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严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又或者说,这些都不是梦,而是他濒临死亡之前,看到的走马灯。
从他儿时在采石镇吃百家饭开始,到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里有他忍饥挨饿的可怜模样,再到破庙内外他与洛江河他们的第一次交锋……
最终,却定格在雪满九州的午后,他没砸中太子燕玄的脸,却一个踉跄跌入雪地里,转眼便看见粉糯团子的简雪烟,她一步一个脚印向着他走来的画面。
从那天开始,想在简雪烟的身边悉心守护,并对她说一句感谢,便成了严律这辈子的执念。
可严律也不是小气之人,他总觉得,既然要说感谢,不能只动动嘴巴,有些行动还是要做点儿的。
比如说,他就一直很想给简雪烟买一支漂亮的发簪,当做答谢。
那会子,虽然他身无分文,可自从帮简明华做事之后,他攒下了不少铜钱,慢慢地,铜钱积攒成了碎银子,碎银子最终兑成了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
可珠宝铺子里的漂亮发簪,最终让他望而却步。
好看的都太贵了,能买得起的却又入不了他的眼。
他总觉得,自己深爱的简雪烟,就应该要佩戴人世间,最漂亮,最别致的发簪。
可当他真正能买得起时,已是他为了简家复仇,入朝为官的一年之后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买了。
那是一支精致漂亮的红宝石发簪,纯金打造,金穗子制成的流苏,红宝石点缀。这么一支漂亮的,天下无双的发簪,他花重金买下后,便直接回了一趟金陵城。
他将这枚发簪埋入简家祠堂里,那个原来是简雪烟院落的地方。
……
前段时日,为了取得太后的信任,他答应与宁瓷要多点儿接触,便去珠宝铺子买了那支红玛瑙发簪。
那会儿,他原以为宁瓷是简雨烟,买下红玛瑙发簪的时候,心头总是忍不住地道“可惜”。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宁瓷公主就是简雪烟,就是他深爱了多年的女子。
她还活着。
简雪烟还活着!
她没有死。
如此甚好!
甚好。
……
许是喜悦充斥了严律的全部身心,就连他此时已然濒临死亡,处于昏迷之中,口中还在喃喃地,无意识地道:“甚好……甚好……”
“你说什么?”在一旁焦虑会诊的高院使凑上前,俯在严律的唇边,沉下心来听了好半天,才听清这两个字:“肾?放心吧!你的肾没被射中,它们没有问题。只要你能活下来,还是可以娶妻纳妾,生儿育女的。”
皇上在一旁担忧极了,他看着一屋子的太医们,在忙前忙后地准备着拔箭事宜,再瞧着严律后脊上那射中的五支长箭,他震撼极了:“高院使,严爱卿的情况如何?能救得活吗?”
“皇上,微臣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其他四支箭倒没什么,但唯独这支左边背脊上的,位置靠近心脏,比较讨巧,若是等会儿拔得不好,恐怕……”见皇上一脸担忧,高院使又改口道:“当然,如果这箭的位置真不好,严大人也早就死了,不可能到这会儿尚在昏迷之中,还能担忧他的肾的。”
“严律是咱们大虞的忠臣,能在那般危机情况下,舍身相救宁瓷,可谓英勇可嘉。劳烦高院使,你一定要救活他。”说这话的,是太子燕玄,他正从门外走了进来。
皇上一见太子,满脸的担忧顿时变得柔和了几分:“刺客抓到了没?”
“没有。”燕玄不解地道:“射箭之处是市井大街,虽有几栋酒楼沿街,但酒楼之上皆为食客雅间,那个时辰正是一些人用早膳的时候,虽然当时确实有不少人在隔窗观看兵马归朝,但都是一些良民百姓。儿臣也派人去搜查了,那些酒楼雅间也没有可藏兵器之处。”
皇上沉默了许久,见这屋内的各太医们忙得着实混乱,便对燕玄道:“罢了,咱们先去死牢里瞧瞧阿木尔。”
随后,皇上又叮嘱了这帮太医们,让严律就在这间废弃值房里医治养伤,若能活下来,在他恢复康健之前,可不必出宫,方才满目疑云地离开了。
待得皇上和燕玄离开后,宁瓷才从值房外一株粗壮的栗树后头走了出来。她担忧地看向值房内的混乱情景,心里头着实复杂极了。
不论严律前世这个乱臣贼子的身份,且说今生,他以为自己是妹妹简雨烟,几次三番地送一些会让妹妹吃了轻则疹子,重则胸口憋闷无法吸气吐纳的食物。他更是下了死手,送了自己一个齐舒云赠他的香囊,里头放了太多桂花枣干,甚至还用上了香料仔细地熏过。
这一切,若是当真妹妹雨烟用了,早不知道会死几回了。
他更是太后的亲信,一个唯利是图,满身心只想往上爬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今儿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舍命相救了自己。
他到底在图什么呢?
难道他不知,这般舍命相救,会死人的么?
还是说,他打算以性命相搏,是想谋取更大的利益?
……
宁瓷不知道。
她只觉得,这会儿心里头乱糟糟的。
若非严律这个乱臣贼子,今儿在那值房里命悬一线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现在可好,这个乱臣贼子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打从心底里感激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更让宁瓷困惑且恐慌的,却是在那乱箭射来,严律以性命相护的一瞬间,她分明听见有一个人,对她大喊了一声——
“雪烟,小心!”
由于她那会儿惊恐万分,一派混乱,她没留意到底是谁喊出的这一声。
按理说,在场知道自己是简雪烟的,只有燕玄一个人。
可她细细地回忆起来,总觉得那声音不像是燕玄所喊。
更何况,燕玄从前世到今生,都没有对任何皇族之人提及过,自己是雪烟而非妹妹雨烟。他也绝不可能在那般情景下,喊出自己的真正本名。
这么说,在场之人,还有一个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
这般想来,宁瓷只觉得心头恐慌。
可她在冥冥之中更恐慌的,却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唤她“雪烟”的,不是别人,正是里头那个命悬一线的严律。
……
太多的疑问充斥在她的心头,让她忍不住地向着这间值房内,不安地张望。
可值房内外,来来往往的小太监们,太医们,将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又倒掉,又将一根根带血的长箭拔出又丢掉……这一幕幕,看得宁瓷着实心惊肉跳。
更是看得她,从烈日高照的午间,等到了掌灯高挂的长夜。
严律的性命尚未脱离危险,以高院使为首的这帮太医们,没有一个人是离开的。
宁瓷很想上前问问其他小太监们里头的情况,可她彷徨不安的心绪却又让她踟蹰不前。
“宁瓷?”突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眸一瞧,彷徨的心头顿时平静了几分。
是燕玄。
“你怎么在这儿?”燕玄问:“是想进去看看严律的情况吗?”
面对燕玄,宁瓷从小到大都是坦然的。
对她来说,他是曾有婚约的郎君,也是从小便陪伴她成长的竹马。从很小的时候,他便懂她的心情,懂她的所想,懂她的一切喜怒哀乐。
所以这会儿,她相信燕玄也是能懂她心底的复杂。
她对燕玄重重地点了点头,坦白道:“嗯,他今儿舍命救了我,我却帮不上什么。也不知,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燕玄回眸望了一眼值房内,方才道:“看这帮太医们的模样,估计情况还不大乐观。这会儿太晚了,你先回去歇着,若有什么情况,我派人去告诉你。走,我送你回慈宁宫。”
既然燕玄都这么说了,宁瓷便只能点了点头:“好。”
深夜,长长的朱红宫道因两旁的灯烛,显得安静又祥和。
也许对燕玄来说,两人不过是几年未见,但对宁瓷来说,却是前世到今生的距离。
她有很多话想问他,却又觉得,千言万语汇集在心头,说不出半个字来。
燕玄也是有这番感觉。
当初,他得知要与自己大婚的是简雨烟,气得对皇上请命了多次,不愿再拥有这太子之位。
这太子,谁爱做谁做!
那简雨烟,谁想娶就娶,总之,他不想见她一眼!
更不想让自己与她沾惹半分!
因朝堂被太后把控,皇上纵然想改变,却也是无可奈何。而任命燕玄为太子,却是皇上唯一可以做主的事。
因而皇上绝不可能废了燕玄的太子之位。
可燕玄又不愿与简雨烟成婚,无奈之下,他便请命前往边塞征战。
皇上原就有想派燕玄去平定边塞之意,一来历练,二来服众。燕玄的这番请命,皇上自然是答应。
燕玄在离开幽州,前往边塞之前,得知了一件大事。
简雨烟为了让太后高看她一眼,便将太后与金人之间往来的金雕飞镖给献了出去,也正是因此,太子妃的头衔才落到了简雨烟的头上。
也正是这件事,让太后出手,将简家毁于旦夕之间。
他更是从皇上的口中得知,他爱着的简雪烟,死了。
燕玄恨极了简雨烟。
若非皇上拦着,他早就让自己手中的死卫暗杀了简雨烟。
皇上对他说:“若想成帝王之人,怎可因一时的情绪,暂时的低谷,而乱了方寸?那简雨烟是朕和你,可以牵制母后的人。待得有朝一日,母后大势已去,便是那简雨烟命绝之时。”
极大的悲恸中,燕玄不得不止住了想要暗杀简雨烟的念头。
但在他离开幽州,前往边塞征战之前,他让某些朝官们,以简雨烟是简家孤女,不利于太子皇命为由,褫夺她太子妃的身份,阻止这场大婚。
谁曾想,这件事竟然成功了。
可让燕玄更没想到的是,他去征战的那天,太后带着已经册封为公主的宁瓷出城相送。
也就是那一天,他才发现,简家孤女,活下来的,竟然是他从小到大都爱着的雪烟!
只是那个时候,简雪烟已成了他的皇妹宁瓷公主,她开始不愿再多与他说一句言辞,更不愿用那双漂亮晶莹的眉眼瞧他一分。
命运中的错位,让他后悔至极,可大军开拔在即,他只能凝望着宁瓷,将心头的情意深埋在心底。
……
这么些年过去了,燕玄没想到的是,这一趟回来,宁瓷竟然愿意见自己了。
似乎,曾经两人的情意,也在慢慢回温。
只是,重新与宁瓷相伴而行,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两人走到慈宁宫,燕玄似乎才找到了一句话头:“因阿木尔的关系,老祖宗尚在审问中,今儿晚上,也许回不来。”
“嗯。”宁瓷点了点头,方才道:“你今儿才回来,赶紧回去歇着吧!这番路途山高水长的,定是累坏了。”
燕玄怔了怔,本想再说几句亲近的话,却只觉得刚刚回来,两人之间兴许有些尴尬,便在迟疑中,只能作罢。
“哦,对了。”燕玄离开没几步,又折转回来,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什,递给她,道:“今儿在午门那,刺客行凶的时候,一时太过混乱,你的锦帕掉了。幸而给我的副将捡着了,否则,若是被旁人拾去,你就找不到了。”
宁瓷接过这锦帕,却震惊地发现,这清玉色锦帕,正是她及笄那年自己的贴身帕子!
这么多年未见,它……它怎么出现了?
第42章
宁瓷记得很清楚,当年,太子妃人选落到妹妹简雨烟的头上后,皇上和太后以赶紧回宫准备大婚事宜为由,第二天一大早辰时初就要启程。
而妹妹是卯时中对她下的跪,求她代替自己北上入幽州的。
当时情况太过紧急,慌乱之中,宁瓷是什么都没有准备,直到上了太后的马车快要走到城郊的时候,方才在晕晕沉沉中,发现自己的贴身锦帕没有带。
这方帕子是云锦帕,是她及笄之前的那几天,她的娘亲简夫人买来一块上好的清玉云锦缎,分别裁了两块给她和妹妹雨烟做了帕子,以此为简夫人送她二人的及笄礼。
雨烟当时就觉得这色泽太素了,但宁瓷却是欢喜至极。更何况,那上面有她娘亲亲手绣的一朵冰晶六角雪花,看起来晶莹剔透,着实可爱,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因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贴身锦帕没有带着一同北上入幽州时,着实懊恼了许久。
纵然太后宽慰她,说是宫里头什么都有,还说太子妃的穿戴用度规格会很高,纵然那素雅的锦帕携带,日后也不一定能用得上。
但是宁瓷觉得,那不一样。
因为这是她娘亲买来的云锦缎,也是她娘亲亲手绣上的冰晶六角雪花,意义终究是不同。
……
现如今,这方清玉色锦帕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宁瓷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确实是自己当年的贴身帕子无疑。
因为那锦帕的左上角,有一块缺了个小口子,是她及笄当天,燕玄带她放烟火棒的时候,有一粒火星子突然溅开,直接将锦帕的一角烫坏了一个小小的边儿。
宁瓷当时心疼了好久,虽然她自个儿女红也是上乘,但她娘亲知道后,又亲自为她锦帕上的缺口挑了个边儿,拉了个线儿,稍微填补了一下。
锦帕还是那方锦帕,但是,那上面有她娘亲留下的两处印记,终究是不同的。
可是,这帕子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呢?
又是谁把它拾了,带在身边的呢?
宁瓷在心头细细地过了一遍,总觉得,拾了这锦帕的人,一定就是在那厉箭射向自己时,对自己大喊“雪烟,小心”的人。
会是谁呢?
是那废弃值房里,躺着的,舍命相救自己,而变得奄奄一息的严律吗?
怎么可能?
他一个唯利是图,只想着巴结权贵,攀高枝儿的人,怎么可能会留着这方有了缺口的锦帕在身侧呢?
更何况,如果他知道妹妹雨烟吃了桂花蜜枣之类的会起疹子,那他应该也知道这锦帕是自己的吧?
若他知道,那他为何留着自己的锦帕不还呢?
可若不是严律,又会是谁?
在这个时机将帕子遗落在午门那儿,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
宁瓷越想越是一阵寒颤,她总觉得今儿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虚幻,就像是这次重生一般,非常地不真实。
她就这么攒着这方锦帕,在脑海里思索万千地回了自己的寝殿,却在见到阿酒的那一瞬间,她忙问:“阿酒,我且问你,你喜欢的那个人洛江河,他既然说要为我简家报仇之后再成亲,那他总不会是一个人前来的吧?若是一个人报仇太过危险,根本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会不会,他还有其他什么帮手呢?”
阿酒尴尬一笑:“嘿嘿,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宁瓷心头一沉,失望极了。
阿酒如实道:“洛江河一直都不愿多说他自己的事儿,我每回追问,他都支支吾吾的,似是不想明说。我也不是个刨根问底儿的人,既然他不愿意多说,那就罢了。反正,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要做的事儿。若非我直接跟他说,我想与他成亲,他也不会对我说,要为你家报仇之后再成亲的决定。”
“那他家人还住在金陵城吗?”宁瓷想了想,又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阿酒一脸歉意地道:“洛江河也从没提过他的家人,但他有一帮兄弟哥们平时玩儿的挺好。”
宁瓷顿时看到了希望:“那他的这帮兄弟哥们,现在还在金陵城吗?你知道都有谁吗?”
“……我还是不知道。”阿酒整个就是一问三不知,她双手合十,歉然地对宁瓷拜了拜,道:“对不起啊,公主殿下!因为洛江河这人,整个就是一神神秘秘的,他越是这般神秘,我还就越是喜欢他。如果他当初没那么神秘,什么都告诉我了,没准,我还对他没什么兴致了。不过,他的那帮兄弟哥们,其实也都是跟我们武师父一起学武的,前后二三十个人,他都玩儿得挺好。”
阿酒这么一说,宁瓷彻底失望了。
跟武师父一起学武,又有二三十个玩儿的挺好的兄弟哥们,这不就像是私塾里的同窗吗?同窗之谊固然深厚,但若是相隔多年,也是无法知道确切分毫的。
她又想起阿酒原先说起过的黑金铺子,便想着,若是去那儿,没准能找到洛江河。到时候自己直言身份,再细细问了缘由,应该可以知道个大半。
谁曾想,第二日一大早她递了牌子准备出宫去黑金铺子,却被拦下了。
小黄门一脸歉意地道:“宁瓷公主,不是我们不让您出去,而是皇上发话了,说刺客若是不抓到,宫外就不安全,您就不能出去。到时候若是出现什么差错,那就坏了事儿了。”
“知道了。”宁瓷点了点头,道:“父皇若是不放心,我让他给我安排一些个侍卫跟着,那总行了吧?”
说罢,她就要往乾清宫的方向走。
谁知,那小黄门在她身后幽幽道了句:“恐怕也很难。昨儿个在午门那,太子殿下手中那么多骁勇善战,边塞厮杀敌军多年的将士们都没拦得住刺客,更没抓住刺客,咱们这些个侍卫,更不可能保护得了。奴才劝公主殿下,这段时间还是好生在宫里头待着。”
“那若是刺客跑了,永远也抓不住了呢?”宁瓷有些气急地道:“我岂不是这辈子都出不了宫了?!”
小黄门没有接话,而是耷拉个脑袋,俯身下跪,不发一言。
宁瓷愤愤然地转身离开。
看来,只有去东宫找燕玄帮忙了。
想到燕玄,宁瓷心里头的焦急,终究是堪堪平缓了几分。
燕玄回来了,很多事儿都会有进展了。
燕玄始终都是站在自个儿身边的,他会帮自己的。
奈何今儿着实不顺,燕玄也不在东宫里。
东宫的掌事太监也是一脸歉意地道:“宁瓷公主,太子殿下今儿下了早朝后就没回宫,好像说是要出宫抓刺客去。还有金人的突袭一事,都要去做调查。最近这段时日,太子殿下恐怕是歇不下了。”
宁瓷深知,由于太后的势力去了大半,目前最得力的亲信又是命悬一线,快要一命呜呼,现在皇上若是想要调查太后和金人之间的往来,一定会从最深入的地方抓,皇上绝不会轻易错过这次削弱太后势力的机会。所以太后一时半会还回不了慈宁宫。
这本该是她出入自由,最能肆意调查的时光,奈何出了个刺客,却终究让自己动弹不得。
更何况……
宁瓷深知,自己手头没有任何力量可用,唯有燕玄。
只有燕玄。
她只能在这深宫里,等待燕玄的回来。
*
宁瓷怏怏不乐地走回慈宁宫,却途径了那方严律所在的,废弃的值房。
她深知,严律现在已然荣升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奈何他的身份,宁瓷着实不想靠近半分。
但若是不靠近,她自个儿的良心也过不去。
更何况,这会儿前后左右地瞧瞧,似乎这值房的周围,也没个人在专门看护,更没有小侍婢小太监的前后伺候。
宁瓷心头纳闷,难不成,严律身上的箭伤不碍事,这会儿已经出宫回府修养去了?
这么一想,她的心头顿觉轻松了几许,脚步轻抬,踏进了值房的门槛儿。
谁曾想,在那方简单窄小的床榻上,依旧趴着恍若死物的严律。
宁瓷吓得心头一凛,门外六月的燥热,顿觉在这阴冷的值房里,被冻结了个虚无,顷刻间,她的周身血脉似是被冰凝,开始微微恐慌,着实冷颤不已。
严律就是这么奄奄一息地趴在床榻上的,他的上身未着衣衫,又或者说,是根本不能有衣衫或被褥相遮。他的后脊上,有五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经过一整晚太医们的疗伤,血窟窿不再往外渗血,但那骇人的伤口不知怎的,仿若五根刺入宁瓷心头的厉箭,痛得她谨慎防备的心堪堪软了小半截。
她缓缓地向着严律的床榻走去,因是跟着娘亲学过多年的针术和药草,也了解过一些个医术相关,这会儿她站定在他的床榻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发现,应该是刚刚才被太医们清理了伤口,换过了药,这会儿在透气中,等会儿可能还要有人过来为他进行暂时的包扎,以防侵染。
因而这会儿值房内虽然离了人,但,应该不会太久。
再反观严律的侧颜,惨白,几近毫无血色。
这么近距离瞧来,宁瓷发现,这反贼确实如宫人们所言,长得一副人模狗样的。
他这会儿安静的,看上去清朗如明月,昭昭似暖阳。浓墨般的眉眼俊俏,眉形深长如寒剑,着实生得极好。他的眼睫微长,此时无风,他本也无情,更无半分地颤动。如松岭般的鼻翼和光洁的额头,许是因过于疼痛和闷热,上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宁瓷的心头刚刚绵软了半分,却忽而想起前世她与严律大婚的当夜,严律丢给她几颗金桃子和放妻书后,便率领叛军们攻入皇城,谋权篡位。
当时她为了赶紧回宫通风报信,曾从另一条街巷策马而过,当时也是这么侧眼瞧过严律的模样。
那会儿的他,一副小人得势的样子,更有一股子谋权篡位,即将推翻王朝的得意成功之感,瞧上去,盛气凌人,着实气人。
与现在这般,躺在破旧床榻上,行将就木,命悬一线的严律,实在不同。
罢了罢了。
宁瓷在心头劝过自己,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般腹诽来腹诽去的,搞得自己好似小人一般,小心肠。
于是,她俯身坐在他身侧的榻沿,想拿过他的手腕诊诊脉象,奈何他的双手被额头压着,若想要诊脉,必须要将他的头抬起。虽然脖颈间也可以诊脉,但是……
宁瓷的脸颊顿时微红了一片。
她与燕玄都不曾这般亲近过,为何要对这反贼在脖颈上诊脉了?
于是,她回眸望了一眼门外,见四下依旧无人靠近,再探探严律的鼻息,气若游丝。
她这才放下心来,一手托住他的额头,一手探上他的手腕,脉象微弱虚浮,心脉受损,颓病如山倒,伤势过重,看来,并未脱离凶险。
脉象探过,宁瓷又内疚了起来。
他反贼虽反贼,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他伤得这么重。
都是为了我。
忽而,宁瓷看见严律的唇瓣动了动,好似说了个什么。
宁瓷俯身侧在他的唇边细细地听着,可初夏燥热,严律气若游丝,她听了半天,也只听了自个儿那波乱如狂的心跳。
正当她着急万分,很怕太医忽而回来为他换药包扎发现了自己时,她余光一闪,看到一旁柜子上摆了个白瓷小碗,里头放着小半碗的清水。
再俯身细听严律所言,好似是……
水?
大约是这个!
宁瓷猜了个大半,将小碗端起,用小汤勺舀了浅浅的水,凑到严律的唇边,却是半洒半推地,将水送入他的口中。
严律的唇瓣动了动,似是咽下了零星一点。
宁瓷忽而觉得有些小小的开心,她又舀了一些水来,半洒半推地给他喂了,就好像,每喂一点点,她想偿还他的救命之恩,就可以多一点点。
小半碗水饮了一半,似是再喂不下了。
可不知怎的,这反贼口中还在一遍遍地嗫嚅着“水”一样的音。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宁瓷正凝思着,忽而听见门外传来有宫人们前后走动的声响,于是,她再没了勇气,赶紧将白瓷小碗放到一旁,转身便慌乱地匆匆离开了。
直到宁瓷那身雪玉轻纱襦裙消失在门边,严律才挣扎着,拼劲全身的力气,方才睁开了沉重的眼睫。
他说的不是水,想要的不是水。
而是一遍遍地在唤她,雪烟。
雪烟。
雪烟。
雪烟。
你来了,我好开心。
雪烟,为了你,让我死都乐意。
雪烟,为了你,我周身被射满长箭,我都乐意。
雪烟,只要为了你——
作者有话说:严律他真的好爱。
第43章
宁瓷刚才在值房里,听见有宫人前后走动的声音,吓得她直接逃了出去。
可她不知晓的是,这些杂乱不一的步履声来源,正是她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只见,前后有十来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们,在皇上和燕玄的带领下,疾步向着这间废弃的值房走来。
而在燕玄身后焦急跟随的不是别人,正是洛江河。
这十来个锦衣卫们,是跟着严律从金陵到幽州来为简家复仇的弟兄们。
他们这些人,昨儿晚上在乾清宫外跪了一整夜,方才换来皇上答应他们见严律一面。
这帮弟兄们,本就是在破庙里一同长大的,他们一声声地喊严律“老大”喊了这么多年,早就把严律的存在,当做他们的依赖。
自严律出现后,他们可以在废弃的厨余堆里,与狗抢夺的食物更多。在面对壮汉们的欺负,他们可以有了反抗的力量……这些点点滴滴对旁人来说,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但对当年这帮食不果腹的半大孩童们来说,严律的出现,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严律是这帮弟兄里唯一的读书人。
他识大体,懂知恩,更有着做老大的意识,知晓如何顾全大局。
旁的不说,让这帮弟兄们最为感激的是,自严律入朝为官之后,他敏锐的行商眼光,和快速在朝堂之中站稳脚跟的野心,让他在短短的两三年内,敛得大量的钱财。
而这些钱财,大部分都以均分的形式,分给了这帮弟兄们。除了忆雪轩以外,雪宝儿和黑金铺子这两家赚钱的生意,分别给了这帮弟兄们最大的利益。
前段时日,严律还打算在报仇之后,直接辞官回金陵,而幽州城内的这座严府,直接让弟兄们分了去。
大伙儿个个不愿,纷纷拒绝。
但不曾想到的是,太子归朝的前一日,严律他们商议了大计划之后,他本以为计划一定会成功,太后大势必去,简雨烟可死,报仇一事可以尘埃落定。
于是,当时自信满满的严律直接去了房牙子那儿,给每个弟兄们在幽州城内,各自买了一个商铺,和一间不大的宅院。
弟兄们对此事本是不知,却在昨儿的大计划失败之后,他们纷纷逃回严府,没多久便听见府门外,传来敲门之声。他们原以为是官兵搜查刺客追到了这里,谁曾想,来的却是房牙子。
房牙子将准备好的十来份商铺和十来份田宅房契,一并给了他们,又对他们道,严律早已付好了全部银两,只待他们去签字画押即可。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弟兄们得知严律命悬一线,生命垂危的噩耗。
……
此时,就在这间废弃的值房里,在严律那方窄小破旧的床榻旁,以洛江河为首的这十来个弟兄们,纷纷对着再度昏迷过去的严律下跪磕头,嚎啕大哭。
哭得那是一个震天撼地,哭得那是一个如丧考妣。
更哭得,让站在床榻边的皇上和燕玄二人满脸震惊,面面相觑。
不知他们到底磕了多少个头,总之,皇上终于是不耐烦了。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咳嗽了一声,道:“行了!严爱卿这会儿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你们这般痛哭,他也是分毫不知的。都起来吧!”
皇上都发话了,他们不听不行。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身份是锦衣卫。
前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这个太后的亲信请辞后,现在整个锦衣卫庞大的队伍里,个个都是以皇上马首是瞻的。
这会儿,让他们对着奄奄一息的严律痛哭,确实非常不合适。
皇上见他们一个个都抹着眼泪站起身来,他直接厉声问:“朕,今儿当着严律的面,问你们一句话。”
“是。”他们齐声道。
“这一场刺杀,是不是你们几个做的?!”
此言一出,不仅洛江河他们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燕玄都惊诧极了。
皇上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尤其是站在最前边儿的洛江河,他的声音威严且冷静地道:“时辰,地点,方位,甚至是动机,你们一个个都占齐全了。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做的?!”
所有人悲恸的眼泪顿时收住了。
洛江河的反应极快,他直接拱手对皇上道:“回禀皇上,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们做的。”
“不可能!”皇上斥声道:“为了达到目的,安排一场刺杀,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回,为了得到母后的信任,严律以身涉险,做出那场苦肉计,也是射中了他的后脊。这又是同样的一场刺杀,难道不是你们做的?难道不是为了刺杀宁瓷,严律亲手布下的局?!”
“请皇上明鉴!”众人纷纷道:“我们根本不知此事。”
更有洛江河直接道:“皇上您想,当时在场的人那样多,怎么可能刺杀到简雨烟?咱们不是找死吗?更何况,若我们真的要刺杀简雨烟,老大他又为何冲过去保护她?这根本说不通啊!”
皇上眯起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洛江河,盯得整个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盯得洛江河的心头固然发毛,可他的脸上,乃至身后这十来个弟兄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正义凛然。
“朕,希望刺杀一事到此为止。若是再出现一次,能抓住刺客的,朕不去追究你们的动机。但若是抓不到刺客,全数算到你们头上!”
“是!”洛江河他们立即俯身下跪,大声地道。
“好了。”皇上踏脚就往门外走:“你们人数太多,以后每日只准两个人进来探病,是哪两个,你们自行安排。今日,暂且破例。”
旋即,皇上大踏步地离开了值房,他的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兴奋的回应声。
却在此声中,燕玄赶紧追了上去,忙问:“父皇,你怀疑这场刺杀是他们自己做的?”
“嗯,但是,朕没有证据。”
燕玄怔愣了一会儿,又问:“那他们做什么要刺杀宁瓷啊?”
这么一问,皇上那张严肃的脸庞,顿时松缓了几许:“说起来,他们也是为简家报仇才出现在这里的。”
这事儿燕玄全然不知,严律捐官入朝堂的时候,他已经带兵抵达边塞了。
于是,在回御书房的这条路,皇上简单地跟燕玄说了一下,严律和这十来个弟兄们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燕玄本就因严律救了宁瓷一事,对严律刮目相看,谁曾想,皇上对他又说了严律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一时间,让燕玄震颤不已。
当然,也佩服不已。
末了,皇上还补充了一句:“若非当年宁瓷把一枚金雕飞镖献给母后,简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所以,严律他们恨极了宁瓷。朕怀疑这场刺杀是他们安排的,也是不无道理。”
说到这儿,燕玄沉默了。
他很想跟皇上说,宁瓷根本不是简雨烟,她是姐姐简雪烟。
但他转瞬又想,若是真这么说了,那雪烟不管身世多么可怜,她也算是犯了欺君之罪。惹得皇上震怒不说,恐怕,还会丢了可以暂且安身立命的生活地儿。
更何况,当年跟着太后和皇上北上来幽州的是姐姐简雪烟,那么,妹妹简雨烟去了哪儿呢?
她会不会死于当年的那场虐杀中呢?
还是说……简雨烟也活着?
……
这其中缘由,燕玄想不明白,但若是没有给雪烟最可靠安稳的人生,有一些太过冒险的言辞,哪怕是面对他的父皇,他还是选择不说为妙。
可耳边却听见皇上又道:“严律的这十来个弟兄们,对朕如何,暂且不知,毕竟,他们进入锦衣卫也没多久。但这些人,对严律却是十足的忠心。”
“是啊!”燕玄点了点头,道:“儿臣也是第一次见到,兄弟情义竟然能这般深厚的。”
皇上却笑了:“他这十来个弟兄,是不是比你那二十个死卫更忠心?”
说到这儿,燕玄还是护起了短,他正色道:“儿臣的死卫们也是相当忠心的。这次他们随儿臣出征边塞,个个都是护着儿臣于生死之中。这趟回来,儿臣本想向父皇您讨要一些个赏赐给他们的。”
“赏赐自是会有的。”皇上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你说的忠心,是他们所有人吗?”
这话问得奇奇怪怪的,燕玄纳罕道:“那是自然。父皇,儿臣手下亲兵数万人,个个忠心不二。但若是论为儿臣出生入死,为儿臣死心塌地,肝脑涂地,也唯独这死卫二十人是最顶尖儿的。”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两人走过个小花园之后,他方才在迟疑中,点了点头,道:“朕记得,这二十个人,是从他们五六岁的时候就跟了你吧?”
“是。”回忆起从前,燕玄的脸上也是轻松了起来:“当时,儿臣与他们一般大,是老祖宗以皇族子弟必须要有亲兵死卫用性命来守护为由,为儿臣和皇兄们选的。”
“可你用到了现在。”皇上平静地道了句。
“因为他们忠心不二啊!”燕玄依旧沉浸在回忆中:“原先,他们也只是寻常听命于儿臣,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儿臣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便让儿臣下定决心,要用他们一辈子。”
“哦?是什么事儿?好像不曾听你提起过。”
“那年春节,父皇已经在筹备从金陵城北上入幽州的事儿,金陵城内外不免有些混乱,尤其是在城郊一带,有不少无家可归之人。这些人要么饿死在那儿,要么冻死在那儿。总有百姓上报城郊又多了几具饿死冻死的尸首。儿臣当时很想为父皇分忧,就在那段时日四处查看。”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你从小就有储君该有的觉悟。”
燕玄继续道:“我当时听说,城郊有一座破庙,里头有不少个无家可归的孩童少年。那破庙年久失修,根本无法驱寒。这帮孩童少年寻常也只是在大街上与狗争食,着实可怜。儿臣当时就想,不如就将这破庙修建了,修建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帮忙,做点儿活计,赚点儿酬劳。”
“不错,你这想法很好。后来他们感谢你了没?”
燕玄苦笑道:“那帮少年可能以为儿臣是想赶他们走,二话不说,就与儿臣的这帮死卫们殴打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他的拳头最是狠辣,从暗处偷袭,差点儿就把儿臣给打了。”
这话一说,皇上顿时惊了,却听见燕玄又道:“那一回着实危险,算是儿臣从小到大以来,距离被打伤最近的一次。当时,儿臣的死卫们想将他就地处死,但是,儿臣觉得,这种小事不足为惧,就放了他。”
“哼,有的人,放一放,便是成了祸害。玄儿,你既为储君,今后在这般事儿上,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便会落得像朕这般,被母后牵制的下场。”
“儿臣记住了。”燕玄拱了拱手,应道。
“后来呢?”
“后来,这帮无家可归之人,见了儿臣的死卫们,次次都要互殴一番。死卫们请命,直接将他们处死算了,反正也是一帮无用之人。但是儿臣觉得,既然原是想给他们一个可以有活计的赚钱去处,就不必处死。那便是儿臣第一次对死卫们下令,绝对不能杀死他们。就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每次都会挂彩回来,但他们终究是没有下死手。”
“依朕来看,这不过是你们少年心性的儿戏罢了。”
“但也是从这一回开始,儿臣才觉得,这帮死卫们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也是真正听命自己的。如果他们暗地里将这帮可怜人杀了,那儿臣觉得,死卫们也是不忠,无用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皇上忽而站定了脚步,看着前方几十步远的御书房,他叹道,“你的这帮死卫们,如果有一天没有听命于你,却背后杀了那帮可怜人呢?”
“绝不可能。”燕玄笃定道:“一件小事便能看清全局。更何况,儿臣这些年征战边塞,他们死心塌地,忠心不二。当得起‘死卫’二字。”
顿了顿,燕玄方才后知后觉地道:“哦,父皇是担心,这帮人是老祖宗亲自挑选的,怕儿臣被老祖宗也牵制了吧?”
皇上的眼眸深邃,看向燕玄,认真地道:“不错。不过,她的大势已去,阿木尔这次带兵突袭,来得正是时候!这次若是处理得当,她今后是绝不可能再牵制你我了。行了,你先回去准备准备,今晚的接风晚宴,是你母后亲自安排的,会有不少朝官和兵将们一同前来。”
“儿臣没什么可准备的,大约这场晚宴到最后,会成了咱们商议朝政的契机。”
“不可能。”皇上微微一笑,大踏步地走向御书房:“这帮朝官们会带着家眷前来,你母后打算在这次晚宴上,为你重选太子妃。”
简单的一句话,顿时让燕玄怔在了原地。
片刻间,他意识到什么后,立即追了上去,站定在皇上面前,不待皇上开口,他竟直接撩袍下跪,拱手对皇上,大声地道:“儿臣,请命……”
“请什么命?”皇上笑了笑,道:“若非当年的那一场虐杀,你早就大婚了,何故拖延到这个时候?你母后在朕的耳边念叨了许久,若非当年,朕的皇孙早就抱上了!”
“儿臣请命,废除宁瓷公主头衔,还她简家孤女身份,并重新归还她太子妃头衔。儿臣,想与她立即完婚!”
皇上脸颊上的笑容尽数褪去,他冷冷地盯着燕玄请命的模样,他冷声道:“你当年不是只爱姐姐简雪烟,恨极了妹妹简雨烟的么?怎么这会儿又要与她成婚了?”
燕玄迟疑了一瞬,口边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想要说宁瓷是简雪烟,并非简雨烟的真相,却因为怕一个疏漏,会伤害了她,终究,他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二人双生,虽模样不大相同,但终究相似。儿臣也是想……”说到这儿,燕玄顿了顿,紧闭了双眼,咬牙道:“……睹物思人。”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绕了开去,丢下了两个字——
“再议!”——
作者有话说:燕玄:只要再议,就是好兆头!雪烟,我们很快就会成亲啦,么么哒~~~~
严律(气得青筋直跳):你是当我死了么?!
燕玄:请问,你现在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严律:(拳头很痒,想揍人)
第44章
皇上所言的“再议”这两个字,对燕玄来说,宛如天籁。
燕玄琢磨着,既然能再议,那就说明有希望。若是接下来的时日,他多磨一磨他的父皇,再加上母后对他的婚事催得紧,没准,与宁瓷完婚一事真的能成为可能。
距离接风晚宴还有几个时辰,燕玄打算去一趟慈宁宫,将这一喜讯告诉宁瓷。
谁曾想,宁瓷不在。
慈宁宫的侍婢们告诉他,宁瓷去了藏书阁。
燕玄抬脚便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可走开几步,却又觉得她就算去看书,也不会耽搁太久,不如就先去她的寝殿等她。
毕竟,他许久未归,想在宁瓷生活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她平日里用的物什,也是一件悦事。
宁瓷的寝殿干净且简单,没有奢华的物什装点,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婢们张罗,只是干净简单的屋子,没有任何人作伴。
燕玄曾听说,宁瓷因自己是简家孤女,不是正统皇族血脉,拒绝了侍婢嬷嬷们的伺候,她只想每日悉心照顾好老祖宗就行。
想到这儿,想到太后在背后对简家做的那些罪孽血腥之事,燕玄的心,为宁瓷莫名地一阵抽痛。
好心疼。
他踱步进殿,只见,床榻边,唯有简单的一张案几,上面只有几本书册,两三支狼毫,和一盏油灯。
再看看寝殿内的其他摆设,都是最为简单无华的,就连姑娘家的梳妆台上,也没有多少胭脂水粉。
这样的规格,甭说正统皇家公主了,就连宁瓷在金陵城,作为简家长女简雪烟的规格,都是远远及不上的。
燕玄只觉得一阵心酸,自己作为太子,不仅连最心爱的姑娘的全家都保护不了,更是在自己缺席的三年里,让宁瓷过得这般苦哈哈的日子。
只要她嫁入东宫来,只要她成为自己的太子妃,他燕玄一定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用度!
不。
燕玄抬脚就往殿外走。
不是等她成为太子妃,而是现在就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用度。
燕玄要去准备,要为两人的未来,甚至两人的大婚一事,去做准备。
谁曾想,他刚一脚踏出殿门,忽而听见寝殿内,床榻后头传来一声闷响。
好似……那里头有什么动静。
许是多年沙场征战,让燕玄早已练就了对敌军行动的警觉,这会子,他只觉得,会不会有什么刺客埋伏在寝殿内。
毕竟,昨儿在午门那,企图射杀宁瓷的刺客到现在都不曾找到半分踪迹。
想到这儿,燕玄只觉得全身上下汗毛直立,疾步冲向床榻后头的那扇门扉。
“砰!”
燕玄一脚踢开门扉,目光霎时四下扫视。
没有人。
由于这事儿涉及到宁瓷的安危,燕玄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人,确实没有人。
但是,这间屋子里,似乎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药香味。
狐疑心刚刚上升了几分,燕玄的余光一扫,却见在一张很简单的长方形桌案上,摆放着几本药草相关的书册,旁边还放着一个个小药囊。打开药囊,里头似乎是一些晒干了的草药。
再看看桌案的一角,摆放着一些个小盒子,打开一瞧,里头都是金针。
哦,这里是宁瓷钻研针术和药草的地方。
“太子殿下!”殿外突然传来南洲子的声音。
南洲子,太子死卫之首。此人冷面森寒,武功出神入化,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寻常生活里,都会以太子之命,作为人生的行之准则。
也是燕玄最信任之人。
这会儿,南洲子从殿外走进,对燕玄道:“皇极殿那边的接风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皇上让您这会儿赶紧过去。”
“知道了。”燕玄回眸又看了一眼这间屋子,方才又道:“今后,宁瓷的安危等同于本王的安危,你们必须全面守护。就像是当年……本王让你们保护简雪烟一样。”
“是!”南洲子没有半分迟疑地大声道。
他离开慈宁宫的时候,这里的侍婢们忙问:“太子殿下,等会儿宁瓷公主回来后,要不要让她去东宫找您?”
“不用了。晚宴结束后,本王会再来一趟。”
可让燕玄没想到的是,等冗长的晚宴结束后,已是亥时初了,宁瓷竟然还没有回来!
燕玄有点儿担心,虽然藏书阁不会落钥,但夜深人静,宫道悠长,有的地方又着实偏僻,他担心宁瓷会不会独自一人遇到什么状况。
更何况,那个射杀她的刺客还没抓到。
他想去一趟藏书阁找她,但又怕她恼自己盯得太紧,毕竟,几年未见,两人的温度堪堪回温,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行差踏错。
可若是不去找,他又着实担心。
正当燕玄踟蹰不定时,宁瓷终于回来了。
宁瓷一眼就看到,此时正站在慈宁宫小花园里,纵然前后来回走动,却还是被飞蚊叮咬个全身是包的燕玄。
她忍不住地“噗嗤”一笑,道:“你怎么不去我偏殿里呀?殿门一关,终究没那么多飞蚊……”
“因为我想第一时间就见到你。”燕玄直接道。
宁瓷的心头蓦地一紧,一股子多年前,两人之间那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感,仿若踏着回忆的云端,缓缓涌入她的心头。
那会子,每次燕玄的亲昵靠近,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要问自己心悦他吗?宁瓷其实根本不知。
她没有哥哥,从小就当燕玄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只要有燕玄在身边,她就安心。哪怕再恐慌和担忧的境况,都能堪堪平复心情。
燕玄懂她的一切,呵护她的一切。
她原以为,兄妹之间的情意不过如此。
谁曾想,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对她说太子喜欢她。
这样的话题,不仅是姐妹之间的玩笑,更成了府中的闲聊,甚至就连她的爹娘都是这般认为。
那会子,她并没有深想更多,只觉得,一切不过是无稽之谈。
但在及笄那日,在那九龙烟火之下,她开心地对着燕玄指着空中的烟火时,一个回眸,额间堪堪擦过燕玄的唇瓣。
当时,吓得她心头一跳。
却在转瞬间,听见燕玄认真地对她说:“雪烟,今儿的九龙烟火,是我为你放的。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我已向父皇请命,求他指婚。雪烟,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九龙烟火之下,她只听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和恐慌到有些错乱的回答:“……我……听我爹娘的。”
她不知这回答到底是对还是错,总之,当时燕玄很开心地笑了。
可半年后,当真正的皇命下达,太子妃身份落到妹妹雨烟的头上时,她只觉得有一股子不真实之感,又或者,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当时不知这到底是难过,还是无所谓。
她也不知自己的心意到底是如何。
但当前世,那万千个着了火的长箭射向他们时,燕玄硬生生地用他自己的身子遮挡了所有长箭的瞬间,她看着燕玄那扎满长箭的后脊,她是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绕,逼得宁瓷的眼眸顿时泛红了一圈。
耳边,燕玄在继续道:“我都回来两整天了,忙得还没好好瞧瞧你,听他们说,你去藏书阁了,我想去找你来着……”
“幸亏你没去。”宁瓷吸了吸酸涩的鼻尖,一股子夏夜凉风的气息沁入心脾,抚平她记忆里的伤痛。这会儿,她跟着燕玄一起向着偏殿走去:“你们晚宴之前我就离开藏书阁了,后来又去了几间佛堂,转悠了一大圈。”
刚说到这儿,宁瓷猛然想起,自己的偏殿里还藏了个阿酒。
这会儿若是去偏殿,万一被燕玄发现了,该怎么办?
阿酒的存在,要告诉他吗?
……
正当宁瓷想要引着燕玄去太后的正殿,却听见燕玄道了句:“晚宴前,我来了一趟你这里,在你的偏殿待了一会儿。”
宁瓷吓了一跳,恐慌的心堪堪浮起,顷刻间又沉了下去。
若是阿酒被发现,燕玄肯定早就说了。
“既然你去过我的偏殿了……那……我们现在去老祖宗的正殿聊?”宁瓷暂时还不想让燕玄知道阿酒的存在。
“宁瓷。”燕玄忽而收住了脚步,说:“今儿晚宴,说是为我接风,但其实,是母后想要为我重新择一太子妃。”
宁瓷的心头一凛,那种不知所措的复杂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哦。”她听见自己只回答了一个音。
“但是你放心!”燕玄突然站定在她面前,认真地道:“今儿午后,我已经跟父皇请命,请他废除你公主的封号,还你简家孤女的身份,以及,太子妃的身份。”
宁瓷一愣,着实震惊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其实你这‘宁瓷’的封号,就像是一根刺似的,在我的心头扎了这些年。”燕玄坦白道:“这不是祈愿公主吉祥富贵的封号,这也不是祈愿你幸福绵延的封号。这是……”
“我知道。”宁瓷忽而颤抖了声音,心酸道:“我知道这封号,是对我的讽刺。燕玄,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可既然这封号是老祖宗定下的,那就定下罢。唯有这‘宁瓷’封号,是现在我能接受的名儿。”
“为何?”燕玄不解道:“你有你的闺名,你……”
“简雨烟,是吗?”宁瓷苦笑道。
燕玄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好久,方才说:“不,你是雪烟,是我深爱多年的雪烟。”
第45章
虽然宁瓷在前世那个被万千火箭射穿的佛堂里知晓,燕玄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但在今生,听他这么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她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尤其是,燕玄所言的那句“是我深爱很多年的雪烟”。
清朗弦月下,盈盈凉风吹散的长发有些纷扰了宁瓷的心,她看着燕玄那双坚定的眼神,再度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但有一个疑问,是宁瓷一直想知道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雪烟,不是妹妹雨烟的?”
“大军开拔,你跟老祖宗一起去城郊送我时。”提及这段往事,燕玄后悔不已。
宁瓷想了想,顿时了然,可她还是不明白地说:“可是,那天我并没有对你所言什么。”
“嗯,我记得。”
“我怕那帮朝臣们又要说我是简家孤女,着实晦气,不利于你的皇命,那天,我就连瞧都没有瞧你。”宁瓷坦白道。
说起这个,却是最让燕玄后悔的核心。
可事到如今,他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对宁瓷说,当初,是他让朝臣们上奏父皇与老祖宗,为的是能利用朝堂上的舆论,来取消这场大婚。
毕竟,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将与他成婚的是妹妹简雨烟。
可不知怎的,想开口对宁瓷坦白的话堵在喉咙里,却是说不出半个音来。
他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番真相,转而道了一声:“因为是你,我总能认出你。哪怕你不开口说话,哪怕你不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个背影,我都能认出你。”
宁瓷心头微怔,酸楚的情绪仿若幽幽淡淡的夏夜凉风,撩人心扉。
见宁瓷的眼眸中似是隐藏着万千言语,燕玄赶紧又解释道:“但是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是雪烟一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就连父皇和母后,我都没有说。”
“嗯,我知道。”
宁瓷当然知道。
若是燕玄说了,这三年来,她在深宫里的生活,绝对不会安宁。
“其实我认出你后,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寻常也没个机会,就写了好些信给你。”说到这儿,燕玄苦笑一声:“我在边塞三年一千天,前后给你写了八百多封书信……”
宁瓷大为吃惊:“八百多封?”
“但是你放心,我一封都没有让人带回来,都在我那儿存着呢!”燕玄微微地向着宁瓷迈开一小步,道:“因为书信里写的都是我对你的思念,我怕被有心之人瞧了去,若是被什么人发现你是雪烟,而非雨烟,会给你带来滔天之祸,那就麻烦了。”
宁瓷心头的感激仿若喷涌的山泉,她忍不住地在心底感慨着。
是了,这就是燕玄。
一个考虑细致,事事都会护她周全的燕玄。
只要有他在,不论是生,还是死,她都不会怕了。
前世是这般,今生亦如此。
……
看着宁瓷眼眸中慢慢凝聚的水雾,在这清朗月色下,越发晶莹剔透,燕玄笑了笑,道:“不过呢,这八百多封书信,你这会儿可不能看!我想了,待得你我重新大婚之时,除了那十里红妆,万千首饰,九州山河做聘,还有那八百多封书信,是我想给你的聘礼。”
宁瓷眼底的泪沉重地滴落了下来。
“待得你我大婚之后,‘宁瓷’的封号将不复存在,你依旧是我的雪烟。我知道,这些年你在老祖宗的身边生活,你不敢提及自己是雪烟,只能委曲求全地顶着‘宁瓷’的封号。但是,只要我们完婚后,你的名字会重新回来,到时候……”
“不可能的!”宁瓷的眼泪就像是落玉盘的珠子,倾洒而下。她难过地后退了一步,心酸道:“当年,指婚明明选的是雨烟,不是我。若是被皇上知道是我代替了妹妹雨烟,那便是会砍头的欺君之罪。就算是有你作保,我不会被杀,但皇上若是在盛怒之下,也绝不可能让你我成婚。”
“好,那如果你担心的话。我们就不对别人说你是雪烟,我们对外就说你是雨烟,只有你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再唤你真名,如何?”燕玄着急道。
“我的命是偷来的。”宁瓷含泪哽咽道:“是我偷了妹妹的命,才苟活了这么些年。你让我,又如何能面对‘雨烟’二字?”
燕玄怔住了,他彻彻底底没有想过这一层。
“家门被灭的三年来,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宁瓷难过地擦去脸上的眼泪,痛苦道:“如果当年我没有代替雨烟来幽州,那她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燕玄,你可知,我有多想把这命还给她?我的命,是偷了她的……是我偷的……”
燕玄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宁瓷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抚着,他心疼道:“简雨烟她……不值得你这般难过。你没有偷她的命,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更多的眼泪顺着宁瓷的眼眶奔腾而出,一滴滴地沁湿了燕玄的胸口。
因为燕玄向来都知道,宁瓷有多疼她这个妹妹。
当年,宁瓷其实也不喜欢针术,更不爱摆弄枯燥的药草,但她为了妹妹雨烟能吃更多可口的食物,她硬是逼迫自己跟着简夫人学了这些。
她甚至想,若是今后能在针术上多多钻研,药草上多多尝试一些全新的方子,没准能根治雨烟的顽疾。
燕玄向来都知道,宁瓷为了雨烟有多努力。
可他这会儿却在心底踟蹰着,若是告诉宁瓷,当年简家遭此横祸,一切都来自于简雨烟对老祖宗献上了金雕飞镖一事,宁瓷会相信吗?
简雨烟在宁瓷的心底始终是美好的,她有着宁瓷不曾拥有的阳光和勇气,也有着宁瓷不敢尝试的魄力和敢爱敢恨的性子。
儿时,宁瓷曾一次次地对燕玄夸赞过自己的妹妹。
可若是告诉宁瓷真相,简雨烟在她心底的美好,会不会就此破灭?
还是说,她根本不会相信?
……
燕玄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宁瓷,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罢了。
还是不说了罢。
就维持简雨烟在她心中的美好罢。
“你刚才说……”宁瓷忽而仰起头来,用含泪的双眸望着他:“一切都是雨烟的咎由自取?是什么意思?”
燕玄心头一沉,只怪自己太多嘴。
他想了想,擦去宁瓷脸颊上的泪水,胡乱扯开话头,并柔声道:“谁让她当初那般与老祖宗套近乎?否则,当年太子妃的头衔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指婚选的不是你时,我气得对父皇请求废除我的太子之位。”
宁瓷苦笑道:“其实,雨烟也不能算是跟老祖宗套近乎吧?当年,他们来我府上时,雨烟只是过于活泼了一些。她向来都比我水灵。”
“但是,最终还是你来了。”燕玄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他捧着她精致白皙的脸颊,轻声道:“虽然你从未对我回应过心意,可是,大军开拔那天,我看到原来是你来了幽州,其实我好开心。你的出现让我明白,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不是落空的。”
宁瓷低垂了眼睫,她忽而不知该不该跟燕玄说,之所以是自己来了,其实是雨烟哭着对自己下跪换的。
耳边却听见燕玄又道:“你所有的恐慌和担忧我都知道。雪烟,我早就说过,既然你名为雪烟,你早晚都是我燕家的人。现在我回来了,我会想方设法把你的公主封号给废除,我更会想办法归还你的本名。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将来要与我大婚的,是你简雪烟,不是什么旁的人。”
“可你知道有多难吗?”宁瓷忽而话中有话地道:“我的封号有多讽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知道。”燕玄认真地道:“这是老祖宗亲自选的封号,自是老祖宗的问题。雪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
宁瓷大震,她恐慌地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怀抱:“原来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不仅我知道,父皇也都知道。但是当年,老祖宗的权势太大,我和父皇力量薄弱,根本无法对抗。但是现如今不同了。”燕玄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这次阿木尔偷袭,直接损伤老祖宗的势力大半。我听父皇说,老祖宗身边的亲信也已经被拔除了三个。现在,她所能用到的力量很少。雪烟,这场被灭门的血海深仇,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宁瓷苦笑一声:“我现在确实很想让她死,可她是太后,是你的皇奶奶。”
“她是金人,跟我没有丝毫血脉。”燕玄解释道:“虽然父皇小时候是在她膝下长大,但她也不是父皇的亲生母后。所以雪烟,你放心,只要她的势力不在,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的阻碍。”
一丝丝希望的光,彷如天边的那轮弦月,清朗月明,照亮了宁瓷心底被遮蔽多年的深渊。
“除了太后这里,还有一件事你得帮我。”宁瓷直接道。
“你说。”见宁瓷对两人的未来不再挣扎和逃避,燕玄开心地道。
“我曾听老祖宗跟她的亲信侧面提及过,她好像把一些不实的脏水泼在了我爹的头上,还让史官记下了。这段时日,我一直都在藏书阁里找,可是,我一直都找不到。”宁瓷担忧道:“我今儿还去了宫里的几处佛堂,也没找到。也不知是哪位史官大人写下的,这份史册现在藏在何处,我都想知道。我不能让老祖宗胡乱篡改我爹的身后名。”
“知道了,这件事交给我。若是实在找不到,到时候,她的势力全部被拔除之日,若她死活不说,我对她用刑便是。”
燕玄这么一说,宁瓷终究是全然放心下来。
果然,在这个人世间,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燕玄。
只是,当她与燕玄话别,回到自个儿寝殿时,阿酒幽幽地出现了。
宁瓷吓了一跳,她看了一眼窗外,确保燕玄已经离开了慈宁宫后,方才问:“今儿太子来这里了,没发现你吧?”
“差点被发现。”阿酒虽是这般说的,可她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宁瓷,丝毫不松半分:“他听到小屋内有响声后就冲进来了,不过,我那会儿翻窗出去了。啧啧,害得我的胫骨伤痛又加深了几分。”
宁瓷赶紧道:“快回去躺着,我去瞧瞧。”
谁知,阿酒却忽而对着她“噗通”一声,跪下了。
“你这是作甚?!”宁瓷大震:“赶快起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公主殿下,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简雨烟,你是简雪烟!”阿酒突然哭着大声道。
宁瓷大震:“你……”
“世人都知太子殿下喜欢的是简家长女简雪烟,不是妹妹简雨烟。若非你不是简雪烟,太子殿下也不会几次三番地来慈宁宫里干等你,更不会今夜把你抱在怀里!”
宁瓷:“……”
“雪烟小姐,阿酒给您磕头了。”阿酒说完,便“砰砰砰”地直接又快速地磕了三个大响头:“雪烟小姐,当初如果没有您,我阿酒早就死于蛇毒了!”
宁瓷微微一愣,旋即,有一个很久远的记忆慢慢复苏了。
阿酒为她回忆道:“当年国都北迁入幽州,我跟爹娘原也打算北上来这里。但走到半道儿上,进了荒山,不小心被蛇咬了。本以为是无毒小蛇,谁曾想,还没回城,我腿脚上的咬伤就开始红肿乌紫了。所有的医馆都不收我,就连简夫人家的药堂也说我没救了,若非你当初说想用自创的针术试试看,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宁瓷笑了笑,赶紧把她扶起来,道:“那是你自己福大命大,我也正好碰了个巧儿。好了,你身上的伤口很重,这几日几次三番地躲来躲去,可真的要加重了。”
“当初洛江河说,他要为你们简家报仇,我就这么直接闯进了皇宫,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雪烟小姐,如果我身子好了,以后就在你身边守护你,帮你阻挡老妖婆的一切,好不好?”阿酒哀求道。
“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你赶紧回去躺着。”宁瓷终于冷起脸,故意严肃道。
以后的事会是如何,宁瓷不知,但从第二天开始,宁瓷发现,燕玄疯了。
他把街市上所有昂贵的胭脂水粉全都送到了宁瓷这里,又遣人送来目前最时新的各式襦裙,更让金匠重新打造数套漂亮的金簪首饰。
燕玄的这番大动作,惊得皇宫内外都知晓。
自然,也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更传到了皇上身边,那帮锦衣卫的耳中。
当天午后,洛江河跟另外一个弟兄一起去废弃值房看望严律的时候,见严律刚刚醒来,洛江河便讥讽道:“那太子也是个移情别恋的薄情郎。”
严律依旧是趴在床榻上,他虚弱地闭着眉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原先不是说,他有多喜欢雪烟小姐的吗?呵呵,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洛江河将燕玄给宁瓷送了一大堆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的事儿,都对他说了,末了,还补充了一句:“雪烟小姐已逝,他就移情到妹妹简雨烟那货的身上了?呵呵!还是咱们老大最专一!”
严律缓缓地睁开了眉眼,这两日的用药恢复,让他说话声儿稍微清晰有力了几许。
他淡声一句:“宁瓷她……就是雪烟。”
“什么?!”洛江河和另外个弟兄异口同声道。
“所以,你们射杀她的时候,我冲过去了。”严律的精气神尚未恢复,说两句就带喘儿,眉眼也没力气睁着,他又闭上了。
“老大,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吗?”洛江河忍不住地提高了音调。
“嗯。”严律回想起午门那儿,他第一眼瞧见宁瓷就是雪烟时,自己有多震撼的瞬间,不由得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爱她这么久,少年时,我在远处看了她这么久,她的一颦一笑,早就融入我的骨子里,我自然能分得清,瞧清楚……我的雪烟,她还活着。”
“不是啊,老大!”洛江河着急道:“我今儿在皇上身边的时候,看到太子殿下来请命,说是再次请求皇上废除宁瓷公主的封号,还她太子妃的头衔!”
严律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眼眸瞬间睁开了:“你说什么?!”
“好像太子归朝后,不是第一次跟皇上提了,皇上好像有点儿生气。虽然没同意,但也没有太拒绝。所以,后来就传出太子殿下给雪烟小姐送去了好多物什,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俩大婚的事儿了!!!”——
作者有话说:严律:完了,我真的天塌了!
第46章
如果说,简家出事之前,严律在面对燕玄和简雪烟两人的大婚一事,他纵然心情低落,沉默心痛,却也可以在明面上泰然处之。
那么,这些年,他为了帮简家复仇,入朝为官,极具野心地往上爬,爬到如此高位,爬到手握重权之时,让他再次面对燕玄和简雪烟两人即将大婚一事,他终于发现——
他根本接受不了。
他只觉得后脊的五个伤口宛如烈火撕扯般地灼烧,全身上下滚烫至极,却又觉得周身冰寒刺骨。他的心跳剧烈加速,昏昏沉沉,眩晕不已。
他甚至在混乱中,纳闷地想,雪烟是吾妻,她怎么能与那欠揍的太子燕玄成婚呢?
雪烟是吾妻。
她是吾妻。
……
终于,在他又一次陷入昏迷之前,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他骑着高头大马,穿戴红绸官衣,领着身后一众弟兄们,抬着大红喜轿,里头摆放着简雪烟的牌位和那方清玉色锦帕,他在简家祠堂里,与之成亲的画面。
与自己成亲的画面相互重叠的,是他在午门那儿,被乱箭射伤时,听见燕玄搂着简雪烟离开时,说的那句——
“哦?严律?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
*
宁瓷将燕玄送来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环玉钗什么的全数整理好后,她打算再去一趟藏书阁,去翻找史官书写她爹简明华身后名的史册。
但眼见着,这会儿天色不好,自午后开始,乌云压城,似有一场好雨很快要降。
宁瓷赶紧收拾妥当,就要往藏书阁去。
谁曾想,她刚一脚踏出慈宁宫的门槛儿,便见着小太监们抬着万寿辇,上头坐着太后,在大太监达春的陪同下,由禁军统领姚洲率两列禁军亲自开道,沿着那长长的朱红宫道,回来了。
宁瓷的心头一凛,脑海里立即设想出千百种的应对情况,却在太后的轿辇来到跟前时,她已然整理好全部的心绪,紧紧地压住心底的恨意,换上一副思念担忧至极的模样,对着太后下跪,道:“宁瓷恭迎老祖宗回宫,老祖宗,宁瓷想死您了!”
“宁瓷,快起来吧!”太后的兴致不高,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搭一下,她淡淡地道。
宁瓷对太后的这番态度着实有些意外。
纵然太后背后对自己的家人做了那番罪孽之事,平素里,太后对她总是要装一装慈祥,装一装祖孙之间的和乐模样的。
今儿怎么……
宁瓷琢磨着,许是这几日,太后被三司会审折磨得疲了乏了,也是有可能的。
果然。
当太后回了正殿,疲惫地端坐在罗汉榻上,饮尽宁瓷端来的一盏清香凉茶后,方才呼出一口浊气:“哀家这几日,真真是窝囊透了!”
姚洲拱手表忠心,道:“太后娘娘,不管现状如何,我姚洲始终都伴您左右。既然那贼人假传您的懿旨,他必定还会再有动作。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我会安排手下人加大对慈宁宫的保护,也会……”
说到这儿,姚洲停顿了一下。
宁瓷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余光极迅速地扫视了自己一眼。
宁瓷当下心领神会。
明白了。
这几日,太后被审问,她已然杯弓蛇影,怀疑了所有人,也包括了自己。
……
果然,姚洲这番没有说完的话,太后也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冷笑着道:“你之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都没有说出金牌子的事儿,从那会儿开始,哀家就知道,你是个忠心的。至于其他人,呵呵,哀家现在已然明白,不过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戏码罢了。”
宁瓷忽而不知,太后的这番话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什么。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太后的戒备心从此会提升个好几成。也许,最近对太后下药和施毒针,也得稍稍延后了。
“哀家这两日忽而想起,当初齐衡在临死前说的那句话,真真是妙啊!”待得姚洲离开后,太后对达春忍不住地感慨道:“咱们,这是被某些人做局了!”
宁瓷立即觉察到,这个时候不表忠心,那要待到何时?
于是,她一把挽住太后的胳膊,认真地道:“这做局的贼人,一定是个心术不正的。老祖宗,从今往后,来往咱们慈宁宫的,咱们都得好好审查一番,从携带物,再到谈论话头的动机,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了!”
直到宁瓷这般说了,太后的面色才稍稍舒缓几分,她叹了口气,对宁瓷道:“可有的人,若是真想扳倒哀家,哪怕他不靠近慈宁宫,都能做出这番。就比如说,这次阿木尔突然接到哀家的懿旨,说是可以趁着玄儿尚没有归朝,幽州城内外将士寡不敌众,且辎重较少,武器配备不精良很陈旧为由,可以大举兵临城下。那假传的懿旨上还说,只需围攻不出三日,城内必定因缺金少银,粮食供应不足而大破。”
不论宁瓷对太后的恨意如何,光是她听了这番言辞,也觉得这事儿前后很是蹊跷。
太后被人做局,那是肯定的了。
她认真分析道:“此人……能给阿木尔将军假传懿旨,还能将咱们幽州城内的现状摸得清清楚楚,恐怕……位高权重呢!”
不知怎的,宁瓷的脑海里莫名地浮现了严律的身影。
若是往常,宁瓷肯定会说出心中的疑虑。
但现如今,严律成了她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为这次阿木尔突袭,太子燕玄于外围包抄,城内兵将们直接来了个里应外合,火候掌握得刚刚好,才能这般速战速决地将金人大军一举拿下。由此,挫败了太后的大部分势力。
宁瓷在心底琢磨着,当真会是严律做的吗?
纵观全局,在太后身边,能做出这些,且了解整个朝堂内外,兵将动态的,也唯有严律了。
可他不是太后的亲信吗?
他不是还打算利用太后的权势,让他自个儿升官加爵,一步步地往上爬吗?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如果不是严律,那又会是谁?
……
思及此,一阵闷雷于天空中轰然炸开,整个正殿内变得阴沉沉的,极其压抑。
太后的眼皮子一跳,看着殿外那快要透黑的天空,她揉了揉太阳穴,对宁瓷道:“罢了,暂时不去考虑这些。这两日哀家被审问得着实疲惫,你快给哀家施两针,去去乏。”
“是。”
谁知,宁瓷还没抬脚走出正殿,殿外的小太监就来通传了:“太后娘娘,严律严大人求见。”
宁瓷震惊地看向殿外宫门边,只见,严律身着绯红色官袍,正远远地站立在那儿,天地之间的惊雷在他的头顶炸开,他似乎也浑然不觉。那一场燥热至极的夏雨,仿若被他这一身绯红官袍给遮蔽,憋闷得愣是没有从穹苍之上透下一丝丝雨滴。
若不是宁瓷搭过他的脉象,她甚至怀疑严律根本没有身中五支厉箭,更会怀疑严律是不是利用一场苦肉计,来博取更大的利益。
但是现在……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严律从宫门边缓慢地向着正殿方向走来。
或许,他确实想利用这副惨样儿来博取太后的同情,来谋得更大的利益罢。
纵然这会儿严律已荣升为宁瓷的救命恩人,可宁瓷,还是不想跟他正面面对。
她看着严律那渐行渐近的,奄奄垂绝的凄惨模样,她抬脚便离开了。
*
严律是来见宁瓷的。
他根本不知道太后已经回了慈宁宫,直到刚才在慈宁宫门边儿,看到前后戒备森严,比寻常更密集的禁军在来往巡逻,他方才意识到,太后回来了。
可既然已经出现在慈宁宫的宫道上,他这会儿若是想回去也是不能够的。
此时,他身后的五个血窟窿仿若五个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剧痛无比。他刚刚从又一次的昏迷中醒来,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不顾洛江河他们的百般劝阻,挣扎着穿戴整齐来了这里。
他不为别的,他只为看一眼宁瓷,他的雪烟。
纵然有太后在旁,也没关系,只要能看一看他的雪烟。
可当他跨入宫门,缓慢地,用极大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向着正殿走去,却看到宁瓷在正殿门口望了自己一眼后,便立即转身离开的冷漠身影,他后脊上剧烈的痛,仿若透过涌动的汩汩血脉,刺入他的心底,好似憋闷在阴闷天空里的重雨,全数汇集在他的眼底和心里。
更是痛得他停住了脚步,远远地凝望着宁瓷渐行渐远离开的身形,他再挪不动半个步子。
又是一声惊雷,在他的头顶轰然炸开,仿若炸碎了他仅存的意志力,他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
慈宁宫的小太监赶紧奔过来,并扶住了他,却又惊得小太监连连惊呼:“哎哟,严大人,您这身子滚烫,您还在高烧啊!”
严律收回了手,站直了身子,惨白了脸,淡淡一声:“不碍事。”
说罢,他凝聚了仅存的气力,缓慢地走进了正殿。
“微臣,拜见太后娘娘。”许是已然站不住,严律的这一句刚刚说出,他便顺势跪倒在地。
达春“哎哟”一声,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太后干声一笑,冷哼道:“你倒是巧了,哀家前脚刚回宫,你后脚就闻着味儿来了。严大人还真是好本事。”
严律心头一沉,顿时觉察到太后对自己的疑心。可这会儿若是说几句恭维太后的言辞,恐怕,可信度并不高。
正踟蹰着,却听见太后阴阳怪气地又道了一句:“又或者说,你这会儿确实不是来见哀家的?”——
作者有话说:严律(崩溃跌倒在地,伸出一只手向着宁瓷远去的方向)哭喊道:娘子小亲亲,卡几嘛!
第47章
严律思索了一瞬,望着太后那双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神,他忽而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唯有真诚方可获得太后的信任。
于是,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微臣在来这儿之前,确实不知晓太后娘娘您已经回来了。微臣……是来见宁瓷公主的。”
“哼。”太后冷冷地撇了撇茶盏里的茶沫儿,讽刺道:“前两日,玄儿归朝时,你在午门那儿的壮举,哀家是听说了。只可惜,那会儿哀家身子不适,没见着你摔了个狗吃屎,又被射成了个刺猬的模样。真真是可惜。”
来来回回两句话,严律已然明白,太后对自己的防备和怀疑已经到了极限。
也许,她已经断定,这次假传懿旨送往会宁府,给金人大军设套的这件事儿,是他做的了。
但严律确定,太后只是怀疑,她没有证据。
当然,她不可能有证据。
于是,严律苦笑一声,真诚道:“情急之下,微臣想也不曾想过分毫,只记得太后娘娘您在金牌子上给微臣下的旨,微臣不敢怠慢疏忽,就……冲过去了。”
“哀家何曾让你为宁瓷挡箭了?”太后的声音威严且有些不悦。
“太后娘娘是想让微臣与宁瓷公主成婚,这宁瓷公主,是太后您的珍宝,您将她赐婚于我,是对微臣极大的信任。微臣,又怎敢怠慢半分?”
他这么一说,太后果然沉默了。
严律接着道:“上一回在大殿上,为了当下的境况,微臣不得不对皇上说,死也不愿与她成婚。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周旋罢了。微臣对宁瓷公主真正的心意,对太后娘娘真正的用意……全都在身后的血窟窿上。毕竟,言辞无用,行动至上。”
“呵,好一个‘言辞无用,行动至上’。罢了罢了。”太后摆了摆手,叹道:“达春,赐座,上茶。”
幸而有了圈椅可以撑着,否则,严律觉得若是再说几句,恐怕自己会再度疼晕过去。
但是,太后的戒备心并未全然消除,此时,她警惕地盯着严律,道:“既然你说行动至上,哀家听说,你在玄儿归朝前几日,刻意部署了一些兵将在城郊?”
严律心头了然,原来,太后对他的戒备来自于此。
于是,他笑了笑,道:“不错。但是,这都是皇上让微臣做的。”
“皇帝?!”很显然,太后对这个答案着实意外。
“是。因为这是皇上的圣旨,微臣不得不做。”严律半是回忆,半是胡诌,道:“前段时间,皇上无意中提及,城郊百姓最是辛劳,恰逢初夏,这会儿的良田稻谷需要悉心守护,方可在秋收之时翻番产量。他还说,太子殿下在边塞征战,粮食短缺已是迫在眉睫的难题,若是能在今年秋日获得好的收成,边塞兵将们,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
太后的眉头皱了皱,这算哪门子皇上的圣旨?
严律的精气神这会儿已然消耗了大半,他微微地闭了闭眼睫,深吸了几口气后,方才又道:“微臣当时听了皇上所言,立即就去城郊看过,觉得城郊兵将最是松散,若是这个时候出现个什么岔子,今年的秋收若是因这岔子损失,那就完了。更何况……”
说到这儿,严律顿了顿,因病痛而有些微微泛红的双眸,缓缓地看向太后,他认真地道:“更何况,这会儿兵部尚书之位暂且空着,微臣,很想多表现表现自己,若是微臣能拿下这个位置,到时候,太后娘娘您在兵将调遣这一块,就有了最得力的帮手——我。”
终于,太后笑了。
她将手中的茶盏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放,叹了口气,道:“严律你是个有野心的,也能成事儿,这个哀家知道。可哀家怕,若是真把调兵遣将的权利给了你,到时候,哀家的娘家族人,怕是会毁于一旦了。旁的不说,这次哀家的弟弟阿木尔,可不就折了么?”
“阿木尔将军折了?”严律有些讶异地道:“太后娘娘,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没有答他,而是用愤恨的目光,看向殿外那黑云压城的阴郁天空,她紧紧地咬着牙槽,捏紧了手中的拳头。
见太后没有说话,严律再一次表了忠心:“请太后娘娘放心,就算您把这权利给了我,我也绝不会做出这种小人之事。更何况,微臣又不会金人文字,纵然想要跟这次的贼人一样假传懿旨,也是不能够的。”
太后那双愤恨的目光瞬间回拢到严律的脸上,却转而变成了有些惊讶和不解的神情。
“你说,你不会金人文字?”太后冷声道。
“对,微臣不曾学过这个。”说到这儿,严律笑了笑,撒谎道:“其实,微臣在少年时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寻常只爱闲逛逗鸟,听曲儿游船,对那些个读书,考取功名一事,并没有丝毫的兴趣。所以,当初才不得不捐官儿入了朝啊!”
太后站起身来,将手搭在达春的小臂上,方才露出一丝丝和缓的眉目:“好了,哀家也不跟你问东问西的。瞧你这脸色惨白的,估摸着也是支撑不了多少时辰。既然你今儿来是为了见宁瓷,哀家去替你喊她。”
严律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叩谢,却被太后用那只养尊处优的手,给摁住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严律,仿若要看透到严律的骨子里:“只要你乖乖地替哀家做事,更大的权利和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是。”严律恭恭敬敬地道。
直到太后搭着达春,离开正殿,沿着廊庑走向寝殿时,见四下无人,太后问达春:“你觉得,严律在撒谎吗?”
“我瞧着不像。”达春谨慎道:“刚才我仔细盯紧了他,除非这严律是个惯会玩弄心术的高手,否则,他的神态表情,逃不出我的眼睛。更何况,他以为这次假传你懿旨的文字,是咱们金人的,光凭这一点,应该不是他做的。”
太后叹了口气,继续向着寝殿方向走去:“可是达春,我真的怕啊!既然不是严律做的,那又会是谁呢?这个人,就像是一条阴毒的蛇,躲在一个我根本看不见的地方,我真的很怕他再一次出击,到时候重伤的不仅仅是我,更是咱们金人,那就完了啊!”
“纳苏别怕。”达春捏了捏她的手心,宽慰道:“姚洲已经秘密去查了,咱们给王上的紧急密信也用金雕飞镖投出去了。纵然这给咱们做局的贼人有着滔天的本事,他也觉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阿木尔将军的仇,咱们一定要百倍千倍地在他身上讨回来!”
想到自己的弟弟阿木尔,太后那双本是担忧惧怕的眉眼,顿时变得愤怒,痛苦,和憎恨。
她含着泪,咬牙切齿地道:“若是被我抓到了他,我会让他死无全尸,割下万千血肉去喂疯狗!”
*
待得太后和达春离开后,严律方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刚才,他与太后之间的一番周旋,利用错误言论,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撇清了。
他当然知道那假传给金人的懿旨上,是用汉人文字所书写,毕竟,那就是他自个儿写的。可他就是要利用这错误的言论,将自己非常自然地剥离开被怀疑的名册中。
纵然此时严律的脸色惨白,且毫无血色,但他那得意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
也正是这番得意,让他顿时觉得,身后那五个血窟窿,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他随手拿起一旁的茶盏,想要润一润喉,谁曾想,那茶盏刚端进手心里,身后却传来细微轻盈的步履声。
旋即,一句清越恬静的声音,仿若殿外那轰鸣的惊雷,炸响在他的心头——
“严大人?听说你找我?”
严律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呼吸错乱,心跳停滞,他的双手一颤,差点儿没有端稳茶盏。
少年时,他曾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他与简雪烟见面的场景。
或玉树临风,或英姿飒爽,或风度翩翩,或神采飞扬。
却没有一个场景,是他身负重伤,苍白了脸颊,颓然了双目,落得这么一副惨相。
可纵然如此,他也想在她的心底留有好的印象。
于是,他稳了稳心神,将手中的茶盏缓缓地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而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看上去如寻常一般,缓缓地站了起来,继而转过身去,凝神看向此时正站在殿门边儿的宁瓷。
他的雪烟。
只见,宁瓷一身温婉端庄的雪玉轻纱襦裙,在殿外的猎猎疾风下,扬起飘逸飞扬的裙摆和长发,衬得她纤细轻薄的身姿妩媚不已。
这么正面瞧来,严律发现,宁瓷比及笄那会儿要高了些许,也更清瘦了些许。
她那一双晶莹美目如溪水,盈盈透彻,冰晶入骨。精致小巧的鼻尖儿好似尚未雕琢的玉石,棱角分明,微微翘挺。粉嫩的唇瓣总是微微地抿着,像是春日桃花,更像是冰封九州时的暖阳,恰如许多年前雪地里初见时一般,点亮了严律心头尘封太久年月的幽暗。
严律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凝望着她。
他在心头感激着。
感激着苍天,感激着万千神佛,感激着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弃为简家复仇的岁月。
他的雪烟,还好好地活着。
想到这儿,一捧清泉仿若淋湿了严律的双眸,微酸了他的鼻尖。
真临到这个时候,严律多年前一直想说的那句感谢,以及,他与她的牌位和锦帕成婚时,想说的蜜语甜言,却在此时,全然不在。
他怕唐突了她。
他更怕的是,在这慈宁宫的正殿里,前后会有太后的眼线。
他想认。
但他不敢,也不能认。
于是,他抬起双手,微微拱手一礼,道了一声:“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嗷嗷嗷,
两人终于正式见面接触啦!!!
第48章
宁瓷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儿,由于对医术颇有研学,她只需这么简简单单地一个“望”字,便深知,严律此时病重至极,只能静卧,根本不能久坐,更何况,他这会儿是站着对自己拱手行礼。
宁瓷忽而想起很多年前,她娘亲在教她针术时曾说过,为医者,绝不可以因为伤者曾为恶,就选择放弃医治,医者仁心,当一视同仁。
看着眼前这个前世的反贼,想着这个反贼今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这般凄惨的模样,宁瓷便在心头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口中只能淡淡地道:“严大人请坐,你这会儿的伤势较重,不能这般站着。”
说罢,为了不让这反贼拘谨,宁瓷直接入殿,落座到他对面的圈椅中。
此时,殿外狂风大作,闷雷阵阵,整个天地之间被厚重的墨云压制的,透不过一丝儿的气。
严律在迟疑中,坐了回去。
由于他是背对着殿外,再加上殿外墨云笼罩,整个殿内看起来像是入了夜。
宁瓷抬眼瞧他,却看不清这反贼的神情。
她再一次地问:“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她猛然想起,严律是为了救自己,才身受重伤,莫非……他这个极具野心的人儿,是想在自己这里谋取交换什么更大的利益?
想到这儿,宁瓷笑了。
她是一个要身份没身份,要背景没背景的人,严律若是想要在她这儿捞油水,那还真是选错了人。
不是都说,严律极其精明,唯利是图的么?
看来,他要在自个儿这里栽跟头了。
宁瓷像是看好戏似的,接了一旁侍婢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一口,却笑了。
谁知,刚落座没一会儿的严律,这会儿又忽地站了起来。
他好似学堂里,一个挨了训的学子,看起来有点儿坐立不安。但当他真的站起来后,一股子立地于风雨之中,不可动摇的坚毅感,却莫名而升。
他对宁瓷再次拱手一礼,道:“微臣姓严,名律,江南金陵人氏,恩公曾取名,并未提小字……”
宁瓷眉心一紧,他到底想说什么玩意儿?
“……三年前,微臣因故,不得不入朝为官,由于事情紧急,就选了捐官儿这条便捷之路。三年间,从末流小官儿,升任如今兵部三品右侍郎,如果我稍加努力,未来也许还有更远的路可走。”
宁瓷的心头一阵反感。
这反贼,他说这个做什么?
他的仕途之路,又与我何干?
……
谁知,她的思绪刚转悠到这儿,却听见这反贼话锋一转,轻声相问了一句:“不知公主殿下,这回……你可认得微臣了?”
宁瓷:“……”
原来这反贼,不仅野心勃勃,功利心极重,竟然还是个记仇的!
宁瓷在心头一阵冷笑,明面儿上却对严律温和地点了点头:“自是认得的。先前在午门那儿,我确实对你尚不大了解,但你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的。”
像是为了回应这番话一般,又一声闷雷轰然炸响。
宁瓷微微一笑,话中有话地故意道:“原先你送我的桂花枣糕,很是香甜,我吃了不曾起疹子,也不会有胸闷难受,因而很是喜欢。”
严律:“……”
“后来你又送了我被熏香细细浸过的香囊,里头放了不少桂花,枣干之类的,一看就知道严大人对我真的很用心。”宁瓷的笑意温柔地就像是一把猝不及防的刀。
严律:“……”
见这反贼的脸色从惨白毫无血色,变得开始有了微微地潮红,宁瓷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她转而道:“自你替我挡箭之后,我七七八八地也了解了你不少。旁的不说,只是感慨严大人一身傲骨,却对亡妻情有独钟,至死不渝,当真是天下无双,最是难得。”
严律的双眸一亮,本是有些颓然的精气神,忽而再度清明了起来:“你知道我有亡妻?”
“嗯,我听说了。”宁瓷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个不快的回忆,她半是讽刺,半是提醒地道:“端午那夜,我曾去过一趟忆雪轩,你家小二跟我说了那石雕像,说是你按着你家亡妻的模样找匠人雕刻的。严大人应该不会忘记这事儿,因为你第二天便提了好几只桂花盐水鸭来,跟老祖宗好一顿说。”
就是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害得我差点儿被太后责罚!
但严律全然没有注意到宁瓷这会儿的不悦情绪,他满脑子都在回味着她刚才所言的那句“亡妻”。
他不自主地向前步行了两步:“公主殿下,你可知,我那亡妻就是……”
一个小太监疾步奔了进来,大声通传,道:“宁瓷公主,太子殿下到!”
宁瓷原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却听见燕玄来了,她蓦地站起身来,往前行了两步,并看向殿外,着急道:“快让他进来,马上就要落大雨了。”
话音刚落,宁瓷便看见在宫门那儿,燕玄独自一人向着正殿这里走来。
她的眸光灼灼,一扫刚才的不快,却在此时,猛然发现就站定在自己身侧的严律,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自己。
他的双眸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又有一种很想说,却又不能说的隐忍。
宁瓷觉得,既然入朝为官,又是极具野心之人,那都是明晃晃摆在台面儿上的交易,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于是,她直接道:“严大人这一次为我挡箭的恩情,宁瓷是记着了。今后若是……”
“公主殿下,微臣今儿前来,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严律说罢,就挽起自己的官袍广袖,他想把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那方专属于宁瓷的清玉色锦帕给她看。
这方锦帕,在自己中箭之前,寻常都与自己寸步不离,哪怕是深夜入眠,也都是放置枕边。
它的存在,就好似简雪烟在身边,陪伴他度过了一千多个孤单的日日夜夜。
可是现如今,他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严律大惊失色。
左右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刚才他为了见宁瓷,出来心急,未曾注意过手腕上的清玉色锦帕是否还在。
“严大人,是什么?”宁瓷看着他一副从慌乱不安,到狼狈颓丧的神情,她纳闷地问。
“宁瓷!”燕玄从殿外奔了进来:“嗯?严律?你怎么在这儿?”
严律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这会儿窘迫地,就好似他穿着当年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地站在燕玄和宁瓷面前一般。
他不想在宁瓷面前失态,更不想在太子燕玄面前失态。
更何况,这会儿的他已然觉得自己眩晕不已,周身滚烫至极。
于是,他火速地收起了满身心的狼狈,对着燕玄拱手一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哎,你救了宁瓷,对本王来说,你现在就是功臣,这般行礼就不必了。”燕玄忙问:“身子可曾好点儿?昨儿我还去值房瞧过你,那五个血窟窿着实触目惊心。”
“谢太子殿下,好很多了。昨儿还在昏睡,今儿尚能走这么长的路,来这里。”说罢,他的眸光却落到宁瓷的脸上,温声道:“今儿叨扰公主殿下了,微臣暂且告退。”
宁瓷眨了眨眼睫,只觉得这反贼,怎么今儿奇奇怪怪的。
不待宁瓷回答什么,严律转身便踏着略显沉重的步履,缓缓地,一步步地,向着殿外的墨云走去。
又是一阵惊雷从九天之上炸开,顷刻间,憋闷了许久的一场暴雨,轰然而降。
严律却是浑然不顾,就这么一步步地,在风雨中,拖着沉重的步履向着宫门走去。
燕玄对慈宁宫的小太监道:“快去给严律送把伞,他这会儿病着,可不能再淋着了。”
小太监赶紧领命去了。
阴沉墨黑的正殿内外,宁瓷一瞬不瞬地望着严律的背影,那绯红色背影在暴雨中拒绝了小太监递来的油纸伞,他只是独自一人渐行渐远地走着,看起来,着实有些凄凉。
他刚才,好像是想要找什么东西给自己看?
宁瓷猛然想起了这个。
见严律的背影消失在疾风骤雨的宫门边儿,宁瓷方才收回了眸光。
罢了。
不论这反贼想给自己看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不在意。
许是严律那身绯红色背影太过扎眼,又或是他后脊上的五个血窟窿太过触目惊心,总之,严律的这身背影,仿若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在了宁瓷的心头。
……
宁瓷不知道的是,严律并没有立即回他那废弃的值房歇着。
而是直接迎着风雨,迈着沉重的步履,拖着病痛到灼伤的后脊,缓缓地,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甚至是,他拒绝了路过小太监们的纸伞,拒绝了小黄门的帮衬。
他只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午门那儿。
他要找他的锦帕。
他要找那方清玉色锦帕。
那方专属于简雪烟的锦帕。
那是他与简雪烟之间,唯一的,可以有联系的物什。
他在风雨中一遍又一遍地指责自己,这么重要的锦帕,这个专属于她的锦帕,我怎么可以丢了?
我怎么能丢了?!——
作者有话说:该!
第49章
其实,燕玄也看见了暴雨中的严律拒绝了小太监的油纸伞,他本是想,严律也许是客气,便打算让拿着伞回来的小太监,直接护送严律回值房。
谁曾想,他一回头,便看见宁瓷的双眸,也在一瞬不瞬地望着暴雨中的严律背影。
刹那间,一股子异样的,不曾有过的酸涩感,酥酥麻麻地,略略带着些微的隐痛,缓缓地席卷了他的身心。
他转过身去,拉着宁瓷走向里间,不再去理会拿着油纸伞回来的小太监。
见燕玄的脸色在这阴沉的殿内似乎潜藏着一丝不快,宁瓷忍不住地问:“怎么了?”
这会儿四下无人,外头又是疾风骤雨的,纵然这里是慈宁宫,太后的眼线也一定不会听见什么。
于是,燕玄直接喊了宁瓷的闺名,他道了一句:“雪烟,离开慈宁宫,随我一起入主东宫吧!”
宁瓷怔愣了一瞬,转而着急道:“可别在这儿喊我‘雪烟’,若是被旁人听见了,我这三年的隐忍就白费了!”
“那你随我去东宫!”燕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认真道。
“不行!”宁瓷挣脱开他的手,拒绝道:“你我这会儿只是皇兄妹的关系,去你那东宫里住着,算是个什么?”
“整个皇宫内外,谁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是我的太子妃啊?”燕玄着急道:“更何况,我正在努力让父皇废除你的封号,虽然他还没有松口,但是,如果用我这三年来的军功相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你可别!”宁瓷着急地直跺脚:“就算皇上废除了我的公主封号,我也不可能去你东宫里的。事情没解决之前,我就在慈宁宫不走!”
燕玄回头又望了望殿门那儿,见并无旁人靠近,外头的雨声雷声风声又是呼啸至极,他这才正色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老祖宗做了什么,你就应该清楚在慈宁宫里,你会有多危险。这三年,我在边塞回不来,保护不了你什么。但现在我回来了,我怎能把你放在虎穴里头生活?”
“可你也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宁瓷正视着他,认真道:“在老祖宗身边真正危险的,其实是前面的一两年。现在,她年岁较长,身子骨多有不适,寻常也很依赖我的针术,暂不会对我做出个什么。”
“前两年她没有什么动作,是因为她没感觉到危机。”燕玄着急道:“这次她的亲弟弟阿木尔一死,你看她会不会有动作!”
宁瓷心头一惊:“阿木尔死了?”
“哼,死得很蹊跷。就像是阿木尔这次带着大军突袭咱们都城一般,他来得也是很蹊跷。”燕玄回忆道:“这几日三司会审,阿木尔本是一口咬定这事儿他全然不知,更是将老祖宗的立场撇清在外。我们本是无处下手。谁曾想,今儿早上,阿木尔突然惨死在刑牢中,他的牢房墙壁上,有他用割破的手指写下的血书!”
宁瓷倒吸一口凉意:“血书上写的什么?”
“认罪之类的,但他为了保住老祖宗,否定了她传书金人攻城一事。所以,老祖宗才回来了。”燕玄转而坐进一旁的太师椅中,他凝神道:“昨晚,那阿木尔还在态度强硬,今儿却又是这般,着实蹊跷。老祖宗折了自己的弟弟,她这会儿最是气急。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泄愤,我……我真的怕她加害于你。”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宁瓷这会儿也是有点六神无主,她只能干干地说了这么一句。
“只要你随我住进东宫,这种危险是可以避开的!”
宁瓷不想跟他说,她在给太后施毒针,也不想告诉他,她已经在太后的调养汤药里添加了含铅粉过重的低廉胭脂水粉。对于这些自己所行之事,若是都让燕玄知道了,且不论他会怎么看自己,到时候,他一定会以太过危险为由,阻止自己继续谋害太后的。
更何况,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慈宁宫,那她之前做的这一切,全都白费了。
于是,宁瓷坚决道:“我不走!如果我在这个时间点上离开慈宁宫,她绝对会把阿木尔的死,全都算在我头上的。这会儿,我绝不能轻举妄动。”
宁瓷几次三番的拒绝,不知怎的,顿时让燕玄纳罕了起来。
他记得,曾经两个人在金陵城时,他不论对她提及什么,她都不曾拒绝过。那会儿她乖巧可口,就像是自己的小妻子。
怎么时隔三年,前后不过相见了两三日,她竟是已经拒绝了自己很多次了?
忽而,燕玄的脑海里,莫名回想起,刚才宁瓷凝神目送严律离开的身影。
他再仔细一琢磨,想起这两日父皇告诉他,严律是为了帮简家复仇,才捐官入的朝,涉险用计接近的太后。
这样一个为了简家愿意付出毕生一切的人,他甚至敢冒着被乱箭射死的风险,去为宁瓷挡箭。当真,只是为了复仇这么简单的么?
而且,这个严律,他为什么要帮简家复仇呢?
既然他是为简家复仇才入的朝堂,那为何当初在午门那儿,宁瓷要对自己说,她不认得他呢?
……
前前后后所有蹊跷之事,顿时在燕玄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告诉他,严律,恐怕是个深入本营的敌军。
他的来头,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所有的情愫仿若阴沉沉的暗潮,在燕玄心头的礁石上,来回拍打。
他话锋忽地一转,问宁瓷:“刚才严律来这儿找你做什么?”
“谁知道?”宁瓷转身落座在一旁,在指尖缠绕着长袖上的轻纱玩儿:“后来他想要给我看个什么东西,不知是没找到,还是怎么的,总之,又没看了。反正,他今儿奇奇怪怪的。”
燕玄在心头反复琢磨着宁瓷的这句话——
他今儿奇奇怪怪的。
也就是说,原先宁瓷不觉得严律奇怪。
呵,她不是说,她不认得他吗?!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严律步步为营,各种设计,终究成了老祖宗的亲信。听父皇说,老祖宗经常在慈宁宫里与亲信们议事。既然议事,严律一定在场。
既然他早就来过慈宁宫,宁瓷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想到这儿,燕玄忽而望向身旁的宁瓷,窗外的闪电忽地划破苍穹,雷声阵阵,暴雨倾盆。
他难受又酸涩地发现,这个曾经乖巧听话,原先会成为自己小妻子的人,竟然骗了他!
燕玄只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深吸一大口浊气,那心尖儿竟然是痛的。
他的双拳紧握,好想跟战场上一般,肆意拔剑,可眼前没有敌人,没有战俘,唯有他脑海里翻腾滚滚的暗潮思绪。
蓦地,他站起身来,阴沉着脸,没再搭理宁瓷一句,便离开了。
先前,那个本来要给严律递油纸伞的小太监,一见太子殿下出来了,他赶紧撑开伞来,想要护送太子殿下回去。
谁曾想,太子殿下竟然仿若瘟神一般,凶神恶煞地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滚!”
直到燕玄顶着瓢泼大雨出了慈宁宫,迎上在外头候着的自己的死卫们,他咬牙切齿的恨意,才堪堪平复了几分。
“兵部右侍郎严律,前几天为宁瓷挡箭的那个,去查查他的底儿。”
“是!”
*
宁瓷纳闷地看着燕玄忽而变了脸色,突然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就迎着大雨离开的模样,她顿时也纳罕了起来。
“今儿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就连燕玄,也变得奇奇怪怪的?”宁瓷喃喃自语地道。
但宁瓷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自己不愿意入主东宫,惹得燕玄不高兴了。
可接下来的这几日,宁瓷觉得燕玄还是很不对劲。
就连慈宁宫的其他人也发现了燕玄的不对劲。
小到侍婢太监,大到老祖宗,都能发现燕玄的情绪不高。
但是,达春想了一瞬,他点醒了宁瓷:“太子殿下这些年在沙场征战,被敌军唤作‘黑太子’也是不无道理的。没准,他在准备着什么呢!”
宁瓷发现,燕玄虽没有再给自己送去胭脂水粉,各式襦裙对襟之类的,可他在她路过御花园,或是经过小佛堂,或是待在藏书阁里,总是忽而幽幽地出现在一旁。
好几次,都吓得宁瓷怔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气得恼他,他却总是笑笑地回了一句:“沙场征战中,这就叫做‘出其不意’,或是‘四面埋伏’。”
“哦?这么说,你把我当成北边儿的鞑靼,西域的回回了?”宁瓷在藏书阁里,一边儿翻找着史册,一边嗔他。
燕玄其实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似有点儿奇怪。尤其是,当他发现宁瓷在严律一事上有所隐瞒之后,更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儿不可理喻。
但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多想。
这会儿,他在藏书阁里,见四下无人,凑身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别在这儿找史册了,我今儿去了一趟翰林院,让专门写今朝的几个史官,把最近这几年所记录的大事件,统统拿到我东宫去。”
宁瓷双眸一亮,激动了起来:“此话当真?那这些记录,现在都在东宫了?”
“哦,他们正在准备,”燕玄抬眼看了看藏书阁外的午后天空,“估摸着,傍晚应该可以全数拿过去。怎么样?晚膳后,要不要去我东宫里看?”
宁瓷连连点头,开心道:“要要要!”
燕玄阴沉了几日的心情,瞬间明媚了,他也笑了。
她果然还是那个当年听话乖巧,又没什么心眼儿的雪烟,我的太子妃。
第50章
堆积成山的今朝大事件记录史册,一本本地全部堆叠在东宫的正殿桌案上。
宁瓷第一眼瞧见了,便发出一声感叹:“这么多?!”
“嗯,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看得完。”燕玄命小太监们拿来可口的甜糕小点,清爽的冰凉蜜茶,还有一大块在地窖里储藏了半年的半人高的冰块摆在冰盆里,放置在正殿中,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与宁瓷相对而坐:“咱们开始找吧!”
“我家是元和四年秋出的事儿,那我们从元和三年末开始找?”宁瓷随手拿起一本史册,开始翻看了起来。
“不可。”燕玄将目光从书页中扬起,看向眼前的宁瓷:“老祖宗既然能在宫中执掌大权多年,她绝非善类。她不可能那么傻,将你家的事儿按顺序排列。依我看,她一定用了障眼法,将简大人的仕途始末,安插在其他年份,所以,咱们要从我皇爷爷那一辈开始查起。”
宁瓷倒吸了一口凉意,忽而觉得燕玄说得是对的。
“其实,我甚至怀疑,老祖宗把你爹的官位,品阶什么的,也都故意更换了,怕的就是被咱们查出。”说到这儿,燕玄将目光又投入到史册中:“所以,我让翰林院那帮人,把一部分的史册搬来了,没有全数拿完。”
“你怕咱们动静太大,被太后发现?”
“没错。她现在是惊弓之鸟,眼线极多,翰林院里那几个,我还不知道是谁为她篡改了你爹的身后名。所以,咱们一定要小心。”
宁瓷看着燕玄,看着他目不转睛仔细翻找史册的模样,脑海里莫名想起前世,在那个被万千火箭射杀的小佛堂里,燕玄也是这般,用他的一切,在保护着自己。
果然,只要有燕玄在,一切都可安心。
前世是这般,今生亦如此。
可宁瓷没想到的是,这些史册数量庞大,纵然她和燕玄两人一目十行地翻找着,每日找到深夜,却也是花了三天的功夫,才将一小堆史册翻完。
“明儿我让他们再拿全新的一堆来。”燕玄合上最后一本书册后,看了看殿外的夜色,稍稍活络了一下脖颈,方才又温声问道:“困了吗?”
宁瓷打了个呵欠,继而又竖起了一根细长且白皙的食指,她乏力地对他道:“尚能再支撑一个时辰。”
燕玄满心满眼地瞧着她那可口甜蜜的模样儿,竟是瞧得有些痴了,忽而一阵温柔的浪潮充盈了他的整个身心。
宁瓷刚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子,却见燕玄蓦地起身,越过桌案中间那一堆堆的史册,探身靠近,看上去动作极大,下手却是极轻地对着她光洁且白皙的脑门,赏了个温柔的毛栗子。
宁瓷微微一怔,旋即,却笑着正准备恼他,谁曾想,顷刻间,她的下巴忽而一紧,被燕玄轻轻地捏住了。
燕玄的眉眼距离宁瓷不过半个手掌的宽度,却随着他越来越清晰的温热鼻息,越来越拉进的距离,宁瓷的心跳猛烈地加快了些许。
她只觉得周身发麻,全身滚烫,似是快要溺毙在燕玄驱散的距离里。
她一直都深知,只要燕玄回来,只要燕玄的心意不变,她两人之间的很多情愫终究是要正面面对。
也终究是逃不过。
她凝神垂眸,低微了眼睫,余光中的莹莹灯烛,却随着燕玄的亲昵靠近,从充盈,到半寸,再到……
“哐……亥时尽,子时起,各宫各殿,灭灯熄烛,燥物易折,小心明火!哐!”
巡更太监在殿外的一声高呼,吓得宁瓷赶紧撇开了脸颊,也挣脱了燕玄的手心。
“我……我要回去了。”宁瓷满脸羞红,堪比灯烛。她慌乱地站起身来,脚步微微凌乱地绕过仅剩的小半截冰盆,便要向着殿门那儿走去。
可她刚拉开殿门的一小条缝隙,却被身后几步赶上的燕玄“啪”地一下关紧了。
宁瓷吓得心头慌乱,头皮发麻,这一晚上,被冰盆降下的凉爽身子,顿时浮起一层细细的薄汗。
她不敢回头。
也不能回头。
因为,燕玄的双手就这么死死地抵着殿门,将她圈在了其中。
她认命地闭紧了双眼,在心底儿发着颤,腿软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雪烟。”燕玄俯身靠近,微微地低下头,凑到她耳畔,脖颈边,呼吸凌乱又滚烫地轻声细语道:“今夜太晚了,就不要回去了。”
“老……老祖宗还在等我。”宁瓷太过紧张慌乱,而显得声音都带着颤儿。
“达春正在伺候她,她根本不需要你。”燕玄的双手顺着殿门慢慢下滑,转而抚上她纤细的腰间,将她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她依旧是背对着他,压根儿不敢回头用自己滚烫到潮红的脸颊去面对他。
可她颤抖的后脊却在此时,与他滚烫起伏的胸口紧紧相依。她忽而不知,在两人薄薄的衣衫之间,那怦然乱跳的,到底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
虽然从及笄前,宁瓷就知道,她与燕玄总有一天,是要如此这般的。
她曾在心里做过太长太久的宽慰,可不知怎的,真的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害怕得想要逃。
甚至是,她的脑海里,冥冥之中在告诉自己,她没有准备好,她更没有想好。
……
“雪烟,是我更需要你。”燕玄忽而在她耳畔轻语道:“我们本该在三年前就大婚的,一切都耽搁了,不是么?”
宁瓷稳了稳心神,微微地点了点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若非当年,你我的孩子都能咿呀学语了,不是么?”
宁瓷只觉得,此时燕玄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不及她耳畔内如雷的心跳轰鸣来得清晰。
可燕玄所言的,又都是事实,她也只能懵懵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听见的“嗯”。
燕玄一听,她赞同自己所言,便直接扳正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捧着她滚烫到似是要滴出血来的脸颊,柔声道:“可是现在,一切尚不算晚。”
宁瓷凝神垂睫,轻声道:“你不是说,要跟父皇请命,废除我的公主封号吗?”
“是!”燕玄连连点头,开心道:“父皇虽然还没同意,但是,母后已经答应我,帮我吹吹父皇的枕边风。前几日,母后还动了想要为我重新择选太子妃的意思,但是这两日,她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她愿意帮我们!”
宁瓷抿了抿唇边的笑意,却依然不敢抬头去瞧他,她只是微微地“嗯”了一声,方才又道:“只要我的公主封号被废除,我……”
话未说完,燕玄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你如何?”燕玄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发髻。
“待得那时,我都听你的。”宁瓷说完,便认命地将双眸轻轻地闭上,紧紧地贴着燕玄的胸口前襟,鼻息间,全是燕玄身上惯有的玉龙茶香的轻盈香气。
燕玄开心地笑了,他抬起她的脸颊,又猛地在她白皙的额间,用力地吻了好几口,方才又开心地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摇着,微微地晃着。
也是直到这会儿,燕玄才在心头感慨,他的雪烟终究还是喜欢他的,这几日莫名的飞醋吃的,真真是有够可笑的。
宁瓷瞧他这股子开心的劲儿,也忍不住地在他怀中笑了。
她想起今生两人也许会重续夫妻情,若是让前世,那个在大火中,用整个身子为她遮挡万千火箭的燕玄知道了,他会不会开心地含笑九泉?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一晃而过,让她眼前再次出现那熊熊烈火燃烧的小佛堂。
却也更让她更是心疼燕玄的前世。
于是,她也环抱住他的腰,继而搂住了他宽厚的后脊,她轻轻地抚着,好似能让前世的燕玄,能在临终时,不那么疼。
可她只是刚刚抚了两下,却又惊地松开了。
因为她的脑海里,莫名出现严律在暴雨中凄凉离去的身影,以及,他的身后,那五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
既然两人已经说开了,燕玄尊重宁瓷的心意,护送她回了慈宁宫。
却在她进入慈宁宫,宫门关闭的瞬间,从宫道的暗处,走出一名腰佩厉剑的侍卫。
此人正是燕玄的死卫之首,南洲子。
燕玄大喜,跟南洲子一起往东宫方向走去:“查得怎么样?”
“那个严律确实是金陵人,非常有钱,家中田宅,金银,数不胜数。听说,在太湖小蓬莱那儿,还有一个庄园。”南洲子如实道。
“哦?”燕玄纳闷道:“那本王当初在金陵城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
“探子密报,说他原来是在太湖小蓬莱一带,鲜少来金陵城。后来,也是因简家出事儿,他才亲自来了一趟,将简家大宅燃尽后的废墟重建,建成了一座简家祠堂。”
“他跟简家是什么关系?”
“听说,简明华是他的恩公。”
“这个本王已经知道了,父皇跟我说了个大半。简明华帮过他什么,你查到了吗?”
“属下确实就这个疑问,问了好些人,但是,无人知晓。这个严律的过往,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查不出更多。”
“那他严家,是做什么这般有钱的?”燕玄又问。
“属下去过太湖一带,但那边知道严律的人并不多,唯有几个壮汉说,他们见过太湖小蓬莱的主人在赌坊出现过,赢了不少钱财,大约,是靠这个发家的。”
“大约……”燕玄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总觉得,这个说辞并不靠谱。
此时,他的手心里尚有刚才牵着宁瓷回宫时,宁瓷手心那软滑的细腻感,虽然今夜两人这般说开,但不知怎的,燕玄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严律的存在,像是一根若有似无的刺,总是挑在他的心头。
“接着查!”燕玄冷冷地道:“把严律所有的过往全部挖出来,他的金银田宅,绝不可能是赌坊来的!”
“是!”——
作者有话说:狗作者:严大人,你家娘子小亲亲要跑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