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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昨儿夜里,虽然跟燕玄把两人的情缘说开了,但是,宁瓷这一夜辗转反侧,并没有完全睡得踏实。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


    梦回金陵,有儿时的青石板路,黛瓦白墙,还有她曾与妹妹雨烟赏玩过的莫愁湖,牵手走过的枫林路。


    可这些梦境仿若一幅幅被火星子烧毁的画卷,每出现一个画面,没一会儿,便会焚烧成灰烬,飘洒于梦境里的方方寸寸。却在最终,凝聚成一团毁天灭世的大火,将宁瓷拉回到前世那个,万千火箭射穿的小佛堂里。


    让她觉得诡异的是,在那小佛堂里,明明是燕玄为她挡去万千火箭,可燕玄的周身一转,她看到的,却是严律身后的那五个血窟窿。


    ……


    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甚至都能闻到梦境里出现的烧焦味儿,直到卯时末,她去伺候太后起床,整个人还都是昏昏沉沉的。


    自从金牌子事件之后,太后被剥夺了垂帘听政的权利,每日她晨起之时,听着远处钟鼓敲响早朝之声,一股子压藏在心底的闷气儿,总像是点燃了火星子,肆意向着周遭的人胡乱泼洒。


    宁瓷原先就不冷不热地被太后阴阳怪气过几句,但是今日,太后瞧着她一脸疲乏的模样,又想着昨儿夜里,掌事太监来报,宁瓷到了子时快要过半,方才回宫,一时间,太后心底的一股子浊气,就像是这会子的朝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金芒没一会儿,便将火辣辣的热气喷洒在九州大地上。


    此时,太后瞪了宁瓷一眼,中气十足地冷声道:“听说,你最近总是深夜回宫。”


    宁瓷正将沾湿了的帕子递给太后,伺候她擦脸,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口气又是极其地阴冷,便如实地解释道:“嗯,我在燕玄那儿看书来着。”


    太后刚接过湿帕子,便直接用力地扔进金盆中,并斥声道:“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公主,竟然半夜三更在东宫里待着?!你还要不要脸?!跪下!”


    扔帕子的力度太大,半盆清水溅出一地太后心底愤怒的火花。


    宁瓷虽不矫情,却也根本不愿下跪,更是不服气地扬声道:“敢问老祖宗,宁瓷何罪之有?”


    “说!你这几日,总是往他东宫里跑,是想做什么?!”


    “我去看史书来着。最近我悟了一些古人行医之道的心得,便去燕玄那儿看书。老祖宗若是不信,可以去东宫问问。更何况,燕玄是我的皇兄,我们……”


    “可你明明知道,你俩根本是毫无血缘的皇兄妹!”太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呵呵,悟出心得?怎么?你的心得里,是不是还打算爬了他的床榻,再为皇家生个龙嗣,好撤销掉你的公主封号?!”


    宁瓷大震,不可思议地盯着太后,道:“您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玄儿回宫后,你瞧瞧他往咱们慈宁宫里跑了多少回?!哪一回是来真心实意地看哀家的?!整个皇宫内外,谁人不知道玄儿他跟皇帝提了太多次,他想要废除你的公主封号,还你太子妃的身份?!”太后许是太过气急,指着宁瓷破口大骂:“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竟还想爬玄儿的床榻?!你……”


    话未说完,太后忽而觉得一阵眩晕,随即,整个大脑莫名地嗡鸣声四起。她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后跌将下去。


    在一旁静候的达春大震,不顾一切地冲将过来。


    却在这顷刻间,宁瓷的脑海里闪现出很多个念头。


    其中一个念头,仿若催促自己的符咒,逼迫自己趁此机会,对太后下死手。


    为简家报仇的大好时机,就在此刻!


    宁瓷猛地站起身来,摸出随身携带的,摆放金针的小木盒,却在顷刻间,脑海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念头,将她拉了回来。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弄死太后,固然能成功,但是,篡改爹爹身后名的史册在哪里,她尚未找到。如果太后已经将这史册藏起来了,那她这会儿若是死了,这史册恐怕会成为宁瓷这一生难解的谜题。


    百年之后,若是这份史册被后人翻找了出来,那她爹爹简明华被篡改的身后名,就算是坐实了。


    瞧着此时太后痛苦到晕厥过去的模样,瞧着她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榻上的虚弱模样,宁瓷手持细长的金针,她满身心冰寒地走了过去。


    风府穴,又名鬼枕,只需一针,便可刺骨入髓,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太后去见黑白无常。


    可她想到她爹爹的身后名,想到那本消失不见,篡改过的史册,她那本是手持金针,准备对着太后脖颈处的风府穴猛扎下去的手,却在恨到颤抖中,堪堪偏离了位置。


    达春早就喊起来了:“快传太医!要高院使亲自来!”


    高院使来的时候,太后已经悠悠醒转,她气若游丝地听着高院使对宁瓷的夸赞:“若非宁瓷公主及时施针,封住几处脉络,恐怕,太后娘娘将会命遭大劫。只不过……嘶……”


    瞧着高院使欲言又止的模样,达春担忧道:“只不过什么?”


    高院使拧眉把脉,口中却不断地“咦”了好半天,又用诧异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太后好一会儿,方才抚了抚花白的长须:“只不过,脉象虚浮,需要调理。无妨,等会儿我回去给太后亲自抓几个方子。太后娘娘,恕微臣怠慢,微臣想去外头,问问几个嬷嬷。”


    太后紧闭着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见高院使这么一副游移不定的模样,宁瓷的心底泛起了狐疑,她轻轻拿起太后的手腕,仔细这么一搭,一开始倒没觉得什么,可她凝神细品之时,突然,觉得有一股子不同寻常的脉象,顺着太后的心脉,汩汩涌动,震得宁瓷怔愣在原处。


    “……宁瓷。”恰逢此时,她的耳边传来太后有气无力的声音。


    “老祖宗。”宁瓷的脑海里,还在震惊这脉象,口中却恭恭敬敬地道。


    “刚才,你也别怨哀家……”太后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虚无地瞧了她一眼后,又闭上了:“哀家只是怕,你真正的身份是个孤女,会被旁人看笑话。”


    宁瓷低下眼睫,没有回答。


    因为,她压根儿就不信太后的这番话。


    幸好此时,高院使又走了进来,对太后请命道:“微臣已经了解了,太后娘娘,微臣先回去抓药,您这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最近太过疲乏,心力跟不上身子才有了这般。从今儿开始,让宁瓷公主为您每隔两日,施养心十一针,方可缓解。”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哀家知道了,你去吧!”


    高院使微微瞧了一眼身侧的宁瓷,方才又道:“微臣想与宁瓷公主再商讨一些个施针的方法,顺便,让她去太医院,把您的药方子带回来。”


    太后闭着眼睛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宁瓷深知高院使想与自己说的是什么,便随他去了。


    果不其然。


    当两人离开慈宁宫,途径幽静的小花园时,高院使方才担忧地问:“敢问宁瓷公主,你是不是也瞧出什么了?”


    宁瓷点了点头,试探性地相问:“高院使刚才出去问嬷嬷们,是不是在问老祖宗最近这两三个月的膳食和月事?”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了一眼。


    果然,两人心头的疑虑竟是一样的。


    高院使担忧道:“太后娘娘向来保养得当,身子骨一直都很康健。但是多年前,先帝在世,她那会儿不论用尽了什么方法,都不曾拥有子嗣。可怎么现在……”


    宁瓷倒是不担忧,甚至是,这一路她都在心底里盘算着,太后娘娘若是有了子嗣,没准,可以成为日后要挟的把柄。


    甚至可以利用这个子嗣,让太后尝尝失去至亲,将会是个什么滋味。


    想到这儿,宁瓷倒是心头舒坦极了,可高院使却是一筹莫展:“微臣又该如何去与皇上言说呢?”


    “高院使无需担忧,这种事儿,就让我来对父皇说罢。”宁瓷微微一笑,甜甜地道:“老祖宗那边,也由我来说罢。”


    “那就劳烦公主殿下了,”高院使松了一口气,并对着宁瓷深深地行了个大礼,“关于太后娘娘的保胎方子,和保胎针脉,今后,还要劳烦您了。”


    “无妨。”


    *


    从太医院提着药包回来的时候,宁瓷直接去了一趟严律所在的废弃的值房。


    不管怎样,这反贼是自己今生的救命恩人,就算是再怎么反感,有一些礼数上的,宁瓷还是要做一做的。


    远远地瞧过去,那值房跟原先一样,前后都没个人在伺候的。宁瓷想着,估摸着跟前几日一样,换药之后需要透气一小会儿,方可暂时的包扎。


    她就这么凝神想着,跨入了值房的门槛儿。


    谁曾想,那简单的床榻上根本没有人!


    整个值房里,也只有一个小太监正在前后收拾着什么。


    “严大人呢?”宁瓷忙问。


    小太监赶紧行了个礼,方才道:“哦,严尚书前几日就被抬去御药房了。”


    “前几日?”宁瓷一怔,脑海里莫名闪过暴雨中,严律孤身离去的身影。


    小太监掰着手指头算着:“哦,是三天前。”


    宁瓷心头一凛,估摸着,是那日暴雨所故,严律本就身子重伤,又淋了雨,恐怕,当时情况有些危急。


    这几日,她一直在东宫忙着翻找有关她爹爹身后名的史册,并未去关心严律分毫。


    不知怎的,宁瓷心头总有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彷徨不安。


    也许,是自己的良心罢。


    她幽幽地想。


    御药房本就在紫禁城内,宁瓷为太后熬煎了药后,便去御药房看看。谁曾想,严律也不在。


    “严尚书已经回府了。”夕阳西下,在御药房里值班的一名小御医如实相告:“今儿早上刚回去的。”


    “他的伤势怎样了?”宁瓷忙问。


    “虽然伤口还是瞧着可怕,但只需每日细细养护,及时换药,应无大碍。”小御医“哦”了一声,又道:“皇上还特意让咱们太医院安排了人,每日去严府上门为严尚书换药来着。”


    宁瓷点了点头,刚准备想离开,忽而后知后觉地纳闷道:“你刚才称他什么?严尚书?”


    “是啊!”小御医笑着说:“前两日皇上刚提拔的,说是严尚书护驾有功,又提前为城郊设防,免去百姓伤亡,功劳着实太大,正巧兵部尚书始终空缺,就提拔了他。”


    宁瓷怔在了原地。


    前世,她与严律大婚的时候,他就是兵部尚书。他甚至在成为尚书之位后,接连上了几封奏疏,求请皇上开恩,要与自己成婚。


    那个时候,也没听说严律是用了几番苦肉计来获得尚书之位的,只知道他曾与皇上重诺过,会善待自己,谁曾想,他是想利用与自己成婚为由,好在大婚当夜,起兵叛乱。


    宁瓷今生原想着,只要对严律几番拆台,只要让太后不再信他,只要她拒绝与严律成婚,改变了前世的轨迹,没准就不会有前世的结局。


    可现在……


    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关于宁瓷梦境里能闻到烧焦味儿,这个其实是我的一个亲身经历:


    前几年工作压力大,晚上总做噩梦,


    有一回,梦见我在一个房间里,外面在打仗,然后一帮士兵押着一个人从门前经过,


    过一会,就听见开枪的“哒哒哒”的声音,那个声音就疯狂在梦境里响着,不知道开了多少枪。


    然后我就闻到很浓烈的火药味,那个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感慨,啊,原来枪子儿的味道跟鞭炮味道是一样的。果然都是火药啊。


    过了一会就看到门口,一帮士兵抬着一个身上被射满弹孔的死人走过去了。


    (醒来后,家里以及周围没有任何燃起的火源或者烟味儿)


    后来网上搜了才知道,极少数梦里是会出现味道的。


    第52章


    这会儿,严律刚清洗完身子,后脊上那五个血窟窿也换好了药,为了避免伤口闷热从而引发的流血化脓,他上身赤膊,却用干净透气的绸布包裹了身后的伤口。


    伤口固然触目惊心,可他多年来与弟兄们一起习练棍棒射箭,而练得一身腱子肉,瞧起来竟是比那伤口更令人惊叹。


    就连来帮严律伤口换药包扎的御医们,也因此时不在皇宫,是在严府,一个个地也都放了开来,他们笑着感慨:“严尚书寻常官袍一穿,瞧着清瘦,没曾想,身上的腱子肉竟也这般紧实。这几日你如此大病,也不曾见这一身松垮过。”


    此时此刻,他周身紧致的线条,好似他脸上紧绷的神情。


    他正坐在自己卧房的床榻边,看着眼前跪了十来个嚎啕大哭的弟兄们,他眉间微蹙,心头有着淡淡地不悦:“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地,前后哭了多少回了?还有没有一点男儿气概?!”


    洛江河堪堪止住了眼泪,抽噎道:“这两日,咱们兄弟轮休,去房牙子那儿看宅子去了。”


    “嗯?”严律依旧不解,示意他说下去。


    “咱们兄弟,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好的宅子?个个都是三进院,个个都是距离皇宫最近的旺铺。”洛江河难过道:“老大,我们都知道,你一直都对咱们好,可你也要为自己和雪烟小姐考虑考虑啊!”


    “是啊!”洛江河的话顿时让弟兄们扬起头来,他们纷纷道:“既然雪烟小姐还活着,终有一天,她是要回到这座宅子的。你给我们买的宅子和旺铺要花费太多的银子,老大,你就收回去,好以后跟雪烟小姐过日子。”


    弟兄们虽是这般说的,但严律心底清楚,简雪烟若是今后知道真相,定会在报仇雪恨之后,离开皇宫。可她到底会不会跟着自己,却很难说。


    毕竟,自己是与她的牌位和锦帕成的亲,并非她本人。


    虽然说,这算是一场冥婚,但是……


    严律缓缓站起身来,对他们道:“给你们买下的宅子和旺铺,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这个无需更改。你们赶紧去签字儿画押,将房宅都收一收。至于雪烟,以后我不论在朝为官,还是经营酒楼,都不可能让她苦着。”


    终于,有一个弟兄道出了其中的疑问:“那雪烟小姐若是有一天回来了,咱们是该喊她‘雪烟小姐’呢?还是该喊她‘嫂子’啊?”


    一语戳破严律心中的隐痛,却在洛江河白了这人一眼时,严律淡声一句:“自然是喊‘嫂子’!”


    洛江河跟众弟兄们放下心来,大家原以为严律会忌讳这个话题,但既然现在他们的老大都这般发话了,那自然是“嫂子”无疑了。


    “当年,我与雪烟的牌位和锦帕成婚,固然只是一场冥婚,那又如何?”严律缓缓走向床榻旁的桌案那儿,并丢下一句:“冥婚也是婚!”


    “就是!”


    “没错!”


    “……”


    “行了,”严律的精气神尚未完全恢复,此时他因是伤着后脊,行动只能缓慢,“既然雪烟还活着,我们要重新商讨一下复仇计划了。”


    “好!”弟兄们士气大振。


    “禁军统领姚洲是个硬骨头,这个很难啃。大理寺卿许龄为太后前后作保,咱们暂时可以从这儿入手。但眼下,却有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严律顿了顿,看向弟兄们:“简雨烟,到底去哪儿了。”


    “该不会,当初太后去简府杀人,直接把她给干掉了吧?”一弟兄猜测道。


    严律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这几日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而且,天宁寺有雪烟亲笔写下的祈福花笺,那上面就有一幅,是写给简雨烟祈冥福的。但我总觉得,既然简雨烟总能出其不意,做出一些令人咋舌的事儿来,会不会……她根本没有死?”


    “如果她当年没有死,那她是怎么逃过那场灾祸的呢?”又一弟兄不解道。


    “除非,”严律扫视了弟兄们一眼,“有一个知晓这场灾祸的人,提前带走了简雨烟。”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意。


    “是太后?”洛江河恐慌地问:“又或者,是达春?”


    “不可能。”严律分析道:“太后应该以为现在的宁瓷公主,就是简雨烟。毕竟,她当年选定简雨烟为太子妃后,就一起北上入幽州了。而雪烟这些年在慈宁宫里待着,一定是隐瞒了她真实的身份。”想到这儿,严律忽而觉得有些心酸,又为简雪烟欣慰:“雪烟她,真是勇敢啊!这么多年在太后身边生活,一定吃了太多的苦了。”


    “不是太后,也不是达春,那会是谁?”洛江河追问道:“反正不可能是皇上的。皇上知晓咱们的所有事儿,也曾开口闭口提及过宁瓷公主是简雨烟。”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严律定定地看着他们,说:“我觉得,如果简雨烟活着,最大可能带走她的,应该是四皇子,燕湛。”


    看着大家一脸震惊且彷徨的模样,严律终究是缓和了口气:“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其实,简雨烟若是死了,固然是最好。省得咱们动手,百年之后,九泉之下相见,难以面对简明华恩公。”


    “那如果没有死呢?”大家追问道:“如果真的在四皇子燕湛那里呢?”


    “这几日我会布局,让皇上无差别迁怒我们所有人,包括四皇子燕湛。到时候……”严律温和地看着弟兄们:“皇上一定会派你们四下搜查,你们也去搜查燕湛的住处便是。”


    “可是,四皇子现在尚未封王建府啊!”


    “他在外面有个宅子。”严律越想越觉得蹊跷:“早就听说他金屋藏娇了,万一这个‘娇’是简雨烟……呵呵,那就有趣得很呢!”


    “如果简雨烟还活着,”洛江河设想道,“那我们要不要直接暗杀了她?”


    其实,这对严律来说又是另外个难题。


    原因无它,因为简雪烟还活着。


    他很担心,在简雨烟一事上,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会很难抓住简雪烟的心。


    虽然就目前来看,他纵然为她挡了这番乱箭,也并未抓住她的心。


    “到时候再说。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雪烟对简家被灭一事的真相知晓多少。她到底知不知道,真正的凶手,其实就是太后。而非当年胡乱抓的那几个匪徒。”


    不知道没关系,严律忽而惊喜地发现,这反而成了他可以与她接近的理由。


    到时候,只要跟她说开了,说自己和身边这帮兄弟们,这些年一直在幽州,是怎样努力地为简家复仇,到时候,没准简雪烟会一个感动,就爱上了自己。


    毕竟,当年这帮兄弟们不是都说了么,自己已非少年时破庙里的小乞丐了。


    甭说在金陵城的大街上走过,会引得姑娘们的频频回头,就说在这幽州城内,他的这副身形和模样,也是成了官家富商们想要巴结,并缔结姻缘的最佳良婿呢!


    严律向来都知道,自己的外形是能让人松懈,和莫名想要接触的最佳利器。


    虽然那个暴雨之日,他与简雪烟两人在慈宁宫里的交谈并不理想,但那个时候,他刚从鬼门关闯过来,一身伤痛,形容枯槁,看起来自然与风度翩翩相去甚远。


    只要自己恢复康健,只要自己以最佳清朗如玉的状态站在她的面前,只要让她知道,如今的他手握大权,且行商所获利益颇丰,到时候……


    严律非常满意地在心底笑了。


    自回府之后,他每日都在认真敷药,按时喝药,皇上赏赐的各种滋补的药材很多,全数都是能让他快速恢复康健的。


    他想了,只要让他站在简雪烟的面前,只要让她知道,他为她做了这样多,她一定会爱死自己。


    到时候,他一定会给她堪比皇家的一场盛大成婚之礼。


    *


    虽然,就目前来说,正在着手准备一场,与简雪烟之间的大婚事宜的,其实是太子燕玄。


    自从那一晚,宁瓷对他含羞点头道了一声“待得那一日,我都听你的”后,燕玄便开始忙里忙外地准备起来了。


    旁的不说,就东宫翻新一事,实在是个大工程。


    还有十里红妆,还要重新打造太子妃的金钗玉镯,更要重新为宁瓷量身定做数套专属于太子妃的礼服,常服,各种服饰。


    面对太子的这番动作,皇上早就看不顺眼了。


    奈何皇后在他耳边始终都在吹着枕边风,更是吹得皇上心头烦闷至极。


    这一日,皇上将燕玄喊到了御书房。


    他开门见山地就问燕玄:“朕怎么听说,你已经在准备大婚事宜了?”


    “母后催得紧。”燕玄恭恭敬敬地道:“更何况,我与宁瓷二人从小就情投意合……”


    “放肆!”皇上大怒:“她是你的皇妹,你这么说像话吗?!”


    “父皇,她不是儿臣的皇妹。”燕玄自然知道皇上此时正在震怒的边缘,可他冥冥之中觉得,若是今日不彻底解决这事,恐怕,今后也不会再有这般机会了。


    于是,燕玄为了此事,第三次对着皇上下跪,并大声地道:“儿臣,愿用这三年在边塞所获的一切军功,恳请父皇废除宁瓷公主封号,还她儿臣的太子妃头衔!”


    说罢,燕玄对着他的父皇,正式地磕了个头。


    “啪!”


    顷刻间,一盏茶碗被用力地掷在地上,摔碎在燕玄正在磕头的身侧,幸而他战场厮杀多年,这番变故不曾惊扰他分毫。


    可终究,皇上的那句话,还是让他彻彻底底地恐慌了起来。


    因为皇上直接斥声告诉他:“你跟宁瓷之间,这辈子都别想成婚!废除她的封号?哼,你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严律:哇咔咔,狗太子你完了!我要抢亲了!!!


    第53章


    燕玄大震,父皇的回答,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


    他猛地抬起头来,凄哀地看着他的父皇,震动道:“这是为何?父皇,宁瓷这三年在皇宫里悉心伺候老祖宗,她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啊!”


    皇上看也不看燕玄一眼,他背着手,站在窗牖边儿,满脸的不悦,却在燕玄再一次磕头请命时,他忍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皇上这个态度,却让燕玄更是不解了,他着急地膝行到皇上的身边,恳求道:“若是宁瓷她曾做过什么激怒父皇您的事儿,儿臣替她受过。父皇,原先她就是您钦定的太子妃,那个时候您是同意的啊!”


    “哼,朕那个时候,确实是同意的。”皇上终于说话了,可他依旧背转着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窗牖外的一株海棠,讥讽道:“当年,朕不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简家长女简雪烟,可不知怎的,母后突然强烈要求朕把太子妃的头衔转到简雨烟的头上。朕当年,何其为难?奈何朕手头的力量单薄,始终被母后所牵制,就不得不把太子妃之位给了简雨烟。”


    燕玄本是低头欲磕的姿势,却在此时,怔愣在了原处。


    他在心底恐慌地思忖着——


    怎么办?


    要不要把宁瓷就是简雪烟一事告诉父皇?


    ……


    耳边,却听见皇上继续道:“待得我们回宫之后,从金陵传来噩耗,简家上下全数被灭门,毁于一场火海,简氏一族,无人生还。更有原先不在简宅的简家旁支,还有与简家沾亲带故的所有亲眷,也在同一时间,先后被暗杀。当时宁瓷听到噩耗之后,哭得痛不欲生,就连朕,都为之动容。”


    燕玄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抵着冰凉的地砖,他痛苦地闭上了眉眼,在心底里后悔极了。


    毕竟那个时候,他以为从金陵一同北上入宫的,是简雨烟,所以,就算是得知了此番噩耗,他也只是待在自己的东宫里,一遍又一遍地为他的雪烟悲恸、买醉,甚至是哭泣,却不曾去慈宁宫安慰宁瓷半分,也不曾去慈宁宫瞧她一眼。


    因为,简雨烟不论是年幼之时,还是青春豆蔻,只要是简雪烟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总要对燕玄去数落自己姐姐的不是。


    背后说人长短,最是不齿。


    但简雨烟是雪烟的妹妹,也是他从小就认得的。燕玄对简雨烟的这番行为,只是以兄长的立场说过她几回,奈何,他越说简雨烟,她就越是起劲儿。


    更是在她两人及笄之前,简雨烟假扮成雪烟的言行举止,曾刻意接近过燕玄。


    而燕玄总是一眼便能认出她二人的不同,他本是不想拆穿简雨烟的把戏,谁曾想,当她雪白的香肩,水滑般蹭向他的臂膀时,燕玄终于没有忍住,狠狠地斥责了简雨烟。


    这一切,都是他不曾对雪烟提及的。


    他向来不喜简雨烟,后来更是不齿简雨烟,因而,当简家噩耗传来之时,纵然他想着宁瓷是简家孤女,本当亲自去安慰,却最终,也是止住了脚步。


    直到他的大军开拔,即将前往边塞,他才发现,宁瓷,原来就是他的雪烟。


    他后悔极了,他不知道在雪烟最痛苦的那段时日,她是怎么度过的。


    他本应该在她身边陪伴,本应该给她最大的依靠,可是……


    皇上接着道:“……后来,很多朝臣开始陆续请命,要求撤销她的太子妃身份,正好,你也不愿与简雨烟成婚,朕便同意了。待得你前往边塞,简雨烟成了朕的公主宁瓷,灭门简家的凶手抓住后,朕直到那个时候才得知,原来,母后当初之所以选定简雨烟为太子妃,是因为她将藏于简家的金雕飞镖,直接献给了母后!她不为别的,只为能让母后能高看她一眼!”


    说道这儿,皇上愤愤然转身,冲着跪拜在地上的燕玄恨声道:“这种心思的女子,这种弃家人的生死于不顾的女子,怎能配得上太子妃的位置?将来你继承朕的大位之后,她便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这种行为,呵呵,你说,她配么?!”


    燕玄张了张嘴,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呼之欲出的真相就在口中,却在他开口之前,听见他的父皇又道:“当年,母后与金人勾结,私自用金雕飞镖传出我大虞的军情,这种通敌卖国之行为,正是简明华发现的。他当时立即就将这金雕飞镖告知了朕,可那个时候,朕不过是一提线木偶,根本奈何不得母后分毫。而这金雕飞镖,是母后的罪证,不管搁置在哪里,都是极其危险。所以,朕才决定将国都迁移北上,将简明华留在金陵,为的,就是保住母后的罪证……不过,这些年,自从严律来了朕的身边后,皇权也逐渐回到了朕的手里,现在,朕已非当年的提线木偶,朕已有了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除了母后。所以那简雨烟,朕总有一天会废除她的公主封号,但是废除的那一天,便是她的死期!若想诓骗朕,糊弄朕,用这种乞宠求荣的行为来接近咱们燕家天下的,通通都得死!”


    皇上的愤怒之声越发凛冽,好似这炎炎夏日里,莫名触及的一座冰川,让燕玄不由得一阵透骨寒。


    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最终,还是被燕玄给咽了回去。


    回东宫的这一路,燕玄左思右想,觉得当下的局面,若是再想要与宁瓷成婚,恐怕绝无可能。


    除非……


    燕玄的眸光看向不远处的湛蓝天空,偶有一只飞鸟凌空而过,发出一声清脆的啁啾,幽幽地将他心底的念头给唤了出来——


    除非,简雨烟还活着,并找到她!


    *


    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


    明明盛夏的阳光正烈,可简雨烟还是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燕湛无奈地拿起一方锦帕,给她细心地擦去唇边沾染的牛乳汁,宠溺道:“都怨我,知道你最近嗜甜,爱喝雪宝儿的牛乳凉茶,我竟然给你买了三盏。这下可好,喝得着凉了。”


    简雨烟舔了舔唇边,对着燕湛的脸颊甜蜜蜜地亲了一口,笑着说:“两个喷嚏不是着凉,应该是有两个人想我了!”


    “没有两个人,只有我一个。”燕湛笑着将她搂在怀里,两人就这么在宅子里的凉亭下,腻歪歪地亲昵了好一会儿。


    今儿天热无风,纵然再怎样地亲昵,也有点儿透不过气。简雨烟甚至觉得,自己还有点儿胸口憋闷。


    “可别再喝了这牛乳凉茶,又要身子不适了。”燕湛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她的身子,见她白皙的身子上,并无起红疹子,唯有胸前靠近那一团沉淀软腻的雪团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最是撩人。他忍不住地一口含住,惊得简雨烟颤笑了好久。


    可燕湛还是不放心,吩咐府中照顾简雨烟的那两个小侍婢,赶紧去请大夫,好瞧瞧这颗小小的红痣,到底是不是红疹子。


    简雨烟气得直拧他胸前的肉:“请了大夫来,是不是直接露出这里给他瞧?”


    “那可不行。若是真起了疹子,诊诊脉也是能瞧出端倪的。”


    简雨烟知道燕湛对她好,此时,她幸福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嗯,当初跟了你,真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提及这个,燕湛可不高兴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故意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若非我拦着,恐怕,你如今便是那燕玄的女人了。”


    说到这个,简雨烟也不高兴了。


    她“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不悦道:“我不喜欢燕玄,从小就不喜欢。”


    “那你十三岁那年,为何还要接近他?”


    “因为我想当太子妃!”简雨烟直接告诉他:“我做梦都想。没别的,就是不想让姐姐得逞。否则,府中上下,什么好的都是她的,凭什么?!”


    “哼。”燕湛有点儿不开心:“所以,如果我当年不告诉你,老祖宗会在三年之内废太子,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虐杀在边塞之地,恐怕,你是不会跟宁瓷两人交换身份的。”


    觉察出燕湛的不高兴,简雨烟赶紧换了一副口吻,笑着说:“怎么可能呀!那个时候我的心和身子,都已经给了你。就算老祖宗不发话废了他,我也不会随他们一起走的。咱们当时不是说好了吗?”


    燕湛依然有点儿气,没吭声。


    “再说了,我原先想当太子妃,只是不想让姐姐得逞世间最好的那个位置。后来想当太子妃,还不都是为了你?”


    燕湛翻了翻眼皮子:“什么为了我?”


    “及笄那日,算命先生给我和姐姐算过了,他说,我有母仪天下之命!”简雨烟笑着腻歪在他的怀里,说:“既然我有这个命,我自然是要把这旺夫的运,都给了你呀!正好,后来老祖宗也说了,想要废太子,立你为储君。这不正巧了么?”


    “你与宁瓷两人不是双生么?按说命运应该差不多的吧?”燕湛思索了一瞬,不解道。


    简雨烟吓得心头一窒,这确实是她撒谎故意哄他来着。


    当年,她之所以弃燕玄,而接近燕湛,正是因为她将金雕飞镖献给太后看了,太后顿时对她欢喜不已。待得她离开后,又折转了身儿,去太后的屋檐下偷听,想听听看太后对自己的看法,谁曾想,她冷不丁听见太后对达春提及,已经安排了人在燕玄身边,只要燕玄去边塞,必定会杀了他,好立燕湛为储君。


    毕竟,太后是金人,燕湛也有金人的血脉。


    这天下,谁人不知大虞是被太后把控在手里?


    所以,当太子妃的头衔落到她头上时,她吓得夜不能寐。当天晚上,就翻墙出府,去找燕湛。两人交换了想法后,便决定,与她姐姐简雪烟替换身份。


    她庆幸与姐姐替换身份了,也庆幸金雕飞镖献给太后之事被父亲知道后,因是怕责罚,她偷跑出府,躲藏于燕湛的宅子里,堪堪逃过了一场虐杀。


    ……


    想到曾经的过往,简雨烟还有一丝丝地心有余悸。


    可面对眼前燕湛的询问,她便只能胡乱说了个:“哦,我虽然和姐姐是一前一后出生的,但是,中间还是相隔了一段时间,恰好,是一个时辰的末尾,一个时辰的开端。”


    “哦。”燕湛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哎,我且问你,”简雨烟怕燕湛继续深问下去,自己就圆不上谎了,她赶紧转了个话头,“老祖宗不是说要在边塞虐杀燕玄的吗?怎么燕玄没死掉呢?他现在顺顺利利地班师回朝了,还真是威风。可什么时候才能废了他,立你呢?”


    第54章


    这件事,是燕湛心头的隐痛。


    他早就知道老祖宗有想要废燕玄而立他的打算了,所以他就一直在等。不吵不闹,不争夺一切,乖乖地在父皇和老祖宗身边安稳着。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本该将太子燕玄虐杀于边塞的,最终却成了他班师回朝,耀武扬威地与金人厮杀,赢得九州上下所有百姓们的拥戴和欢呼。


    燕玄的太子之位那是稳稳地坐了许多年了,可他燕湛到现在,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太子梦,到现在,竟是连个最最普通的封王建府的苗头都没有。


    这一股子窝囊气,着实让他心头添堵了许多年。


    此时,面对简雨烟的好奇,他不耐烦地闷声道:“快了快了。”


    可简雨烟不是个傻的,她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慢悠悠地道:“你说快了,可我怎么听着,快要完蛋了?”


    “你什么意思?!”燕湛忽而一改刚才的柔情似水,转而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


    简雨烟向来都不是个在怕的人,她“哼”了一声,软绵绵的轻声细语中,带着毫不退缩的硬气,一字一句地道:“这次金人突袭,为首的那个,正是老祖宗的亲弟弟阿木尔将军吧?听说阿木尔将军被燕玄擒了后,在死牢里不堪酷刑,自刎了。好像说,死前,他为了保住老祖宗,将责任都揽在了他自个儿的头上。若非如此,老祖宗恐怕也要面临垮台的危机。可纵然如此,老祖宗的势力也是损伤了大半,好像,就连垂帘听政这事儿,也被剥夺了。”


    燕湛眉头一皱,他知道,简雨烟说的都是实情:“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呵呵……”简雨烟白了他一眼:“现在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啦!大家都说,距离老祖宗垮台已经不远了,一个个都在拍手叫好呢!你看着吧!只要燕玄不死,老祖宗一垮,下一个被整顿肃清的,就是你了!”


    “不可能!”燕湛着急道:“至少,我还是父皇的儿子,至少,我……”


    “可你的身体里有金人的血脉!”简雨烟直接打断了他:“你还没嗅出现在的苗头吗?但凡和金人有关的,都是死路一条啊!我可算是瞧明白了,老祖宗没提议给你封王建府,是因为她想立你为太子。皇上始终卡着你,不给你封王建府,是他忌惮你有金人的血脉!”


    简雨烟的这句提醒,像是一鸣乍然敲响的丧钟,轰然震动了燕湛灵魂深处,原先隐隐怀疑的心。


    “原先,你以为你是稳赢。不论老祖宗大权在握与否,还是皇上剥离开傀儡之名与否,你觉得,都妨碍不到你。但是现在,燕湛……”简雨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担忧道:“你本身就没多少的权势,如今瞧来,也快要消失殆尽的了。”


    燕湛只觉得自个儿的大脑一片轰鸣,好似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塔,或是千山万壑的峰峦,在简雨烟的这番分析中,瞬间土崩瓦解。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明白,”燕湛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着问,“那你为何还不离开我?”


    “因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燕湛一愣,从小到大,不曾有人这么对他好过,更不曾有人,在面临危机和选择两难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他身侧。


    自他的母妃薨逝后,都是他一个人独活着。


    他努力读书,渴望父皇的认可,他专心练剑,渴望老祖宗的赞赏,他做得这样多,只是渴望能够所有人的赞同,只是希望,当面临各种危机和险情时,他不是那个孤身一人的小可怜。


    眼下,简雨烟所言的这句,好似将原先崩塌的千山万壑,再度重建了起来。他猛地一把抱住了她,难过道:“谢谢你,雨烟。为了你,我不会让本该属于我俩的一切,都消失殆尽的!”


    简雨烟笑着回抱住了他,并在他的怀中安慰道:“放心吧,我还是个旺夫命呢!”


    其实,简雨烟承认自己在赌。


    眼前的局势确实对他俩很不利,但她其实早就知道,大虞快完了,有能力推翻大虞,并且接手大虞的,一定会是金人。


    她其实真正看重的,并非是燕湛这个无能的窝囊废。


    她看重的,是燕湛有金人的血脉。


    她从儿时就听父亲简明华说起过,金陵城尚且好些,只有零星几具城郊的冻死骨。但是出了金陵城城郊,若是朝着四面八方去,周围遍地是荒村,遍地都是饿死,冻死的大小白骨。


    国库空虚,是从她年幼的时候就听到的,这么多年,朝廷四处在边塞征战,这都是要银两的。钱银早就没了,大虞朝廷还剩下多少?


    就算是太子燕玄回来了,就算是他以后登上了那皇权大位,且没有老祖宗把持,那又能如何?


    这大虞天下,就是一块烫手的芋头,终有一天,还是土崩瓦解?


    从儿时她就跟姐姐一起看史书,虽然她读得不如姐姐雪烟的多,但是,她也听说过不少改朝换代之事。


    后朝取代前朝时,前朝帝王家,又有几个能苟活?首先死得最快的,便是帝后二人。


    所以,就算现在她姐姐简雪烟头顶着宁瓷公主的封号又如何?就算今后,她恢复了太子妃位又如何?


    还不是在大虞被灭之时,成为那阶下囚的么?


    纵然有一丝丝大虞置死地而后生的可能,可这过程固然辛苦,中间的煎熬,必定会成为今生的阴影。


    这样的人生,她简雨烟才不愿。


    更何况,待得大虞被灭的那一天,一定会是金人执掌天下的时日。


    她向来都知晓,这太后是个爱面子之人,绝对不会让自己被扣上一顶“通敌卖国”的罪名。所以,为了不让世人,乃至后人诟病,太后到时候,一定会扶持燕湛为帝。


    不为别的,就因为燕湛虽有金人的血脉,但他更有大虞的血脉。


    ……


    此时,简雨烟在燕湛的怀中,堪堪闭上了眉眼。


    人生在世,何尝不是一场赌局?


    恰逢此时,不远处,传来侍婢们的高呼声:“四殿下,简姑娘,大夫请来啦!”


    这大夫是幽州城内有名气的老中医,可他用诊脉的方式,左思右想,凝眉深思,口中叨咕了好半天,却愣是跟便秘一样,哼不出一个字来。


    简雨烟这会儿真有点恐慌了,她与燕湛对视了一眼,并用眼神传递给他——


    莫不是真要脱光了给这糟老头子瞧那雪尖尖儿上的一点吧?!


    ……


    两人的秋波暗送并未传达几个来回,这老大夫便双手对着简雨烟和燕湛一拱,笑着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你家娘子有喜啦!”


    *


    关于太后已然害喜一事,宁瓷等了好些天,直到手头取来的保胎汤药都给太后喝尽了,她都没有寻到一个开口的机会。


    每次她要对太后去说的时候,总会有各种事儿打断她要说的真相。


    真要寻个她与太后单独待着的时候,太后又心情烦躁,不愿听她多言,摆一摆手,便让她离开。


    更多的时候,是太后一直在召集一些个亲信,以及巴结她,和曾经想巴结她的朝臣,在慈宁宫正殿里开紧急议会。


    太后也不藏着掖着,明眼人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想逆风翻盘。


    可太后这会儿身子重,已然害喜之事也是当务之急。高院使也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担忧了好些天,终于,他是个按捺不住的,重新又提了一大包的保胎汤药来,对宁瓷道:“微臣知道这件事确实很难启齿,公主殿下,既然这是末官的分内之事,还是让末官自个儿来说罢。”


    宁瓷好心提醒他:“老祖宗最近为了朝堂之事非常烦忧,我都插不上个嘴,更别提你了。再等些时日罢。”


    “无妨。朝堂之事固然重要,但身子之事,却是重中之重。”高院使想了想,又道:“只是劳烦公主殿下,等会儿最好离正殿远远儿的,微臣也是个快六甲的老人了,有些辱骂之事,害怕公主殿下您笑话。”


    宁瓷担忧地看着高院使走进正殿的模样,她赶紧又让伺候在一旁的太监侍婢们,全数让开。


    毕竟,太后害喜,这并非什么欢庆的事儿,若是她一个恼羞成怒,迁怒下来,所有人都会遭殃。


    为了以防万一,她慈宁宫的门边儿候着,周围有姚洲安排的禁军守护,若是等会儿里头有个什么动静,这边也可以有个照应。


    更何况,这段时日,来往议事的朝臣又稍微多了起来,太后在其中筛选着,警惕着,这些重来的新人里,到底有谁是真亲信,谁又是假的,宁瓷根本辨别不出。


    但眼见着,前头来找太后议事的那一位,应该是太后的真亲信。


    眼前人似是箭伤未愈,行走起来,依然步履缓慢,可他见着宁瓷时,脸上的笑意,却又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严大人,伤势未愈,不必多礼,请起。”宁瓷淡淡道:“身子可曾好些?”


    “托公主殿下的福,确实好多了。只是行走或站立的时候,依旧有些艰难。”严律双眸温和,满眼都是盛夏时节的热烈,瞧得宁瓷心头只觉得一阵荒唐。


    这反贼,平时跟老祖宗商谈议事的时候,不是挺沉着冷静的一个人儿么?


    怎么这会儿这样瞧我?


    他是不是眼神不好?


    没听说后脊受伤,会祸及双目的呀!


    “公主殿下,最近盛夏时节,最是容易暑热,微臣最近送进慈宁宫好些解暑的凉茶,都是我雪宝儿刚刚制作的全新口味的茶饮,最是清凉,不知……公主殿下可曾喜欢?”严律迫切地盯着她,凝望着她,只渴望她点头道一声“喜欢”。


    “老祖宗最近嗜甜,都给她喝了,我不曾饮过一口。”宁瓷如实道:“多谢严大人。”


    严律那双热热烈烈的眸光黯淡了几许,有点儿失望。


    “对了,这几日,我托父皇给你送了些滋补身子的良药,你可曾吃了?”说起这个,宁瓷有些歉意:“因我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寻常该领的月例并不多,只攒下了些许一些。那些药材虽是有些贵,但对身子调养最是疗效,我前几日在太医院亲自选了,应该……”


    严律轰然大震,他竟然不知道!


    前段时间,自从他被皇上提拔到兵部尚书一职,朝中上下送他的贺礼诸多,又因他是在病重,贺礼多数都是跟药材有关。


    更有皇上亲自挑选的药材,滋补的食材,这些他让弟兄们拿了,看得上眼的,大家都分了,看不上眼的,全数堆积在府中仓库里。


    他记得有好几箱子赏赐,说是皇上给的,但他并未听闻是宁瓷公主赏赐的啊!


    严律又是惊喜,又是着急地问道:“敢问公主殿下,你送我的药材有哪些?因为最近送进府中的贺礼较多……”


    宁瓷笑了笑:“没关系。既然贺礼较多,我那药材也不甚起眼。无妨。想必,最近严大人官拜尚书,接近你的人多,送你的珍贵药材也很多,既然你不知道我送的是哪些,也无妨。”


    若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舍不得花这些银子呢!


    严律又慌忙解释了一番,却见宁瓷口中问不出个什么,他便赶紧对着宁瓷道了声谢后,转身就往宫外走。


    他的脚步从缓慢,到疾步,更是在他走到宫道中间时,甚有跑起来的架势。


    宁瓷心头一沉。


    这反贼果然是个会诓骗人的。


    他刚才不是还说行走和站立依旧艰难的么?


    怎么这会儿跑得比我还快了?


    骗子!


    第55章


    宁瓷正腹诽着,忽而听见身后传来远远的交谈声,她循声望去,却见高院使已经从正殿里走出来了,护送他出来的,正是达春。


    此时,两人正欢快地交谈着,瞧达春的模样,似是兴奋极了。


    宁瓷原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迎上前去,却见达春对她笑着道:“宁瓷公主,刚才可曾有其他朝臣来过?”


    “唯有严律,严尚书来过,但不知怎的,他又离开了。”宁瓷如实道。


    “那敢情好。”达春笑眯眯地说:“太后娘娘这会儿身子骨乏得很,不想议事,若是等会儿严尚书又来了,劳烦公主殿下您劝他回去。”


    这是一句奇奇怪怪的话,按理说,这种事儿应该是达春分内的,跟宁瓷无关。但宁瓷想着,刚才高院使进去对太后说了害喜一事,这会子,达春有点儿忘形,那也是正常。


    而且,太后和达春两人已过天命之年,才有了属于两人的孩子,这种事儿,不论旁人怎么看,对达春来说,那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更何况,此时正站在一旁的高院使脸上似有难言之貌,于是,宁瓷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应道:“行,老祖宗那边儿,就劳烦达春公公了,我去送送高院使。”


    “好。”


    直到出了慈宁宫很远了,高院使方才松了口气,对宁瓷道:“谢公主殿下相送,接下来一切没事了。”


    “老祖宗怎么说?”


    “她说这喜事来得太快,得先想一想,过两天让我去诊脉的时候,再跟我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去,还是留。”


    可是,宁瓷瞧着刚才达春那副红光满面的模样,这孩子应该会留着的吧?


    毕竟太后一生无亲子,这是她难得的机会。纵然这孩子不用猜测都知道是达春的,但是,依着太后的权势,又有谁敢说他们的不是呢?


    直到宁瓷快要护送高院使出宫,她猛然想起道:“敢问高院使,你有没有对老祖宗说,我也知道这事儿了?”


    “哦,并没有。”高院使从弱冠时期就在宫里当御医,几十年为宫里人行医问诊的经历,他早就养成了老谋深算的毒辣眼光,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道理。


    “不过,太后娘娘确实有问我,这件事是否告知过他人。我说不曾。”高院使笑了笑,对宁瓷道:“所以,太后娘娘那儿,公主殿下可以见机行事了。”


    有了高院使的这句话,宁瓷放心多了。


    果然,她回到慈宁宫后,太后瞅着她,第一句问的便是:“哀家最近身子不适,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自太后的亲弟弟阿木尔一死,她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宁瓷。


    这会儿,她对说话的语气,也是极其阴冷,不带丝毫感情。


    “不知。”宁瓷撒谎道。


    “你撒谎!”太后一拍桌案,愤愤然道:“那一日,哀家不适眩晕,你分明是帮哀家诊了脉的。”


    宁瓷毫不惊慌地正视着她,道:“我跟着娘亲学医也没几年,学的多是针术,以及辨认一些个药草罢了。对诊脉一事,只能一知半解,瞧个大概。若是真要深入的,只能依靠高院使。老祖宗,您太高看我了。”


    见宁瓷一副坦诚,毫无撒谎的模样,太后堪堪舒缓了神情,但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没那个心思去数落宁瓷什么。于是,便摆了摆手,让宁瓷离开了。


    反观一旁的达春,依旧是红光满面的模样。


    瞧着这两人的神色之差,宁瓷在心底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宁瓷想把这件足以撼动整个皇宫内外所有人的事儿告诉燕玄,奈何,燕玄这两日似乎很忙。


    原先说好的,要将下一部分的史册全部拿到他东宫里,他俩好继续翻查简明华的身后名,结果,燕玄总说,再等两日。


    两日后,剩余的史册并未送往东宫,但高院使却陷入了最大的困境之中。


    因为,太后问他要断产汤。


    这个结局,是宁瓷原先隐隐猜测到的。


    太后要面子,若是真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孩子,这孩子不算龙嗣,要说立场,要说封赏,都是个难题。更何况,她这样一个在乎身后名,甚至篡改简明华身后名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出现这样的污点?


    高院使万般无奈地回太医院去取断产方。


    宁瓷为了明哲保身,对这件事毫不过问,权当不知情。


    但是,高院使离开后,正殿里传来太后和达春两人的争吵声,却声声入了她的耳畔。


    她怕此事会波及到其他侍婢嬷嬷们,便招呼着大家去旁边伺候了。


    但这样的结果,其实最令她担心的,却是高院使。


    于是,在高院使把断产方取来后,宁瓷仔细叮嘱了他:“既然老祖宗选择了这个结果,高院使,你一定要行路小心,注意安全。”


    高院使不以为然地道:“谢公主殿下,其实这样的事儿,微臣在宫中做事几十年,都已经见惯了的。太后向来仁慈,不会对微臣怎样的。”


    宁瓷担忧极了,可太后的骨子里是个怎样的人,她也不好对高院使明说。


    但她隐隐觉得,既然太后做出这样的选择,高院使首当其冲,就是太后最想令其闭口的人。


    宁瓷自己孤身一人帮不到什么,但是现在燕玄回来了,燕玄可以给她最大的依靠!


    于是,宁瓷去东宫央求燕玄,分拨一部分暗卫,在最近这段时日多多保护高院使。


    燕玄问她缘由,她便将太后已然害喜一事告诉了他。


    “高院使已过花甲,年事已高,本是医术精湛之人,该当保护。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等老祖宗心头的顾虑消了,就没事了。”宁瓷担忧道:“我真的很怕老祖宗会对高院使做出个什么。”


    燕玄笑了笑,抬手便摸了摸宁瓷的后脑勺,宠溺道:“我的爱妃果然是世间最纯良的姑娘,尚未与我大婚,便以太子妃之心体恤朝臣了。”


    “你可别揶揄我!”宁瓷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老祖宗不是没做过灭门之事,我家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燕玄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儿,一摇一晃地道:“那是前些年了。自阿木尔一死,她手头可用的权势已经少了很多,更没有什么兵将敢为她效力。所以,就算老祖宗想要对高院使行凶,好灭了他的口,她也没有可用之人为她做这种事儿啊!”


    “姚洲啊!”宁瓷着急道:“他是禁军统领,是老祖宗身边的亲信!这个我知道的!”


    “姚洲不是。”燕玄笃定道。


    “他真是!”宁瓷急得挣脱他的怀里,不曾想,燕玄却是越抱越紧:“他一直都在参加老祖宗和亲信们的议会,前段时间,老祖宗不是被三司会审了吗?也是姚洲亲自护送回来的!他与老祖宗说话的时候,故意释放了一些话外音给我听,却又及时止住了,你说,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是?”


    此时,两人纵然是在东宫里,四下都是燕玄的人,可燕玄还是凑到宁瓷的耳边,低语了一声:“姚洲是故意的。他是父皇安插在老祖宗身边的探子。”


    宁瓷微微一愣,不可思议地道:“真的?”


    “真的。”燕玄点了点头,继续凑在她耳边,佯装亲昵的模样,又说了句:“你瞧,他现在是不是着重安插很多禁军守护在慈宁宫的前后?哪怕进出,都有禁军在那排查?”


    宁瓷见此事说来蹊跷,她便不敢多言,只能怔怔地颔首。


    “姚洲明面上对老祖宗说,是为了不让坏人接近,现下要对她死命保护,以防那假传懿旨的贼人来行凶。实际上,是父皇让姚洲用这种方式囚禁老祖宗的。”燕玄说完,却撩了撩宁瓷的耳边发,对着她鲜嫩白皙的耳畔,轻轻地吻了一下。


    宁瓷心头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羞赧成霞,赶紧低下眼睫,再不敢多言。


    可是,宁瓷的担心,终究还是成真了。


    第二日,当宁瓷将熬煎好的断产汤递给太后,见太后饮尽,她正准备端着汤碗离开,却听见太后在她身后幽幽地问起:“昨儿高院使曾说,这回的汤药会极其苦涩,怎么这番饮来,却是没有那么苦的?”


    宁瓷敛眉低眸,对她道:“因老祖宗经常喝汤药调理身子,味觉早已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有多苦了。”


    “哦。”太后点了点头,又道:“高院使昨儿拿来的药,说是一个时辰内要喝个两回,你可别忘了。”


    “是,宁瓷马上就去熬煎下一回的。”


    说罢,她低眉顺眼地端着汤碗离开了。


    她在心头冷笑,纵然太后一个时辰喝四回,八回,一百回,都不会有反应的。


    断产汤?


    呵呵,早被她剔除了里头最重要的断子药草,替换成了保子汤。


    只是,她在这汤药里添加了一份白术和砂仁,这些都是蠕动肠胃的,顶多会让她肚子不适,想要通便,并不会伤及胎儿。


    太后想要去子?


    那怎么可以?!


    若是没了太后的孩子,她宁瓷又怎能让太后今后的十月怀胎里,夜夜恐慌,日日担心,却到最终临产之时痛不欲生?


    ……


    宁瓷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沿着长廊,走向小厨房。


    她在心头冷笑:见机行事罢!


    毕竟,有那些毒针在,老祖宗还能不能活到她临产,还是个未知数呢!


    她刚下了长廊,就看见前边儿跑来一个侍卫,着急忙慌地,似是要通报个什么。


    宁瓷驻足聆听,却听见了她最担忧的事儿!


    “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让奴才来跟您说一声,太医院的高院使今儿早上莫名失踪了,这几日,他就不便入宫为您诊脉了!”


    第56章


    高院使失踪一事,严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因高院使是太医院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医术精湛不说,脾气和耐心也是太医院里最好的。他年过甲子,为燕家王朝已经行医了三代,算是看着当今圣上长大的。


    当皇上听说高院使失踪了,第一时间便派出所有的锦衣卫,以及部分最精锐的禁军出动,全幽州城搜寻高院使的下落。若是搜寻不到,就去城郊,城郊若是再搜寻不到,就去周边州县。


    严律那十几个弟兄们是半夜时分收到皇帝的传讯,他们领命之后,即刻搜寻。


    望着满幽州城搜寻的火把,严律拧眉深思,总觉得高院使在这个时间点失踪,着实蹊跷。


    这段时日,他因箭伤在皇宫里养着,也是高院使亲自来拔的箭,便与高院使接触的次数要多一些。更是在前些时日,那场暴雨之中,他重伤之下又着了凉,情况危机,也是高院使用独门药方,才将他又救了回来。


    可高院使却在这个时候失踪了。


    严律直觉到,如果高院使能找到,那便万事大吉。但若是从此再也找不到,或者,找到的只是一具尸首,恐怕,这件事儿绝对跟太后脱不了干系。


    但是,太后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


    在御药房里被养着的那几日,他曾听闻,太后最信任的,其实就是高院使,寻常什么滋补的,调养的方子,必须他过目,且亲手抓了药,太后方才放心。


    这样一个人,若是当真太后动的手,那必定是他触碰了太后的某个利益,或者,知晓了太后的某个秘密。


    作为最高御医,能知晓太后秘密,且让太后动了杀心的……


    此时,严律正躺在卧房靠窗凉床上,屋内有一块半大的地窖冰块,正幽幽地向着屋内散发着宜人的凉气。


    许是凉意舒适,将本是烦闷燥热的暑气尽数消退,徒留他满目精明的清醒。


    一个念头,仿若这幽幽凉气,瞬间飘进了他的脑海,让他一个震惊,猛地坐了起来。


    动作幅度太大且太快,后脊上尚未痊愈的箭伤,痛得他一阵唏嘘,可脑海里的这个念头,却是越发清晰了几许。


    再不能睡了。


    他赶紧披衣及履,夜半出门,去了刑部。


    按说,刑部这会儿应该已经将高院使失踪前的所有路线,全数了解清楚。他深夜为了高院使前来,纵然被有心之人盯上,也不能疑心个什么。


    刑部尚书莫迁果然在衙门里未归,他正为了高院使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可一听说严律求见,他不由得心头一沉。


    严律倒没什么担忧,他大大方方地对莫迁说明了深夜前来的缘由,莫迁只是冷冷地盯了他一瞬,便转而大声地,阴阳怪气地道了句:“严大人,竟瞧不出,你还是个知情报恩的人?高院使不过是行了他的职责罢了,你就这么担心?呵呵,想当初,若是没有我亲自引荐你,你又如何能入得了这朝堂?可你最终,不还是成了太后的走狗么?!”


    严律干干一笑,不置可否,却在莫迁将一本卷轴递给他时,他方才堪堪与莫迁靠近了几分。


    这卷轴里,写的是高院使失踪前的所有路线和接触的人,这是连夜调查出来的结果,算是最核心的讯息。


    这会儿四下无人,两人又是在查看这份卷轴,方才让他俩有了这些年来,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触的机会。


    “八成是太后干的,”莫迁低声道,“高院使这几日频繁出入慈宁宫,前几日,他回太医院的时候,亲手准备了保子方,没两日从慈宁宫回来后,便替换成了断子方。”


    严律顿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为了避嫌,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静静地借着灯烛,将高院使失踪的所有路线全部了解了清楚。


    “凶多吉少。”莫迁判断着,并压低了声儿,提醒他道:“为了安全起见,这件事儿,你最好不要出手。”


    “莫大人,这件事我必须出手。”严律凝望着他,认真地道:“还望明儿早朝,你可以帮我一些。”


    “你……可你若是出手,让太后知道了,到时候她疑心了你,你这三年入朝堂所布下的全部局面,恐怕,将会毁之一旦呐!”


    “如果有一天,她真怀疑了我,而我们的计划也尚未完成,到时候……”严律一瞬不瞬地盯着莫迁,他认真地道:“我会亲自入局,用我全数身家,换她万劫不复,到时候,若是我不幸步入这刑牢,还要麻烦莫大人,手下留情。”


    说罢,他认真地对着莫迁点了点头后,便拂袖离开了。


    徒留身后,莫迁那双震颤不已,也心疼不已的目光。


    *


    严律不可能不出手,他向来都是有恩必报。


    当时那五支长箭射入他体内,若非医术精湛,手法了得的高院使在场,恐怕,他这会儿早就一命呜呼了。这是严律不得不出手的首要缘由。


    当然,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


    自从他知道宁瓷公主就是简雪烟以来,他一直都在想,简雨烟有没有死于当年的那场灭门中?如果她没有死,那到底藏在了何处?


    这段时日,他对弟兄们分析,他猜测,简雨烟若是还活着,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在燕湛那儿。但他没有权利对燕湛出手。


    不过,眼下,高院使失踪一事,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他回府后,再不能睡。赶紧针对高院使一事,所延伸出来的各种情况去做分析,并做出最直接的应对。


    全数完成后,清晨的第一声雀鸟鸣叫,拉回了他一夜深思的思绪,也让他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上早朝。


    自午门前受伤后,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休养,纵然被升任至兵部尚书一职,他也尚未早朝过。


    但是今日不同。


    果然。


    朝堂之上,不仅周围的朝臣们,包括皇上见到他,都震颤不已。


    皇上更是直接说:“严爱卿不必这么快就来上朝,原先高院使曾说过,你这受伤极重,没有两三个月,是很难恢复元气的。”


    虽是一句宽慰的话,可“高院使”这三个字一说出,一时间,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皇上更是在这个时候问了禁军统领姚洲,和锦衣卫之首洛江河,这一夜的搜寻可曾有结果。


    奈何,这两人都说,暂时没有发现高院使的踪迹。


    姚洲甚至说,他已经派了人将城郊一带的池塘,湖水,河边,也都去找了,但也都没有结果。


    此言一出,朝臣们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看到周遭所有人的感叹,严律此时站了出来,他大大方方地将自己今儿早朝的缘由,说了出来:“启禀皇上,微臣之所以今儿提前来上朝,正是因为高院使一事。”


    “哦?”皇上想了一瞬,又点了点头,赞许道:“嗯,严爱卿向来都是个知恩图报的。”


    严律并不想让其他人抢了这个话头,他希望高院使一事的话头主导在自己,这样,他自己就掌握了对这件事的主动权,到时候,就有机会将手伸向燕湛了。


    于是,他拱手对着皇上,正色道:“这段时日正值盛夏,热死晒伤的百姓着实多。这几日,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为微臣换药时曾提及过,皇上您体恤百姓,这几日,曾让太医院的御医们,在长街上设摊,为百姓们问诊,开药,并且特设了凉茶供应。”


    “不错。”皇上点头道:“不过这件事,是每年夏天都会做的。”


    接下来,严律开始胡诌了:“微臣还听说,有不少在座的各位大人们,以及府中亲眷,也曾在这几日趁着机会,去长街上设摊的御医们瞧过脉象……”


    此言一出,所有朝臣们顿时面色红白不一。


    虽然,太医院的御医们是可以给朝臣们看病问诊的,但,这都需要经过皇上的同意。虽然这段时日,皇上让御医们在长街上设摊,为的是体恤民情,可若是这些朝臣们趁着机会去问诊,无疑,算是钻了个空子。


    “有几日,微臣听说,更是在高院使坐诊的当日,求得一脉的官家贵人们,非常多。”严律说的这句,倒是实情。


    但也正是这句实情,让朝臣们开始不安了起来。


    “所以微臣在想,也许高院使并没有失踪,而是被某位大人‘请’回府中了呢?”严律一字一句地大声道。


    不曾想,却引来朝堂上的一片哗然。


    纵然大家极其不悦严律的这番言辞,但大家更想把自己脱离出被怀疑的陷阱里。


    于是,不待严律继续说下去,便有刑部尚书莫迁,愤愤然地站列了出来,指着严律的鼻子大声道:“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怀疑我们所有人私藏高院使了?!”


    严律没有看他,而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莫迁盯着他那副清高的模样,恨声道:“我告诉你!你若是想怀疑,就怀疑太后身边儿的人去!谁知道你们这些太后的心腹们,背后都在做着怎样肮脏的事儿!”


    “莫大人,请慎言!”严律依旧冷冷地道。


    大理寺卿许龄也站了出来,指责莫迁口出狂言。


    却有更多原先反对太后一党的朝臣们,一个个地上表严律的狂妄自大,和太后一党的毒瘤恶臭。


    这些反对之声原先倒没什么,可后来竟然一个个都吵到了金人的头上。


    这会子,和太子燕玄站在一起,始终不发一言的燕湛,却是终于忍不住了:“辽金一带的所有敌军已被皇兄太子殿下全数清理,就连阿木尔将军也认罪自刎,现在整个幽州城内,要说算作金人的,也就只有我和老祖宗,达春,三个人。怎么的,你们还想把一个小小的高院使失踪一事,赖到我们头上?”


    “好了好了!”皇上终于不耐烦地寒声道:“严爱卿,你的意思是……”


    “既然大家争论不休,不如……”严律微微一笑,坦言道:“劳烦皇上分拨出一部分锦衣卫和禁军们,对我们所有朝官大人们,搜家罢!”


    第57章


    “后来呢?”宁瓷若有所思地问。


    燕玄讥笑一声,道:“一个早朝,闹得这样大,父皇也只能依着严律,派官兵全面搜家了。”


    此时,两人正在东宫里的小花园纳凉,燕玄还特意吩咐下人在凉亭里摆上了冰镇过的果子和凉茶,更摆上了宁瓷寻常最爱吃的甜糕。


    可宁瓷面对着石桌上满满当当的可口小点,她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燕玄见她拧眉深思,没有吭声,他忍不住地再次讥讽道:“我归朝后,曾听几位大人提及过,说那严律是太后的亲信,寻常总爱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更有甚者,说他极其精明狡猾近似妖。我本来还不相信,总想着,他在午门前为你挡箭的壮举……呵呵,没想到,他今儿是受伤后的第一次上朝,便立即掀得满朝风雨,可算是让我见识到了。”


    宁瓷依旧没有吭声,她总觉得不对劲。


    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楚。


    但眼下,她是真心不想搭理燕玄,看着他对自己一副讨好的模样,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燕玄摸不准女儿家的小心思,可他在一旁仔细瞧着,觉得宁瓷今日踏进东宫,那张小脸就没什么笑模样,更是在自己说到严律的种种时,宁瓷更不愿瞧自己一眼。


    怎么的,还真为了一个太后的亲信要跟自己闹得不愉快了?


    燕玄冷眼瞧着,心头隐隐地酸涩,莫名地刺痛。


    虽然两个人已经把关系说开,但严律曾为宁瓷挡箭,宁瓷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严律暴雨中的背影,还有她曾对自己说,她不认得他的谎言……这些都像是一个个细小的蝼蚁,无时无刻,点点滴滴地啃咬在他的心尖儿上,让他只要想起,就是不快。


    这会子,他心头一沉,那一股子不悦的情愫,仿若深夜的海浪,阴沉沉地拍打在他尖锐棱角的心头。


    可他终究是从小就被皇上培养,是掣肘太后的棋子,是大虞未来的帝王。


    他早就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就连这会儿对严律延伸出了无限地酸意,他也不曾表露出半分,而是口中噙着笑意,不咸不淡地道:“没想到,咱们金陵竟然出了严律这样的人才。原先在金陵城生活的时候,也不曾听说有他这么一号人。你原先听说过他吗?”


    “不曾。”宁瓷淡淡地道。


    “哦?”燕玄明晃晃地表现出自己一副不信的模样,他“啪”地一声,展开金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凉风,说:“可他不是老祖宗的亲信么?难道,你在慈宁宫里,也不曾见过他?”


    宁瓷也不是个傻的,她自然能听出燕玄口中隐隐含着的试探之意。


    于是,她转而看向他,如实道:“老祖宗与亲信们议事时,她不可能让我在旁边候着的。虽然我知道有严律这么一个人,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跟他正面接触过。许是碍着老祖宗的缘故,他曾让达春公公转送过我一些个甜糕,还有香囊,发簪什么的,但很明显,这只是他想巴结老祖宗的戏码罢了。”


    燕玄那只握着扇柄的手顿时一停,旋即,他心下一片舒坦地冲着宁瓷笑了笑,并给她徐徐地扇着凉风,道:“哎,我不过是好奇,问问你罢了。”


    “你都问我好几回了,难道你也开始疑我了不成?!”宁瓷今儿就是恼燕玄,这会儿的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几分,语调也微微地扬了几分。


    燕玄赶紧坐到宁瓷的身边,一边为她扇着凉风,一边亲昵地好言道:“怎么可能呢?他是老祖宗的人,老祖宗是咱们的敌人。那严律就是咱们的敌人啊!我怎么可能疑你。至于他为你挡箭一事,也算是换得他官拜尚书一职,你也不必为此介怀。”


    “我不曾为他介怀个什么。我只是在想,你们都说他精明世故地近似妖,那他为何要在今儿早朝掀起满朝风波,让父皇搜查所有朝臣的家呢?若是搜家,其实对老祖宗一派,是最为不利的吧?毕竟,现在老祖宗正在想方设法地逆风翻盘,更是给好些朝臣投去了好处,最近有不少人接触慈宁宫呢!”


    这么一说,燕玄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奇怪之处。


    可宁瓷虽然是这般说的,可她的语气还是有些生硬,很明显,她这会儿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愤愤然地瞪了燕玄一眼,见这个木鱼脑袋没有半点儿回神,她那脱口而出的言辞刚到嘴边,便一扭身,叹了口气。


    罢了。


    她转而又道:“我求你个事儿。”


    燕玄正在琢磨刚才宁瓷的话,这会儿又见宁瓷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娘子模样,便忍不住地心头一软,将她搂在怀中:“什么事儿?我定当为你倾尽所有,刀山火海,无所不能!”


    “带我出宫一趟。”宁瓷眨着清澈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这个绝对不行。”


    宁瓷终于彻彻底底地不高兴了,她挣脱开他的怀抱,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地抗议道:“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


    “原先想要射杀你的那个刺客,到现在都没个影儿,父皇派出去多少拨官兵,就是查不出个一星半点儿。那个刺客,现在到底躲在哪里,一切都是未知。怎么能让你这么冒然出宫呢?”


    “是不是说,只要那个刺客一天不抓到,我就一天出不去了?!”宁瓷难过道。


    “你相信我,我手下的死卫们也都分拨出一部分去查了。城内的官兵没有我手下的死卫们机灵,我们都是有边塞作战经验的,你相信我,很快就能抓到刺客,到时候我再带你出宫玩儿,好不好?”


    “既然你说你手下的死卫们机灵,那你完全可以把我伪装成你的贴身小太监,然后跟着你一起出宫,前后由你的死卫们守护的呀!只要想出去,总是有办法的啊!”宁瓷着急道。


    “可是,百密终有一疏。雪烟,我不敢拿你的安危开玩笑。答应我,你再等一等,那个刺客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好吗?”


    宁瓷这会儿是彻彻底底地失望了,她难过道:“行吧,一切都听从太子殿下您的安排罢。”


    见她是这样的神情,燕玄着急地一把拉着宁瓷的手,轻声道:“雪烟,你就听我这一回好吗?除此以外,其他事儿我都依你。”


    没曾想,燕玄的这句话,却是完完全全地点燃了宁瓷心底里的火星子,她愤怒地道:“什么叫就这一回?昨儿我那般跟你说,让你分拨出一部分暗卫去保护高院使,可你却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他绝对不会有事。现在可好,距离我央求你的时辰还不到一整天,高院使就失踪了!太子殿下,这一场莫名的失踪,本该是可以避免的!”


    燕玄一愣,他着实没想到,宁瓷别扭来别扭去,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他赶紧解释道:“昨儿跟你分开后,我虽没安排暗卫对他严密保护,但是,我确实派出一部分死卫去太医院周围候着了。前后真没出现任何疏漏……”


    “太子殿下!”宁瓷因太过生气而声音有着微微地颤抖:“你为何不让你的死卫们前后保护他?为何不去他府邸周围保护他?为何……”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样快啊!”


    宁瓷微怔,忽而觉得好笑,她忍不住地讥讽道:“你过往这三年在边塞作战,难不成,也是要等敌军跑到跟前围攻了,你才开始想着作战策略的吗?”


    燕玄顿觉大辱,也是气急了:“边塞作战怎么能跟这件事相提并论?再说了,高院使这次失踪到底是为何,咱们根本不知道,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推到我身上啊!天底下每日失踪的人这样多,难不成,全都是我的错吗?!”


    “这两件事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宁瓷失望至极地冷笑道:“朝堂之博弈,何曾不是一场战局?你在边塞作战用的是生冷见血的明枪,可朝堂之博弈,用的却是杀人于无形的暗箭。其实,不过是一样的道理。”


    说罢,宁瓷瞧也不瞧燕玄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东宫。


    徒留燕玄怔在了原地,百感交集。


    *


    宁瓷与燕玄吵架一事,并非是什么秘密,是以,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太后对此事非常满意。


    皇上对此事也深感欣慰。


    就连严律听了,都忍不住地满意评价道:“皇兄妹之间,偶尔吵吵很正常。越是吵,兄妹情谊越深厚。”


    洛江河与他在府中的环水竹林边对饮,听到这一句,洛江河忍不住地好奇道:“老大,我可是听说,太子殿下最近总是让翰林院的那帮史官们,把一些记录的史册拿去东宫,你说,他这个是要做什么?”


    严律一怔,旋即想起先前,太后口中明着暗着提及到,曾把简明华的身后名给篡改了,莫非燕玄是为了此事?


    严律在脑海里前前后后地思过一回,方才为自己又斟了一盏酒,道:“无妨,让他找去。若是他找到之后,能顺便把恩公的身后名给改过来,也省得我费尽心思了。”


    “可是,这功劳若是给太子殿下拿去了,你就不怕雪烟小姐……啊,不,我是说嫂子,你不怕她更倾心于太子了?”


    严律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旋即,却又是“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转身便拂袖离开了。


    徒留夜风暑气中,飘过一丝略略带有寒意的声音:“一日兄妹,终生兄妹。有些缘分得顺应天意,是更改不得的。”


    第58章


    宁瓷回到自己的寝殿后,一股儿闷火依旧燎原在自己的心头,燥得她接连喝了整整一壶凉茶,都没压得下去。


    她当然气急了燕玄,关于高院使,这本就是一场可以防患于未然的灾祸,结果,却是落了个失踪,下落不明的局面。


    高院使失踪的时间越久,他越是凶多吉少。


    宁瓷想帮他,想救他,却无计可施。


    她曾以为,只要燕玄回来了,她便有了依靠,便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


    结果呢?


    想出宫却出不了。


    想找有关于她爹爹简明华的史册也找不到。


    就连这会儿她想要救一个人,却硬生生地让一个大活人失踪了!


    宁瓷颓然至极,因为平心而论,她在慈宁宫里能站足了脚跟,能在太后这个刽子手底下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其实,高院使的功劳当属最大。


    原先在金陵城,高院使那会儿就已经是太医院之首了,他也知道宁瓷的娘亲是行医世家,他甚至曾夸赞过简夫人娘家的医术虽行偏门,医术诡谲多端,却有高深之妙。


    这样一个心怀宽广的人,更是在宁瓷进入慈宁宫之后,多次在太后面前称赞宁瓷针术高超,就连太医院的几个御医,都比之不及。


    甚至在太后很多次怀疑宁瓷是否在行针上动手脚时,纵然高院使心知有异,却也为她遮挡了下来。


    他还曾对太后提议,进入天命之年,需要多多调理身子和经脉,有些行针是需要刺入不便之处,可让宁瓷公主来代劳。寻常调理身子的花草茶,平衡体内阴阳之差的汤药,都可以让宁瓷来做决定。


    若非他的提议,太后怎么可能让宁瓷近得了她的身?


    宁瓷向来都知高院使的良苦用心,她对他向来都是心存感激,每次他来慈宁宫为太后诊脉,她都会亲自送他一程。


    一老一少,或讨论针术之妙,或讨论药草之间的相生相克。


    现在可好。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保护的人,却一个都保护不到。


    她原以为可以惩治的凶手,却也因史册之故,到现在都手刃不了。


    此时,宁瓷越想越气,就连她身后小屋的门开了,阿酒从里间走了出来,她都没注意到。


    “公主殿下?”阿酒轻声道。


    宁瓷着实吓了一大跳,却见阿酒就这么走出来了,她慌忙道:“哎,你这会儿虽然能走,但可别走这么快。”


    “没事儿!”阿酒笑道:“咱们行武之人,皮糙肉厚的,尚有些疼痛,也碍不着什么。”


    宁瓷恐慌地看了一眼窗外,见四下无人,大部分侍婢嬷嬷太监们,都在正殿那边伺候着。


    因为老祖宗又在跟她的亲信们议事。


    这个时辰又是金轮西沉,最是松散。


    “怎么了?”宁瓷又问:“是不是想出宫了?”


    “不不不!”阿酒赶紧摆了摆手:“公主殿下,我这会儿就想跟你说这事儿来着。”


    “嗯?”


    “我想留在慈宁宫里照顾你!”


    宁瓷吓得心头一跳:“你怎么留?浣衣局那边的人都认得你,若是被发现……”


    “不会的。”阿酒央求道:“我在浣衣局那边不叫这个名儿,是胡乱编了个。而且,我在那边本就是为了散播老妖婆的事儿,所以寻常的面容都涂黑了一层。我若是跟在你身后伺候着,换了个行头,换了个装束,又回归了本名儿,不会有人认得我的。”


    宁瓷想了想,又仔细瞅了瞅阿酒现在的模样,又道:“你当真不想出去找洛江河了?”


    “不去了。公主殿下,我真的想明白了,我为了一个不在乎我的死男人,差点儿都去喝孟婆汤了,他都不曾来瞧我一眼,更不曾去乱葬岗相救我,我还在那盼望个什么劲儿呢?再说了,万一洛江河说,想要为你家报仇之后再成亲,不过是一句搪塞我的幌子呢?万一我重新找到他,他都娶妻生子了呢?罢了罢了,我处不来这种糟心的事儿。公主殿下,你在老妖婆身边寻常最是危险,我武功不能说最强,至少寻常保护你,挡个箭,抗个棍棒什么的,都是可以的。”


    不知怎的,一提及挡箭,宁瓷莫名地又想起了严律。


    想起他身后那触目惊心的五个血窟窿。


    她赶紧拉着阿酒的手,道:“那我想办法先把你正大光明地留下来。可如果有机会能让你出去,你还是出去罢。宫里终究不太安全。其实,这段时日,我一直都在琢磨出宫的法子。”


    “你要出宫?做什么去?”


    “我想去一趟黑金铺子。”


    *


    这会儿,严律刚从黑金铺子那儿回府。


    黑金铺子虽是他自己的产业,可因皇上在背后照拂的缘故,这个黑金铺子最近已经开始着手制造大批兵将所需的武器火炮之类。


    虽然朝廷的军械制造,本就是工部所管辖,但皇上给严律的黑金铺子授予一小部分权利,其实,是为了他日,将与太后一战,甚至将与金人一战,作为备用。


    说到底,这个黑金铺子,是皇上想要彻底推翻太后政权的致命一击。


    是以,黑金铺子里,白天对外兜售寻常铁器,夜间,却在制造大量的军用兵器。


    国库日渐空虚,皇帝私帑日益寡薄,剩余的物资所需从何而来?


    唯有严律。


    他的忆雪轩,雪宝儿,甚至是九州上下盐商的抽成提取,为他赚取大量钱银,这些里,他仅动用了一成的资产用在了黑金铺子里。


    当然,他不可能傻得付出太多。


    因为树大招风,会被皇上怀疑。


    这会子,他乘着自己的小轿,刚刚回了府,落了轿,被洛江河搀扶着走了下来时,他的脑海里还在盘算着黑金铺子最近这段时日的盈利和投入,是否平衡的问题。


    洛江河赶紧道:“哎,老大,你小心点儿,你这后脊的伤还没好多少,可别走急了。”


    “打听出来了没有?”严律一步跨进了府门,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


    洛江河“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我还不机灵么?!宫里头说他俩吵架的缘由什么都有,但是最靠谱的,是嫂子想出宫,太子殿下不同意!”


    严律琢磨了一瞬,口中却喃喃地道:“雪烟想出宫?有没有打听到,她出宫想做什么?”


    “这个我问了,没人知道。”


    严律在脑海里缓缓地思忖了一圈儿,方才忍不住地笑了,可他话头一转,却又问:“你们锦衣卫办事效率怎么这么低?高院使还没找到?”


    “没呢!大家都已经扩大到城郊去找了,现在还没个影儿。失踪这么久,恐怕真像老大你说的,找回来的,怕是一具尸首了。”


    “高宅里的上下老小安顿好了没?”严律径自走向自己的院落,这个时辰太医院里的御医们快要来为他换药了。


    “老大,你就放心吧!”洛江河拍着胸脯道:“正好我今儿不当值,亲自护送高家上下离开幽州城了。这会子,就算太后的人想要追杀,都奈何不得了。”


    严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想想昨儿晚上我就后怕。”洛江河感叹道:“幸好我跟弟兄们在全城寻找高院使,路上碰到了老大你,否则,我们这么满大街地找人,若是跟你走岔了,你就没办法告诉我们去保护高家人了。”


    “我也是从刑部回来后,临时想到,万一太后不放过高院使的家人,动用灭门的法子,就完了。”说到这儿,严律冷哼了一声:“这是她的老把戏了。”


    “老大,你说,若是高院使的尸首找到了,能用他这么悲惨的结局来扳倒太后吗?”


    “不可能。”严律想了想,又道:“但是,我可以帮太后无中生有一把。”


    “啊?什么意思?”


    严律的嘴角微微一扬,心情十分舒畅:“因为,我的娘子最近想要出宫呀!”


    “哈?”洛江河一头雾水地望着严律回屋的模样:“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严律觉得,他这么多年努力的意义,不仅是为了简家人,更是为了心头一直在呵护的珍宝。


    这会子,他既然得知了自己的珍宝想要出宫,那便成了他当下最首要的任务。


    于是,第二日早朝后,他特意回府换了身俊逸得体的玄黑色流光暗纹长袍,打算去慈宁宫见宁瓷。


    虽然,月白色的那件,穿上去让他看起来更温和清风一些,但严律担心,暑日燥热,他后脊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若是站立得久了,渗出血来,月白色的长袍能看得见血渍,会吓坏了他的雪烟。


    他的腰封上悬挂了一个这几日才佩戴上的小香囊。


    说是香囊,其实这算作小药囊。


    因为里头装的是参片,藏红花,天山雪莲,乌木,沉香之类。


    倒不是严律嗜好特殊,实在是……


    这些都是他心爱的娘子雪烟送的。


    那一日,他在慈宁宫的门口,听她说,曾送了一些上等的滋补药材给他,可他竟全然不知。


    等他疾奔回府后,在自家库房找了好久,方才从一堆专门摆放皇上所赏赐的物品中,找到了专属于慈宁宫的。


    太后是绝不可能送他物什,那定是宁瓷送的。


    这些药材他可舍不得吃了喝了,那多浪费?


    他将这些细细地切成了小薄片,又专门去绣庄买了上好的云锦绸,尤其是清玉色的那种,让人做成了一个漂亮的清玉色小香囊。


    里头装的,便是这些宁瓷送他的药材。


    这会子,他佩戴着这个小药囊去慈宁宫的路上,心头一阵舒坦。


    不过,终究还是有点儿遗憾的。


    专属于雪烟的清玉色帕子,那个陪伴了自己日日夜夜整三年的,她的清玉色锦帕,到底去了哪儿呢?——


    作者有话说:严律:娘子小亲亲,你不是想要出宫吗?我来带你出去玩儿啦!~~~~


    第59章


    严律这一路琢磨着,因宁瓷现在的立场,若是想要约她出宫,还得经过皇上和太后的准许。


    皇上那边倒是很好相商,至于太后这里……


    其实也很容易。


    毕竟,太后原先不就想让自己跟宁瓷成婚的么?


    只要这两人不拦着,剩下的,那就好办多了。


    他就这么一路思忖着,一步跨进了慈宁宫。


    谁曾想,还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却碰见了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太子燕玄。


    严律表面无恙,俯身就对太后和燕玄行了个礼。


    若是换做寻常,他这一身箭伤未愈,理应这般礼数可免。


    但是今儿,对自己疑心未去的太后没搭腔,就连寻常待人宽容温厚的太子燕玄,也没搭腔。


    严律在心头幽幽一转,立即觉察了个大半,当下心头更是愉悦了好几成。


    赐座后,太后方才抬起了眼皮子,懒懒地道:“哀家听说,你最近这些时日,来慈宁宫好几回,可哀家琢磨着,也没见到你几次。怎么着,你也不是来瞧哀家的?”


    一个“也”字,顿时让严律明白了燕玄来此地的缘由。


    但瞧着燕玄这会儿怡然自得摇着金玉折扇的模样,便能猜到,他在等人。


    毋庸置疑,他等的,自然是宁瓷了。


    想到这一层,严律刚刚愉悦的心情,顿时又跌沉了好几分。


    严律对着太后拱手一叹,道:“微臣今儿前来,是来道谢的。首先要道谢的,便是太后娘娘您,若非您的提拔,微臣也不可能拥有尚书一职。”


    太后本是在细细品着凉茶,听见这么一句,她那只捏着茶盖儿的手,不由得一顿。


    没有回答。


    朝堂内外,谁人都知,严律这兵部尚书一职,是他自个儿拿命换来的,跟太后之间连半个铜板儿的关系都没有。


    可严律却硬生生地将这美名套在了太后的身上,一时之间,不仅让太后诧异,更是让一旁的太子燕玄,也不由得纳罕了几分。


    毕竟,燕玄是知道严律真正的身份和动机的,是以,他只是冷眼观察这个近似妖的臣子,是如何魅惑太后的。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声:“严大人既然说了个‘首先’,那看来还有‘其次’了?”


    严律笑了笑,道:“太子殿下果然明察秋毫。这其次的道谢,自然是要感谢宁瓷公主的。微臣前些日子病着的时候,她曾赏赐了我一些珍贵的药草什么的。”


    燕玄忍不住地笑了:“本王还以为,你这‘其次’会说谢本王呢!毕竟,早有听闻,大家都说你圆滑世故,真假难辨,最会做人。”


    明明是最直接的讽刺,严律却不以为然地接受了,他坦诚地道:“微臣既然来的是慈宁宫,又是偶尔撞见太子殿下您的,自不可能是来慈宁宫感谢您的。太子殿下,微臣最真诚了。”


    燕玄忽而觉得,这不是真诚。


    这是前前后后都思虑周全,工于心计,城府极深。


    明明是刚刚给他下了套,他竟然能在这样快的转瞬间,见招拆招。


    终于,燕玄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严律来。


    怪不得他能走近太后一党,成为核心,原以为,只是苦肉计罢了。


    现在看来……这个严律没那么简单。


    他是为了简家报仇才接近太后,成为太后亲信的。


    那他……为何要为简家报仇呢?


    燕玄摇了摇金玉折扇,徐徐的凉风并不能驱散心头的燥热,心情又阴郁了好几分。


    可更让燕玄心情郁结的,却是此时殿外达春来报:“回太子殿下,刚刚奴才去御花园里寻过宁瓷公主了,她说她心情不错,等会儿还要去佛堂抄经,没准抄着抄着,腹中饥饿,她还打算自个儿去一趟御膳房,实在忙得很。她说,她就不陪殿下您闲聊了。”


    燕玄手中的金玉折扇一滞,缓缓收拢了起来,面上却不露半分异样,依旧是如先前那般,看上去温和礼让,不带半分情绪变化,就好像他腰间佩戴那么多年的那块巴掌大的龙玉一般。


    在严律的眼中,燕玄越是表现得平静,他越觉得燕玄很扎眼。


    但是无妨。


    达春所言的那一番,又是御花园,又是小佛堂,还说御膳房的,再愚钝的人都能瞧得出,是宁瓷不想见燕玄,所说的一些推脱之言。


    念及此,看着燕玄对太后躬身行礼,转而出门的模样,严律的心头更是明媚了几分。


    “说罢。”待得燕玄的身影消失在宫门边儿,太后方才抬起了眼皮子瞧严律:“你今儿来哀家这里,绝非道谢这么简单。”


    “太后娘娘果然上通神佛,下通魂灵,实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微臣,真的是什么都瞒不住您。”燕玄不在一旁,严律自然就放得开了,口中的赞美之词,也夸张了几许。


    “哼。”太后很受用地白了他一眼。


    “其实,微臣今儿来,确实是有两件事。”严律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后,说:“第一件,其实也算是道谢。感谢太后娘娘给微臣这么好的高位和权利。所以,微臣寻了个好物,想要献给太后娘娘。”


    “哦?是什么好物?”


    “微臣听闻,太后娘娘这段时日操劳过多,思虑过重,难免身子偶有不适……”


    太后的眉头皱了皱,有点儿不悦地打断了他:“谁告诉你哀家身子不适的?是宁瓷?”


    严律笑了笑:“那倒不是。微臣这会子并未见到宁瓷公主呢!”


    “那你是听谁说哀家身子不适的?”太后那张紧绷的脸庞,顿时冷白了几分。


    严律无中生有地道:“微臣去太医院那边拿药的时候,听大家说起的。”


    太后的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虽然大家都为太后娘娘您的身子担忧,但是微臣听说,只要您按着高院使开的方子,应该会无事。只是,微臣想着,就算是无事,是药三分毒,终究也会伤到了骨子里。”


    太后听到这儿,轰鸣的大脑堪堪缓和了几分。


    “是以,微臣这几日寻到的好物,想要献给太后娘娘,因为,这是可以调理身子的妙方子。而且,还是从南疆那边传来的。”


    “哦?南疆那边过来的?”果然,一提及这个,太后那颗恐慌的心,好似寻到了灵丹妙药一般,又宽心了几许。


    “是。微臣听说,这是那边贵族们爱用的,寻常若是心情烦忧,提不起力道,身子骨乏困,都可以用它。而且,只要用了这个妙方子,原先身子上有再多的病痛,都会消失无踪。”


    “这么神奇?”太后想着,自己这些年来身子骨总是这里疼痛,那里酸胀的,许是老了,但若是有这种妙方子用了,也许,就不用宁瓷为自己隔三差五地行针术,喝汤药了。


    “是的。如果太后娘娘您需要,我就派人去南疆那边买一些来。微臣手头只有一小株,太少了,但是可以先让御医们瞧瞧,是否适合对您身子好。”


    一提及御医,太医院之类的,太后的脸上表情总是有些不太自然。


    她迟疑着道:“倒是无需让御医们瞧,哀家只信得过高院使,可他也消失了这些日子。你若是那里有一株,就给宁瓷瞧瞧,她的娘亲曾教过她草药相关,她应该知道药性相生相克之理。”


    严律就是要将这事儿绕到宁瓷身上,见是太后自己主动提的,他更觉得畅快不已。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对太后道:“微臣今儿来的第二件事,其实……是想见见宁瓷公主。”


    太后凝神瞧他,再琢磨刚才燕玄在这儿时,严律所言的那番,终究,她是琢磨出味儿来了。


    太后笑了笑,明知故问地道:“你见哀家的乖孙儿做什么?”


    严律一副讶异的模样,道:“微臣一直以太后娘娘您给的金牌子上的懿旨作为人生准则,既然您想让我与宁瓷公主成婚,微臣,自然是要朝着这个方向在努力啊!”


    “哼。”


    “微臣今儿,是想约宁瓷公主出宫去玩玩儿,还请太后娘娘准许。”


    “哀家自然是同意的,你若是真能把宁瓷给收了,哀家真是了却了一块心病。她虽是公主的身份,其实却是一个孤女,没爹疼,没娘爱的。哀家就是想给她择个良婿。”


    “皇上那边怎么办?”严律小心翼翼地问。


    “出宫玩儿一趟罢了,又能如何?你尽管带她出去,皇帝那边若有什么意见,哀家帮你顶着!”


    严律欢喜极了,又对太后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后,便打算去御花园,或者小佛堂,御膳房之类的,去找宁瓷。


    没曾想,他刚出了慈宁宫,便看见宁瓷独自一人回来了!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在慈宁宫里满怀的希望,却在宁瓷跟前,好似兜头被浇了个冰水。


    “我不去!”宁瓷绕开严律,就要往慈宁宫宫门里头走。


    严律这下可着急了,他赶紧转身拦住,再次俯身一礼,道:“公主殿下是担忧皇上不同意,太后娘娘不高兴的吗?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这会儿你出宫,绝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拦着。”


    宁瓷不高兴地瞪着他:“我在宫里头待得好好的,干嘛要出宫呀!”


    我干嘛要跟你这个反贼出宫啊?


    而且你这个反贼还是太后的亲信!


    由于这是在慈宁宫宫门口,周围又有姚洲安排的禁军前后守护,严律自是不好多说其他。


    于是,他只能大声地道:“微臣有一从南疆过来的药草,想要献给太后娘娘,微臣听闻,那药草是南疆贵族所用,对身子骨的调理最是疗效。刚才微臣跟太后娘娘提起,她希望你能帮忙品鉴一番。因药草珍贵,在我那忆雪轩的地窖里存放,还请公主殿下,随微臣一起,去一趟忆雪轩。若是公主殿下您介意去我那儿,不如,你指定个任何地点,微臣都可以奉陪。”


    宁瓷眨了眨眼,有点儿抗拒。


    可是,有严律在,这确实是一次出宫的良机。


    但自己出宫,是想要去黑金铺子,若是让这反贼知道了,他转头就告诉老祖宗,那不完了?


    可是……


    正当宁瓷在心头反复游移不定时,忽而抬眼看见燕玄正从宫道对面,远远地走来……——


    作者有话说:严律:完了,大事不妙,那个显眼包又来了!


    燕玄:……


    第60章


    宁瓷这会儿还不想搭理燕玄,更不觉得自己与严律之间有个什么,因而只是眼神凉凉地掠过燕玄后,对严律刚才的那一番药草之说做了简单的回答:“既然是调理老祖宗身子骨的药草,那我回去跟她商议一下,再给你答复罢。”


    顿了顿,却见严律竟是一脸怔愣的模样,宁瓷又道:“既然严大人说,可以让我指定任何地点,那到时候,就劳烦你把药草拿到慈宁宫里来,我再品鉴罢。”


    严律迫不及待地解释道:“那药草极其珍贵,恐无法离开地窖太久,若是带到慈宁宫里来,我怕会失了药性。”


    “那就劳烦严大人,把药草拿到宫门边儿,待我品鉴之后,你好速速送了药草回去。”


    宁瓷恍而发现,寻常跟老祖宗之间巧舌如簧,更与其他太后亲信之间能言善辩的严律,竟然也有这般哑口无言,好似垂死挣扎的境况。


    一时之间,宁瓷忽而觉得,自己竟然用三言两语就辩倒了这个反贼,心头不由得燃起一股如星火般小小的窃喜。


    很有趣。


    相比于暴雨那日,严律那双如烈火,如朝阳,如星辰般闪烁在自己周身的眸光相比,这会儿,她自然是瞧见他眼底的失望。


    但宁瓷只是浅浅地一笑,对严律道了声:“严大人请回罢。”


    说罢,不待严律回答,宁瓷转身就走。


    恰有一缕细微的凉风吹过,微微地掀起宁瓷的雪玉轻纱裙摆和衣袖,也将严律腰间悬挂的小药囊里的药香味儿,给飘散了出来。


    宁瓷轻轻一怔,终究是想起了这个反贼,不仅是太后的亲信,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于是,她顿住了脚步,回身又问:“对了,严大人的身子可曾好些?”


    “回公主殿下,好多了。”严律瞬间捕捉到宁瓷扫了一眼自己腰间小药囊的眸光,却见已然走近的燕玄,他便好似邀功一般地,淡笑一声,道:“多亏了公主殿下赐给我的那些珍贵药材,微臣的身子比原先复原得要快一些。”


    宁瓷在心底冷哼一声,暗道:这个反贼,又开始巧舌如簧了。


    明面上,宁瓷只是平静地道:“严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寻常药材罢了。”


    “不瞒公主殿下,这些药材,其实微臣并没有服用。”


    宁瓷的眉心微微一蹙,不待她出声相问,却见严律的笑意微微深了一些,并稍稍提高了几分音调,好似一只色彩斑斓的雀鸟,他继续邀功道:“我把这些药材拿了一些晒了干,切成了小薄片……喏,都装在我这小香囊里。”


    宁瓷:“……”


    “公主殿下赠我的,我怎么舍得服用?随身香囊佩戴,缭缭药香,最是安心。心安宁了,身子骨,自然是比寻常好得更快些。”


    宁瓷原是在心头腹诽这反贼,却听见严律说的这句话,她顿时轻微一怔,这才诧异地正眼瞧仔细了他。


    因为,这样类似的话,她的娘亲简夫人也曾说起过。


    宁瓷幼时其实也不爱药草,针术什么的。原先跟着她的娘亲学,不过是为了给妹妹诊治,好让妹妹雨烟今后能多吃一口糖糕罢了。


    但学药草,针术的过程极其枯燥,年幼的她本就定性不足,失了好几次的耐心,很想放弃。


    当时,简夫人就曾对她说过相同的话:“别看这些药草学起来极其枯燥乏味,但寻常闻着,淡淡的药香,很让人安心。”


    平心而论,宁瓷确实喜欢这些药草的香气。幼时闻着,会觉得有田间山野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时至今日闻着,这不仅是药香味儿,更是有着她娘亲教习她药草时,有过的点点滴滴的回忆。


    简夫人更是曾对她提起过:“这世间病因多种,唯有心安宁了,方可治愈万千疾病。”


    正是这样的言辞,陪伴她在慈宁宫里度过一千个日日夜夜。


    尤其是,她这次重生,且知道真相后的日日夜夜。


    她必须要让自己的心安宁,必须要让自己活下来,决不能因心病,因痛苦,因太多的仇恨笼罩了自己,将自己推向绝望的深渊。


    她要活着。


    她绝不能倒下!


    因为,她要报仇!


    谁曾想,这种言辞,竟然是从严律的口中说了出来。


    当真让宁瓷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严大人可曾……”


    “呵,在聊什么呢?”燕玄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打断了宁瓷的言辞。


    宁瓷顿时截住了话头,不去瞧燕玄,当然也没有吭声。


    倒是严律,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正视着燕玄,直接回答了燕玄的问题:“我与宁瓷就药草的产地,种植,存放,甚至是服用和佩戴相关,相互了解了一下。”


    燕玄:“……”


    宁瓷着实一怔,再度诧异地望向严律。


    这反贼到底在说个什么?


    可转念一想,好像这反贼说得……也不错?


    这是怎么回事?


    等等!


    严律是臣子,燕玄的太子,怎么严律不对燕玄行礼的?


    语气似乎还有点儿差。


    这两人身形差不多,严律似乎要稍稍高出几分,他就这么正视着眼前的太子,眼底的情绪流光极其复杂且危险,顿时让燕玄有些不快了起来。


    燕玄冷笑一声:“哦?看来,严大人的身子无碍了。”


    严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一瞬不瞬地盯紧了燕玄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那是自然。有宁瓷送我的药材傍身,我自然好得快很多。”


    宁瓷对这样的言辞震惊得目瞪口呆。


    他这话虽没错,可怎么从严律口中说出来的,那味道就是……不太对劲呢?


    他刚才不是被自己辩得哑口无言的吗?


    怎么这会儿……


    “哦?”燕玄也笑了,口中却在不甘示弱地讥讽道:“可本王怎么闻着,这四周满是药味儿?你可别熏着本王的宁瓷了。”


    “本王的宁瓷”五个字,被燕玄咬在口中,重重地,刻意提醒道。


    宁瓷很想拦着燕玄,说自己很喜欢药香味儿,因为可以有美好的过往回忆。


    可怎么琢磨着,燕玄的语气也是极其难听,尤其是他说重音的这五个字。


    但严律不介意。


    他点了点头,好心提醒燕玄:“太子殿下,宁瓷的娘亲是行医世家,药草一门更是有着登峰造极之术,宁瓷怎么可能会被这味儿熏着呢?”


    宁瓷微微地点了点头,却让严律和燕玄两人都瞬间捕捉到了。


    可这两人的心境,却是一个扬起明媚的光,一个跌到幽暗的谷底。


    但燕玄并未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是双手背在身后,大有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样。


    他微微地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近似妖的臣子,冷哼一声:“严大人可真是老祖宗的好猎犬啊!能把所有人的身份背景嗅得这样清晰,本王,还真是佩服。”


    严律毫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夸奖,我对其他人的身份背景没什么兴趣,我只在乎宁瓷一个人而已。”


    宁瓷再度大震。


    她人生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竟然这样将心意公开了说。


    说的还是自己!


    她本是惨白着脸瞧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却在转瞬间,羞得面色滚烫,不知所措了起来。


    许是就连燕玄都没有料到,严律竟然说了这样一番言辞,他也被噎在了原地。


    严律见自己的心意表达,瞧着眼前面色窘迫的两人,他见好就收,绝不恋战。


    于是,他对着眼前低了眼睫,粉红了面颊及耳尖的宁瓷拱手一礼,柔声道:“微臣暂且告退,等公主殿下确定好心意了,微臣再带你出去。”


    宁瓷猛地抬眼瞧他,心头却是如山崩地裂般地震颤极了。


    什么叫确定好心意?


    我只是回去问问老祖宗药草一事!


    我也没确定就答应你出宫啊!


    虽然话是跟原来说好的没差,可你这说出来的意思,怎么就那么奇怪的?!


    ……


    宁瓷口中想要斥问他的言语,却因耳畔还在回荡着刚才严律所言的那句“我只在乎宁瓷一个人而已”,以及此时眼前,严律那张俊逸轩昂的温柔笑脸,她愣是与他四目相望,震得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眼下,早已气愤到极点的,却是燕玄。


    寻常那个面色温玉,沉稳内敛的太子殿下,终究开始有了几分愤怒的情绪。


    他语气生硬地问宁瓷:“出去?你要跟他去哪里?!”


    宁瓷这几日正为燕玄不带她出宫一事,两人在闹情绪,这么一来,燕玄的这句话,更是戳中两人最介意的部分。


    她稳了稳心神,平静地道:“也并非说好了一定要出宫,只是有一种药草对老祖宗的身子骨较好,严大人希望我去品鉴一下。”


    燕玄咬牙切齿地恨声冲着严律道:“你知不知道宁瓷现在根本不能出宫?!”


    严律微微扬了扬眉毛,口气却是极其轻挑,他满眼都是挑战的笑意,就这么看着燕玄:“哦?”


    “午门前,射杀宁瓷的那个刺客到现在都没有抓到!这个节骨眼若是带宁瓷出去,当真极其危险。呵,严大人,寻常都说你思虑周全,你不也说,只在乎宁瓷一人而已的么?怎么,你连这件事,都顾全不到的吗?!”


    严律笑了笑,口中玩味地道:“太子殿下怎么知道,我没有顾全到呢?只要带宁瓷出宫,我定是做了最全面的防范,怎么可能弃她的安危于不顾呢?只要是宁瓷想做的,我严律,定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要为她做到。”


    宁瓷的心跳狂乱,眼睫再度慌乱低垂,一张精致的小脸羞红得似是快要沁出血来。


    “恐怕,严大人的真正意图不是如此吧?”燕玄咬紧了牙槽,一字一句地将心头怀疑了多日的那句话,给说了出来:“刺客一日未抓,宁瓷的危险就一日不曾解决。既然严大人这般说,那本王是否可以直接断定,那刺客,就是你安排的呢?!”


    “我安排了刺客,然后我再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严律冷笑一声:“呵,我是那么蠢笨的人么?”


    “本王看你……”


    “够了!!!”终于,宁瓷愤怒地大喊一声:“你俩不要再说了!”


    心头又燥又烦的宁瓷,这会儿只想为自己正身。


    她盯着严律,继而又闪烁了眸光,红着脸,道:“我只是答应你看看药草的药性罢了,没有确定说要出宫!”


    “还有你,皇兄,我要不要出宫,能不能出宫,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有些事儿,既然你不愿,我终究也是要寻其他法子的。”宁瓷对燕玄说完后,便直接道了声:“时候不早了,二位请回罢!”


    说完,不待这两人回应什么,她转身疾步走进慈宁宫。


    严律的心头再度一阵愉悦。


    呵呵,皇兄。


    望着宁瓷那身雪玉轻纱襦裙消失在慈宁宫宫门边儿的身影,燕玄再也忍不住了。


    他死死地瞪着严律,恨声道:“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底细。”


    一阵热风吹来,扬起了些微尘埃,滚烫地落于天地,也落在燕玄的心底。


    严律向着燕玄微微地踏近一步,轻轻地拍去燕玄肩头的那一粒根本瞧不见的尘埃,他冷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既然知道,那就更应该知道闭嘴的道理。”


    “说!”燕玄的拳头早就硬了,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恨声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律的唇边漾出一抹笑意,打从心底里冷笑着。


    他真的很怕自己当年,没有揍准燕玄的那个拳头,会在此时再度招呼到燕玄的脸上。


    但他终究还是忍了。


    他就这么盯着燕玄那张愤怒至极的脸,盯了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我爱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