都得了差不多的病,我们才怀疑是因为厂子。”
吴双文开始的并不容易,但一旦开了口,反倒能不带情绪,顺畅平和地去讲,身后本来躁动难安,逼得牛头马面差点拿出黄符对付的同伴听了他的讲述,也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像一尊尊没有悲喜的民间土神像,沉默着聆听。
“后来有个医生,他告诉我们这是因为搞了石棉……”
“他说干这个要戴口罩,可我们谁懂啊,没人告诉我们……慢慢的身体就不行了,不好治,我们就想着去找聂乾安,他是厂长,你说,赔钱看病是不是应该的。”
“可他不搭理我们,他不承认,他说我们没证据……是啊,我们那时候连合同都没有,工资都是现金,厂子一关,往哪要证据……”
吴双文声音沉了下来,他的身体因为情绪变化,似乎变得更淡了些,磨白打补丁的工服就快遮不住他的身体了,几乎能透过他这身疲惫沉重的皮,看到那腐烂不堪一用的肺。
江之沅听了一半,差不多就明白了来龙去脉,但他没有打断吴双文缓慢的倾诉,只是沉默着聆听。
吴双文接着说:“慢慢的就有不少人因为这个石棉肺死掉了,姓聂的越来越有钱,我们根本没机会跟他说上话,他手底下还有什么传媒公司,我们托人在网上发的东西都被删了……”
江之沅点点头:“你们不甘心就这么走,于是滞留人间,都想去找聂乾安要个说法……”他想起来当时那个在宴会厅上一直盯着聂乾安看的鬼,现在想来应该也是他们的一员。
江之沅话音停顿,目光环视一圈,冷不丁问了一个问题:“那你们是怎么聚在一起的,是谁组织的。”
话音刚落,空气中仿佛有一台扩音器,“铛”一声把江之沅这句话成倍增音,一下子撞在每个人胸口上,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但话问出口,他们每个人都抖了一下,整齐地缓慢张开了嘴,看起来是要回答,但声音还没挤出喉咙,忽然又一起闭上了嘴。
江之沅眉头一皱,本来在摸鱼的牛头马面紧张地对视一眼,空气一下子凝滞了。
这种更高级的判官诘问本来几乎不可能有鬼不接,但这么多鬼,群体免疫,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下一秒,没等江之沅反应,面前站着的这些工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却以一个一模一样的嘴角弧度桀桀大笑,整齐划一,声调有尖有粗,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全景立体音响,一下子震得牛头马面捂住了耳朵。
吴双文本来是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角不笑时朝下,但他面相柔和,脸上的沟壑和缓交错,平时只显得亲切,此刻他控制不住地往上转着眼珠,瞳仁不住地颤抖,一半翻进了上眼皮,留下一片白,嘴角逆着走势反常勾着,让这张脸一下子显得丑陋可怖。
江之沅手腕一翻,一柄伞出现在他手里,他眼神变得锐利警惕,还没等他动作,这些人像是面前有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官挥了一下指挥棒,一下子都拉平了嘴角,不再笑了。
忽然,一个诡异的、黏腻的,明明声音嘶哑刺耳,却非要捏着嗓子的声音再次从每一个人嘴里挤了出来,听得人直作呕。
“江大人,好久不见。”
这声音和笑声比起来还有时间差,像是带着山谷回音,在这小房间里冲撞回旋,久久不绝,像是在山谷中修炼的人意外走火入魔,发出的诡谲不甘的呐喊。
“后会有期——”
江之沅刚刚抬起手准备挥伞,对面一下子止住笑,留下一句话抽身离开,吴双文眨了一下眼,又恢复了那个年迈老工人模样。
牛头马面愣住了,牛头揪着马面的袖子:“马哥,这,这是啥。”
马面没回答,他眼里面上也全是惊恐和迷茫。
不同时代判官们的工作职责也有很大区别,混乱的年代,人们没有公正合理的恩怨调解办法,只能靠判官当这个调解员,但和平法治的年代,有什么恩恩怨冤基本都能用法律妥善解决,个别实在冤的,判官来当个最后的屏障,因此大家怨气都不大,鬼没什么饭吃,力量也越来越弱,牛头马面生于地下,但寿命和凡人一样,这两位压根没见过能和地府公职人员对上哪怕一轮的鬼,看完这出,落了个大吃一惊,开了眼了。
“江大人,这……”
江之沅手里攥着伞,眉头微皱,他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门开了,魏徵大跨步走进来,扫视了一圈,回头问江之沅:“刚才是怎么了,我感觉你这边好像不太对劲。”
江之沅还没开口,牛头马面抢着把刚才的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江之沅觉得再不拦住他们,马上就要变成他还和这么多人打了一架才解决危机。
魏徵听完,脸上若有所思,变得警惕了起来:“这事看起来是有人操控,我那边也是,一问他们怎么约好的,就都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之沅叹了口气,抬起头,手指在伞柄上无意识地敲着:“看来咱们要小心了,最近似乎要不太平起来了。”
他转过身对着工人们开口道:“大家的事我们了解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大家相信的、愿意走的可以跟判官走了,不愿意的也可以再等等。”
这些工人们僵硬着脖颈,目光犹疑不决,许久,有人站出来,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神情:“我要走,其实大家伙儿一起去闹了一通,把那姓聂的吓得屁滚尿流,我这心里的气就泻下去不少,剩下的大人能帮则帮,我相信你,毕竟之前连个愿意把我们的话听完的人都没有,谢谢啦。”
随着他话音落下,不少人跟着他点头,他们的身影逐渐变淡,很快就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放下了的人,不需要接引,就会自由消散了。
吴双文还留着,他说:“我想等事情解决了,给我孩子一个念想再走,怕她觉得我到死都带着冤屈。”
江之沅点点头,人是送走了,还留着一摊子新的问题,这个人显而易见地力量强大,甚至不把判官放在眼里,可这时代,世界上除了凡人就是零星几个小鬼,地府公职人员去上学都凑不够一个班,这号人物是哪来的呢。
江之沅对那人说的话也没办法不在意,好久不见?是他认识的人吗?可这漫长的千年光阴,这人是从何而来,又和他有什么渊源呢?
正想着,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一看是陆聿怀:“江大人在哪呢,聂乾安好像恢复正常了。”
第34章
“网上媒体说聂乾安恢复正常了, 咱们是不是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我这边也解决了,”江之沅刚把要走的和要留的工人们都安置好, 停顿了下问陆聿怀,“……你怎么样, 还好吗。”
“……你把我抛下一走了之,我不好, 需要你们单位给我工伤赔偿。”陆聿怀本来已经办好出院手续,正站在病床边, 听了这话一下子躺回病床上,还哼唧了几声。
江之沅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对面传来另一个声音:“陆医生你怎么还在,快回家吧, 不然科长要叫你现在就上班了。”
“……”
“你恢复了就好,我去医院找你,一会儿一起去聂家。”
陆聿怀挂了电话, 悠闲地躺在病床上等江之沅, 躺着看着自己的同事在病房里忙活居然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过了一小会儿,江之沅回了医院,看陆聿怀除了外伤,看起来确实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两个人没跟聂家打招呼就开车去了聂家。
“请等一下, 车上两位是吗?有报备吗?”不出所料,刚走进别墅区,保安就尽职尽责地拦下了他们的车。
保安对着手里的Pad检查了一遍报备名单,面露怀疑地往他们车里看。
“报备?什么报备?我是聂乾安聂先生的家庭医生,这是我的医院证件, 聂先生的事你没听说吗!这么紧急人命关天的事!谁来得及报备!”
陆聿怀身子都没好透,装模作样地本领倒是恢复了九成九,他在后座挥舞着自己裹着绷带的手臂,把工作证件一个劲地伸到保安面前,一副急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下车步行去拯救雇主的模样。
保安也早就听说这档子事,聂乾安被车送回来的时候他还使劲往车里瞟来着,想看看聂乾安是不是网上说的那样疯了,闻言他脑子打结,直觉自己担待不起这救护车一样性质的车,也对陆聿怀有印象,于是记下车牌号,放他们走了。
聂家管家给陆聿怀开了门,正碰上聂乾安恢复,他下意识以为是叫了医生来深度检查,问也没问就说:“陆医生,聂总在卧室呢,您快去看看吧,他恢复意识之后就睡着了,小聂总刚走。”
江之沅站在陆聿怀身后,环视了屋子一圈,之前出现的神秘人似乎跟他有渊源,但又纠集起这么多人跟聂乾安过不去,他一时也不能确定这人到底是冲谁来。
他扫视一圈,没有发现活人之外的气息,江之沅站定闭上眼,指尖微动,头轻轻歪着,几秒后睁开了眼,看了眼陆聿怀,又不明显地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陆聿怀立马会意,转身对管家说:“我这就进去看聂先生,不过我这急着跑过来,口渴得很,还麻烦您帮忙弄点儿水,最好是咖啡,醒醒神儿,谢了。”
“没问题,您稍等。”管家点点头,往厨房走远了。
江之沅看管家一扭头,就侧身进了书房,陆聿怀在外面替他守着门。
书房完全没什么异样,但江之沅已经知道这里还别有洞天,他不知道机关在哪里,但聂乾安搜罗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小玩意汇聚在一起,确实倒也成了一股明显的气息。
他在书房再次闭目开识,果然发现聂乾安在书房里还搞了一个小房间,摆了很多怪力乱神的小玩意,但他没法靠能力找到没有能量的入口,于是轻轻掩上门,离开了书房。
刚离开书房,管家就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了进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管家:“那不打扰您看诊了,聂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还麻烦您好好给检查检查。”
陆聿怀颔首,拿出他从医院带来的口罩手套戴好,推开了卧室门。
卧室里灯光柔和,空调送着温凉的风,空气里弥漫着新风系统和香氛的气息。
聂乾安躺着床上,睡衣熨烫地平平整整,他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闭着眼睛,看起来精神平稳得很。
陆聿怀走了进来,江之沅跟在后面,站在了窗边。
听到有人开门,聂乾安一下子睁开了眼,一双三角眼里满布血丝,警惕且阴狠,他发现是陆聿怀后,眼睛轻轻一闭,把脸上露出的尖刺收了回去,但躯体依然紧绷。
“聂总,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吧,今天这可太吓人了,小聂总让我来给你检查检查,这位是我的助理。”陆聿怀眼里带着安慰的笑意,但紧紧盯着聂乾安,打量着他的脸色。
“没事了,就是有点累,”聂乾安缓缓笑了笑,声音温吞,“年纪大了,压力太大,精神居然真出问题了,见笑了。”
“是吗?”陆聿怀拿出听诊器听了听聂乾安的心跳,又给他测了血压血氧,“聂先生年轻时候,经历过什么事吗?精神疾病一般都有原因。”
聂乾安眸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没有的事。”
“真的吗?”陆聿怀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乾安,“最近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聂先生年轻时是做建材生意的。”
聂乾安那温吞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撤退,他垂下眼:“我只知道,我身体没问题,工人的事我更不清楚,那些谣言,我已经听了十几年,没证据的事,你们最好别问。”
“工人?”陆聿怀低声道,“我可没提工人。”
空气似乎顿了一瞬,江之沅在一旁淡淡开口:“看来你很清楚我们想问什么。”
聂乾安抬眼看向他,表情带着冰冷的戒备:“我清楚什么?我这辈子守法经营,从没害过人,倒是陆医生,不过是我的家庭医生,有些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陆聿怀盯着他看了几秒,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讨好又不设防的笑容道:“哎呀聂先生误会了,这也是看诊的一部分,看来聂先生确实有些往事不愿提起,那我就不问了,咱们科学治疗即可。”
聂乾安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抬头盯着他们俩:“既然如此就请回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聂先生保重身体,告辞。”陆聿怀没多说什么,直接收拾了器械就准备离开。
江之沅跟着他,在转身时,目光轻轻停在了聂乾安身边。
偌大的别墅里,夜色深了,中央空调的低鸣声像潜伏在天花板上的兽,冷风裹着皮革与酒精的味道,从走廊一头缓缓吹到另一头。
聂乾安踱步到客厅,客厅灯光暖黄,却掩不住那种空旷得发凉的寂静,仆人都歇了,整间大房子就他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酒柜,抽出一瓶陈年的波尔多,发现自己手还有些抖,聂乾安暗骂一声,终于稳住了手,慢条斯理地开瓶、倒酒,酒液在灯光下像血一样流淌进杯中。
第一口下肚,聂乾安喉间泛起温热的灼意,他靠在沙发上,神情松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哼,跟我斗,老子不怕!”
公关部门的人刚刚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压的差不多了,有一些推波助澜的媒体都打点好了,他请的大师也在晚上的时候来做了法,告诉他已经平安无事,不会再有人或者鬼能接近他。
聂乾安喝了酒,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古巴雪茄,摩挲着雪茄的外壳,抽出一支小刀,雪茄被锋利的刀口干脆划开,他低头闻了闻烟叶那股醇厚的香气,才让火焰舔上纸卷。
烟雾升起时,他半阖着眼,长呼一口气。灰白的烟在空气中盘旋,像慢慢舒展的蛇,缠绕着壁灯的光。
整栋别墅安静得连雪茄燃烧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外面的风轻擦过林木。
聂乾安轻叹一声,觉得今夜的静谧格外合意。
“来点音乐。”聂乾安按下音响遥控器,悠扬的萨克斯曲缓缓响起,空气中混合着酒香、烟味的气息。
然而,旋律忽然在一个高音处断裂,像被人猛地拧断了脖子,变成了一种不和谐的低沉嘶鸣,顶级音响吱吱呀呀,发出啸叫声,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
聂乾安皱了皱眉,起身关了音响,回了卧室躺下。
客厅的尽头,有人影慢慢浮现。
聂乾安半靠在枕头上,胸口闷得厉害,呼出的气带着淡淡血腥味,但他嘴角依然勾着笑,闭着眼喃喃道:“一群碰瓷的,活该死……”
他话音刚落,床尾忽然传来“哐——”一声脆响。
聂乾安猛地睁眼,但床尾空无一人,窗帘紧拉,门也关得死死的。
他盯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躺回去,手抚着胸口,犹豫要不要给大师打个电话。
“聂……总。”
突然,一个沙哑的低声,贴着他的右耳响起。
聂乾安猛地坐起,床边依然空荡荡的,他按着额头低声说:“幻听……肯定是幻听。”
呼吸刚稍稍平稳,枕头下又传来细细的刮擦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布料里缓慢爬动。
冰凉的掌心忽然贴上他的脖子,指尖一点点收紧。
“聂总……”
湿冷的气息打在耳边,“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猛地回头,枕边,一张灰白塌陷的脸近在咫尺,眼窝深陷成空洞,唇角挂着暗褐色的干痕。
“啊——!”——
作者有话说:终于挤出时间更新了一章[爆哭]明天送我爸妈回家,后面就能恢复正常更新啦
第35章
“啊——!”
喊声卡在喉咙里, 聂乾安整个人缩向床角,他刚刚恢复的神经毫不意外地再次崩断,他目眦欲裂, 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那天会场上虽然鬼多,但好在他们没有谁直接接触到他, 而此时深更半夜,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这真实又冰冷的触感,近在咫尺的恐怖面目, 无一不冲击着聂乾安的神志。
“聂总,还记得我吗?”
“你欠的……还没还呢。”
“冷得……受不了啊……”
灰白泛着死气的脸越逼越近, 聂乾安死死抓着被子,手背的血色被恐惧逼退, 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落。
他闭着眼捂着脸大喊:“你想要什么!什么都行!放过我放过我!滚啊!!”
话音刚落,这鬼倒真停了下来,没再试图和聂乾安脸贴脸, 他顿了顿, 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我要你承认当年厂子的事……”
聂乾安把手放下一些,壮着胆子睁开了眼:“行行行,当年建材厂用了很多石棉,我没给工人防护,所以他们干得久的很多得了石棉肺, 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我快走吧!”
这鬼顶着一张从釜山行片场偷跑出来的脸,居然还友好的点点头:“你要在媒体上承认,要是三天后没出新闻,我就天天来找你, 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聂乾安胡乱地答应了他,依然一脸的苍白,挂着纯粹吓出来的汗:“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得保证,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不,其他鬼,都不能再来找我了!”
此鬼友好一笑,冲他一呲牙,露出红得像刚喝过鲜血一般的大嘴,“噗”一声响,消失不见了。
聂乾安暂时没敢动,他觉得自己起码等了半小时,没再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才敢颤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他哆哆嗦嗦给大师打电话,没想到他付了一辆保时捷才请来的大师居然不是24小时在线售后,没人接。
聂乾安一把把手机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倒也只受了个皮外伤。
要不是聂乾安风声鹤唳,他就会发现其实这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是个好天,聂家别墅外,开出去大概二十米的车道上,江之沅和陆聿怀的车正安静地趴在路面上。
“你这是什么本事,是那种什么傀儡术吗?”陆聿怀靠在车身上,看江之沅把一缕烟收进了怀里。
江之沅:“算是,还挺有效,我在他书房感受到那个存放祭祀拜神物品的空间,说明他又信又怕,装神弄鬼果然能吓住他。”
陆聿怀一笑:“早年姓聂的估计没少做亏心事,一边靠做慈善试图积功德,一边又死不承认自己干的事,好像不承认就不会亏他的阴德似的。”
“掩耳盗铃罢了。”江之沅回身拉开车门,突然又想起什么,关上车门朝陆聿怀走过去,“这次会场上的事,似乎有人操纵,这人还来挑衅我,不过很快就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最近单独出门时最好也小心一点。”
江之沅望着幽深曲行的别墅区小路:“他好像认识我,但我没有头绪,想不到会是谁。”
陆聿怀早有猜测,因为之前听判官们吐槽上班,这些鬼或者残魂都是单独出现的,他们没有人的健全神志,做不到和别人商量一个具体的时间,然后干一件具体的事这么高难度的活儿,这次的事这么反常,肯定有别的情况。
陆聿怀说好,两个人开出了别墅区,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聂乾安不知道睡得怎么样,江之沅睡得挺好,早早起床,给自己做了早饭,这时有电话打了进来。
“江教授,新闻已经发了,谢谢你和陆医生给我提供的信息。”
记者容温守在电脑前,正盯着新闻发出去之后的动向。
江之沅和陆聿怀后来和闫婷妈妈深入了解了一下细节,然后把容温介绍给了她,容温早早把建材厂的知情人跑了个遍,写了篇深度纪实稿,在接到江之沅可以发了的消息后,一大早趁着早高峰人们刷手机高峰发出去了。
这会儿没有聂乾安的公关干扰,又就着聂乾安发疯事件的余韵,此时新闻一传十十传百,在网上掀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
“容主编客气了,我还要谢谢你帮忙呢。”江之沅把手机开了外放,正站在镜子前系一条黑色领带。
这么一看,江之沅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黑西服黑领带,衬得他脸更白。
虽说新闻刚发,但聂乾安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公关,新闻短短几个小时就能如野草一般传遍,剩下的就是道歉、赔偿的事了。
江之沅要和陆聿怀一起,去送吴双文一程,他为了糊口,操劳一生,沥尽血汗,好不容易到了得享天伦的年纪,却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谢谢,谢谢,没想到死都死了,还有人愿意帮我申冤。”吴双文依然佝偻着背,他握住江之沅和陆聿怀的手,不住地鞠躬,腰更弯了。
“应该的,您这辈子辛苦了。”江之沅礼貌地回握。
“您走好,下辈子别和医生再见了。”陆聿怀温和地笑着看着老人。
了却心事,还偷偷去看了闫婷母女之后,离开这件事,变得没有那么艰难,江之沅和陆聿怀目视着吴双文踏上那条白的耀眼的路,很快消失了。
陆聿怀收回视线,手插进口袋,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解决了。”
江之沅也冲他轻轻一笑:“是啊。”
过了些日子,新桃换了旧符,空气里带着冷冽的冬日气息和人们对新年和假期的期盼,新年就这么来了,过去的一年里,有人经历离别,有人得到了新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或快或慢的前行,偶尔交集,总是擦肩。
除夕夜,丁吾告别了陆聿怀,带着父亲回了老家,他和父亲的捐肝已经完成,但他说他开春了还要来临城工作,陆聿怀说好,崔老板也说,不管他还愿不愿意干,会给他留着岗位。
乌鱼酒吧一扫往常重金属朋克的黑暗气质,挂上了格格不入的大红灯笼和彩灯,一整个喜气冲天,歌单是恭喜发财和好运来循环播放。
好在这天并不开门,没有客人,要是让客人发现他们心中的小众文艺酒吧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歪了歪了,左边再低一点!”孟知酒站在酒吧门前,指挥陆知贴春联。
“这样?这总行了吧。“陆知踩着把凳子,高举着双手,手举酸了,这会儿呲牙咧嘴。
贴好了春联,两个人并排站着端详,只见长长的春联上,上联只有两个字,写着“好走”,下联也是两个字,写着“好来”,横批是“早登极乐”。
乌鱼酒吧这春联每年就挂春节假期那么几天,今年的任务交给了陆知,他左挑右选,没找到满意的,干脆自己想了一个,请江之沅帮他写的。
陆知点点头:“不错不错。”
孟知酒“嘶”的吸了口冷气:“这真能行吗?”
陆知拍拍手:“当然行,你老嘶嘶嘶什么啊,蛇啊你。”
孟知酒把手一下子举起来,做了个蛇头,往陆知胳膊上叨:“我就是蛇,咬死你咬死你。”
两个人打闹到一半,崔虞到了,只见她开着一辆迈巴赫,带着一双巨大的遮了她半张脸的墨镜,姿态极为优雅,动作极为造作地从车上下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她脚下不是乌鱼酒吧门前那条被吐的斑驳肮脏的路面,而是一条百米大红毯。
她摘下墨镜,看也没看看面前的两个人,把车钥匙随便一抛:“帮我停个车。”
陆知唰得一下伸出手接过车钥匙,心疼地摸了摸:“这么能乱丢迈巴赫的钥匙!”
孟知酒嗤笑一声,跟着她崔姐进去了:“老板老板过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崔虞头也不回:“新年好新年好,红包去我包里随便拿吧。”
孟知酒振臂一呼:“谢谢老板!”
除了门外贴春联的两个人,酒吧里该来的都来了,魏徵和容温正在下棋,钟魁怀里抱着只不知道哪来的猫,似乎是在给猫唱摇篮曲,谢皕安和范无咎两个人正和江之沅陆聿怀打扑克,正为江之沅刚才有没有用透视能力看牌争吵不休。
崔虞勾唇一笑,去吧台给自己调了杯酒,一口气喝了,然后卷起袖子,把范无咎挤到一旁,加入了战局。
判官们身边人来人往,他们作为服务业的典型,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明事理又礼貌的,有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见得越多,越明白这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在这迎来送往的漫长春秋里,偶然能得到来自对方的慰藉,很像是久旱后突然而来没有预报的一场雨,能管挺久。
夜很快深了,但老迈的临城久违的熬了夜,临城不禁烟火,到处是烟花绽后的火药味,无论悲欢离合,总之都在这除夕夜翻了篇儿。
第36章
“呜……”酒酣人醉, 陆知看着手机上的年终奖缓发和春节假期值班的两条通知,泪水夺眶而出,抱着钟魁嚎啕大哭, 眼里是连续值班好几天的红血丝,“呜呜……我没钱, 也请不下来假……呜呜,我想看演唱会啊!我还想去马尔代夫……”
钟魁没喝多少, 有钱人崔老板搞来了好多大龙虾大螃蟹,他就一张嘴, 全用来吃了,他敷衍地像哄小孩睡觉一样拍着陆知的背:“不哭不哭, 这辈子苦一点,多攒点钱, 下辈子好好享受。”
没想到听了这话,陆知“嗷”一声哭得更大声了,惊动了谢皕安, 他扭过头埋怨地看了眼钟魁:“你说你提这个干什么, 你忘了他上辈子没工作光花钱,投了股票,结果一不小心把几百年家底都赔光了的事吗。”
随着一声更石破天惊惊天动地的哭嚎,钟魁翻了个白眼,大声喊道:“你小点儿声说!他听得见!”
谢皕安耸耸肩, 转身回去,他横着窝在卡座柔软的沙发里,腿放在范无咎腿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范无咎给他剥的开心果:“咱们过两天也去旅游吧……唉呀不行, 办公室恋情就是有这点不好,咱们一起请假,活儿没人干啊!”
谢皕安越想越生气,恼羞成怒地坐起来,用力嚼着嘴里的坚果:“这批牛头马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和之前的差远了!害得我一天都不敢离开临城……还天天嚷嚷着整顿职场?干脆把我整顿了算了!”
范无咎抬手摸了摸谢皕安的头,给他顺毛:“别气,一日游也挺好。”
谢皕安脸色稍霁,重新躺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冲范无咎道:“我还想吃,你再剥点儿。”
范无咎没动手,看了他一眼,反而压下身,吻住谢皕安的唇,来了个长达三分钟的深吻。
“唔……别……”谢皕安来不及反应,肺活量又小,范无咎起身时,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温泉里出来一般红彤彤,脸更是红了个底掉:“你干什么,还有别人呢!光天化日……”
范无咎无所谓地继续剥起来开心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没有羞耻心这么个器官。
远处,孟知酒一脸怨念地盯着他俩,头顶的“打死秀恩爱的”的内心独白几乎化为实体,像一行弹幕,直白地挂在她头顶。
眼见这俩人越来越醉,也越把这里当成他们家卧室,孟知酒愤怒地扭过头,正对上魏徵和容温,魏徵正给容温夹菜,两个人手指上明晃晃的戒指反射着彩灯的光,炫了孟知酒的眼。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一边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是好事……”,一边站起身,想看看她崔姐在哪里,打算两个孤寡老人双向奔赴。
没想到顺着她的视线,她崔姐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了一个黑皮肌肉男,两个人正一起亲密地窝在卡座里,肌肉男正给崔虞捏腿。
“姐姐,要再用点力吗?”肌肉男声音居然还很羞涩,他声音低低地问崔虞。
“这样就挺好,再往上来点儿……”崔虞闭着眼答话,一看就享受的不得了。
孟知酒彻底没招了,她对这个人人都成双成对的世界绝望了,不是说经济不景气,大家都专注自身提升,追求结婚成家的人大幅减少吗,怎么她身边还是这个样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经济独立的人吗?
她抱着杯啤酒,像个缓慢的陀螺一般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江大人和陆聿怀两个人坐在电视前,规规矩矩的,清清醒醒的,正在看春晚。
在江之沅把陆聿怀搞回这个年代之前,他们每年春节,也会这样聚在一起度过,只不过那时候人更少一点,没有陆聿怀也没有容温,有时候遇上谁那辈子组了家庭,人还会更少,很少像今年这样,人都齐着,大家都在。
最人丁寥落的那个春节,只有他和魏徵两个人,两个人在浩大的炮竹声中迎接新的一年,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说了点新年快乐之类的话,就早早睡了。
江之沅做判官前那辈子是个孤儿,从来没见过父母,走过了这么长踽踽独行的时光,他以为自己会习惯孤独,喜欢孤独,就像是他外表那样,但站在新春佳节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回望,他发现自己对家的渴望有增无减。
不过此时他很满足了,所有朋友都聚在一起,大家也许没什么话要说,但在身边这件事就本身就已经够了,更别说今年身边还有一个陆聿怀。
春晚真是越来越不好看了,陆聿怀其实没看过几年春晚,他是一个半道上来这个时代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觉得春晚无聊。
注意力很难集中在春晚上,陆聿怀不由自主地分了神,身边人的存在感越来越明显,那人动了一下腿,伸手抓了一颗糖,含着糖失去耐心开始咀嚼……
江之沅其实也没在看春晚,他只是觉得看春晚是一种很有“家”意味的举动。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又逐渐减弱,电视里响起了难忘今宵,每个人的手机都不停地响着消息提示音,陆聿怀扭头一看,魏徵和容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家去了,谢皕安和范无咎两个人盖着一床不知道哪来的被子,窝在下面,只漏着脚,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陆知和孟知酒两个人在玩桌游,只是神志不是很清楚,需要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叫醒才能进行下一步,钟魁抱着小猫睡得正香,崔虞和那肌肉男进了酒吧后台她的房间……
他站起身,江之沅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对望着,一时没人说话。
陆聿怀拿脚尖蹭了蹭地板,又摸了摸鼻子:“我要回家了,松子儿还在家里,你跟……”
他话还没说完,江之沅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跟你一起……”
两个人的话在空气里相撞,似乎泛开了一阵波纹,江之沅说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扭过头,收拾自己留下的瓜子皮糖皮。
室外的空气凉得一激灵,陆聿怀不由自主地缩了脖子,把手伸进口袋,空气能见度已经下降,浓雾在地表浮动,满是烟火味儿和冷空气纠缠的味道。
很多小区里都有人在放烟花,热闹极了,但往常繁忙的主干道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车里也被寂静侵袭,经历了人多吵闹的聚会,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沉默,似乎需要时间恢复动荡的神经。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下了车,陆聿怀笑着避开拿着仙女棒冲他跑过来的小孩上了楼。
“喀。”钥匙拧转的清脆声像一个奇异的开关,陆聿怀跟在江之沅身后,看江之沅走进屋里,他回过身关上门。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拉长,或许也没有,陆聿怀伸手抓住了江之沅的腰,向前迈了一步,把他压在入户柜前。
江之沅手里还抓着钥匙没来得及放下,他抬起头,看着陆聿怀轻轻地说:“没站稳吗,还好吗?”
陆聿怀盯着江之沅,江之沅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愈发白皙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屋里强劲的供暖把他们带进来的冷气都蒸起了雾。
陆聿怀轻轻摇摇头,他没喝多少酒,要说清醒,他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往脑子里涌着,变得不那么清醒了。
“……”
江之沅在陆聿怀长时间的注视下终于受不住了,他垂下了眸子,下意识举着的手也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钥匙落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响似乎入了耳,小狗已经在窝里沉睡,整间屋子只听得见暖气管道里热水流动那若有似无的声音,和两个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陆聿怀的身影笼着江之沅,他手握着江之沅的腰,俯下身亲吻他。
一开始还带着些犹豫和小心翼翼,轻轻地触碰,似乎给自己留了十足的退路,浅尝辄止,陆聿怀退开了一点,保持在刚刚能看清江之沅眼睛的距离,又吻了下去。
这次和之前不同了,惹得江之沅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揪住了陆聿怀的衣服,两个人进屋没来得及脱掉外套,血气上涌蒸着江之沅的脸,从耳尖到脖颈,红了个惊天动地。
陆聿怀不餍足地攻城略地,不费什么力气就闯了进去,判官大人似乎真的体温都比旁人低了不少,陆聿怀渴求着那一丝凉意,却逐渐把热意都染了过去。
屋里根本没开灯,只有没拉上的窗帘透着月光,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江之沅攥紧了手承受着,他对于家的渴望,对于这个男人的渴望,实在是压抑了太久,他觉得自己还能忍,只是没想到春节成了那根稻草,白天的时候,他越听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就越发觉得孤独,所以无论陆聿怀是拿他当成年人搭伙儿的对象,还是别的什么,他决定就这么全盘接受。
陆聿怀把人搅弄了个彻底,却依然迫不及待地追着那丝凉意,他逐渐向下,吻落在江之沅的脖颈上。
第37章
陆聿怀没留意自己的手用了力, 紧抓着江之沅的腰,吻落在江之沅颀长的脖颈上,面前的人原来体温也会升高的吗?陆聿怀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陆聿怀的手向下游走, 摸到了外套的下摆,他轻轻一探, 滑了进去。
“……别。”江之沅被冰了一激灵,下意识叫出声, 陆聿怀才停下所有的动作,他盯着面前的人, 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像极了此时窗外那一抹将露未露的朝阳, 羞怯地把天与地的相交处染上了自己的一点色彩。
“……我不知道我的命有多长,应该就这么几十年吧, ”陆聿怀忽然开口,“不像你,你已经活了这么久, 还要活好久。”
“不过就这么些年, 你一个人没意思,和我一起,两个人过吧。”
窗外忽然又有烟花炸响,裹挟着光和声响,是不用去看就能想象到的热烈与灿烂。
尾音和烟花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好久没人说话,脑子里只留下不绝回音,陆聿怀疑心江之沅并没有听清他的话。
“好吧。”
“你听……”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江之沅看着眼前人,他好像还没告诉过陆聿怀,他把他从战争年代里拉到这个世界, 只是因为他的私心罢了,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按当年模样性格降世的陆聿怀,他怎么舍得让他只活三十年。
三十年不够,不知道一辈子够不够。
两个人这会儿安静下来,忽然就尴尬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又错开视线,不由自主地笑了。
江之沅看着陆聿怀有点儿发红的唇,轻轻抬起头,在他唇上一碰:“这算第一个,刚才的那个还没有在一起。”
陆聿怀刚才没想后果地莽了上去,此时被轻轻一亲,居然后知后觉有点尴尬,谁让他其实是第一次恋爱。
“……咱们还不进屋吗?”窗外越来越亮,初一一大早的鞭炮声都渐次响起了,两个人还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一步。
小狗松子儿起床了,从自己的窝里哒哒哒跑过来,在两个人脚边跑来跑去,闻个不停,陆聿怀蹲下去把它一把抱起来,向屋里走去。
江之沅和陆聿怀在家里补了一觉,难得的睡到中午才起床,还是被忘关掉的铃声吵醒的。
他坐起来刚伸手碰到手机,就和急匆匆跑来想帮他按掉铃声的陆聿怀四目相对,江之沅轻轻一笑:“早上……不,中午好。”
陆聿怀心情比较激动,没怎么睡好,但其实也是刚醒,他倚在门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愉悦,一点不尴尬:“我做了饭,起来吃点。”
江之沅颔首,和他一起出去了。
这边两个人清清爽爽地吃午饭去了,而乌鱼酒吧几个人从宿醉里被鞭炮声和手机铃声吵醒,每个人都皱着脸,头发衣服一团乱,迷迷瞪瞪地从卡座上从地上爬起来。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不好的请走开……”这铃声不依不饶地响了好几遍,每次断了几秒就重新响起,终于把孟知酒吵醒了。
她顶着一头乱毛,愤怒地从卡座里挣脱出来,往铃声源头歪歪斜斜地走了过去,一看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她拿脚踢了踢地上的陆知:“你电话!”
“干嘛呀……”陆知翻了个身,大有要继续睡个昏天暗地的气势,孟知酒的睡意让闹走了大半,于是毫不留情地拿起手机,把扬声器对准了陆知的耳朵。
“妈呀!”陆知被吓了一跳,他一下子弹起来,正吸了一口气准备开骂,余光撇到自己手机的屏幕,硬是打了个嗝,把骂意咽回去了。
“喂喂,哎呦队长新年好啊……没有没有,没喝多少,就睡得晚,我没忘记下午要值班……”陆知双手捧着手机,眼睛还困得根本睁不开,嘴却像AI机器人一样,全自动回答对面人的问题。
“又有学生家长报失踪了,你赶紧来上班……”
陆知歪坐在地上,听了这句话叹了口气,努力地睁开双眼:“好嘞老大!”
挂了电话,陆知一下子又歪倒在地上,在地上泄愤似的蛄蛹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坐起来,抓了抓一头鸡窝,给自己鼓着劲去洗漱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起了!十几岁的初中生,学不好好上,一个个赶潮流似的离家出走,问起来家长,都说走之前没吵架,没发火,没骂孩子。
“切。”陆知在心里腹诽,把牙膏沫子吐掉,“骗鬼呢,这些家长仗着自己是家长,训斥说教跟一日三餐一样,不,一日三餐不按时吃也没什么大事,这说教那真是一天没有家长心里就不舒服。”
陆知不仅对这些家长不满,对这些小孩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同情心,前两个离家出走了好几天的,家长急着报了失踪,结果几天之后孩子跟没事人一样回家了,警察上门问去了哪,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一概不配合,拽地跟二五八万一样,不把他们小警察放在眼里。
不,何止是不放在眼里,陆知是想起来那天问话的场景就生气。
那小男孩叫项成,才初二,剃着个板寸,看着挺白净挺乖,但据家长说之前是枚妥妥的黄毛杀马特,板寸是强制给剃的,他一张口,嘴里不干不净,对着陆知就是一顿嘲讽辱骂:“去你TM的,我又没犯法,再说了就算违法你也不能抓我,老子是未成年人!……问个P,别烦老子,老子就是不想在这个家呆着……还报警,真TM天天给老子找麻烦,滚滚滚,看不见老子正打游戏!”
陆知一直是个四好青年,虽然每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但这种职高技校电子厂预备役倒是真没怎么接触过,特别是一开始被这个男孩白净乖巧的外表给骗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辖区三天两头有未成年走失,虽说最后都发现是离家出走吧,但总归影响不好,家长寻人启事往社媒上那么一发,网友们也不管后续了,临城某区有针对未成年人的犯罪团伙的谣言就这么起来了,据说已经伤亡惨重云云,这么一发酵可了不得,谁能承担这后果。
陆知惨啊,不问清楚来龙去脉,他队长不让他结案,他莫名挨了一顿臭骂,碍于人民警察的形象,又不能骂回去,只得深呼吸了几下,把笔记本盖起来,冲项成苦口婆心地劝:“你骂我干什么,我是想帮你,又不是要害你……”
项成嘴里嚼着泡泡糖,闻言“呸”了一下,差点把泡泡糖吐出来,他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勾着头,眼睛往上翻着看人,似乎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比较凶狠:“你跟外面那俩,说的有啥区别,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实际上呢,还不是把老子……”
他停顿了一下,故作凶狠的眼里忽然颤抖了一下,项成紧抓着手机,手机镜头和屏幕都碎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硌不硌手,他没接着说,冲陆知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手里握着手机,下一局游戏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他可能还要奉送陆知一个中指:“趁老子还跟你好好说话,赶紧滚出我屋,傻逼!”
陆知心里那个苦啊,他这辈子从警,虽说累是累点,但好歹走哪里都是“警察叔叔”,地痞流氓见了他也能规规矩矩礼貌友好起来,这下猝不及防,还穿着警服呢,就被人一顿骂,还不能还嘴。
他“噌”一下站起来:“你要是不配合我也没办法,我去问你父母了,临近年关了,外面不安全,别再离家出走了。”
项成不知道到底听见没,反正没搭理他,嘴里喊着“你TM左边!我艹,偷袭老子,看老子不弄死你”,在游戏里血战起来。
陆知反身关上门,冲门外等着的家长摇了摇头:“他不配合,我还是问问你俩吧。”
“我TM就知道,他还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得卸他一条腿,让他把老子在他身上花的钱还回来……”
“哎哎哎,好好说话不要打人!”陆知属实心累,他可算知道这小孩是跟谁学的了,他拦住项成父亲,让他俩在沙发上坐好。
“孩子家长,虽然我只是警察不是老师,但我也知道,这年龄正是青春期,你越打骂他越叛逆……”
“哎呦警察同志您有所不知,不打不骂他更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项成他爷爷前一段都给气进医院了,你说说,他小时候我们在外面打工,可都是他爷爷管的!还抽烟,也不知道在哪学的,中考给我考了一百多分,你说说,就算全蒙也不能就这么点儿分,考不上高中,我看他这辈子算是完啦!”
“考上技校之后,天天不去上学,就知道在家打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天,饭也不吃,谁进去叫他他都要打人的!”项成妈妈在旁边插话,她举起手臂,小臂上有一个清晰的牙印疤痕,“不怕你笑话,你看这是他咬的,他才多大,都敢打父母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第38章
陆知目瞪口呆, 他除了是女团狂粉之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别的不良嗜好, 完全无法和这种“不良少年”共情,他觉得教育实在是全世界的共同难题, 于是他摆摆脑袋,把这乱七八糟的破事晃出去。
“这些咱们先不说, 他离家出走前发生过什么事吗,比如吵架打骂之类的, 我看你们家这个情况,这种事应该是家常便饭吧。”
项成父母都思考了一会儿, 还是摇摇头:“没有啊,那几天他爷爷进医院了, 我们忙着照顾,都不怎么回家,饭都是给他钱让他自己解决的, 项成自己在家, 肯定打游戏打爽了,怎么会生什么气,以至于要离家出走呢。”
陆知头疼不已,这根本没法交差啊,要是被家长训斥打骂, 他还能给家长做一个反家暴宣传,结果这俩人偏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就是小孩突然就想离家出走了,还走了好几天。
“真的没有吗,你们再好好想想。”
“没有吧……他从夏令营回来之后乖了不少, 除了嘴上厉害,也不踢人打人了,”项成母亲沉思道,“除了那天我看他屋里太脏,骂了他两句,可他当天没什么反应啊,离家出走都是几天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气早该消了。”
项成父亲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什么,他抓抓头发,抹了一把脸,突然站起身,冲项成屋里走过去,直接拧了把手。
没想到没拧动,房间被反锁了,项成父亲一下子火了,他后退两步,抬腿对着门用力一踹,边踹边骂:“你活腻了又敢锁门!滚出来!不想在这个家呆了就滚!”
踹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跟打雷一样,劈在陆知耳边,他赶紧爬起来去拉男人:“哎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男人似乎觉得被儿子挑战了威严,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并不听陆知的劝解,依然用力踹着门板,削薄的门上有很多脚印,有的新有的旧,就连门锁也有很明显的破坏痕迹。
“滚出来!”
随着男人全力一踹,门锁舌一下子断开了,门带着惯性往里冲去,砸在了躲在门后的项成身上,
陆知吓了一跳,男人踹门的重量带着门锁断开的惯性砸在身上估计挺疼的,没想到项成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阴骘地盯着他父亲。
他父亲扬起手冲着他脑袋就劈了一下:“你离家出走完还又长本事了,又敢给我锁门,你是觉得警察在我就不敢揍你是不是!”
项成被重重打了一巴掌,还是一声不响,连哼都没哼一声。
陆知心说:“合着您还知道不应该在警察面前打人呢。”
他把项成推进屋里,自己也进了屋,替他关上门:“咳,你父母经常打你吗?”
项成歪着头,凶狠地看着他,没有吭声,缓缓转过身,掀起了自己的衣服后摆。
陆知一愣,项成瘦削白皙的背上有很多像是抽出来的陈旧疤痕,交错着烙在上面,看起来狰狞可怖。
“这……”
“警察叔叔,别管我的事了,我不过就出走了几天,又没出人命,你放过我吧。”项成放下衣服转过身,低声说。
陆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打开笔记本,撕了一张纸,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项成,项成不接,他只好放在书桌上:“呃,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我能帮你的都会帮的。”
项成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他,躺到床上举起手机,又开了一盘游戏。
陆知叹了口气,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也没孩子,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以他单薄的思考,这孩子越不听话越打,越打越不听话,怎么想都是死循环。
他转身出门,摆出警察的架势,严厉地批评了男孩父母,普及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告诫他们以后不准用暴力教育孩子,就从男孩家里无功而返了。
又接到报警说初中孩子大过年的丢了,陆知不由自主地想起来那个叫项成的男孩,很是心累地收拾了自己,从乌鱼酒吧出门去警局了。
好不容易打到了大年初一还跑生意的出租车,回乡大军都涌上路面,居然还堵车了,陆知翻了个白眼,敢情自己不但要在假期上班,还要在假期堵车!这真是没天理了。
等他挪到了警局,都已经日上三竿,他队长的茶都续了好几次水了,陆知自知理亏,没敢声张,还是被队长一嗓子叫住:“哎哎哎,往哪窜呢,来得够早啊。”
陆知一个圆滑地转身,脸上挂上一副阿谀奉承的暧昧表情:“哪能呢队长,堵车,堵车,您不知道,路上堵成一锅粥啦!我怕耽误事,急得差点就跑着来了!”
队长飞了他个眼刀:“那你就应该跑着来!早跟你说你排的初一下午班,让你除夕少喝点,你给我喝个烂醉,打电话都没人接!”
陆知心虚地缩缩脖子,又赶紧接住队长扔过来的资料。
“看看吧,接警记录,说是二八二九晚上就没回,以为这小孩找朋友玩去了,没想到除夕晚上也没回家,打电话也不接了,家长就急了报了警,大过年的,谁也不会留宿别人家小孩儿吧,这孩子是个姑娘,所以家长更急了,怕小孩被拐卖,技侦去调监控了,派了几个出去走访了,你先看看资料,等他们回来换他们去。”
陆知翻着打印出来的女孩的通话记录,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没人用电话和外界交流了,寥寥几条都是广告推销电话,微信看起来也不常用,只有和家人的聊天记录,看来还是常用Q\Q,女孩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的电脑,家长说不知道孩子的Q\Q号,聊天记录更是无从查起。
陆知看着资料里女孩的照片,照片上女孩脸还是小姑娘模样,但一脸的桀骜,瞪着镜头,像是条被抓住的小狼,发尾是黄色,发根长出了一截黑色,看样子是染过头有段日子没再补染,耳朵上带着不止一个耳钉,有的扎在耳骨上,看起来就疼,透过照片也能看出来耳朵发红,看得陆知呲牙咧嘴。
“潮吧,据家长说小孩是在中专上的,学美容美发,平时就跟他们关系不好,不听话,也不读书,家长说她自甘堕落,越来越不想管,全身心管她弟弟去了,所以这次几天没回,家长一开始还没当回事。”
听着这些描述,陆知觉得项成的影子愈发浮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往后翻着资料,看到了女孩发的为数不多没有屏蔽家人的朋友圈,大多数就是些不明意义的空景或是歪头吐舌的非主流自拍。
“哎?”陆知往后一翻,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项成吗?”
“项成,哪个项成?”队长纳闷地问,“噢噢!是上次那个小孩离家出走的案子吧!”
那是一张合影,女孩和另外几个一看就是初中年纪的男孩女孩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像是军训穿的迷彩服,对着镜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配文:“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
陆知被这非主流的文案激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他冲队长扬扬手里的资料:“队长我去了,我手里有项成父母的联系方式,我先找他问问。”
这头陆知已经顶着外头的鞭炮声开始工作了,乌鱼酒吧的几个人才挣扎着从各个角落爬起来。
“回去吧。”崔虞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从钱夹里抽出一把钱,随手撒在床上那裸男身上,然后弯下腰,在那黑皮肌肉男胸肌上摸了一把,“下次还来啊弟弟。”
然后崔虞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房间,站在酒吧大厅扫视一圈,谢皕安和范无咎已经醒了,正窝在卡座上剥橘子吃,孟知酒打开了春晚的回放,也在零食堆里扒零食吃。
“崔姐起啦,”孟知酒看见崔虞打了个招呼,“陆知上班去了,钟哥遛狗去了,那两对早就回去了。”
崔虞甩了甩头发,让孟知酒给她腾个地儿,在旁边坐下:“这个时间上班,谁闲得无聊除夕干坏事啊。”
孟知酒耸耸肩:“据说每年喝多了打架斗殴的特别多。”
崔虞往嘴里扔了颗开心果,随口说:“老魏我能理解,你说江之沅和他那个,也早早一起走了?这算啥。”
孟知酒一开始根本没多想,闻言剥糖皮的手也停了,脑子开始极速旋转,添油加醋,脸上的笑容逐渐癫狂。
“……停停停,停止你过度的想象,你怎么不编排别人,老编排你江哥。”
孟知酒神秘一笑:“因为你们都谈过啊,只有我江哥,我从来没见他谈过。”
崔虞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拿出手机看机票:“今年忙的我都忘买票了,不行,明年不能这么过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要天天出去玩才对。”
听见这话,孟知酒停下了嗑瓜子的手,僵硬地转过身,眼神幽怨地看了崔虞一眼,然后放声嚎哭起来,嚎到半路被崔虞塞了个雪饼,出不了声了。
“别哭别哭,我带着你一起去,不过你可想好了,等陆知回来,他不会埋怨我,他只会在你旁边一个劲的叭叭这件事。”
“我不怕!”孟知酒精神一震,“不管他,我要跟你一起出去玩,要不你包养我吧老板,我不想努力了!”
第39章
小警察陆知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和孟知酒共有的金主大人崔虞正准备带着孟知酒去假期旅行,并且不打算带他, 没办法,谁让他是无私奉献的人民公仆呢!
这会儿陆知胳膊撑着脑袋, 听着外面接待处的喧哗,有人是除夕喝多了打架来的, 有人是放鞭炮炸着别人家小孩了,有人是大过年和家人吵架要离婚的, 尽管每个人心头都悬浮着一行大字:“大过年的。”但每年这个时候,所有人同时放假, 每天朝夕以对,少不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新仇旧冤混合着鞭炮里的火药,一股脑炸了个底朝天。
他盯着手机屏幕,这已经是陆知给项成父母打的第五通电话了, 不知道是忙着走亲戚还是什么, 一直没人接。
陆知叹了口气,他经常能在这个工作上找到挫败感,有些人有些家庭的命运,真不是警察叔叔那短暂的介入可以扭转更改的,像项成这种小孩, 未来简直一眼望得到头。
“喂?谁啊。”对面突然有人接了。
“你好你好,我是警察,我叫陆知,还记得我吗?项成的事是我去走访的。”陆知一下子把脑袋从胳膊上撤回来,坐直身体。
对面是项成爸爸, 听声音昨晚上喝了不少酒:“哦,记得,有什么事吗?”
陆知:“是这样的,项成在家吗,有点儿事想找项成问问。”
项成爸爸警惕起来:“他又犯什么事了?”
陆知:“没有没有,是他一个朋友的事,只是找他协助一下,可以让他接电话吗?”
“他过年就没在家,上次他离家出走,我收拾了他一顿,结果他闹着要去打工,不愿意在家了,自己有天晚上偷着跑了,过年就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不回家了。”
陆知:“……我说了打人也要有个限度,算了算了,那你有项成联系方式吗,什么都行。”
过了一会儿,对面发来了项成的电话,陆知拨过去,意料之中的没人接,他锲而不舍,断了就打。
没想到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忙音,陆知坐不住了,这下还有一个没找到呢,别又多出来一个,他给项成爸爸又打回去:“你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吗?”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们啊。”
“那你们上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二十九吧,他打过来说过年发三倍工资呢,他不回来了准备接着打工。”
陆知心想,也许是自己的电话项成没见过所以不接,于是他让项成父母也给项成打电话试试。
过了小半会儿,项成爹妈回电话说没人接。
这就奇了怪了,陆知一下子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找线索没找到,还又摊上一个疑似失踪,没人联系的上的未成年。
陆知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拖着自己宿醉上班沉重的脚步,敲了敲队长办公室的门。
队长叫孙培力,年纪能当陆知爹了,人正直又厚道,除了有时候嘴毒,见不得这帮小警察偷懒摸鱼,在警察传帮带传统下算陆知半个师父。
孙队长看见陆知进来,抬眼问道:“有线索了吗,项成那边怎么样?”
陆知哭丧着脸,一脑门子官司:“没有啊队长,而且……”
“而且什么,说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打草稿啊。”
“项成似乎也失踪了,反正现在没人能联系到他!”
陆知话音一落,孙培力皱起了眉头,本来就刀刻斧凿的脸显得更皱巴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陆知挠了挠脑袋:“呃队长,我先去上个厕所,刚才一直忙着打电话,这会儿憋死我了。”
“快去快去。”
陆知一副再慢一点就要随地行不文明行为一般的样子急匆匆进了卫生间隔间,关上隔间门,却立刻镇定了下来,脸上的急色一下子消失了。
他伸手进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陆知叹了口气:“忘了补货了,应该能凑合着用吧。”
他努力抻平黄纸,轻轻在自己手指尖一咬,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能精准的咬出一个小血点,然后他像写血书一样,用自己咬破的手指在黄纸上画了个符。
随后他轻轻一捻指,黄纸瞬间燃起火焰,很快烧光了。
陆知在熏死人正好不发工资的难闻厕所里闭上眼,又尽量憋住气,以免这些氨味阻碍他发挥。
过了大概几秒,陆知皱起了眉,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咕噜噜地转着,转得人抓心挠肺,半晌,他困惑地睁开眼。
“奇怪,怎么找不到呢……”
陆知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这找人的符要么是人死了,要么是快死了,不然是很灵的。
陆知一急就呼吸急促起来,在这臭气熏天的厕所吸入了太多的气体,差点没熏得涕泗横流,他环顾小隔间,低头抽了一张厕纸,“虽然效果可能一般……”
陆知按刚才的步骤又做了一遍,这次他闭眼了更久的时间,终于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来了感应。
“东南……吓死我了,以为人死了,还在还在。”
陆知一把推开隔间门,冲出卫生间,在门外大口呼吸起来,使劲儿拍打着头发和衣服,试图驱散这股附着力极强的味道,然后往队长办公室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哎呦我去,你这也太臭了,喷点花露水压压味儿吧。”陆知一进队长办公室,孙培力就嫌弃地捂住了鼻子,另一只手试图打开窗户。
“队长,你给我个人,我也要出现场,去找人。”
陆知在队里声名在外,大家私地明面都管他叫警犬大队长,并不是因为他和警犬关系好,而是大家都知道,陆知喜欢参与人口失踪案,并且只要陆知主动说要出马,这人一定能找着,最玄的是,要是哪次陆知没主动说要去找人,这人往往已经没了,屡试不爽,次数多了,整个警局都把陆知当吉祥物供着,他也是这么破格从地方小派出所升上来的。
孙培力虽然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但他也不得不在一次次的灵验中相信了这件事,闻言他脸上一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明显松了口气。
“去吧,和小赵一起,他刚来没几天,也让他跑次现场试试。”
“好嘞。”
陆知迈步出了队长办公室,正准备去叫人,忽然想起来什么,疑惑且小心翼翼地提溜起自己的衣服,凑上去闻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拿起自己桌上的花露水,对着自己一通喷洒。
“小赵走,哥带你出现场去。”他带着一身香喷喷的花露水味儿,飘进了大办公室。
“太好了。”新来的小赵是个年轻的警校毕业生,据说身体素质很强,本来成绩能去刑侦大队,但本人胆量实在太小,不敢和死人多的刑侦大队打交道,主动请缨下了分局。
陆知长得显年轻,一直不怎么能体会到当前辈的感觉,每个同事都下意识以为陆知一定是自己后辈,所以他特别喜欢在真正的后辈面前摆一点自认为不明显的前辈架子,其实就是耍帅。
他拿了把警车钥匙,跟开迈巴赫一样二五八万的上了车,单手倒车,开出了警局。
小赵察言观色,陆前辈神情潇洒放松,还有空听歌,也没打警笛警灯,应该是个比较简单的现场,他放下心来,没那么紧张了。
小赵斟酌良久,开口搭讪:“陆哥,咱们是去找那个小姑娘吗?有线索了吗?”
每家公司和单位刚来的新人果然都一个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没人安排活,于是自己竖起耳朵偷听同事说话聊天,一天下来活没干到手,该知道的倒是都知道了。
陆知:“是啊,其他人都不行,没效率,你陆哥带你立个小功。”
小赵在副驾攥着安全带,声音轻得跟蚊子哼哼:“谢谢陆哥。”
陆知接着装:“客气什么,你陆哥别的没什么,就是喜欢帮助新来的小朋友。”
小赵呵呵陪着傻笑。
尽管是新春佳节,这天还是按自己的计划,早早就要黑掉,一点儿不在乎这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假期,陆知拧开了车灯,一束孤零零的光悬在车前。
警局的公车实在是破,车门缝像老人的一口烂牙,张开嘴就能一口气看到舌根,在这凛冽寒冬里和空调打擂台,可怜的空调也身残志坚,还没上场就落了下风,偃旗息鼓了。
可怜小赵没经验,车远开越偏僻,他越来越冷,手脚都冻得冰凉,细细密密的刺痛从脚上传来,又没有跺脚取暖的条件,因为只要一跺,这老车的底板就该和它的老伙计们说再见了。
小赵又看他陆哥,终于忍不住问:“陆哥你不冷吗?”
陆知神秘一笑:“我贴了八个暖宝宝。”
车离城区越来越远,陆知凭着感应走着,越走越纳闷儿,不是说人活着吗,这地方荒无人烟的,贝爷来都得打个计划,一个女孩怎么在这儿呆着,总不能是这里藏着一个仅巫师可见的露营基地吧。
“到了,下车。”陆知熄了火,推开车门,面前是一大片半人高的枯杆,再往里就是林子,常绿的树在这寒冬腊月里倒是还有叶子,只是颜色极为暗淡,几乎像黑色一样,被风一刮,发出阵阵阴森恐怖的声音。
小赵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分头找吧,应该就是这一片。”陆知被风一吹,脸冻得僵硬,感觉自己像除夕吃的那条冻带鱼,说完叹了口气,走进了草丛。
小赵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林子边缘有一幢小木屋,应该是守林人的,于是他往那边艰难地走过去。
风声从林间掠起,小赵胆小,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他站在小屋前,就是不敢推门,正踟蹰纠结着,被风一吹,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第40章
“有, 有人吗……”小赵努力地把自己冻僵的腿从烂泥地里拔出来,朝着洞开的小屋门走过去,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漏风的裤脚, 冰得小赵的声音颤颤巍巍,显得他像个结巴。
没人回应, 他只好扭头看了一眼陆知的方向,看他还在视线能看到的地方, 于是给自己壮了壮胆,伸手把被风吹开的门推得更大了点, 抬腿走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喊叫一下子就穿破了层层叠叠的草杆,陆知回过头, 看见小赵从林边那幢小屋里踉踉跄跄地撞出来,接着双膝一软, 一下子趴在地下,好像在呕吐。
陆知赶紧边跑过去边喊:“怎么了!”
小赵抬起头,手还捂着嘴, 一双眼里写满了恐惧和恶心:“……有, 有……”
陆知没耐心听他在这里结结巴巴,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手缓缓插进口袋里,拿出了折叠警棍甩开,冲着屋里大喊道:“有人吗!”
小屋附近除了小赵一声高过一声的呕吐声和风吹过林子的声响, 根本没有别的声音,陆知侧身闪进屋里,愣了两秒,走出来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队长,城东南防护林这边有情况, 带几个人和法医来吧。”
等孙培力带着一大帮警察和法医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红蓝交织的警灯和车灯把这里照亮得如同白昼,大功率电源照射下,体感倒是没那么冷了。
小屋里,一个女孩躺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把刀,而这把刀,正插在她自己的脖子里。
血流了一地,早在寒风中凝固,气温太低,把小屋变成了一个储存尸体的天然冷库,除了走进去才能闻到的浓重血腥味,尸体完全没有腐败,一点臭味也没散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孙培力眉头皱得像颗老咸菜,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点了根烟,哆哆嗦嗦地往嘴边送,倒不是他胆小,只是天气太冷,又突然发现人命案子,让这位老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陆知往旁边瞥了一眼,小赵正靠着辆警车,蹲在背风处,“小赵发现的,我们只是来这里搜查,”他顿了顿,“是那个女孩吗?”
孙培力望着进进出出的法医和警察,又低头猛吸了一大口:“家长马上来认尸了,天气冷,尸体保存的好,对比了照片,应该就是。”
说到这,孙培力盯着陆知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和陆知侧身并排站着,轻声问道:“……你不是,有点儿那方面本事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呢?”
“那方面本事”,要不是人命案子在侧,陆知差点笑出来,看来自己还是尽量少在警局暴露能力为妙,但遇到失踪案,总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轻轻摇摇头:“不知道啊,这次……算了,法医怎么说,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孙培力:“有几天了,怎么,有什么说法吗?”
陆知摇摇头,他明明用符纸感应到了女孩,到了却发现人已经死了,还死了好几天,并不存在人正好在他出发之后死的这种情况,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他看了看周围,迈步走到了一处下风无人的地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很快有人接起来:“喂?江哥,有个事问问你。”
那头的江之沅正窝在陆聿怀家里的沙发上,两个人正就着春晚重播吃晚饭。
江之沅:“怎么了?”
“咱们的找人符,会有出错的时候吗?比如感应到死人之类的。”
江之沅眉头微皱,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一般不会,可能是被人干扰了,有什么事吗?”
陆知在电话那头抓耳挠腮:“这样啊,行吧,还好,局里的案子,我再看看,有问题再联系。”
挂了电话,陆知挠挠头,想不通个所以然,他跺跺发僵的脚走回去,看到女孩的父母已经到了。
陆知想起来资料上女孩的名字,易维,照片上小姑娘桀骜地看着镜头,看起来完全不是乖乖女,用别人的话说,一看就是个小太妹,正读书的年纪不学好,染头加打耳洞。
但女孩似乎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据走访学校的警察说,大家都说女孩除了上课爱睡觉,卷子交白卷,既不参与学校风行的小团体,也没参与过中专经常发生的霸凌活动,在中专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已经算乖孩子了。
易维的父母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小屋走去,等到了跟前,易维母亲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陪着的女警眼疾手快地把她搀扶起来。
“我的孩子啊!你怎么就没了啊!”很快,嘶哑的哭嚎压住了风声,在这片空荡荡的林子里蔓延开来,和着凄厉风声,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起初,陆知觉得这女孩父母不怎么负责任,毕竟一个女孩子三四天不回家,当家长的不闻不问,等到了年关,需要在各路神仙各路祖宗面前表示自己家庭圆满生活幸福的关头了,才想起来女儿不在家。
这样的父母,面对孩子的骤然离去,原来也是会感到疼痛和惊惶,他们倒在地上,互相拥抱搀扶,不愿接受孩子就这么没了的现实,更不愿接受孩子疑似是自杀的。
初二一早,警队办公室,刑侦大队的人接管了这起案子,孙培力带着陆知参加案情讨论会,本来还应该有第一发现人小赵,但他少不经事,受冲击太大,按陆知教他的,刷了通宵的合家欢电影,没敢睡觉,等这会儿才敢补觉。
“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刑侦大队队长袁明开口问。
法医点点头:“女孩身上没什么伤痕,也没有捆绑挣扎搏斗的痕迹,痕检也说小屋没有别人的脚印,刀上除了女孩的指纹,也没有别人碰过。”
孙培力皱着眉插嘴:“就算是自杀,现在的小孩一般割腕跳楼的比较多,怎么会有小姑娘跑到荒郊野岭,拿刀插自己脖子呢,怎么下得去手的。”
袁队长赞同地冲他一颔首,开口道:“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吗,这个年纪的小孩,如果是情感问题或者家庭问题,一般会写一些日记啊遗书之类的,没有找到吗?”
一个警察回复道:“没有,她好像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们看了她的那什么空间,也没发什么内容,朋友圈发的也比较少,她同学说她在学校本来就,怎么说来着,哦说她是‘透明人’”。
大家都沉默下来,冬天路都冻得梆硬,按理留不下什么脚印,偏偏前几天下了雪,雪化了变成泥,小屋那片只要有人走,一定会留下脚印,可并没有发现除了小女孩和小赵陆知之外第四个人的脚印,只有小女孩坚定地、没有什么踌躇的那一行脚印。
袁明皱着眉拿笔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脑袋,半晌开口问:“那她父母呢,不是还有一个弟弟,会不会有什么事不愿意和父母讲,但是和她弟弟讲了呢?”
警员开口:“没有线索啊袁队,家长那边什么也问不出来,就说不知道,没感觉孩子有什么不对,孩子离开家没什么征兆,她弟弟更是一问三不知,说自己平时不跟姐姐聊天。”
陆知抬起头,谨慎地开口:“出现在易维朋友圈里的项成还没找到,技侦已经把他离开家之后他家附近的监控都看了一个遍,没找到人。”
陆知昨天晚上回去之后,用同样的方法找了项成,是有感应的,他不敢再找警局的人一起,自己半夜偷偷出门去找,但没想到,走到一半感应突然断了,陆知又试了好几次,都是断掉的,没办法,他又等了几个小时,天亮之后试了一次,这次令人意外的是,感应居然重新出现了,陆知正准备出门去找,被孙培力抓住,和他一起参加会议。
事情才过去一个晚上,值班的警员和在临城没回老家的警员都被拉回警局处理这件事,能这么快有这么多结论已经非常不错了,袁明愁眉苦脸,他叹了口气:“那个男孩的事我也知道了,刚派人去找照片里其他几个孩子了,照片不太清晰,问了她学校同学,好像不是学校里的人。”
按道理来说,女孩的案子虽然耸人听闻,但其实已经可以结案了,毕竟没有脚印没有指纹没有伤痕,但偏偏没有遗书,她的朋友圈里出现的男孩也不见了,让这案子总给人一种还没结束的预感。
“那张照片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拍的,女孩父母知道吗?”
“知道,他们说应该是夏令营。”
袁明犀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过去:“什么夏令营。”
那警察翻了翻资料:“好像是什么成长营地,家长说这孩子在家特别不听话,不做家务不读书不写作业,天天上课睡觉,前一段听人介绍,送去这个夏令营了几个月,因为听宣传说能让小孩改邪归正。”
这一圈警察里,年纪稍大的对教育问题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网络上诱惑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不好管,处处是陷阱,一个不留神,孩子就厌学了,闻言甚至有几个警察眼睛放光,看起来对这个夏令营颇为感兴趣。
“听起来是和那种素质拓展差不多?”
“具体的不是特别清楚,只是易维父母说孩子回来之后真的变乖了,也不跟他们摔东西发脾气了,他们打算过完年还把她送回去呢。”
袁明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变了,袁明严肃的抬起头,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道:“照片上的孩子,全都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