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风雨星辰 若不喜欢他,为何疼他护他关……
情急的话已说出口, 也不好收回了。
纵然觉得大事不妙,言出必行的叶仙君仍是硬着头皮,认命地点了下头。
李沉璧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灼出洞。
“那我要师兄——这回主动些, 自己动。”李沉璧道。
叶霁呆呆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什么叫做“自己动”。
他立时觉得一道天雷从天灵盖上劈下来,张口结舌。许久,才听见自己木木地道:“……除非你灌我一百坛酒。”
李沉璧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师兄酒量哪有这么好,灌半坛酒吧。”
叶霁猛然扣住桌子边缘,就要抽身逃离,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了。
“师兄能跑到哪里去?”李沉璧眼疾手快地将他腾空抱起,两人一起滚落在角落的小榻上。
李沉璧将下巴压在他肩胛上, 闷闷不乐道:“师兄教我做君子,自己却说话不算数么?”
叶霁冷笑怒道:“这君子不做也罢!”
说完, 便一声不吭,任由后背的重量沉甸甸的压着, 和这人沉默地较着劲。
半晌, 叶霁感到身上的重量轻了些。李沉璧的手,慢慢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腿,替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放在榻沿。
“师兄想到哪里去了?”
轻摸着他腿上的白纱布, 李沉璧垂眸:“过去我常常做梦, 梦里师兄狠心把我丢下, 或是有了喜欢的人。近来更是梦魇得厉害,只要一想到师兄训斥我的神情,想到你和苏师姐在一起的样子,夜里就要吓醒好几次。”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总是惹师兄不痛快,可我却忍不住。我又怕反而把师兄吓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理我。”
“我只不过是想让师兄主动……主动亲我一下,知道师兄不那么嫌弃我,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听着这些幼稚直白,又充满苦闷的剖白,叶霁紧绷的后背,慢慢松弛了下去。
李沉璧见他无话可说,眼中流过一缕落寞之色。忽瞧见那纱布下面渗透出一点红,眼皮一跳,蹲下身就要将他的脚踝捧起查看。
他正要低头,脸颊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
一片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额头上。
李沉璧的呼吸凝滞了。
而那片羽毛般的柔软,在迟疑了一下后,便扫过了他的双唇。
叶霁很快垂下了手。
他道:“你的年纪,正是能吃能睡的时候,别总装这么多心事,当心走火入魔。”
为刚刚的举动,叶霁不自在地咽了咽唾沫,一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李沉璧失神地盯着那白皙脖颈间不断滚动的喉结,忽然想起曾有人说长风山叶仙君乃是世间世间少见的宝剑,漂亮凌厉,势不可挡。
可有谁见过这把宝剑的温柔?
实在是妙不可言,让人神魂颠倒。
李沉璧只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眼中竟漫上一种似是沉醉,似是狂热,又似是锋利的神色。
“师兄,”李沉璧突然没头没脑地喃喃道,“你这样对我,却不能再这样对别人。若是有一日,谁替代了我的位置……”
他没有说下去,却冷冷一笑。
叶霁无奈道:“谁有兴趣替代你?李沉璧,你当谁都长着你那么厚的脸皮么?”
刚一说完,身体就被放至平躺,两人面对面相视。
李沉璧抓住他两只手腕,生怕他逃开,脸上又重新泛出晕红:“师兄既觉得我脸皮厚,那就以身作则,教教沉璧礼义廉耻好不好?”
在床上谈礼义廉耻,李沉璧果然混账不凡。叶霁都不好意思再提这小子是自己从小教养的这话了。
叶霁冷笑:“我教你的还少么?礼义廉耻,第一条就是不要以下犯上。你想必是学不会了,那便闭上嘴罢。”
李沉璧瞧了瞧两人姿势,噗嗤笑出了声:“我果然是在‘以下犯上’,毫无廉耻,真是罪该万死。师兄这样疼我,一定舍不得我万死,不如多多对我‘以上犯下’,这样不就有礼有廉了?”
这一套接一套的歪理,套得叶霁差点背过气去。
他以前怎会觉得自己这师弟是个小傻子?傻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叶霁收拢五指,试图在掌心汇聚灵力,将李沉璧一掌从床上拍下来,却被李沉璧轻弹在腕间灵脉上,与他十指相扣,那一团灵力,就这样被化解。
“师兄,你这人真是有趣得很。”
李沉璧继续火上浇油:“为什么每次我被我摸一摸、碰一碰,师兄就好像没力气了?先前我见师兄举弓射鸟,山头都被你射下来了,本领大得很呢。”
叶霁被他说得又羞又恼,若是此时金弓在手,必先射掉这崽子腿间的那只鸟。
扣牵着他的手,李沉璧的神情突然认真了起来。
李沉璧柔声道:“师兄救人耗费了许多精力,又弄伤了腿,我心疼得很。不如师兄借我身体,调和内力修补躯体吧?”
叶霁愣住,深吐一口气:“你这样放纵,只会弄得你我走火入魔。”
“记录双修的书,我也读了不少的,怎么会让师兄冒风险?”李沉璧抚摩他后颈,语气不再轻浮调笑,“双修要潜神内守,勿拘勿纵,否则就会阴阳失调,反而生灾。师兄是怕我忍不得么?”
他定定地看着叶霁:“先前几次,只是因为太喜欢师兄。但我对师兄绝没有半分亵玩之心,珍重得很。只要是为了你,别说忍一次,就是忍一千次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这话时,平时柔弱娇气的样子消了个干净,甚至连那不成熟的少年神采也扫了,凤眼垂眸下视,是清冷冷的深情与可靠。
叶霁知道他平时懒懒散散,读书更是要命,却说读了不少双修的书,才能这样信誓旦旦。这份深藏在平时的苦心,却是为谁?
船身震动了一下,似乎是靠岸了,隐约的人语嘈杂从上面传来,但门外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
叶霁将那清心正念的口诀在心中默念,眼睛睁开一线,撞入了李沉璧深潭碧波一样的瞳仁里。
那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神念。精气从丹田升腾而起,奔走在全身经脉;又往上升起,另一股精气碰撞,随即二气寒热相交,相互吞吐容纳。
李沉璧体内的精气,像是在夺城掠地,又像是在灌田浸野。而他被主导着,敞开四肢百骸的经脉,意识也被一股长风托起,送上云霄,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尽忘.
叶霁从云霄重回人间,是因为李沉璧轻轻地喊他。
“师兄?”李沉璧解开他脚腕上的纱布,指尖抚过伤处,“伤口凝合了。还觉得疼么?”
叶霁摇了摇头。
方才,就像是有两股激流在他灵脉里冲荡,最后融合成一道江河,漫浸过他身体的每一寸,抚平沟壑,滋补残缺。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脉都拓宽了许多,这时神清目明,筋舒骨展,是前所未有的顺畅舒服。
叶霁盯着自己伤口凝合的脚踝,想,这便是炉鼎的好处么?
而“炉鼎”似乎是想展现自己的好处不止于此,麻利地替他擦身,换衣,就连滚乱的发髻也拆散了,重新梳束了一遍。
举手投足,颇有贤妻之风。
李沉璧虽然娇气,却绝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在长风山上常常照顾他起居,做起这些事来轻车驾熟,叶霁也早就习惯了。
最后李沉璧跪下来替他套靴,在这之前,仍旧不放心地将纱布一圈圈缠回去。
做完这一切,李沉璧抬起头,如同邀功:“师兄,我做得好么?”
叶霁知道他其实是在问双修的事,耳根染上薄红,顾左右而言它:“纱布缠得挺好的,绑得挺漂亮,手艺不错。”
李沉璧眼中漫上一丝委屈:“方才怕冲撞了师兄,我拼了命地定心忍性,都没有尽兴。”
叶霁捧着他递来的水,正在喝着,被猛呛了一口。
李沉璧的手抚摸着他背脊,一下下顺,渐渐又不安分起来。
叶霁道:“别再胡闹。”要是再来一次,船顶的那群人就真的要来拆门了。
“师兄要记得这一回,”李沉璧意犹未尽地道,“刚替师兄整理干净,这次就不玩了。反正日后还长,都要补回来的。”
听到要日后补回来,叶霁顿时头大,不禁深切自省,李沉璧比他小了那么多岁,他怎会被一个小崽子拨弄得团团转?
李沉璧亲手替他整好衣襟,穿戴整齐。长剑挂回腰间,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衣裳染血,腿伤力尽的狼狈样子?
从镜中看,叶霁依然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叶仙君,没有丝毫的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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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船舱。清风迎面吹来,眼前都是一亮。
大船停泊在岸边,方才的乌云雷电已经消散得无影。
天水相接,群星列如明珠,照得天上地下不分彼此,连成了一片的璀璨银河。
玉山宫的弟子们都已经下船,在岸边生起堆堆篝火,照料救下的百姓,给他们分水分食物。无事可做的,就三两聚在一起,仰头观星。
这一派宁静安和的景象,倒不像是妖鬼潜行的策燕岛能见到的。
多年过去,叶霁第二次来到策燕岛,身边人事已非。但下船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同样的满天星光。
“人间仙境和鬼雨腥风,只在一线之间,”叶霁碰了碰李沉璧手腕,“这便是策燕岛。现在看着宁静漂亮,也许很快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万事小心些。”
李沉璧乖巧地点点头。
凌泛月戳着火堆,一抬头就见师兄弟两个并肩站在群星天幕下,都是一等一的风姿无双,眼中不禁流露出羡慕之意。
“终于歇够了?”他拍拍尘土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喊,“这地方就是吃人,你们两个也得下来了。”
叶霁足尖一点,飘纵如风落到了他面前。凌泛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腿不是残了么?”
眼前又是人影一闪,李沉璧飞落在两人之间,听了这话,冷冰冰地瞧着他。
凌泛月:“失言失言。”
他先是问:“叶兄,你的脚已经没事了?方才明明伤得挺厉害的啊。”见叶霁神情有些不自在,也不再追问。
凌泛月转而向李沉璧,眼中多了一份敬重与兴奋:“原来长风山这样仙才济济,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大名?漱尘君怎么也不举荐你参加玄天山大会?”
他神采奕奕,叶霁就知道他这是又动了比试之心。
凌泛月只和强者比较,从不因对方实力强过自己而自惭形秽,羞于比试。相反对方越强,他越是要领教领教对方究竟有多强。
叶霁虽然挺欣赏他这一份气性,每次必定奉陪,但也知道李沉璧必然是懒得理他的。于是岔开话题:“凌兄,这些百姓,你准备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自然是送回去。”凌泛月摆着手道,“这些都是春陵的百姓,玉山宫坐镇春陵,有义务照拂。一个个都吓得不轻,也伤得不轻,我分出几人,将他们护送回乡。”
他举起手,对叶霁身后比划了个叫止的手势:“行了行了,叶仙君已知道你们很感谢他,还要谢几回?”
叶霁转过身,见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只好一个个扶起:“诸位不必这样,举手之劳而已。”
跪在最前面的,是叶霁救下的那少女的兄长。他抹了把眼泪,动情地道:“可是您腿都断了啊!”
“……”叶霁道,“真的没有断。”
叶霁按住他肩,坚持不让他磕下头去:“你妹妹还好吧?”
“好,活着呢!”少女兄长满面感激,“她伤得挺重,但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养回来,多谢仙君救命!”.
众人在篝火边围圈而坐,顶着满头星辰休息喝水。这时百姓们情绪被抚平,精神也养足,可以心平气和地问话了。
叶霁环视一周,见这些人大都是些年少面孔,心念一动。
凌泛月板起脸训道:“官府三令五申不许百姓靠近策燕岛,你们还往这一带凑,要不是遇见我们,谁来给你们收尸!”
他身份贵重,性格又张扬高调,春陵谁人不认识?
百姓都被凌少主斥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却仰头道:“我们也没打算来这种鬼地方。是到处都在传,说不止一次有人在海上见到了鲛人,我们这才赁了条船,瞒着爹妈,结伴出海来瞧瞧。”
程霏在旁摇头道:“这个传闻我们也都听到了,却是无稽之谈。鲛人环仙岛而居,哪里会出现在这里,流言骗骗无知之人罢了。”
“鲛人没见到,却被巨翅鸟抓了,是不是?”凌泛月冷嗤了一声,“你们爹妈真该打断你们的腿!”
清秀少年被他唬得一抖,沮丧道:“我们在海上找了几天,果真什么也没见到,就想要回去。这时有人忽然看到水里有四五个影子,上半身是人,下半身长长的,绕着我们的船打转,看样子很想和我们亲近。”
他说到这里,像是噩梦醒来一般,打了个寒噤。身边同伴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也都露出一样的神情。
不用说,叶霁就已经猜到这所谓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叶霁将篝火挑得熊熊燃起,周围又温暖了一些:“人蟒在水中的模样,的确有些像鲛人。你们所知的鲛人,多半是话本画册上的吧?分辨不清也不能怪你们。”
他微微一笑:“后来发生了什么,可怖的细节就别再回想了。捡要紧的,慢慢说吧。”
李沉璧倚在他身边打盹,听到他开口说话,眼睛才睁开一线。
叶霁声线平缓温和,令人舒服信赖,清秀少年瞧着这人只觉得亲切,也不理凌泛月了,只对他说话,神态也随意了起来。
“也没什么不敢说给仙君哥哥听的。”少年精神气足了些,挽了挽袖子,“这也都怪我们自己贪玩不懂事,见到鲛人现身,就高兴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放下小舟,就要靠近看看,结果差点吓死!”
少年手舞足蹈,双手平展比划了一个长度:“那尾巴有这么长!这么粗!哪里是鱼尾,分明是蛇尾!”
他两指扯着自己的嘴角,用力往外拉,露出两排白牙,声音也含含糊糊往外漏风:“那嘴……咧开有这么宽!牙齿尖尖长长的,嘴里还有信子,可不就是蛇妖么……唬死人了……”
他扯嘴角扮鬼脸,神态有三分俏皮灵动。模仿着人蟒的声音,吐出舌尖学了几声“嘶嘶嘶”,却嘶了坐在对面的凌泛月一脸口水。
窃笑声此起彼伏,都以为凌少主要勃然发作,不料凌泛月只是举起袖子擦了擦脸,看着那少年,若有所思,语气反倒轻柔了些:“那么之后呢?”
少年想要说话,嘴角却火辣辣地疼,捂着嘴唔唔哼哼。
那少女的兄长便接过话头:“我们都吓僵了,我妹妹更是吓得……唉,就不该带她跑出来玩。”
他抚摸了下身侧昏迷的少女的鬓角:“我们这些人坐着三四条小舟,身边一下子冒出好多条人蟒,那群妖怪在水里推着我们的舟,游得像梭子,竟然把我们一路推来了策燕岛。那时大船上的船老大他们眼睁睁瞧着,也不知道他们报了官没有。”
自然是报了。
百姓被人蟒捉走的事发生后,宁镜馥和玉山宫都得到了消息,后者组织起本派弟子要去救人,前者,则一封委状寄来了长风山。
少女兄长擦了把眼泪:“那时我们被这群妖怪挟着,是不求活命了。要不是福大命大,遇到一位贵人搭救,逃出岛后又遇见了仙君们,我们现在就是一堆白骨。如此大恩大德,小人实在是……”
见他又要开始感恩戴德,叶霁赶紧打断:“你们被人蟒掳走,又怎么会出现在巨翅鸟爪下?你说的贵人又是谁?”
弟子们人人聚精会神,都想听这奇遇。
叶霁耳侧一热,李沉璧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耳垂:“那贵人莫不是姓宁?”
李沉璧与他说话的姿态像是耳语,实则并没有压住声音,这样说话,无非是想趁机亲昵,竟无视众目睽睽。
“原来你在听着?”叶霁侧头低声道,“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你睡着了。”
“姓宁……”凌泛月像是旱天冰雹打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错!宁知夜那小子自己跑来策燕岛救百姓,你们在岛上遇见的那人肯定是他!他在哪!死了没!尸骨在哪儿!”
他目眦尽裂,掐着少女兄长的肩用力晃荡,把对方惊得张大了嘴:“您,您与他有何仇怨……这可,可与小人无关……”
“哪有你这样问话的。”
叶霁将凌泛月按坐下来,对他温言宽抚,“没事,凌少主犯痴呢。正因是朋友,关心则乱。”
那少女兄长舒了口气:“原来是朋友。那仙君们都放心!我们与贵人分开时,他活得好好的,还给我们指了条生路。”
提到那位贵人,百姓们都有了些精神,七嘴八舌说起事情原委。
叶霁认真听了一阵,算是听明白了。
人蟒是性情残暴的恶妖,最喜好吸食人类精血。策燕岛的结界破裂后,人蟒趁机出逃,在海上遇到这帮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当然蠢蠢欲动,劫掠了回来准备享用。
他们被丢到巢穴里,周围都是人蟒欢呼雀跃,正惶恐时,一个年轻人负剑现身,与那群人蟒厮杀了好一阵,竟逼得它们无法靠近。
听到这里,凌泛月有些难以相信:“他一个人,对付一群人蟒?”
一个小姑娘红着脸,羞涩地说道:“是呀,那位恩人仙君很是果敢英勇,模样也那么清秀俊俏。他……”她一点自己额头,“眉心还有一颗红色小痣。”
玉山宫众人一听这描述,便断定这位“恩人仙君”是宁知夜没跑了。
凌泛月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叶霁忙问那小姑娘:“那么他后来全身而退了吗?”
“恩人仙君虽本领高强,但他毕竟一人,怎么敌得了那么多妖邪?”
小姑娘脸颊泛红,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抹凌厉如风的身影。
“那时候,我见恩人仙君身上被划了好几道深深的血口,便想叫他不必再管我们,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人蟒里的首领却忽然叫了一声,紧跟着所有的人蟒都不攻击他了。那首领也许是成了精罢,竟然能说几句人语,他和恩人仙君说了几句话,我并没听清。恩人仙君听了,犹豫了一下,便远远给我们指了个方向,让我们快些逃走,他替我们留下。”
玉山宫的弟子们你瞧我,我瞧你,脸上都有点耐人寻味的震惊。
无论是哪种妖魔,若要吸取人的精气,十个凡人的□□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修道者的仙躯。
宁知夜是他们的同门,素日什么品性,无人不清楚。
这小子虽说不上穷凶极恶,但脸上爱笑、笑里藏刀这一点,是共认的。似这种一腔孤勇的事,凌泛月来做不奇怪,若换成了宁知夜,就大大的违和了。
只有凌泛月第一时间反思自己:“他竟能做到这等地步?阿霏,我素日是不是对他太刻薄了些?说话太难听了些?”
程霏道:“少主平日真的够不错了,你不也容忍了他许多事?别多想,现在还是先问清宁师兄下落才是。”
她说着说着,余光扫到叶霁和李沉璧二人的方向,立马心不在焉。
那对师兄弟正头抵头,窃窃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霁耳边炙热,李沉璧对他咬耳朵:“师兄,看他们的反应,宁知夜肯定不是什么仗义无畏的个性,甚至品行还不怎么样。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忽然自己跑来策燕岛救人?真像宁郡君说的那样,他想立功么?”
叶霁知道他刚才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其实没有走神一刻。
他心中沉吟,微一点头。
李沉璧趁人不注意,在他耳垂处舔了一下。
叶霁眯了眯眼,用唇语无声说“放肆”。
他觉得自己的脸要被李沉璧丢光了。
但想到这一路其他人的眼神,或许自己这个脸,早就不复存在了。
凌泛月心里五味杂陈,“腾”地站起来:“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了?”
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忽听见一阵如雷鼾声,见是他救下的那老头坐在石头上打盹,忍不住踹了一脚石头:“不是说人蟒只看得上姑娘小伙,你一把老骨头为什么也在这儿?”
老头在梦中被踹醒,眨巴着眼,不知所措。
之前说话那少年看不过眼,冲着凌泛月呲了呲牙:“仙门世家,原来就是这么和老人家说话的,果然文质彬彬!”
凌泛月怒火中烧,盯着那少年的脸,出神片刻,竟默默忍了。
少女的兄长连忙解释:“老丈与我们不是一路的。我们逃出来后,找到了来时的小舟,准备划回去。在海上遇到了老丈的渔船,他见我们划小舟辛苦,又认不得海路,便好心捎我们一程。后来海上起风暴,将我们都打翻在水里,恰好遇上了那群巨翅鸟归巢,我们这才又被抓住。”
一群好奇心重的年轻人相约出海看鲛人,徒劳无功不说,先是被人蟒挟持到鬼魅纵横的策燕岛,逃出来后又在海上遇到风暴,被生啖人肉的巨翅鸟抓住,最后奇迹生还。这段曲折离奇的遭遇,只怕寻常人一生都不会经历。
叶霁感叹,也不知该说他们运气是好还是坏。请他们指点了人蟒巢穴的方向,又问了不少细节,便与凌泛月商量,尽快送这群饱受惊吓的人们回家。
凌泛月分出几名弟子,让他们用大船将人送回去,过后再将船驶回策燕岛接应。
剩下的人,便向策燕岛腹地进发,找回宁知夜.
岛上山峦交错,草叶树花都浮着一层淡淡幽光,光点随风摇曳,看起来绚烂无比。
天上洒满星斗,地上也有银河。但妖气浓郁,乍到此地,让人喘不过气。
叶霁抬手扫肩上的露水,李沉璧握住他那只手:“冷么?师兄指尖都白了。”
叶霁不甚在意:“大概是护腕缠得太紧了。”
李沉璧便帮他拆去护腕上的绳子,松了松,重新系了一遍。
透过李沉璧的肩膀,叶霁见凌泛月神情踌躇,几次想和自己说话,都咽了回去。
“拿着这个,”叶霁将一面照灵镜放在李沉璧手里,“去前面照着路,有异样,就告诉我们。”
李沉璧一脸不情愿:“我才不要探路。”
“这种事过去的确没让你做过,”叶霁道,“但我觉得,你该长大挑事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我还以为你听进去了。”
李沉璧心中触动,仍是软声撒娇:“我害怕,我从没来过这里,师兄离我近些。”他睫毛上沾了点微光露珠,照得凤目楚楚如水。
凌泛月一直盯着,见叶霁神色软了些,担心这厮没出息就范,打断:“怕什么,那个——阿霏也有灵镜,你们两个作伴不就好了?叶兄与我断后。”
他胡乱点将,将不明所以的程霏往前一推,自己揽了叶霁朝后走。
程霏一愣过后,道:“李师弟,那我们往前先行几步……”
李沉璧没搭腔,那黑沉沉的脸色,就连睫上的微光也点不亮。
程霏心脏缩了一下,暗自腹诽,少主这样不知趣,何苦搭上她?.
叶霁和凌泛月不远不近缀在队伍最后,两旁乱枝拂面,凌泛月抹了把脸,将背后的金弓取下来给他。
叶霁见他眼神闪躲,神情别扭,笑了:“就为这个,把我骗到后面来?言出必行是大丈夫所为,难道还不好意思?”
“你少说些废话行不行。”凌泛月抽抽鼻子,“我说过输了就给你张弓,你既赢了,我把我自己的给你。你若是装什么高风亮节,装模作样推辞,我们便再来打过。“
叶霁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你就是将玉山宫的神兵库都输给我,我也不会拒绝的。甚至为了赢,还会打你更狠。”
“……”凌泛月忍住与这人拔剑的冲动,“那便收好!”
“多谢。”叶霁手心向上,将弓托在手中。
两人行走一阵,凌泛月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叶霁道:“你一定还有别的话,大可开口讲来。我刚收了你的神兵,眼下是比较好说话的。”
凌泛月狠了狠心,豁出去道:“你那位小师弟,年纪应当不大吧?你与他搅和在一起,就没有一点心虚?”
叶霁想,心虚自然是有的。但毕竟是李沉璧这个主导者执意不要脸,那么他这个躺平的,也不应太过惭愧。
他直接避过后面一问:“他今年快满十八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凌泛月喃喃:“那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凌泛月摇摇头,又问道:“叶兄,我看他十分喜欢你,一路上眼睛恨不得长在你身上。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你有没有什么经验,讨他们的欢喜?”
叶霁呛了一下,停下脚步:“凌兄,你觉得我们两个男人,凑在一起讨论十几岁的男孩子,是否太过———”变态了些。
像叶霁与凌泛月这样未婚的仙门翘楚,早就被各家掌门宗师盯上,想给自家适龄的女儿妹妹说亲。而仙门年轻男子们之间,也常热衷于谈论哪位仙家千金模样好性情佳,谁家闺秀曾向自己暗送秋波一类的无聊闲话。
现在两个“优秀的未婚男子”凑上了,也在讨论情爱了,话题却怎么看都歪得荒唐。
除非——他们是断袖。
叶霁反应过来,十分意外:“难道你是——”
“我、我不是!”凌泛月脸炸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天生就有那癖好。我遇见了一个人,然后就,就不知怎么的……”
叶霁小心翼翼:“总不会是我吧?”
凌泛月气得差点晕过去:“我今日非要与你打一架不可!”
“不是就好,“叶霁忍笑忍得异常辛苦,“那你慢慢说。”
凌泛月白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遇见了一个人,年纪比我小许多。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他,我与朋友们喝酒时,他就在旁边静静弹琴。后来相熟了,才发现他其实很爱笑,性子很张扬。我和人比剑时,他就在一边击鼓,无论我是输是赢,他都笑得很高兴,仿佛我就是输了,在他眼里也是赢了的那个。”
“叶兄,你能想象有这样的人么?”
凌泛月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安安静静弹琴的时候,好像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他笑的时候,眉飞色舞和我说话的时候,击鼓的时候,就好像天下所有的活气都在他身上,让人没法不去看他。”
叶霁轻拍他肩:“世人说的‘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大概就是如此了。难怪凌兄如此心动。”
凌泛月眼中星芒跳动,有些激动地扣住他双臂:“叶兄,方才与我们说话的那个少年,神采动作都和他有些相像,我实在是忍不了了。等策燕岛的事结束了,我想回去找他。”
叶霁莞尔:“你心里想得很清楚啊,关山万重也拦不住你,凌兄又何必问我怎么讨人欢喜。在我看来,一颗诚心能抵万金。”
“倒也算不上关上万重。”凌泛月忽然又泄了气,用剑柄直敲额头,“从春陵到逢棠城,不过百余里,近在眼前。但要是不能成天见面,和千里万里有什么区别。我想接他来玉山宫,却不敢让我爹知道,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对一个男子上了心,身份还如此悬殊,能揍得我上天入地。”
他心中纷乱,将眉心敲出了红痕,也不觉得痛。
他抬头,见叶霁在一旁笑微微的,不由脱口而出:“我爹打起人来凶得很,我要是被他弄残废了,今后还怎么和你比试?”
叶霁宽慰他:“若你真残了,我一定让着你些。”
凌泛月差点没喷血,愤愤撞了他一下。缓过一口气,又取经般问道:“你师父呢?什么态度?你们两个都是他的徒弟,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漱尘君一丢就丢两份面子,难道不会生气?”
叶霁被他说得深思了起来:“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又或许,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和李沉璧的纠葛,虽然与凌泛月的情况不尽相同,但同门师兄弟滚到一起这件事,说出来更不见得光彩。
叶霁出神一会,才道:“这么多年,师父从未因我犯错而罚我。也许在他眼里,我认真去做的事,就没有合不合适,正不正确之分。”
漱尘君向来是他的引导者,并非裁夺者。当他身处险境时,漱尘君能倾力将徒弟护住,但当徒弟做决定时,漱尘君却反而背手在旁静看———除非叶霁主动向他投来求助目光。
漱尘君身为师父,有时像父,有时像师。从小到大,叶霁生病了委屈了,他就像父多一些;叶霁迷茫了怠惰了,他就像师多一些。
漱尘君就有这一点高妙,总是能将父与师之间的平衡把握得很好。
当时他被李沉璧弄得手足无措,最迷茫时想到了漱尘君,下意识希望师父能给自己点一点迷津。但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羞耻,正因为对方如父如师,才更加羞于开口。
反倒是朋友,才能敞开心扉。
叶霁问:“凌兄,这些话,你为何愿意和我说?”
凌泛月道:“我看到你与李沉璧在一起的样子,就觉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二来,咱们——”他的脸涨红了一下,“也算是朋友。”
他想和叶霁一争高下是真的,诚心折服于叶霁的人品,也是真的。凌泛月不情不愿地发现,能让他毫无挂碍地敞开心扉,而毫不担心对方会评议传扬出去的朋友,似乎只有叶霁一个人。
叶霁沉默片刻:“……我与李沉璧在一起的样子?”
“你知道喜欢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是什么滋味,当然能体会我的心情。”凌泛月道。
叶霁顿住了脚步:“你觉得,我对李沉璧,是那种喜欢?”
他蓦然转过头,两双炯炯的眼睛在星夜里对视:“凌兄,要是你当时没发现我和他之间的事,是否还会觉得我喜欢他?”
凌泛月莫名其妙:“你不喜欢他,为什么那么疼他护他关心?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和他一副两情相悦的样子?”
过了很久,叶霁才缓缓道:“……我一向是这样对他的。”
凌泛月轻叹一声:“叶兄,你对他很有耐心,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我,我脾气太差了,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和人心平气和地说话,就算是对我喜欢的人也一样。”
“你的个性确实有些急,但毕竟还是讲道理的。”叶霁温声说道。
“但有时候就像个混蛋。”凌泛月望着自己手心,“在这之前,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嫌他干的营生不好,嫌他总对别人卖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哎,其实有些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后悔也没用。”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石挂坠,上面刻着护身符文,在叶霁眼前晃了下:“这是之前那位老人家上船前给我的。他说,为谢我救命之恩,赠我一枚护身符,愿我一路平安顺遂。”
“是昭觉寺的护身玉佩。”叶霁瞧了瞧,“对普通百姓来说千金难求,昭觉寺也只赠给有缘信徒,他却舍得给你。”
凌泛月眼神沉了下去:“可我之前对他并没有一句好话,甚至让他一个老人家难堪。叶兄,你看,要是我能管住我的脾气,也不至于总是事后想起来睡不着觉。”
他懊丧地在旁边大树上一锤,地面忽然开始轰鸣震动,两人均是一愣。
一阵阵惊天雷声从前面滚来,震得两人几乎站不稳。
叶霁还以为策燕岛要变天下雨,但头顶却依旧是一片星汉灿烂。
照灵镜的光亮如利刃,从远处投射过来,同时划过两人警觉的眼睛。
“凌兄,你不如听我一言。”
叶霁在腰间一拂,灵剑已稳握在手,两人急朝前路掠去,“那老人家将护身符赠你,说明他心中并没有你小小的贬损之嫌,只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至于你的意中人,”叶霁双指抹剑,一道白如银水的光华飞出,扩散成网,护在队伍最前,“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这有什么可想的?”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连想也没想,等反应过来,心中一个激灵。
他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
“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这有什么可想的?”
对叶霁而言,君子取之有道,“只要喜欢,拼命也要争到手”并不合情合理。
这句话,其实是纪饮霜以前常爱挂在嘴边的,而自己也不知是不是被策燕岛的妖氛影响,竟然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凌泛月深深看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肩上一按。
两人来不及交谈,行动如飞,掠到队伍最前.
震耳欲聋的滚雷声,披头砸脸而来。妖风如刀,混杂着异兽的喷鼻喘息声,让人汗毛倒竖。
叶霁赶回在队伍前方,还没站定,就被一人单手搂在怀里。
李沉璧一手遮他眼睛,一手将照灵镜朝前甩出。
镜光如泼天的大雪,在灵力加持下,比剑芒还要亮上数倍,穿过叶霁临时造的剑气结界,然后清脆碎裂。
一时间银瓶乍破,众人都被那碎裂光芒刺得睁不开眼。周围晃荡的灵气,将人人的衣袍掀得乱飞。
这一手果然颇具震慑威力,雷鸣声逐渐平息下来,那一瞬间的光芒,也照清了前面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几丈远处,一团团黑影徘徊着不敢上前,形状似马似鹿,在树影里难以分辨,只有下半身的铁蹄闪着若隐若现的寒光。
仙门弟子人人熟读群妖谱,这等屠人榜上有名的妖兽,哪个不认识?
他们刚才听到的滚滚雷声,并非真的来自天上,而是这群妖牲铁蹄踏地的声音。
———行动如电,奔蹄如雷,往往成群结队行动,它们所过之处,就像是被天雷扫荡过一样,一片焦黑。许多人往往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物,就葬身在了它们的铁蹄之下。
妖兽“奔雷”!
一个弟子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悄悄颤声道:“方才若不是摔碎了镜子,它们便直冲过来,我们看不清前路,就会被活生生踏死……”
叶霁握了握李沉璧手腕,低声道:“刚才做得很好。”
李沉璧轻哼一声:“师兄怎么舍得丢下我,与别人说那么久的话?要是我没本事,刚才又站在最前面,岂不是第一个被踩死了?”
叶霁见他牙根绷紧,也不知憋了多久的醋意,忍不住逗他:“有师兄在,难道还会让你白白遇到危险么?”
李沉璧脸色缓和了些,叶霁十分没眼力见地道:“你要是出事,师兄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他和凌泛月插科打诨惯了,一时没想到李沉璧的性子是万万这样逗不得的。果然,李沉璧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像是寒风吹过凤眼里的两潭水:“哦?师兄难道还想我死了不成?”
说着,将他手用力拂开,走到了一边。
第22章 如此私奔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招惹不得……
看着李沉璧赌气的背影, 叶霁心中暗道一声惭愧。但眼下,却不是哄孩子的好时机。
凌泛月站在他身侧,眉头紧皱:“这群畜牲一定还会冲着我们过来, 若是用金弓,射不射得退它们?”
叶霁道:“奔雷兽身上罩着罡风, 能震开金铁,无论是灵剑还是金弓,都伤不了它们。我的剑气结界,也未必能挡下它们的铁蹄。”
“没别的路能走,前路又被它们挡住,就算它们不冲过来寻麻烦,我们也是要与它们碰一碰的。”凌泛月道。
叶霁:“自然是要碰一碰。”
凌泛月:“你有什么办法?”
叶霁微眯起眼, 向前路扫视了一番:“有没有人知道,从此地到神女摩崖雕像下的那道一线天窄谷, 该怎么走?”
凌泛月大为皱眉:“你难道想走神女雕像下的那条路,去人蟒巢穴?疯了么。”
“从那道一线天穿过去, 就离人蟒的巢穴不远了, 的确是条近路。”
程霏在旁解释道:“可是却不能走。叶师兄,玉山宫对这里的地形还算清楚,去人蟒巢穴的路不止一条,就算走窄谷是最近的, 也宁可绕远。从这里到窄谷, 中间要经过一片生满了啼痕兰的毒沼, 那种兰草上的啼痕露有剧毒,人一沾即死。”
叶霁点了点头,便问:“要是不走窄谷,按照你们的路线走, 多久能到人蟒巢穴?”
程霏沉吟一下:“最快两日。”
“救人当然越快越好,”叶霁一笑道,“走窄谷只需要半日。”
凌泛月直翻白眼:“那是。等我们都死在沼泽里,魂飞起来多快啊。”
“谁说要死。”
叶霁眼中掠过粼粼一道光,像是咀嚼着什么回忆:“正因我走过这条路,才有把握这样说。凌兄,你信不信我?”
“信个鬼。”凌泛月恨不得揪起他倒提过来,让他一次性把话抖落干净,“我们不是在讨论怎么对付奔雷兽么,你跑什么题?”
“字字扣题,”叶霁淡淡道,“我们就骑着奔雷兽过去。”
一片倒抽凉气声中,叶霁平静解释:“奔雷兽在啼痕沼泽中穿梭自如,并不惧毒,而且奔跑如电。要是能以它们为坐骑,去找人蟒就简单了。”
凌泛月瞠目结舌,一句“胡说八道”便要脱口而出。
见到叶霁脸上从容的淡笑,他蓦然咬住嘴唇,眼中迸射出几分兴奋期冀:“真能骑得上去?”
叶霁微微一笑:“我能。”
凌泛月立即不甘示弱:“那我也能,就这么办!”
众弟子如临大敌,结结巴巴:“师、师兄,我们、我们应该不能……”
低沉的雷声如浪,阵阵推来耳边,奔雷兽群越发躁动不安。
叶霁警惕地听了片刻:“它们快没耐心了,不要等它们主动袭击我们。”
他向程霏讨来一面照灵镜,走到李沉璧身边,温声道:“沉璧乖,帮师兄一个忙。”
李沉璧声音中有丝丝紧张,连生气也忘了:“师兄,你有把握么?”
叶霁拍拍他心口,悄声开玩笑:“不要怕,师兄不会给你丢面子的。”
李沉璧还要说些什么,胸口一空,是叶霁将手伸入他胸前,将缚灵索摸走了。
李沉璧被他的手探了把胸口,感觉那里还留着余温痒意,有些心猿意马。叶霁已经散漫地甩着缚灵索,慢悠悠朝前走去了。
在场之人凝住呼吸,盯着那身长玉立的身影,踏着星辰之光,慢慢向奔雷兽群靠近。
奔雷兽群发现了叶霁,极其不安,铁蹄频繁地踏地,滚滚雷声密如急雨,好像只要叶霁再靠近一点,它们便会爆冲而上,让此人化成乱蹄下的焦土。
气氛已经满弓满弦,只待松指放箭——
“铮”一声龙吟,叶霁抽出腰间长剑,挟裹猎猎剑风,往前一挥。
被剑气扫荡,奔雷兽群立即大怒,奔蹄往前,横冲直撞了过来。
叶霁只觉自己陷入了雷电阵法中,天雷的震颤从地面传到脚下,令他连心尖都在嗡鸣,连忙定住神,低喝:“沉璧!”
一轮“流光明月”应声飞来,下一刻,如同东风夜放花千树,在面前迸碎成无数“星辰”。
奔雷兽群第二次被照灵镜刺目的光芒惊吓,尖啸嘶鸣,纷纷勒足回撤。它们身形硕大,刚才拼命前冲的势头,又哪里止得住?
眨眼之间,竟有一大半翻倒在地上。剩余的也在原地打转徘徊,队伍大乱。
叶霁纵身一跃,飞扑到一匹倒地的奔雷兽上,掌心落印,按在了它的双目前。
那头奔雷兽竭力踢蹬,幽蓝双眼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一样,慢慢合拢。随着它视线闭合,竟全然乖顺了下来,在叶霁身下喷涌鼻息。
叶霁三下五除二,将捆仙绳套上它的脖颈。翻坐后背上,猛一拽绳令它站起。
这凶残野性的奔雷兽,竟被他骑马一般骑在身下。
叶霁骑在奔雷兽后背,勒绳回首笑道:“还愣什么?再不抢,‘好马’就跑光了。”
凌泛月如梦初醒,喝道:“两人一匹,抓!”
玉山宫弟子齐声应和,纷纷掠身扑来,学着叶霁的样子,按住倒地的奔雷兽,用咒术合上它们的双目,然后飞快套上绳索。虽然惊险刺激,却人人欢声笑语。
“师妹,这头好像更强壮些!”
“能跑不就行了?小心它踢死你!”
“哎哎,师兄你抢我的做什么!”
“……”
叶霁骑着奔雷兽混在其中,搅乱兽群阵脚,将站起的重新撞翻在地,方便他们挑选。
间隙时抬头寻找,见李沉璧独自站在一边,口中叼着纱布一角,在掌心一圈圈缠绕。
李沉璧刚将伤口绑好,腰就被一把捞起,身体腾空,坐在了叶霁身前。
“头低下去些,”叶霁道,“挡着我视线了。手怎么受伤的?”
李沉璧往他怀中缩了缩:“太担心师兄了,刚才没发挥好,扔镜子时割伤的。”
叶霁啧了一声:“划得很深么?”
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叶霁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说着用身体轻撞了一下他。
见李沉璧还是一声不吭,叶霁“哦”了一声:“原来刚才的气还没消,正事做完了,还要接着生气。”
他双腿一夹身下的奔雷兽,两人一兽如一阵风,掠过凌泛月身侧。
“凌兄,先走一步,在神女雕像碰头。”
“你认识路吗!”凌泛月忙喊,叶霁遥遥应了声,奔雷兽脚程如飞,眨眼消失在了微光点染的林木之中。
凌泛月嗤了一声,嘟囔:“这是要私奔么……”.
啼痕沼泽,萤光如瀑。
草木幽香随风送来,叶霁放慢速度,小心地让奔雷兽在那些发着微光的摇曳兰草间穿行。
窸窸窣窣的虫鸣里,叶霁对身前那人道:“把手张开。”
李沉璧一怔,摊开掌心。
叶霁将一只发光的飞虫放在他手中,小虫圆头圆脑,碧荧荧如玉,十分可爱:“这地方有趣么?”
见叶霁还用小时候的办法来哄他,李沉璧哼唧一声:“当然有趣,凌泛月估计也这么觉得吧?”
叶霁知道他那点心胸,比他手中的虫子也大不上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后脑:“你是个八岁的小孩子么?我离开你一会都不行?”
李沉璧被他戳得垂头道:“不行,一会都不行。”
他语气蔫蔫的,浑无气势,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叶霁实在不解:“凌泛月能与我有什么事?这个醋你也能吃得起来,真是天赋异禀。”
李沉璧:“为什么不能吃?他既然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和师兄走那么近!”
叶霁猛呛了一口:“李沉璧,不要告诉我,那么远的距离,你都能听见我们说话。”
这小子究竟是人还是妖!
叶霁实在不想去深究李沉璧身上的神赋异能,毕竟随便一条拿出来,都够他三天睡不着觉了。
“隐隐约约听见些罢了,”李沉璧语气有些不自在,“我平时并不听的。”
叶霁哂笑:“你觉得我会信吗?”
李沉璧将手覆在他握绳的手上,有些懊恼刚才失言:“师兄生气了?”
叶霁不甚在意地道:“你老是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将你如何了吗?唔……”
李沉璧吻住他嘴唇,舌头伸入他唇齿间,嘬了一下。
趁叶霁还没反应过来,李沉璧揪着自己一缕发尾,在他眉眼上撩拨扫弄。
“好师兄……”李沉璧轻轻地道,“带我私奔吧。”
风中的阵阵幽香,分不清究竟是李沉璧身上的体香,还是兰草的芬芳。
叶霁脑中阵阵发热,心跳怦然加快,快要被那一缕香给吹得醉了。是李沉璧又对他用了幻术么?
不,好像不是。是他自己在热,自己在醉。
叶霁腾出手,将那张扰人心神的脸转了回去:“……别胡闹了。”
李沉璧双目含光,心情颇好:“若是我偏要胡闹呢?师兄不是拿我没办法?”
他突然反客为主,抢过叶霁手中的缚灵索,双腿猛地一夹。身下的奔雷兽吃痛,甩蹄狂奔了起来。
叶霁吃了一惊,剧烈颠簸中,不得不紧抱着李沉璧的腰。
李沉璧感受着腰间那双手的收拢,十分满足,驱策得更快,奔雷兽足不沾地,带着两人几乎要凌空飞起。
“骑术不错,”叶霁在分岔路及时出手,拨点方向,“往这边走。”
“师兄记性倒好,这么多年没来过,还能记得路。”
李沉璧顺应指点,勒转兽头:“我想将师兄拐走藏起来,岂不是很难了?”.
这一路越涧穿林,遇到不少长相奇异的妖兽怪禽,无一不被奔雷兽的声威吓住,不敢来犯,反让叶霁他们一饱眼福。
一条细细的溪流出现时,叶霁仔细辨认了一番,对李沉璧道:“沿着上游走。”
越往上游,溪流中开始出现点点幽光。起初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后来逐渐增多,整条溪水都被映得粼粼发亮。
策燕岛因为风土奇特,大部分草木虫鱼都能发光,那溪水里的光点,其实是嫩如芽尖的水草。
叶霁示意了一下,两人一齐跃下奔雷兽。
叶霁解开它双目上的咒术,在它身上扬鞭一抽,任由它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叶霁将缚灵索盘好,递还给李沉璧,后者没接,反将他扯到怀里。
李沉璧心痒痒地道:“师兄刚才抱了我那么久,我却不能回身抱师兄,太难受了。下次骑马,换师兄坐在我怀里吧?”
两人贴得近,叶霁立即感受到他这份“难受”,是有形有状、货真价实的。
叶霁推开他,拒绝道:“你用不着我带你骑马,没下次。”
李沉璧抓着他的手心放在唇上:“我带师兄骑呀。骑我也可以。”
叶霁第三次将他伸入自己衣领里的手捉出来,在那手背扇了一巴掌,“李沉璧,这手不想要了么!”
他训完,冷淡说了句:“跟上。”
李沉璧盯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舔了舔嘴唇。有些后悔,刚才在奔雷兽背上,师兄跑不了时,就该将他扒光-
两道苍天崖壁对立,中间留下窄窄一线,溪水从中穿过。
溪水两侧,勉强留出些空余之地,让人行走。
崖壁间的小路生满细软绿草,夹杂着星点的白花,衬着银光闪闪的溪流。这一线天里的景色非但不阴森,反而有几分秀美。
叶霁心中盘算着路程,走了一会,忽然停住,回头去看李沉璧。
李沉璧正瞧他背影发呆,叶霁停下来,他也跟着站住,甚至还故意踉跄了一下,摔在叶霁怀里。
但这个假摔发挥不佳,看起来十分刻意。
李沉璧心虚不敢看他,叶霁却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不仅将他好好接住了,还顺手替他理了下衣襟:“路难走,慢点。”
李沉璧只觉心中琴弦被狠狠拨弹,忍无可忍地将他压在石壁上,对着他鼻尖,热热地吐气:“师兄……好不容易只剩我们两个人,师兄就陪我玩玩吧。”
他低声喃求:“再不能碰师兄,我就快难受死了。”
叶霁被他一条长腿顶在两腿中央,卡得动弹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心想,待会见了面,定要对凌泛月耳提面命、痛心嘱咐: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是世上最招惹不得的。
叶霁:“你简直……你才碰了多久,难道就不会累?”
李沉璧在他膝弯处一捞,把他悬空抬起,抵在石壁上,笑嘻嘻的:“难道吃过一顿美餐,就不想吃第二顿了么?更何况这顿美餐,我日思夜想了好久好久,只吃一次两次怎么够?”
这样的话,堪称油腻,若是由妓院里满面油光的嫖客说出,一定让人直翻白眼,鸡皮疙瘩顿生。
但说出这话的人,却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少年,目中光芒既不躲闪,也不犹疑,这样坦坦荡荡地直抒情意,让人实在难以对他生厌。
叶霁被他以这样的姿势抱起,虽然窘迫,却不挣扎。
他双手捧住李沉璧的脸颊,低头注视:“你果然是很想,不然怎么眼里除了我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沉璧起先没反应过来,盯着他笑了一阵,偶然一错目光,愣住了。
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他们的头顶,一尊壮阔的神女雕像拈花凝眸,栩栩如生。
“这是元涯神女——你母亲的雕像。”
李沉璧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将叶霁放了下来。
叶霁拉着他后退两步,两人一齐抬头,仰望这尊神女雕像。
这尊雕像,可谓是巧夺天工。虽然不见真人,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清冷不染凡尘的气质。高山冰雪一样的姿容,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元涯神女外貌的奇异之处在于,清冷孤绝的神女,一双眼睛却是魅惑的凤目。眼珠睥睨下视,带着几分姝绝邪气,令人心惊动魄。
李沉璧继承了母亲的这一双眼睛,因而他每每带着怒意盯人时,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直视。
“元涯神女继承神脉,一直刻苦修炼,却并没有忘记世间。她入世的近百年里,搜罗天下残忍嗜血的妖物魔物,能杀死则杀死,杀不死的,就投放到策燕岛,封锁起来。”
叶霁握了握李沉璧微凉的手心:“人们在策燕岛凿出这尊雕像,是为了纪念你母亲,也是为了镇压鬼域。”
只可惜,神女心胸可容天下,最后却困在小小一隅。在即将飞升成三界真仙的关头怀孕生子,与自身功法相冲,走火入魔,最后殒落。
李沉璧年纪尚幼时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也不知他是如何孤身活下来的。
“她死的时候我还小,都快记不清她的样貌了。”李沉璧脸上的神情无波无澜,瞧着雕像,评价道,“大概是长这样吧。”
相比起来,叶霁脸上的细微变化,反而让他更在意一些:“师兄为何这样看着我?”
叶霁转开目光,掩盖住眼中一缕心疼之色。李沉璧却不肯罢休,掰过他的脸,在那嘴唇上咬了一下。
注目瞧了他一会儿,李沉璧低笑道:“师兄果然是心疼了,连我亲你也不躲了么?”
第23章 雕像之下 越来越难以回头。
叶霁有一丝窘迫, 将脸偏开了些:“她对你好么?”
李沉璧立马垂下眉毛,显得颇为可怜:“说不上好不好,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山洞里, 不准我见她,也不问我饿不饿。只是偶尔醒过来, 教我写几个字,喂一些灵芝草何首乌给我吃。”
元涯神女离群索居,不谙世情,在养孩子方面估计也毫无经验,想起来时——或者有力气时,喂他几根仙草几颗灵果,就算是续住了孩子的命。
好在这孩子继承了神脉, 生命力非比寻常,否则能活下来也是奇迹。
李沉璧嗷嗷待哺的幼年, 生父不在身侧,母亲又无法照料,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艰难地长大的。
至于李沉璧的生父是谁、去了何处, 叶霁并不想问,问了也没结果。元涯神女此生犯过的致命错误,想来并不会和当时只有几岁的李沉璧提起。
叶霁越想,就对眼前这人越是怜惜, 李沉璧观颜察色地钻进他怀里, 就顺势抱住了。
李沉璧圈着他的腰, 把脸埋在那温暖修长的脖颈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既然是半神之体,血脉根骨与别人大为不同,灵力深湛也在情理之中。”
叶霁将手放在他后脑, 切声问询:“但造境术,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元涯神女应当不会教你这么复杂高深的术法。”
他托起李沉璧的下巴,见那双凤眼有些躲闪,便道:“愿意说就说,不愿意也不怪你。师兄只是想提醒你,造境术强大异常,你要秉持正心,善加利用天赋,千万不要心生歹念、剑走偏锋。”
两人说话时贴得极近,鼻尖相擦,气息相交,叶霁的谆谆嘱咐,在李沉璧看来和情人低语无异。
李沉璧忍着澎湃的心潮:“……几岁时,我和母亲住在山里,夜晚有很多妖兽豺狼在外面嚎叫,我害怕得睡不着。于是每晚睡觉时,我闭上眼睛拼命想象白天的样子,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叶霁听得入神,眉头微微拧起:“你那时就是这样哄自己睡觉的么?”
“是呀。”李沉璧缓缓道,“后来有一次,我睡觉前想得太入神,周围竟然真的变成了白天,那些野兽嚎叫的声音都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
叶霁想不到李沉璧竟然是这样发现自己的造景天赋的,愕然又心疼:“你那时岂不是吓了一跳?”
李沉璧噗嗤一笑:“什么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那次美美地睡了一觉,后来尝到了甜头,每晚都造个白天的境出来,高枕无忧。只是有一次被母亲发现了,到处找我,最后找得都吐了血,我才感受到她的灵力波动,于是把境打破,跑了出来……”
他说着说着,语速渐低下去,脸上的神情罩着一层淡淡的迷惘。
叶霁知道他终究还是对母亲有着感情,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上衣敞开,露出一半胸膛,衣带更是不知所踪。
这小畜生!
叶霁的那点怜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正要把人无情推开,李沉璧连忙握住他的双腕:“后来造境次数多了,我脑子里想象出的东西,大多数都能出现在眼前。只是有时将境造得太大,就会筋疲力尽,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不过造个小小的境,自己玩玩而已……”
叶霁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事,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就连李沉璧边说边将手伸入入他衣领,也只是略微扭躲了一下。
无论是在芳菲谷,还是在陡寒酒馆外的山林,李沉璧造的境,都是依托和仿造周围的环境,叶霁甚至发觉不了自己已被他拉入平行的世界中。而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如果李沉璧想要无声无息地绑架囚禁一个人,的确是勾勾手指就能办到。
叶霁正想得出神,突感到一条藤蔓钻入他的两腿之间,然后收紧一勒。他竟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李沉璧抱住了双腿。
锁骨处传来温热的刺痛,叶霁揪住李沉璧的额发:“你疯了么?”
李沉璧从他锁骨间抬起头,嘴唇柔软潮湿,雪白脸颊浮起动人的潮红:“我乖乖回答了师兄想知道的事,师兄是不是该奖励我什么?”
叶霁被那撩人的容貌弄得心中一跳,镇定心神,冷哼道:“……做梦。”
“师兄要是害羞,那我们就藏起来。”李沉璧放柔嗓音安抚,“别担心,我造了个境,凌泛月他们来了也看不见我们……”
原来从刚才开始,他们就已经在境中,也难怪李沉璧能这么随心所欲地驱使藤蔓。
在境中的好处是,他们不必担心被人撞见;坏处是,李沉璧是造境主,那么境中的一切东西,都听他的话。
他此刻神志清醒,力气修为俱在,一声不吭便与李沉璧近身拆招。
论贴身肉搏,李沉璧拆不过他,便坏心眼地招呼来更多藤蔓,将叶霁爬成了个葡萄架子。
叶霁左支右绌难以应付,正要发作,一仰头就看见了元涯神女的雕像。
神女一双凤眼向下凝视,如同在目不转睛,俯视着两个年轻人的荒谬胡来。
叶霁脑子里的一根弦瞬间断了。
元涯神女,那可是李沉璧的母亲啊!
他竟和李沉璧在神女雕像下颠倒乱行!
叶霁脸红得滴血,竭力挣扎了起来。膝盖大腿处的藤蔓被拉扯,深深勒入皮肉。
“混账,赶快松手!否则我——”
李沉璧怕他受伤,托着他的双腿将他抬起,却并不支撑。叶霁不得不抱住眼前的肩膀维持平衡,低着头,喘息不止。
“李沉璧,你真好意思!”叶霁在他后背狠锤一下,怒瞪,“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沉璧搂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知道眼前这人已经羞得快崩溃了,被逗得笑个不停:“师兄实在是太有趣了,一座石雕而已,这也要不好意思?”
他凑在叶霁涨成红玉的耳根边:“我要是和师兄在这里玩以前那些花样,师兄会不会晕过去?”
光是听他说,叶霁脑子就轰鸣一声:“你还想玩什么!还要玩什么!?要是让玉山宫的人看见,你就留在策燕岛喂妖谢罪吧!”
他愤然凝起一股灵力,往下砸去,将李沉璧脚下的地砸得泥土四溅。
李沉璧知道他这时舍不得砸自己,但要是将人彻底惹急了,那就不一定了。
“师兄,我不在乎这是哪儿,在谁的雕像旁边,谁又会看见。”
李沉璧的手指,珍惜地拂过他因生气而微微拧起的眉头。
“没遇到师兄之前的日子,浑浑噩噩,我也不在乎。只有遇到了师兄,我才像活得像个人,才知道这世上有多好。”
李沉璧的手滑到他脸颊上,慢慢抚摸,“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只有师兄。就算是被一千个一万个人盯着,我也能坦坦荡荡地和你亲热。”
叶霁被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一怔,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心跳渐渐砰如擂鼓。
李沉璧自坦诚心意后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这番话来得让他震颤。
直觉告诉他,李沉璧的确爱他,爱得很真诚,很热烈。
这份震撼中,叶霁亦感受到了一丝惘然。
——他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习惯了做别人的靠山和指引,却一次次被这亲手养大的孩子摆弄得手无足措,如今竟好似在被一步步推进深渊里去,越来越难以回头。
李沉璧慢慢地凑过来,试探地吻住了他的双唇。
一时间风月俱静,只听得两人呼吸相融。
李沉璧抚上他后背时才觉得不对,一看手上竟然沾了点点血迹,估计叶霁的后背此时不会好看,想必是两人拆招时在石壁上剐蹭的。
李沉璧一惊,下巴压在他肩上,低眼去看他背后。
片刻,他心疼道:“划破了。师兄刚才怎么不说?”
叶霁鼻腔里哼了一声:“这点小伤……”马上反应过来,闭了嘴。
听见李沉璧没忍住的笑声,叶霁恨不得一脑门撞在他额头上,两人一起撞晕完事。
类似“这点小伤不值一提”这种话,他过去受伤时还要哄掉眼泪的李沉璧,常常这样说。没想到刚才一问一答,这话竟又下意识脱口而出,反而显得自己刚才像是太沉浸,连受伤都不舍得叫停,白白让这小子嘲笑。
李沉璧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一笑之后,眼睛里的光似疼似怜,亮得吓人。
他们身侧,藤蔓不知何时编织成一张网,接住了栽倒的两人。
境中万籁俱寂,两人的呼吸震耳欲聋,似乎还有李沉璧在他耳边吐诉些真诚又大胆的情话,分辨不清。
叶霁双目失神地盯着上方,山壁间露出的一线天中,星辰如灿烂明珠,摇摇欲坠,几乎要落到他脸上。
再一转目,见元涯神女的巍峨雕塑捻花低眸,正望着下面的两人。那双和李沉璧一模一样的斜飞凤眼,让人惊心动魄。
叶霁欲念昏黑中,和神女雕像目光对撞,脑子又是轰然一炸。
李沉璧有所察觉,回头看去,就心知肚明,也觉得好笑,眼珠转了转。
叶霁忽见那尊神女雕像的脸上泛起一层波澜,还以为自己眼花。再一看去,神女竟然慢慢扬起嘴唇,望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婉的微笑!
第24章 昔人昔影 让人见之难忘。
看见神女雕像那神圣诡谲的微笑, 叶霁心中的羞耻、恐慌和惊惧,在那一瞬间达到顶峰,俯身猛地一呛。
那一瞬间, 他突然觉得额心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突突跳动, 越来越激烈,几乎要将他的天灵捣碎。
叶霁猛地捂住额心,深喘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叶霁茫然眨动着眼睛,李沉璧的那张极美又焦急的面容近在咫尺, 泛起千层波澜,一时分不清这人是幻是真。
周围一切飞快地变成了一潭水, 任何声音都像是浸在水中。李沉璧的容貌、声音,都是隔水而望、隔水而听。
额心中的那个东西, 犹如水中鬼魅, 正抓着他的神识不断下沉。
李沉璧的手急切地抓着他,不断地在他耳畔呼唤着什么。叶霁如同捞住救命稻草,想要回握住他的手,下一刻———.
好像天地翻覆了一下, 叶霁浑身一颤, 仰头望去。
头顶星辰一片烂银泛光, 除了天空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蒙了一层薄雾,时明时暗。
身体上下颠簸,竟然是骑在奔雷兽身上。一个人影坐在前面, 长发高束,青丝飞扬,自己的双手正抱着那人的腰。
叶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个字就从喉咙里滚落出来。
“师叔……”
前面那人轻笑了一下,回过了头。纪饮霜那张俊美到有几分邪气的脸,就这样撞到了眼前来。
叶霁听见自己说道:“……师叔,是否要等等他们?”
纪饮霜一拍奔雷兽,反而驱驰得更快,哈哈大笑:“等?我正是不想等,才抓了奔雷兽,带你另走这条路。现在只有你和我,不必听那群人啰啰嗦嗦,更不用见林述尘碍眼,难道不畅快?”
叶霁被颠了一下,深吐一口气:“畅快什么,你刚才怎么不让我也降伏一头?我坐在你身后,只觉得闷。”
纪饮霜又回头瞧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你一定觉得新鲜死了,心里偷偷高兴吧。”
叶霁脸红了一下,生硬地道:“我要去找师父,不能奉陪,师叔见谅。”说着手一撑兽背,就要跃下。
纪饮霜烦躁地“啧”了一声,将他拧到了前面来,把他身体夹得无法动弹。
“你这孩子,脚都受伤了还乱跑什么?”纪饮霜长吁一声,“越大越不好折腾了,还是小时候可爱。”
他遮住叶霁的眼睛,在他耳边低语:“方才我降伏奔雷兽的手段,瞧明白了吗?遮住眼睛,就会失去反抗之力,这就是窍门,简单得很。”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脚受伤了,我不能放任你胡来,还是乖乖和我同乘一匹吧。”
叶霁深思默想,微一点头:“若是下次机会再来策燕岛,定要试试。”
“这有什么难,”纪饮霜敲敲他肩,“你想做什么,何必等机会?只管说一声,就是天涯海角师叔也带你来。我是不是比林述尘好一千倍?”
此时经过一片生满毒兰的沼泽,周围的幽光像琉璃一样剔透,奔雷兽脚程放缓,正好让背上两人欣赏如画景色。
叶霁对纪饮霜的话不置可否,见他又拿师父来比较,便不想理他,抽出长剑,低头兀自擦拭。
纪饮霜又道:“你如今也大了,林述尘那厮怎么不给你找把好剑?不是小气,就是不上心。我那里倒是有把很不错的剑,若你有一日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就送给你。”
他语气在最后忽然变低沉,叶霁心弦一动:“……什么是‘让你高兴的事’?”
纪饮霜缓缓地道:“等你再长大几岁,我就告诉你。”
叶霁略微失望:“那么我岂非要几年后才能得到那把剑?”
“还挺精明,”纪饮霜扑哧一笑,盯着眼前那一截白皙脖颈,语气玩味,“也许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把剑送你了,这也不一定。谁让我最疼你呢。”
叶霁看不见他眼神,默默握紧手中剑,笑了一笑。
一笑之中,奔雷兽如滚雷一样的蹄声却消失了。眼前黑了一瞬,等视线再次明亮起来时,潺潺的溪水声灌入耳朵。
纪饮霜负手站在两面山崖之间,仰头凝望神女雕像。
半晌,侧头一笑:“你觉得元涯神女美么?”
叶霁听见自己真心地道:“元涯前辈的眼睛很美,让人见之难忘。”
话音未落,纪饮霜就转过身来,冷冷地打断:“这么说来,小霁对女子很感兴趣了?”
叶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奇怪么?”
纪饮霜道:“随口一说。坐下,我瞧瞧你腿上的伤。”
两人席地而坐。叶霁盯着溪水里发光的水草,过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又去端详神女雕像,越发觉得那双凤目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一直望入自己心里来。
纪饮霜捏着他的脚腕,一点点往上摸索骨头,见只是些外伤,便笑:“还好。这腿生得这么好,要是断了,那就可惜了。我还有套追云步法,正准备回去授你,你若是学不成,我岂不是要伤心。”
叶霁收回视线,犹豫了一下,道:“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纪饮霜又是一笑,往后一仰,手臂随意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有些落拓不羁:“说。”
叶霁谨慎道:“师叔可否考虑收一个徒弟?”
“你想我收谁?”纪饮霜收起笑容,目光一凛。
叶霁正色道:“这次与我们同来的那位小道友,春陵宁知白。他自小在玉山宫门下修炼,仙道根基出类拔萃,武学也是同辈里的佼佼者,而且性格谦逊谨慎,待人也温和有礼——”
“住口。”
话未说完,纪饮霜猛地出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原来是他啊。”
他手上用力,眼中寒霜过后,目光似嘲似讽:“我不和你提,也就罢了。昨晚他找你说的那些话,真以为我死了,没听见?”
叶霁悚然一惊,握住纪饮霜手腕,连吸两口气:“师叔,我与宁兄才不过认识几日,他说的话并不是出于本心。但他自幼仰慕我长风山,想要拜入门下,却是情真意切。”
纪饮霜连连冷笑:“那小子不知廉耻,对你吐情诉爱,你反要荐他入山门?怎么,真喜欢他,昏了头了?”
叶霁争道:“宁兄并没有那个意思!他不过是与我惺惺相惜,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惺惺相惜?”纪饮霜抬起他脸,与他对视,两人几乎鼻尖碰鼻尖,“他对你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哪句提到惺惺相惜,我看全是见色起意。小小年纪,哼哼……我若收他入门,与你朝夕相处,那还能得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叶霁,你听好了,我绝不收他。你有什么念头,也给我打消。”
叶霁闭了闭眼,将刚才的窘迫尽数抛去。虽然被强横地掐住下巴,神情却不见狼狈:“师叔不愿意,那就算了。”
纪饮霜看着他眼底的清光,微有出神,抚了下他脸上红痕,垂下了手。
叶霁放缓嗓音:“师叔,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收徒弟?掌门师祖不是说,准你收徒了么?”
纪饮霜哼了一声:“你当我真稀罕收徒弟?我唯一看得上的徒弟,这时远在天边尽在眼前,可惜我运气差,混不上这个师父之名啊。”
叶霁心头一热:“师父与师叔,并没有什么亲疏。若是没了师叔,那我……”
他没有说下去,纪饮霜却呼吸一紧,追问:“那你就怎样啊?”
见眼前这少年将嘴抿得死死的,他扯下一根长草,去扫弄那嘴唇,催促:“若是没了我,你会怎样?”
叶霁轻吐一口气,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没有师叔的。”
纪饮霜无声许久,突然将他揽紧:“想说你离不开我么?放心,我就是死了,也自有后路,真下了阴曹地府也能爬上来,绝不会离开你……”
他的声音渐渐模糊,混在万物碎裂声中,难以辨认。天地动摇里,头顶星辰纷纷坠落,纪饮霜的身影片片碎裂。
身后的神女雕像和山崖一起崩毁,一块眼睛残片自头顶落下来,叶霁双眼茫茫,下意识伸手去抓——
抓到一手温热。
“师兄!”
万物碎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那只空抓碎片的手,恰好落在李沉璧的关切的眼睛上。
李沉璧脸色苍白如纸,见他终于睁开了眼,长呼一口气:“师兄,你刚刚发梦魇了。”
第25章 多年不忘 我看师兄和他感情深厚得很。……
李沉璧的声音似乎带着回声, 好一会才在耳边清晰起来。
见叶霁睁眼,眼中神志清醒,李沉璧才放松下来, 将他抱坐起来:“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师兄,我快吓死了。”抓起他手, 放在怦怦乱跳的心口上。
叶霁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兀自出神,一种强烈的悲伤失落,在心里挥之不去。
策燕岛会对进入此地之人的心性产生影响,这些年他有时梦到纪饮霜,却都是些模糊碎片,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历历在目。
纪饮霜曾说不会离开, 可经年时光已过,这样言出必行的人, 还是失诺了。
李沉璧又叫了他几声,见叶霁仍旧一言不发, 便含怨咬住他的手指。
“嘶!”叶霁回过神来, 抽出手指,低斥,“乱咬什么?”
“师兄究竟怎么了,为何会突然失去意识, 又梦到了什么?”李沉璧眯了眯眼, 声调里的娇软也蒙上一层冷意, “你梦到了谁?”
叶霁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我昏了多久,难道现在还在你的境中?”
李沉璧眼中的疑虑和不满,如蜻蜓点水, 很快荡开。
李沉璧欲言又止,觉得胸口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却无法表达。低头望进叶霁的双眼:“大约两个时辰。师兄再休息一会吧。”
叶霁如梦初醒:“不能再耽误了。”
他匆匆站起身,将滚得凌乱的长发捞起,一把束在脑后,“沉璧,打开这个境,我们必须回现世中了。”
李沉璧闭了闭眼,摸出根簪子将他长发拢定好,才道:“师兄不必着急,境里的时间和外面的不一样,凌泛月——”
提到这个名字,他忍不住冷哼一声,才接着说下去,“——他们这时说不定还没赶到。”
叶霁一惊:“我们在这里已有几个时辰,外面竟然才过去了一小会么?”
李沉璧“嗯”了一声,将他领口拢紧了些,然后一挥手,在两人头顶开了一个结界伞。
叶霁不解其意,忽然一阵饱含水汽的寒风刮来,刚刚的星辰美景,这时已天昏地暗,雨打风吹。
而两人所立之地,竟然变成了元涯神女那只翻手捻花的掌心!
神女雕像脚下,玉山宫一行人浑身湿透狼狈,匆匆冲了过来。这雨下得猝不及防,他们这时才来得及各自放出结界伞,挡住瓢泼大雨的侵袭。
凌泛月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水,四下张望了一番,猛地一拍石壁,“哈”了一声:“这次算我胜他一筹!”
他说完,还露齿嘿嘿一笑,周围弟子大为无语。
程霏直扶额:“师兄,这有什么可比的,你与叶师兄如今是同伴,又不是对手。叶师兄和沉璧师弟至今未到,这地方又凶险,我们应立马发信号寻找他们才是。”
她性格周全谨慎,立马就将飘飘然的凌泛月戳了个激灵:“不错,这小子不是说他认得路?明明先于我们出发,若不是出了岔子,这时候应该早到了。”
叶霁在上面哭笑不得,李沉璧揽紧他的腰,两人从雕像上凌空降下,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叶霁故意打了个哈欠:“抱歉,等得太久,方才睡着了。”
“你——”凌泛月见他乍然出现,先是一喜,接着才觉得吃瘪。
打量叶霁果然衣襟有些褶皱,神色也不太精神,凌泛月不禁有懊恼:“你真等得睡着了?”
“一会而已。”叶霁笑望他一眼,“凌兄要顾及一群人,我只要照看好一个,因此你来晚了也是情理之中,非要比,这次算平局吧。”
凌泛月不料刚才的话全被这人听了去,大窘:“玩、玩笑话而已,你也当真!”
叶霁道:“巧了么,我也是玩笑话。”
李沉璧见他谈笑自如,完全看不出刚才梦醒时的怆然,微舒了口气。
一阵裹着冷雨的烈风从两山缝隙中刮来,雷鸣闪电将四周照得雪亮。虽然人人都有结界伞护身,依然挡不住冷意,直打寒噤。
忽然有人“咦”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元涯神女,和李师弟有几分相像。”
“这如何能比,哪里像……哎,果然有点。”
“是眼睛像吧?果然天下美人都是神似的。”
这一路过来,被李沉璧姿容所吸引的人不少,却碍于礼数不好意思多看。趁这时人人都注目看向李沉璧,便也不再矜持,狠看猛看。
李沉璧眼珠一动。像是受了惊似的,躲到了叶霁身后,长长的睫毛垂下,很是羞涩:“师兄……”
叶霁:“……”
他觉得无法理解。
他知道李沉璧拿腔作调的样子,固然是很惹人怜爱的。
但这些人都曾在船上见识过李沉璧空手斩海、屠戮人蟒的暴行,为什么还能吃得下这一套,一个个都像是唐突了娇怯柔弱的闺阁少女一样,一脸惭愧地移开了眼睛?
叶霁转念一想,自己自负头脑清醒,不也常被这小混账拨弄得团团转?
凌泛月已经走到了最前面,高声道:“别谈天了!找宁师弟要紧。”
他站在原地看着叶霁,在等叶霁跟上来和他同行。
叶霁快走几步,两人并肩而行。
他二人打头阵,一左一右撑开浩大的结界伞,替身后人挡掉大半风雨。
走了两步,叶霁肩上就多了一只手。李沉璧揽住他肩,另一只手虚虚举起,幻出一面更广的结界伞,替代了叶霁那半边的结界。
这个姿势,像是在雨中为他撑伞。李沉璧低声道:“师兄刚才精力耗费太多,现在还是省些力气,我来就是了。”
叶霁尴尬咳嗽一声,生怕他当着凌泛月的面说出些不得了的话来:“……我好得很。”
凌泛月哪里懂他们的机锋:“什么意思?叶兄,你们遇到了什么事,耗费了许多精力?”
他们这时走出了一线天的夹壁,叶霁抬起头,只见黑云沉沉,星辰已经不见踪迹。他没回答,若有所思:“宁二郎独身犯险,现在是生,还是死?”
凌泛月摆手:“他是生是死,得见了人或尸才知道。”
叶霁:“我是说,你有什么预测么?”
凌泛月想了想:“这小子不会让自己死的。他可不是宁知白,他心眼比头发尖还多。”
说到宁知白,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下。
凌泛月低声又快速地道:“若是知白还在,他或许会变得好些。”
叶霁也压低了嗓子:“变得好些?现在的宁二郎莫非不好?”
凌泛月的眉心蹙了蹙:“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宁知夜是什么样的性格?你那时和知白一见如故,他因为吃醋,常常在你两人说话时捣出一些好笑的乱子,你还笑话他像个吃奶的孩子,让知白把他装进口袋里缝起来。”
叶霁略一想,就点了头:“他性格十分跳脱,只有知白才能管得住他。”
凌泛月道:“知白在策燕岛坠崖后,他将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和宁师叔几乎成了仇人。这小子常常一连几个月不见踪迹,宁师叔派人找到他时,见他伤痕累累,浑身鬼气,问他去做了什么,也问不出结果。在玉山宫也并不服管教,性格阴晴不定,对人好的时候极好,但若有人得罪了他,他当时面上虽然笑,转头却十倍报复在那人身上。”
叶霁心想,十倍报复,那想必是很惨烈了。
“宁前辈也管不住他?”
凌泛月扯了扯嘴角:“宁师叔一管,他就又跑,又是几个月不见踪影,弄得一身伤回来。到了后来宁师叔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他哪次一去不回。”
叶霁思忖道:“难怪宁前辈对宁二郎失踪的事表现的这么漠然,难道因为已经被他伤透了心,早就麻木了?”
凌泛月摇摇头,道:“他性格偏激到了这种地步,的确让宁师叔十分头疼,但要说她再也不愿管这个儿子,倒也不至于。毕竟是母亲。”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了心事,不再谈论下去。
李沉璧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谈话,这时将叶霁揽过来了些,小声质问:“师兄何时又认识过一位宁知白?”
叶霁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只好答道:“昔日好友,已经故去多年了。”
李沉璧有些不快地道:“我看师兄和他感情深厚得很,这么多年也放不下吧。”
叶霁心事被戳中:“为什么这么说?”
李沉璧慢吞吞张口,语气有些凉:“你哪里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私事?这次却主动问了这么多。师兄把那位归了西的好朋友放在了心里,所以才想多打听点他家的事。”
叶霁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了解竟如此之深,观察如此之细,不由怔然——
作者有话说:李沉璧:又双叒叕有情敌[化了](雷达响动)
第26章 血雨腥风 他看不到叶霁在哪儿了……
叶霁还要说些什么, 腰上的灵剑忽然开始抖动,皱起眉头,按住剑鞘。
这时候阴雨泼天, 他们步履不停,朝着策燕岛的腹地进发, 身上佩戴的灵器都因为这恶劣的天气,感应到妖邪之气的波动,躁动嗡鸣。
灵剑和他心念相通,叶霁被剑上的灵波震了一下,呛了一口潮湿雨气,太阳穴突突跳动。
额上一热,李沉璧的指尖轻按在了他眉心上。
叶霁借着那股平缓灵流定了定神, 嘱咐:“一路跟紧我。”
他们先是穿谷,后又登山, 见到的景物不尽相同,遇到的妖物也形态各异, 只有风雨一以贯之, 浇淋得天地一片黯淡。
来时的满天星辰,满岛微光,全都像是风中烛火,齐刷刷被吹灭。
一道裂谷赫然出现。
叶霁站在边沿, 往下望去, 视线昏暗不清, 依稀可见下面怪藤古树交错。底部中央一滩深水,被雨水打得乱起涟漪。
深渊里回荡着低鸣喘息之声,混在雨声里,不太分明。
这时一道闪电落下, 将下面的光景照的清清楚楚。
那潭水里并非空无一物,那些涟漪也不全是雨水所致,而是一对对的人蟒缠抱在一起,身躯此起彼伏而翻起的水花!
古藤树木上,许多的粗长蛇尾掩映在树枝之中,把树木都摇晃得哗哗作响。
看清楚了这幅场景,众人面面相视,齐刷刷一股窘迫感涌上心头。
凌泛月抽了抽鼻子,低咒一声:“果然是不知廉耻的畜生!”眉头锁得死死的,“宁知夜那混账,总不至于让自己陷在里面吧!”
叶霁道:“照人蟒的习性,若是抓住了人,一定会群起攻之。但它们这时都在三两抱对,我并没有看见它们群聚在一起。”
所谓的群起攻之,言下之意不必多言。
凌泛月忍住恶心,道:“这一圈山壁上全是洞穴,我们看不见而已。那小子要是没逃出来,那就是被藏了起来。”
叶霁沉吟一下,道:“凌兄,你认不认得出人蟒的族主?抓到修仙之人,一定是族主先受用,宁二郎若在这里,此时必然在族主身边。”
凌泛月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它们亲戚,怎么可能认得出!”
叶霁道:“……好。那就无须多言,按你们玉山宫原定的计策来,我与沉璧倾力相助。”
凌泛月用力揉着眉心:“要是宁知夜逃了出去,还好。要是没逃出去,只是受了欺辱,也好说。但就怕他不胜凌辱自绝,或者受虐而死,那么……那么宁师叔……”
他骤然狠声:“摆阵!”
玉山宫四名弟子早已找好方位,各自站定,几道碧色流光从他们脚边法器腾出,扩散成网,罩在裂缝之上。
等阵法定好,四人站在原地,严阵以待。
凌泛月语速飞快道:“我们下去,杀为次要,首要寻人。他们在高处为我们掩护策应,若看见有人陷入危险,阵法会动。”这话是对着叶霁与李沉璧解释的,说完,他做了个手势,率先降入谷中。
其余人跟随少主的身影,纷纷而动。
叶霁心想,他倒是颇有一门之主的风范了。看了看身边的李沉璧,不知怎么竟有些踌躇。
李沉璧担忧地叫了他两声,叶霁恢复神色,道:“我们跟上,你不要离我太远。”
李沉璧刚目睹了人蟒的荒淫,目光扫向叶霁受过伤的腿,想到他差点被人蟒拽入海中,脸色就有几分难看:“我绝不离你三步。”
叶霁微微放心,先让灵剑飞入裂缝,抓起李沉璧的手。
两人像飞鸟般在空中的灵剑上一点,缓冲之后,又朝着谷底飘飞而去。
一旦行动起来,就顾不上维持挡雨的结界伞了,暴雨劈头盖脸打来,两人身上立即湿润。
叶霁忽然道:“人蟒嗅得出炉鼎的味道。”
李沉璧闻言转头,却看不清叶霁的神色,只听他又说:“人蟒见到你,一定像饿狼见荤腥。”
李沉璧一怔,难道师兄刚刚踌躇不定,竟然是在思索这个?
师兄是在担心他?
他连呼吸都紧了,一把攥紧叶霁的手。后者却以为他是害怕,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神色更加犹豫。
“师兄,”李沉璧极少见他这样心神不定,心中更加柔情,“你想说什么、做什么,不要多想,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两人在涧底落脚,叶霁朝他转过身来:“沉璧,我后悔了,你——你还是上去吧。”
“什么?”李沉璧又是一愣。
叶霁蹙了蹙眉,像是有些苦恼,又有些懊丧:“沉璧,先前我的确和你说过,希望你与我能并肩而立,教你既有其能,便担其责,可现在……我并不希望你挑什么责任,只想让你别牵扯进来。”
满涧风雨里,李沉璧的心跳比雨水还要急,脑中混乱又甜蜜地想,他果然还是疼爱我,一成不变。
见他不说话,叶霁勉强笑了一笑:“你肯定觉得师兄出言反复,但现在这里……”
李沉璧扑入他怀中,叶霁被他双手勒得喘不过气来,勉强推开一点,“你怎么……”又被吻住了嘴唇。
周围的摆阵厮杀已经开始,不少目光还是抽空射了过来。凌泛月更是目瞪口呆,不明白这对师兄弟为什么偏挑这个好时候亲热。
凌泛月斩掉一只人蟒手臂,猛地扭头,忍无可忍:“你们、这也、我真是服了!!!”
叶霁捧住李沉璧脑袋,硬是将他唇舌从自己脸上分开,无可奈何:“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他目光偏转,脸色一沉。七八条人蟒已经贴着山壁滑下,环伺在他们身边,吞吐着鲜红长舌,蛇眸里的贪婪凶光十分露骨。
那些眸光饱含□□,血红的瞳孔都兴奋得竖成了一条线。
李沉璧在他额上连吻了几下,才放开手:“这些蛇这么凶残,我怕得很,哪里敢离开师兄?师兄可要保护好我啊。”
他语气轻软地说完这几句,手却穿过叶霁肩膀,五指一张。
背后的山壁发出一声巨响,碎石乱飞,一条盘旋而下的人蟒被炸得胸腹爆开,尸身被压在乱石之下,死不瞑目。
他露了这么一手,将垂涎他的人蟒惊得退出几丈。
李沉璧哼了一声,还要动手,叶霁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按住他:“我知道你厉害得很,现在还是先找人吧。”.
这时深涧里已经杀得血雨腥风,一场荒淫集宴被搅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蟒上一刻还在对方身上缠绕,下一刻就尸体横陈。
玉山宫屠妖的手段利落冷酷,加上同门之间彼此配合恰当,在这满是人蟒的巢穴里,像无往不利的剑刃,令叶霁眼界一新。
有人被几只人蟒同时围攻,无法招架时,就立马举起手中令牌,头顶的结界见令而发,几道雷球劈击下来,将人蟒烤成焦炭。
大挫人蟒锐气后,众人分散开来,搜寻每一个角落,点起一团团灵火,照亮山壁上的洞穴。
叶霁在山壁的粗藤之间飞跃穿梭,细细查看每一个洞穴,忽然觉得有些许异样。
一棵茁壮古树从山壁里长出,枝干盘踞,将一个洞口抱得密不透风。而他明明看见有人蟒从这里爬出,难道附近还有别的进出之口不成?
正思索中,那古树竟在他眼前活了般蠕动了起来。接着,一道长长影子从洞里面跃出,直扑向他!
叶霁的心思全在古树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蛇尾已经缠绕住他双腿,尾巴尖上一点鲜红,向他腿根处探去。
如雪的剑光一闪,那人蟒已经被斩成两半,鲜血喷涌。
李沉璧疾风般飞袭过来,将那条还在蠕动的蛇尾从他身上一把扯下,嫌弃地丢到一边。
这一切的发生,从古树活动到李沉璧丢弃蛇尾,不过顷刻之间。
李沉璧愤然道:“这些畜生果然对我处处针对,我不过被拖住一会,就差点让师兄遇险,真是可恶!”
他神情紧张,在叶霁身上各处一阵按捏,“受伤了么?它还碰了哪里?”
他刚刚那一剑,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叶霁刚才距离人蟒不过咫尺,身上却没有沾一点污血,反倒是李沉璧自己身上溅了许多。
叶霁看着他雪白脸颊上的斑斑血渍,心里十分不适,道:“我没什么事。”举手替他擦去。
一边擦拭,一边瞟向李沉璧身后堆积成小山的人蟒尸身,心里就是一惊:我不过查看一会洞穴,他怎么自顾自杀了这么多?
李沉璧一下便看出他在想什么,漫不经心道:“原本不想杀,它们偏要成群结队来寻我晦气,又不经打,是自找苦吃。”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师兄不想我杀它们,我留情就是了。”
叶霁捏了捏他脸颊:“我之前还担心你,现在觉得大可不必了。”
李沉璧冲他露齿一笑,还要调笑两句,叶霁已经抽回了手,重新去看那棵古树。
凌泛月的声音在深涧里回荡,听起来十分焦躁:“……哪里都看过了,怎么就不在?一个大活人,真被生吞了不成……”
“轰隆轰隆”几声雷击石壁的响动接连不断,叶霁二人同时低头,朝声音处看去。
程霏膝盖染血,半跪在一块伸出的巨石下。她护身的长鞭末梢,不知卡在了哪道石缝,任凭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拽出。
几只人蟒从附近树枝里滑出,对她形成一个围绕之势。
此刻同伴都在远处,程霏位置又隐蔽,哪里有人注意?她连举几次令牌,头顶的结界雷电劈下,全劈在了头顶的巨石上。
程霏脸色惨白,膝盖剧痛,令她无法站起来自保。
叶霁在她斜上方,恰好瞧见,甩出一道呼啸灵流,将离她最近的一只人蟒穿膛。
程霏一见是叶霁,喜动颜色,仰头唤了句“叶师兄”,脸色忽然巨变,因为又看见四五只人蟒朝她袭来。
程霏忍痛爬起,脚腕却被蛇尾缠住,重摔在地,那又湿又冷的触感,让她一阵作呕,再也忍不住地尖叫了起来:“叶师兄!帮帮我!”
叶霁正要动身,手下的古树这时又动了一动,露出些许山洞缝隙,树后确别有洞天。
那树皮簌簌抖动不止,像是马上又要合拢。
叶霁心转如飞,冲着李沉璧道:“你去助程姑娘!”
李沉璧沉浸在两人刚才的温情中,还在留恋,叶霁攀扯住古树缝隙,急声道:“沉璧听话,快去!”在他肩上一推。
李沉璧只得动身,顷刻就出现在程霏面前,面无表情地剑起剑落,动作快得如同残影。
程霏只觉得眼前白光飘忽,红雨乱飞,不断有人蟒的残肢断臂滚到她身边。
人蟒惨嘶之中,李沉璧姿态轻飘飘的,手起刃落,如同杀神一般。
她不自觉捂住嘴,双目缓缓睁大,像是被攫住呼吸。
人蟒的外形与人肖似,就连动作神态也有人的神韵,他们虽知道这是恶妖,但将它们杀死时,总有一种发自天性的不忍。
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眼前这美丽的少年就像邪神,天真残忍,没有感情。让人见了,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似恐惧的———惊艳。
将人蟒屠尽后,李沉璧竖起剑尖,往上一挑一拨。
“喀”的一声,程霏的鞭梢从石缝中弹射出来,呼呼带风,细长鞭身在她身上绕了两圈,才垂软下来。
程霏缓缓握紧长鞭,站直身体:“多谢李师弟。救命之恩,程霏记在心里。”
李沉璧早已经走出巨石之下,凤目焦急地逡巡,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不到叶霁在哪儿了。
第27章 笑面藏刀 迷津中见迷津人
李沉璧离开后, 叶霁独自守着古树的缝隙,却不见再次动静。
他略一思索,抽出了长剑, 将灵力尽数灌注在剑尖,长剑立即光华大盛。
他对准缝隙, 将灵光刺目的剑尖朝下全力一戳!
灵力刺入树身,水波般震荡开来,树枝藤蔓窸窸窣窣躲避般往四面缩去,露出一个勉强可过人的山洞裂口。
藤蔓被他震开一瞬,眨眼又要收拢。见那裂口即将消失,叶霁心念急转,电光火石间挤身而入。
他一穿过裂缝, 便转头回看,来时路已封得密不透风。
也亏得他动作奇快, 否则就要被卡在古树之中。
山洞里倒不是全然黑暗,依稀可以见物, 蛇腥味浓重浑浊, 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忍受。
洞里还有许多通道和小室,看起来颇为复杂,最让叶霁惊讶不已的, 还是到处爬满的树藤。
叶霁的视线沿着树藤仔细辨别, 发现它们竟都是从洞口的古树生出的。
这棵古树之庞大, 根系之深广,哪怕叶霁从小随师门访南问北,也见所未见。
叶霁将手放在一根藤蔓上,感觉到手心下微微蠕动, 像是有血脉在轻跳一样。深吸一口气,便往深处探寻。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蛇腥越发浓厚,不时能发现藤蔓碎石纠成一团,缠抱着早已化作干尸的凡人尸骨。
叶霁见这些尸骨已有些年,心中生出几分怜悯,暗想:这些人葬身此地,不知他们的父母家人可曾知晓?
又想,这里果然是人蟒藏匿猎物的地方。只是刚刚还见到人蟒从洞口出去,这里怎么竟一只也没有?
他心生警惕,打了个响指。
两指之间弹出一团金光焰,飘荡在空中,照亮了周围一圈。
叶霁自言自语道:“这里路径太多,我要找人,也不知道该从哪找起。你往何处飘,我便往何处走吧。”
他说完,轻吹一口气,金光焰颤动了一下,朝一个方向漂浮而去。叶霁抬腿跟上,一路走来,又见到几具白骨,藤蔓却是越来越多,遍布石壁,几乎无法落脚。
忽然之间,光焰的光圈抖动了一下,叶霁立即侧身一闪。一根树藤正悄无声息从后面锁他脖颈,就这样被堪堪躲过。
他一闪之中,剑已在手,凌厉剑气左挡右支,将四面八方缠来的藤蔓弹开。
一边抵挡,一边思考。这些藤蔓对他的围攻十分精准,像是有人在操纵一样,叶霁眼中光粼粼闪过,突然撤剑负手。
几道藤蔓在他腰上缠绕一圈,勒紧,又有几根去缚他的足踝。叶霁顺势倒下身体,任由藤蔓拖拽着他,在石洞中穿行。
那些藤蔓看似柔软,实际强韧凶狠,与李沉璧在境中幻化出的那些温软灵活的藤蔓截然不同。不用看,叶霁就知道身上一定勒出了道道血痕,后背也不断重重撞上石壁,却一声不吭。
藤蔓拖着他,嗖嗖如飞,叶霁在不断的磕碰中忍着疼痛,默默记忆着周围的环境。
绕入一个隐秘石洞后,身上所有藤蔓一起松开,叶霁则被一股巨力被甩了进去。
他立马运起罡风去化这股撞力,还是“砰”地一声撞在坚硬石壁上,翻身坐起,喉咙里咳出一缕腥味。
暗处不见五指,一片混沌里,好像有人轻轻笑了一下。
那团金光焰还没熄灭,一直跟着叶霁,这时飘了进来,将石洞照亮。
叶霁扣指一弹,金光焰射向他对面的石壁,将那情形映得清清楚楚。
重重的藤蔓里,一人四肢被拉开吊在半空,衣裳褴褛,长发垂散,面庞十分年轻俊秀,也十分苍白。
眉心一点小痣,鲜红如血。
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雪亮如刀。
叶霁盯他片刻,有些怅然。站起身,说道:“好久不见,宁兄。”
宁知夜朝他笑了笑:“我也想说些‘别来无恙’的客套话,但我们二人此时此刻,谁也算不上‘无恙’吧?”他声音喑哑无力,回荡在石洞里,有些不真实的飘渺。
叶霁道:“……方才那样摔进来,的确狼狈了些。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同门现在就在外面,我们一起出去。”
闻言,宁知夜脸上神情并无多少变化,笑得更深了些:“看来叶兄和我处境并不同,我身陷蛇窟,叶兄却是勇闯妖洞。”
他偏了偏头,饶有兴致:“看来叶兄是故意示弱,任由藤蔓将你带到这里的。因为藤蔓怎么安置你,就极有可能怎么安置我。果然,他们总是夸赞长风山叶仙君智勇无双,并非虚言。”
叶霁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毛,想,凌泛月说他性格古怪,看来的确不假。
此人被关了这么久,终于见同道来救,却没有任何惊讶喜悦,甚至还有心情慢慢谈笑。说话虽还不算难听,语气却总带着些阴阳怪气,听起来倒像反讽。
想到这里,叶霁腹诽一句,说不定他此刻就是在讽刺我。
他无心再闲谈,拿起长剑,在缠住宁知夜的藤蔓上比划,想着怎么砍断才好。
宁知夜道:“叶兄想出这个计策,想必是相信自己游刃有余,轻松可以脱身,才任由这里的藤蔓捆缚吧?”
叶霁没有搭腔,汇聚灵力手起剑落。剑刃斩在藤蔓上时,平时锋利无比的剑身竟然弹了起来,将他虎口都震得发麻。
藤蔓毫发无损。
叶霁如法炮制进入山洞的方法,连砍几剑,浩荡的灵流晃动着藤蔓,却无济于事,反倒是困在其中的宁知夜吐出一口鲜血来。
叶霁脸色变了变,停下了手。
宁知夜舔舔唇边鲜血,玩味道:“叶兄现在心有余悸了么?”
叶霁皱眉道:“这些藤蔓究竟是什么?与人蟒有何关系?”一边问,一边将手按在他丹田处,替他调息。
宁知夜惨白的脸色稍为好看了些,缓慢地说道:“这是鬼血藤树。”
他观察着叶霁骤变的神色,微笑:“叶兄这样博闻强识,应当听说过策燕岛的鬼血藤,只是没想到会在人蟒巢穴里见到吧?趁现在藤蔓还没对你下手,不如趁早离开。”
叶霁谨慎道:“鬼血藤的确刀剑难入,火焰难烧。活物被它们缠住,不消多久就会化成血水,可你现在却是好端端的。”
宁知夜道:“修仙界的典籍里,的确是这么写的,却写得不全。鬼血藤可以栽培,也可以驯养,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而已。它的主人想留我一命,不行么?”
心中念头如电闪过,叶霁垂下长剑,好半天才道:“用自己的鲜血驯养鬼血藤,让它听从驱使,这是魔教漂星楼的邪术。可漂星楼多年前已经覆灭,邪术也不再流传,怎么还会有人精通?”
莫非——漂星楼还有余孽留了下来?
“扑哧”一声,宁知夜笑了出来:“叶兄啊,漂星楼的这种邪术,你以为最初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叶霁怔了一怔。他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人蟒……它们竟有这样的灵智?”
宁知夜轻声道:“整个修仙界,都只当这类妖物是无情无智的牲畜,不然,你们怎么不试着与它们沟通谈判,而是直接杀进巢穴?”他眨眨眼,“我猜现在外面,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现在,叶兄准备怎么救我出去?”宁知夜的唇角微微挑起,“或者此时转身就走,凭叶兄本事,全身而退想必也不难。”
叶霁叹了口气,盘腿席地而坐,剑放在身侧。
宁知夜笑容不变:“叶兄这是何意?”
叶霁右手撑着下巴,又叹了口气:“抱歉,叶某本领不济,这下连自己也出不去了。只好请宁兄指点迷津。”
宁知夜道:“可惜我也在迷津之中。”
叶霁道:“鬼血藤树不怕刀剑,方才我的灵力也撼动不了分毫,说明我从山洞的裂口进来,是鬼血藤的主人故意为之。既放我进来,又将我带到这里,可我到现在都还安然无恙。无论人蟒是要抓我吸食,还是要杀我报血仇,都没有理由这时还不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探你丹田气海,你的精元并没有被采补过。听你救下的百姓说,人蟒的族主似是与你达成了协议,同意让你用自己交换那些百姓,看来它觊觎你得很,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动你?”
宁知夜点点头:“叶兄,你这样聪明剔透,我很佩服。”
叶霁正色道:“别再绕弯子。我来是救你,你对我不要隐瞒。说清一切,我们立即想办法离开,我凭空消失,外面的同道们不知缘故,只怕会引起慌乱。”
他一想到李沉璧这时不知该多么担忧,心里就是一阵焦虑。
宁知夜轻叹一口气:“那么你靠我近些。”
叶霁站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宁知夜道:“再走近些,我很可怕么?”
叶霁:“你要说什么话,我在这里就能听清了。”
宁知夜挑起眉毛,眉心的鲜红小痣也动了动,像颗血珠,随时都能滴落:“我要说的话,不是怕你听不清,而是怕相距太远,我说不清。”
叶霁审慎地打量他一眼,又上前几步,两人相距不过一拳。宁知夜靠近他耳边,低声细语:“这些年,叶兄可有忘记我兄长?”
叶霁神色一黯,宁知夜忽然偏过头,嘴唇沾了沾他下巴。从外人的视角看来,像是两人在亲吻一般。
叶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往后一仰,有些恼怒又疑惑地看着他。
金焰剧烈摇晃,叶霁听见耳后风声呼呼,回身就是一掌,震开了袭来的鬼血藤。
石洞内的藤蔓纷纷躁动,张牙舞爪,对他形成包围之势,其中四五根像是毒蛇一般,直插他的咽喉!
叶霁不明白鬼血藤为什么突然对自己使出杀招,竖起长剑,四指拂扫剑身。
剑气如澜,以他为中心层层荡开,将藤蔓来势汹汹的袭击震开。
眼花缭乱里,一道长长的身影像鬼魅一样出现,面容狰狞,指爪尖利,朝他狠狠抓来。
石洞里空间不大,叶霁既要躲闪数不清的鬼血藤,又要应对这凶残异常的人蟒,手心尽是冷汗。
他目光一凛,周身荡起漩涡般的罡风,将附近一切都卷在其中,高高抛起,又重重砸下。
人蟒嘶鸣一声砸在石壁上,下半身蛇尾血痕斑斑。终于不再理会叶霁,而是向着宁知夜的方向爬去。
宁知夜身上的藤蔓这时已经全部撤去,躺在地上,微微喘息。
他也受到了叶霁的罡风波及,嘴角挂着鲜血,神色却是好整以暇,像是在看戏一般。人蟒爬过去将他抱在怀中,蛇尾缠绕着他双腿,沉默地低着头。
在叶霁震惊万分的目光中,宁知夜拍抚着人蟒的脖颈,低声絮语,居然亲了亲它的面颊——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
今天还有一章
晚点更!
第28章 虚与委蛇 是爱的飞鸟投林!
见宁知夜竟亲吻人蟒, 神色平静自若,叶霁震惊之余,感受到些许猎奇的恶寒。
想起刚刚的事, 叶霁不由抬起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
宁知夜含笑道:“抱歉, 它虽然是一族之主,却有些害羞。若不是这样,它是断断不肯出来见叶兄的。”
他一张口和叶霁说话,他身旁的人蟒就骤然换了神色,恶狠狠朝叶霁盯来,血红瞳孔绷成了一条线,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将他咬死。
叶霁欲言又止, 一时不知道是先说“它竟然是人蟒的族主”,还是问“你与人蟒究竟是何关系”好。
他真心地道:“宁兄对‘害羞’的定义, 似乎与我不同。”
宁知夜道:“对于叶兄而言,它是凶悍的恶妖, 但对我而言, 它不过是个不太聪明又过分热情的孩子罢了。”
叶霁又是一阵恶寒,在心里直摇头,这人蟒也不知活了多久,你竟称它为孩子。若不是这件事有蹊跷, 就是你这人实在荒唐得奇怪。
他们说话时语速甚快, 内容又不甚直白, 人蟒族主似乎是在凝神倾听,努力理解,但毕竟还是无法跟上,神情变得更加阴寒恼怒。
宁知夜在它耳边轻言慢语, 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阵,人蟒族主才逐渐放松下来。蛇尾将他缠绕得更紧,像是护宝一般。
叶霁皱了皱眉头。宁知夜却没有任何不适:“我知道叶兄此时一定满腹疑问,甚至还很厌弃我。”
叶霁道:“多虑了,我只是有些不解。”还有震惊。
宁知夜道:“先前叶兄感叹人蟒有那样高的灵智,的确没错。我留在蛇巢后,并没有遭受凌辱,只因为这人蟒族主仿佛对我十分在意。平心而论,以我一人交换那么多人,即便我有仙道之躯,也不足矣让人蟒同意这个交易。毕竟那时,那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我又孤立无援,人蟒可谓是占尽了优势,为何不一网打尽?”
叶霁想了想,赞同:“是这个道理。”
宁知夜接着说道:“那时我受了伤,十分虚弱,人蟒族主将我安置在这里,时刻守在我身侧,却并没有更多的举动。我恢复体力后,便试着与它慢慢交流,竟然十分顺利。”
“顺利?”叶霁心里的惊奇此起彼伏,“你与它又谈了什么条件么?”
宁知神色莫测地笑了一下:“所谓顺利,不过是我说些简单的字句,它能勉强听懂而已,这已经十分难得了。我发现,它极少让别的人蟒进入过这个石洞,也并不进犯我,但我与它交流时,却极其配合。”
人蟒贪爱人类肉躯,为什么竟对已在口边的美餐猎物这样客气?
叶霁一想到这人蟒族主对宁知夜的神情举止,一个猜测冒上心头。虽然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但已经有了五分笃信。
宁知夜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道:“我渐渐意识到,族主似乎能够理解我们人的一些所谓伦理道德,懂得什么是身为人的尊严廉耻。人蟒自然是不会恪守这一套的,它之所以不碰我,乃是因为它明白,人——”用手指了指自己,“十分看重这些东西。”
叶霁愕然,凝思了许久,意味深长:“它既然懂得廉耻,想必也知道什么叫做‘情爱’。”
两人对视,眼睛里这时都是一片雪亮。宁知夜莞尔:“我很喜欢与叶兄说话,因为有些话不需要我自己说出来。”
叶霁扶额,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时险象环生,无论见到了什么事,都应当尽快接受。
“但他却还是将你绑起来,想来是怕你逃跑。”叶霁沉声道,“那么我今日非要将你带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宁知夜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若是强行将我抢出,触怒了族主和藤蔓,恐怕你也性命不保。你为什么铁了心要救我?是我母亲委托你?还是凌泛月请求你?”
他顿了顿:“还是说,因为我兄长的缘故?”寒冽冽的光芒,在他眸中一闪而过。
他目光一直在叶霁的眼角眉梢游移,宛如在捕捉什么。
叶霁:“你母亲答应给长风山三千颗灵转珠,一座清修塔楼。”
宁知夜:“……”
叶霁对他扬唇一笑,这时已不再担心。因为他直觉认为,像宁知夜这样的人,必定早已经为自己铺设了后路,才能这样游刃有余。
他们说话时,全然不避讳人蟒族主,谈话的内容,也远远超出了后者的理解能力。
见人蟒越来越焦躁,宁知夜看了它一眼,又抬起眼,和叶霁交换了个眼神。
叶霁手指轻轻一勾,那团金光焰的光芒缩小了一圈,飘到了角落之中。宁知夜和人蟒的身影,顿时笼罩在了昏暗里。
叶霁静静地等候,昏暗之中,宁知夜语速极慢,声音低切地与人蟒说着什么。
他语气温柔,细心款款,与方才漫不经心的姿态截然不同。那声音像流水般涓涓流淌,似乎有魔力一般,就连叶霁也忍不住被吸引,坠入他的话语声中去。
他说话间,人蟒族主偶尔也吐出些人语字句,词序颠倒,语调也很古怪,叶霁却听懂了。看来族主对宁知夜十分信赖,但又像有着极深的担忧,一遍遍确认着什么。
宁知夜一指角落的叶霁,声音高了些:“他,来找我。”
“在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来找我。”宁知夜指指外面,又点点自己,将每个字拉得很长,“我不走——不行。”
宁知夜停了一停,望了眼叶霁,又说:“他也走,和我一起。我们没有出去,外面的人,会进来,杀、死、你们。”
说到最后三个字,横过手掌,划过人蟒纤长的脖颈。
他几字一顿,用词也极简单明了,人蟒族主对他目不转睛,像是拼尽全力在理解。等听明白了,眼中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胸膛剧烈起伏。
宁知夜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微笑,伸出双臂,将它的头抱在怀中,轻轻拍抚:“我一定回来。你等我,我一定回来——回到这里来。”
他不断重复“回来”的字眼,族主缓缓合上了双眼。
蛇尾滑动,从宁知夜的腿上一圈圈松开.
两人终于走出石室,叶霁心有所念,回头看了一眼。
石室内已经全然黑暗,只有一双蛇眸发着幽幽红光,似热似寒,像是要滴出血来。
宁知夜已经远远走到前面去了。叶霁道:“我还算记得路,从我来的那个洞口出去,便能与他们汇合。”
说着疾走两步,侧身要绕到他前面去。宁知夜伸手一拦,仍旧自己在前:“路么,自然不止一条,叶兄何必舍近求远?”
叶霁道:“那么就请宁兄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脚下的路曲折回环,走势一路向下,像是走到了底。
眼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漏斗形状,水底不知通向何处。
宁知夜身体晃了晃,忽然软软一倒。
叶霁伸手拦了一把:“宁兄?你还好吧?”
宁知夜道:“敢问叶兄水性如何?”
叶霁一怔:“还可以。”
宁知夜语气柔和,脸色更是一团和气:“我看叶兄身上还有伤,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眼下手脚没力气,又不会水,只好辛劳叶兄施舍援手,从水下背我出去了。”
叶霁叹了口气:“那你非带我走这条水路做什么?”
他心中十分无语,对宁知夜伸出了手。
后者笑意更深,朝他走近,就要握住他那只手。叶霁却忽然在他胸口一推,将他推到了水里。
哗啦水声乱溅,宁知夜在水中冒出头,这下就有几分狼狈,擦着脸:“叶兄这是……”
叶霁见他刚一入水就能稳稳浮出,哪里是他自己说的不会水,心中腹诽这厮果然在消遣我,想让我做苦力,冷嗤一声,大剌剌跃入水中。
宁知夜刚将面上擦拭干,又被他溅了一脸。他一直以来表现得优雅从容,这时也有些维系不住了,皱起眉刚要开口,后领就被抓住。
“在水下背着人,怎么能游得远?”叶霁笑笑,“只好请宁兄多担待了。”
接着,在宁知夜愕然的神色里,将他一把按入了水中。
水里冰冷异常,道路倒是好找,从水坑的漏斗处下去,就是一条窄长的通道。叶霁一边游,一面将体内的灵力运转起来,让一股热气在四肢百骸游走,抵御水下刺骨的寒意。
宁知夜被他揪着衣领提在手里,姿势十分狼狈不适,挣了两下,就认命地一动不动了。
这条水路不算漫长,但黑暗不见五指,叶霁全凭直觉,才没有撞上两边窄壁。
一直游到胸口有些发闷,眼前渐渐有了些许光亮,水中的血腥气却越来越浓烈。
甬道到了尽头,顿时宽阔,像是进入了一片水潭。血腥气已经浓郁到无法忽视,不少人蟒尸块漂浮在水中,情状狰狞可怖。
叶霁知道这是何处,松了口气,往上浮去。
快要抵达水面时,他似有所感,抬起了头。
隔着淡红摇曳的水影,看见一个熟悉影子从岸边跌跌撞撞跑来,叶霁不由微微一笑。
不顾水中血污,那身影毫不迟疑,朝着他的方向,飞鸟投林一样扑了下来。
第29章 关心则乱 师兄为什么总这样对我!
李沉璧“哗啦”一声, 扑入满是血污的潭水里,竭力朝他游来,脸上尽是惊惶后的惊喜。
他那副惶惶无依的模样, 让叶霁心中刺痛。见李沉璧像是哭了,松开宁知夜衣领, 张开双臂就去抱他。
漂浮着残尾断臂的血水潭中,李沉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到骨骼都在发抖。
叶霁之前受了些擦伤,被他这样倾力搂抱,浑身都疼,心中却泛起一丝安宁。
李沉璧趴在他肩上,啜泣得无法自拔。
叶霁被他纷乱的心跳震得难受, 将他推开了些,去瞧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笑道:“我不过离开一会,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说出来, 师兄替你报仇。”
李沉璧勉强笑了一下,惊魂未定,偏头凑向他嘴唇。
见众人朝这边跑来,叶霁下意识想推开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捧着李沉璧簌簌流泪的脸颊, 和他贴了下额头:“别哭, 师兄好得很。”
他语气又轻又柔和,李沉璧长睫剧烈抖动,像是又想要落泪。
叶霁被他弄得没办法,低低一叹。忽觉得身侧一道又冷又尖锐的目光, 正直勾勾盯着他们。
宁知夜浮在水中,深黑长发尽湿,凌乱贴在脸上。他皮肤又白,毫无血色,露出这种冰冷的神色,简直像是鬼魅一般。
叶霁的注意力一转移,李沉璧一双凤眼立马眯起,朝这陌生的俊秀青年斜睥过去,目光极其不善,充满审视。
周围已经吵闹一片,七八只手同时伸过来,将他们拽上了岸。
他们出水的地方,正是深涧中央的水潭。纵目四望,涧底犹如修罗地狱,人蟒破碎的尸首四处横陈,树藤石壁上染着溅着一片一片的血迹,被雨势冲刷,一时半会竟也洗不干净。
叶霁之前还能看见不少活着的人蟒,这时山涧里却是一片死寂,看来他离开的时间里,这里的情形十分惨烈。
他心中突然泛起寒意,朝李沉璧看去。后者一直厮磨在他身边,这时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宁知夜看了看四周,悠悠一笑:“强盗进村,烧杀抢掠,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众人都或轻或重受了些伤,又被雨淋得浑身狼狈,既倦且累的时候,竟听到这样一句话,都含怒看着他。
凌泛月脸色无比复杂,似怒似喜。大步走来,先是握住叶霁的肩膀,眼睛上下扫查,见没什么明显伤势,松了口气。
两人相互一点头,凌泛月穿过几人,走到宁知夜面前,一拳打在了他脸颊上!
宁知夜踉跄了一下。
片刻,重重回敬了他一拳。
两人这下都脸颊肿起,凌泛月的表情凶得要吃人,宁知夜却脸色冷淡。
叶霁在旁愣住,玉山宫弟子们见少宫主被打,脸上各有怒色,却不知为何,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无人劝解。
凌泛月怒不可遏:“混账,我来救你,你凭什么打我?”
宁知夜冷笑,回敬:“混账,我求你救我了么?你又凭什么打我?”
凌泛月气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这一拳,我为你母亲打你!你怎么不死在这儿,她没了你这个儿子,长痛不如短痛!”
“哦?”宁知夜扯了扯嘴角,“我死在这,你正好做她儿子,倒是可以大笑一场。”
凌泛月听得眼前一黑,大叫一声,就要朝他扑去。
程霏连忙甩出长鞭,将他腰卷住,不让他前进分毫,压低声劝解:“师兄莫要动气!当着同门同道的面,太难看了。回去之后,自然可以慢慢再论。”
她语气轻快,半开玩笑:“二位师兄过去天天吵架,难道还嫌没吵够?看来是真的想念彼此,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怼起来了。但还请可怜可怜我们,是真的听烦了呀!”
她拿出少女的俏皮姿态,嗔怪地堵住了耳朵。派中人人都喜爱这小师妹,有人噗嗤漏出两声笑,气氛为之一缓。
凌泛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半天才平复下来,转过身,声音梆硬如石:“去找地方休整!休息过后,立马回春陵,向宫主和宁师叔复命。”.
众人翻出深涧,在深林里行走。
来时的泼天雨势已经收敛,变成飘飘洒洒的细雾,落在身上,牵引起丝丝寒意。
细雨吹面,惹得人昏昏欲睡,更加困累。他们来时精神奕奕,遇到妖物拦路,便齐心协力杀死,现在却连抬抬手都懒,只用灵盾挡开完事。
凌泛月与叶霁走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叶霁将洞中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而关于宁知夜与人蟒族主之间的奇异纠葛,却没有提及。
只告诉他,宁知夜被人蟒族主困在一处山洞深处,他意外进入山洞,顺着人蟒的鬼血藤发现了他。后来族主见大势已去,怕引起他们更激烈的报复杀戮,迫不得已,只好放两人离开。
“叶兄,”凌泛月震惊之余,歉疚又懊恼,“为救那狗东西,差点让你遇险,我就是赔你十张金弓也不为过。”
叶霁笑眯眯的:“十张金弓,那敢情好啊。”
凌泛月呛了一口,心疼得牙根都在滴血。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好,十张就十张!”
“凌兄,你也太实在了,”叶霁好笑道,“玩笑罢了。我只有一双手,要你那么多张金弓做什么。”又摇摇头,“你与宁知夜闹得像是仇人见面,一转头,却又要为他这样谢我。”
凌泛月哼道:“谁说我是在谢你,我是在向你道歉。”
“能听到凌少主的道歉,我也算不虚此行。”叶霁调侃他,“我本以为你和宁知夜关系很差,没想到原来还不错。”
凌泛月简直要跳起来,揪着他衣服,叫嚷:“你莫非瞎了么?”
李沉璧就在叶霁身侧,冷啧一声,将他手一把打开。
这一喊,四周眼睛纷纷看来,凌泛月握着通红的手背,顾不得计较,切齿低声:“我每天都恨不得打他一顿,这也叫关系好?”
叶霁目视前方,缓缓道:“长风山的弟子中,有许多没长大的孩子。我是大师兄,他们有时吵嘴打架,都来找我评理。这样的事管得多了,我便发现,两人之间关系越是亲密,越是容易发生争执。仙门弟子自幼被教导修身养性,同门之间恭谨谦让,两个人若只是泛泛之交,大多是十分和气的。”
说到这里,对凌泛月侧头一笑:“一旦关系亲近了,两个人就会开始互挑毛病,或是关心则乱。”
凌泛月耳根红了一下,争辩道:“仙门里还有一种人,那就是我这样的。我就是看不惯他,非要教训他,不行么?”
叶霁原本想说,宁知夜面对我时那样优雅从容,城府深沉,一见了你,连“你凭什么打我”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样的反差实在令人好奇。
他想了想,却道:“那年我们刚刚相识,我曾听你称呼过他‘阿夜’。”
凌泛月的头皮轰然炸开,像是听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你、你——那都多少年了!我现在叫他大名都嫌恶心!”
叶霁没有接话,但笑不语。
凌泛月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却不知不觉因为这声“阿夜”,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眼神渐渐低落。
“他吃了这次大亏,也该悔改了,总是惹出那么多事,让人心烦。”凌泛月抬头望去,宁知夜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步子悠悠荡荡,无人与他结伴。
凌泛月嘴唇颤动,喃声道:“要是他改了,这次我就勉强不教训他。”
他换了副语气,轻松道:“叶兄,我们先找地方休整。策燕岛结界破损,需要修补,这事还得你来。到时我与你一起去。”
他们在一座高处山头落脚,在附近立下一圈结界,防止妖物侵袭。
山上有不少狭小深邃的缝隙,可以遮挡风雨,却不能容纳许多人,他们便分散开,各自找地方更换湿衣.
叶霁寻了地势最高的一条山缝,拉着李沉璧躲了进去。
刚一进入,李沉璧就猛将他推在了石壁上。
急雨一样的吮吻落在脸颊、嘴唇和脖颈上,叶霁被弄的心跳加快,只觉得李沉璧的呼吸异常炙热,刚要伸手要去探他额头,却被扣住手腕,亲吻手心。
叶霁顿了一下,半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脸。
这时只有他们两人了,李沉璧抽了抽鼻子,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酸楚:“我亲你,你怎么不躲了?师兄以前不是总想把我推得远远的?”
叶霁道:“因为哪次都推不动你,索性我省些力气,你也少掉几滴眼泪。”
李沉璧将头依在他脖颈间,将他衣领弄得湿漉漉的:“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一看见师兄,就忍不住想哭。”
叶霁无奈想,这怎么也能怪到我头上?转念又反思,这孩子的性格被养得这么娇,自己实在功不可没。
他抬起李沉璧下巴,温声问:“我不过离开了一会,也没有受什么伤,你怎么反应这样大?”
李沉璧神情陡然不忿,瞪着眼前这人,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好:“你要去哪儿,连和我说一句都不肯,这不是离开,是消失!师兄你为什么总这样对我!”
他声音又开始哽咽,仿佛受尽委屈:“我连去哪里找师兄,都不知道……”
叶霁心中一软:“那时实在是来不及……好了,是师兄不对,今后不会了。”替他轻轻擦去眼角湿意。
李沉璧微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他眼神迷蒙,声音轻如游丝:“师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经常不安,好像哪一天你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有时候做梦梦见了,一整天都缓不过来。”
叶霁安慰他:“能让人忽然消失的,除了你的造境术,我想不出别的。除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这种术法,但这样的人,恐怕我再也碰不上。”
他玩笑道:“毕竟遇见你,就是‘千年一遇’了。”
李沉璧却无心去笑,脸上覆着桃花般的潮红:“我知道师兄有时不愿我跟着,其实你烦我时,把我打一顿,关起来就好了。只是不要不告诉我,让我找不着你,好么?”
叶霁伸出手,放在他额头上:“…果然在发烧。”
捏了捏他冰冷汗湿的掌心,叶霁切声问:“你是刚才淋了雨,生病了么?”
第30章 心猿意马 曾经沧海难为水
李沉璧烧得脸颊绯红, 脑子也有些不太清楚了。叶霁询问他时,只是眨眼,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倏”的一声, 叶霁点了个火符,将两人照亮。
些微的暖意烤着他们, 不至于让发热的李沉璧不舒服,也不至于让他们继续受寒。
李沉璧从小就常常发烧,这一点让叶霁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仙道弟子们寒来暑往地练功,不管修为如何,身子骨都是一律不错的。
为此,叶霁曾求问过不少仙门医学宗师,但无人能说出所以然来。好在李沉璧发烧从不过夜, 大睡一晚后,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芥子锦囊里有干净衣物, 叶霁选出几件给他:“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全湿透了。”
李沉璧听话地接过, 慢慢地开始解身上的衣物。
他和叶霁相隔不过几尺, 面对面站着,手指勾开衣服上的绳结,脱下一层后,里面的白色中衣也是半湿的, 紧贴腰身, 隐约可见下面的肌肤。
等那层中衣也除去, 就露出覆着薄薄肌肉的肩背,脖颈纤长,身材修美,肌肤莹润如玉, 堪称完美的一副躯体,挑不出一丝瑕疵。
李沉璧垂着眼眸,在他面前,慢吞吞将自己剥净,食指指牵住腰带,就要往下扯。
叶霁闷声转头,走到另一边,也开始换身上湿衣。
李沉璧虽然没有看他,却又好像无时不刻不在看他。
他生怕李沉璧看到身上的新伤,动作飞快,但李沉璧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些。
李沉璧几乎是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后,扯着他穿到一半的中衣,不准他往身上穿:“这又是哪里来的伤?”
叶霁闭了闭眼,转过身来。
李沉璧脸色极其不悦,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双眼,这时完全清醒了。
叶霁道:“怎么,要和师兄算账了么?”
李沉璧呼吸紧促,像是有些站不稳:“我不能算账?明明是师兄口口声声说不让我离你太远,却转头就将我抛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别人受伤……丢下我也就算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哪里会伤到一点!”
一向轻软如水的声音,这时听起来竟有些沉冷。
他一把扣住叶霁双肩,目光扫过那些擦伤淤痕,眼底的透红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心疼恼怒。
“你怎么就认定我是为别人受的伤?”叶霁问。
李沉璧重重地“哼”了一声:“师兄过去受伤,哪次是为了自己?我恨不得把你救下的人都杀掉,今后再不准救了!”
他喘息几下,揉了揉一片灼热的眼睛。
叶霁按着他背靠石壁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李沉璧倚在他身侧,呼吸时缓时促,有些辗转难安。
叶霁见他脸上滚烫如一片红霞,用术法将面前的火堆移远了些:“很难受?尽量睡一会吧。”
李沉璧凤眸半闭,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可我舍不得睡。”
叶霁不解:“为什么?”
李沉璧忽然缠了上来,双臂将他圈在怀中。
他力气奇大,目光奇亮,竟像是越烧越精神了。
叶霁想不到他发烧时还有心情,一手护着自己领口,一边挡住那不断贴来的滚烫面颊。
纠缠之中,郁闷地想,他和李沉璧在一起,怎么总和黄花闺女防着登徒子似的?
李沉璧烧热之时,身上的幽幽体香竟然更加馥郁。长着一张黄花闺女的脸,却硬要行登徒子之事。
他哑着嗓子:“师兄,我不舒服……”
叶霁出手如风,一左一右,扣住他两只手腕:“不舒服就休息,摸我做什么?”
李沉璧望着他润泽的双唇,舔了舔嘴唇,有些着急道:“那我乖乖不动,师兄来摸我吧。”
叶霁都被他弄笑了:“你想得倒美。”
李沉璧手腕动了动,翻过掌心。上面两个不深不浅的血洞,像是被蛇所咬。
叶霁脸色立即变了,一把抓住他手掌:“是人蟒咬的?你这次发烧,难道是因为中毒?”
他震惊之余,十分自责担心。
李沉璧的修为就算再高深,面对成群结伴的凶淫恶妖,也难免有无法自保的时刻。他那时怎么就能把心放下,离开他身边?
李沉璧垂眸,低低地道:“之前我自己运功,将毒血逼出来,本以为没事了。可刚刚和师兄在一起,忽然就不受控制……”
叶霁愕然无言。半晌,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不会要我帮你吧?”
李沉璧一声不吭,显然默认。叶霁想起那时在芳菲谷里,这小子也是这样骗自己上钩,于是沉吟着,同样不说话。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阵,面对面坐着,呼吸吐在对方脸上,越来越灼热。
李沉璧看起来头昏脑胀,像是连坐也坐不稳了,垂头丧气:“师兄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我生病了,身上没力气,强迫不了师兄。”
那模样蔫蔫的,十分可怜。
叶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先前强迫我,本来就不对,现在你不能如愿,怎么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李沉璧因为燥热,身上只披着件中衣,蜷缩起身体,侧躺在地上,像是一尾搁浅的鱼,不断微微吐气。
叶霁静静地看着他,抿唇不动。
李沉璧耐不住地去勾他手指,低唤:“师兄……”
叶霁忽然俯身,审视他:“李沉璧,你过去是怎么解决的,如今难道非要我不可么?我总这么惯着你,是否有些太不成体统了。”
李沉璧哑着声音,道:“以前每天晚上,我都要想着师兄才能。现在我们已经……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只能靠半夜里空想着你。”
他抚摸了下叶霁手指,才又接着说:“刚来长风山的时候,师兄亲自教我念诗,有一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眼眸含湿,眼前那支膝而坐的俊美青年,在火光下时而清晰,时而化成朦胧剪影。
李沉璧闭眼之间,忽觉得后腰一紧。叶霁将他捞坐了起来,从背后环住了他。
“说得倒是很动听。”叶霁淡淡自嘲,“总这么惯着你,难道能怪你么?明明是我自己的错。”
几句自言自语,冲击得李沉璧心跳如雷,简直不知身在何处,猛朝他转过身。
叶霁却按住他的身体,将他转了回去。语气不容质疑:“李沉璧,你要是敢乱动,就乖乖滚去一边自己摸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