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板!我房东打电话说我忘关水龙头了!楼下说他们家开始滴水了, 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孙培力从案卷里抬起头,狐疑地看着陆知,眼睛微微眯着, 似乎要把他看穿,陆知抓着手机, 努力表现出一副真的很急的样子,心里有点没底。


    孙培力盯了他一会儿, 忽然放松下来,拿起一叠纸随意一卷, 边敲桌子边说:“你小子什么事都不上心,水龙头也能忘了关, 丢了这么多小孩正忙着呢,你给我翘班, 赶紧的,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陆知嘿嘿一笑,从办公室飞快地溜走了, 拉开车门, 打开手机免提扔在副驾,安全带刚系好,脚已经发动了油门。


    “喂,怎么了?”江之沅在人声鼎沸的超市里,旁边站着正在端详两块牛肉哪个更嫩的陆聿怀, 他接了电话,把音量调高。


    “不得了了江大人!你快到茶室去来,我这边丢了一群未成年小孩,靠我一个找不过来!第一个发现失踪的已经死了!”手机里传来陆知扯着嗓子的声音。


    江之沅:“行,我这就过去。”


    江之沅蹙着眉挂断了电话, 陆聿怀放下手里的牛肉,向他投来了问询的视线。


    江之沅:“陆知说,他们警察局一下子报了好多个未成年失踪,他一个人找不过来,让我帮忙找人。”


    陆聿怀听完,把购物车里刚放进去的一盘牛肉、两根芦笋拿了出来:“那走吧,找完人再回家做饭。”


    陆知给江之沅打完电话,又给崔虞打。


    “呃,那什么小陆啊,你问问你钟哥魏哥,我已经在大阪了……”


    崔虞话还没说话,那头的陆知就悲愤地挂了电话,她和孟知酒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等江之沅和陆聿怀一起到了茶室,谢皕安和范无咎正在屋里看电影,两个人显然没接到陆知的电话,一脸疑问地看着江之沅:“江大人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江之沅正要开口,背后门铃一响,钟魁牵着条白色小狗推门走了进来,他搓了搓手,环视一圈,冲每个人都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开口:“挺好,人还不少。”


    谢皕安更是纳闷,不过他顾不上问,嫌弃地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湿巾扔给钟魁:“给狗擦擦脚再进来!”


    钟魁微笑着冲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蹲下来,耐心地给狗擦起脚来。


    他刚放开小狗往里走,门铃又响了,陆知风尘仆仆急匆匆走了进来,他看见谢皕安和范无咎也在,松了一口气。


    “来同志们,先听我说,这个事情呢比较急,我长话短说,”陆知顾不上喘气,从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文件夹里取出几张复印的照片递给其他人,“这是项成,已经离家几天了,还没有音讯,我试过用符找,但是时断时续,非常奇怪。”


    “这是易维,已经死了,初步调查是自杀,但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陆知又递过去一张照片。


    范无咎和谢皕安没接到电话,拿着照片满脸疑问,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外包警察了。


    陆知顿了顿,再次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叠资料,这次是几个人的合影,看起来都是初中生年纪,直直地冲着镜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像好朋友聚会后的开心留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些畏惧和倔强,用中二病的话说,像是和全世界为敌一样。


    “这几个孩子,有一个共同点,”陆知把一张写了每个人名字和一些家庭信息的文件发下去,“他们都失踪了。”


    谢皕安一愣:“不是吧,大过年的批量丢小孩啊,是不是他们报了个团去哪旅游去了?”


    陆聿怀也问:“他们的手机呢,不是可以用手机信号定位位置吗。”


    陆知愁眉苦脸:“是啊,现在天网也很发达,但这几个小孩,手机都关机了,愣是找不到。”


    “丢了多久了?”范无咎问。


    “有的时间长,有的短,其实家长发现不对的也都报案了,只是他们几个并不全是临城人,好几个是附近市县的,我们也是查项成的时候才知道这些孩子都失踪了,”陆知抓抓头发,“你们有了名字和年龄,快开始找人吧,有线索就给我打电话,我得回去了,时间长了我领导要怀疑我了!”


    说完陆知就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走了,谢皕安把在沙发上盘着的腿放下来,范无咎转身去了里屋,拿出来一叠黄纸放在桌上。


    陆聿怀站在旁边看,他们每个人认领了一个孩子,然后轻咬了一下指尖,在黄纸上画了符,又捻指烧掉,闭上眼睛开始找人。


    这场景有点儿滑稽,陆聿怀觉得自己像误入一间青灯佛寺,一群和尚正围着他沉默打坐。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江之沅率先睁开了眼,他显得很是困惑,等其他人纷纷睁开眼,他们彼此对上视线,就明白对方的结果和自己一样。


    陆聿怀问:“找到了吗?”


    江之沅摇摇头:“没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一会儿东南,一会儿却在西北,一会儿干脆断了。”


    钟魁也说:“是啊,我也是这样。”


    警局,陆知在进办公室之前,找了瓶矿泉水,把自己随便浇湿了一点,营造出自己真的是处理了漏水事故的模样才进去。


    一进门,就听见孙培力大着嗓门喊人:“机构负责人联系上没有!”


    陆知赶紧跑过去:“领导,怎么了怎么了,进展到哪一步了?”


    孙培力看他一眼:“你至少换个衣服再来啊,看你湿的,你也知道,失踪的孩子全都参加过那个成长营地,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负责人问话。”


    陆知抽了张卫生纸擦了擦衣服,顺便拍马屁:“领导英明!”


    “少贫,”孙培力瞥他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过去小声问,“怎么样,这次你……没什么预感吗?”


    陆知装傻:“什么预感,没有啊,我预感到老大您三分钟之后会饿,需要补充一下体力,我去点外卖去!”


    孙培力抬腿假装要踹陆知屁股,陆知一躲,迅速地跑路了,还没等走到自己工位,江之沅的电话就来了。


    “喂,找到了吗?”


    “没有,找不到。”


    江之沅在电话里把他们找人的情况和陆知叙述了一遍,陆知早觉得会是这种情况,也没多说什么,只说:“那麻烦你们再试试,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此时数十个未成年人集体在春节假期失踪的事已经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网上,没想到网络一发酵,又有几个家长跳出来说自己的孩子好像也不见了。


    一问这批后知后觉的家长,都是孩子说和同学一起去旅游了,说孩子本来就不怎么接他们电话,所以几天没联系也没往失踪去想。


    整个临城分局一下子热闹起来,接待处可谓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每一个孩子失踪,往往是全家一起出动,上至孩子的八十老祖宗,下至五岁的小侄子,通通挤在警局这小小的大厅里,每个人都试图在警察问询的时候插上一句嘴,负责询问的警察一番下来,连这孩子家里到底有几个小辈几个小猫小狗都摸的清清楚楚。


    更别提还有来添乱的媒体,失踪的人太多,又都是未成年人,嗅觉敏锐的媒体已经扛着长枪大炮蹲守在警局门口,然后以猎豹冲刺一般的速度堵住可能的知情人。


    袁明和孙培力,一个刑侦大队的,一个普通大队的,两个队长焦头烂额,只要敢在接待处露面,那这半天也不用想着推进工作了,连饭也可以省了。


    “不是,这些家长早干什么去了!”孙培力被挤了一脑袋汗,把帽子往桌子上一甩,拿手抹掉额头上的汗,坐下来大口喝水。


    陆知察言观色,又给孙培力续了一杯,孙培力端起来一饮而尽,冲他道:“走吧,夏令营负责人到案了,跟我一起去会会。”


    “重塑未来,点亮心灯——成长营地秋季招生启事,尊敬的各位家长:您是否正在为孩子的以下问题感到心力交瘁?沉迷网络游戏,厌学逃学,成绩一落千丈?叛逆不听话,情绪失控,与父母关系紧张?懒散消极,缺乏自信和目标,对未来感到迷茫?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深知您的焦虑与无奈。成长营地,一所以“感恩教育”和“行为矫正”为核心的全封闭式素质教育学校,正是为您和您的孩子带来希望的灯塔。”


    陆知拿着成长营地的一张宣传册,皱着眉看了一遍,他正站在审讯室外面,屋里是袁明和成长营地的负责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保养得当,一头稍有些贫瘠的头发抹了过量的发胶,根根油光发亮地趴在他头顶,堪堪遮住了一小片地方,他肚子上的肉仿佛一坨非牛顿流体,悬在腰带上方,显得有点儿像大肚子癞蛤蟆,当然他的皮肤很光滑,很有膨胀感,惹得眼窝鼻子和嘴都陷在肉里。


    他坐在审讯室里,并不见慌张,反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还有闲情参观,他环视一圈,才把视线落回两个警察身上。


    “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


    第42章


    “成长营地”的老板叫向文权,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家里呼呼大睡,说来也巧, 这向文权和聂乾安住同一个别墅区,都是有钱人。


    向文权对警察突然把他从家里叫出来非常不满, 一开始根本不让警察碰他,坐下之后背靠在椅背上, 翘着二郎腿,把询问室转着圈瞟了一遍, 才把视线收回来。


    但向文权很聪明,尽管他被带出来的时候差点没忍住脾气, 但既然已经来了,他又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 让自己尽量看起来通情达理,十分配合警察工作。


    向文权见警察拿着笔记本和电脑走了进来,还冲他们一笑, 放下了二郎腿, 努力对抗肚子强大的反作用力,把重心往前挪了挪,开口道:“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


    刑侦大队队长袁明领着另一个记录的小警察负责审讯,袁明抬眼看了一眼向文权, 拿笔敲了敲桌子,锐利的眼神盯住他:“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第一,你是不是‘成长营地’这个学校的负责人, 第二,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的孩子失踪的事?”


    临城突然发生大量未成年失踪案,只要这两天上了网,就没有人会不知道,向文权好脾气地一笑,脸上的肥肉跟着颤动不息,他粗胖的手指绞在一起分不清彼我:“是,我是负责人,我不是瞎说啊警官,您家要是有不听话不学好的小孩,尽管送到我这儿来,几天,保准还给你一个……”


    袁明拿起本子,用力敲了敲桌子打断向文权:“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向文权赔了个笑脸:“您看我,招生成条件反射了,对不住对不住,什么来着……哦哦,失踪。”


    他手指绞得更紧,脖子上肉挤出来的褶皱渗出汗来,前胸和后背也被汗珠浸湿,这是袁明吩咐的,他见向文权是个大吨位的胖子,于是叫人把这屋里的暖气调高,让向文权没办法舒舒服服坐在这,扰乱他的思路,这样说不定有机会露出破绽。


    “警官,这屋是不是有点儿太热了,我都出汗了。”向文权的脸色由白转红,不像是在审讯室,倒像是在汗蒸房,热得他直擦汗。


    “热吗,没觉得,接着回答问题,这几个孩子失踪的事你听说了吗?”袁明站起身,把一叠照片放在向文权椅子前的小桌子上。


    向文权热得头昏脑胀,他下巴脖子和肚子上肥肉太多不便低头,只好用力勾了下下巴,也不知道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到底看见的是自己肥胖的胸脯还是照片,总之向文权只瞟了一眼就开口:“知道,知道。”


    他抬起手又擦了擦汗:“但我只是听说有小孩儿走丢了,他们和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吗?”


    袁明狼一般的视线不怎么有效地盯着向文权的眼睛,因为他眼睛藏在上下两瓣眼皮里,只露出一条缝,这心灵的窗户着实开得有点小。


    “你确定你不知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袁明用力一拍桌子,震得向文权浑身一抖,抖出了一波三折的荡漾效果。


    向文权绞在一起的手撒开了,他像演讲一样挥舞着双手义愤填膺:“真的不知道啊警官!您尽管去查,虽然他们都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毕业了就是毕业了,毕业之后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您说是不是。”


    袁明和那小警官对视一眼,袁明拿笔又敲了敲桌子:“你最近半个月的行车记录仪、家里和公司的监控,我们都会调取出来看一遍,所以我劝你,如果知情,最好还是现在说出来,别等我们自己查出来。”


    向文权却恢复了镇定,他又把重心往后一靠,把两条粗手臂放在胸前,语气舒缓友好地开口:“没问题,您尽管去查,我向文权是敢做敢当的人,和我没关系的事我也不会认。”


    陆知和孙培力在审讯室外面旁观了整个过程,陆知蹙着眉:“这事肯定跟这学校有关系,但他这学校这么多老师学生,一个一个问得问到什么时候去。”


    孙培力也犯愁,他看着向文权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像是来谈生意一样还和袁明握手,拍拍那小警察的肩,笑呵呵地走出了审讯室。


    “队长,这向文权前一段时间出国了,根本不在国内,出入境记录可以证实。”一个警察拿着一叠向文权的出入境记录、机场的监控视频截图走了过来。


    袁明伸手接过来,随意看了两眼,拿手指敲了敲纸:“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失踪了这么多孩子,肯定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他可以在国外远程遥控。”


    那小警察顿时苦了脸:“那这可怎么查啊。”


    袁明叹了口气:“先去查查这学校吧,这么多同一个夏令营的学生失踪,只能是凶手,或者说这个团伙接触到这些学生比较方便,所以就近选择了,肯定是有关系的。”


    向文权走出临城分局大门,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脸上的肉被牵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喂,东西都收好了吗,警察肯定很快就去学校了,小心一点,特别是学生,一定管好了!别让他们在警察面前说不该说的。”


    过了一会儿,临城分局空闲的警察全员出动,涌向了坐落在临城城郊的“成长营地”。


    整个临城,有孩子的家庭人人自危,三令五申要求孩子不准自己出门,大街上看谁都像看人贩子,只有在看到街上红彤彤的灯笼和崭新的春联时,才能让人想起来这是新年,本该平静甚至乏味的长假。


    陆知一出门就冻得打了个喷嚏,他缩了缩脖子,跟在孙培力身后上了警车,揉着鼻子和脸,瓮声瓮气地问:“队长你说,这次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案子,我怎么有点想不通,按理说人贩子拐小孩都是要小的,他们一个个都十几岁了,绑走干啥。”


    孙培力没接话,陆知自顾自地说:“要不是出了命案,我会觉得他们是合伙离家出走,一起去玩了,可偏偏死了人……”


    旁边警察插嘴道:“你说的有道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查下来,丢的这些小孩可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啊,早恋搞大肚子的,跟人打架进了少管所的,还有纯笨,考试能考零蛋的,这都教育失败品,人贩子都看不上吧。”


    孙培力本来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睁开眼:“诶,话不能这么说,有些孩子只是从小没人管,叛逆了点,不是纯坏。”


    陆知也说:“是啊,不是我说,有些家长生下来又不养,要么就是信奉棍棒教育,还想让孩子知书达礼不是白日做梦吗?”


    那警察耸耸肩说:“也是,听说那死了的那个小女孩家长去小孩学校要钱了,在学校门口又是扯横幅又是广播的,闹得可大了,听说也准备来这学校闹,想让两家学校都赔钱,你说这放着寒假呢,孩子丢了也怪学校啊,家长也挺离谱,上梁不正还想下梁正。”


    说话间,几辆警车到了“成长营地”,这学校坐落在临城一角,离易维出事的地方很近,远远看过去和普通学校区别不大,只是院墙很高,拉了电网,不知是恐吓用还是真通了电,院墙上还有一个个摄像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排黑鸟。


    现在正是寒假春节,按理说学校都放假了,成长营地却少说还有一个班的学生在校,据说是家长同意春节也在这呆着继续接受教育的,怕他们回家了效果反弹。


    一进学校大门,前院又大又崭新,两排整整齐齐的行道树,学校正中是干干净净的气派旗台,一隅甚至还有一个小花园,只是现在是冬天,池塘里只有几株枯黑萎缩的荷叶荷花残骸,所剩无几的黑水结了冰,平白更显得肃杀。


    警车还没停稳,几个穿着黑夹克的学校领导就迎了上来,还帮警察们拉开车门,好像他们接待的并不是查案的警察,而是上头来视察的领导,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见到警察就握手。


    “哎呀哎呀,是袁大队长和孙大队长吧,久仰久仰,咱们临城警局各位领导的到来真是让学校……”


    袁明一摆手,躲开了这校领导伸出来的手,面色不虞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是来查案的,直接叫每个老师都到办公室待命等着就是了,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这校领导立刻眼角堆笑,点头如捣蒜:“您说的是,丢了这么多孩子,得赶紧找回来啊!我们一定配合工作,请各位领导移步,请移步。”


    陆知悄悄放慢了步子,走在了最后面,左右看了一圈,摸出自己震动的手机,接起来轻声问:“怎么样?”


    电话那头是谢皕安,他和范无咎一起被陆知派去找死亡的小女孩易维的魂去了。


    “没找到啊,死得怎么惨,不管到底是不是自杀,不应该走得这么痛快吧,但确实没找到,估计当天已经投胎了。”


    第43章


    陆知走在队伍最后, 低声对着手机说:“那行吧,谢了,有情况再联系。”


    孙培力一扭头, 发现陆知不见了,正转着圈找, 陆知跑了过来:“队长找我啊,接了个推销电话。”


    孙培力白他一眼:“刚才说先去会议室讨论一下分工。”


    “好嘞领导!”


    陆知跟上队伍, 一行十几个警察走进了“成长营地”的行政楼,行政楼内部相比它光鲜亮丽的崭新外表实在是有点儿破, 整个建筑是幢回字型天井楼,天井里经年不见日光, 又潮湿又阴冷,杂草从碎砖烂瓦的缝隙里钻出来, 很快暴毙在寒风中,只有根部带着一点鲜活的色彩。


    小楼四面都是办公室和会议室,走廊栏杆刷着墨绿色的漆, 但深红色的锈迹从破损的地方蔓延生长, 把铁栏杆侵蚀得锋利粗糙,人经过时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立刻就能剌出道口子。


    到了会议室,成长营地的领导拿来花名册,总共三本, 一本是老师的,一本是毕业生,一本是在校生,把三本花名册发下去之后,警察们分了三队, 一会分头去查。


    袁明坐在上首,翻看着成长营地的招生简章,开口问:“你们学校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这上面写的行为矫正、改邪归正是什么意思,少管所啊?”


    陪同的营地领导叫冯余,据说是副校长,冯校长站在一旁,两只手垂在身前,半弯着腰,闻言向前一步回答:“我们学校呢,送来的主要是一些不太听话的孩子,沉迷游戏的比较多,也有一些是早恋的,大多数不服管教,家长觉得头疼,就送到我们这儿,我们这儿除了正常的文化课,还有很多德育课程,教小孩子明事理、孝顺父母。”


    袁明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宣传册上都有,但你们怎么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呢?这些所谓的问题少年,家长都管不了,学校能有什么方法。”


    冯余呵呵一笑,他伸手捋了一把本来就油光发亮的头发,把手上的汗蹭了上去:“是这样的,我们呢,坚信没有教不好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我们有很多的国学德育课程,通过这个感化教育,让他们……”


    “停停停,算了算了,把你们的老师都叫回办公室,学生回宿舍,我们自己去问。”眼见着冯校长拉长了嗓音,准备给他也来个感化教育,袁明赶紧摆摆手打断。


    这时一个警察走过来,附耳对袁明说:“队长,失踪孩子的手机和社交账号的调查都结束了,很奇怪,都定位不到,每个人都关机了,倒是找到了一个没关机的,只不过是丢在一个超市里,那小孩从超市出来之后的踪迹没有。”


    袁明身边坐着孙培力,他蹙着眉说:“这就怪了,不是说这些孩子都是网瘾少年吗,能忍住这么多天不玩手机?”


    听了这话,在座的警察面色一下子都凝重了起来,一阵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屋里刚聚起来的热气瞬间散了,这仿佛一个不好的征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这些孩子,很难说还会不会有新的伤亡。


    警察们四散而去,孙培力领了一队去询问老师,走出会议室,孙培力看了一圈,发现行政楼四面都有房间,但只有三分之一挂了办公室的牌子,其他的房间都关着门,也没有牌子,看不出来作用,孙培力指着那些房间随口一问:“顶楼那一排没挂牌子的是干什么用的?”


    跟着的成长营地领导看也没看就回答:“没什么,都是空房间,以后如果扩大招生规模,给老师们预留的。”


    孙培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却隐晦地瞥了一眼陆知,冲他使了个眼色,陆知会意,放慢脚步跟在所有人后面,趁没人注意,一闪身溜了。


    孙培力这边带着几个警察进了老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大部分老师穿着迷彩服,零星几个穿着自己的普通衣服。


    成长营地的老师分成了文化组、体育组和德育组三个大组,孙培力看了看名单,冲办公室里等着接受询问的老师们说:“请文化组的老师跟我们走。”


    “你们都有教师资格证吗?”孙培力看了看名单,对着文化组老师发问。


    “有的有的,我们之前都是公立学校的老师,跳槽过来的。”一老师回话。


    “文化课老师就你们几个吗?不是说让你们把放假的老师也都叫回来吗?”


    “嗐,就我们几个,我们这学校全是问题学生,文化课根本不重要,家长送过来的哪个还指望成绩,不进局子就算成功了,几天上不了一节文化课,要不了那么多老师。”


    孙培力又问:“那走失的几个孩子你们有印象吗?”


    几个老师看了照片,都摇摇头说没印象:“我们这学生流动性特别大,大部分半年一年的就毕业走了,还有不少就呆几个月的,实在是记不住啊。”


    “行,那每个人拿张纸,把从十二月中开始你们的日程都写下来,每天都干了什么,人在哪,有没有人能证明,都写清楚。”孙培力示意警察们收走老师的手机。


    文化组的老师都各自找了地方,在警察的监视下,开始冥思苦想自己前一段都干了什么事,孙培力让人把体育组的老师叫出来,体育组老师更多一些,都穿着迷彩服。


    孙培力看了一眼问:“你们学校很重视体育课吗?老师挺多啊。”


    一体育老师回:“是啊,我们负责耗光学生精力体力,不然不好管,这年纪小孩一个个都血气方刚的,得跟遛狗似的,让他们没劲闹才行。”


    孙培力不置可否,让体育组老师也去写自己的日程。


    最后是德育组,老师们一进会议室,孙培力身边的警察小声嘀咕:“我还以为德育是教国学的,怎么他们一个个看着比体育老师还体育老师。”


    孙培力看了一圈,也纳闷儿地开口:“你们学校的德育课到底是什么?”


    几个老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顶着个光头,看起来足有一米九的壮硕老师回答:“我们负责感恩教育,还有国学文化,像三字经弟子规论语这种。”


    “哦?那你背一下三字经吧。”孙培力眼镜挂在鼻尖,他平静的视线从厚底镜片上方越出来盯着光头。


    光头老师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咬肌一用力,筋肉从下颌角迸发,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扯动嘴角,尴尬地说:“我们上课有课件,不会背也能教。”


    孙培力翻了翻这些老师的资料,拿指节敲了敲说:“你们都没有教师资格证啊,初中学历?更别提有人还有案底,怎么回事,招老师要求这么低啊。”


    光头扯动嘴角没说话,旁边有人插嘴道:“我们又不教文化课,自然要求低。”


    “行,那你们一样,手机交上来,这些天具体每天去哪做了什么,在纸上按顺序写清楚,别想着弄虚作假,我们还会查的。”孙培力合上花名册对这些老师说。


    分去询问学生的一组是袁明带队,他们穿过了校园,才发现这学校一进大门的光鲜亮丽居然全是伪装,绕过一排外墙刚刚刷过漆的教学楼,像是忽然穿越,整个校园一下子从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缩水成了破衣烂衫的耄耋老人,水泥地到处破损,露出下面的土层,同一栋楼,居然只刷了一面,里面还是斑驳而千疮百孔的模样,宿舍楼更是让人质疑安全性,一进门,楼梯间横贯而下的一条大裂缝趴在墙上,白漆刷的墙面早变了色,上面遍布着脚印和掌印。


    学生们都留在自己的宿舍,成长营地总共留校了二十多个学生,一半男生一半女生,男女分开,居然一间宿舍住了三十人,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床挤床地摆了十几张床,连在一起几乎是个巨大的大通铺。


    男生宿舍里,肉眼可见的床很破旧,袁明轻轻一碰,就一发动全身,连带着一排床一起发出“吱吱”的挤压声,刺得人一激灵,这三十人共享一扇小窗,窗户钉死了一半,只能打开一掌宽的缝,通不进风,屋里一阵阵散发着熏人的霉味和臭哄哄的体味。


    但出人意料的是,每个人的被子都叠得很整齐,有棱有角的摆了一排,要是仔细一看那黑色痕迹斑驳的地面,会发现其实完全也没有新的灰尘,看起来的脏污都是陈年老垢。


    十几个男生按要求坐在床上,都穿着迷彩军训服,剃着接近光头的寸头,晒得黝黑,远远看过去几乎一模一样,迎接闯入的警察,床边还有一个穿着迷彩的老师,像尊铁塔一样沉默着站在一旁。


    男生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也没人发出声音,像是一排没有灵魂的雕塑,惹得进来的警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嘀咕道:“这怎么跟监狱似的。”


    旁边警察也跟着嘀咕:“是啊,不是说这些小孩在学校都是刺头吗,看着挺乖啊,就是太安静了,有点吓人。”


    “咳,大家放松一点,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来问大家一点问题。”袁明出声打破了这一屋子诡异的寂静。


    男生们听见他说话,依然动也不动,连眼珠子也不转,盯得袁明有点儿不自在,他再次开口:“我们会一对一的询问,叫到名字的跟我们出去就行。”


    “熊泽。”


    一个瘦男生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身体一动,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好像一个刚刚还是待机状态的机器人,只有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才通上了电——


    作者有话说:非常非常感谢追更的小伙伴,本文暂定本周六9月13号入V,从第24章 开始为倒V章节,已经看过前面章节的小伙伴留意不要重复买啦,入V当天有抽奖活动,欢迎来玩~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比心]


    第44章


    这个叫熊泽的男生跟着警察走出了宿舍, 站起身才看出他果然瘦的可怕,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 勾勒出一个单薄瘦削的轮廓,让人疑心内脏的归处, 他个子又高,更让人怀疑他怎么保持得住身体的平衡。


    熊泽剃着寸头, 脸晒得很黑,眼珠子像两颗玻璃珠, 在皮包骨的脸颊上显得尤为大,但没有什么光彩, 就好像玻璃珠被人在水泥地上狠狠磨损过,成了个哑光的表面。


    袁明单独找了一件空宿舍, 一个一个询问学生,一个成长营地的老师站在宿舍角落里陪同。


    “请坐吧,你叫什么, 家在哪里?”袁明坐在熊泽面前, 翻开本子,努力卸下了属于警察局大队长的严厉气质,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不管外人怎么说他们,对面终究只是一个未成年小孩。


    熊泽反应莫名很迟钝, 听见别人对他说话,他整个人先是轻轻一抖,然后慢慢抬起视线,歪头迅速地瞥了一眼角落的老师,又飞快地垂下头, 留了个沉默的头发旋给袁明。


    袁明拿笔挠了挠鼻尖,心想,人还是要多吃饭啊,太瘦果然容易影响反应力。


    正想着怎么让熊泽开口,阴影里站着的老师突然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熊泽,警察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诚实一点就行了。”


    熊泽听见自己的名字,又是一颤,但听完老师的话,他终于抬起头,迂回地把目光放在对面的袁明身上,嘴抿了抿,轻轻开口,声音若有似无的,听得周围的警察不约而同地向前伸了伸脖子,想拉近一点距离,听清他到底说的什么:“我叫熊泽,家在,在临城东区。”


    袁明见他开口,像个老父亲似的一笑,鼓励地点点头:“那这些学生,有你认识的吗?”


    他把一叠照片递了过去,熊泽慢了一步伸出手去接,而袁明手撤得太快,十几张照片就这么在两个人中间的空隙里自由落体,天女散花一般一下子散在地上。


    每张照片上都是一个对着镜头的脸,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冲镜头不甚友好地竖着中指,有的绷着脸装酷,有的甚至是和朋友的合影,不知道主角究竟是谁,躺在地上一起冲着熊泽笑。


    熊泽反应迟钝,当他意识到闯了祸时,突然颤抖起来,把自己身下那把破烂松垮的椅子都晃出了声音,他一下子弯下腰,伸直了手臂想把照片都捡回来,嘴里还嗫嚅着:“对不起对不起……”


    而他刚刚伸出手,把一张在最上面冲他竖中指的照片拿开之后,一个白皙干净的男孩跳进了他的视线,男孩头发有点长,软塌塌地搭在头上,眼下有一颗明显的小痣,几乎藏进了笑起来的褶子里,男孩有点腼腆地冲着镜头比了个耶,阳光轻轻给他镀了层金色。


    看到这张照片,熊泽本来焦急的手停住了,就那么卡顿在半道上,像个没了润滑油的机器人,他死寂的脸色突然一下子有了活气,熊泽顿了几秒,像机器人突然有了润滑原地复活,一把把本来已经捡起来抓在手里的其他照片扔掉,伸手想把那个男孩的照片捡回来。


    但那张照片在最下面,和地面无缝贴合着,没有缝隙,实在不好捡,熊泽不管不顾地拿手指扣着地面,粗糙的水泥地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指尖,一道浅淡的血痕从地面一直划到男孩的照片上,染脏了一点边角。


    袁明不知道熊泽这突然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但他看熊泽的动作越来越急,大有不要手指头也要把照片捡起来的征兆,于是赶紧帮他把照片搓起一个角,捡了起来。


    拿到了照片,熊泽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偏黑的皮肤因为激动泛出一点红,用力一眨眼,本来像磨损玻璃珠的眼睛一下子被一点泪水抛光,变得透亮清澈起来。


    袁明猜想熊泽肯定是认识这个失踪的男孩,他抓住机会问:“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熊泽不知道是胆子太小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屋子里有一点动静,他就轻轻抖一下,要是这句话前面加了他的名字,他抖得会更厉害。


    熊泽果不其然又抖了一下,他的视线从照片上好不容易撕下来,抬头看着对面的警察,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老师,低下头轻声回答:“认识,他是许勇,上次……是一个月之前吧。”


    “那你知道他失踪了吗?”袁明盯着熊泽的眼睛,熊泽似乎有点社恐,说话时眨眼频率很高,不怎么正眼看人。


    他身体像片被风吹动的落叶一样晃了晃,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不知道,不过……”


    熊泽的话说到一半就没了下半句,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急性子,他感觉自己真是遇到了对手,整个人向前倾,着急地追问:“不过什么?”


    熊泽又轻轻瞥了一眼老师,老师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和表情。


    袁明跟着他的视线,一拍大腿,扭头吩咐道:“这样,老师先出去,这小孩估计怕老师。”


    “这不好吧袁队长,这些学生撒谎成性,不让我们老师看着不行的。”角落里人影一晃,那老师急急开口道。


    袁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站起身对着老师:“请配合我们工作,谢谢!”


    那老师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袁明伸出手摆了个“请”的姿势,他只好又看了一眼熊泽,边说话边迈步:“要好好配合警察,明白吗?”


    熊泽又像片落叶一样一抖,他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照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把老师送出去关上门,袁明重新坐下来,用他尽可能轻柔的声音问:“这个许勇同学失踪的事,你到底了解多少?”


    熊泽抿了抿嘴,袁明殷切的目光盯得他有点不自在,他往后躲了躲,把视线也换了个落脚点,开口道:“他,离家出走挺多次的,挺正常的。”


    袁明追问:“那他都是什么原因离家出走呢?”


    熊泽:“就是和家长吵架呗,也没什么别的。”


    袁明:“那他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你知道吗?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不知道,我们……好长时间没联系了,这里不让用手机。”


    “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听到这个问题,原本能一问一答回得还算流畅的熊泽一下子顿住了,他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用力抿了抿嘴,眼睛垂下去盯着地面,肩背也拱了起来,背上的骨头清晰可见,像凭空有个茧,把他包进去了。


    袁明皱了皱眉:“熊同学,不管是什么,请你不要隐瞒我们警察,现在的形势很危急了,这和之前你们闹着玩的离家出走不一样,这次已经出了人命了!”


    熊泽听了这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薄薄的两片唇颤抖着问:“那许勇呢?他有危险吗?”


    袁明严肃的目光钉在熊泽脸上:“当然!所以我们需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现在没有线索,任何可能的信息对我们都很重要。”


    熊泽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手里的照片,整个人抖的幅度又增加了,他胸腔急剧扩张又回缩,深呼吸了几下,几次张嘴又闭上,一会儿抬头看一眼袁明,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看起来十分纠结。


    临城一直是一个冬天过分冷的城市,陆知每次出警,都会往自己的警服里塞足量的暖宝宝,即使这样,他的手脚依然冰凉,像是插在冰水桶里,搓手也好跺脚也罢,都没有一点用处。


    回字型天井像座风的监狱,不知何处溜进来的风被困其中,到处盘旋也没能离开桎梏,只好在天井里作祟,一会儿在地面上卷起一小片尘土,一会带着两片枯叶溜进走廊。


    陆知避开成长营地的人,偷偷上了楼,楼上有几间没挂牌子的屋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陆知走过一间,发现这屋和教师办公室不一样,它走廊这侧没有窗户。


    陆知轻轻推了推门,没推动,只好用上他在派出所跟着抓进来的小偷练的独门绝技,从兜里掏出一把铁丝,轻轻在锁眼里一转,拧开了把手。


    屋里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陆知连开了几个门都是如此,正当他准备干脆放弃,去找孙培力复命的时候,他又向走廊深处走了一步,突然一阵风掠过他的鼻尖,这下子陆知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那风里分明有血腥味!


    陆知迈开步子就往最后一间屋子跑去,越急越出错,花了几分钟才把门打开,而根本不用走进屋子,扑面而来的气味和画面让陆知顿在当场。


    和林边小屋几乎一样的场景,一个男孩躺在房间正中央,躺在一汪深湖一样的血里,手里握着一把刀,而刀,插在他的脖子上。


    袁明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腿,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催,但他的急性子让他饱受折磨,熊泽几次三番想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又紧闭着嘴。


    旁边一个小警察看不下去开口道:“这样好不好,我们都出去,留队长一个人,也不让他录音,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单独跟他一个人说可以吗?”


    熊泽抬起视线,轻轻点了点头,警察们都如释重负,推开门出去了。


    袁明把本子合上,把笔放在一旁,作出一个纯聆听的姿态,熊泽的视线几番闪避,终于还是蚊子嗡嗡一样开口了。


    “我,我们是一对……”


    袁明猝不及防:“什么一对?”


    “就是gay……”熊泽的耳朵浮起一层红,他看袁明还是一脸不解,破罐子破摔,提高了音量说,“我们是同性恋,他是我男朋友。”


    袁明这才明白过来,但可怜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平时从来没思考过和男的谈恋爱这档子事,闻言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好说:“那你觉得这和他出走有什么关系吗?据我们所知,这些孩子一开始都是自己主动出走的。”


    熊泽少男怀春的那点羞涩劲一下子被这句话打破,他整个人又紧绷起来,似乎这个空间完全无法让他感受到安全感,他喃喃地说:“有啊,他爸知道他是gay之后就疯了,天天打他,还把他送到这儿来,我们后来实在受不了了,约好了跟家长说我们已经好了,我们不当同性恋了,想让家长把我们接走,他爹就把他接走了,但没想到我爸妈不愿意让我提前出去……”


    袁明打断他:“等一下,送到这学校和你们是同性恋有什么关系?”


    熊泽悲哀地看了一眼袁明,他缓缓凑过去,很轻声地说:“这里宣传说可以能矫正gay。”


    尽管袁明是个有两个孩子的铁直男,但他有常识,他纳闷儿地问:“那玩意儿不是天生的吗?”


    熊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开始抠他的手。


    袁明又问:“那这地方怎么矫正的?”


    熊泽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袁明,又扭头环视了一下这间宿舍,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袁明挠挠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但我是警察啊,你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熊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不能说,如果他们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会和我爸妈说我表现不好,让我延长学习期限,我不想。”


    袁明点点头表示理解,猜想这宿舍或许有成长营地装的摄像头或者录音设备,正准备想个办法,让他们去别的地方询问,突然有人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队长不好了!又死人了!”


    熊泽听见这话,浑身一震,他紧张地抬起头,嘴唇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了,袁明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跟着警察走了。


    陆知蹲在一旁,迎接着孙培力“怎么又是你”的锐利目光,他腹诽着,“难道真是因为我是判官,比较招这种事吗?”


    袁明从宿舍楼一路小跑终于赶了过来,他推开围在门外的人,只看了一眼,意识到躺在血泊中的就是许勇,熊泽的小男朋友。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给法医让开路,把孙培力拉到一边,避开成长营地的人,小声跟他说了刚才的事。


    “那说明这学校有问题啊?要是没问题,怎么会这么藏着掖着怕这怕那的?”孙培力小声嘀咕。


    一团人乱成一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学校除了老师就是被收走了手机的学生,以及一群警察,没有好事的群众和猎奇博主能进来,避免了事情又在网上发酵。


    陆知本来看完这些房间就该去跟着询问老师,这下一团乱麻,活儿也干不成了,自己回去还得写笔录,谁让他是第一发现人呢,他百无聊赖的在走廊上踱步,一抬头,突然发现屋顶朝着天井的方向,坐了个人。


    陆知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以为哪个学生要跳楼,正要张嘴喊,又怕把人吓到再掉下来,只好准备叫人帮忙,结果就这么一耽搁,他发现屋顶上坐着的不是活人。


    屋顶上的男孩脖子的地方有一大片的血迹,浸湿了他的半边衣服,冬天晦暗的阳光从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穿了过来。


    陆知一口把自己嘴里的话憋了回去,上一个女孩没留住就投胎了,这次可要抓紧,但周围人实在太多,陆知借口上厕所溜走,轻轻走到男孩坐着的那一侧,左右看看,看没人注意自己,他拿出一个小袋子,另一只手摸了口袋,摸出一张符,轻轻一搓。


    楼顶上坐着的男孩半透明的身体一颤,整个人就化成了一缕烟,被收进了陆知的小袋子。


    对成长营地的询问被迫暂停,人是怎么跑到学校里来自杀的,究竟是不是自杀都还有待调查,自称许勇男朋友的熊泽也被带回来警局进行进一步的调查。陆知跟着警队,下车的时候,警察局路边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个男人,正裹着条厚厚的围巾,围巾遮住了一半脸,手插在口袋里,正是江之沅。


    陆知看到江之沅后,装腔作势地一边假装打电话,大着嗓门从他身边走过去,两个人交错的一瞬间,陆知把藏在手里的小袋子塞给了江之沅。


    “江哥闲吗?来临城分局帮我个忙……”


    十几分钟前,陆知给江之沅发了消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又说自己估计要做笔录,一时半会走不掉,这魂不能在袋子里呆太久,否则容易失智,到时候就问不出来了,让江之沅来把魂带走。


    江之沅的副驾上坐着陆聿怀,陆聿怀看着小袋子问:“这里面有……?”


    江之沅:“是啊,这个小袋子我们都有,只不过黑白他们的更高级,装的更多,也不容易把魂闷死。”


    陆聿怀说:“陆知不是说他们都是自杀的吗?还有什么疑点吗?”


    江之沅:“其实也没有什么疑点,现在的天眼监控很发达了,只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个自杀方法有点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能下得去手的,而且还有那么多孩子没找到,就算都是自杀,这么多人……”


    陆聿怀沉默着,他是医生,虽然他知道当今年轻人的心理健康是大问题,但同时要是真有这么多未成年人自杀可还了得。


    两个人开车回了茶馆,谢皕安和范无咎也在,江之沅把袋子交给谢皕安,他打开袋口,打了个响指,一缕烟雾就从袋子里慢慢悠悠地升上来,然后缓缓落地,变成了一个男孩的模样。


    尽管已经成了半透明,但还是能看出来,这男孩生前长得偏瘦小,脸白皙,轮廓也偏女性化,没有棱角,反而让人觉得他很柔和。


    他懵懵地看着周围,视线没个落点,嘴里喃喃着:“我要投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可以投胎了……我要投胎……”


    而警察局里,听说死在行政楼里的人是许勇之后,熊泽一瞬间崩溃,嚎啕大哭了很久,等到警察们来问询的时候,他依然止不住地抽噎着,整张脸都哭红了,眼睛肿得发亮,整个人显得更加单薄,似乎只要再来一阵风雨,就要把他和他的小男朋友一起带走了。


    袁明平时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年纪的孩子,把他们当懵懂儿童吧,他们也都十几岁了,把他们当成年人吧,一开口就得叹气发现其实还是小朋友。


    他张了张嘴想安慰一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用手肘撞了撞孙培力,孙培力无奈,尽管两个人只是年少无知的懵懂早恋,可这说不定是熊泽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沉重而痛苦的生离死别,要怎么样的安慰,才能不显得过于轻飘飘,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能给予这个少年一些微小的安慰呢,袁明不知道,孙培力也不清楚。


    他们正觉得张不开嘴,熊泽突然抬起头来,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抽噎依然难以止住,但他第一次目光坚定的看着对面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们,许勇他肯定不是自杀,他不会自杀的。”


    袁明有些吃惊,但他没问什么,冲熊泽点点头:“好。”


    茶馆里,大家围着许勇,谢皕安直挠头:“他这是被灌输什么东西了吗?在袋子里装太久了吗?按理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怎么我们说什么他都没反应,总自言自语啊。”


    陆聿怀说:“打个电话问问陆知好了。”


    陆知接了电话说:“这男孩有个男朋友,不知道照片之类的有没有用,你们试试。”


    于是谢皕安把陆知发过来的熊泽照片放在许勇眼前晃,边晃边说:“呃,你还记得你男朋友吗?熊泽?还记得吗?”


    许勇嘴里依然在重复同一句话,眼神却一不小心和照片对上视线,他嘴里喃喃的话逐渐变得缓慢,声音也越来越小,他眨动着眼睛,像一个梦魇的人试图挣脱束缚。


    范无咎突然在旁边打了个响指,清脆的一声响,许勇迷茫的眼神终于清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手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然后叹了口气,垂下了手,抬头看着周围的几个人。


    “你们想问什么?”男孩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还没变声。


    “呃,”谢皕安被这男孩突然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磕磕巴巴地问:“你是自杀的吗?是自愿的吗?为什么要自杀?”


    许勇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他蹙眉思考了一会,似乎这个问题不在他可以回答的范围里,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张开嘴回答:“……是自愿的吧,我记不太清了……”


    “至于为什么,”许勇停顿了一下,脑海里本来被死亡阻断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一般涌来,毫不留情地把他淹没,许勇用力闭了一下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里似乎有泪光,“我都死了,说出来应该没事了吧……”


    “……我是同性恋,所以我爸把我送到那个学校,他们说可以矫正……”


    “但……他们的方法就是……电击和打人罢了。”许勇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更透明了。


    他睁开眼,自嘲似的笑了笑:“没想到吧,这个时代还有这种地方……”


    “但我爸很相信他们,不管我怎么跟他说,他都觉得学校是有道理的,是我应该要承受的……”


    “……我恨他们,他们,他们逼我看……男的和女的……”许勇的声音颤抖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有教官还,还……”一颗颗泪珠从许勇空洞的眼眶里滚动下来,但他已经没有了□□,于是痛楚无从安放,他想伸手抓住自己胸口,却抓了个空。


    江之沅走上前,轻轻打了个响指,让少年短暂地拥有了实体,然后轻轻拍了拍许勇的背:“别怕,我们会帮你的,你辛苦了。”


    许勇单薄的哭声渐渐停止,谢皕安小声问他:“那你自杀是因为这些事吗?”


    许勇抬头,眼睛里闪过一片大雾般的迷茫,许久他皱起眉头:“……不,我没想自杀,我想活着,我明明和熊泽约好了……”


    突然,他的脑子里好像被什么撕扯着,一半叫嚣着“是你自己要去死!”,另一半却告诉他“我明明想努力活着”,两种声音在他脑袋里撕咬纠缠,许勇头痛欲裂,一下子捂着头蹲在了地上。


    “……是,是有人控制了我。”


    第45章


    “你为什么说许勇一定不会自杀?”袁明盯着熊泽问。


    “……虽然他, 他在学校过得很惨,他爸根本不听他说任何话,不相信他, 只信学校老师说的,每天就是骂他变态、丢人、不男不女什么的, ”熊泽的眼睛盛着怒气,“但就算是这样, 许勇也没说过他不想活了,每次我跟他说我不想活了, 他还会反过来安慰我,给我想办法, 帮我想有什么好东西我还没玩过,他不爱玩游戏, 但我喜欢,他怕我真不活了,总给我找新游戏玩, 还因为这个被他爸打, 以为他又染上网瘾了。”


    熊泽抬起头直视着警察,他的眼睛因为过度哭泣还肿胀发红,“你们说,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 我们都安排好了我出去之后的计划……”


    说到这儿,熊泽眼里又泛出泪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坚定地说:“我不相信他是自愿的,一定有人胁迫他, 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求求你们了。”


    袁明说:“你放心,还有你说的成长营地殴打电击体罚学生的事,我们都会去调查,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孙培力说:“暂时没你什么事了,学校不能回了,你家长电话多少,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


    熊泽报了电话,孙培力打了过去,小半会儿才接通,对面是一个方言很重的男人。


    “喂,谁。”


    “你好,熊泽爸爸吧,我这边是警察……”


    孙培力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男人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在对面活像个啸叫不停的喇叭:“熊泽这小子进局子了!搞啥子,他不想活了就直说,给我搞什么事!”


    “没有没有,您冷静一点,他没犯事,是他学校有点问题,暂时关闭了,需要您把他接回去。”


    “有什么问题,关了?怎么能关了,多好的学校,什么时候再开啊,得几天啊,不行不行,这回来三天就得恢复原样,你和学校说说,能不能不关……”


    孙培力控制了一下自己握住手机的力度,打断了熊泽父亲的喋喋不休:“您来就是了,这学校反正关了!”


    熊泽在旁边听完了全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意识到一旦他的父母发现成长营地不会再开,并不会选择送他回到普通学校,而是在外地乃至外省,找到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这样的地方,再把他送进去。


    警察们忙自己的去了,根据熊泽的证词,成长营地涉嫌故意伤害甚至性犯罪,已经关停,所有员工备案待查,因此有不少学生需要一一登记联系方式然后遣散回家,警察们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还要继续应付来要说法的失踪学生家长。


    熊泽在一片混乱吵闹中独自坐着,他低下头,无意识地用力搓手,肩背越来越收,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耳边警局的吵闹声越来越远,没有人一句一句问他问题了,他脑子里所有的头绪都一下子乱成一团,耳朵里似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在这沉默的间隙,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孑然一身,失去了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而这世界似乎没有一点变好的趋势。


    他苦笑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用力地眨着眼,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心里血流成河地想:“怎么办,这下没有人来劝我不要死了。”


    熊泽不知道自己怎么迈出了步子,他本来想到街上去,但又想到自己如果被撞死,他父亲一定会狠狠坑对方一笔钱,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上了楼梯。


    警局的大楼其实不高,不过六层的高度,熊泽站在天台上,干涸的眼珠反射着淡漠的光,他往下看了一眼,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乱麻,十几年的人生似乎只在幼年时得到过一点惬意的时光,余下的全是阴影,这下好不容易的一点光亮也被夺走了。


    这么想着,他朝边缘迈出了一步,跳下去,就解放了,就自由了,说不定还能见到许勇。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什么东西轻拉了一下,他扭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错觉吗?”熊泽又转过身,看着六层楼下的地面。


    又是一下,熊泽一下子转过身,他徒劳地望着面前的空气,试图找到一丁点儿端倪。


    “是,是你吗?”


    “小勇?是你吗?”


    就连这广阔的楼顶天地似乎都传来了回音,但却没有一点别的声音,熊泽就着这无际的沉默泪流满面,他伸出手,轻轻拥抱着面前的空气。


    他不知道的是,面前的许勇,颤抖却无声地也伸出手,雨滴忽然落下,像是代替许勇那无人知晓的眼泪,轻柔地包裹住了熊泽。


    对于警察们来说,成长营地的事还算容易解决,电击设备就放在成长营地的地下室里,也很容易采集到上面的DNA,但对于地府的大家来说,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连跑去国外的崔虞和孟知酒也被叫了回来,一群人垂头丧气,聚在茶馆。


    “不是,临城有这么牛逼的人物,我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陆知焦躁地走来走去,把茶事的老地板踩得不住呻吟起来。


    孟知酒听着心烦,她等陆知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一把拉住他:“哎呀你别在这走来走去了,倒是跟我再讲讲,没有别的信息吗?”


    陆知叹了一大口气:“没有啊姑奶奶,除了有许勇的话,还有江哥说的,之前出现过的那个神秘人,我们别的啥也不知道。”


    钟魁敲了下桌子:“能控制别人非自愿去死,这比直接杀人还狂啊。”


    “关键我们对这个人的来历一无所知。”江之沅坐在茶桌前,正泡一壶茶。


    崔虞伸出她刚在国外做的手指甲,吹了一口气说:“敌在暗我们在明,这怎么办。”


    谢皕安说:“警局那边也得出力啊才行,毕竟对方就一个人,目标太小,但是一群学生,目标还是挺大的。”


    一群人讨论了半天,没个头绪,都唉声叹气,觉得今年恐怕不好过,纷纷拿出手机取消自己的旅游计划。


    已经到了傍晚,风声有些阴晴不定,此刻变得心狠手辣起来,裹挟着冰粒,刺得人从骨头缝里冷。


    陆聿怀一个小市民,还平静地走在街上,并不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判官们讨论的结果是,确实出现了一个危险程度极高,已经开始肆无忌惮作祟的坏人,而他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如果不能尽早解决,还沉浸在新年余韵里的临城今年恐怕将经历磨难了。


    陆聿怀是被一个急诊电话叫出来的,刚做完手术,听江之沅说他们还在开会,于是决定走路回家。


    要不是在新年里遇到了成长营地这档子事,直面了少年许勇的离开,陆聿怀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圆满的新年,来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在新年钟声敲响时,那句新年快乐有了对象,只要稍稍那么一想,陆聿怀就觉得虽然天气糟糕,但心妥帖极了,像被人用一盆温水,暖暖地泡着。


    他脚步松快地走着,好不容易从一刻不停的喧闹中暂时脱身,陆聿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慢悠悠迈着步子。


    天色越来越暗,刚才借着太阳的余晖,半亮的天色一下子就像被泼了一层墨,黑得人心发慌,陆聿怀自认对这条路已经非常熟,根本没留意身边的一切,脑子里只顾着回味除夕那天。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鸦鸣,陆聿怀的心头猛地一颤,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刚才到底有看路吗?车辆川流不息的东街他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


    陆聿怀站住了脚步,发现周围竟完全是陌生的巷道,两旁岌岌可危的砖房挤成一团,墙上裂缝和蛛网纠缠,头顶乱拉的电线遮天蔽日,而往远处看,竟不知何时起了雾。


    空气也变得潮湿,在寒冷的气温下更是像小刀一般,主要轻轻一动,就能感受到刺痛。


    陆聿怀往四处望了望,没有路牌,没有标志,四下除了凄厉的鸦鸣,竟是全然无声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浓雾里突然伸出一张脸,一脸腐朽、陈旧,像千年老树偶然被雷击中后露出来的树根一样脸,脸上面无表情,一双死鱼眼盯着陆聿怀。


    陆聿怀吓了一跳,他盯住浓雾,静静地没有出声。


    那脸离的更近,连带着身子终于出现,原来是因为这人的背佝偻的太狠,因此总是脸先行抵达。


    陆聿怀长出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着,那老人突然出声。


    “你是医生?我有点小毛病,想请你看看。”带着沙哑,像是从报废车场硬拉上路的破车一样干涩刺耳的声音。


    陆聿怀平生对老人、小孩、女人和穷人都报以怜悯之心,只要是他们的请求,往往很难拒绝,尽管他实在觉得此情此景有异,但还是点点头,请老人带路。


    跟在后面,他的手悄悄摸进口袋,摸到了江之沅给他的符,放下心来,据说这符很厉害,就算是钟魁的战斗力也能挡个十几分钟。


    老人把他带进了小巷深处,进了一间残破不堪的小屋,门框都被挤得变形,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陆聿怀没当回事,他问老人:“您是哪里不舒服?”


    那老人缓慢地转过身,没牙的嘴瘪着,轻轻一张。


    “陆聿怀,你不记得你的前世了吗?”


    第46章


    屋里本来那难以忽视的老人臭味似乎一下子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硝烟味与血腥味,屋里只点了一盏老式的白炽灯,因为长时间高负荷的运作, 发出滋滋的噪声,巷道里如同蚕茧一般的浓雾随着老人的话, 像头白色巨兽一般猛然惊醒,顷刻涌入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 把两个人都一口吞噬了。


    陆聿怀的脑袋里好像有一口大钟,被人一下子全力撞响, 撞得他眼冒金星,而那声音却久久不绝,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浓雾逐渐从白变黑,一丝一缕的墨黑色连带着陆聿怀一起, 逐渐包裹纠缠,陆聿怀整个人恍恍惚惚地站着,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 觉得自己好像头朝下, 天旋地转,他一下子蹲在地上。


    已经看不清对面老人的身影,他的轮廓像暗夜丛林中的一汪深井,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却充满着极为不详的意味, 陆聿怀东倒西歪地蹲在地上,被大钟撞得三魂七魄乱跑的神志挣扎着,控制着他的手往口袋里伸去。


    “汝忘苍天冥冥,忘厚土茫茫。”


    随着陆聿怀的动作,一个锈蚀嘶哑, 好像喉咙里积满了灰尘一般的声音在他耳旁炸响,这个声音每吐出一个字,陆聿怀的心脏就好像从钟声的旁观者,变成了那口钟,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他心口,敲得他心神巨震。


    “ 抛却平生凌云志,尽负当年山海盟……”


    “前尘皆散,恍若大梦一场。”


    陆聿怀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头痛欲裂,心脏也疼得七零八落,紧抓着胸前的衣服,眉头紧皱,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大汗淋漓,意识却清明的可怕,能感受到他滚烫的额头倒在潮湿阴凉的石板地面上,额头的血管一下下的搏动。


    “……你……闭嘴……”陆聿怀的声音从紧咬地牙关里溢出,他努力对抗着浑身的疼痛,想把江之沅给他的符拿出来。


    “呵,忘了好,”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陆聿怀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到那个人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步子很快,一点不像刚才的老人,“可你凭什么能一个人忘记。”


    又来了,陆聿怀紧抓着衣服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肉里,他已经几乎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但痛意再次像一把大锤,砸得他两眼一黑。


    “……这不公平,也没意思。”那声音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脚边,惹得陆聿怀心烦意乱,“所以……哈哈哈哈哈……”


    男人似乎是仰头大笑着离开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陆聿怀脑袋里的痛楚却越来越清晰,直到他手指一松,整个人晕了过去。


    一夜大雪刚罢,清早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空气里满是冷冽的初雪气息。因为要扫雪,洒扫的仆人起得比往常更早,都打着哈欠,一张开嘴,脸前就升腾起一团团白雾。


    “将军早!”仆妇们一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利落的短打单衣,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正掀开门帘走出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招呼她。


    女人被冷风吹的一激灵,搓了搓脸跺跺脚,开始例行晨练。过不多时,身子就热起来,和外头的冷空气相撞,周身都被轻雾包裹,日头也渐渐升了起来。


    最后一个招式刚练罢,从外头进来一位公公,向她作揖:“容将军,陛下有请。” 容温于是换好了衣服,接过仆妇递来的大氅披着,跟着就进了宫。


    陆聿怀正坐在案前,面前放着一碟酸梅脯,已经吃了快一大半,看起来不是刚起。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脸庞的轮廓还带着少年人的温度,眼角眉梢也带着未经人事的天真,他手里执笔,眉头轻皱着,仿佛在苦恼什么。


    而另一个陆聿怀远远地站着看,他像一个这房间本来就有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容温走过去,伸手拿了颗酸梅放进嘴里,顿时被酸的咋舌,不由得担心陆聿怀是不是味觉出了什么问题。一看他,正看着一张长长的礼单,上面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全是珍品贵宝。


    “阿姐,你说,朕能娶男人吗?”


    一室静谧下,这话不啻于有人在盛夏夜半里放了个新年大烟火,炸的人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年。


    旁边的小太监把头深深的低下去了,他可能恨不得此时此刻,不,恨不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是个聋子才好。


    容温倒是只是愣了一下神,紧接着就神色如常了,她这弟弟她了解的很,还是皇子的时候,别家少爷到他那个年龄,通房都该有好几个了,大儿子可能都会走路了,陆聿怀房里没有一个人,男女都没有。


    现在贵为天子,登基也几年了,年年大臣雪花般的折子落在案前催他结婚,陆聿怀全当没看见。容温和大臣都开始担心会不会是有什么隐疾,还召太医给看过,但说是功能正常的很。


    如今有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她倒也不是很惊讶了,“别的都好说,这传宗接代这皇位你打算怎么办?”容温无意识的又捏走一颗酸梅,但这下轮到她面无表情顾不上酸了。


    陆聿怀笑起来:“江山姓什么有什么要紧,朕的小侄子听说不肯跟你们学武,已经跟了阁老读书,阁老对他赏誉颇多”


    容温没好气,但陆聿怀治世理政的本事她都看在眼里,眼下朝臣对这个少年皇帝无不信服说一不二死心塌地,估计也好说话,要真有反对意见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你来看看,朕的聘礼这些如何?”陆聿怀把面前勾勾画画的礼单给容温看。


    容温接过,却叠起来不看,轻轻摇摇头:“你问过对方吗,这男婚女嫁还简单点,还是男的,万一别人根本不喜欢你呢?”


    陆聿怀长这么大,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谈感情倒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有些懵,抬起头来,清亮睿智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一缕迷茫:“我,我没和他提过。”


    容温噗嗤笑出声来:“你呀,快去问问人家,不对,先沟通沟通感情,贵为天子也不能强取豪夺啊!”


    年少的陆聿怀答了什么已经听不见了,窗外的雪一瞬间都涌进屋子,顷刻间把一切埋了,白茫茫的一片。


    “血压一百四,心率一百三了!陆医生?陆医生?”


    远远地,陆聿怀在恍惚间听见了来自远处的喊声,他勉强地动了动头,能感觉到太阳穴下的脉搏突突直跳,又快又乱,几乎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陆医生?”陆聿怀终于费力睁开眼,眼前是一一盏亮亮的小手电筒,在他眼前晃个不停。


    手电筒一收,那人舒了一口气:“陆医生,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医院。”陆聿怀的神志犹如一团浆糊,他勉强从中间抽出了一根线索。


    “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头疼的感觉幻痛一般席卷而来,陆聿怀盯着天花板,想起来那段奇怪的记忆,该说是梦呢?还是别的什么。


    是前世吗?那老人最开始问自己记不记得前世,容温,魏徵魏判官的对象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段场景中呢,只要一动脑子,陆聿怀就要承受撕裂一般的疼痛,半晌他终于放弃,冲对面的医生干脆摇了摇头。


    那医生如临大敌一般跑出了门外,留陆聿怀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南中路,陆知垂头丧气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一壶凉茶就往嘴里灌,没来得及进嘴的都流进了脖子,他随便抹了一把,放下茶壶,把自己严丝合缝地摊在沙发上。


    “没进展。”陆知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对上留守的钟魁那探询的视线,“许勇也不知道怎么避开的监控,反正就是平白无故、莫名其妙、怪力乱神地出现在了行政楼里,拿一把刀弄死了自己。”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我的春节假啊!”陆知发出最后的悲鸣,然后两腿一蹬,再也不动弹了,开始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钟魁摇了摇头,起身给他拿了条毯子搭在身上。


    外面月沉如水,隐去了一整条街所有的色彩,江之沅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手机,目光似乎没有聚焦,但他朝着门,一动不动,就连小狗松子儿一直蹭他,他也没有反应。


    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而陆聿怀不接电话。


    江之沅的手心不知何时竟然出了汗,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手机,他的心头浮起一阵阵的恐慌,那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几乎要把他吞噬。


    屋里甚至没开灯,江之沅像一件家具隐匿在黑暗里,松子儿得不到回应,已经转而去蹭沙发脚,江之沅也还是没有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说不定陆聿怀是被叫回去做另一台手术了呢,说不定半路上遇到熟人盛情难却跟着去喝酒了呢。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蜷起肩背,在暖洋洋的暖气旁开始发抖。


    那人曾经就抛弃过他,又是如此吗?


    满室的寂静里,突然咔哒一声响,门开了,楼道里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登堂入室,陆聿怀裹挟着外面的凉空气走了进来,边脱鞋边说:“这怎么黑乎乎的,江大人?江教授?”


    陆聿怀鞋只脱了一双,忽然被一个微凉的身躯一把抱住,带着十足的力道,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干脆箍成这个形状。


    陆聿怀费力地转过身,却被直接按在了门板上,颤抖着微凉的唇附了过来。


    第47章


    江之沅向来不管在什么时候, 都像块凉丝丝的冰,体温从没波动过,大概是做地府判官必须去掉一点人味儿, 但此时他的呼吸带着罕见的温度,掠过陆聿怀有些冻僵的脸, 能感受到麻麻的刺痛。


    炽热的吻落下来的时候,陆聿怀的头还是很痛, 他无暇思考为什么江之沅突然转了性,只好随着本能回应。


    陆聿怀尽量忽略心脏和脑袋残留的痛感, 抬起手回抱江之沅,享受着他把自己几乎无缝地按在门板上, 半晌,实在有些喘不上气, 陆聿怀轻笑一声,正准备推开江之沅调侃两句,嘴唇忽然一痛, 血腥味随即蔓延开来。


    “唔。”


    江之沅咬了人, 才退开了一点距离,唇上还染着一点血,衬得他整个人像株雪地梅花,他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盯着陆聿怀。


    陆聿怀嘴角挂着笑意, 盯着江之沅,轻轻舔了舔唇。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想了很多,自己上一辈子短暂的很,家国危难之际,和家人也没什么缘分, 这辈子更是孤寡怪人一个,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确定的说他还有一世,搞得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了,直觉告诉他,那辈子肯定和江之沅有关,江之沅之前不肯说,他也猜了好久,这次锥心剜骨地走了一遭,露了一点端倪,但他莫名感到恐慌,他害怕事情会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陆聿怀盯着看了一会,没给江之沅反应的时间,就再次把他按在怀里,带着血腥味的吻落下,陆聿怀搂着江之沅的腰,堵着他的视线,把他往沙发那边推。


    江之沅看不见路,顿失安全感,只好用力揪着陆聿怀的衣服。


    陆聿怀冰凉的手探进去的时候,江之沅整个人一抖,他轻轻闭上了眼。


    窗外的雪骤急,和北风纠缠,忽而上升,忽而骤落,几番捉弄,变得绵软而无力了,只得全然依着北风,不受控制地盘旋起伏,灿烂绮丽的晚霞也被暗夜毫不留情地拆得七零八落,连声音也发不出,就融化在夜色里,远处又有人放起烟花,一下一下冲撞着寂然的夜,上升,绽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好久风才停歇,雪飘然落下,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了。


    江之沅盯着陆聿怀,不知怎么的看出一点怨气来,陆聿怀亲了亲他,又伸出手摸了摸江之沅的脸:“我到家的时候你是怎么了?回来晚了着急了?”


    江之沅不说话,眼睛里泛出血丝来,在等待陆聿怀回家的时间里,前朝往事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齐涌上心头,惹得他唐突了这么一次,心里有点儿尴尬,但像大梦一场,梦醒了,已经明白过来刚才的梦都是虚幻,可梦里的情绪却绵长难忘纠缠不休。


    他扭开一点视线,轻轻地说:“我以为你出事了。”


    陆聿怀伸出手抱住江之沅,把脑袋放在他肩头,手指插进他软软的头发里,小声地说:“对不起,路上遇到一个老人求助,我去帮忙了,没想到帮完一件还有另一件,好不容易才脱身。”


    “嗯。”


    “我抱你去洗澡?”


    江之沅别开视线,从脖子到耳朵都红了:“我自己去。”


    陆聿怀齿间溢出轻笑,他把头埋在江之沅颈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夜幕终于铺天盖地地入侵了整个临城,陆聿怀折腾了一整天,身心的舒爽终于战胜隐隐作痛的头,让他很快陷入了梦乡。


    他想东想西的杂乱思绪一断,紧接着就陷入了一场浓雾,雾散去,他又变成了那个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旁观者,被迫观看着他的前世。


    那是一个巷子,巷子口的青石板不见踪影,成了一片水洼,水洼里漂浮着青黑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散发着浓重的臭气,巷子两旁的低矮小楼墙壁都像糊了层黑色腻子,等到走近了才看出并不是原本的色彩。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骂声和笑闹混杂其间,陆聿怀看着年轻的自己倚在一间茶肆门口,这茶肆在周边破败糜烂的环境里,堪称出水白莲,他手里转着一枝骨扇,茶还没喝完,挑起眉朝巷子那边看了眼。


    “什么声音?”陆聿怀问身侧随行的小厮。


    “像是城西那几个纨绔,整天没个正形,听说他们喜欢在这边欺负人。”小厮低声说。


    陆聿怀啧了一声,合起折扇:“去瞧瞧,若没意思,我再回来喝茶。”


    他步子懒洋洋地往巷子里走去,边走边叹气,旁边的房子没一个完好的,窗户是用纸糊的,但都不完整,每个都是破的,漆黑的门里空空荡荡,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数年战争把这座边陲小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民不聊生。


    巷子里几乎没见到有别人,最深处,几个和陆聿怀差不多大,穿着干净华丽的少年,正围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那少年靠墙坐着,身上的衣服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像是哪里找来的一块布,随便在身上一围,堪堪挡住了身下,他唇角淌着血,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陆聿怀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像被针尖点了一下。


    少年瘦得近乎削骨,衣衫单薄破旧,偏那张脸却干净到近乎锋利,仿佛在这肮脏市井中凭一己之力撑起了不肯低头的尊严,他安静地看着围着他的人,眼神冷,语气更冷:“要打就打,别像狗一样吠。”


    “呦,你个没爹妈的垃圾,再骂一个试试?”领头的少年气红了眼,也顾不上这满地都是脏水要污了鞋,挥拳便要上前。


    陆聿怀把折扇一合,敲了敲掌心,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几位这是干什么呢?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那几人回头,拿视线把陆聿怀扫了一遍,见是个陌生俊俏的贵公子打扮,神色一变,语气倒还算客气:“这小子嘴贱,我们教训教训,关你什么事?”


    陆聿怀笑了一声,眼尾带着点痞气:“不关我事?那可真不巧,我今天心情不错,结果被你们扰了雅兴,看见你们,觉得不太顺眼。”


    “嘿,你怎么听不懂人话,看你也是个公子,”领头的拿脚踢了踢坐在地上的少年,“何必为这么个腌臜找事。”


    陆聿怀摇了摇头,没说话,向前一步,手中的折扇倏然一展,轻轻一点领头那人的手腕,动作快得几乎没影,只听对方“啊”地一声惨叫,手腕就脱了力地垂下来。


    “你他娘是谁!”


    “我是谁?”陆聿怀眸光一挑,“问你们老子去。”


    他出手极快,几下解决了这几人,末了拍拍手,看也不看倒在地上喊痛的一群人,径自走向那个还倚着墙的少年。


    “能站起来吗?”他问。


    少年沉默半晌,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很冷,淡得近乎疏离:“谢谢你,不过不用你管。”


    陆聿怀挑眉:“口气不小啊,你叫什么名字?”


    “……江二。”


    “江二,”陆聿怀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扬起一点笑意,“有意思。”


    他把扇子往肩上一搭,转身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想了想转过身:“我在这儿要呆一段时间,你要是想找份工,来当我小厮吧,管你吃穿,也有地方住。”


    江二本来垂着头,听见这话抬起了头,眼神里有点疑惑,他看着逆光站着的陆聿怀,那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抽条,身量颀长,宽肩窄腰,衬得他身上素色的袍子也惹眼的很,一股没来由的情绪裹住了他,江二撑着墙费力地站起来,在墙根的阴影里缓缓点了点头。


    陆聿怀勾起嘴角笑了,冲他招招手:“走吧。”


    刚迈开步子,巷子里顷刻间飞沙走石,所有的屋子瞬间崩塌,荡起一大片烟雾后,遮住了陆聿怀的视线。


    “唔……”


    临城静谧的房间里,陆聿怀按着太阳穴,在黑暗里睁开了眼,房间里实在太静,江之沅作为判官,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呼吸声和胸腔起伏都只是让自己显得更像人罢了。


    陆聿怀一边消化着梦里的内容,一边头痛地想,“一睡着就来这出可还行,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那个老人又是谁,为什么可以操控他想起前世?他所想起来的所谓前世又一定是真的吗?”


    他扭头望着睡梦中的江之沅,“江二?原来你曾是个孤儿小可怜吗?”


    陆聿怀长臂一捞,把江之沅搂在怀里,动作大了点儿,把江之沅弄醒了,他闭着眼哼了两声:“你怎么醒了?”


    “没事,睡吧。”


    临城的夜色更深了,连一颗星也不亮,像是干脆被什么吞噬了所有的光,地面渐渐浮起雾气,像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爬行,冰霜逐渐蔓延开来,爬上树枝,爬上车轮和墙角。


    “呼,好冷啊,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了。”“成长营地”本来的门卫室里,负责看守现场的值班警察不停的搓着手和脸,用力跺了跺脚,一阵白雾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临城的一角,一排高高的工地围挡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又被杂草吞噬,杂乱的草丛之下,藏着待拆的一片平房,一间屋子里,几个男孩挤成一团,缩在床上,他们看起来十几岁的样子,尽管气温越来越低,每个人脸上都几乎冻得青紫,但没有人有什么反应,他们就像木头人一般漠然地待在这里,不说话,脸上却都带着奇怪的表情,怨毒且疯狂。


    门吱呀一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着这群男孩,扯动嘴角一笑。


    第48章


    这折腾着折腾着, 春节假就这么过完了,闹钟不依不饶地响了得有十几分钟,才有人伸手按掉, 陆聿怀皱着眉翻了个身,大有还要继续睡下去的意思。


    江之沅坐在床上, 精神实在有些离家出走,关键是身上有些地方酸痛的不明不白, 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点奇怪,等神志归位, 想起来昨晚的事,仅存的一点困意全被尴尬赶跑了, 江之沅深呼吸了一下,扭头看还在和睡意搏斗的陆聿怀。


    “醒醒, 今天要上班去了,醒醒。”江之沅轻轻推了推陆聿怀,陆聿怀昨晚连出力带做梦, 从精神到躯体, 无一不累,惹得他根本起不来,他哼了两声,捞过来江之沅的手,垫在脸下接着睡。


    江之沅无奈, 陆聿怀自己不起,还拽着他,他只好一只手当枕头,一只手摸了摸陆聿怀的脸,一晚上过去, 胡茬长出来了一点,摸着像冒尖小草一样上瘾。


    陆聿怀被江之沅有点儿凉的手摸得清醒了三分,他艰难睁开眼,看见江之沅垂眸正看着他,于是闭上眼笑了,江之沅和梦里的少年真的不一样了,如果那时候的江二是把自己跌跌撞撞粗糙磨就的开锋小刀,那现在的江之沅就像把黄油刮刀,两面都是圆润而光滑的。


    陆聿怀终于完全睁开了眼,他忽然想知道后面的事了,想知道江之沅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为此他甚至愿意忍受做梦时的头痛。


    “才七点,不着急不着急。”陆聿怀闭上眼睛,装作又要接着睡的样子,忽然手上发了力,把江之沅拽倒,手从下摆摸进去,享受着对方光滑又凉丝丝的皮肤。


    直到江之沅被闹得整个人又染上一层红,恼羞成怒地差点咬了陆聿怀一口,陆聿怀才爬起来,终于开始做上班准备。


    “这外面怎么这么黑,你闹钟没定错吧。”陆聿怀起身一把拉开窗帘,这窗帘遮光性能极佳,拉开了他才发现,外面这会儿居然还一片漆黑。


    江之沅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今天是阴天吗?”


    陆聿怀纳闷儿地说:“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我还看了天气,说今天是大晴天,我还准备去把你那车洗了呢。”


    窗外除了没有一点阳光,看起来倒也没有别的异常,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全城的上班族看着这绝对要下雨的天,一番唉声叹气破口大骂资本家之后,纷纷拿上了家里最好用的伞出了门。


    江之沅只有教职,作为一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大学老师,他光荣地享受着比一般人都长的假期,但陆聿怀还有医院的活儿,因此没办法,只能顶着这不知道何时就要下雨的天,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恨不得把江之沅装包里拎着去上班地出了门。


    一走出门,陆聿怀才意识到今天的天气不只是非常阴沉,外面冷得要命,冷空气没了太阳这死对头的阻挠,到处横冲直撞,毫不留情地钻过街上人每一寸没有护卫好的漏风处,行人都缩着脖子,四肢僵硬面如死灰一般快步走着,而天气预报不知是故意对着干还是反应迟缓,竟还执着地写着今天是最近几周来天气最好的一天,非常适合洗车外出和运动。


    陆聿怀开着车灯到了医院,医院无论天气如何,不影响人流量,老年人们都早早起床抢占先机,门诊楼外熙熙攘攘,陆聿怀只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就花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停好车,陆聿怀搓着手往外走,才走了一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吵闹声响,一阵高过一阵,他还以为又有人因为排队插队这点事吵起来了,他走出停车场一看,所有人都围在住院楼下,仰着脖子往上看着。


    “诶诶诶,动了动了!”


    “哎呦吓死个人了,我一抬头就看见上面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的。”


    “是不是治不好了?还是没钱,阿弥陀佛,可怜可怜。”


    两个医院保安跑了过来,一边拿着对讲机和领导汇报:“住院楼顶有个人,看着是要跳楼,报警吗?”


    对讲机里传来保安队长的喊叫:“快快报警,还等什么。”


    要说在医院,插队吵架和跳楼哪个更常见,其实还真说不好,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在医院不想活的人,很多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在楼上站很久,等着警察和消防队来的人,往往是还有所求,要么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要么内心还没那么想死。


    但这种事没人会见死不救,楼下围了一层一层的人,无论是否真的关心楼上的人,还是作为自己寡淡生活的一点意外调剂,每个人都拿出百分之百的注意力,盯着楼上人的动作,要么喊着让他别冲动,要么说有什么困难他可以帮忙。


    天气冷得简直罕见,但大部分人还是拿出了一点温情去对待一个寻死的人,可惜那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像是对下面热闹的人群毫无触动。


    人群喧闹声更大,保安队长急得在这寒风里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一边紧盯着楼顶上的人,一边留神听着话筒。


    “您好,这里是临城市110报警服务台,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这是临城医院,有个人在楼顶上要跳楼,你们快来。”


    接线员挂了电话,把信息反馈给临城分局,内心的疑窦越来越明显,如果不是她的工作不允许她跑神摸鱼,她现在应该已经拉着同事开始八卦了,原因无他,只她自己一个人,这一早上已经接了三个报警电话,都说是跳楼,地点还不一样。


    她内心第一反应,又有人想不开拿报警电话开玩笑,如果被出警的民警证实是假的,接线员扫了一眼通话记录里这几个电话,那他们可以等着来喝茶了。


    但接线员没想过,这事居然是真的。


    整个临城分局经过了几天的兵荒马乱,每个人都面如死灰,陆知一个恢复能力极强天天通宵的小年轻,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像是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刚把他这位在土里埋了百年的大爷挖出来了。


    “呼——”陆知一边把手捂在嘴上,打了个肺活量巨大的哈欠,半死不活地走出值班休息室,休息室人满为患,不得不打发了几个住得近的警察回家睡觉,陆知因为是孙培力的徒弟,轻伤不下火线,值班室永远有他一个床位。


    “……我去,怎么回事?”陆知刚费劲地睁开眼,发现办公室里一片热闹,来自报警服务台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没有一个人坐着,大家要么拿车钥匙,要么穿棉袄,要么接电话,每个人都有的忙。


    陆知随便拉住一个警察就问:“怎么了?那些孩子找到了?”


    那警察像个使用过度的机器人,机械地停下脚步回答:“啥啊,没找到,不,找到了,他们都要跳楼,已经跳了一个了。”


    陆知一头雾水,看着那加班过度的警察拖着步子往外跑,他转身进了孙培力办公室。


    孙培力年近五十,平时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大志向,毕生愿望就是在钓鱼大赛中拔得头筹,自从进了冬天,河湖都上冻,他已经很久没去钓过鱼,唯一的消遣没了,一个接一个的大案子又威胁着这位向往躺平的大队长,孙培力的脾气越来越难压,像一条本来在大水库里游的好好的鱼,突然被人钓上岸,见谁都愤怒地摆动着身躯。


    孙培力在办公室里,手插着腰正在打电话,不住地踱步:“我早说了我们人手不够,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不查棚户区有什么意义呢……已经都派出去了,消防队也都全部出动了……什么反应不及时,他们大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满城一散,怎么反应你告诉我……这些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只要有人走近就跳,连句话也不留……好了好了,我先去解决这件事,要杀要剐等结束了再说。”


    孙培力啪地把电话往桌子上一扔,扭头发现陆知探头探脑,没好气地冲他招招手:“你可终于睡饱了,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有话快说。”


    陆知扯着嘴角冲他一咧嘴:“队长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啥事了,我一起床所有人都出动了,也没人给我解释解释。”


    孙培力往门口走,把衣架子上的大棉袄掀下来,一边穿一边说:“还能怎么了,刚才你应该也听到了,失踪的那些孩子,一夜之间都爬上楼,要跳楼!”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关键他们听不进去话,只要警察一靠近就直接往下跳,一点不带犹豫的,咱全市的气垫储备都不够分的,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没拦住,跳了两个了,真是邪了门了,等这事结束我看全局都赶紧去拜拜吧。”


    陆知跟上孙培力:“那怎么办。”


    孙培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能怎么办,凉拌,正问附近市紧急调点气垫过来,这警察靠近就跳,不靠近也跳,跟撞邪了似的。”


    陆知直觉这事有问题,他往后错了两个身位,悄悄摸出手机,给其他人发微信。


    他点开置顶的群聊,只见群聊名字叫“深夜捞人事务部”,陆知啪啪打字,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股脑发在群里,边打字边伸着脑袋对队长说:“那我跟我爸妈说一声,本来说今天回家一趟呢,这眼看又回不去了,诶对了队长,要跳楼的人都在哪啊?”


    孙培力拧开车门把手,没好气地瞥了陆知一眼:“群里有,自己看。”


    陆知一耸肩膀,转手把警务群里的信息发在了判官们的群聊。


    第49章


    南中路上, 范无咎穿着一身黑,两条腿往门前一摆,随意地靠着门, 往嘴里扔着花生米,短短的寸头底下是一双凶狠的吊稍眼, 看起来就像个实打实的□□大佬小弟,穷极无聊, 看谁不顺眼就要冲上去毫无理由地卸人一只胳膊。


    这一大早,南中路上的烂泥全给冻上了, 从沼泽摇身一变成了冰原,每个人走在路上都觉得自己像南极科考队的队员, 平白生出一股对于环境保护的忧伤和惆怅。


    路过4号忘川茶事的时候,因为范无咎实在显眼, 每个人都忍不住先偷偷给上两秒的视线,如果不小心和夜叉一般的范无咎对上视线,便赶紧望天望地地缩脖, 假装自己没有一点儿胆敢和这位老兄对视的意图。


    但范无咎真的只是无聊才出来看人, 他这个爱好和那些独居老人一模一样,因为他其实确实也是百来岁的老人了,他们这份工作就是这样,忙得时候很忙,闲的时候恨不得长草, 虽然地底下的牛头马面家族早些年也响应了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号召,但他们寿命太长,人口红利还够地府吃个几百年不成问题,黑白无常作为小领导,自然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谢皕安带着一个巨大的口罩, 穿着一个仿佛要进无尘车间一样夸张的防护服,带着长长的一直到手肘的胶皮手套,正在屋里卖力地进行大扫除。


    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聚在这吃喝玩乐,谢皕安虽然看不过去,但勉强捏着鼻子容忍了,眼下假期结束,他开工第一件事,就是给茶馆进行一个全方位清洁除尘,而且这活儿他不让任何人插手,他觉得别人会糊弄他。


    范无咎换了条腿撑着地继续看路过的行人,直到一个赶着上学的幼儿园小姑娘被他自认为“十分亲切”地看了一眼之后,爆发出毫无理由地嚎啕大哭,被妈妈赶紧搂在旁边,挡住了范无咎的视线之后,他扭头看了一眼屋里。


    谢皕安拄着拖把站在茶馆正中间,正欣赏自己的杰作,范无咎和他一碰视线,知道这位仁兄已经结束战斗,于是收了腿,缓慢地转过身,弯腰把自己的鞋子脱掉,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鞋架上,拿起一双谢皕安放好的已经刷过鞋底的干净拖鞋穿上,这才走进屋里。


    他冲谢皕安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开口道:“小孩,跳楼。”


    谢皕安摘下口罩和手套,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群里已经有其他人的回复,江之沅第一个说自己要去医院那边,孟知酒发现自己工作的律所大楼顶就有人要跳,其他三人也各自就近领了任务。


    谢皕安皱眉看了一眼就说:“这么多地方啊,警察局人手都不够,我看咱们也够呛,也不知道那个人躲在哪里,走吧,下去喊几个牛马出个差。”


    临城医院门口,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少,楼顶上的人不怎么动弹,也完全不回应下面人,就像个本来就一直矗立在楼顶的装饰品,时间一长大家就觉得无趣,纷纷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医院保安接到了警察“不要靠近对方、不要和对方说话”的命令,只敢远远地从天台入口的铁门往外张望,外面站在天台边缘的人虽然个子高,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在这诡异的冷的天气里,居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露在外面的皮肤远远地就能看出来泛着青紫色,要不是眼睛还睁着,简直像个从医院太平间跑出来的死人,而他却对此无知无觉,任由寒风继续带走身上的每一寸热量。


    目前看来,如果不能尽快解救他,就算这孩子没跳下去,过不了多久也会冻伤手脚,最好的情况估计也是截肢,而时间再长一点,有没有命还不好说。


    临城分局的领导们在警车里争分夺秒地开会讨论当下的情况,孙培力和袁明都绷着脸,听着从手机传来的大领导远程的指挥。


    “……还没有嫌疑人跳出来吗?你告诉我他们都是自愿的?那为什么自愿跳楼总得有个说法吧,今天你们临城是什么好日子吗?上赶着都要今天投胎……”


    袁明努力了半晌也没插上话,他两手交叠在胸前,脸色很不好,终于找了个空隙插嘴:“确实还没人出来提什么要求……”


    “那你们查那个什么营地查的怎么样了?不是说这些小孩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吗?”


    “差不多结束了,但还没有对外公布,把消息都压下去了,怕社会影响不好。”


    “……那干脆公布试试。”


    “这,我怕有些家长接受不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而现场的情况且更尴尬,气垫根本不够分,周边市的气垫迟迟没有送到,消防员和警察们一时也束手无策,只好从附近的超市买来几条大床单,简单地缝在一起,勉强做了个接人的缓冲,严阵以待地守在楼下,因为他们接到指示,这些孩子按差不多每半小时一个的间隔,到点就跳,每个地方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会不会是下一个。


    陆聿怀在楼下揪心地看了一会儿,他不知事情全貌,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寻死之人,等看到消防员和警察们到来,他放下心来,走进了门诊大楼,今天有他的门诊,再有一会儿就开诊了。


    往常医院暖气很足,人又多,不管外面多冷,这室内就和温室似的,进来的人必先脱围巾手套外套,可今天实在冷得荒唐,走进门诊楼的人依然都把自己裹得严实,再加骂一句医院真抠门,赚那么多钱,连个空调都舍不得开。


    陆聿怀也觉得今天冷得离奇,这么想着上了楼,刚开门的医院走廊里,人头攒动,分诊台的护士扯着已经干涸的嗓子压着内的蠢蠢欲动的白眼,以一敌几,解决每个人形形色色的离谱问题。


    每间诊室外都贴着“叫号再入内,一人一诊,请在门外等待”的字条,但根本没人在意,要么干脆大开着门,五六个人挤在门口,要么虽然关着门,却也有十几只眼睛透过门上小小的透明窗,誓要把自己的目光优先塞进去。


    陆聿怀早已经习惯这场景,和一个刚上完夜班,半死不活准备下班的同事对视打了招呼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刚过转角,看到了他自己的诊室,陆聿怀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门前一米见方,连一个人也没有,每个人经过,就好像那里有一堵游戏里的透明墙,会不由自主地绕开走。


    陆聿怀放慢了步子,他的脑袋像有一把提琴,一下子被人拉断了弦,崩得他疼得眼冒金星,他的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办公室走着。


    一走进诊室门前似乎有透明墙的地方,周围所有的叫号声、吵架声和空调徒劳无功的嗡嗡声一下子消失了,陆聿怀的脑海里赫然浮现一个梆子声,“铛——”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敲得他头痛欲裂。


    陆聿怀本能地觉得不好,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完全控制不了手脚,他的手不听使唤地从身侧抬了起来,碰到门,才发现这门明明是木头做的,此刻却像是冰柜侧壁,冰得陆聿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门里的世界似乎有什么莫大的吸引力,陆聿怀被迫用了点力道,推开了门。


    还没等走进去,陆聿怀一愣,门内完全不是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宫殿一样的厅堂,和曾经在故宫博物院里见过的差不多,甚至因为没有褪色,显得更加豪华而奢靡,明明是白天,这里点着几盏宫灯,灯火温沉,光影映在宫墙和帷幔上。


    像是有人在身后推着他,陆聿怀走了进去,一进去,他发觉自己能控制手脚了,陆聿怀转身望了一圈,这地方角落的一幅帷幔上,映出一个人影。


    一声轻笑忽然从帷幔后传来:“呵,终于又见面了。”


    “陛下。”


    帷幔上影子一动,一个瘦高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厚重的织金长袍,却还是能看出来单薄,束着冠,从阴影里慢慢走到陆聿怀面前。


    他看起来稍比陆聿怀年长一些,肤色白的几乎发青,脸轮廓锋利,嘴唇削薄,眼窝很深,昏暗的烛光被眉骨遮挡,眼睛全落在暗影里,露了个上挑的尖细眼尾,他拢袖低头,看起来倒文雅的很。


    陆聿怀盯着他,太阳穴像是被车碾了一般痛,他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和那人对视:“你是谁。”


    那人面部表情很丰富,他先是似乎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又转瞬挂上一种奇怪的尊敬,放低了肩背,从下往上看陆聿怀,缓缓开口道:“陛下几世轮回,不记得臣了也正常,但臣在这世上苟活了这么久,实在想找人聊聊天,可惜没人认得我了,只好叨扰陛下,不过陛下现在四根清净,还是跟臣走一遭,把往事都记起来,咱们才好叙叙旧……”


    他话音未落,从好像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那声音辨不清方向,一下子在四面八方都响起来,那男人一滞,露了个很遗憾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来得真快,还想见见他,可惜陛下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让他再等等吧。”


    男人话音一落,陆聿怀就觉得自己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他眼前一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第50章


    等他再睁开眼, 眼前骤然一暗,一条劲腿横扫而来,带着破风之声, 几乎擦着他的脸掠过,陆聿怀心头一紧, 身子本能地一蹲,堪堪避开, 耳畔乱哄哄的叫嚣声震得人头皮发麻,他抬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混乱的群架之中。


    “……怎么我以前这么喜欢掺和这种事。”陆聿怀在心里无奈叹息, 脚下一错,迎着人扑了上去。


    凭借着莫名其妙的记忆和年轻的腿脚, 陆聿怀虽然挂了几道小彩,唇角渗血, 却很快将那一群人打得七零八落,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哀嚎声此起彼伏, 陆聿怀低头一看自己, 发现自己穿着件黑不溜秋、缀满补丁、破得见风的衣服。


    “我不是什么陛下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陆聿怀环视一圈,四周全是破败的巷道,砖瓦残损,污水横流,腥臊气扑面, 他正要抬腿离开,远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瘦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那身影刚一映入眼帘,陆聿怀就定住不动了,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个子还没长开,单薄得像一片随风摇曳的叶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弯腰用力掐着腰,呼吸急促,却仍抬头望向陆聿怀。


    “你,你怎么又打架了。”江二抬起头小声冲他说道。


    陆聿怀看着他一笑,还没接话,忽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朝他当胸一撞,撞得他一下子头也不疼了,整个人都清明了。


    天旋地转,那些记忆如同夏日末尾最绚烂的烟火,在他心头“砰”的炸响,炸得他头晕目眩,一颗心从高空猛然坠落,却毫发无伤,被一片软软的草地轻柔的接住了。


    他忆起那些饱受外寇侵扰的边境孤城,战火连绵,民生凋敝,贪官污吏却倚仗天高皇帝远,横征暴敛、鱼肉乡里,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忆起自己身为太子,心怀愤懑,毅然决意只身微服赴边塞,誓要亲眼看清那被皇城高墙隔绝的民间真相。


    亦忆起归朝之后,自己立志广开科举,俾庶民得以进身,以国帑兴义学,使童子皆可受教,并设御史巡察,以绝地方欺蒙之弊。


    又想起来江二曾对他说,在遇见他之前,他受尽欺辱,甚至萌生了断此残生的念头,而广开科举让他看到了希望,他们的重逢就是新科状元在传胪大典上觐见皇帝,叩谢皇恩,阶下瘦削的少年慢慢抬起头,和继位刚两年的皇帝对上了视线。


    “陆公子?陆公子?你怎么了?”江二的声音把他的回忆打断,陆聿怀回过神来,他的记忆只到大典,后面发生了什么还一概不知。


    陆聿怀把小了一圈的江之沅从头到脚瞄了一遍,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咧咧地揽过江二的肩,带着他在这狭窄的巷道里走,他轻轻一歪头,就能看见江二那慢慢红起来的耳廓。


    陆聿怀:“你就叫江二吗?没有大名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别人都说我是江家第二个孩子,管我叫江二。”


    “噢,那你不想给自己起个好听点儿的大名吗?”


    “像陆公子的名字一样好听的那种吗?”


    “噗!”陆聿怀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话音未落,两人已并肩走到江边,眼前是一道横贯小城的大江,江水滚滚,江对岸,便是蛮国的土地,江风清冷,波光粼粼,但这里自古便是兵戈冲突的前锋线,刀兵未息,血痕犹在。


    正因如此,这小城的百姓过得尤为艰辛,战事频仍,耕地荒芜,壮丁被迫从军,妇孺老弱只能勉强度日,巷里常见衣衫褴褛的孩童追着乞讨,市集里摊贩零星,买卖萧条,夜里更不敢点灯喧嚣,唯恐一声风响便是兵临城下,城依江而存,却也因江而苦,长年笼罩在战火阴影下。


    陆聿怀停下了脚步站定,装作一副费心思考的模样,在江二面前踱起步来:“叫什么好呢?”


    江二安静地站在一旁,他长到十几岁还没上过学,会写的笔数最多的字还是自己的姓。


    “江声远处,清沅自流。”


    “你就叫之沅怎么样,”陆聿怀蹲下,拿了支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了江之沅三个字,“江,之,沅。”


    场景倏忽一转,琼林宴上,陆聿怀端坐在最上首,目光落在身侧的江之沅身上,状元郎仍显得清瘦,肩背单薄,却已不是那个曾被人按在泥水里、满脸污渍的卑微少年,脸白净了许多,眼神清明,眉宇间有读书人自矜的风骨。


    酒过三巡,有臣子执意拉着江之沅,要他共饮三杯,陆聿怀抬手阻止,他说:“状元郎看起来还是太瘦削了,吴大人莫要灌酒,之沅,你多吃点菜。”


    江之沅忙谢恩,尽力控制自己不要总盯着今上看,可眼神总有游移,因为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皇帝实在像他年少时短暂遇见的陆家公子,那公子自称离家出走,让他带着自己,在那座小城和他同吃同住过几个月,到了来年春天,陆公子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银钱,还写了封信叮嘱他,如果开了义学,一定记得去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一直记得他的话,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如今以状元之名登上琼林宴,他一直没忘记那个陆公子。


    而他们两人一个猜了一整天今上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陆公子,一个为刚刚成年的江之沅感到新奇,谁也没留意到隔了一个位次的榜眼,榜眼个子很高,深陷的眼窝下透着几分异族血统,他望见皇帝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状元身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忽然间,坐得安然的陆聿怀身躯一震,那满堂灯火觥筹交错的琼林盛景瞬息间如水波般“哗”然褪去,等他再睁眼时,四周又是那个寂静森冷的宫殿。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骤然一声铮鸣,一把黑伞破空而出,携着凌厉的风,直往对面的男人而去,江之沅提伞劈下,那人身形一闪,轻巧躲过,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紧接着,他手里凭空变出一根长鞭,呼啸着抽过来,接了江之沅又一下,鞭尾一卷,狠抽在伞上。


    那人退开几步,收鞭站好,拖着嗓子开口道:“熟人相见,至少给个叙旧的时间,没必要这么早就动手吧。”


    江之沅迅速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陆聿怀,确认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于是收了伞,冷冷开口:“祁映昭,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躲了这么多年,但最近这些事是你做的吧,既然我做了这个判官,往日交情暂且不论,你突然跑出来害人,于公于私我都要管,你既不愿打,那不如好好跟我回去,到了下面,该怎么论就怎么论。”


    陆聿怀站在一旁,太阳穴一涨一涨地疼,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打了个火热,他自己倒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像是打车一样摆了摆:“不是,你到底是谁啊?”


    祁映昭其实长得不错,轮廓很深,个子又高,只是看起来脸色实在太差,很像没煮熟之前的见手青,他姿态动作带着点不干不脆,换句话说就是过度矫饰,听了陆聿怀的话,他才把视线从江之沅那儿挪到陆聿怀,操着一口有点尖细的声音说:“你刚才走了一番回忆,没有注意到吗?我是那年的榜眼,祁映昭。”


    陆聿怀实在想不起来刚才的场景里哪里有这号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江之沅身上了,闻言只好尴尬一笑,不怎么信任地看着祁映昭,“闲话还是稍后再叙吧,”他抬头环视了一下这个大到几乎有回音的空间,“你整这么大阵仗,把我弄进来,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祁映昭一甩袍袖,脸上浮起奇怪的笑容,他一翻手腕,又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把折扇,“唰”一下打开,慢慢扇着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在这世上寂寞太久,找了一些小友陪我聊聊天,欣赏欣赏这人世风景罢了,不过今天就要和他们道别,我嫌寂寞,一时兴起找老朋友叙叙旧。”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缓缓扇着扇子:“这人啊,吃饱喝足了就要谈感情了,要知道,这些孩子的怨、恨,他们的无处诉说的悲愤,都是我的琼浆玉液呀,美餐一顿,我心情好。”


    陆聿怀并不知道今天的跳楼事件远不止临城医院这一起,但江之沅听见这话,手一下子攥紧了伞,脸色露出一抹不虞:“祁映昭,你不愿投胎流连世间倒也问题不大,但你随意操控他人害人性命……”


    “诶,怎么叫我害人呢,”祁映昭开口打断,“这是他们本来就有的想法,我只不过稍稍劝解,让他们想得更明白点罢了,等投了胎,他们应该感谢我才是,这世上没什么能帮助他们、解救他们,连他们的父母也不行,只有我祁映昭,愿意倾听他们内心的声音,你怎知是我操纵了他们。”


    “强词夺理,外面的孩子还在一个接一个的跳,你要么赶紧让他们停下,要么别怪我不客气。”江之沅盯着祁映昭,手里拖着伞,伞尖在地面划过一道痕迹。


    祁映昭却笑了起来,他一把收了折扇,嘴里啧啧着摇了摇头:“你还是那么没意思,这世间万事万物如此绚烂,活得那么无趣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