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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不仅严律看到了,就连一旁的洛江河,他也瞧见了。


    顷刻间,两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往一楼大堂狂奔。若非今儿开业客人众多,怕引发大家的恐慌,否则,严律恨不能直接从三楼轻功飞出去!


    可终究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待得两人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频频四顾,哪儿有简雨烟的身影呢?


    洛江河纳了闷地问:“老大,莫不是咱俩看错了吧?”


    “一个人看错尚有可能,但你我都看错,绝不可能。”严律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叹息道:“算了,先回去吧!”


    可两人这番狂追出酒楼的动静,终究还是惊扰了太后和皇上。


    当严律手提食盒,推开三楼最大雅间的门时,太后立即收起脸上的笑意,担忧地问:“刚才听姚统领说,大堂内动乱了一回?你还追出去了?出了什么事儿了?”


    严律笑了笑,道:“没有。只是微臣看到宁瓷公主的身影了,看到她跟侍婢一起来这里买了些酒菜便回去了。微臣本想,追上她,然后请她到雅间来,与太后和皇上一起用膳。但是,追出酒楼后,却没看到人影儿。”


    这么一说,太后和皇上都放下心来。


    尤其是皇上,他冷声道:“你就这么跑一个来回,让姚统领带着他的禁军们将酒楼前后暗暗封锁了数倍。朕还以为,又来了什么金人刺客呢!”


    太后装作没听见一般地,笑眯眯地对严律道:“你啊,也是个眼神不好使的。宁瓷今儿是真没来,她身子不舒服,乏得很,这会儿在藏书阁里看闲书呢!”


    严律回想了一下刚才看见的那个身影,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可太后都这么说了,难道说,宁瓷瞒着太后和皇上,偷溜出宫了?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太后又缓缓地道:“哀家的宁瓷啊,真的是个小可怜儿。当初,她随哀家进宫时,身边也没带个侍婢陪伴。哀家原想着,宫里头奴才们众多,无需再从府上带来个什么。后来咱们前脚刚回宫,后脚便接到她家出了那滔天的祸事。哎……她那段时间以泪洗面,哀家赐她几个侍婢嬷嬷什么的在旁伺候着,她也都不要。她只说今后细心伺候哀家就足够了。她觉得自个儿既不是太子妃,又不是正统皇家血脉,自是不配拥有宫中侍婢来伺候的。”


    严律一愣,隐隐明白了太后的言下之意。


    太后看着他的表情,点了点头,说:“不错。宁瓷的身边,没有侍婢在旁伺候。所以你刚才,一定是认错了人。”


    严律尴尬地一笑,便将手中的食盒呈上,递给达春,道:“既是认错了,那微臣自是要给宁瓷公主赔不是了。刚才,微臣挑了几盘味道上品的金陵菜,又遣人去雪宝儿拿了好些糖糕,这些就要劳烦太后娘娘和皇上,为宁瓷公主带回去。”


    “雪宝儿?”在一旁为皇上布菜的皇后,惊讶道:“就是这两年,坊间风评很高的那个糖糕铺子?”


    “正是。”严律笑了笑:“皇后娘娘也爱吃吗?爱吃的话,微臣也让人去拿一些。”


    说罢,不待皇后回答,便转身对一旁的店小二,说:“去雪宝儿选最上等的那几款糖糕,给宫里的各位主子们,一人一份。尤其是太后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分量要最多。”


    店小二得令去了。


    这么一番言辞,不仅皇后看着严律笑,就连皇上和太后,都对他连连点头。


    “今儿明明是你开业,你却这般破费了。”太后还是客套了一番:“这家雪宝儿糖糕铺子,哀家也听嬷嬷们提及过。听说里头的各种玲珑糖糕,要比宫里头做的,味道香甜数倍。但所需的钱银,也是不菲的。”


    “无妨。”严律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这家雪宝儿糖糕铺子,也是微臣的。”


    “哈?!”雅间内,众人大震。


    严律神色黯淡地道:“微臣的娘子,生前最爱吃的,便是各种玲珑糖糕了。只可惜,那个时候阴差阳错,微臣给她买的糖糕,她没有吃上……直到她离世多年后,我才在这里开了这家糖糕铺子。可纵然我卖了再多她爱吃的糖糕,我那娘子,也是吃不到一口了。”


    一番话,说得整个雅间的氛围顿时凝重了起来。


    太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严大人果然是个痴情的。哀家记得你说过,你的亡妻名字里,便是有一个‘雪’字的。”


    “正是。”严律坦然道:“雪宝儿,便是微臣对亡妻的爱称了。”


    皇后抹着眼角的泪,对皇上叹道:“雪宝儿的糖糕好吃,这背后的故事,竟也这般动人。”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转移了话题,问:“那严爱卿,你除了这家酒楼和糖糕铺子,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产业了?”


    严律凝思了须臾,便道;“微臣……还有一家打铁铺子。”


    这话一说,众人都莫名地笑了。


    皇上笑着说:“你名下的产业,还真是跨度极大啊!”


    严律微一颔首,转而却眸光对着太后,话中有话地道:“微臣虽有开铺子,开酒楼的爱好。但这些开出来,都是为了咱们大虞着想,若是改明儿,太后娘娘,或者皇上,想要用得上微臣的,这些酒楼也好,打铁铺子也罢,你们尽数可以拿去。”


    皇上怔了怔,顺着严律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太后,他没有说话。


    倒是太后,她听懂了严律的言下之意,这会子,她是真心对严律满意极了。


    *


    严律就是想不通,明明今儿在酒楼里,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简雨烟,可为何太后口中所言的真相,又证明那个身影不是她呢?


    难道,当真是自己看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躺在书房外的草地上,看着星垂的夜幕,听着流水潺潺中,春末夏初的虫鸣,他的思绪飘忽回了简雪烟及笄前……


    那个时候,简雪烟和简雨烟之间的差别就已经明显了很多。


    虽然两人都是身形窈窕,但简雨烟许是从小到大都爱笑,性子极是不稳,脸庞自是要比沉稳许多的简雪烟要圆润一些。


    简明华曾说了简雨烟多次,没有规矩。


    但简雨烟毫不在意。


    简雨烟最爱各种热闹,好玩之事,寻常得了闲,总是爱带了丫头小厮什么的,出府去玩儿,出去的次数多了,脸庞的色泽自是更阳光康健一些。


    反倒是简雪烟,寻常只爱在府中研究针法,药谱儿,喜静不喜动。甭说她因经常施针,食指和拇指之间已经有了轻轻细细的茧子,就说她的脸庞色泽,也是白净清雅许多。


    若说简雨烟是一朵烈日阳光下盛开的夏荷,那简雪烟,便是冬末早春时期降临在严律心头的的凌波仙子。


    这两人,性子不同,模样也是越发地不同。


    就算当年在金陵城,偶尔在街市上遇到简雨烟带着下人们闲逛,严律也是第一眼便能认出。


    毕竟,他在金陵城为了追寻简雪烟的身影,练了这样久的眼力,只为对她道一声谢,是绝不可能认错人的。


    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事儿蹊跷。


    若是自己和洛江河都没有看错,那定是太后故意隐瞒了什么。


    严律蓦地坐起身来,精明的眼眸中闪着灼灼的光,却在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隐瞒什么又何妨?


    他的雪烟,一次次去破庙中送食盒的雪烟,挽救他严律的性命,改变他严律一生的雪烟,终究,还不是成了烈火中,求生不能的一缕孤魂么?


    今儿手腕上的那一方清玉色锦帕捆绑得有些紧,仿若捆绑了严律的心,憋闷窒息,生生地疼。


    仰望星子闪烁的夜空,严律扪心自问,若是这个人世间有轮回翻转,他宁愿当年被太子燕玄杀死在破庙里,用自己剩下的寿元,换成雪烟的命数,躲过生生世世的次次劫难。


    只愿她平安。


    而非如今,天人永隔,他连一句最想说的感谢和思念,都无从去说。


    *


    “宁瓷啊!改明儿,你若是见到严律了,可真要好好儿地感谢他。”太后瞧着宁瓷打开食盒的模样,她的眼角笑眯眯地道:“他不过是认错了一个人,错以为是你去了酒楼,便拿了食盒来聊表歉意。其实啊,要哀家来说,他这是变着法儿地,想要认识你。”


    “老祖宗您可真是说笑了。不过是给了我几块糖糕,几盘金陵小菜,我就要感谢他了?”宁瓷将一块桂花糖糕塞入口中,顿时惊住了:“嗯!!!好好吃啊!老祖宗,您快尝尝!”


    “你吃就好了。”太后忽而收住了笑意,不悦地道:“前两天,严律来送请柬,哀家让你来拿一下,你怎地连脸都不愿意露了?”


    宁瓷心头一沉,顿时警觉了起来,太后又在试探她了。


    她今天没在藏书阁里找到任命官员的书册,有一些真相虽并未明朗,但太后的这番试探,却让她的心底更是清明了几许。


    于是,她状似无意地朝口中又塞了一片金陵盐水鸭,方才道:“隔着老远儿的,就听见严大人和您在议事,我也不便过去呀!”


    “哦?”太后寒着声,却冷着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议事的?说说看,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第24章


    宁瓷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后,盯着太后的那张脸庞,就掩藏在昏黄的灯烛暗处,猜不透她的明暗,看不清她的伪装。


    但宁瓷清楚自己的本心,滴滴透着血。


    她隐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好似毫不在意地呼出了一口气,道:“其他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严大人说了个什么闹鬼不闹鬼的。老祖宗,您知道我向来就胆儿小,一听闹鬼什么的,就赶紧溜了。”


    谁曾想,太后依旧不依不饶地继续用一双细纹密布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却又压低了声儿,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哀家在跟严大人议事吗?这闹鬼一说,怎么成了议事了?”


    宁瓷的反应极快,但为了掩饰自己可能会有的神情不自然,她便又朝口中塞了一块牛乳糕,半真半假地边吃边道:“宁瓷及笄之前呢,有一回晚膳时,听爹爹对娘亲提起过,说是金陵城的某一处可能在闹鬼,爹爹说,这事儿要跟皇上去议一议,恐怕,若不是有人在捣乱鬼神之说,便是有什么邪祟可能。当时宁瓷还小,虽不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其实是要跟皇上去议事,但一听的闹鬼,就吓到心里去了。”


    “哈哈哈……”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地,还不住地指了指宁瓷,道:“你个胆小怕事儿的。”


    宁瓷舔了舔唇边,也笑了:“老祖宗,这糖糕固然好吃,但是这会儿太晚了,我可以拿一些回屋去吗?”


    “这些都是你的。哀家老了,都过了知命之年,早就对这个糖糕什么的,没什么兴趣。严律其实也给了哀家一份,但哀家给其他宫拿去分了。”


    “谢老祖宗赏赐!”宁瓷脆生生地行了个宫礼。


    “你啊,该去谢的是严律!”太后点了点她。


    宁瓷欢欢喜喜地提着食盒回偏殿去了。


    她刚一关上太后寝殿的门,那张堆满了单纯假笑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刚才与太后这一番周旋,她已在心底深深地明白,纵然任职官员的书册没有找到,尚没看到卫峥的官职年份,但太后在自家被灭门的事儿里,绝对是最大推手了。否则,她不可能这么警惕地问自己,听见她与严律谈了些什么。


    呵,做贼心虚!


    宁瓷疾步回了自己的寝殿,她没有任何力量或是什么人帮自己报仇,眼下,她唯一能用上的,只是她手中那只装有针灸金针的精致小木匣。


    这会儿已近子时,虽然太晚,但宁瓷想要复仇的念头,等不到明儿白天。


    她的心,痛极,也恨极。


    她恨不能立即将太后手刃于顷刻之中,好为爹娘,为可怜的妹妹雨烟,为简家上下近百口人命报仇!


    想到简家上下这样多的人,尤其是她的妹妹简雨烟,宁瓷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万箭穿心一般地痛。


    本该是我死的,可我却偷了妹妹的命,活了这些年。


    原来……


    原来自己重新活了这一世,是为了看清太后的虚情假意,看透她伪善的假面。


    也为了将自己偷了妹妹雨烟的命,还回去。


    只需一针。


    只需刺入脖颈后的鬼枕,太后定能断息于顷刻之间!


    想到她的爹娘,想到自己本该死于烈火之中,却因与妹妹替换,而偷生的这些年,宁瓷控制不住地血液凝滞,全身颤抖,继而却加快了脚步,重新走向了慈宁宫的寝殿。


    她不想让旁人瞧见。


    所以,她走的是那条掩藏于小花园花房里的暗道。


    真真是可笑!


    上一回来这里,是前世她为了救老祖宗,怕被乱军们发现,才选择了这条路。那个时候,她心疼太后,想要救太后,满脑子只想着要与太后共存亡。


    真真是愚蠢至极。


    这一生,她重新归来这里,没曾想,竟然是自己想要杀了太后!


    她刚顺着暗道走向慈宁宫寝宫的内殿时,便听见殿内,传来太后的一声斥责:“我一开始就让你杀了她,可你为何不动手?!”


    宁瓷的心头一沉,又要杀谁?


    旋即,便听见达春的声音,讨好又强硬地道:“纳苏,自你十四岁就进宫以来,为了这条登顶皇权之路,咱们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不能再杀下去了啊!”


    “哈!”太后的声音听起来阴阳怪气的:“请你说清楚点儿,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不是我!”


    宁瓷:“……”


    “纳苏,不管是谁,你我的命运早就捆绑在一条船上,若是再继续这么杀下去,终有一天是要出事儿的啊!”达春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略微的颤抖:“更何况,你我的年岁都已过了天命,这些年,我也力不从心。早没了年少轻狂的心气儿,手中的力量,也大不如前。”


    “所以呢?你就留着她这么一个祸害,天天在我身边提心吊胆的,让我担惊受怕,你才开心么?”


    “纳苏,我在你身边陪着,你提心吊胆个什么呢?她是不会伤害到你的。更何况,她什么都不知。”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恐慌极了,“尤其是,前几日听严律这般说的,我更是害怕。我怕什么时候,一个什么人,就将这件事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宁瓷心头一沉,难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她”……是我?


    太后……早就想杀我了?!


    “怎么可能呢?严律不是也说了,他会想办法将那些坊间谣言以最快的速度尽数消灭的么?”


    “呵呵,当真能堵住这些悠悠之口吗?”太后的声音听起来脆弱极了:“其实,堵不堵得住,我根本不在乎。只要她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达春,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不是为了我,才进宫的吗?”


    宁瓷怔愣了一瞬,旋即,却平静了下来。也许,达春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她早就隐隐觉察了端倪。只是这偌大的皇宫里,从没有人提及。


    当然,也是没有人敢提及。


    “达春,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把她也给杀了呢?还是说,她年轻貌美,有过于我当年数倍的姿色,而你,终究是舍不得?”


    “怎么可能呢?!”达春愤愤然,道:“我达春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在会宁那边也早就没了家人。这天下,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但是,纳苏,如果我们把她也杀了,那些改革党们,一定会想着法儿地剥夺你的皇权,更会想着法儿的,弄死我。纳苏,你忘了?莫迁大人,他是简明华的挚友啊!他一定会尽全力,保她在这宫中的安全。纵然我心有杀意,可……也是不能够啊!”


    “我现在也老了。身子骨这里也疼,那里也痛的。”太后忽然哭了起来:“纵然湛儿多次提醒我,让我杀了她,可我总是在想,若她真的死了,又有谁,能缓解我这一身的病痛呢?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何,为何太医院的那帮老顽固们不顶用。但我也在想,若是你直接杀了她,就算我一身病痛,又有何妨?我也认了!可你终究是没那个胆儿,不愿!我真真是老了,没有一个人当我的话是一回事儿了。今儿在忆雪轩,就连皇帝都能当着我的面,直接道一声‘金人刺客’了!”


    ……


    不知为何,宁瓷确定他们要杀的人是自己时,她忽而放下心来。


    至少,因为达春的阻拦,自己暂时在这慈宁宫里是安全的。


    宁瓷折转身,回去了。


    她忽而改变了主意。


    自己全家被虐杀于那场大火之中,定当痛苦万分。那她,怎么能用鬼枕之术,让太后快乐轻松地死于须臾之间呢?


    她极想让太后死。


    更想慢慢儿地,折磨至死!


    呵呵,怪不得前世的佛堂里,神佛不渡人。


    原来如此。


    宁瓷回寝殿后,睡了一个很舒服的安稳觉,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她的爹爹,娘亲,还有近百口的简家人都还活着。


    尤其是她的妹妹,简雨烟。


    她在梦中,悲泣至极地对妹妹说:“雨烟,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我这条命,是偷了你的,才活到了现在。雨烟,待得大仇已报,我定当将这条命,还给你。”


    妹妹简雨烟天生爱笑。


    宁瓷只记得,在梦中,简雨烟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开心地笑了很久很久。


    *


    丑时初。


    当慈宁宫陷入一片沉睡之时,宫门悄悄地被打开了。


    一道魁梧且矫健的身影悄没声儿地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遒劲且快速,只是大踏步地寻常走着,却是一般人连小跑都赶不上。


    他的路径很明确。


    乾清宫。


    皇上刚起床没多久,这会儿正在准备早朝的事宜,却听见太监通传——


    “达春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皇上呷了一口暖茶,润了润喉。


    一通下跪行礼作罢,皇上便直接赐了座。


    达春干干一笑,道:“奴才不过是一低微太监,皇上您的赐座,我是没那个资格的。”


    “谁说你没资格?!”皇上的声音威严且低沉:“你阿玛是金人大将哲昆,你额娘又是金人贵族出身,你在朕这里,本该拥有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这么多年,是朕怠慢了你。朕早就说了,在朕这里,你永远都不要称自己为‘奴才’。”


    达春哑然失笑,道:“谢皇上抬爱。那些尊贵的过往,既然没了,那就……当它不存在罢!”


    “这几日怎样?母后又动叛变的小心思了么?朕昨儿在忆雪轩,刻意提及‘金人刺客’,她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呢!”


    “太后最近没有叛变的心思,倒是……”达春的眼皮子微微一抬,正视着皇上,道:“她还是有想要杀了宁瓷公主的意思。”


    “哼!”


    “不过,陛下您放心,我阻止了她。宁瓷公主在慈宁宫里,至少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是安全的。”


    “辛苦你了。简家人若是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


    “是我该感激简家人!”达春原是铮铮铁骨男儿,却在提及简家人时,他不由得情绪激动了起来:“若非简家人用珍贵草药相救,我早被他娘的王上虐杀于铁蹄之下!王上污蔑我阿玛,糟蹋我额娘,还打算将我赶尽杀绝!我知道,这一切都跟纳苏有关,若非当初纳苏想要嫁到大虞来,若非她想尽快摆脱我,她不会这么对我狠心下死手的!”


    “可是……”皇上转动着玉龙扳指,提醒他:“为了母后,你这辈子也杀了不少人呢!”


    “因为,我还爱着她!”达春的唇边露出一丝惨笑:“待得皇上什么时候灭了我的族人,将大虞的版图覆盖咱们金人的天下,到那时,我会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其实,金人的统治者也被称为皇上。


    但为了跟大虞的皇上做区分,所以我写金人的统治者就用“王上”取代了。


    *


    太后:想杀我的人好多啊,我好怕怕哦!!!


    第25章


    从第二日开始,宁瓷每天更用心地为太后针灸了。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对太后唤一声:“老祖宗,该施针了。”


    如此接连了数日,太后有点儿心生疑虑,不解地问:“宁瓷,你以前不是总说,施针不宜频繁,最好是隔个两三天一次的吗?”


    宁瓷一边儿为她胸口处捻针,一边道:“我瞧着这几日老祖宗您的气色不是太好,便想着多为您调理调理脉络。”


    太后微微一怔,气色不是太好?


    是了。


    自严律说了那些坊间谣言以来,她总是寝食难安。纵然每夜达春在枕侧陪伴,她也总是睡不安心。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提防了一些。


    待得宁瓷又去藏书阁看书的间隙,太后宣来了太医。


    她仔仔细细地问了太医自己的气色,脉象,甚至是,宁瓷为她施针的落针之处。


    还好,并没有什么可疑。


    太后放下心来,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宁瓷倒不担心太后是否会在背后暗查这些。


    因为,她既然已经做出了想要慢慢弄死太后的念头,就断然不会在刚开始下手的时候,便暴露自己的真正动机。


    毕竟,太后为何要如此虐杀自家满门一事,她尚未知晓。


    所以,最近这几日的施针,她都是以调理太后的经脉,疏通太后体内凝滞的气血为主。


    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大碍。


    待得太后这几日舒坦了,她定会略施几针错位的,到时候,稍稍扰乱经脉走向,也不会立即引发个什么。


    但若是长期,那可就指不定了。


    她这几日的心思,都在藏书阁的官员任命书册上。


    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是硬让她给找到了。


    而那任命书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先帝末年到元和四年,卫峥在金陵城所任职的,正是知府。从元和四年的十月开始,卫峥便北上入幽州,做了兵部右侍郎。


    这个转折点,正是简家被灭门的一个月后。


    宁瓷合上书册。


    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背后的沟沟壑壑,但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的爹爹在朝廷任职,矜矜业业,太后为何还要下此毒手呢?


    难道说,自己爹爹不是保皇党的一员,就要遭此横祸的吗?


    可朝中不是保皇党的人是大多数,他们倒是平安无事的啊!


    难道,真的是跟那金雕飞镖有关的吗?


    若是跟金雕飞镖有关,会不会……是太后知道了自家府中藏有金雕飞镖一事,进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


    如此种种,不过是宁瓷脑海里的猜测罢了,更具体的,她尚不知晓。


    她想要回金陵城去看看,去看看自家府邸如今的模样。


    她想知道,被秘密封锁在自家府邸里的,装有金雕飞镖的小木箱到底去了哪里。


    她还想要回一趟太湖小蓬莱,也不知那边的情况如何,是不是早已被洗劫一空了。


    可她每年都求太后,说自己想要回金陵城祭祖,太后就是不松口。


    但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宁瓷刚开口说想要回一趟金陵城,太后竟然点头答应了。


    “不过,要等玄儿回来再说。”太后掰着指头,算道:“再有一个月,玄儿就要班师回朝了。待到七月流火,或是八月中秋过后,让他陪你回去看看。”


    宁瓷大喜,连连磕头谢恩。


    太后笑眯眯地将她拉了起来,暖声道:“从幽州到金陵,山高水长的,若是再见到你,都要快过年了。哀家的乖孙女,你可别回了金陵城,就忘了你的老祖宗啊!”


    宁瓷反手握住太后那只养尊处优的手,宽慰道:“我怎么可能忘记老祖宗呢?我若是离了京,可得天天惦念着您吃饱了没,穿暖了没。”


    还有您死了没。


    一句话,哄得太后眉眼直笑。


    宁瓷却又央求道:“老祖宗,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宁瓷听父皇说,宫中会宴请所有朝中大臣及其家眷。到时候,可不可以让我见见莫迁,莫大人呀?”


    “你去见他做什么?!”太后丢开宁瓷的手,故作不高兴地道。


    “莫大人与我爹爹曾经交好,宁瓷儿时受过他不少的恩惠。自我入宫以来,就不曾再见到他了。前段时间,您让我陪着一起去皇极殿,我见到了莫大人,心头一阵感慨,只想趁着端午节去见见他,好重温一下爹娘尚在我身边的年月。”


    “你若真想见,哀家替你去见!你若是想重温,哀家替你重温了,回头再告诉你!”太后咬死了话头,愣是拒绝:“你不知晓,那莫迁其实是个烦人精,每日上朝都要指责哀家这里做的不对,那里决策失误的。哀家不喜欢他。告诉你,你从此以后打消见他的这个念头!”


    宁瓷知道,若是想要从莫迁大人那边寻求家门被灭的真相,恐怕,是不能够了。


    可不管莫迁大人知晓真相与否,她也总是想要去接触一下的。


    这下可好,太后拒绝了,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但是无妨,宁瓷毫不沮丧。只要能回一趟金陵城,怎么都是好的。


    *


    可这段时日,非常沮丧,甚至开始困惑的,却是严律了。


    前段时间忆雪轩开张,他给宁瓷挑选的那一食盒的雪宝儿糖糕,个个都是掺杂了可能会引发她身子不适的花生,桂花,杏子什么的。甭说吃了一个就会引发身子不适,这么一大食盒都吃完,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宫里头,根本就没有任何主子身子抱恙的传闻。


    于是,严律又前后送进慈宁宫四五回雪宝儿糖糕,可不仅没有人身体不适,太后反而眉开眼笑地对他说:“宁瓷最爱吃这些,你可算是送对味了!”


    严律真真觉得蹊跷极了。


    但洛江河却笑着说:“老大,你肯定记错了。我就记得,爱吃糖糕的是简雨烟那货。每次吃了轻则疹子,重则胸闷气短的,一定是雪烟小姐。”


    “雪烟的事儿,我不可能会记错。”严律斩钉截铁地道。


    “老大,你想想啊!”洛江河给他摆道理:“正是因为雪烟小姐吃了糖糕身子不适,可她又很想吃糖糕,所以咯,她从小到大就认真研究针灸,想从施针或草药方面,来调理自己,为的就是能多吃一口。简雨烟根本没这烦恼,自然就不认真学咯!”


    此时,严律阴沉着脸,站在书房外的竹林边,环岛流水潺潺,顺着夜风竹叶沙沙而过,却让他的思绪更冷静了几分。


    他不可能记错!


    他从十一岁开始就偷偷喜欢着简雪烟,怎么可能会记错她的一分一毫?


    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怎么样?”洛江河递给他一个酒葫芦,道:“要不,你喝两口,醒醒神?”


    “简家的大仇未报,这种迷惑人心智的物什,我是不会碰的。”严律蹙眉深思,喃喃道:“莫非……宁瓷压根儿就没吃这些糖糕?”


    “怎……怎么可能呢?咳咳咳……”洛江河灌了一大口烈酒,喝得直呛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咱们开的糖糕铺子是雪宝儿哎!这些年,幽州城,乃至周边其他城镇,都慕名而来。谁不赞咱们雪宝儿一句‘口味上乘’?咱就不吹不嘘!这些天,咱们雪宝儿在卖端午粽子,我听弟兄几个说,都卖疯啦!”


    见严律没吭声,洛江河又讨好似的道了句:“当然,咱们粽子能卖疯,嘿嘿,还是老大你的脑子灵光,想到用牛乳来调味,其中有一个口味,是里面加了各种炖肉。啧啧……我今儿早上去雪宝儿,直接干掉五个炖肉粽子!”


    严律依然想不明白:“这炖肉粽子里,我还让厨子加了大量的桂花,这几日送去慈宁宫,怎么宁瓷吃了也没事儿呢?”


    “早就跟你说了,是你记错啦!”洛江河舔了舔唇边儿,对严律道:“对了,明儿早上,我还要去吃炖肉粽子,你可别拦着我啊!”


    严律盯了他一瞬,忽而问:“你很喜欢雪宝儿?”


    “能赚钱的商铺,谁不喜欢啊?”


    严律认真地对他道:“待得简家大仇报了,忆雪轩,还有雪宝儿,黑金铺子,这几个弟兄们全部平分,你们是卖了也好,还是继续经营也罢,到时候主导权在你。”


    洛江河顿时酒醒了大半:“啊?老大,这是你自己辛辛苦苦用自个儿的俸禄开的,你不要啦?”


    “不要了。”严律抬脚就往书房里走。


    洛江河立即喜出望外,可一瞬之后,却又觉得不对劲:“不是……老大,你不是说,忆雪轩和雪宝儿,是你思念雪烟小姐的见证吗?你……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而且……”


    严律脚步一顿,停留在书房门前,里头幽黄的灯烛随着盛春初夏的夜风,摇曳得闲散且慵懒,却清晰地照亮了严律的身形,拉长了他的身影。


    他转过身来,对洛江河,道:“到时候,咱们这座大宅,也归你们。”


    “哈?”洛江河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严律所言的味道,极其不大对:“老大,那你住哪儿啊?”


    “看情况吧!”严律踏着沉着的步伐,走回了书房:“要么带着雪烟一起回金陵,要么……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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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不过现在,严律最想要找的人,是内阁首辅齐衡。


    齐衡是个老狐狸,阿谀奉承,偷奸耍滑,这些寻常街溜子该有的本事,他一个内阁首辅,竟是尽数占了个齐全。


    他曾是简明华的同窗,但这么些年来,却屈于简明华的手下,大有看不到升任高位的可能。


    自简明华一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才开始觉得,自个儿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


    但严律觉得,这个老狐狸不仅眼光独到,嗅觉似乎也是十分灵敏。


    打从卫峥死了之后,齐衡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开始以身体抱恙为由,不去早朝,不去参与太后的慈宁宫议事,更不去任何地方露面。


    事实上,若是没有严律那帮弟兄们的暗查,严律甚至都要怀疑,齐衡到底还在不在幽州城。


    纵然太后抱怨齐衡最近都没个影儿,这只老狐狸也只是送了些珠宝首饰之类的托人带进宫里。


    他压根儿就不露面。


    除了前段时间忆雪轩开张。


    但严律心里明白,忆雪轩开张能请得了齐衡,关键点还在于,齐衡的宝贝女儿,齐舒云。


    那一天的开张盛宴,所有人都明白这些达官贵人们的真正心思,纵然他们都知道严律早已成过亲,且又亡了妻,他们都不介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严家,来做个续弦。


    就算大伙儿得知,严律连太后身边,那个美艳倾城的宁瓷公主都拒绝了,却也依然浇熄不了这帮人的满腔热情。


    因为他们总觉得,两个人的缘分无关长相模样,只关乎于三个字——


    万一呢?


    ……


    严律回到书房后,翻看着保皇党们的名册,看着那上面写着的,有关于齐衡的所有身家背景,性子喜好,乃至升迁路径,他忽而问洛江河:“齐衡最近是在他的老宅里,还是在城郊的山庄里?”


    “城郊山庄!”洛江河直接道:“你让咱们哥儿几个最近盯死了齐衡,咱们是一点儿都没放松。这老狐狸,就连去他自个儿的山庄,都寻了个夜深人静的子时。偷偷摸摸的,就跟个粮仓里的贼耗子似的。”


    “这么的,”严律点了点桌案,对他说,“明儿早上你去雪宝儿,把各种口味的粽子各带九个来,同时,目前最时兴的糖糕,果子什么的,各拿两份,放到食盒里。”


    “你要去老狐狸的山庄?”


    “我去他的老宅。”


    洛江河一脑门子糊涂:“可老狐狸不是在山庄里吗?”


    “首先,对外无人知晓他人在山庄,我直接去山庄,岂不漏了陷?”严律耐心解释给他听:“其次……我、不是去见齐衡的。”


    “那你去见谁?”


    “齐舒云。”


    洛江河只觉得更糊涂了:“老大,你去见齐舒云做什么啊?你刚才不是还说,简家大仇未报,那些迷惑人心智的物什你是不会碰的吗?”


    严律:“……”


    “齐舒云虽不是物什,但她是个会迷惑你心智的千金大小姐啊!”洛江河一阵哀嚎:“那天在忆雪轩,所有人都瞧见了,发财鞭炮点燃的那一瞬间,齐舒云捂着耳朵就直往你身上凑!若非你是站在皇上身边的,齐舒云整个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投怀送抱啦!”


    “不利用齐舒云,我是钓不出齐衡那只老狐狸的。老狐狸不出洞,咱们的计策就动不了。”


    “钓不出老狐狸又何妨?!老大,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还像对付卫峥他全家一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如果还用这个方式,也许齐家上下会死绝,但,剩下的保皇党们,咱们一个都抓不住。”严律哼声道:“更不用说宫里头那位太后了。”


    “老大!”洛江河的声音真的很吵:“我的老大啊!你不会真的要去见齐舒云吧?!万一齐舒云以后都甩不掉了怎么办啊?你不会以后真的要娶齐舒云续弦了吧?万一齐衡那只老狐狸成了你老丈人,你舍不得弄死她,怎沓樰獨家諍裡么办啊?!!”


    有时候严律会想,当年在破庙门口揍洛江河的时候,就是没有太下死手,否则,他这张胡说的死嘴,早就被治好了。


    “齐家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森森骸骨。”


    洛江河顿时噤了声。


    “燕玄到底什么时候回朝?”严律冷冷地转移了话题。


    “大概下个月中旬,反正,咱们已经发了密报,燕玄一定会加快回朝的步伐。再说了,燕玄现在被称为‘黑太子’,定是贼精贼精的,战场上的一切,他应该是最熟门熟路了。咱们这份密报虽假,但他肯定能觉察出太后在幕后捣鬼。”


    严律点了点头,又问:“金人那边呢?”


    “估摸着应该已经启程来幽州了,总之,一切都按照老大你预计的时日在进行。”说到这儿,洛江河忽而兴奋了起来:“待得金人兵临城下,准备攻打咱们大虞之时,正好燕玄回朝,将他们围堵起来,打他们个噼里啪啦的!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拿出太后叛国的证据,按照咱们大虞的律法,她该当斩首的!啧啧,如果当初我跟太子一起去西域征战就好了,没准到时候就能跟金人决一死战呢!”


    “你后悔当年的决定了?”


    “不后悔!”洛江河赶忙摇头,道:“保护简家才是首要,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句话也是严律心中所想。保护简家才是首要,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你呢?”顿了顿,洛江河反问道:“老大,你后悔吗?”


    “什么?”


    “你后不后悔,当初没有早点儿告诉雪烟小姐,你喜欢她?”


    一句提问,让严律顿时陷入了沉思。


    当年,简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严律只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之人,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利,去为简家遮风挡雨。


    但是现在,他的权利慢慢地大了,手中专属于自己的银两,也在日益增多。


    可简家人,却成了那烈火中的近百缕的冤魂。


    他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儿成长,为何不更加努力用功地考取功名。


    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何不早点儿跟简雪烟说,他一直都喜欢她。


    自己当年陷入不自量力,甚至是“配不上她”的怪圈里,却最终,这句话,成了他这一生再也无法明说的遗憾。


    严律自然是后悔的。


    但如果,命运让他重新再来一次,让他重返简家被灭门之前,那个没有能力,没有权利,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会主动大胆地去对简雪烟倾诉爱意吗?


    严律的眼睫微颤,看向手中的保皇党名册,门窗外,夏虫的鸣叫声声入耳,每一声,都在鸣叫着他心头的后悔。


    他知道,她是他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声叹息;是他灵魂深处,永远都不可企及的璀璨星辰;更是他深入骨髓烈血中的信仰,就好似那昭昭日月,永远在他的生命中熠熠生辉。


    但是,他扪心自问,若是命运重来一次,他依然不敢对她倾诉心头的绵绵爱意。


    *


    每逢佳节前夕,慈宁宫都会提前一天设宴,专门宴请朝官们的府中女眷。


    这次端午前一日也不例外。


    寻常,太后最爱听这些女子谈论宫外的生活,小到街边好玩有趣的商家铺子,大到其他城镇的山水楼宇,她都好奇。不论什么佳节,她都愿意听她们谈论这些,且百听不厌。


    但是今儿,这帮夫人们,千金贵女们,没有再谈论这些了,而是围着太后身边,听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说她最近的桃花缘。


    “若非我父亲这段时日一直在病着,他也不会带着好些问安礼上门,若非我母亲恰好出门探亲去了,我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亲自去招待他。”说这话的,正是内阁首辅齐衡的嫡长女,齐舒云。


    另一千金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儿:“怎么听你这意思,你还觉得你父亲病得正是时候了?”


    又一贵女仔细想想,不解地问:“齐首辅最近病了,咱们都知道。可你母亲怎地就这样巧,恰好去探亲了?”


    围绕在一旁的千金大小姐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她,每一句里,都明显透着浓浓的不服气。


    齐舒云向来嘴笨,她这会儿被大伙儿问了个哑口无言,却只能羞着一张红霞密布的脸,搅着手中的帕子,答不出半个字儿来。


    倒是太后在上座听着了,笑眯眯地道:“有时候这缘分呐,很难说清楚的。舒云,你且说说看,严律去了你府上后,他前后待了多久?”


    说到这儿,齐舒云满足地笑了:“前后足足两个时辰。”


    慈宁宫正殿内,一片哗然,齐舒云顿时收获白眼无数。


    就连太后,都忍不住地低声嗔了嗔身旁的宁瓷:“早让你去见严律了,你偏不听!”


    “两个时辰?!你们都在做什么呢?”一千金不服气地问:“什么事儿能做两个时辰啊?”


    齐舒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这帮输家,她得意地道:“自然是聊天咯!我们在我家宅子里闲逛,从东宅院,走到西宅院,从北长廊,走到南荷塘。我们前后聊了很多诗词,也说到很多其他城镇的风景,他甚至对各种珠宝古玩一类,都了如指掌!”


    这话一说,就连太后也忍不住地有点儿酸了。她瞪了一眼身侧忙着吃蜜果的宁瓷,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哀家一直都知道,严律是个心气儿高的,他肯在你这里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自然是对你上心了。”


    齐舒云一听,顿时心花怒放了起来,她羞红了脸颊,好似快要嫁人的续弦,道了声:“太后娘娘说得极是!他快临走时,我们又聊到了这两天的端午,我……我把随身戴的香囊,赠与他了。”


    顿时,整个慈宁宫再度一片哗然。


    “就是你那个桃粉色蜀绣香囊?!”


    “是不是你那个,请大师开了光,为你增加桃花缘的那个蜀绣香囊?”


    “你好像以前说,那里头不仅加了好些代表桃花缘的桃花,桂花,蜜枣,石榴籽,还有不少红宝石和翡翠粒?”


    “哇,加了很多珠宝吗?那这个香囊贵贵的。”


    “严大人肯定知道你的心意了。”


    “……”


    齐舒云的脸颊就像是熟透的蜜桃,红得快要沁出汁儿来。


    可大伙儿说的这个蜀绣香囊,第二天宁瓷就见到了。


    一大早,达春托着一个宝匣子,里头放着的,正是这个蜀绣香囊。


    他笑眯眯地对宁瓷道:“这是严律,严大人让奴才转交给公主您的,说是,这是他送您的端午福礼。”


    宁瓷:“……”——


    作者有话说:宁瓷:你果然有病!


    第27章


    为了证明这个蜀绣香囊,就是齐舒云的,宁瓷回去后,便仔细打开来瞧了。


    果然!


    桃粉色香囊用金丝暗线镶着,里头装着半袋子桂花干,桃花干,蜜枣干,石榴籽什么的,更有小半袋子的红宝石粒,绿翡翠粒,碧玺碎。在这些大半袋子干花珠宝当中,还埋着一张黄色的桃花符,上面明确用小楷写了,是法源寺的大师开光的。


    呵呵。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头冷笑。


    这香囊似乎被熏香细细地浸过,原是干花自带浅淡香味儿的香囊,却因为熏香的缘故,显得香气宜人,沁人心脾。


    有一说一,若是这香囊佩戴在身上,确实精致尊贵无双。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头感叹一声,幸好这是我拿了,若是妹妹雨烟碰了,指不定又要全身起满了疹子,继而大病小半个月呢!


    这念头,好似划破夜空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在宁瓷的心中刺下一道震颤不已的烙印。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起来,严律这段时日,送她雪宝儿糖糕,还送桂花蜜枣香粽,更是在今日,送了这个香囊来。


    这些物什,件件都是会置妹妹雨烟于死命的。若是今儿在慈宁宫里生活的不是自己,而是雨烟,那她若是全数碰了,几乎是活不成了。


    这到底……是阴谋,还是巧合?


    若是阴谋,严律为何要杀妹妹雨烟?


    ……


    宁瓷不过是恐慌了须臾,便心头一片了然。


    是了。


    严律是太后的人,太后向来想要杀了自己,他作为太后的亲信,自然是想要表功了。


    可是,严律又是如何知晓雨烟碰不得这些的?


    这是雨烟从小到大的暗疾,若非当年简家中人,外人几乎无人知晓。


    纵然严律是个叛党,十足地心狠,可他纵然想要暗查妹妹,又是从何得知的呢?会有谁透露给他这些呢?


    但不管是谁透露给严律这些,宁瓷打算搅乱严律所获取的,有关雨烟的全部情报。


    你不是以为我接触了这些会死的么?


    那我就接触给你看!


    ……


    由于今儿是端午,皇极殿那边要举行端午大宴,太后和皇上要宴请文武百官,虽是盛大,但宁瓷作为公主,不便出席。


    可她还是将这桃粉色香囊佩戴在腰间,在太后面前晃悠了几圈,让太后看见这香囊后,她满心欢喜地对太后说:“劳烦老祖宗,等会儿您若是见着严律大人,可得帮我好好谢谢他,就说这个香囊,宁瓷很喜欢。”


    这场端午大宴尚未开始,保皇党的这几个,就在皇极殿门口恭候着太后了。


    当严律得知,宁瓷非常喜欢这香囊,而且,她拿了之后就已经佩戴上了,他心头的疑云,更加浓重了几分。


    难道说,吃了会引起身体不适的东西,过几年就不会影响了?


    没听说啊!


    严律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即冲进慈宁宫去看个究竟。就连大宴上,侍婢们端上来的各类美酒菜肴,他都无心品尝。


    待得舞伶开始跳起冗长的曲子时,严律再也坐不住了,他以身子不适,想要如厕,还想去太医院问问太医们,自个儿到底是怎么了为由,便离席了。


    但他不能就这么冒然进入后宫,若是被盘查问起,有些话也不好说。


    于是,为了掩人耳目,严律就先去了一趟弘义阁,由于今儿端午大宴来的文武百官人数特别多,皇上特意在弘义阁那儿也设了宴,专门为太医们摆上了端午酒宴,让他们一边用膳,一边候着,以防有朝官们身子不适,好做应急。


    严律之所以想了身子不适的缘由,也是因为,弘义阁距离慈宁宫较近。


    年轻的御医们,和院使,院判他们分在不同的宴席。


    严律本没什么要问的,便寻了个正准备离席的御医相问。


    可他今儿的运气着实不大好,遇着的这个御医竟然是个絮絮叨叨的。不过是问了问五脏庙有些不适的事儿,这御医竟然从脉络到气血,再到吐纳之间,全数跟严律说了个遍。


    末了,他还拉着严律去一旁的廊庑下,要为严律诊脉。


    严律想拒绝也不能,生怕自己一个疏漏引起旁人的怀疑。


    可他正在耐着性子等这御医把脉,忽而,在耳畔蹿进一句,让他全身震颤不已的话语——


    “那就劳烦大人您了。”


    严律大震!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仿若有一股从九天之外乍起的电光,从自己的天灵盖,蹿向了四肢百骸。


    这!


    这是雪烟的声音!!!


    这是他在梦中听了多次,想了多次,念了多次的声音!


    于是,他迅速抽回自己的胳膊,在那御医的惊呼下,他直接冲向声音所传出的方向。


    可长长的廊庑外,什么人都没有。


    唯有在不远处的分座宴席上,各位太医院的御医们,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音。


    可严律的心跳跳得好快,如擂鼓阵阵,如惊雷轰鸣,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来来往往的御医们,偶尔经过的小太监,小侍婢们,却没有一个,是他思念多年的简雪烟的身影。


    严律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理智却告诉自己,雪烟从未练过拳脚,脚速不快,她不可能在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更何况……


    严律的眉头紧蹙,他难过地看向前方正欢言不已的众御医们,更大的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毕竟,雪烟已经离世三年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严大人的脉象看起来,因是思虑过重,引发的脏腑不适。”


    这突兀的声音,惊得严律一个激灵,幸而他表现得还算平静。


    只是,那张惨白至极的脸庞上,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


    御医终究是个见惯了大世面的,他跟严律刚才这么一接触,再这么望闻问切一番,自是更肯定了心中的答案。


    “许是严大人为了皇上分忧,平日里劳心伤神太过,这脉象结合你这面色来瞧,严大人最好告假一个月,否则,你这会儿只是五脏不适,别到时候,会有更大的暗疾了。”顿了顿,御医又道:“更何况,严大人先前左肩上的伤尚未完全痊愈。”


    严律凝了凝神,方才拱了拱手,道:“谢太医告诫,不过,我还想问问,我刚才忽然听见已经离世的亡妻声音……”


    这么一说,御医更是清楚明了,他笑了笑,道:“我说吧!你这就是思虑过重的缘故,当真要告假一段时日了。否则时日久了,邪气过重,心病难医,那就麻烦大了。”


    “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严律沉吟了片刻,方才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一友人,在多年前每次用了桂花,蜜枣,花生之类的,必定会轻则疹子,重则呼吸不畅。为何这两年却没有这个迹象了?”


    这御医“哦”了一身,笑道:“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你这友人前些年的时候,定然年岁不大。”


    严律愣了愣,方才点头,道:“是,那会儿不过十四五的年岁。”


    “那就是了。有的人,在小的时候会有这种暗疾,但随着年岁增加,越来越大,身子骨也越来越强健,这种暗疾情况,确实会消失的。”


    “哦,原来如此。”严律失望地拱手道谢。


    待他离开弘义阁,向着慈宁宫的方向望去时,却见那长长的宫道上,已然有太后的万寿辇,在向着回宫的路走着。这会儿,纵然自己想要去慈宁宫去亲眼见宁瓷,也是没有什么旁的理由了。


    他今儿不想去慈宁宫,不想去接触那帮让他反胃的保皇党们。


    他只想一个人回去静一静。


    谁曾想,却在回皇极殿的路上,恰好遇到皇上正带着几个朝官们,向着这边走来。


    “随朕来一趟御书房,朕有话要问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再结合皇上身侧的刑部尚书莫迁,严律的心头猜中了个大概。


    *


    其实,严律没有听错。


    刚才在弘义阁里的,正是宁瓷。


    她趁着端午大宴的时候,刻意去找了太医院的高院使,他寻常会定期为太后诊脉,对太后的身子骨最是了如指掌。


    而太后,也是最信任他。


    宁瓷前去找他,会顺着太后这几日身子的情况,问几副可用于调理的草药。并带着高院使亲笔写下的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当然,她这么周旋一大圈,为的是拿到高院使写下的亲笔方子,以及,自己曾在端午大宴的时候,出现在弘义阁,并去找过高院使这一证据。


    剩下的,便是在那方子里做一些,可做的手脚了。


    更何况,经过这些时日的铺垫,再用经脉错位术,调息了两日,太后最近的身子开始出现了些许的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宁瓷的脚步便觉得轻快了许多。


    只是可惜了,刚才她回来的路上,看到皇上带着几个大臣们,从皇极殿回来,其中一个身影正是莫迁大人。


    要是能靠近,能见一见莫世伯,就好了。


    宁瓷刚回到慈宁宫,正盘算着等会儿是为太后施错位针呢?还是先用高院使的方子熬煎几副药呢?


    却在此时,听见太后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怒吼道:“是哪个下作小蹄子说的?找出来!即刻杖毙!”——


    作者有话说:严律冲出去后,没有看见简雪烟的身影,他非常难过,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雪烟离世已经三年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御医的声音,


    严律惨白着失望的脸,转过身,看向御医,听御医说着对自己的诊断。


    但其实,


    在这一瞬间,宁瓷从他的身后疾步而过。


    第28章


    此言一出,原守在慈宁宫正殿外头的禁军们,顿时行动了起来。


    他们气势汹汹,如临大敌,惊得宁瓷赶紧闪身到围墙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不多时,却见禁军统领姚洲,亲自提了个披头散发,手脚被囚的侍婢,拖行至慈宁宫的正殿外。


    看那侍婢的周身,似乎被打得无一处完好,她就这么软软地被拖了过来,身后那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血痕,宁瓷瞧得那是心惊肉跳,触目惊心。


    太后在一众保皇党的陪同下,气场十足地好似一只威严的狮子,从正殿里走了出来。就连以身体抱恙为由,消失了好些时日的内阁首辅齐衡,也在她的身侧陪伴。


    此时,太后看到眼前的侍婢,厉声喝问,道:“说!是谁派你进宫来的?!”


    这侍婢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已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宁瓷忽而想起来了,前世确实也发生了这件事,但当时,宁瓷本着在皇宫里生活,应该不多问,不多听,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她便退回自个儿的偏殿里去了。


    她当时只道,这是一个不守规矩,胡乱嚼舌根的侍婢,受到了惩戒。


    但是今生,宁瓷觉得,与其围观一个他人的悲剧,不如赶紧着手进行自己的复仇计划,尤其是,这会儿,她的手中还提着从太医院取回来的药包。


    更重要的是,在经历前世到今生这么一番生生死死,她已经见不得这些血腥之事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便向着自己的偏殿走去。


    徒留身后,太后的又一番厉声斥问。


    可她还没走几步,突然,一声尖锐的怒吼,从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侍婢喉咙里,爆了出来——


    “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何须旁人派我来?!”


    宁瓷的脚步一顿,不由得愣了一愣。


    金陵城?


    这侍婢也是金陵人?


    不待宁瓷再度迈开脚步,却听见这侍婢又吼了一声:“太后娘娘,你真是好歹毒的心呐!你自己灭了人家满门,转头就不许旁人说了?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是你干的,就算是你把我杀了,你能杀得了整个金陵城的人吗?!你有本事去屠城啊!你看上天神佛唾弃不唾弃你!我呸!”


    宁瓷大震!


    她猛地回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众人,却只能在人群缝隙中,瞧见匍匐在地上,此时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小侍婢。


    “给哀家打!”太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打到她供出背后主谋!”


    太后惩治下人的那一套,她的亲信们早已知晓。这会儿,慈宁宫的掌事太监直接带着几个小太监们,手扛长棍,长凳,疾步跑了过来。


    一棍棍挥下,打得这侍婢好半天都喘不过气儿来。


    又是一顿乱棒砸将下来,却在这么一番混乱中,这侍婢隐忍着全身的剧痛,扬起头,冲着太后的方向,用最后的力气,恨声道了句:“我这条贱命……今儿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供不出……供不出主谋!这是当年,是你……是你亲自下的懿旨,还要说我背后有主谋?!呵呵,你都活了这把年纪,人老珠黄了,你臊不臊得慌啊?!”


    太后眯起眼睛,忽而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儿来。


    “停。”太后抬了抬手,继而在达春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这侍婢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仿若看着一只可怜的丧家之犬,睥睨着道:“你说,是哀家下的懿旨?”


    “……哼。”


    “是谁告诉你,哀家当年下懿旨了?”太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


    “我……我们金陵城的知府,卫……卫大人。”


    “胡说!!!”太后一声怒吼,吓得墙角那儿的宁瓷心头一阵狂跳。


    “你若不信,你去问他呀!”那侍婢双拳紧握,用全身的恨意,喊道:“当时,好多路人都想去救火,是卫大人亲自派了官兵前后守着,不准旁人救火的!他还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谁若是救火,格杀勿论!”


    太后的眸光就像是一道冰封的河道,透着刺骨的寒。


    过了一小会儿,又或者,像是隔了岁岁年年的漫长日月一般,太后方才缓缓地道:“卫大人阻止救火的那家,是叛国逆臣之宅院。这样的朝臣,是咱们大虞本当唾弃和诛杀的,可你却在这儿鸣什么冤,抱什么不平呢?纵然你叫得再大声,那逆臣的叛国之名,早已被史官记下笔墨,藏于高阁。今后,千千万万代的后人,都将铭记那罪该万死的逆臣,而非……哀家。”


    宁瓷的心,冷不防地一抽,仿若被太后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给死死地捏住了。


    痛得她的眼眸中,霎起了一道憎恨的水雾。


    呵,叛国逆臣?


    早已被史官记下笔墨?!


    此时,却见太后面无表情地,单手冲着身侧一摆,顷刻间,达春便从怀中摸出一把什么,递到她的手中。


    “哗啦啦……”


    太后冷着面孔,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金桃子砸将在这侍婢的身上,并斥声道:“这些金桃子,是哀家赏赐给你的盘缠,上路罢!”


    说罢,她优雅地搭着达春的手,转身便回了正殿。


    却在行到殿门口的时候,她微微地侧身,对着身后那一众小太监,禁军们,厉声道:“扔到别处去,别让她在哀家这里上路。晦气!”


    太后没有瞧见躲在墙角处的宁瓷。


    可宁瓷却觉得,太后那冰冷的目光,和彻骨森寒的言辞,好像万丈冰窟,将自己的全身气血,尽数抽离了去。


    她觉得自己浑身颤抖,几乎不能呼吸。


    唯有这坚实的朱红宫墙,方能堪堪撑得住她分毫。


    虽然刚才这一幕,太后和那侍婢都没有明确说出,被太后灭门且被卫峥阻止救火的,是哪家。


    但宁瓷明白,这答案根本无需他人点拨,真相呼之欲出。


    眼前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对宁瓷上演着真相,也让她本是复仇的烈火雄心,燃烧得更猛烈了些许。


    她冷静地转身就回偏殿去了。


    刚才,她回慈宁宫的路上,自个儿琢磨的,到底是先给太后施错位针,还是先用高院使的方子煎药,这一困惑,终于有了解答。


    *


    当宁瓷回了偏殿,开始将药包里的可用药材取出一小部分来,并与这些时日早已准备好的朱砂,川乌之类的寻常药材开始搅和在一起,制成相克的毒汁儿时,太后命达春发出急招,令所有保皇党们即刻来一趟慈宁宫。


    恰好严律刚从乾清宫里出来,并未见着慈宁宫里发生的这一幕。


    当他踏着轻快的步履走进慈宁宫中,看到宫里的小太监们正在洗刷着地砖上的血痕时,他讶异地自言自语道了声:“哎呀,出什么事儿了?有人受伤了?”


    燕湛也来了,途径他身侧,听见严律说了这么一句,便冷言冷语地道:“严大人,想必你应该知道,在宫里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道理吧?”


    严律干干地笑了笑,冲着燕湛的背影,用阴鸷的眼神,却又好似忠诚的语气,大声地道:“四殿下教训得是。”


    此时,太后正端坐在正殿的万寿椅上,她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待得最后一位保皇党严律落座后,她方才缓缓地道:“达春,把金牌子发给他们。”


    “是。”


    却见达春从一精致的木匣子里,取出好几个金牌子,按照上面早已刻好的名字,一一发放给在座的所有保皇党们。


    当严律拿到专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时,却发现,这金牌子是个巴掌大的长方形木牌,周身有涂金镶边,中间是个活页,稍微一翻转,便能将其打开。


    里头,是一句话。


    或者说,这是太后对每个保皇党们的专属懿旨。


    严律看着那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与宁瓷大婚”五个字时,不由得心头沉了沉。


    太后缓缓地道:“这九州上下,有关于哀家的谣言层出不穷,怎么杀,也是杀不尽的。这些哀家都不在乎,但唯有你们几个人的立场,哀家还是十分看重的。”


    保皇党们,拿到这份专属于自己的金牌子后,一个个都仿若倒吸了一口凉意,没有一个是交头接耳,互相翻看的。


    “这些金牌子上面写着的,都是哀家希望你们可以做到的事儿。这些事儿看似独立,实则,却是跟咱们大虞天下的安危有关。哀家希望你们可以尽快完成。”


    严律只觉得,这金牌子着实烫手。


    与宁瓷大婚?


    呵呵,她也配?!


    不过无妨。


    严律淡定地将金牌子放入胸口,以示应承。


    可他心里头想的,却是……


    与宁瓷大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将置我爱妻雪烟于何地?


    更何况,宁瓷的存在,就是简家近百口人命的讽刺。


    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女子成婚?


    既然太后你这般强行指婚,那么,微臣就不得不采取极端计划了。


    我会择一最快时机,亲手,杀了她!


    ……


    虽是这般想的,可严律却站起身来,阴着唇边的笑意,对太后大声地道:“微臣……领命!”——


    作者有话说:前一章的作话里,多加了个小剧场


    第29章


    严律是第一个领命出宫的,对此,太后在心头表示非常满意。


    但严律的动作这样快,并非是因为那金牌子上的五个字懿旨,而是……


    皇宫外,一驾马车在旁等候。


    严律疾步走过,速度极快地上了马车,并对马夫洛江河道了句:“他来了,弟兄们可以准备行动了。”


    洛江河的眼睛一亮,口中的语气却是有着压不住的兴奋:“是,老大!”


    对比严律的乖巧听话,其他几个,太后就觉得反差大了去了。


    且不说禁军统领姚洲,和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这两人拿着各自的金牌子,虽不敢跟太后抗议和周旋,但这两人面如土色,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太后早已瞧了个清楚明白,便以再提升每月俸禄三成为由,方才换来这两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就说最近这段时日,身体始终抱恙的内阁首辅齐衡,他对自个儿金牌子上的懿旨,也是极其不愿。


    因他寻常送太后的金银珠宝太多,为太后在朝政上布下暗局的次数过密,因而这齐衡有理由,也能有胆子在慈宁宫里,对太后又是哀求,又是抹泪的。


    好在,他最终换来太后的一句:“且先留着看看好了。”


    只要有这么一句,齐衡便料定这金牌子上的懿旨必定有转机,于是,他也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齐衡的马车就等在皇宫外不远处的大街一角。


    此时,已是金轮西沉的酉时末,整个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最是繁忙。沿街摊贩的叫卖声,勾栏瓦肆的铮铮弦乐,婉婉幽笛皆是不绝于耳。


    齐衡的马车,便是在其中穿行而过。


    彼时,他正斜靠在车窗旁,车马一摇一晃,让他陷入对怀中那枚金牌子上的懿旨的沉思中。


    突然!


    一声骏马长啸,整个大街霎时混乱了起来。


    不知是哪里突然窜出来的马儿受了惊,在整个大街上疯狂乱窜,更有好些个手持长刀的壮汉,从街巷的一角,向着长街方向厮杀了起来。


    这些壮汉的口中骂骂咧咧的,不知仇恨为何故。可他们长刀所使的方向,竟然向着齐衡的马车袭来!


    齐衡只是个内阁首辅,并非武将出身。虽然,寻常身边会有太后给他安排的护卫做保护,但今儿只是去皇宫参加端午大宴,他的老宅距离皇宫又不远,因而,身边跟着的护卫并不多。


    此时,这些壮汉就这么突然袭来,在他马车周围保护的护卫,竟然一个个地,都招架不住。


    这齐衡虽是个老狐狸,可他胆子向来不大。这会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若是真安安稳稳地待在马车里,兴许能够躲过一劫。可他偏偏吓得想要乘乱逃离,便在这片混乱中,下了马车。


    谁曾想,这帮壮汉的长刀竟然刀刀向着他的周身刺来,他们口中还振振有词地喊着:“砍死你这狗官!”


    虽是刀刀逼近,但这些刀子都没有伤及到齐衡的分毫。


    只是他自己太过狼狈,跑掉了一只鞋,头上戴着的乌纱帽也在混乱中破损了大半,头发散乱,长衫扯下来半截。


    待得他好不容易回了老宅,只觉得自己三魂丢了两魂半。


    *


    此时此刻,在严府中的厢房内,正用干净的帕子细心地擦拭“吾妻雪烟”牌位的严律,他忽而耳根一动,听见府门开了。


    没一会儿,洛江河带着一帮弟兄们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严律将牌位放入自己床榻上暖枕的一旁,方才踱步而去。


    他迎面就看见洛江河他们笑着冲他跑来,手中还挥舞着一块巴掌大的物什:“老大,我们拿到啦!”


    此物什不是别的,正是今儿午后,齐衡从太后手中拿到的,专属于他的金牌子。


    严律打开金牌子一瞧,那上面赫然写着“去会宁,见王兄”,六个大字。


    严律冷笑一声,又问:“齐衡现在怎样了?”


    “老大放心吧!我们没伤着他,但他吓坏了,没准儿又要告假十天半个月的了。”洛江河他们七嘴八舌地邀功道。


    严律将金牌子合上,森冷地讥讽了一句:“让他去死牢里告假去罢!”


    *


    刚才大街上发生这么一起小小的混乱时,慈宁宫里,太后正跟四皇子燕湛,吵了天翻地覆。


    因为燕湛拒绝金牌子上所写的那句懿旨——


    “娶齐衡之嫡女,齐舒云”


    其他几个保皇党们,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但他四皇子燕湛,其母妃是太后的亲侄女,他是太后的嫡亲血脉。他自然有那个胆儿跟太后抗议。


    “老祖宗,湛儿知道您这懿旨是什么心思。”燕湛咬牙切齿地道:“你只有让我娶了那齐舒云,你才能让严律跟宁瓷成婚!现在外头谁人不知那齐舒云已经一心扑在了严律身上?!你让我这个节骨眼去娶那破鞋?!”


    “哀家早已前前后后了解了缘由,那齐舒云不过是单相思,跟严律之间并无更多纠缠。若要再进一步地说,也就是那姑娘送了严律一只香囊,仅此而已!人家是规规矩矩长大的贵府千金,不是什么破鞋!”太后恨声骂道:“是不是你母妃薨逝得早,就没人管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了?!”


    “她既然单相思,你就把她指婚给严律去啊!”燕湛急了:“齐衡是您的心腹,严律是您最近任用的新人。这两家一结合,不是可以互相牵制的吗?为何要让我来从中插一脚呢?老祖宗,您可别因为我母妃薨逝得早,您就这般欺负我!”


    “哀家……”太后扬了扬下巴,高高在上地道了一句:“对严律尚有顾虑。那齐舒云就是个没心眼儿的,她若是跟严律成了亲,指不定要被严律生吞活剥了去。这姑娘,哀家是瞧着她长大的,见不得她被严律剥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这么一说,燕湛顿时明白了,他看了看偏殿方向,又将目光落回了太后的脸上。


    太后对他点了点头。


    谁知,燕湛突然爆发起更大的火气,单手冲着偏殿的方向指着,并恨声道:“那你为何不杀了她呢?!湛儿早就跟您说了,她留着,就是个祸害!指不定哪天知道了什么,会害了您!”


    “你当哀家不想吗?哀家早就想让她死了!可这孩子还算是机灵,模样瞧着也是不舍,哀家想着,寻常逗个趣,搭把手,也不是不可。更何况,她有她娘亲所亲授的精湛针术……”


    “她针术再精湛,能精湛得过咱们太医院里那帮太医吗?”燕湛气急地在太后面前来回踱着:“老祖宗!您这就是……就是……妇人之仁!”


    “她娘亲是江南名医之后,高院使也说了,她娘亲家对草药,针术之研究,走的是不同寻常的偏门。虽与太医院他们正统医术有些许差异,但在对身体的调养上,尚可相互辅佐。旁的不说,哀家头痛胸闷困扰许久,就连高院使都无法为哀家缓解,自打她来了以后,哀家的身子骨,比寻常要好很多了!”


    “老祖宗,您要是真想缓解您的病痛,咱们可以九州上下全数搜罗名医,搜不到的就杀了便是。为什么要留着这个祸害在身边?更何况……”


    “四殿下……”始终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达春,这会儿直接插了一句,道:“其实,您误解太后娘娘了。”


    “误解什么?!”燕湛瞪着达春,忽而抬起一脚,踢了达春的膝弯儿最软处,但让他暗暗心惊的是,达春竟然没被他踢倒,可他口中还是恨声骂道:“哼,你当我不知道?都是你这狗奴才不听我老祖宗的懿旨,就是你不肯动手!”


    达春干干地笑了笑,方才道:“奴才之所以无法动手,其实,为的都是太后娘娘。”


    “瞎掰!你就在那瞎掰!”燕湛骂道:“你若真是想为我老祖宗好,你就应该立即动手了!行,你们不动手是吧?我来!”


    达春忽而正视着燕湛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奴才恳请殿下,不要妄自动手,更不要为此冲动,否则,轻则损耗了你自身,重则……”


    “什么意思?”燕湛眉头紧皱,咬牙切齿地道:“好,我今儿就在这,听你这狗奴才瞎掰!说!”


    看着太后也一脸不悦的模样,达春义正言辞地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否还记得,当初宁瓷公主进宫后,是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来的?”


    “不错。”太后点了点头,道。


    “当初,宁瓷公主是要与太子殿下成婚的,所以,皇上便请了法源寺的方丈前来,亲自为他俩合过婚。”


    “不错,哀家还是记得的。”


    “但是太后娘娘,您是否记得,当初法源寺的方丈提及过,这两人婚缘并不强,但宁瓷公主却是旺于皇家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其他朝臣们以宁瓷公主家门被灭,实属不吉,拒绝宁瓷公主嫁入皇家,却同意她以公主的身份继续留在宫里。”


    这么一提醒,太后的心头一紧:“对哦!哀家竟是忘了这一出。”


    达春笑了笑,却在上述这些真实中,他趁机夹杂了一句虚妄的谎言:“那个时候,法源寺的方丈又说了一句,不知太后娘娘,您是否还记得?”——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要出来个重要人物,


    但其实已经出来过了,只是还没有正面写此人。


    不知道各位宝宝能不能猜得到。


    第30章


    “方丈还说了什么?”瞧太后那一脸茫然的模样,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达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道:“当年,法源寺的方丈说,宁瓷公主不仅旺皇家,更旺太后娘娘您。她若是在您的身边陪伴,定能为您挡去很多灾祸。所以,皇上才把宁瓷公主安排在您身边,伺候您的呀!”


    太后微微一怔,很显然,这种没有的说辞,她不可能记得。


    说到这儿,达春笑了笑,道:“因这都是有关于太后娘娘您的事儿,奴才,自然是铭记于心,从不敢忘记。所以,奴才生怕真杀了宁瓷公主,反倒折损了太后您的福气,那就……罪过大了。”


    太后根本不可能记得有这句话,更不记得有这个缘故。


    但当初宁瓷为何被安顿在自个儿的身边,她只记得她是简明华之女,若是安顿在其他人那边,或者另寻个宫住着,她生怕自己把握不住这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燃的火星子。虽然,当初为了展现自己的大度,也为宁瓷寻了几个舒适的宫,奈何,她自己也不愿离开慈宁宫。


    当然了,时间隔了这样久,有些中间的细枝末节,太后觉得自个儿有点忘记了,也是实属正常。


    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达春,不是旁人,是深爱了她一辈子的达春。


    他不可能欺骗她。


    于是,太后点了点头,道:“罢了。这些年,哀家也是想明白了,只要宁瓷在哀家的身边好好地待着,若无人提及金陵城的那件事,一切,都还算是安全的。”


    听了这番言辞的燕湛,没有再火冒三丈了,而是沉默了许久,方才失望地道:“总之,湛儿建议您的,您是不大会去听的。老祖宗,湛儿早就跟您说了,整个宫里头,唯有我,才是您真正的一家人。”


    听见燕湛这番委屈的声音,太后叹了口气,她从万寿椅上走了过来,来到燕湛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宽慰道:“哀家自是明白,整个天底下,你才是最真心的。”


    说到这儿,燕湛更委屈了:“其实,我早就安排人对宁瓷暗下杀手了。”


    太后猛地心头一跳:“什么时候?”


    “她刚进宫的前两年,”燕湛心寒地道,“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何,她总是死不掉。好像……好像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这话一说,太后心头更是一阵慌乱:“有人暗中保护她?怎么说?此人就在哀家的慈宁宫周围吗?”


    “不,不是。”燕湛摇了摇头,失望地道:“她本就精通草药,下毒自是不大可能。可奇怪的是,我每次安排人去杀她,总有出现这个事儿,那个事儿,让她躲过一劫。前段时间清明的时候,您派她去天宁寺抄经祈福,我也派人去了。佛门圣地,不便动手,我就想,等您让她回宫的时候,路边埋下杀手,直接置她于死地。谁曾想,她又提前回来了。”


    达春适时地感慨了一声:“看来,法源寺的方丈说得没错,宁瓷公主果然是神佛庇佑之人,旺于皇家啊!”


    燕湛盯了达春一眼,忽而莫名道了一句:“我从不信大佛,更不信鬼神。我觉得她根本不是什么神佛庇佑,一定是有人,在从中捣鬼。待得什么时候,让我揪出此人,我定当让他碎!尸!万!段!”


    达春干干一笑,道了声:“那是一定的。”


    太后一听,燕湛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巴一会儿说什么“大佛”,一会儿说什么“鬼神”,还来个“碎尸万段”,听得她心惊肉跳,着实头疼。


    再加上,她最近身子骨总是乏得很,便失了耐心,回到自个儿的万寿椅那儿坐下,方才缓缓道:“其实,独独一个宁瓷,她是成不了气候的。若想成大业,就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若是你我的宏图大业完成了,再来十个八个宁瓷,也不过是如来佛祖手中的泼猴儿,玩不出什么花儿来的。”


    “宏图大业?”太后的一句话,又戳到了燕湛的痛处,他难过地道:“我都要弱冠了,可我连个封王建府的资格都没有,老祖宗,您让我怎么宏图大业?我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可老祖宗,朝中一切都是你在把控着……”


    “住口!”太后气急败坏地呵斥道:“哀家何曾把控朝中一切了?若是哀家真把控,为何朝中上下这样多的大人,偏偏只有这几人是哀家的心腹?!”


    燕湛吓得心头一惊,赶紧换了个语气,像是个讨好的金毛犬一般,扒拉在太后的身边,改口道:“老祖宗,湛儿就是一时心急,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话乖巧。不论读书还是武功,虽不是上乘,但至少也能被师父们夸一句‘还算用功’。可不能因为你们嫌我资质愚笨,就不给我封王建府吧?老祖宗,我这辈子就希望得到你和父皇的认可,可是……”


    “你也知道你资质愚笨?”太后白了他一眼,冷嘲热讽地道:“你父皇不封王给你,那是在提防着哀家,他以为,哀家不知道?呵呵……哀家也没有对你父皇提议给你封王,那是因为……”


    燕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太后忽而压低了声儿,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一个小小的王爷,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待得什么时候咱们金人南下入了幽州,你,还愿意当那个小小的王爷吗?”


    燕湛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一切都按照哀家给你的路子走,不会有错的。哀家还能害你不成?”


    “老祖宗,既然您什么都明白,那您也应该知道,我不想娶齐舒云。”燕湛着急地站起身来,半是哀求,半是威胁地道:“如果您想让严律和宁瓷两人彼此牵制,那好!我不反对。但齐舒云可以嫁给其他什么人啊!比如,选个其他大人,哪怕这人不是您身边的亲信,没准成了婚之后,就自动到了您身边也说不定呢?”


    太后心头刚刚笼起的亲情慈爱之心,却在顷刻间,熄灭了。


    她冷冷地冲着燕湛,斥声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真正在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燕湛心头一凝,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真想娶的,是你在外头的那个金屋里,养的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她不是野丫头!”燕湛脱口而出:“她有名有姓,她也是名门之后,她……”


    “名门之后?”太后愣了愣:“哪个府上的?跟哀家说说,哀家去查查看,看看她诓没诓骗你。”


    燕湛双眼尽数忧伤,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他好似隐忍着心口莫大的暗潮,却最终深深地压了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许是燕湛走得急,许是这会儿已经入了夜,总之,无人发现,此时正站在殿门边,手中端着精致小木盒的宁瓷。


    刚才里头的对话,她听了个大半,对于太后和燕湛的立场,她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是达春。


    让她在心头,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个,在宫里头做了三十多年的大太监来。


    据她所知,达春已经前后两次,在太后和燕湛有杀心的情况下,阻止了他们。


    她感激达春,但达春是不是安全的,她未可知。


    但她只知道,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信步走进正殿内,微微一笑,对着太后说了句:“老祖宗,该施针了。”


    太后正被刚才燕湛的离去,闹了个心头不大痛快,却见宁瓷来了,便觉得来了个救星。


    “正被湛儿气得胸口憋闷,宁瓷,你来得正好。”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窗边的拔步床上。她闭目养神地叹道:“许是最近端午,每天闹得热得慌,还被这些个烦心事儿折腾得没个消停。”


    宁瓷甜甜地一笑,宽慰道:“无妨,我为老祖宗换个施针的手法好了。”


    太后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她一听说换个手法,便机警地睁开眼来,问道:“可以吗?要不要问问高院使……”


    话音未落,达春赶紧进殿通传:“太后娘娘,高院使来了。”


    太后一愣,却见宁瓷笑着道:“是我请他来的。白日里,老祖宗你们参加大宴的时候,我便去请教了高院使,还拿了个他开的药包回来,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文火慢慢煨着,等会儿,我去拿来,让他细细判断一下我拿得对不对,然后您再喝。”


    她这么一说,太后放下心来,不知怎的,最近被燕湛怂恿杀宁瓷,怂恿得她心头总是疑虑过重。可这会儿瞧瞧宁瓷这么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压根儿就是燕湛想太多了。


    高院使来了后,为太后诊了脉,又检查了宁瓷熬煎的汤药,还跟宁瓷就打算换的施针针法讨论了一下,方才对太后感慨道:“太后娘娘身边,真真是来了个可人儿啊!”


    由高院使亲自判断的,自然是错不了。


    太后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整个宫里头哇,哀家最喜欢的就是宁瓷乖孙啦!”


    待得高院使离开后,宁瓷方才伺候了太后开始施针。


    针法自然是跟高院使讨论过的那些,但是,落针的深度,留针的长短,以及捻针时候的力度,那便可以大做文章了。


    太后不知道的是,宁瓷的这套针法,在正规医家大夫那边瞧来,是完整的“养心十八针”。但因为宁瓷娘亲所亲授的偏门针法,却可将这一套“养心十八针”变为“夺命十八刺”。


    更何况,从今儿起,宁瓷的这一套金针里,已经浸饱了她研磨的毒汁儿。


    针针瞧着像养心。


    刺刺落入是夺魂。


    十八针,每刺入一针,宁瓷便在心头念叨着:


    这一针,是为爹爹。


    这一针,是为娘亲。


    这一针,是为舅父。


    这一针,是为叔伯。


    ……


    每刺入一针,她心头的恨,似是能滴出血来。


    却在刺入最后一针入经脉时,她眼中的水雾泛起,隐忍着心头的颤儿,和鼻尖的酸涩,在心底里难过道——


    这一针,是为了雨烟,本该死的是我,我却夺了她的命。


    雨烟,姐姐定当为你报仇,然后把命,还给你!


    *


    燕湛没有回自己的宫殿。


    而是去了宫外。


    宫外,他自己买的一处私宅。


    这座私宅距离皇宫有点儿远,但这是他刻意安排的。


    为了掩人耳目,这座宅子并不大,前后只有一名侍婢,一个老嬷嬷和一个护卫在宅子里保护着。


    寻常日子里,燕湛若是觉得宫里头憋闷了,委屈了,自个儿的立场得不到被重视了,他定会来这私宅里透透气。


    其他什么烟花柳巷他不爱,舞姬小曲儿他也不喜。


    他唯独喜欢这宅子里的女子。


    若是真要细细深究起来,其实,也是因为这女子也是从金陵城里来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她了,她虽是名门千金出身,却从小酷爱厨艺,能做得一手绝佳的美味。


    尤其是地道的金陵菜,在燕湛从金陵来到幽州之后,唯有这女子做的金陵菜,方能成为他不甘岁月里,唯一的光。


    当然,还有这女子曼妙柔软,腰肢儿轻摆的肉.体。


    他爱吃她做的菜。


    更爱吃她的肉。


    今儿是端午,本就是佳节倍思亲的日子,燕湛思念母妃,他料想着,这女子也定是思念自己的亲人。


    当然,他也思念她的菜。


    以及,她的肉。


    宅子门一推开,温暖的灯烛,廊下翘首以盼的美人,和宅子内外被打理得青葱欲滴的草木。


    向来阴沉着脸的燕湛,也只有在这儿,方能笑出声儿来。


    此时,他见廊下的美人正放下手中的团扇,开心地朗笑着向他雀跃奔来。


    他张开手,一把将这团香糯软嫩的美人肉,揽入怀中,并在她的耳边,呢喃地道——


    “雨烟,不过两日未见,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是的,简雨烟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