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痴心之人 愿意为你以命换命。
洞外风雨淅淅沥沥, 两人气喘吁吁,都滚出了一身汗。
胡闹一场,先前被风吹雨打的寒气, 消散得一干二净。
叶霁脑中空空一片,闭目平复着呼吸, 眼角也染上了一抹晕红。
他推开怀中的李沉璧,勉强坐起。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探他额头。
“现在觉得如何?还难受么?”
他一将手伸来,李沉璧就去握,叶霁将他的手打偏了几次,才终于落在他额头上。
依旧有些烧。叶霁轻咳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干涩:“接下来你好好睡一觉, 不准再闹了。你现在身上是冷还是热?”
李沉璧将他搂住,粘糊糊地撒娇:“我冷得很, 师兄抱着我睡吧。”
叶霁见他仍旧在自己身上抚来摸去,意犹未尽, 十分不安分, 便戳穿他:“我抱着你,你难道就能好好睡觉了?”
“师兄在我身边,我哪里还舍得睡。”李沉璧道,“陪我说说话, 好不好?”
“说什么话?”
李沉璧静默了一下, 忽然收敛了轻浮神色。叶霁的脸被他轻轻扳过, 四目相对。
气息交融,叶霁像是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眼神粼粼闪烁:“先休息,日后再说。”
李沉璧置若罔闻, 凑过来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嘴唇,认真地问:“师兄现在能接受我了么?”
叶霁定住,抿了唇一言不发。李沉璧又道:“你之前告诉我,这种事应该和真心喜爱的人做。我是师兄真心喜爱的人吗?”
他声音看似平稳,却透着极度的在意,观察着叶霁的神情,就连他眉梢的微动都记在眼中。
石缝里有雨水渗透,一滴一滴打在他们身侧的石壁上,细微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像是刻进了石缝里。
叶霁听着那嘀嗒水声,心里逐渐平静,道:“你先睡一会。”
李沉璧一阵失落:“师兄……”
叶霁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下,又找出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
李沉璧哪里能睡得着?恋恋不舍地看了他许久,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意,终于闭上了眼皮,睫毛颤动不已。
他心里突然难受至极,如同站在高崖边,没有任何着落。
忽觉得眼前一暖,是叶霁将手放在了他双眼上。如暖风细流的灵力汇进来,一波一波,安抚着他的神经。
叶霁的声音,也像是涓涓细流,轻扫他的心:“沉璧,在你心中,什么才是喜爱?对人的爱要是能这么轻易地说出来,岂不是也能轻易地更改?我不会随便许诺,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事。”
李沉璧轻“唔”了一声,被他的灵力弄得困意翻涌,却拼命撑住精神,要听清叶霁的每一个字。
叶霁低着头,像逗小猫一样,挠了挠他的下巴。
“把你当了这么多年小孩,当年你还没我的腰高,忽然要我把你视为道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太禽兽了。”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你我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更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斩断。沉璧,不管我有没有爱上你,我都是你的师兄,愿意为你以命换命。”
李沉璧的睫毛在掌心下剧烈抖动,渗出些许眼泪。
叶霁说话时,冷不丁出手将他睡穴点住,即使他努力维持清醒,也终于支撑不住。
入睡之前,李沉璧的一根心弦紧绷刺痛,十分不安。
他直觉感到这时绝不该睡,若是睡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叶霁用心拿出手段,要将他哄睡,他也有些无法招架。只能在师兄温柔的声音里,慢慢落入沉眠的深渊里去。
听李沉璧渐渐呼吸平稳,叶霁松了口气,心中却始终无法宁静,掖了掖他身上盖着的衣物,便起身出去透气.
走出山缝,外面凉风习习,吹拂在脸颊上,让人精神为之一爽。阴云密雨已经不见,只见满天星斗,漫山遍野都是点点微光,天上地下连做一片。
策燕岛是没有白日的,星天朗夜和凄风苦雨就是它的昼与夜。
叶霁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景色,身边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他转头去看,宁知夜正双手抱臂,斜靠在山壁上,对他冷淡一笑。
宁知夜身上暗青色的外袍,和夜色融为一体,又藏敛了气息,叶霁竟一时没有发现。他脸上的神色颇为疏离冷漠,那种阴阳怪气的亲切,也不见了踪影。
“这天上的星星都快被我数完了,”宁知夜说话时,神色才有了些温度,“要等叶兄出来,着实不容易。”
叶霁惊讶:“你一直在等我?”
“只是想找叶兄说说话罢了。”宁知夜笑了笑,“外面早就雨停云开,却不知里面的云雨散了没,怎好贸然打扰。”
那笑容让叶霁莫名不适,他装作听不懂,洒然道:“这里没地方说话,宁兄不如与我去高处叙旧吧。”
他们所站之处,就是一大块空地,没地方说话是假,怕吵醒好不容易才哄睡的李沉璧是真。他和别人单独谈天,李沉璧必然要侧耳听听,更无法休息了。
两人一前一后,攀跃上山顶最高处,视线更加开阔。
夜色如一片墨水,遥远零星地散落着几丛火光,像山峦跳跃的眼睛。玉山宫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火堆前,烘烤受寒的身体。
叶霁道:“你怎么一个人,凌泛月竟没看着你?”
宁知夜坐在一块石头上,失笑:“怎么,我是几岁小孩子,需要有人看着?”
“千辛万苦找回来,当然要看好。”叶霁半开玩笑道,“我看那位人蟒首领,对宁兄始终心有不甘。你人还在策燕岛,就不怕它忽然改了主意,将你劫持走?”
宁知夜淡淡道:“它不会。我曾经许诺过它,有办法让它化成人形,但这种方法需要的材料,只有放我回人界才能拿到。”
叶霁不料还有这内情,讶异道:“它为什么要化成人形?”又问,“世上真有这种方法?”
“当然没有,”宁知夜掸了掸袖口灰尘,漫不经心,“我骗它的。若不这样,就凭当时的威胁,它怎肯对我罢手。妖物毕竟是妖物,头脑简单,若人也是如此就好了。”
叶霁心念转动:“族主要化成人形,是因为蛇形不能为人界接纳,他怕有一日关不住你,至少还能和你一起去人界。”
宁知夜平静地低着头,没有反驳,叶霁心中的震撼,堪比在蛇洞里见到他与人蟒相拥亲吻那时。
“因为你,它的族类被清剿得几乎一干二净。”叶霁淡淡感慨,“它身为族主,倒是一点也不与你计较血仇。”
“叶兄啊,为亲族报仇雪恨,是人的常情,却不是妖的道理。”
宁知夜将一块小石头在手中抛来抛去,侧头一笑,颇有几分俏皮,“总之,我此时已经脱身,回人界后,山长水远,它是再也找不着我啦。”
看着宁知夜谈笑自如的风范,叶霁十分不以为然:它对你一片赤诚,你竟这样骗它么?
又转念一想,人蟒是祸人的恶妖,又何必与它们讲信义?但想来想去,心里却终究不太舒服,或许在他心中,始终无法认同欺骗真情的事。
宁知夜察觉他神情变化,抿了抿嘴唇,忽然道:“叶兄刚刚说,因为我,人蟒几乎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不要误会,”叶霁正色道,“我说这话,当然不是怪你。”
“我明白,”宁知夜慢悠悠地笑道,“咱们不过闲聊几句而已。人蟒几乎灭族,并不是全是我之过,我想叶兄也有份吧?族主要恨,最恨的人,只怕是叶兄。”
叶霁蹙眉:“什么意思?”
宁知夜:“我刚才无意听见他们在谈,你我在山洞里时,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你那位漂亮的小师弟,因为找不到你而暴怒,那一巢的人蟒,不算逃跑的,无一幸免,全部被他开膛剖肚。”
即使早就猜到,但亲耳听人说出来,叶霁依然掌心生凉。平视前方,默不作声。
宁知夜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恕在下冒昧,乍见之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叶兄养在身边的小倌,假托了师弟之名而已,因为姿容极佳,这才被叶兄高看一眼……”
叶霁转过头,冷冷地朝他看来,宁知夜这才笑着换了口风:“令师弟对叶兄可谓是一片痴心,痴心之人,那可是很少见的。不过么,眼下又来了一个。”
风中传来簌簌细响,叶霁侧耳倾听,像是有人踏着林梢而来,听起来修为不低,脚步却有些滞重。
果然没一会,凌泛月的身影就在林木中时隐时现,几个起落,便落到了他们面前。
凌泛月脸颊赤红,汗流浃背,怀中抱着一根漆黑如墨玉的木头,目光亮如星辰。
他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夹着杂草,身上蹭出好几道血口,像是与什么东西狠狠搏斗了一番,神情却很高兴。
宁知夜盘膝坐在石头上,一脸看笑话的神色。凌泛月朝他瞪了一眼,对叶霁笑道:“哈哈,叶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第32章 伤心之人 马上要跌落进深渊里去。……
叶霁见他兴冲冲的, 先前和宁知夜说话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这么高兴,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凌泛月将那截乌木用双手小心横捧,展示给他看。
“这是?”
凌泛月神采奕奕地告诉他:“这是《神琴志》中记载的神木。策燕岛产出一种通体漆黑的墨木, 就连叶子都是黑色的,用它来制造琴身, 琴声悠悠,绕梁三日不绝,市面上万金也难求。”
叶霁听得点头:“原来就是这个?果然很漂亮。”
打量他几眼,叶霁揶揄:“你原来还喜好琴艺,我还以为你全心全意都在刀剑上。弄到它,费了些功夫吧?”
“何止‘费了些功夫’,”宁知夜在旁淡淡说道, “恐怕是‘费了些性命’吧。凌师兄,你这幅头昏脑胀的样子,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么?”
凌泛月翻了个白眼:“和你有什么相干!”
叶霁听出了些端倪:“你为了取这神木,竟这么冒险?怪不得还受了伤。”
他知道凌泛月有一腔牛心左性, 想要什么往往不计代价, 忍不住责备,“你何必单独行动,叫我一声就是。”
凌泛月冲他眨眼,不在乎地道:“也就是些妖兽守着, 我去之前做足了准备, 顺利得很。”
他脸上浮出一层难得的羞涩与神往, 小声道:“其实我巴不得多受些伤。回去后,带上神木做的琴,去见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人。到时我身上有伤,又送他琴, 他肯定不会再和我计较了。”
宁知夜“嗤”地一下,连笑了两声。
凌泛月勃然而怒:“你什么意思!”
叶霁这下明白了:“原来爱琴的另有其人。”
凌泛月说过,他曾与自己的心上人闹得十分不快。这次回去带伤献宝,就算有再大的龃龉,想必也能冰雪消融。
“我等不及要回去了。”凌泛月抚摸了一下乌木,收入芥子锦囊中,又将那锦囊落了好几道封印,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做完这些,他才接着道:“叶兄,我们现在就动身吧,去补好破损的结界,然后就离岛,回家!”
叶霁见他归心似箭,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笑道:“行行行。”
宁知夜从石头上跳下来:“久候无聊,算我一个。”
凌泛月不情不愿,却没说什么。三人各自御剑,飞入灿烂的穹幕之中.
结界破损处离这里不远,他们循着神器的指引,没飞一会,落定在岛屿边界的一处断崖边。
放眼望去,水浪无边无际,一道道银线推向天边,又滚来眼前。
叶霁合眼立在崖边,将灵识放出。
一个呼吸之间,周遭的万物声响都沿着他释放出的灵识,奔涌而来。
在叶霁听来,所有的声动就像是一团蛋清,蜷缩在一个完整的卵壳之中,浑融一体。唯独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是漏风一样,尖锐空荡。
见他重新睁开眼睛,凌泛月忙问:“怎么样?”
叶霁沉吟着道:“我师父的结界术,世人无出其右,绝不是岛上的这些妖魔就能随意撞破的。但这里的确破了一处,我不清楚是什么缘故。”
宁知夜长叹一声,叶霁转头问道:“宁兄有什么高见?”
宁知夜倚在一棵树边闭目养神,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也许尊师的结界没有那么完美无缺。他造的结界,都与他自身相连,要是尊师有一日身崩心毁,结界不也就摇摇欲坠了吗?”
凌泛月喝止道:“胡说什么,漱尘君好得很,当然不是他的原因。”说着看向叶霁,只见对方的眉宇已经轻轻拧了起来。
漱尘君的身体如玉山将倾,一直是叶霁心中最深的忧患。这段日子以来,漱尘君沉眠不醒的时间似乎更长,隐隐有了些油尽灯枯的味道。
难道这其中真有联系?
叶霁正出神中,凌泛月将手放在他肩上:“你听他胡说八道。”
叶霁对他淡然一笑:“不管如何,这结界师父总不可能维系一辈子,总有一日要交到我手上。今天就当是我提前摸摸他老人家的衣钵吧。”
长剑在自他手上升入空中,放出万丈光华,将另外二人的眼睛都灼痛了一瞬。
叶霁两指竖起捏诀,指尖向上,剑尖下指。
滔天的剑气,瞬间从那小小的星点锋芒里泻洪而出!
那剑气细密广大,像是微雨铺天盖地,却含着汹涌雷霆之意。一时间,他们周围的树木像是卷入旋风中一样摇曳了起来。
无数砂石飘飞而起,以他们为中心,纷纷打旋。远处滚来的浪潮凝滞不动,水面上出现万千波纹,一圈一圈,瑟瑟荡漾。
凌泛月和宁知夜站在他身侧,长发被吹拂得尽数朝后飞去,就算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惊跳,仿佛稍有不慎,就要被那剑风天浪给吞噬。
叶霁站在崖边,墨黑眼眸冷静平淡,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他平时那轻松潇洒的随和意态,不见了影子,此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宁知夜喟然赞道:“你倒是很像漱尘君了。”
凌泛月这时的心情,既有欣赏,又五味杂陈,听他口气宛如一个耆老在评价晚辈,哼道:“你又见过漱尘君几次?”
宁知夜微笑:“不管见过几次,他那样的人,总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他们的轻言细语,并没有传入叶霁耳中,他这时已经完全隔绝了五感,心中只剩下了自身与结界。
绵绵不绝的灵力,以叶霁这座山岳为中心,恰如万壑争流,乘着无处不在的剑气,流织成网,铺天盖地都是流光闪烁。
凌泛月他们还未看清这流光巨网的形状,空中那把长剑忽闪了一下,出现在叶霁手中。
叶霁掌心握剑,轻轻挥出一道满月。
这一挥,犹如四两拨千斤,好似满世界的风都朝着这里涌来,刮得凌泛月二人差点匍倒在地。
那张流光巨网像是浪潮,朝着远处涌去,然后猛地撞上无形的界限,激荡起千丈流光高墙。
这场景,与头顶的星幕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加灿烂夺目。
那些银光升至最高处,一点点消退,光芒隐匿入夜色之中,与那道无形之墙融合为一,浑然无迹。
万物重归寂静,叶霁慢慢呼出一口气。凌泛月似喜似赞,叫道:“叶兄……”将手放在他肩上。
叶霁身体晃了晃,呛了一下,嘴角竟渗出血丝。
凌泛月大惊失色,想要扶他,手伸到一半,却畏缩不前:“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是消耗太多?还是我刚刚打扰了你?我、我这就背你回去……不不,你还是先坐下……”
他语无伦次,颇为愧疚,叶霁被他弄得好笑,盘膝坐下:“刚才我被回流的灵力倒冲经脉,一时之间承受不住而已。没事。”
凌泛月道:“那更要好好调息。”也跟着坐下,眼巴巴瞧着叶霁,竟像是在等他入定。
叶霁噗嗤一笑,索性拆开跏趺盘起的腿,换了个随意些的姿势:“我坐一会就行了。”
刚才被他用来构筑结界的长剑,被放在脚边。叶霁抚摸了一下流水般的剑身,解释道:“我来春陵前,路过逢棠城,在那里受了故人委托,用这把剑超渡了一位小船妓的溺魂。他一缕气息萦绕在我剑上,还没散去,所以刚才我收回灵力时,稍有些不顺。”
凌泛月听了他的话,身体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眼神泛空。
这下,轮到叶霁叫他了:“凌兄?”
凌泛月怔了一下,才轻声道:“逢棠城里,死了一名船妓?”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什么时候?叫什么名字?为何而死?”
他的神态,竟像是踩在冰层边缘,不敢朝前踏足一样。叶霁正心生疑惑,宁知夜忽然搭腔了:“叶兄可有好奇过他的那位心上人是何方神圣?想必他在叶兄面前,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吧。只是那人的身份,他可有好意思对你说出口?”
不等叶霁做声,宁知夜就悠悠地道:“他放在心上的那人,正是逢棠城里的一个小船妓。”
凌泛月的脸腾地红了,紧咬牙关。却听叶霁语气从容道:“原来如此,凌兄将他描述得风采不凡,我也很想与他结识。等回去之后,我们不妨一起去逢棠城的画舫坐坐,我请你们喝酒。”
听语气,仿佛他充满兴趣想要结识的,是一位卓有名声的仙门侠友。
凌泛月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豪气地道:“要做东也该是我!我们东洲的好酒应有尽有,你别一杯倒就行。”
叶霁无奈道:“看来这一杯倒的名声,果然无人不知。”两人对视而笑,方才微妙的抑郁一扫散尽。
宁知夜看着他们,神情有一丝幽冷。在他眼中,这两个天之骄子,此时都有爱侣等候他们归去,正是人生顺意的时刻。
“叶兄想与他喝酒,只怕那人还未必赏脸。”宁知夜摇头而笑,“凌师兄与他曾大吵过一架,那次我们同行,我刚好目睹,那把跟随那个孩子多年的琴,竟被凌师兄硬生生折断。那可是他母亲的遗物啊,琴崩弦断,凌师兄还能将他拉回来么?”
凌泛月的笑容,在脸上凝结成冰。
宁知夜负手站立,道:“‘我是仙门嫡子,你是卖笑娼妓,你不好好讨好我,难道还要我对你处处退让?这次折断你的琴,下次便折断你的腿。’”
他语气霜寒倨傲,竟是在模仿凌泛月的口气。
叶霁心道,这话还真是挺伤人的。
凌泛月怒道:“住口,住口!我那时喝醉了!我乱说的!”胸膛剧烈起伏,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声乱语,“叶兄,不是,不是这样。我看见他,不挂一缕,坐在别人怀里弹琴,我气疯了……”
他说着,眼眶浮现一圈湿红。
叶霁道:“这些话,你何不回去和他当面解释?你不是说想将他接去玉山宫么?他若是能活得尊严体面,今后就不必坐在别人怀里弹琴讨生活了。”
宁知夜一笑:“叶兄果然光风霁月,善良宽容,处处都先往好处想。殊不知凌师兄心里若是从来没有贵贱之分的想法,那些话又是从哪里脱口而出?”
凌泛月的肩膀细细抖了起来。
“所以我和叶兄不同,我喜欢往坏处想,这样事情才不会更坏。”
扫了失魂落魄的凌泛月一眼,宁知夜接着道:“师父若知道你和娼妓,还是个男倌厮混在一起,一定闹得家宅不宁,门派不安。所以,我便派人以玉山宫的名义,告诉你那意中人,凌少宫主已与某仙门淑女定下婚约,今后不会再来见他了。”
叶霁愕然一个激灵,这故事为什么与烟琴的经历这样像?
再看凌泛月,他仿佛被晴天惊雷打头,一跃而起。
“混账!你和他说了什么!”凌泛月眼眶赤红,揪住宁知夜的衣领,吼叫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宁知夜被他扯得东倒西歪,神情却不见狼狈,反而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应当:“你和男娼苟且厮混,暗许终身,我看你父亲才想杀了你。与其等到日后东窗事发,你被他打断腿囚禁起来,倒不如早早割舍。你这样蠢,真以为能瞒很久?”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了?”凌泛月牙齿都在咯咯打战,冷笑连连,“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平日不见你多关心,这种事你却跳出来!”
宁知夜被他猛地推倒在地,神情依旧不咸不淡,挂着一丝微嘲。
凌泛月团团转了一圈,额上尽是冷汗,目光去寻叶霁:“叶兄,我们现在就回去,马上动身……”说到一半,却停住。
叶霁双眸紧蹙,犹如出神,似乎正想着什么让他担忧不安的事。
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直觉,凌泛月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下沉,马上要跌落进深渊里去。
“叶兄,”凌泛月蹲下来,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在逢棠城里超渡的那个溺魂……他是谁?为何而死?”
宁知夜抬起头,一双黑深的眼睛幽幽看了过来。
叶霁抿唇许久,才道:“他是江边画舫上的船娼,因为听说心上人与别人有了婚约,绝望投水而亡。”
凌泛月并没有太多反应,平静得宛如被冰层封住,只有脸上出现些微裂痕。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凌泛月不肯等叶霁开口,就紧接着道,“我的那人,他叫言卿。”
叶霁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不是同一个人,我所知的那个少年,名叫烟琴……“
最后两字出口,忽然怔住。
凌泛月的脸色,一刹那间化作死灰。
宁知夜既低且慢地道:“烟琴不过是他们船上人之间相互喊的小名罢了,玉娘子的船妓们,按字辈排下来,给烟琴的名字,就是言……”
话音未落,就被凌泛月一拳砸在脸颊上。
那一拳宛如用尽平生力气,宁知夜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抬起头时,脸颊乌黑淤紫,口中喷出淋漓鲜血。
凌泛月歇斯底里地爆吼:“我杀了你!”
叶霁在一旁,脑中混乱地想,是了,言卿,烟琴……韶卿口中的烟琴,居然就是凌泛月的意中人言卿!
身边冷风划过,凌泛月劈手拿起叶霁放在脚边的剑,纵身长跃。
那寒光闪闪的锋芒,直劈宁知夜的咽喉!
第33章 一身情债 还不清,真的还不清……
熟悉的剑光掠过眼前, 叶霁清醒过来,翻掌甩出一道灵流,将剑尖打偏。
凌泛月收不住力, 长剑“倏”地深插入宁知夜脖颈边的泥土,就像是插入血肉中一般厚重。剑刃如镜, 倒映着凌泛月赤红崩溃的眼睛。
叶霁勾勾手指,长剑嗡鸣了一下,从泥土从飞出,落回他手中。
他握着剑,站到两个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凌泛月往后一仰,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毫不觉痛。
看着瘫软在地的凌泛月,和脸色苍白的宁知夜, 一种深痛与怜悯,阵阵从他心中传来。
叶霁动了动嘴唇,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深深皱着眉头, 半跪下来,无声望着凌泛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脸年轻而英俊,眉目俊逸飞扬,此时却黯淡得毫无颜色, 就连眼珠都好似一片灰白。
凌泛月没看他, 双目空茫睁着, “叶兄……”声音极沙极哑,“我怎么好像没力气了,我站不起来了……”
叶霁心里又是一痛,低声道:“那你就躺一会, 什么时候有力气了,什么时候再站起来。要是实在站不起来,我就背你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他们又重新陷入沉默,只能听见异常沉促的呼吸声,从凌泛月的口中发出。
过了好一会,才有迟来的滚滚泪水,从凌泛月的脸颊上滑落。
宁知夜静坐一旁,手指慢慢摸索到剑插入泥土的那道痕迹。那一剑插得极深,有一种毫不犹豫的绝望。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眸光极其幽冷。
那神情恰好落在叶霁眼里,冷声道:“你走远些。”
宁知夜那一瞬间的神色,令叶霁感到十分不妙。或者说,宁知夜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不妙的感觉,与此人在一块,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退一万步讲,让这小子继续留在这儿,叶霁是真怕他会被凌泛月暴起打死。
宁知夜置若罔闻,一动未动。反而是凌泛月“嘿嘿”地惨笑了两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朝身后的林谷走去。
叶霁叫了他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快步跟上去要拍他的肩,凌泛月却如一阵急风一般,在林木之中跌撞狂奔了起来,边跑边吼叫道:“别跟过来!都走远些!别跟来!!”
声音满是哭腔,似乎再多说几句,就要忍不住放声嚎啕。
叶霁当然不能放任他跑离视线,看了宁知夜一眼,叹了口气,提起轻身步法追了上去。
他猜测凌泛月或许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只是靠狂奔来发泄心中的伤悲,便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那一抹状若癫狂的身影穿林过涧。
偶一回头,却发现宁知夜也跟了过来,离他不远不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却很苍白。
叶霁只当他对凌泛月还有点同门之情,对这人的冷淡之意稍稍减退。
就这一回头的功夫,前面的凌泛月却不知钻入了哪里,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叶霁心中一紧,疾追一阵,又站定脚步四下张望,到处都见不到凌泛月的影子,担忧之心顿起。
耳边风声微微,宁知夜出现在他身边,淡声道:“急什么,这样紧追着他,他又怎么好狼狈地大哭一场?他现在只想找个无人处呆着,叶兄还是成全了吧。”
叶霁皱眉:“怎么能让他一人离开?他要是想不开……”
宁知夜大笑道:“叶兄真是多虑了!凌泛月想不开时只会杀别人,怎么会杀自己!”
他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有寒光闪过。叶霁道:“你在记恨他方才的一剑之仇么?他那时激愤万分,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稍微清醒后,不是也没有抓住你不放?”
宁知夜脸上笑意却更深了:“叶兄可知我与他一辈子都做不成朋友了。”
叶霁心中隐隐有怒火升起:“可他之前却将你当做朋友,他不辞辛苦冒险来救你,并不只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你心里不清楚么?”
宁知夜摇摇头:“不清楚。”
叶霁转过身去逼视着他,低声切问:“你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漠?”
宁知夜奇怪地道:“很冷漠么?那么叶兄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听说他来救我后抱着他感激涕零,还是得知他失去了恋人,我自责捶胸顿足,陪他痛哭?”
雾一样的细雨吹拂在两人脸上,宁知夜打了个寒噤,身形晃了晃,像是受不住冷似的。
这时寒风瑟瑟,群星暗淡,才美好一会的气候,竟又变天。
宁知夜仰头看了看,又望望四周:“何必一直站在这里?我们在这附近慢慢行走,一边说话,一边寻他吧。”
两人踏着地上的断枝腐叶,一前一后地走着。时不时碰到两旁茂密的树枝,被弹上一身雨水,不一会就衣裳半湿。
叶霁走在前面,不回头地淡声道:“你之前特意来叫我,是有话说么?”
宁知夜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是久候无聊,又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只能想到来找你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恰好撞见叶兄与爱侣鱼水一刻,我就这样把叶兄叫走,实在是冒昧了。但愿你那位小师弟不要记我的仇,将我像人蟒一样剖了。”
叶霁一阵尴尬,宁知夜不等他接话,就道:“你们的感情想必极好吧,不知叶兄这位爱侣是否温柔体贴,比之我兄长又如何?”
叶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宁知白,心头鼓被突锤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宁知夜走到他身侧:“这条路,我兄长也曾背着你走过的,还记得么?”
宁知夜的睫毛上沾了层水珠,面容有几分倦意,眼神却明亮如刀。
那秀美的五官,和宁知白有六七分相像,叶霁有些恍惚,一些往事,就这样随着雨雾扑到了眼前来。
元涯神女陨落后的两三年里,她设下的策燕岛镇锁结界,在失去神力支撑后,渐渐摇摇欲坠。岛上不少妖物乘机窜逃人界,闹得附近的百姓生灵涂炭。
论结界术,第一仙门长风山是诸家里首屈一指的,便主动站出来,挑起了这根断掉的大梁——由林述尘前去施展术法,重新修筑策燕岛的镇锁结界。
而玉山宫身为春陵的驻守仙门,在策燕岛为长风山领路护航,就成了义不容辞之事。两派灵信一通,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彼时叶霁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十六七年纪,极力要求随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终于磨得漱尘君松口点头;而纪饮霜原本对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十分不屑,但听说叶霁也要去,出发那日竟然也一声不吭地现身了。
两派在春陵相会,叶霁因此结识了宁家的两兄弟。这两人虽是容貌相仿的一对美少年,气质却截然不同——宁知夜古灵精怪,活泼顽劣;宁知白比弟弟年长几岁,性格却温和赤诚得多。
叶霁与宁知白一见如故,在策燕岛上时,经常并肩作战,共话笑谈,很快就熟络了起来,甚至还共同经历了几番生死。
众人在岛上呆了十余日,两个人的友情越发深厚,但想要凑在一起说话时,却常常被打断。不是叶霁被纪饮霜找借口叫走,就是宁知夜突然惹出莫名其妙的乱子,需要兄长分心收拾。
此刻,面对宁知夜凌凌如刀的目光,叶霁心中滋味难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曾经听你哥哥教导你,要与人为善,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宁知夜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难为叶兄还记得。我兄长之所以如此教导我,是因为我悄悄在你剑上贴了个符咒,害得你御剑时摔了下来,坏了一条腿。”
他好奇地看着叶霁:“那时你虽知道是我做的,却对谁都没说。就连你师父师叔询问,也没有说出实情。为什么?”
叶霁移开视线:“知白真心替你道歉,我又何必再计较?”
宁知夜冷冷道:“是了。他将你从山沟里一步步背出来,为你包扎伤腿,百般呵护,无微不至。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意思吧。”
叶霁不做答复,目光看向远处的树影。并非因为无言以对,而是想起那段少年往事,心中的伤怀让他不想开口。
宁知夜道:“后来我时常在想,要是那时我没有让你摔落,兄长是否也就不会趁机对你表白心迹。”
叶霁倏然扭头,震惊地看着他:“那时候……你原来都知道?”
“我亲眼看见他背着你,走出了那道山沟。”宁知夜苍白如纸的脸,因为一点笑意而微微扭曲,道,“而我因为做错了事,在后面远远跟着你们,不敢冒头。他将你安顿好后,守在你身侧,忽然握住了你的手。”
叶霁喉头传来微微刺痛:“……别说了。”
宁知夜置若罔闻:“他对你说,他心里万分地在意你,已经将你看成知己至交的意中人。他还问,能不能随你拜入长风山,这样就能每日相见了。”
说到这里,他一贯似嘲似笑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破裂,“他被美色迷昏了头,想不管不顾跟你走,全然忘了,他还有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
第34章 投桃报李 “我也不记你的仇。”
叶霁听到这里, 猛然抬眸,道:“知白从没有一刻忘记你,一直在履行兄长的职责。他对你那样尽心爱护, 你竟这样说他!”
被他呵斥,宁知夜浮现的怨恨之色瞬间褪去, 喃喃道:“不错,你说的是,是我不对……”
他踉跄了两步,后背抵在树干上,沉沉不语。又怕叶霁看到自己神色,将头扭向一边。
他这副模样,流露出几分真心的脆弱, 在叶霁眼中,倒觉得他像个有情感知觉的活人了一些。
叶霁放缓了声音:“我没有立场教训你, 只是有些生气罢了。你刚才的话,其实也不过是气话。”
“气话?”宁知夜嘲弄道, “叶兄觉得, 我在嫉妒你?”
叶霁坦然道:“是。那年在策燕岛,你没少在背后整我,我又不傻。”
宁知夜重抬起头时,已经全然恢复了正常, 偏着头瞧向他:“所以我说叶兄是君子, 心里想什么都能承认, 还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又不怎么记仇。”
叶霁道:“宁兄高看我了。”
宁知夜似是苦恼地敲敲脑袋:“原来你记我的仇?这可怎么办才好。”
叶霁道:“我问你些话,你如实说了,我便不记你的仇。若是宁兄不肯说——”
宁知夜好奇道:“不肯说便怎样?”
叶霁微微一笑:“我也不记你的仇。”
宁知夜扑哧一声, 哈哈大笑,像是觉得叶霁十分有趣。见这人平静地站在那里,带着点笑意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天生魅力,心中涌现复杂的情绪。
“既然这样,说明叶兄要问我的问题,不一定非要得到答案,也不一定非要是正确的答案。”宁知夜噙笑摇头,“可有可无的问题,和聊天有什么区别?叶兄随便问,我随便答就是了。”
叶霁便压低声音,问道:“当年你为何那样看我不顺?”
宁知白静默一会:“这个问题,叶兄心里既然已经有数,何必再问。我猜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为何那样依赖兄长,为何不愿意他喜欢别人。”
叶霁细想了想:“嗯。”
宁知夜扶着树干,慢慢将身体站直。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我和兄长都随母姓,叶兄有没有好奇过?”
叶霁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愣了下才道,“他们说令尊乃是入赘。”
宁知夜“嗯”了一声:“我父亲一介书生,并不是仙道之人。他年少时有一日在走花海中吟咏背书,被我母亲惊鸿一瞥相中,强行要他入赘宁家。但他本来想考取功名的,执意不肯,我母亲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番辗转,还是将他得到了手。”
他说着,一边拍拍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叶霁与他边走边话。
叶霁与他同行,心里暗想,他说起家里的过往,就好似在说不相干的人的闲话一样。而且这些事,宁郡君想来不愿意外泄,他怎么等闲就告诉了我?
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不做评价,任由宁知夜自顾自说下去。
“我母亲出身高贵,年轻时性格强势跋扈,看上了什么,是一定要得到手的。我父亲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只能忍辱做她丈夫。我母亲生下我们后,因为忙于公务和修炼,极少管家里的事,有时一个月也难见她一面。我和兄长是由父亲照顾抚育长大的——说是父亲,其实他才更像是母亲。”
说到自己的父亲,宁知夜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嘲,目光却流露出些难得的温和之色。
叶霁道:“那么你们当时,过得好不好?”
见他被自己的话题吸引,展现出关心,宁知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母亲不管我们,日子自然是不太好的。尤其是我父亲。他本来有雄心壮志,却无法施展,每天困在高门大宅里‘相妻教子’——啊,这话也不恰当,毕竟他常常见不到妻子,每日只不过是教抚儿子而已。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懂他为什么与我母亲见面就争吵,现在倒是能替他设身处地想想了。”
“他们成婚后,母亲见他的时间,算起来还没有她见自己师兄的时间长。玉山宫宫主当年追求我母亲不得,我母亲婚后也并不避嫌,还和少女时一样在常在门派留宿,二人商讨事务,常常直到深夜还不散。”
叶霁轻咳了一声,打断道:“你不必把这些告诉我。”
宁知夜却从容道:“我不觉得尴尬,叶兄也不要觉得尴尬。我将这些事说给你,是我的过错,而非你的。”展颜而笑,“我现在就是想随心所欲地说,叶兄也请随心所欲地听吧。”
说完,他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他们师兄妹这样行事,难听的闲话么,自然是如山如海。但我父亲又能如何?后来母亲要把兄长和我送去玉山宫学仙道,拜她师兄为师,我父亲也插不上任何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从他身边被带走。”
“我们被送去玉山宫后,父亲一个人在家,变得异常消沉。我母亲也许是良心发现,便偶尔也将公事放下,用一些法子讨好他,带他出去游览山水,时不时将兄长和我从玉山宫接回来陪他。那段日子,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些,有时和我母亲对坐饮茶,两人静静看着彼此。我母亲还许诺,等他生辰那一日,我们四人一起为他庆生。”
叶霁静静听着,觉得宁知夜这时的话异常多,像是有什么心绪藏匿已久,却一直无人可诉。宁知夜告诉他这些往事,大概并不是认为他十分可靠,而是时机与情境,恰好让他肆无忌惮想说而已。
叶霁知道自己无需做出反应,便连吭也不吭,凝视着脚下的路。
宁知夜语速轻缓,说到最后,竟走神了一会,才接下去:“但真到了他生辰那天,我和兄长陪他等了一日,到了深夜,也没有见到母亲出现。我母亲竟然在他生辰的那一天,和宫主在灵洞里待了一天一夜,助他提升境界。我父亲得知之后,仰天大笑,一手一个,拉了我和兄长,套上家里的灵驹马车,飞也似地逃出了春陵郡。”
叶霁微微一惊:“逃?”
宁知夜点点头:“逃。但他怎么可能逃得出我母亲的天罗地网?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也许他那时糊涂了,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都被践踏在地上,我父亲后半生都被我母亲攥在手里,最后却被她轻轻丢下,他完全疯了。”
他始终神情淡淡,却抽了抽鼻子,像是有些酸似的。
叶霁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事——父母彼此折磨,对孩子是莫大的伤害,这一对兄弟在父母身上找不到温暖,也只有对方才可以放心依靠。
“我父亲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身上也没有钱,却带着我们逃了很远。这一路我与兄长相互依偎取暖,最后一口饭让给对方吃,等母亲带人抓住我们时,我父亲在我们面前,用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叶霁失声道:“你……令尊竟是这样去世的?”
他暗自握紧手心,却是遥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心想,知白竟受过这样的苦,他却从未说过。
“我父亲自尽时,十分果决,我母亲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了断了自己。母亲不理会我们,只呆呆抱着他的尸体,我和兄长就抱着彼此,坐在干透的血泊里,过了一天一夜。那时我想,我只剩下他了。”
宁知夜语气轻描淡写,但这其中的惨状,也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叶霁低声道:“怪不得你对知白看得那样重,生怕他在意上别人,就会离开你。其实他对你也……”
宁知夜像是不愿听似的,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下去:“后来母亲就像换了个人,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们,就连我们生病时也不肯在床畔多留一会,好像一看见我们,就会想起我们的父亲。但若说她不会做母亲,她对凌泛月却又好得很。”
他刚才一直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这时两根指头一齐用力,那根颇粗的树枝发出“咔嚓”脆响,被折成两半。
叶霁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手上,见那五指肤色苍白,却十分有力的样子。
不由生出一个隐秘念头:他得不到亲生母亲的关爱,偏偏凌泛月却能,他便因此怀了记恨之心么?
他那些离间凌泛月和言卿的理由,是否真如他自己说得那样冠冕堂皇?
耳边忽然传来细微响动,像是有人跌落进水中,在踉跄踩水。
这声音其实很远,但叶霁五感灵敏,立即足尖一点,朝着声音的方向飞掠了起来。
他顾不得灌木荆棘挡路,一路用剑挥砍拦路的横枝,沿着一条长长窄窄的斜坡俯冲下去。
好不容易从乱林中挤出来,眼前是一条溪沟,溪中水草发出淡淡幽光,映照着中央一个人。
凌泛月就站在水中,如一尊雕塑。
他浑身都是泥水,发间夹着杂草,脸色灰淡如纸,就连身边水波的微光,也没有将他的眼睛点亮。
来时一个意气风发,爽朗骄傲的天之骄子,只剩下了个湿淋淋的落魄空壳,给他个碗,都能去长街要饭。
叶霁心中五味杂陈,蹚水朝他走去。见凌泛月腰间空空,看来是连佩剑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叶霁将自己的剑取下来,摩挲了一下,塞到了凌泛月手中。
“策燕岛凶险,要有神兵傍身,”叶霁道,“我是用这把剑超度的言卿,上面还有一缕他的气息未散,送给你吧。”
凌泛月眼珠终于动了动,叶霁轻声道:“回去封了这把剑,留住这缕气息,当个念想。”
他顿了顿,又道:“受你一张金弓,回你一柄灵剑,投桃报李,这才是君子相处之道。”
他握紧凌泛月的手,帮他收拢五指:“收好。”
“叶、叶兄……不,阿霁,”凌泛月的眼眶中,水汽渐渐泛上来,将剑柄按在心口,颤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不乱跑了,好么?”.
叶霁从溪沟中慢慢踱步出来,与斜倚在树旁等候的宁知夜撞上目光。
见了他,宁知夜道:“看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叶霁道:“你的确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还有点刻薄无情。”
宁知夜苦笑摇头:“你对我说话可真直白。”
“还有更直白些的话,我现在不想说出来。”叶霁道。
宁知夜看了眼他的腰侧:“你把配剑给了他,自己呢?”
“我还有一把剑。”
叶霁声音柔缓了下来:“但舍不得用。现在想想,一直收着,也没意思。”
宁知夜看不清他动作,只见他手腕一转一翻,一抹霜雪似的光芒便从他腕间泼了出来。
叶霁并拢两指,一脸郑重,摸过那流水般明澈的剑身。
借着剑身透散的光芒,宁知夜辨认出镌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字———
霜霁。
叶霁道:“此剑名为霜霁,是多年前一位前辈所赠。”
第35章 心之所向 好像有点想念他。
宁知夜赞叹道:“果然是把好剑。”
他眼珠微不可见地转了转:“是令师叔给你的么?”
叶霁一愣, 朝他看来,宁知夜便笑:“因为这把剑叫霜霁,我就随便一猜, 看来是猜对了吧?”
“是他。”叶霁握紧剑柄,感觉丝丝霜寒之意, 沿着手心蔓延全身。
宁知夜端详着他的神色,意味深长:“我与叶兄,总算有些相同之处,都有个想见却无法见的故人。叶兄尚且还能找到替代之人,我却做不到。”
“替代之人,”叶霁皱眉,“你说谁?”
宁知夜敲敲自己的眉心:“叶兄, 我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我与令师叔虽然只有几面之缘, 但他的面容却还清晰在目。你的那位小师弟,容貌确乎和他有几分相像……”
话音未落, 叶霁“唰”地一声, 将剑利落回鞘:“李沉璧就是李沉璧。这样的话,还请宁兄不要再说了吧。”
“好,”宁知夜神情不变,“叶兄说什么, 就是什么。”
叶霁不再理会他, 寻了处遮雨的空地坐下, 将霜霁剑放在怀中,叹息一声,凝然出神。
许多往事,在他脑海里纷纷绕绕。
一会想起与宁知白的少年情谊, 想起纪饮霜带自己骑奔雷兽飞驰过山涧,一会又想到凌泛月与言卿的惨分,宁镜馥夫妇的悲散,宁家兄弟的死别……
把这些事思索千遍,心里的归属,却渐渐地指向另一个人。
一夕之间,经历听闻了这么多事,他好像有些想念李沉璧了。
这些事都是苦的、遗憾的,似乎只有与李沉璧的回忆,能尝出一点缠绵的甜意。
他把李沉璧一个人留在山隙里,预计在他醒来之前就能赶回去,没想到几番波折,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李沉璧恐怕早就已经醒了。
他原本答应过,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告诉李沉璧一声,这次却食言了。等回去之后,还不知李沉璧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又要大发脾气,狠狠掉一番眼泪,恐怕还要再顺势发生些什么不讲廉耻的事——自己也难以躲过。
想到这里,叶霁唇角露出一个似是无可奈何,又像是纵容柔情的淡笑,就连自己也没有发觉。
宁知夜忽然两指一扣,把一股灵流弹在叶霁头顶的树干上,不少雨珠摇晃下来,落在他身上。
叶霁被冷得一个激灵,一边擦着脸,一边皱眉看向他。
宁知夜淡淡地道:“叶兄打算一直在这里守着凌泛月,等他把眼泪哭干了,跟你回去么?”
叶霁道:“你若不想等,就先回去与你同门汇合。要是不麻烦,还请告诉我师弟一声,我现在何处。”
宁知夜摇了摇头:“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办。”
“你要走?”叶霁心中升起一丝警觉,“你有什么想法,先收着。你眼下不能与我们分开,玉山宫也……”
“看来叶兄这一路没少听他们的闲话,认定我只会惹祸。”宁知夜皱了皱鼻子,像是有些生气了似的,“你当我来策燕岛是平白无故么?我来这里,自然是有我的事。”
叶霁支着剑,缓缓站起身:“那你说来听听。若合情合理,我便放你走,说不定还会帮你。”
宁知夜冷淡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叶霁道:“你何必这样。你要是真的不想告诉我,早就借着我刚才让你回去的机会,悄悄溜走了。现在又和我推什么太极?”
宁知夜静默了片刻:“我若直接和你说了,只怕你不肯同去。”
“你若是不直接说,我是一定不会和你同去的。”叶霁道。
宁知夜面如沉水,缓缓握紧掌心:“我要去陨星崖。”
这三个字出现,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叶霁轻声问:“为什么要去那里?”
宁知夜抬起头,目光灼灼:“你就从未有一次想再去看看么?”
他语气向来从容不迫,这次却带着些咄咄逼问。叶霁闭眼摇头:“那件事情,我不愿再回顾了。”
策燕岛有一处最凶险的地势,上为高耸悬崖,下为幽冥深谷。
据说千万年前,有一颗巨大星辰坠落在谷中,压成深坑,因此深坑正上方的那座断崖,连同山谷,都用陨星命名。
这山崖深谷,像是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般,岛上的妖魔凡有死者,死前都从陨星崖落下,投身在谷里。陨星谷便如深坑汇聚四方来水一样,汇聚着策燕岛上的尸骨,历经千年,其中的血腥阴秽可想而知。
当年他们途经陨星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凶尸攻击,宁知白正是在那次血战中意外落崖,年少而逝。
叶霁斟酌了许久,才道:“知白当年在陨星崖……你难道想去那里祭奠他?”
见宁知夜像是默认的意思,叶霁觉得这事有些怪邪,惑然发问:“你们已经在春陵为知白立了牌位坟冢,你为何偏要去陨星崖?”
宁知夜幽幽吐出几个字:“春陵的,不过是衣冠冢。”
“什么?”
叶霁这一惊着实不轻,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立衣冠冢?”
他沉思片刻,无法相信地道:“知白的尸骨,当年竟没收殓回来么?”
宁知夜被他扯得发疼,将他手拂走:“是。不过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叶霁嘴唇发白,喃喃连声问:“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去?难道是没有找到?那时侯,我……”
他脑中飞快回想,自己的确没有亲眼见到宁知白的尸骨。记忆之中,自己仅见到他落崖的那一刹,再之后,便只有在他的坟前祭扫的回忆了。
“当时你受了些伤,且筋疲力竭,”宁知夜眼中凌厉之光一闪,“见我兄长落崖,便想扑去抓他。令师叔却出手把你点昏,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撤了。”
叶霁一片错愕茫然,心中砰砰乱跳,想,我原以为自己那时晕过去乃是体力不支,难道实情竟是这样?
“我兄长落崖时的上一刻,还在悄悄望你。令师叔明知道我兄长对你的情意,兄长坠崖将死时,他都生怕你二人沾上关系,怕他拖累了你。这样冷酷,叫人佩服。”
叶霁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抬目,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冷肃眼神,心中有一种不妙的直觉,那便是宁知夜并未说谎。
见到他这副神情,宁知夜反而觉得些许快意,紧追道:“令师叔去了关山境,叶兄这些年只怕见不到他吧?我还以为他对你看重得很,却忍心抛下你这么多年,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缘故不成?”
叶霁知道他在故意激自己,以此泄愤,想不去听,却还是觉得胸中酸涩。
许久,慢慢开口:“言归正传。知白的尸骨,在什么地方?”
宁知夜垂了垂眸:“自然是在陨星谷。”
“为什么不带他回去?”
“带回去?”宁知夜连连嗤笑,嘲讽道,“陨星谷就是个尸海血盆,人落下去,多半会被蚕食得只剩一滩血水。当年我苦苦哀求母亲派人去寻找,没有亲眼见到,就不可放弃,我母亲却说,已经无济于事了。那可是她的亲儿子!”
叶霁揉了揉突突跳动的眉心,想说什么,却张口无言。
宁知夜吐出最后一句话,如同彻底抛开了什么似的,一改沉静疏离的气质,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叶霁都能听见他沉沉压抑的喘息。
“叶兄,你可知当年我兄长在我面前坠下悬崖,我是怎样想的吗?我觉得这世上只剩我自己了,什么母亲,什么同门,什么师父,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兄长一个。可我却连他的尸骨都捡不回来,任由他的魂魄沉在这片山谷里,无法超度。”
他再一次走过叶霁正前方时,叶霁忽然伸出手,抓住他胳膊,沉声问:“你去陨星谷,是去找知白的尸骨么?”
盯着宁知夜薄红如雾的双眼,叶霁将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和我说,你常常不见踪影,每次回家都带着伤痕和鬼气,难道是来策燕岛找知白的尸身?你从没有放弃过,对不对?”
宁知夜被他紧紧抓住,脸上的表情复杂闪烁,让人看不懂他心中所想。
“若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他的尸骨了,”宁知夜抬起手,冰冷掌心搭在了叶霁的手背上,“你肯不肯陪我走一趟呢?”
第36章 误君年少 “他错在喜欢上了你。”……
两人逆着铺天盖地的风雨, 在莽莽榛榛的山岭中,如两只轻捷的燕子,飞快地穿梭纵跃。
这次的雨比之前又有不同, 雨点既大且重,落成白茫茫一片, 他们飞快掠身时被雨水打在身上,就像是背负着重物,脚步滞涩胶着。
尽管如此,他们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
风雨声中,叶霁拂去脸上的水,提声问道:“你既然找到了知白的尸骨,为何不收殓?”
宁知夜发丝尽湿, 像在想什么遥远的事:“……你去了便知。”
等到望见陨星崖时,一阵潮湿的烈风刮来, 卷起了谷中的血腥阴气,伴随着雨水, 劈头盖脸挟裹在两人身上。
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个眼神, 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阵恶心的溺水之感。
在崖顶落下,宁知夜踉跄了两步,扶了一下树。叶霁的反应倒比他还要大一些,紧咬发白的嘴唇, 背倚树木, 伛下背深深喘息。
叶霁自认是腐尸鲜血见惯的人, 但刚才的滋味,就像是被强灌了一口杂着腐臭血肉的污水,让他实在想吐。
宁知夜却是一副习惯的样子,勾起唇, 想要讽他两句,眼神忽然一凛。
昏暗的树影中,有无数潮湿腥粘的东西朝他们聚来,还不等他们看清,就纷纷扑出。
宁知夜立即挥剑抵挡,朝着腥气来的方向,接连挑出几道杀招剑光,往后撤开距离。
再一看叶霁,对方竟不知何时已经仗剑站在了他身后,刚才的虚弱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还有几分潇洒。
只见他竖起霜霁剑身,两指在其上一弹,“铮”的一声,龙吟不绝。
那一声剑鸣还未止息,他已经化作一道风中影子,挟着一抹霜雪般烁白的剑光,劈、砍、刺、拨。
等那一道龙吟声悠悠落下,率先朝他们围过来的一圈污秽的东西,已经匍倒在地,没了动静。
叶霁自言自语了一句“果然很好”,又是无息的一剑刺出,将眼前飞腾过来的腥臭事物穿透,挑起来扔在脚下。
那东西既像人又像兽,肉瘤遍体,如同用溃烂的肉块胡乱拼凑出来的一般。四肢形状如人,却野兽一样四掌抓地行走,看起来诡异至极。
叶霁对此物可谓是格外不容情,只因当年他们在这里受了这群畜牲海潮般的围堵,奋战之中,不少人身负重伤,宁知白更是坠崖身亡,造成无法挽回的憾恨。
他此时的修为境界,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又有了霜霁剑的加持,更是如虎添翼。
倾盆乱雨之中,方丈悬崖之上,叶霁纵着自己心里的一股气性,痛痛快快地杀了起来。
宁知夜全然不用动手,隔着雨幕,定定地看着那道姿态凌厉的影子。
他颇具耐心,一直等到叶霁快将悬崖上的尸兽都清理干净了,才慢悠悠开口:“尸山血海里养出的秽物,如何杀得尽,我劝叶兄保持体力。”
叶霁听他开口说话,长吐出一口气,挽剑回身。
他刚想说自己并不觉得累,却蓦然瞪大眼睛,呵道:“当心!”
宁知夜先前为了将战地留给他,一直背靠悬崖边沿,这时一只尸兽不知何时从崖边攀上,弓耸起身,张开流着血脓的大口,就要朝他扑来!
宁知夜若是被扑中,失去重心,便会落得个坠崖惨亡的下场。
多年前的刻骨回忆在眼前闪过,叶霁不敢多想,剑身前探。只见他胳膊微动,剑尖像蜻蜓点水般飞快地“点”了两下。
随着这两下看似不经意的轻点,飞出两片几不可见、细如柳叶的薄薄剑光。
那原本已经腾身到半空的尸兽,如被一道霹雳雷电击中,歪斜地摔向一侧。
宁知夜乘机滚身,险险闪避在一旁。
尸兽落地后,竟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如醉酒一样,左歪右斜走了一段距离,然后翻身仰倒,从悬崖上栽了下去。
许久,才听见谷中遥远的一声落地闷响。
叶霁松了口气,并拢两指扫过剑身,止住剑身的细颤。那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抚摸绸缎,又像是在拂去衣上雪花。
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朝宁知夜看去:“宁兄,你没事吧?”
隔着雨幕,宁知夜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宛如鬼魅,让叶霁心中生寒,含惑叫了他一声:“宁兄?”
宁知夜极慢地从地上站起,朝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
那张脸被雨水浇淋,可谓是无一丝血色,只有眉心一颗红痣鲜艳异常,双眸更是沉如寒冰,令叶霁产生一丝诡异不妙之感。
“刚才那一招,”宁知夜站到了他面前,木讷地发问,“是谁教你的?”
叶霁看着他,皱眉不语。
宁知夜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笑:“刚才那一幕,让我想起了兄长坠崖的情形,实在无法高兴。这悬崖那样深,他掉下去一定很痛苦。”
叶霁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也觉得难过,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招是我纪师叔创立的……”叶霁说到第一句,忽然想起宁知夜对纪饮霜意见极大,顿了一顿。
宁知夜的神情却极其专注渴切,甚至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他肩:“这一招,真是高妙至极,我几乎都没发觉。这其中有什么玄妙,叶兄可否赐教。”
叶霁迟疑一下,解释道:“这一招,是将大量灵力顷刻之间凝聚为一线,从剑尖射出,就像射出几枚薄如一叶的暗器,顷刻间切断对手心脉。而且动作悄无声息,飞出的灵流不易察觉,灵力切入体内又会消融,不留痕迹。刚才的尸兽忽然醉酒一样踉跄,其实它的内脉已经碎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宁知夜的神情。只见对方面无表情,自己的肩头却传来剧痛,骨头几乎都要被此人捏碎了。
叶霁就是再迟钝,也觉得不对劲,将他的手打落,退了一步。
“刚才那一招,是为了救宁兄性命,万不得已使出来的。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直说。”
他知道这样的招式并不十分光明磊落,如果敌手也是修士,基本等于背地里出黑手,胜之不义。但当年纪饮霜却一定要他学会,认为是危机中自保的绝佳一招,叶霁也认为这招只是用来对付凶残妖魔,或者十恶不赦之人,也没什么不义的,于是就顺着纪饮霜的教导,狠下苦功,将它掌握。
他心想,宁知夜莫非是觉得这一招不齿,因此更加看不起师叔了么?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也有些冷冷的,连宁知夜的回答也不想听了,岔开话题:“先前问过的话,现在我再问一遍宁兄。你既然发现了知白的尸骨,为什么当时不将他收殓?”
“你当我不想么?”
宁知夜的眼睫跳动了一下,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他的尸骨……咳咳……尸骨上生出了一棵……血扶桑……”
“血扶桑?”叶霁心头一震,旋即明白。
扶桑树是长在仙洲的上古神木,血扶桑却恰好相反,在鬼蜮里抱骨而生———诸如古战场、乱葬岗、万人坑,凡是尸骨遍地怨气深重的地方,都有可能生长出血扶桑,只是数量颇少。
血扶桑被怨气滋养,生长时根系将尸骨紧紧抱住,形成共生。如果要将尸骨从树下完好取出,比登天还难,无论是烧树还是拔树砍根,都只能落得尸树俱毁的下场。
人死如灯灭,尸骨只是一个躯壳,实在没办法时,也只好舍弃。但被血扶桑抱住,就连魂魄也一同被锁住,无法超脱而去,这就是生者死者共同的折磨了。
叶霁的嘴唇白了一瞬:“那么知白的魂魄……”
宁知夜又是一阵猛烈咳嗽,犹如病入膏肓的哮喘之人,把脸上的血色咳得一干二净,嘴角也残留着鲜血。
好不容易止了咳,他身体晃了晃,软软往前栽倒。
叶霁心中不忍,伸手一拦,让他倒在自己臂弯间。
宁知夜的那件暗色衣袍,在人蟒巢穴里就穿着,那衣服早已破烂泥污,这时湿透了贴在身上,更显得他单薄可怜。叶霁从一见到他,就觉得此人身体孱弱清瘦,像是随时都要病倒的样子。
“他一直都……没有解脱……”
宁知夜喘息不止,周围都是暴雨打叶的声音,叶霁要凑极近,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一直都困在这里……孤独寂寞、无法脱身……我找到他后,恨不得……杀死自己来陪伴他,咳咳……”
叶霁握住他双腕,将温和的灵力汇入他的身体,听着宁知夜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他的眼中也覆上湿意。
叶霁动动嘴唇,听见自己声音十分干涩:“我与你一起想办法。”
宁知夜离他极近,叶霁略一低头,就看见他衣领敞开一角,深陷的锁骨间,悬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红小瓶。
叶霁目光瞬间一凛,挑起来看,反复确认了一番,才神情复杂地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宁知夜被他输送灵力,脸色正常了些,却仍旧虚弱:“仙市上淘来的,听说是外域的东西,可以辟邪。”
“这不能辟邪!”叶霁提起声音,带了几分疾言厉色,“你还是丢了为好。”
“是么?我听信了店家的胡说,随便戴着玩的。”宁知夜淡淡道,“这究竟是什么,我见识浅,请叶兄赐教。要是的确有害,我就丢掉他。”
“这是魔教漂星楼的邪器。”
叶霁肃然道:“只要取对方一滴血放在小瓶里,用专门的邪术催发,就能短期内占据对方的神志,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这种邪术对自身的反噬极大,不到万不得已,就是漂星楼自己也不用,所以还是丢掉最好。”
宁知夜听完,神色莫测:“我听说叶兄年幼时,被漂星楼收养,后来机缘巧合,被长风山不计前嫌收为弟子。看来这传言倒是不假了。”
叶霁后背一僵,眼中流淌过万千神情,抿唇不语。
宁知夜点点头,像也无心情追问似的,将小瓶从脖子上扯下,随意装入袖中。
叶霁见他仍不丢掉,皱了皱眉,宁知夜却不想攀扯这个问题,朝崖边走去:“我寻了很久,这里有条不算路的路,可以通向谷中。”
他一改方才虚弱,身影轻轻一纵,便消失了。
叶霁疾追上去,往下一看,见他站在一块悬空突出的石块上。
宁知夜扯住垂下的藤蔓,又是一跃,这次往下“倏倏”滑了几丈,精准踏在另一块石头上。
雨水落在岩石上,到处都湿滑朦胧,在这高不可测的崖壁上,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落,宁知夜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才能这样熟练精确。
他们虽然可以御剑,但修仙之人全凭驾驭灵气来操控长剑,阴气过重的地方,御剑也很难飞得稳妥,从剑上摔落,那就是粉身碎骨。相比起来,倒不如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踏实。
宁知夜有时抓着藤蔓,径直滑落,有时腾挪脚步,在石缝石块上点踩,好像脚下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叶霁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的之前的落脚处上。
他们动作敏捷,一路下降得飞快,叶霁仍觉得过了很久,才彻底踩到实处。
叶霁仰头看去,崖顶完全隐藏在了混沌黑暗之中,高不可攀的模样。再往四周一看,不禁愕然。
这下面,竟是一大片血扶桑树海。
血扶桑形状奇特,中间的主枝干分成两叉,看起来就像是两棵树长在一起。下面的树根有大半浮在土外,蜿蜒虬结,每棵树下都抱着一具或几具尸骨。
那些尸骨被树根覆盖的部位,骨肉如生,令人称奇,但离树根远的部分就化为了白骨,轻轻一碰就粉碎成沙,旋即被雨水冲走。
宁知夜神色镇定,示意叶霁跟上,朝着树海深处走去.
两人在雨中默然行走,一路不知踩碎多少白骨,见离崖壁越来越远,叶霁忍不住问:“知白从悬崖上落下,他的尸骨难道不在附近?”
“若在附近,倒奇怪了。”
宁知夜道:“陨星谷中埋尸太多,这片树海又令魂魄无法超生,所以我们脚下这片土,就如热锅里的沸水,随时都在被怨气激得震荡不休。兄长的尸骨,就被移动得远了。若是他的尸骨被吞入土中,我是穷尽一生也找不着的……也不知这运气是好,还是坏。”
他扯了扯冰凉嘴角:“希望这次运气够好,我们不要遇到谷中地动,否则真有可能被埋进地中去,那才叫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这话,却是吓唬叶霁居多,但叶霁心情沉重,懒得理会。
两人走到一棵血扶桑树旁,宁知夜定住了脚步。
那棵树格外硕大,树周围被清扫得颇为干净,树根处还被一圈石头围住,像是有人来打点过一样。
叶霁呼吸滞住,心头开始猛烈跳动。
宁知夜跪下身去,跪在虬结得像笼网的树根前,手穿过树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什么。
他的神情像是水波流动,异常温柔。
叶霁也跪了下去,只见那树根覆罩之下,躺着一具少年的尸骨,面目如生。那具身体只露出一小半可见,剩下的大半,都陷在土壤和树根中。
目光一与那尸骨相碰,叶霁喉头哽住,鼻尖酸楚,眼前湿漉得看不清,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宁知夜轻叹一声:“你握一握他的手吧。”说着抽身退出,站在一旁。
叶霁紧咬着唇,将手心覆在宁知白那只露出的手上。那手冰硬如玉,毫无生机,比他的要纤小一些,还是少年的骨骼。
当年与他并肩使剑,共话山河的温润少年,已经永远无法成长了。
“宁兄,”叶霁语速极慢,神情极坚定,“仙门各派的典籍秘术中,多的是超度魂魄的仙法。日后我们一齐想办法,请长于此道的耆老仙尊们相助,助知白超脱,绝不让他沉沦在这里。”
宁知夜立在他身后,轻轻说道:“他天赋很高,人又很善良仗义,本该与叶兄一样,做个人人称道的仙门翘楚的。”
叶霁心中一痛,握紧手中的那只手掌,喃喃:“是啊,他本该……”
宁知夜又道:“就算无法像叶兄那样出类拔萃,他若是活着,也能享受山河锦绣,过好他自己的一生。可是他死了。”
叶霁闭了闭眼,陷入茫然伤痛。宁知夜语气虽轻,却如同催眠,像要逼他坠入噩梦中一样。
宁知夜俯下了身,在他耳边低语:“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什么都没有做错,怎么能就这样死?他如果有错,就错在喜欢上了你叶霁。但他就算喜欢上了你,纪饮霜也绝不该杀他。既然杀了,便要自食其果。”
脑中“轰隆”一声,叶霁如惊雷落头,身入冰窖,猛地抬起眼:“你说什么———唔!!!”
眼前血光飞溅,叶霁先是觉得冰冷,接着便是贯穿天灵的剧痛。
低下头,只见一截鲜血淋漓的鬼血藤,从他身体中穿过——
作者有话说:(此处画个圈圈召唤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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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执念成魔 谁来收收这个疯子!
叶霁在剧痛之下, 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眼前光线时明时暗,想要呕吐, 却连动一动嘴唇都做不到。
宁知夜出手如风,顷刻将他周身大穴封住。灵脉堵塞, 令痛楚的滋味更上一层楼。
更加折磨他的,是宁知夜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叶霁只要稍微一想,脑中就炸开尖锐的耳鸣。
是师叔杀死了宁知白?
鬼血藤表皮带毒,又含着锐刺,被它刺穿的极端痛楚,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肮脏的雨水泡入伤口,像有无数小虫在啮咬着血肉。
叶霁疼得嘴唇发抖, 眼前金星乱撞。他不问宁知夜为什么施以狠手,而是拼劲全身力气, 切齿辩驳:“……师叔……没有……”
依稀间,听见宁知夜发出两声笑。
“哧”的一声, 又是一根鬼血藤插入了骨肉。
叶霁的双肩被刺穿, 上身的衣物都被鲜血濡湿染红。
叶霁这次只发出了一声闷哼,他不断颤抖喘息,头支撑不住,软软垂了下去。
眩晕里, 叶霁看见自己的鲜血蜿蜒像条小蛇, 流向宁知白的尸骨, 又被雨水冲淡。
宁知夜道:“这样背对着我,怎好说话?”
下一刻,鬼血藤在叶霁手臂上缠绕了两圈,将他翻转回身, 正对着宁知夜。
叶霁双肩被穿了两个血洞,被这样强拽,犹如被一千把刀同时凌迟,弄得他气海乱涌,猛喷出一口血来。
他吐血后,反而好受了一些,灵台也稍微清明。暗自忍痛,将气海慢慢归顺,这才有了些气力,抬头逼视着宁知夜。
这一看,竟发现宁知夜这时的脸色,比自己还要差一些。只见他双目凹陷布满血丝,嘴唇惨白全是焦皮,像是走火入魔许久的人一样。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簇的鬼血藤,阴影投射下来,让他像是站在一张不断变幻的网中。
“叶兄,你现在很痛,是不是?”
宁知夜垂下眼眸,定定地瞧着他:“你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对不对?我说纪饮霜杀死我兄长,你也一定大惑不解吧?不要紧,你死得慢一些,就能听到我慢慢解释给你听了。”
叶霁咽下口中血腥,咬牙:“……我要先听……师叔的事……”
宁知夜点头:“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像个全无感情的人,说话也毫无语气。
“我为叶兄解释一件事,就在你身上多穿一条藤蔓。”
一根鬼血藤伸过来,在叶霁的腰上缠绕了一圈。
叶霁心中生骇,却无力躲避,只能任由它将自己的腰束紧。
宁知夜道:“起初,我也是不明白的。”
他用袖口,状似好心地替叶霁擦拭口边鲜血:“我兄长坠崖时的场景,我回想过几万遍,可还是不明白,为何他好好的会失足摔下去。”
叶霁侧头避开他的手,却极用心地听每一个字。
宁知夜放下手臂,道:“直到我看见叶兄使出那一招,我心里的迷雾,终于解开了。”
他两指并拢,在叶霁的伤口处蜻蜓点水般戳弄了两下,牵引起他的痛苦战栗:“令师叔教你的那一招,的确玄奇高妙,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时一片混战,谁也顾不上谁,我兄长的位置背靠悬崖,纪饮霜站在远处,只消将剑尖冲着我兄长点两下……哈哈,这可不就是杀人于无形么?”
“一派胡言……”
叶霁听见自己齿关喀喀碰撞,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你是在梦里编出的这件事么!这一招我也会……你为什么不说是我杀的他……”
他觉得宁知夜的指控荒谬可笑,毫无依据,像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样。但潜意识里,却有个极微小的声音在叫喊着相反的意思,让他极为害怕,不愿面对。
宁知夜道:“我也希望这件事,是我在梦里编出来的。”
“叶兄先前说我嫉妒你,一点也不假。”宁知夜说道,“但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狠心,做不到把抢走我重要东西之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也想不到,有人真的可以把这事做得心安理得,干脆利落。”
叶霁吞咽下口中的血,极慢地摇头:“你没有证据,我是不会信的。”
“叶兄现在这样的状况,我难道还需要说服你不成?”
宁知夜嗤笑:“我只是说给你听听罢了,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
宁知夜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起来一点也不心急,也不气郁,更不怨毒。
叶霁的血还在流淌,他瞧了一会叶霁肩上的两个血洞,轻悠悠地道:“有一件小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他挑了挑唇角,如同在谈天一样:“当年崖顶混战,叶兄表现得十分英勇。你专心斩杀尸兽,我兄长却总是不停分神看你,等你稍稍歇下来,他也挑了个空子,跑到你身边,握着你的手,问你腿伤还要不要紧。”
见叶霁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宁知夜颇为满意,道:“兄长全副身心都在你身上,却没发现另有两人在看他。一个么,自然是我,另一个,不必我说,叶兄也猜到了是谁吧。”
叶霁虽知道他在指师叔,却不解其意。宁知白叹了口气:“令师叔看着你们——他的那个眼神,我可是毕生难忘。有趣得很,你们不是师叔侄么?”
叶霁被他问得心慌神愕:他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咳咳……”宁知夜又低头剧烈咳嗽了起来,舔了舔嘴角,再开口时嗓子也哑了,“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从未将兄长的死,往别人身上推过。直到见到叶兄使出的那一招,我才豁然彻悟,恨不得以头抢地。”
他因为咳嗽,声音变得哑涩难听,说话就像是含着些哭腔,神情却还一成不变:“叶兄先前救我的那一招,当年在悬崖之上,我曾经见到纪饮霜一模一样地使出过。那用剑的姿势,薄叶一样的剑光,就连你们在招式结束后并指拂剑的动作,都是如出一辙。”
叶霁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爬上,让他双手微微颤抖,宁知夜的声音,也渺远而冷酷。
“我兄长虽然背靠崖边,但仍有一段距离,怎么会失足踩空?我看见两片柳叶光飞向了他,就消失无踪,他却忽然歪倒着倒退了几步,这才摔下了悬崖。”
叶霁抗拒地摇着头:“不,不可能……”脑中理不清任何事。
宁知夜淡声道:“这件事,已经说完了。”
一直缠在腰间的鬼血藤,在这时猛地勒紧,尖刺瞬间长出,纷纷扎入他的腰腹中!
叶霁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一些残碎的念头,在脑海中叫嚣着尖锐碰撞。
他想大声质问问,你为什么要污蔑他。又想厉声反驳,师叔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这些话过于苍白幼稚,宁知白的尸骨就在身侧,叶霁忽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将他魂魄召复归位,问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知夜狠狠抓起他的额发,令他将头抬起:“叶兄,你眼睛红了,是要哭么?”
叶霁闭上了眼睛:“……我要自己问他。”
他眼中有泪水滚动,一合双眼,两颗泪便顺着墨色长睫落下。
宁知夜奇道:“叶兄活着见不到他,死了就能说上话了么?”
听意思,是要将叶霁杀死于此。
叶霁之前遭受巨痛,又被他的话冲击得心神大乱,身心同时重创,顾不上细想这人疯子般的狠毒行径。
但他的毅力远超常人,脆弱也只是片刻,疼痛稍微平缓,脑中就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一想到自己几次向眼前这人伸出援手,却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残害,叶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恨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心想,我一再地救他、容忍他,虽然多半是看在知白的情谊份上,但做得也算问心无愧。他何至于这样恨我,到了非要我死不可的地步?难道他认定了是师叔害死知白,所以怒而迁罪于我?
叶霁重新睁开眼,眼底尽是血丝,目光像是两把凛凛寒刃,朝宁知夜刺来。
宁知夜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其实,我心里是很喜欢叶兄的。”
叶霁鼻腔中冷哼一声。宁知夜淡笑:“相处这么久,我发现叶兄并没有我印象中那样让人讨厌,反而令我刮目相看。”
叶霁嗓音干涩虚弱,回应道:“阁下也令我刮目相看。”他心中失望至极,便不再称呼他“宁兄”。
宁知夜微笑不改:“你不要觉得我在说反话……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倒是愿意与叶兄做个朋友。”
叶霁道:“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不愿与你做朋友。”
“我这样做,”宁知夜从怀中取出一枚纹路繁复的玉铃铛,“并不是因为我怨恨叶兄。更不想把纪饮霜的过错,归结在叶兄头上。”
玉铃在他手中,被拨弄得叮咚作响,声音清脆不绝。
叶霁认得那是用来招魂锁魂的应魂铃铛,神情微怔,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宁知夜捧着玉铃,口中诵咒,注入灵力。应魂铃上的纹路慢慢被光芒填满,亮如琉璃,悬浮在空中。
一时间万籁俱静,就连一圈的雨帘也飘了起来,没有落在地上。
接着铃铛“叮咚”一声,发出微响。
叶霁知道那是感应到了知白的魂魄,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应魂铃,就连疼痛都忘了。
宁知夜却神情稳定,沉目竖起两指,继续注入灵力。
口中反复诵咒,语速极快,语调冷肃,是强行命令魂魄听从自己的召术,附在铃铛上。
但应魂铃从刚才响过一声后,就再不发出声响。铃身被灵力灌得一团雪似的透亮,悬在空中咯咯颤动,忽然四分五裂!
宁知夜立时朝后摔倒,脸色灰暗,眼中空洞,似乎遭受了不小的反噬。
随着他重摔在地,叶霁感到身上缠着的鬼血藤一松。但随即又收束得更紧,让他忍不住咬唇痛哼。
宁知夜很快恢复了清醒,站了起来。
“这件事,我已做过上千次。”
宁知夜道:“没有一次成功。他的魂魄明明就在这里,却毫无回应,无法超度。”
叶霁强忍着痛,说道:“……你要做的,恐怕不止是超度。”
宁知夜颔首:“叶兄懂我心意。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活着的人就要想办法挽回。”
他捡起一片铃铛碎片,将自己的手心划破,又拿出一瓶朱砂,将血滴进去。
叶霁见他一声不吭做着这些,不详之感越来越强烈。
斯人已逝,身腐魂离,要怎么挽回?
怎么能挽回?!
宁知夜表现得越是平静,叶霁就越觉得他已经疯狂到顶峰,无波死水之下,是不顾一切的狂澜。
确认了一下叶霁的身体状况后,宁知夜跪地躬身,用混了血的朱砂在他身边的地上涂抹出一片怪奇的纹路。
那些纹路十分的诡谲,比一般的符画还要复杂数倍,宁知夜却像是画了几千遍一样熟练,连停下来回忆一下也没有。
随着他不停的抹画,那些纹路以叶霁为中心,逐渐成形,竟是一个阵法。
漂星楼的召魂术!
画完最后一笔,宁知夜长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与叶霁利刃一样的目光对视。
“原来,你要为了知白而献祭我。”
叶霁的眼里,是恍然明悟的彻骨寒意:“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你故意和我说那么多话,是要等我慢慢将血流尽,再也无力抵抗?”
他的确已流了不少血,眼前时而昏黑,时而发白。血水混着雨水,将身下的泥土染红。
“叶兄果然与漂星楼有不浅的渊源,这样秘而不传的鬼术,居然一眼看穿。”
宁知夜含着一丝真诚的恳切,对他说道:“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无路可走,才想到这等一命换一命的召魂术。兄长的魂魄是一片混沌的状态,好像长睡不醒,这阵法能利用他执念之人的血气和痛苦,强激魂魄苏醒。”
“只要魂魄回应,我就能牢牢捕住,让他复生。”
说到最后,声调微微扬起,宁知夜站在昏黑飘摇的风雨里,目光一片雪亮。
叶霁还有余心自嘲:原来我受这些苦,并不是因为一些无聊的嫉妒,也算不冤。
他低下头,苦笑了两声。下一刻,阵法的纹路如同被点起一头的火线,一路燃起暗红的光,将他映照得浑身血红。
“啊————!!!!!”
叶霁像是被骤然丢入火盆,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炙烤,连血液都在尖啸着沸腾。
这样的苦楚,他平生都未曾经历过,不由自主挣扎了起来。乱涌的灵息在他的经脉中冲撞,却找不到出路,折磨得他蜷起后背,呕吐出大口鲜血。
他双目涣散,发丝洒落贴在脸上,脖颈里青筋突出,尽是冷汗。
宁知夜停止了催动阵法,捧着一盏新的应魂铃,在他身前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叶霁口咽血腥,艰难吐字:“……就算……知白重新活……他也、不会认你……咳咳……”
他太清楚宁知白的为人,就算以这种方式重生,只怕也会因为得知了真相,而绝望地再次自裁。
宁知夜闻言,无动于衷。似是怕叶霁过快死去,将手掌贴在他大脉上,缓慢渡送灵力。
叶霁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精神也稍微恢复,哑声道:“这样……就能让知白复生么?他的躯体埋在这里,早就不能用了……你即使抓住了他的魂魄,有什么用?”
“叶兄何必操心?走到这一步,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宁知夜道。
叶霁微微抬眼,见一道红光闪烁,那血色的小瓶子不知何时又被他挂在了胸口。
叶霁再也不愿相信他说过的话,低声道:“你的办法?你又会有什么好办法……无非是牺牲他人,满足你自己的私念罢了。”
宁知夜垂眸:“若是无关之人,只要不挡我的路,我当然是不会牵扯进来的。”
“那你母亲呢?”叶霁微哂,“在你眼里,宁郡君是不是无关之人?”
宁知夜愣了愣,叶霁道:“这个血瓶里装着的,是你母亲的血,对不对?”
宁知夜下意识将手伸到颈间摸了摸,算是承认:“这样聪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来春陵,见到宁郡君时,就觉得不对。”
叶霁一边慢慢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梳理着逆流的灵息,“她的某些神态言行,就像是泥塑木偶一样,但表现得并不明显,恐怕就连她身边的人也没有怀疑过。若是光凭我自己,无人提醒,也是看不出来的。”
不知想到什么,叶霁的语气轻柔了一些:“但当时我身边偏有那么一人,有点过人的神赋。是他提醒我,宁前辈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你用血瓶攫住了她的心神,才让她变成那样,也不是不可能。”
“在人蟒巢穴里操纵鬼血藤的,其实是你吧?”
叶霁话说的多了,喉咙里尽是咸腥。喘息了一会,才接着道:“漂星楼的血瓶,召魂术,还有鬼血藤……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学来的?漂星楼已经在多年前覆灭,难道还会有人教你?”
宁知夜淡淡地道:“说来话长,我不想谈了。叶兄还有什么疑虑,趁现在还清醒,尽可以问。”
叶霁心想,即使我问,你也未必会老实回答。但能拖一刻,总是一刻。
他这时已经将气海稳定了下来,神情尽量平和无波,不让宁知夜看出端倪。
叶霁沉吟了一下,问道:“寄去长风山的那封委状,也是你假她之手写的?你从头到尾设计好一切,就是为了骗我入局?”
这一次,宁知夜点了点头,却又把头微微一摇:“若说全是我的设计,也不尽然。一些机缘巧合撞在一起,将机会送到我面前,我这才推了一把。”
叶霁轻叹:“我既然要死,死前也要明明白白。”
宁知夜瞧了他一眼,见这人浑身是血,眉宇间依旧有一派雨水淋不去的坚毅冷静,神情便有些怔然。
他原本已经将手扬起,要再召来几条藤蔓缠在叶霁身上,却还是将手垂下了。
“兄长死后,我一直不甘心,常常来策燕岛寻找他的尸体,找了很多年。等我终于找到了,见到他躺在这里,我反而更加地不甘心了,非要让他活过来不可。什么母亲师父,同门朋友,和这件事相比都不重要,就算众叛亲离,我也不在乎。”
宁知夜抿了抿唇,望向树根中宁知白的尸体,眼中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水汽。
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天地之大,竟然只有一个令自己深怨多年的叶霁,才能让他敲碎心墙,说出这些话。
“要死去的人重生,仙法做不到,我只好寻求旁门左道。却被母亲发现我在研究鬼术,唉,竟要将我不由分说囚禁起来。但我终于有了头绪,是绝不能就此被打断的,于是想办法刺了她一滴血,放入血瓶中,暂时占据住了她的神念,这才得以逃脱。等我再回到策燕岛,左思右想,想招魂阵法该让谁来献祭,就想到了叶兄身上。”
“兄长死前心心念念的人,不正是叶兄你么?”
宁知夜冷笑两声,神情竟有些凄凉:“由你来做这个血引子,再合适不过了。”
第38章 向死而生 为了长风山,为了……李沉璧……
宁知夜躬起脊背, 连连咳嗽不止。
“所以你就打破了结界,让妖物出逃祸害百姓,你好顺理成章地以你母亲的名义写信给长风山, 将我骗来策燕岛?”
叶霁心中涌起怒气:“你和我相会后,找机会告诉我你家中的惨事, 又向我吐露你在知白死后有多么孤独凄惨,原来……原来都是为了让我同情信任你,毫无怀疑地走入你的计策中!”
宁知夜擦去唇边血迹,说道:“结界破损,妖物出逃,我也实属没有想到。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才将计就计。令师的结界一向固若金汤,如今竟能被损坏, 我想是他自身出了问题吧?”
听他提起师父,叶霁的心脏如被人一把揪紧, 深深担忧。
策燕岛的结界如果不是宁知夜毁坏的, 难道还另有其人?
师父的身体,竟然已经虚弱至此了么?
叶霁越是想,就越是不安。他借着说话的时间,将灵息归拢了气海, 垂眸不语, 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宁知夜瞧出了端倪, 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划破掌心,五指朝下,一掌拍在阵法中央。
阵法再次亮起血红光芒, 这一次带来的痛楚比之前还要凶猛数倍。
叶霁猛仰起头,在那一瞬间眼前无法视物,到处都是昏黑茫茫。好比有无数把烫红的刀刃捅进全身,将每一寸筋脉都残忍挑断。
叶霁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股剧痛撕裂了。
他借着模糊的视线,竟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出现了烧红的痕迹。这阵法的纹路,竟然一路延伸到了他身上来。
宁知夜也在盯着他的手臂,目光如两道黑潭,翻涌暗流,喟叹:“为什么一声不吭?”
他并不想叶霁太早死去,便停止催动阵法,等叶霁的体力稍稍恢复,又施加更汹涌的攻势。
这样不断反复,如同把一个人丢在深水中,溺得半死时再捞上来,人虽然不会立马死去,得到的身心折磨却比死还要残忍。
叶霁一口白牙都要咬碎,却绝不再发出一声惨叫。
他知道,若是泄了这一口气,立即就会被阵法吞噬,再无一线生机。
但就算叶霁心志再坚,被一次次丢进刀山火海后,有那么一刻竟真心实意地觉得,若是死了,就不会这样痛了。
若是真能唤醒知白的魂魄,一命换一命,也没什么不好。
但这样的想法只在一瞬间,很快就转念过来。
叶霁不停地默念,不,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为了长风山,为了……李沉璧。
在绵绵无尽的折磨中,叶霁忽地咬住了一个念头,想,他绝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给李沉璧一个交代。
自己如果在这世上消失,无异于毁了李沉璧的一生,绝不能这样。
他知道这次是九死一生的绝境,但为了心中这一念,也要孤注一掷!.
宁知夜小心地捧着那盏应魂铃,双掌护住,灌注灵力。
他疲惫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期冀,眼中充满柔情,喃喃自语:“若是再不应我,我就绝不原谅你。”
他将血淋淋的掌心伤口划得更深,朝下拍去,准备最后一次催动阵法,要将叶霁这个血祭彻底吞噬。
但那一掌,却迟迟拍不下去。
一股极强大的罡风自平地刮起,宁知夜重摔出去,满脸惊愕。应魂铃被他抱在手中,出现了一丝裂纹。
召魂阵法之中,叶霁眸如两点寒光,沾血的袖袍长发,纷纷往上飞扬。
汹涌的灵力,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潮,以他为中心,磅礴喷涌而出!
那灵流罡风太过猛烈,竟将他身上的鬼血藤冲击得生生得崩断。
宁知夜那一贯平稳的神色,彻底碎得一干二净。
“你——你居然自爆灵体!”
叶霁只觉体内的灵息如脱缰野马,乱撞乱奔,痛到了极致,还要举头对他一笑:“阁下想定夺我的生死,偏不让你如愿以偿!”
宁知夜本以为就要成功,几乎被他气死。
“叶霁!”宁知夜拼尽全力,双掌拍向阵法,赤红双眼吼道,“你宁做废人,也不愿为我兄长牺牲,他当年错付了你!”
叶霁一边咳血,哈哈大笑:“他当年错付的是你!”却含着隐隐心酸。
血雨交织,叶霁也是双掌拍地,从血光大盛的阵法中一跃而起。
召魂阵法被他二人的力量同时冲击,血光和白光在阵中乱撞,周围的雨水飘忽游移,形成了一个漩涡。
叶霁站在漩涡之中,挺直脊背,冷冷地瞧着宁知夜。宁知夜也盯住他,二人对视,都像在看一个疯子。
陨星谷内,忽然地动山摇!
这山谷的地底,如山如海的怨气就如同铁锅中的热水,随时都能沸腾。他们刚刚的对峙,好比在锅底丢了把柴,这下整片山谷都是鬼哭凄厉,脚下的地面震动开裂,几乎要被狂啸的怨气给翻覆过来。
叶霁捂住耳朵,脑髓都要被尖锐的耳鸣刺透。一抬眼,见许多鬼血藤又朝自己袭来,全力挥出一掌。
这一掌力量非同小可,鬼血藤纷纷断裂,宁知夜更是飞身摔了出去。
他在地上一滚身,跪立起来,气喘吁吁地狠瞪着叶霁。
“这样燃烧灵力,你还能撑得了多久?”
宁知夜脖间的筋络蔓延到面庞上,脸色犹如鬼魅。朝前一指,大量鬼血藤破土而出,结成一张大网,朝着叶霁癫狂扑来。
地面又是一阵剧震,不断有土沙石块涌到叶霁脚下。
沙砾之中,一点熟悉的寒芒若隐若现,叶霁想也不想,劈手朝石堆中夺去,将霜霁剑抄起。
然后腾身跃起,斩落一道长长的剑光。
这一剑石破天惊,犹如撕裂天穹后漏下的一道天光。
鬼血藤网被他从头至尾劈成两断,宁知夜被反噬得口中喷血,却连停也不停,穿过重重藤蔓,就要过来抓他。
他知道错过了这一次,就再无机会,因此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将叶霁重新丢入召魂阵中。
他也明白叶霁自爆后,修为已快要枯竭,于是将全身功力灌注在右手,掌风挟裹呼啸风声,朝着叶霁擒来。
叶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在宁知夜即将要碰到他时,忽然抬起剑尖,微不可见地一转一旋。
宁知夜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手臂就是彻骨一凉,有血溅在自己脸上。自己的右臂自手肘以下,已经不见了。
叶霁露出一个复杂的苦笑。下一剑紧跟刺出,指的是宁知夜的心口!
就算负伤,他也自信出剑绝不偏离一寸,但这一剑却刺空了。
地面发出轰隆巨响,一眨眼两人之间裂开了一条深长的缝隙,还在不断拓宽。
叶霁的剑尖,堪擦过宁知夜锁骨,将那挂在颈间的血瓶项链挑断,血瓶摔落在地,立即碎了。
宁知夜站立不稳,掉入深隙中,爆发出一声大吼。不是因为失去手臂的剧痛,而是不甘心到了极点。
此时砾石乱滚,鬼哭风吼,地面上到处都是裂缝,唯有那一林的血扶桑树,不动如山。
叶霁拄着霜霁剑强支身体,左闪右避,几次差点也要落进裂缝中。
转身的一刻,似乎看见一道灵活如蟒的长长影子,扑进了宁知夜坠落的那道缝中。
但叶霁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跌跌撞撞地往平整的地方跑,心跳震耳欲聋,眼前也是一阵一阵的昏黑。
他之前强行将修为提升到巅峰,这时灵力如抽干的河水,是油尽灯枯的光景。他又身受重伤,血流太多,再也难以为继,终于扑倒在地。
昏迷中,叶霁依然能感到身下的土地在不断挪移,身体被不断抛起,又一次次摔落。
就这样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下子失去重心,往下坠落。
随即而来的猛烈撞击,让叶霁彻底失去了知觉,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终于可以休息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周围万籁俱寂,叶霁只觉魂魄都要飘起来。身上的滋味冷热交织,仿佛怀中被人塞了把冰雪,又被架在烈火上煎熬。
浑浑噩噩间,叶霁恍惚打开了眼皮,见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他面前。
光芒幻化,宁知白在他身侧,俯下身来,柔声问:“阿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见到这个白衣少年,叶霁非但没有觉得奇怪,反而认为他出现得十分应当似的。
叶霁听见自己心酸地道:“知白……抱歉,当时没能保护好你。”
宁知白温柔地说道:“好阿霁,你本来也从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又怎么会怪你。”
叶霁焦急了起来,“不,我当你是朋友,是至交。”
宁知白长叹:“既然是至交,你为什么又要砍下我弟弟的手臂?我对你那样好,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付他?就算他得罪了你,难道不是因为你罪有应得吗?”
叶霁心里大急,张口想要解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宁知白的脸消融于黑暗,一眨眼,又变成了纪饮霜。
“师叔……”叶霁茫然过后,胸口一阵委屈酸楚,“你别再走了,行么?”
纪饮霜笑了笑:“你弄得这么狼狈,哪里像是我教出来的。我懒得理会你了。”
叶霁心里一痛:“是我不争气。”
纪饮霜的脸,忽然离得极近:“你是傻子么?怎么能这么任人欺负?别人就是碰掉你一根头发,你也大可把他杀了。”
他呼出的气息极冷,眼中邪光大动,叶霁觉得脸上都结了一层寒冰。那层冰,一直冻到他心里去。
叶霁摇头:“不……”
纪饮霜啧道:“看不惯的,便杀。碰你东西的,更要杀。我为什么要送你剑?剑就是道理。”
叶霁打了个寒噤,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不停摇头。
“真蠢。”纪饮霜冷笑,“林述尘把你彻底教坏了,我还回来做什么。你一辈子留在他身边做好徒儿吧,我不再要你了!”
他说完,身影果真如雾散去。叶霁急忙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一只温暖熟悉的手。
那团云雾,又凝结成了一身白袍的林述尘。
叶霁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叫道:“师父。”
林述尘柔声问:“小霁,是很痛么?”
叶霁只觉得无比的委屈,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很痛……师父……帮帮我……”
林述尘轻叹:“你的修为呢?就这么不要了么?”
叶霁愣愣地看着他,林述尘道:“教你这么多年,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接下长风山掌门的大位。你却自爆了灵体,我的努力,亦付之东流。”
叶霁如同置身冰窟,发现自己心里那些隐秘惧怕的念头,纷纷登场,在眼前幻化为形。
他心里越来越怕,怕到分不清是梦是真,缩身朝后退去,大喊道:“别再和我说话!我听不见,听不明白!”
叶霁将头抱住,试图堵住一切声音,师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尖锐的耳鸣。
他几乎要呕出来,双拳紧握,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颅,想把自己从梦魇中捶出来。忽然双腕都被一人紧握住,不让他再打下去。
叶霁昏沉抬头,眼前是一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面庞。
“沉璧……”叶霁凝望着那双凤眼,惨然一笑,“你也要说让我伤心的话么?”
李沉璧摇了摇头,吻了吻他的眉心,说道:“我想师兄了。”
叶霁麻木地等着,等他接下来说出陡然转变的话语。
但等了半天,却没有听见,只感到李沉璧温热的双唇,一遍遍落在自己脸颊上。
叶霁想,是啊,只有李沉璧,他是完全不怕的。
他伸出手将李沉璧抱住,和他身体相贴。在幽香的温暖里,叶霁不再想逃避醒来,反而希望永远沉浸于此。
但好梦不久就被狠狠打碎。
叶霁感觉怀中人消失,身体被一把抓住,狠狠摇晃,那一缕温存的梦魂,也被摇得烟消云散。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缠住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勒死。叶霁剧抖一下,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不清,又呼吸困难,手摸索到喉间,要将那锢着自己的东西扯去,身体却被吊到空中,然后往下狠狠一摔。
叶霁的后背重砸在石壁上,七荤八素,伤口又极痛,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空气中浓烈的蛇腥蔓延,叶霁看清眼前的情形后,就连自嘲苦笑的心也麻木了。
头顶漏下些许光线,这狭小的地底,竟盘踞着五六条身躯健壮的人蟒!
见叶霁终于睁开了眼睛,人蟒又朝他逼近了些,均是兴奋地嗬嗬粗喘,蛇眸里邪光流转,死死地盯着他。
叶霁的目光立即清明冷厉,忍着肩膀的撕裂痛楚,伸手去摸索霜霁剑。昏暗中却传来铮铛一响,似是长剑被抛到了角落。
他长发散落地躺在地上,浑身伤痕,衣物也是碎裂不堪,露出白皙染血的皮肉。几条人蟒的眼睛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吐着细长蛇信,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气息,令叶霁头昏欲呕。
但它们却像是怕着什么似的,并没有扑上来。
叶霁偏了偏头,才发现还有一条人蟒盘踞在头顶的巨石上,眼中两点冰霜,正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
竟是那人蟒族主。冷长的蛇尾垂落在叶霁的脸上,忽地扬起尾巴尖,重重地朝他脸颊抽去!
这一下抽得极重,叶霁无力去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脸上登时出现了一道紫色血痕,口鼻都流出血来。
叶霁头昏耳鸣,右手又是一凉。蛇尾在他臂上灵活地绕了几下,就将他整条手臂缠在其中,绷紧收力。
叶霁听见自己手臂骨骼咯咯作响,整个右手都要被勒得粉碎。他手臂上本就有伤,血水渗透,沿着惨白指尖不停滴落。
叶霁强忍着痛呼,牙齿碰撞,断断续续地道:“是……宁知夜……让你……来抓我么……”
也不知人蟒族主是否听懂,叶霁只觉得手臂上绞缠的力道,变得更加凶狠,竟是要将他的右手生生废去。
叶霁知道它是在报宁知夜的断臂之仇,胸口一阵翻涌,侧过头不断咳血。
族主盯着他,眼中涌起无限的仇恨。忽然丢开他,尖锐地嘶叫了一声。
一众人蟒顿时雀跃欢鸣,急不可待地拥了上来。冰凉的指爪乱扯掉叶霁的衣服,几条蛇尾同时卷住他的四肢,湿滑鳞片贴蹭在他身上濡濡滑动。
空气中尽是蛇息,叶霁死死瞪大眼睛,如置地狱。
面对这样荒谬无耻的事,却毫无自保之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羞耻,令他恨不得立即拔剑自刎。
叶霁怒恨至极,竟忘了疼痛,左手往前一锁,卡住一条正伏在他胸口舔舐的人蟒的脖子。倾尽全力,将它颈骨勒断。
骨头断裂的脆响,让周围凝静了一瞬。
叶霁滚身就要去摸剑,却被抓住脚踝,拖了回来。接着后背被死死压制住,后背布料也被一把撕裂。
“畜牲———!”叶霁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地怒吼,“我杀了你们!!”
他猛躬起后背,竭力往前一扑,终于将霜霁剑抓在手中,后颈却被咬了一口。
“唔……”
叶霁先是刺痛,瘫软下去。人蟒尖嘶欢鸣,纷纷扑来,不断在他身上咬出血点。
很快,叶霁觉得全身都在蒸笼中,被大火炙烤,再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心中一片绝望。
他已经拼尽全力,真的再无生机了么?
难道这一次,真要死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永远无人知晓?
为何他死前还要受这样的酷刑屈辱?
如果还有生的希望,还有一丝活下去的道理,叶霁就会尽全力抓住,就像在宁知夜面前毫不犹豫自爆一样。
如果实在没有,那他也不会犹豫,给自己一个干净的了断。
叶霁眼前的茫茫迷雾,逐渐清明。慢慢握紧剑柄,转过那寒光明灭的剑尖,对准自己的脖颈。
“轰隆!!!”
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四周晃动,碎石尘埃乱飞。
上方的裂缝变成了一个大豁口,寒风夹雨之中,一个修长人影随着飘飞的雨丝,飞纵了进来。
叶霁似有所感,嘴唇颤动了一下。
无人说话,他却听见来者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像是被卡住了喉咙,就快要昏死过去一般。
碎石滚动,似乎是那人踉跄了一下。
接着,叶霁就听见了那声令他无比安心,又无比心痛的疾喊。
“———师兄!!!!”
第39章 以剑剖心 听见李沉璧的声音,……
听见李沉璧的声音, 叶霁的第一反应竟是,他声音为何这样哑,是哭了么?
他费力地抬眼, 却只能看见李沉璧潮湿泥泞的衣摆。
李沉璧跳进来时,一只人蟒才刚将唇齿从叶霁身上分开。它忽被拧到半空中, 重甩在石壁上,还没来得及嘶叫,就被一只手直接撕开了胸腹。
那只手修白漂亮,却无情地伸进它胸腔裂口里,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扯了出来,血淋淋一团心肺,被丢在地上。
那只人蟒落地时, 还在扭动抽搐,像是条被抽了筋又剥了皮的活蟒。
其余人蟒面容扭曲, 蛇眸竖成一根血线,蛇尾缩成一团, 纷纷挤聚在一起, 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它们哪里不认得眼前这少年?
这少年的惊人貌美,一度令其成为人蟒巢穴中的狩猎焦点。可再度见到那张脸,它们浑然如见到了最可怕的天敌杀手一般,魂飞魄散。
李沉璧没有立即动手, 他跪下双膝, 用那只干净的手, 轻盖在叶霁双眼上。
那手在不停颤抖,尽是冷汗。叶霁会意,将双眸闭上,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情, 慢慢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李沉璧不想让他看,他也不愿看。
叶霁忍着几乎要把他烧起来的炙热涌流,缓缓支起身体,闭目倚靠在角落里。
耳边不断传来血肉撕裂、骨骼粉碎的声音,却听不见人蟒的半声惨叫。许是怕他听了不舒服,李沉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人蟒在这样的残忍屠戮中,连一丝声音也漏不出来。
细微的风流夹杂着浓烈血气,拂在叶霁脸颊上。叶霁便知李沉璧竟连灵力也没用,全凭着一腔武力在无情地虐杀。
一个恍惚间,叶霁突然想起了他和李沉璧初见的时候。
云杉林中雾气弥漫,李沉璧孤身坐在妖兽尸山上,与少年时的叶霁对视。他身下的猩红尸堆,无一不是膛开肚破,死相惨烈,而坐在其上的始作俑者,却十分从容淡漠。
这个孩子似乎天生就会杀,懂杀,且面对杀戮,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坦然。
那时叶霁想,这样的孩子,若是不好好教他,不领他走上正途,就不妙了。
叶霁又一恍神,从当年的林雾里回到了现实。咳嗽一声,极轻地道:“沉璧,用剑。”
李沉璧正掐住最后一只人蟒的脖子,五指成爪,就要将它从头至尾剖开。叶霁的声音微小几不可闻,他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闻言,李沉璧死水般的眼眸有了一丝波澜。抽出腰间长剑,刺入了人蟒的心口。
做完后,他将尸体丢向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的断肢残尾,叠成了一座血淋淋的小山。
他勾勾手指,周围的石块便听令聚拢过来,叠在尸山上,将那不堪入目的惨状遮住了。
李沉璧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叶霁走过来。
他脸颊沾血,脸上的神情,就如同在做梦一样。
他肤色本就白皙如雪,现在更是惨淡得宛如透明,印衬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有一种令人惊摄的诡异美丽。
叶霁看着他,呼吸都好似凝滞住了。
李沉璧跪在他身前,想碰他却不敢。握住他残破的衣襟,却握了一手的血水,心寒彻骨。
叶霁从头到脚被血染了个遍,双肩被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贯穿,右臂的皮肉碎裂,脸上一道见血鞭痕,喉间的勒痕狰狞紫青,更别提那些数不清的大小伤口,还有人蟒留下的齿洞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让李沉璧眼前天旋地转,昏黑混乱,口中不住倒吸寒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师兄……”
“……是我……我来得、太晚了……是我错了……呜呜……”
他慢慢蜷起身躯,将脸埋在叶霁颈间,发出了一声伤心至极的哭喊。
他实在是太心痛,太懊悔,攥着自己的心口,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不久前师兄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陪他胡闹,哄他入睡。
他不明白师兄为什么忽然会受这样重的伤,承受这样的非人痛楚。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好像十倍施加在了他自己身上,令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地大哭,要把他心里的痛苦全部呕吐出来才好。
他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忽然如梦方醒,抬起头,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打完这一巴掌,李沉璧眼中恢复了一丝清醒。小心握住叶霁的手腕,去探他的灵脉,颤声道:“师兄……你现在、现在觉得如何……”
他话音未落,便傻住了。
叶霁的灵脉空空荡荡,一丝灵息也无。
李沉璧大为震撼,惊怕地握住他双腕灵脉,不遗余力地灌输灵力,脸上泪水没干,又急得满头冷汗。
正神慌魂乱中,叶霁忽然浅浅喘息,倾了倾身体,朝他压去。
李沉璧连忙抱住他,自己垫在下面,往后倒在地上,急叫道:“师兄?师兄!”不停吻着他的发顶,抚摸他的脸颊。
叶霁却在他臂弯里挣扎了起来,李沉璧只觉他体温高得可怕,担忧无比,将手臂松开了些,切声连问:“师兄,你哪里难受?告诉我好不好?我在这,沉璧在这。”声音又染上哭腔。
叶霁的双眸,睁开又合上,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样一般。
等终于看清了,他目光逐渐炙热,原本苍白的脸上涌起一团红云,舔了舔唇角。
若是在平常,叶霁用这样的神情看他,李沉璧恐怕早就魂飞天外,立马要把他抱住,狠狠亲热。
但他心中却连半点喜悦也没有,这个时候,叶霁越是做平时不做的事,他就越是害怕。
李沉璧甚至绝望地想,莫非师兄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于是想最后满足我的心愿么?
想到这里,他心脏又是一阵猛疼,泪水簌簌落下。
天旋地转,也不知叶霁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然将他反压在了地上。
叶霁潮湿乌黑的长发,尽数垂落在他脖颈间。似乎是被他身上熟悉的幽香刺激,竟一口咬在了他颈上,几乎见血。
李沉璧闷哼了一声,心中无比担忧。
叶霁的胸膛正贴着他,心脏跳动得异常猛烈。李沉璧将手放在他胸前,感觉那颗心几乎要跃出腔口,活生生跳入他的掌心。
看着那一反常态、失去焦距的双眼,李沉璧幡然醒悟过来,一刹那间,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
叶霁身上尽是蛇牙咬出的血口,先前也不知被注入多少毒,竟到了让一个冷静坚毅的剑修意识沉沦,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
一想到师兄身受重伤之际,还要被人蟒意图凌辱折磨,李沉璧苍白的脸颊一瞬间涨得赤红,握拳重重一锤!
他手掌下的一块大青石,轰然化作了齑粉。
人蟒的毒非同小可,远超过了此刻的皮肉之伤。若是不立即化解,恐怕连识海都要被那无法疏导的炙热狂念,烧成一团火海。
石碎巨响中,叶霁恢复了片刻清醒。
他原本扯住李沉璧衣领的手,垂落地面,五指深深地抠入石缝中,因忍耐而青筋暴起。
李沉璧连忙轻轻握住他手腕,忍着颤抖声腔,柔声哄道:“师兄,你身上有伤,千万、千万别乱动,我来帮你,好么……”
他不敢用力,叶霁双手一挣,便挣脱出来。
叶霁之前被李沉璧填海般输送灵力,四肢稍微有了力气。可那股焦灼的滋味,却更上一层楼,血液里都流动着岩浆一样的热意。
他早就无法思索,也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知道唯有眼前这个人,能够令自己解脱。
李沉璧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怜痛与柔情,轻轻叫了声“师兄”,咬紧了牙关,感到一阵深深的刺骨伤心。
叶霁的喘息越来越浮,李沉璧只觉得身上一片濡意,忙低头看,他伤口里渗出的血水,竟将自己衣襟全部打湿。
李沉璧再也无法忍受,抽泣着将叶霁抱在怀中,放平在地,然后又一滚身,跪立在他腰两侧。
他将衣物尽数除去,卷成一团,托起叶霁后颈,垫在他身下。
他做这些之时,叶霁凝视他目不转睛,颊上红霞一直蔓延到耳后,嘴唇却是一片苍白色。
……
头顶的雨水,渗透入石缝,淅淅沥沥敲打在地面。
沙沙风声如同筛谷,落在二人身上的雨滴,像是一粒粒被筛漏的种子,在他们泥泞湿漉的身体上生根、抽芽。
叶霁沉沉闭着双目,胸膛迟缓起伏,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他俊美如雪的面容,被李沉璧一遍遍擦拭亲吻过,舔去了血痕。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湿漉漉的,混杂着雨水汗水,还有泪水。
……是李沉璧掉落在他脸上的眼泪。
李沉璧还以为他睡去了,小心去擦他脸上上的水迹,叶霁却忽地将双眸睁开一线。
李沉璧又怜又痛,凑在他脸边,柔声呼唤:“师兄,师兄,你现在觉得如何?”
叶霁动了动右手,想要抬起来,却抬不动。于是换了只手,抓住了李沉璧散落的额发,将他朝自己拉得更近。
李沉璧柔顺地将脸颊贴向他,却听见叶霁用气音,一字一顿地道:
“再来……一次………”
他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散去,喉结滚动,睫毛不停颤抖。李沉璧睁大眼睛,用手掌抚摸他的皮肤,依旧炙热得烫手。
在李沉璧看来,师兄已是虚弱至极,哪里舍得再对他有一丝毫的进犯?
若是在过去,李沉璧怕是到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师兄石破天惊地主动求好,自己反而成了极不愿意的那一个。
李沉璧定了定神,低头将叶霁双唇吻住,却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叶霁的舌头上有一道深伤,估计是在竭力维持清醒时,狠心咬出来的。被触碰时,叶霁皱眉瑟缩了一下,似乎疼痛难忍。
李沉璧忙放开他,想去亲亲他的脖颈,却又看见了严重的瘀痕。
那一道蛇尾抽打的鞭痕,从脖颈一路延伸到俊逸的侧脸,触目惊心,令李沉璧无法忽略,眼中掠过痛楚的厉色。
那一瞬间,李沉璧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因为自己过去总是强迫师兄,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于是就降下了今日的报应么?
他心痛到恍惚,叶霁却深叹了一口气。他体内如有一万把烈火在烧,身上这人还却在不紧不慢地用茶杯浇水。
他被折磨得实在难受,忽然生出一股幼稚不讲道理的怒气,只想把这小子狠狠踹开,自己再举剑自裁了事。
李沉璧此刻心里的苦,哪里能和他说出来?闭眼深吸了好几下,才将那口瘀堵压下去。
忽然头皮一痛,叶霁不知何时抓住了他垂在旁的一缕墨发,揪在手中,将他的脑袋朝着自己狠狠拽过来。
李沉璧摔在他身上,惊得手忙脚乱挪开。
叶霁将他的长发全部绕在手心里,一圈一圈,用力握紧,断断续续道:“你,你难道不敢么……”
李沉璧心头一颤,去看他眼睛:“师兄,你现在是清醒的吗?”肩膀又被重咬了一口,齿痕见血。
被他狠咬了这一下,李沉璧心里却反而受虐般舒畅了些,将他抱紧。
……
叶霁此时所承受的复杂痛苦,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雾气,被李沉璧一遍遍驱散,又随即聚拢。
温软的幽香,伴随着扰乱人心的血气,让他们同时陷入了一场难分苦乐的梦魇。
叶霁眼前蒙上一层泪雾,手中紧着李沉璧的长发。他只希望眼前这少年再心狠一些、再决绝一些,好让自己尽早从这场矛盾又无尽的噩梦中解脱。
他微蹙着眉,将脸侧过去,贴在李沉璧温热有力的臂弯间。
李沉璧抽离一点身体,想让他躺在自己身上。刚抬起身,手腕就被一把紧紧攥住。
昏暗不清的光线中,叶霁倏地抓紧了他,低声喃喃:“不要走……”
“沉璧……不要走……”
李沉璧的心宛如被他狠狠抓了一把,无穷无尽的爱意与心痛,瞬间将他兜头淹没。
他再也忍不住,颤声吐诉:“师兄,我爱你……”
他流着泪,不停亲吻着叶霁脸上的伤痕,一遍又一遍,剖着自己的心怀:“我爱你……师兄……我爱你……”
他收拢手臂,犹如怀抱一个婴儿般,将叶霁完全抱入怀中。
那一刻,李沉璧恨不能生出巨大的双翼,遮住一切,让怀中这人今生不再遭受半点风雨。
第40章 漂星沉梦 他太想看见那个人了。……
地洞中的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叶霁陷在李沉璧的怀抱里,连手指都无法抬起。丝丝缕缕的疼痛,逐渐在余韵消散后的身体里抬头。
先前那一抔几乎要把他烧死的熊熊炭火, 被李沉璧一遍遍掬起清水,不厌其烦地温柔浇淋, 终于渐渐浇灭。
伤口作痛的滋味,令叶霁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想要开口,安慰这身心已濒临崩溃的小师弟,眉心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眼前的万物,迅速聚缩成了一粒红色光点,犹如一滴鲜血,朝他眼中坠落。
曾经的一些人与事, 就像是剪纸一样,浸泡在血红的视线中。
至于李沉璧怎么将他抱起来, 清理伤口、输送灵力,又在他耳边切声问询了些什么, 他都看不见, 也听不清了。
这一睡,天昏地暗。
叶霁在黑暗中下落,四周都没有边际一般。他落了很久很久,时间仿佛过去了十几年, 眼前才看见了一点光芒。
那光芒, 是十几年前的一星烛光.
漆黑的山洞中, 一盏烛火飘摇。
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人,倚靠着洞壁,席地而坐。一根细细的流光绳索,在他的脖颈和脚踝上若隐若现。
他长发散乱, 满身灰尘,面容在烛光下俊美动人,一双眼睛却含着刀光般的笑意。
年轻人轻轻吹了声哨,朝洞口那团小小的黑影笑道:“他们居然让你来看守我,是看不起我么?”
一片乌云滑移,露出月光,照在那团小黑影上。
那是个肤色苍白的男孩,侧颜俊秀,看模样约莫不过十岁。听他说话,一双被水洗过般的黑眼珠便看了过来。
“你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
年轻人见他生得可爱,说话也一本正经,饶有兴致地逗道:“哦,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
男孩转回了脑袋:“我在提醒你,要听我的话。”
他把脸撇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年轻人动了动手指,夹起几枚小石子,一一弹在他后脑勺上。直到男孩不胜其扰,皱着眉将小脸转过来盯着他,他这才满意了似的:“你要我听什么话?说来听听。”
男孩突然神情一凝,站起了身。
风声微微中,几人悄无声息地走入洞中,均是黑袍裹身,看不清面容。
年轻人轻哼了一声,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为首那人径直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打量了他一阵,嘿然冷笑:“纪仙君大驾光临,我们漂星楼却尽是些山野村夫,不懂待客之道,让仙君的脸色都没平时光彩照人了。”
年轻人直叹气:“秦楼主都一把年纪了,总惦记着年轻男人的容貌,不太好吧?”
秦楼主还未发作,他身侧一人抢先带着笑意搭腔:“楼主自然是对你没兴趣的,可我却喜欢你得紧呐。”虽是男音,音色却十分细腻软滑。
被称作“一把年纪”的那位秦楼主,虽看不清面容,声音却并无半分苍老,身形也如青年般挺硕高大,寒声道:“纪饮霜,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可你的胆子却实在是大得很。恐怕西王母在你面前,也要被你摸几下屁股吧。”
纪饮霜哈哈畅笑,仿佛受了莫大的夸奖一样,眨眼道:“西王母我可不敢招惹,秦楼主无恶不作,威风无两,我看配你正好。”
秦楼主一动不动,眸色更厉。纪饮霜身上的缚灵索白光大作,瞬间勒入骨肉。
“我与你本来也没什么仇怨,”秦楼主阴寒道,“只是你做的这件事,实是令人发指,堪比牲畜。我虽不是什么仙门耆老,但也比你年长百余岁,大可狠狠教训你一顿。”
纪饮霜咽下涌到喉间的血,笑道:“咳咳……纪某果真这样十恶不赦么?好吧,那我便当着天下人的面磕头认错,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干下了这样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说完抬眼,果然见到秦楼主如石头般僵硬住了。
纪饮霜忍着剧痛,扑哧一声,“哈哈哈哈”笑个不住,不但没有半分害怕之色,反而几分落拓的风采。
男孩站在最边,一直沉默不语。听见那清亮的笑音,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浅笑,心里却若有所思。
纪饮霜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秦楼主都这个岁数了,还这样看不开么?”
先前的那个阴柔声音,再次响起:“小仙君此时嘴上说话不饶人,一会被请入了我的销香窟,不知能不能叫出几句好听的呢?”
秦楼主原本气得肩背发抖,这时瞪了那个出声的下属一眼,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唐渺,你不是有更好的东西么?你做出的那个乱魂迷阵,何必放着不用?”
唐渺顿了顿,迟疑道:“那个——那个迷阵,还不十分尽善尽美,属下还需再准备……”
秦楼主声音陡然变凛:“那便快去准备。”
唐渺慢吞吞道:“是……”还未说完,便被掐住了脖子。
秦楼主收紧虎口,威胁道:“这小畜生的主意,我劝你别打。老老实实把迷阵准备好,否则——”
唐渺连声叫道:“属下明白,属下知晓!”
秦楼主将他丢在一边,毒蛇一样的眼珠转动,落在了男孩身上。放缓嗓音,道:“小叶过来。”
纪饮霜笑道:“原来你叫小叶,听起来挺可爱的。这是你的姓,或是名?还是你无名无姓?”
小叶暗暗地握紧拳头,吐出一口气。走到秦楼主身侧,被慈爱地摸了摸脑袋。
秦楼主的语气,这时倒有几分可亲:“身上的疤还疼么?给师父瞧瞧。”
说着掀起他的衣裳。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布着几道深而蜿蜒的黑色烧痕,像小蛇一样,蜿蜒爬上锁骨。
纪饮霜皱起眉头,眼中的一点残余的笑意消失了。
秦楼主抚摸着小叶的发顶,叹息:“我教你的东西,明明学得那么快,为什么总不肯好好学?你这孩子,总是让师父寒心,所以师父才不得不罚你。你这次若是做好了,师父就替你解除这金翅毒蛊,让你从此就能好好睡觉,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小叶默不作声,却暗自咬紧牙关。
秦楼主拿出一把漆黑如墨的小刀,塞进他手里:“若是觉得痛苦,师父便教你一个法子。那人是个厉害的修仙之人,我让你看守他,不仅仅是为了考验你,他的血与凡人不同,可以缓解你的毒蛊之痛。你觉得难受时,便在他身上放血,涂抹在你自己身上,可以缓解一阵。”
说完,头也不回地飘飘而出。
小叶握着刀刃出神之际,被一人抱了起来。
那人在他脑袋顶亲了亲,笑道:“好宝贝,让哥哥心疼坏了。”
小叶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眼神一凛,抬起掌缘对准他后颈,毫不客气地劈下。
唐渺身体一软,竟被这小小孩童劈得差点跪在地上,狼狈道:“哥哥这样疼爱你,你倒是一点也不手软,亏我之前还替你求情呢。唉,你这脾气,只怕你还没长大,他就把你杀啦。”
纪饮霜冷眼旁观,出声道:“唐渺,好久不见。”
唐渺闻声而笑,将身上的斗篷揭下,露出一张雌雄不辨的美丽面容:“仅一面之缘,纪仙君还能记得在下,真教人受宠若惊。”
纪饮霜淡淡道:“毕竟像阁下这样的变态疯子,是很少见的。”
唐渺叹道:“咱俩不是彼此彼此么?”
纪饮霜道:“你还不走,等什么?”
唐渺道:“纪仙君这等貌美,我怎么舍得立即就走?”蹲下身,与他平视,暧昧地微笑,“有一桩好事,与你谈谈。”
纪饮霜挑起一边眉毛:“阁下笑得如此猥琐,我有些不太想谈。”
“你可知那乱魂迷阵是什么?”
唐渺凑到他耳畔,对他悄悄传音入密:“我经常在人身上试药,也抓了不少人双修,至于我用的那些法子么……你自然是明白的。那些被弄死的失败品,就被投入乱魂迷阵中炮制,变成只会饮血的活尸。那迷阵里的活尸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楼主想把你扔进去,让它们将你活活撕咬至死。这种死法,你不想尝吧?”
纪饮霜脸色不变,点了点头:“自然是不想的。”瞥他一眼,“所以我想免遭惨祸,就得和你双修?”
唐渺被他一语中的,笑得极是开心:“当年我第一眼见到纪仙君,就被仙君夺目风采迷住,却不知该如何亲近。楼主年纪大了,早就糊涂不堪,我想保人,有的是法子。纪仙君若是有意,我必然护着你,那些人间极乐的美妙,也能带你一一领略。”
纪饮霜笑了:“哦,果然是一件好事!”
唐渺大喜,伸手就要抚到他脸上来,“饮霜……”
纪饮霜道:“比起与阁下同床共枕,被迷阵里的活尸生吞活剥,的确一件天大的好事。”
唐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半晌,化为一片阴寒:“你刚才说什么?”
纪饮霜奇道:“你还想听第二遍?”
唐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站起,冷笑:“你打定主意要死得难看了?”
两人气氛僵冷之际,角落里传来一声闷响,是小叶摔倒在地,小脸煞白,手紧按着腹部,丝丝黑烟从他指缝中逸出。
纪饮霜立即朝他转移视线,唐渺却是脸色漆黑,目不转瞬。
纪饮霜道:“打定主意要我死得难看的,不是你们楼主么?”渐渐露出不耐烦之色,“你要是指望我对你这些话守口如瓶,就别来惹我,滚得远些。”
“我难道还怕你声张?”唐渺脸白了白,“那我就先将你毒哑……”
纪饮霜的眼神如一把刀,直劈面门:“滚!”
他身上骤然的威压,竟堵得唐渺脊背发寒,说不出话。倒退两步,恨恨地转身,消失在了洞外的黑暗中。
洞内烛火跃动,重归一片寂静。
纪饮霜长呼一口气,侧目道:“都疼得那么厉害了,也不吭半声么?”
小叶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鼻中发出轻促忍耐的喘息。
这副模样,落在纪饮霜眼里,很像一只受了伤,却强忍着不肯叫唤小兽,颇为可怜。
纪饮霜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柔和了:“那老鬼自称是你师父,又为什么要对你种这样狠的蛊毒?”
当然得不到回答。
纪饮霜翻了个白眼,打定决心不再理会这小崽子。
想要动一动身体,却被身上的捆仙锁绑得无法动弹,脑中开始盘算逃脱之计,却时不时走神,视线不断游移向那孩子的方向。
小叶突然翻转掌心,露出那把漆黑的小匕首,一步一踉跄地走了过来。
纪饮霜的面上依旧挂着点点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漠残酷。
他灵脉虽然被锁,两指间却夹了块薄薄石片。若这孩子真胆敢从他身上取血,他便会立即出手,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的天灵。
小叶道:“你是长风山的弟子?”
纪饮霜道:“我不像吗?”
小叶又问:“楼主为什么要抓你?你做了很坏的事?”
纪饮霜笑了:“对他算不上好事,但对我,绝不能称为坏事。”
小叶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纪饮霜身上时明时暗的缚灵索,好像被冻住了一样。
纪饮霜对他吹了声口哨:“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可不要对我打坏主意啊。”
说话间,小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纪饮霜只觉他身上的寒气如冷风一样拂在脸上,让他觉得这孩子就好似雪花,薄薄一片,随时都会融化了。
纪饮霜忍不住问道:“你身上那咒痕……”
刀光一闪,小叶飞快地将匕首地在自己腕间一抹,殷红鲜血便从手腕上涌了出来。
纪饮霜哑口无言。
小叶将手腕放到他嘴边,低声令道:“喝。”
纪饮霜瞪视着他:“你干什么?”惊愕地琢磨,这孩子莫不是个疯子?
见他表情冷冷的,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小叶语气平平:“楼主怕关不住你,在这绳索上淬了毒药,现在毒性已经渗进你的肌骨了。你就算逃了,也跑不远,还会被抓回来。”
纪饮霜知道他说的不错,目光来回地扫视他:“哦?那么你的血,是解毒的灵丹妙药,还是催发毒物的利器?”
“解毒的。”小叶道,“你喝了,我就救你。”
纪饮霜对他的兴趣越发浓厚,抿了抿唇,张口凑向他手腕。那手腕冷得像冰,血却是温热腥甜的,刚喝了两口,小叶就撤回了手,撕下一片布将伤口缠绕起来。
纪饮霜啧了一声:“这样小气。”
小叶没有理会他,将手伸到他身后,在他后背上慢慢摸索。
他神色一派认真,半晌,纪饮霜感到身上的缚灵索震荡了一下,无声断裂。浑身一轻,灵力迅速向着四肢百骸回流。
只眨眼之间,纪饮霜如一阵风般翻身立起,掐住他的喉咙,低声恶语:“你师父与你串通了什么,为什么要你放我走?要是不说出来,保管让你知道,你师父折磨你的那些手段有多温柔。”
说完,手略放了松些,好让他出声。
小叶身体紧绷,猛地扭头瞪向他:“有意思么?”竟是有些生气了。
纪饮霜揉了把他脑袋:“有意思得很,快说。”
小叶闭了闭眼,声音硬梆梆的:“你既然不怕他们,我就没必要救你。是我做错了。”
“谁说的?”纪饮霜连连摇头,“我怕得很。”
“你怕什么?”小叶咬牙道,“你要是不信我,刚刚喝我的血做什么?我让你走,你不赶快,还要逗我玩!”
纪饮霜顿时笑出了声,拍拍他的头顶:“总算有点孩子的样了。”又道,“你提起那老鬼时,是称楼主而不是师父,难道是觉得,他不算你的师父?”
小叶的脸上又变成一片平静,仿佛从未生气过。
他走到洞口,在洞壁的一个隐蔽石缝里摸了一阵。按下去后,弹出了一个造型奇异的机关。
小叶转回身,催促道:“你快走。”
这就能走了?
纪饮霜站在那里,没有立马动。他觉得这件事,好像结束得有些太简单、太干脆了。
小叶立在洞口等着他,背后是深沉无边的黑夜,洞中微弱的烛火,映照得他双眼犹如粼粼发光的清水。
纪饮霜怔了片刻,笑了笑:“你倒是有趣。放我走了,你还能活命么?”
小叶反问道:“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纪饮霜不言,他便自顾自说道:“我反正活不了多久的。”
他将背挺得笔笔直直,苍白的小脸在烛光里几乎透明,眼珠漆黑如潭,轻轻掠他一眼:“快走吧。”
那机关在他手中,“咔嚓”一声,裂成碎片,将他手掌划得鲜血淋漓。
随着机关碎裂,洞外的情形幻化一番,竟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纪饮霜嘴唇颤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按住自己胸口,那丝丝刺痛的滋味十分奇怪。
但他很快又挂起笑意:“我走了。你要死,可别落在他们手上死。”
他一掠出洞,衣袍翻飞如云,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纪饮霜被山风吹起的袖袍,越来越黑,越来越广大,化作了一片漆黑浓雾,兜头罩来。
叶霁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一般,多年前那孩子的痛楚、果决、毫无生念,仿佛潮水回澜,快要将他溺毙。
叶霁不顾一切地超前拔足狂奔,要从不愿多停留的回忆里逃离出去。
………他撞上了一面墙壁。
一面冰冷潮湿,黏腻血腥的墙壁。
看到那面墙的一瞬间,无数声尖叫从远处传来,声声锥入脑髓。听音色,似乎是一个孩子。
秦楼主的声音,紧贴着后脑勺,阴沉地响起:“教不会了。你天性难移,我一世都教不会你,就算有再高的天赋,也是废物。不愿听话,让你留在漂星楼何用?”
叶霁心中突然涌起无限恨意,想要愤怒地呼喊,身体却遭猛然一推,坠崖一般失去了重力。
血肉构成的墙壁,四下里延伸,形成了一张广袤的巨网,将他兜在其中。
叶霁身在迷宫里,潮湿浓稠的血腥味,令他忍不住干呕。伸手想捂住口鼻,眼前却是一只孩童的小手。
叶霁睁大了眼睛,像是有预感一样,视线慢慢转向身后的墙壁。
顷刻间,无数的活尸破墙而出,像是人浪一样,将他淹没。
乱、魂、迷、阵。
内心深处最可怕的一段记忆,犹如一只巨手,将叶霁扼得喘不上气。他明明发不出声音,却听见了一种惊恐到极致的凄厉尖叫,一声一声,萦绕在耳畔。
那种被无数牙齿啮咬肌骨、被无数双手撕扯皮肉的剧痛,伴随着在乱尸堆中挣扎的恐惧,全都化成了哭泣惨叫,从一个孩子满是鲜血的口中迸发出来。
叶霁脸上温热,尽是无意识流出的泪水。
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个旁观者,还是身在其中?
不管是梦是真……
谁能来救救他!
心弦快要崩断时,叶霁感到有人抱住了自己,抱得极紧。
那人双臂十分温暖有力,怀抱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闻到那令人心醉的气息,叶霁渐渐止住了颤抖,听到了一个从世外传来的声音。
师兄。
师兄。
师兄。
叶霁颤抖着长长吐出一口气,砰砰乱跳的心脉逐渐平缓。
活尸与血墙还在眼前没有散去,叶霁急切地想寻找到是谁在叫他,他太想看见那个人了。
他伸出手,向上抓去,想要爬出这个地狱。
他的手摇摇欲坠,快要脱力垂落时,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住。
下一刻,他被人从尸海血墙中拔了出来。
拔他的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一路冲破了重重阵法阻碍,才抵达了此地。
那人一身飘飘白衣,竟没染上什么血污,出现在眼前时,叶霁还以为有人凿开天顶,把一缕日光泼了下来。
恍惚之中,周围景色飞逝,那人抱着他穿山越岭,身上十分温暖。
见他睁眼,那人低下头,温和道:“醒了么?要是身上疼得难受,只管告诉我。”
叶霁听见自己喃喃发问:“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长风山林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