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隔三秋 无法不心动。
“林述尘”三个字, 是梦里最后的回音,像一片羽毛飘到叶霁的脸上来。
叶霁的身躯一颤,立即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别怕。”
“别怕, 师兄。我们回家了,你睁开眼睛, 看看我,看看长风山。”
一时间,清风拂过林梢,山间流水淙淙,全部吹拂进了叶霁的梦中。
这些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让他的梦魂一下子平稳。
又不知睡了多久,叶霁觉得眉梢有些痒意, 还有些温暖的舒服,支撑起眼皮。
这一睁, 双眼竟然轻轻松松地睁开了。
他正躺在李沉壁的腿间,四肢舒展。李沉壁的手指, 一下一下, 轻轻摸着他的眉眼。
李沉璧还没发现他醒了,倚着石壁微仰起脸,在沉思着什么。玉雕般的脸上冷冰冰的,像覆了一层严霜。
叶霁极少见他这样, 呼吸一紧。心想, 他这是怎么了?
他先是关心李沉璧, 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稍微一动,立马表情骤变,痛哼一声。
李沉璧脸上刹那冰雪消融, 低下头,欣喜地柔声叫道:“师兄,你醒了!”
说完,他自言自语,又说了一遍:“……你醒了。”
他眼中泪光滚来滚去,一副忍不住要哭的样子。
“我身上已经够疼了,”叶霁微微笑着,柔声道,“你要是再哭,师兄的心也要疼了。”
李沉璧从背后抱着他,想环紧他的腰却又怕触及伤口,抬起的手犹豫再三,握在他的双腕上。
叶霁没有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
因为这周围的景象,实在是太不平凡了。
他四望一番,愕然道:“这里是——”
他们坐在一座小石亭里,花木葱茏。身旁挂着一条飞瀑,水帘溅起的琼珠碎玉,甚至飞落到了他们的脸颊上。
李沉璧似真非真地道:“我们在长风山呀。”
这里确实是长风山的一隅,叶霁对自家门派有几块石头、几棵树都能如数家珍,不可能认错。
“这怎么可能……”叶霁震惊不已。
他记得晕过去前,两人还在陨星谷的地缝中。李沉璧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带着重伤的他,在一朝一夕之间,跨越千里万里。
除非他整整晕了一个月。
叶霁是真怕自己晕了一个月,那与废人也没什么区别了,连声问:“我躺了多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沉壁浅浅一笑,却不说话。叶霁发现他眼下暗淡乌青,染着一抹罕见的深深憔悴。
叶霁又低下头,身上的血迹不见踪迹,长发也被梳理得滑如绸缎。
李沉璧给他套了件轻软宽大的干净长袍,盖住了数不清的伤口。至于那些伤口,上药后,被细心地缠上了白纱。
见叶霁一边倒吸冷气,一边还要动动胳膊动动腿,要数清自己究竟断了几条骨头似的,李沉璧看不下去,轻轻按住他:“先前在船上程霏师姐给的灵药,幸好剩下了不少,我涂上去了。师兄不要再乱动了。”
静静躺了一会,叶霁忽然道:“哪怕不依托现世的景象,你也能凭空造境么?”
李沉璧梳弄他长发的手指一顿。
叶霁喟叹:“我原本以为,你只能造出与周围景像一模一样的的平行之界,最多那个平行界能够随你心意,稍作变化而已。没想到你身在策燕岛,却能造出一个几千里外的长风山。真是叹为观止。”
李沉璧被他夸得有些高兴,又有些忐忑:“师兄看出来了?”
“嗯,凭声音。”
叶霁凝神听了片刻,解释道:“境中虽然景象是一样的,声音却不像。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打坐练心么?我曾教过你,要做到心怀万物,那么就连纤毫之物都要有所察觉,天地间有多少种声音,也要听得一清二楚。”
他露出一点怀念神色:“你学东西总是三心二意,我的话你一定不记得了吧?现在我只听见了瀑布流水和风声,还有呢?在现世之中,还会有山间虫鸟,树叶摩挲,果实落地——”
李沉璧听他说话声音清润,思路明晰,一颗悬着的心稍微轻松。
但他又如何不知,师兄主动闲谈,故意作出轻松平常的样子,其实还是怕暴露出脆弱之态,令他伤心担忧。
叶霁没说完,就低头咳嗽了起来。李沉璧连忙握紧他双腕,向他输送温缓的灵力。
他的动作自然极了,简直是下意识之举。叶霁便猜到,自己眼下精力还算充沛,多半是李沉璧在他昏迷的时辰里,一时不歇地输送灵力的缘故。
“沉璧,这么多灵力对我没用。”叶霁轻轻挣脱,“你也要想想自己,身体不要了么?”
他自爆灵体之后,一身经脉都碎了,根本无法将他人灵力化为己用,泥牛入海而已。
对于失去修为这件事,叶霁在经历了重重梦魇后,反而觉得没什么了———他忍受过更苦的事。
至于修为,没了就再修炼,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哪怕那一天很远。
“……想想自己?”
李沉璧的肩膀发抖,控诉:“我现在只能想师兄,我都快被吓疯了。”
不用回头,叶霁也能想象这孩子此时的表情。他知道李沉璧是受不得吓的,娇气得很,这一次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事,只怕眼泪都要流干了。
李沉璧将脸颊贴在他脖颈里,鼻中轻轻抽气,叶霁的心便软成一池春水,尽数向他流去:“好,那你就只想着我吧。”
两人又依偎着坐了一会,叶霁目送走了亭外好几只飞鸟,忽道:“你就什么都不问我?”
李沉璧慢慢摇头:“师兄不是也什么都没问我?”
“诗文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霁有些感慨,“沉璧,我像有三年没见到你了。”
李沉璧一片荒芜的心,长出了一片绒绒的新草:“我也好想师兄。我在山谷里一直找你,就像找了三十年一样久。”
叶霁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说说而已,你怎么比我还夸张?”
李沉璧委屈道:“因为我更爱师兄,师兄却不那么爱我。”低下头,闷闷地说道,“三十年又算什么。我觉得像煎熬了三百年,三千年,三……”
叶霁忍疼翻身,趁他掉眼泪前,将他嘴捂上:“沉璧听话,别哭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沉璧犹豫了一下,手指伸到他脑后发丝中,挑出一缕,露出一截红线。
那红线流光时隐时现,一路延伸到李沉璧的腕脉中。
叶霁愕然之余,左思右想,还是想不起李沉璧又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牵上了这条红线。
在冷红浦溆第一次见到这红线时,叶霁对李沉璧不择手段干涉他自由的做法心生恼火,悄悄将这东西取了下来。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好意思对此有意见。
他不告而离,差点重伤而死,李沉璧至今未与他算账,已经是石破天惊,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看出了叶霁的心虚,李沉璧抽抽鼻子,紧逼一步,“师兄再也不准把它取下来。”
李沉璧不准他取掉红线,也就是说,以后他随处散个步,李沉璧都能闻着味摸过来,更别提丢下这崽子离开山门了。
叶霁内心挣扎了一会,十分勉强地接受了。
反正每次李沉璧给他系红线,他都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也没什么区别。
李沉璧见他默许了,又高兴了一些,摸到身边的水囊,打开送到他唇边。
待叶霁喝了两口后,李沉璧顺势擦擦他的嘴唇。
这份照顾自然而然,那指腹拂过嘴唇时,叶霁心跳紧了几下,觉得李沉璧实在乖巧过了头,令人无法不心软。
……无法不心动。
李沉璧道:“外面的事,师兄一概不用管,只管好好养伤。师兄想看什么样的风景,我就造出什么样的,只要是我见过的。”
他抬抬手,周围幻化。只见落英缤纷,江水潺潺,倒映一轮明月。长风山的峰峦飞瀑,变成了逢棠城的冷红浦溆。
他们二人在冷红浦溆的那一夜经历,现在想来,既放纵又好笑。叶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李沉璧:“你找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凌泛月?”
李沉璧脸色一黑:“谁还顾得上他?”
叶霁道:“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么?”
李沉璧:“没有!”
叶霁不由生出一点担忧。
那时他留凌泛月一人独自冷静,也不知他自己回去了没有?
他担心凌泛月想不开或是遇险,神情写在了脸上,李沉璧极其不悦,目光生寒:“师兄自己都这样了,还记挂他?那傻子现在说不定正在睡大觉,连你丢了都没发现。”
叶霁没理他,顺着凌泛月这个线头,思绪一路延伸,有些躺不住了。
凌泛月固然让人不放心,更让他觉得不安的,却是陷入疯狂、生死未卜的宁知夜。
叶霁亲眼见宁知夜掉下了裂缝,却不知道此人是否已死。若是未死,以宁知夜极端的性格,绝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揪出来。
———若是宁知夜抓住毫无防备的玉山宫弟子们,逼迫他以一人性命换众人性命,他该怎么办?
宁知夜早就入魔成疯,为了一腔执念苦心经营,却功败垂成,难保此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霁随便一个设想,就让自己背后渗汗。
“沉璧,”叶霁用力揉着眉心,“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把境象收起来,让我看看我们在哪儿。”
李沉璧眉峰动了动,生硬地道:“为什么?”
他偏了偏头,质问:“是为了凌泛月么?师兄要去找他,连伤都不养了?”
他骤然将手臂收紧,勒得叶霁无法动弹。
这其中的曲折缘由,叶霁一时半会,哪里解释得清?
察觉李沉璧的手,已经摸到他后颈,一副要随时捏晕他的架势,叶霁忙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师兄那时把我丢下,是去找凌泛月了吧?他与你走散了,师兄才这样担心他?”
李沉璧脸上覆了一层薄红,闹起脾气来:“你要去找他,除非把我杀了!”——
作者有话说:知道大家想看沉璧戏份,所以加更一章沉霁专场[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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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柔热春风 “如果能把师兄关起来就好了……
要说哄李沉璧, 叶霁颇有心得,温柔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师兄现在受了伤, 做不成什么事了,你不愿意帮帮我么?”
果然, 李沉璧搂着他的胳膊一下软了,怨愤道:“你也知道做不成什么事了,还要理会别人。”
他垂落着眉,难受地说道:“……师兄你永远都在为别人的事着想。”
叶霁怔了下:“是么?”
“难道不是?”
李沉璧声音低低哑哑,像蒙了一层雾:“从我认识师兄开始,你就一直在为别人受伤。之前在海上,你为了救那个女子, 被人蟒抓伤了腿,后来在人蟒巢, 你救回了那个姓宁的,带了一身伤回来。还有这一次……这一次, 更是了不得, 我要做一辈子噩梦了。”
叶霁道:“别说了,沉璧。”
李沉璧咬咬牙,控诉道:“还有更久以前的那些事,我就是用头发丝来数, 也数不清。但每一件,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握着叶霁的手, 摩挲上面细密的伤口和掌纹:“过去我总觉得,没有护住师兄,是我本事还不够强。现在我明白了,就算能移山填海又怎么样, 我控制不了一切,也改变不了师兄的心,师兄总是在我眼前溜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伤。假如我能造一个永远不破不灭的境,把师兄关起来就好了。”
他低低地说着,甚至没有抬头看叶霁一眼,却让叶霁的心怦然狂跳,顿生不安。
就好像,李沉璧所说的“假如”,并不是什么“假如”。
叶霁思忖,不破不灭的境,那不就是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莫非真有夸父女娲的创世之能?
李沉璧:“师兄在想什么?”
“在想你把我关起来,要做些什么。”叶霁道,“把师兄关起来,你就会开心了?天天只对着一个人,难道很有趣?”
李沉璧顺着他的话细细味了一下,露出的变态神情,让叶霁下意识想跑。
李沉璧埋在他颈窝里叹了口气,喃喃:“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可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屏住了呼吸。
叶霁有所察觉:“怎么了?”
李沉璧又松弛了下来,摇摇头:“现世在地动。但并不严重,只震了一会。”
李沉璧能察觉到现世的变化,叶霁没了修为,却是不能。一想到外面的其余人,强支身体,就想要站起来。
李沉璧奇迹般地没有阻止,任由叶霁在他怀中摸爬滚打半天,伤疼到眼前发白,双脚却是支撑不起。
折腾许久,叶霁长叹一声,满头是汗地跌回了李沉璧的臂弯里。
他望天喃喃,自我怀疑:“我真废成这样了?”
他只道自己修为散了,没想到行动也成了极大的问题,别说出去寻人了,李沉璧要是不抱着背着,他都走不出这片山谷。
但看李沉璧的意思,要出去找凌泛月,“除非把他杀了”。
李沉璧一把将他抱住:“师兄别乱动了,站不起来的。我……我的灵力一大半都传给了你,现在也没多余的力气啦,我们两个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霁刚刚一心要站起来,把他当成了支点,该摸的不该摸的地方都一通乱摸,弄得他心神皆飞,早就按耐不住。
他却依旧做出十分隐忍可怜的样子,黯然道:“但师兄若是实在担心凌泛月,我一个人去找他就是了,师兄却绝不能冒险。外面时时刻刻都在地裂,我也不知躲不躲得过,要是我回不来了,师兄就在这里养伤,伤口没有愈合,千万不能出去。我走之前……师兄能不能亲亲我?”
叶霁在心里直叫,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良久,他叹道:“你低头,我亲亲你。”
李沉璧的心一下撕裂出血,气得头昏脑胀。
一时间酸楚、失望、嫉妒、伤心齐齐涌上心头,又想起自己这么久的惊怕与艰辛,师兄却毫不为自己着想,李沉璧再也忍不住,“呜”一声哭了出来。
他压下过太多次眼泪,再也不愿忍了,捂着脸呜呜咽咽,泪水沿着指缝滚下,哭得声音都变调了。
叶霁惊了一跳:“沉璧?”轻轻扯开他的手,抚上他脸颊。
李沉璧扭过脸去,墨羽似的睫毛簌簌颤抖,颗颗泪水滚落。
叶霁就是再看惯他哭的样子,也没有哪一次不为之心软,更何况这次哭得格外厉害,让他心尖都在颤抖。
“这么不愿意师兄亲你?”叶霁在他脸颊上吻了吻,“我这就亲了,哭也没用。”
李沉璧微微倒抽了口冷气。看着叶霁笑意微微的面容,有些做梦似的。
叶霁又在他另一边脸亲了亲,顺带将泪水也吻去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伤心?”
被叶霁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李沉璧心里那碗狂溢的酸怒苦水,被稍稍端平了些许。
他手指微抖,抓住额角的头发,没头没脑地忽然问道:“师兄,你原来的那把剑呢?”
他潮湿的凤眼里闪过粼粼寒光,跳跃不定,在猜测着什么。
叶霁迟疑了一下,如实交代:“凌泛月的剑丢了……”按住要乍然跳起来的李沉璧,却牵动了伤处,忍痛解释,“泛月他经历了极惨痛的事,神志不清醒,又不准人跟着他,我才将那把剑送给他防身。”
李沉璧毫不关心那所谓“极惨痛的事”,满脑子都在叫嚣着,他们竟然这么要好,他们竟然要好到了这种地步!
“——师兄连用了那么久的配剑都能给他?!他就那么重要?有了他,你就看腻我了么?我便不重要了么?”
李沉璧揪住额发的手指狠自发力,连扯下缕缕青丝也不觉痛,“你为了让我去找他,甚至、甚至亲我……”
叶霁一把打开他扯拽发丝的手,将他脸捧住,堵住了那张嘴唇。
吻上去时,叶霁心想,他嘴唇难得这样凉,还在发抖,看来是真气坏了。
在那双唇上厮磨了片刻,叶霁稍微拉开距离,偏头凝视他眼睛,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就是奇怪。提出要一人去找他的明明是你,为什么还气得哭了?”
李沉璧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嘴唇上还有余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霁越看他越觉得可爱,抬手理了理他乱糟糟的鬓发:“你哪里都不去。你说得对,我们顾不了别人,只能顾好自己。”
李沉璧的额角渗出丝丝血迹,眼睛却慢慢亮得出奇。叶霁用手指细细抹掉血痕,有什么微妙而浓烈的情感,一点一点地明晰了起来。
叶霁想,眼前这人,果然是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
否则为什么会被他的情绪牵动心肠,为什么光是想想让他离开,就会觉得如此的不舍?
在生死最后一线,自己是想起了谁,才有了与宁知夜拼死一搏的力气?
叶霁还没来得及细细深想这种感情,低头就是一阵咳嗽。
这一次,咳得格外猛烈,伴随着周身剧痛,肺都要呕吐出来。
他在大雨中饱受重伤,其实还感染了风寒。过去从不会得的病,轻易就压倒了这具灵力全无的身体。
叶霁忍着肺腔里的闷痛,累极欲睡。李沉璧紧紧揽着他,脸色担忧到发白,微一凝神,周围景色再次变换。
翠色入屋,映衬着屋内的书架与长剑,是叶霁在长风山的居所。
叶霁被李沉璧抱到床上躺下,发现床也和自己真正的那张别无二致,就连李沉璧小时候半夜拿着蜡烛溜到他屋子里,不小心在床头烧出的那个黑痕,都一模一样。
李沉璧给他垫了个枕头,俯身将手肘撑到他耳旁,鼻尖相擦:“师兄,你身上疼吗?”
叶霁低低道:“不怎么疼。”
“骗人,”李沉璧低哑道,“你一定疼得要命,却不愿告诉我。师兄心里,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依靠过我吧?”
叶霁被他的呼吸吹拂在脸上,倦意上涌,只消闭眼就能睡去。
但他认为李沉璧的话不对,于是强撑着睡欲,摇头:“与先前比起来,我现在这点痛,不值一提。沉璧,一次次从绝境里救我的人是你,师兄要是连你都不肯依靠,还能靠谁呢?”
他昏沉地呢喃完,便闭眼要睡。
李沉璧心头发热,哪里肯放过他?
一个恍惚间,叶霁感到李沉璧在舔他的齿关。
叶霁咽了下津液,感受到丝丝甜意,下意识回吮了一下。李沉璧呼吸立马变得剧烈,压覆了下来。
叶霁闭眼蹙眉,发出一声痛哼。身上的重量立即轻了,李沉璧带他翻了个身,让他趴睡在自己身上。
“师兄……”
李沉璧的双手都在他衣袍里,摸上他的肩背,一节节轻捏他的脊骨,“我知道你修为没了。从今以后,你就再不能乱跑,只能依靠我了……若是这样,也好。”
叶霁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一时间说不出的失望。
李沉璧竟是这样想的——自己翅断羽折,正好能困在他手中么?
李沉璧又说道:“……可也不好。一想到师兄多年寒暑之功毁于一旦,身心受苦,我就自责得想去死,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些。既然这样,我宁愿师兄好好的,哪怕这样的师兄,总是会让我伤心难过。”
叶霁心情起伏,一时难言。
李沉璧看不到他的脸,却分明看见他耳际漫上红霞:“就算师兄眼下修为没了,也有办法。师兄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叶霁愣了刹那,心中划过一道闪电,雪亮无比。
“你是说——”叶霁苍白的脸涌上血色,“与你双修……”
李沉璧点头:“师兄灵脉都碎了,这与外伤不同,要一点点修补。要完全恢复修为,也许需要很多次。”
听到“很多次”三个字,叶霁僵了下。
李沉璧是旷世难寻的炉鼎,对任何一个灵脉损毁的人来说,能有机缘与之双修,那是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好事,就算为此一掷万金,也有大把人买帐。
更何况这个炉鼎,本身还相当之愿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与这一手养大的小师弟之间的界限,是再也划分不清了。
要是放在师兄弟关系没跑偏的过去,叶霁就是打断牙齿和血吞,也断然不会产生碰李沉璧的心思。
但是现在……
李沉璧手中发力,不准他躲开,眼中精光毕现:“师兄不要再犹豫了。就算不愿意,难道还由得了师兄么?”
叶霁只穿了一件外袍,李沉璧轻轻一掀,缠满了白纱的身体便露了出来。
新伤旧伤,内伤外伤,都掩盖在白净的纱布之下。
纱布一圈圈缠得极利落,让他这个伤者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叶霁想不到李沉璧会做得这么好,像个技艺精练纯熟的大夫,令人半点毛病都挑剔不出来。
李沉璧声音干涩:“我再也不想替你洗伤口了。”
那些伤确实可怕,叶霁点点头:“下次我自己动手,要是我还能动的话。”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又说错话了,因为李沉璧狠狠地瞪着他。
叶霁从善如流:“但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李沉璧“哼”了一声,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脑后,低头与他深深亲吻。
李沉璧的呼吸柔热如春风,吐在他口中,有些许飘飘然。
叶霁闭上了眼,想起了陡寒酒馆里的酣春美酒。也不知那酒的滋味,和他的吐息相比,哪个更加醉人?
李沉璧微抬起头,眼中光芒点点:“师兄,我们这次慢慢地来,好不好?”
叶霁不知自己回应了什么,因为李沉璧很快让他应接不暇。
他身上都是纱布,李沉璧的手却像是有魔力一样,那蜻蜓点水的动作,就算隔着一层,也牵引出了无尽的涟漪。
……叶霁半眯着眼,明白自己又着了这小子的道了。
但那股流遍全身,无法自抑的激荡,究竟是因为李沉璧的风流伎俩,还是他自己心中渐渐生出的爱念?
李沉璧听见了他剧烈狂乱的心跳,也有些无法自持。不多时,听见他失神地低呼了一声:“沉璧……”肩膀被猝然抓紧。
李沉璧没想到这次这么快,也许是因为叶霁身体太虚弱了些,他甚至都有些舍不得了。
叶霁视线中白光褪去,便看见李沉璧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眼前这少年嘴唇湿红,脸上一层红霞,长发凌乱,这一笑真是美极了。
等叶霁力气恢复了些,李沉璧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问:“我做得好不好?”
平心而论,做得实在太好,好到叶霁有些无法消受。
叶霁喉结滚动,嗓子像是许久没喝水:“……别闹,师兄真的没力气了。”
言下之意是,李沉璧如果有眼力见,就该放过他这个浑身骨头都断过一遍的伤患。
李沉璧趴在他身边,软软地道:“可我还要和师兄双修呢。”
这副羞涩柔软的语气与神情,让叶霁产生了丝丝“此事可以商量”的错觉。但眼睛往李沉璧身下一瞟,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沉璧又开始摸他:“双修要平心静气,不能放纵忘情。我能忍,但怕师兄忍不了,只好先这样帮师兄了。”
他握住叶霁受过伤的脚踝,自言自语:“之前修过一次,师兄的伤果然好得很快。现在师兄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全力以赴才是。”
叶霁的喉结,不自主滑了滑:“你千万不要全力以赴。”
李沉璧噗嗤一笑,按住了他裹满纱布的腰。
叶霁此人,腰身修长,后背总是挺得笔直,就像一棵潇潇竹子。
但每逢这样的时刻,这棵漂亮挺拔的竹子,就会像压了一层大雪似的弯了。不仅弯,还会簌簌颤抖,令李沉璧失去理智。
李沉璧忌惮他伤势,遵循法则,不敢妄动。万般焦躁之时,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叶霁带他练习轻身术的时候。
那时叶霁正当少年,三言两语教给他诀窍后,坏笑一下,转头就跑。李沉璧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那轻灵潇洒的背影越来越远,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焦躁冲动。
他不知道那种冲动是什么,只知道唯有抓住前面那人,抓到怀里,用力地揉他抱他甚至咬他,才会舒畅心安。
可师兄实在太快了,他追不上。
好几次,就快要抓到衣角了,叶霁轻轻巧巧转个身,又远得触不可及。他气得摔在地上耍赖哭泣,叶霁才会叹着气,出现在他身边。
此刻与叶霁咫尺相贴,他却不能纵情的这份隐忍,和小时候师兄跑在前面,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的那份焦躁,微妙地重合了。
李沉璧低下头,吻掉了叶霁额上渗出的汗水。
他道:“师兄,我念清心诀给你听。”
第43章 梦里长风 李沉璧念清心诀,叶……
李沉璧念清心诀, 叶霁便数他念了多少遍。
数到最后,怎么也数不清了。
“睡吧,师兄。”李沉璧轻吹他沉沉抖动的睫毛, 低声哄着,“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哪里也不去。”
许是怕他又发梦魇,李沉璧抬抬手,让境中树叶摩挲、鸟鸣清啭的声音,潺潺流入他的耳朵,滋养他的神念。
在长风山熟悉的气息里,叶霁依旧没有停止做梦。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林述尘抱着他第一次踏入长风山的时候-
林述尘那时还不是掌门, 年纪轻轻却已名扬四海。
他修为极高,胆识极强, 某日孤身闯入机关重重的漂星楼,在尸山血雨中, 抢出了一个叫小叶的孩子。
“我是长风山林述尘。”
听见那白衣青年自报家门, 小叶除了觉得心安,还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会来救我?
晕过去前,他看见了长风山那座古朴巍峨的石门。林述尘在他耳边说道:“坚持住。你活下来,便留下来。”
他身中恶蛊, 又在迷阵中被活尸撕咬, 其实是很难活下来的。但林述尘既然这样说了, 就算再难,他也不妨试着活一活。
在长风山的三个月里,小叶在无尽的昏迷中,察觉有人在救治他。
那人正是林述尘, 每日都将他抱在怀里,用灵流一点点拔除他体内的蛊毒。
这过程极其痛苦,但小叶能忍,且一声不吭。他要活下来——为了林述尘所承诺的“留下来”,绝不能泄掉那口气。
林述尘很少说话,只有在他痛得大汗淋漓时,才会将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拍抚。
即便二人没有交谈,小叶也逐渐地对这个青年生出依赖,会在最痛的时候,向他怀中钻去。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总是渴望年长者朝自己伸出臂弯,安慰自己的。
渐渐的,他偶尔能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一切了。
他第一次睁眼的那个晚上,望见屋内的窗户半开着。
趁着夜色溜进窗的,除了长风山的月光外,还有一个轻燕般的人影。
那人影径直到他床边,站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轻笑。
“让你别死在他们手里,你还挺争气的。”
过了好一会,小叶才认出他是谁。
这么多天,他终于出现了么?
纪饮霜在他床边盘腿坐下,胳膊撑着脸。
他比之前憔悴了一些,俊美的脸也略显苍白,目光却依旧犀利明亮。
“我不是不想来看你,我也刚刚才醒。小叶,我中毒了,生病啦。”
纪饮霜一边说,一边捏捏他的胳膊,扯扯他的腿,手搭到他脉间,漫不经心地检查着。
“你的血倒是有用,我要是不喝,肯定死了,看来秦老狗平时没少拿各种毒药炮制你。我躺了大半个月,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亏。”
纪饮霜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这下咱俩和这老匹夫都有深仇了,以后,一起端了他的漂星楼。”
第二日,来为他运功的人,变成了纪饮霜。
纪饮霜开门进来时,脸色极差,似乎刚与什么人大吵了一架。
见到又乖又静地躺在床上的小叶,他抹平眉头,扬起唇角:“林述尘死了。我来帮你治。”
小叶如闻惊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纪饮霜一下飘忽到他身边,嘲笑道:“原来这么傻,亏我还和林述尘抢你呢。”
小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一把抓住他胳膊,着急地问:“他死了么?他死了么?”
纪饮霜冷声道:“死了又怕什么!你以后归我管了!”
片刻,他声音轻了下来,“……你哭了?”
他头疼地道:“你这是在哭他?不过照料了你几日,你就舍不得他了?小孩子就是麻烦。”
小叶咬牙道:“我不治了,我要去找他!”
纪饮霜见他眼里雾气迷蒙,泪水沿着小脸滚落,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就能忍住那样的痛,一个刚认识的人死了,却能让你哭出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人。”
他煞有介事,笑嘻嘻地问:“要是我死了,你也会哭么?”
小叶一激灵间,觉出味来了,这人多半是在胡扯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纪饮霜总爱戏耍自己,紧抿嘴唇,向他一瞪。
纪饮霜哈哈大笑:“看来是不会了!”
林述尘对他温柔和蔼,纪饮霜明明与他师出同门,个性却截然相反。
把小叶揪到怀里,双掌贴上他后背大穴,纪饮霜一边运功,一边笑意盈盈:“我没林述尘那么大耐心,你再怎么喊疼叫哭,我也不会哄你的。”
但他渐渐的,就笑不出来了。
随着他的灵力流遍,小叶仿佛坐在一层蒸笼中,皮肤蒸出丝丝白雾,身上却结了一层寒霜,牙关咯咯作响,不停颤抖。
纪饮霜的灵力从四肢百骸中流过时,变成了无数柄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刮掉蛊毒——那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的酷刑,是活生生刮骨刮肉,是三千刀后才能死去的凌迟。
小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好似天生心中有股信念,只要死死咬住这一股信念,就能在一切苦难中忍受下来。
纪饮霜无声地撤回手掌,小叶朝前一倒,半昏半醒。
纪饮霜静坐宛如雕塑,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小叶听见他用干涩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
“这活就该林述尘来干,我和他抢什么呢?”
但下一次,下一次之后的每一次,来的人都是纪饮霜。
面对小叶的痛苦,纪饮霜从第一次的愕然无措,到后面边渐渐多了几分关怀。
这关怀十分微妙,譬如会在他耳边说些荒诞玄妙的故事,来分他的神;譬如,也会情不自禁地抚摸他冰冷的额头。
但小叶却始终不愿像面对林述尘那样,在痛到失神的时候,将头埋进纪饮霜的怀里。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林述尘不来了呢?
终于见到林述尘,是在最后一次运功前。
这一次十分关键,如果出了差错,先前三十余次的苦功都将前功尽弃。
纪饮霜将他带入一个崖洞,那里灵气充沛,与外隔绝不受干扰。
但纪饮霜却很不高兴,因为还有一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十分碍眼。
将小叶遮在身后,纪饮霜不由分说地道:“滚出去。”
林述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有几分把握?”
纪饮霜道:“十成。”
林述尘叹道:“我不信。”
纪饮霜眼中涌起烦厌:“一件事,我不做便罢了,做了就有十成把握。”又道,“就算没有十成,我想尽办法也会把它变成十成!”
林述尘低声重复了一遍:“想尽办法?”他苦笑一下,“师兄只希望你,不要再去想尽什么所谓的办法。”
纪饮霜冷冷道:“你又在讽刺我些什么?”
“饮霜,”林述尘恳切道,“你无需证明你做得比我好,我也无意与你相争。但这孩子是个活生生的人,最后一步,绝不能出错。”
纪饮霜淡淡道:“我还是不明白。”
林述尘沉默片刻:“你说的想尽办法,是不择手段么?”
纪饮霜转过身去,手轻轻扶上石壁。他道:“哦,原来如此。”
“你觉得我非要救小叶,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本事不输于你,证明你能化解的蛊毒,我也一样可以。你怕我选择的手段,会伤害这孩子的身体,甚至要了他的命。”
林述尘垂下了眼眸,不置可否。
纪饮霜淡淡地道:“你总这样揣度我。其实,师父也是。”
他向小叶俯下身,喂他吃下了一颗丹药。
林述尘忍不住上前一步:“你给他吃了什么?”
丹药像一颗雪珠,顷刻就在口中化了。纪饮霜道:“是‘雪未销’。”
雪未销是一味珍稀灵药,能够让走火入魔之人在最危险之际,保住修为和心脉完好。是独门特制,长风山没有。
林述尘微微动容:“你前几天离开山门,去的是西北浮雪堂?你奔波了几千里……”
纪饮霜打断道:“是啊,‘不择手段’嘛。”
林述尘看着他,流露出温柔的歉疚之色:“你辛苦了,一路很累吧?”
“没有另一件事累。”纪饮霜道。
“什么事?”
“和你说话。”
林述尘便不再说话了。
纪饮霜将小叶安顿在一张石台上,脸上不见平日的自傲之色,神情平静认真。
“你要是还不走,就别走了。我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的确不想功败垂成,要是出了岔子,你帮帮我。”
听见那句“帮帮我”,林述尘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们年少相识,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宁死也不会求人的。
林述尘道:“好。”
他也要竭力救下这个孩子,这不是纪饮霜一个人的事。
接下来的经历,堪称小叶此生中最痛苦的一段。
秦楼主给他种下的毒蛊,就像一颗种子,许久以来已经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根系爬满了每一寸肌骨血脉。
要生生将这棵遍布根系的毒树拔出,那种痛苦无异于把他整个人肢解,再把他拼凑拢了。
当二人的灵力像锋刀一样割得他无处可逃时,小叶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他眼珠里都渗出了血,混在泪里,流在脸上。
伴随着这种痛苦产生的,还有陡然升起的仇恨。
那种想将世上所有人都杀死的滔天恨意,令小叶狂怒大吼:“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纪饮霜满头是汗,眼神陡然凌厉:“你说什么?你凭什么恨我?”
林述尘道:“他被影响了心智。漂星楼给他种下这诅咒,就是要残害他的本性。”
说着翻身上石床,去握小叶乱舞的手。
小叶眼里尽是恨色,掌刃下劈,掌缘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朝着林述尘的脖颈处砍去。
林述尘满眼担忧,没有躲。
小叶脸上的仇意,如同吹皱的池水,波动不定,手掌也定在那里,竭力忍耐着、颤抖着。
又是一股凶残的恶意翻涌,小叶用力闭上双眼,左手握住右手,“咔嚓”一下将自己的手臂拧断了。
林述尘和纪饮霜同时变色,一齐将他按住。
纪饮霜眉头紧锁,斥道:“你怕什么,想杀就杀!你一掌还能把他劈死了么?”
他心潮翻涌,运送的灵力也变得不稳,小叶低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石床上被染得鲜红。
纪饮霜的脸像结了一层冰:“小叶……”
林述尘将小叶抱在怀中,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裸露单薄的胸膛上:“饮霜,你继续,不要冒进。我来护他心脉。”
小叶将眼睛睁开,看着两人,嘴唇张合不定,想要说些什么,口中不断有血溢出。
纪饮霜竭力稳住气息,咬牙切齿:“……静心,你想死么。”
林述尘也温言哄道:“等你好了,再和我们说话,想说多少都可以。”
“死、就死……”小叶每说一个字,就呛出一缕血丝,“……有一句话,我非要说……”
他咽下喉咙里的血沫,一字一顿:“谢、谢。”
林述尘眉峰一触,无声地将他揽紧。纪饮霜的声音,则是冰冷涩然:“有什么好谢的,是你先救的我。”
小叶的脸上,出现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缕笑意:“……救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救了我……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都谢谢……”
纪饮霜伸出两指,将他染血的嘴唇并拢。
他也在笑,只不过笑得有些勉强:“你得活下来,我才算救了你。”
石洞外日月悄移,他们进洞时月色初上,等出洞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纪饮霜抱着怀中的孩子,就像抱着一只珍稀的小兽。他脚步踉踉跄跄,嘴唇却是上扬着的,看起来既累又高兴。
林述尘跟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走了一阵,纪饮霜忽然回头,笑道:“我要收个徒弟。”
他将小叶在臂弯里好玩地颠了颠:“就要他。”
日影斑驳,映衬着纪饮霜那张年少俊美、意气飞扬的脸,林述尘竟有些怔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沉吟一下:“收徒这件事,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提起“师父”,纪饮霜笑容变冷:“我需要问他么?”又道,“这孩子是我亲手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难道不应该跟着我?”
林述尘道:“我认为你应当再想想。”
纪饮霜横他一眼:“想什么?”
“想想自己能否做师父。”
这句话不是林述尘说的。两人齐齐抬头,一个灰布衣袍的人站在梅花树的阴影下,身形潇潇。
林述尘对他躬身行礼:“师父。”
纪饮霜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孩子,心中不悦,也道:“师父。”
他们都有些讶异,没有料到他们的师父,长风山掌门周淅,竟一直在这里等他们。
周淅已经知道发生的一切,他站在这里,就是要替两个徒弟决断一些事。
他对纪饮霜道:“从鬼门关将这个孩子拉出来的,是述尘,而不是你。”
他长叹一口气:“述尘为了救他,独闯漂星楼,差点死在重重机关之中。他本不必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孩子这样做的。”
纪饮霜一顿,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凌厉了起来:“什么意思?你难道要把他给林述尘做徒弟?”
周淅道:“饮霜,你还太年轻了。述尘比起你,更适合做这孩子的师父。”
纪饮霜的神情,由怒变冷,渐渐带了些嘲讽严酷之色。林述尘在旁注视着他,见他这样,心里就是一紧。
“师父,”纪饮霜冷冰冰地吐字,“我和林述尘比起来,究竟有哪里不好?是修为?还是剑法?既然我样样都不输给他,小叶做谁的徒弟,有什么区别?”咔嚓一响,脚下的砖石竟被他生生踏裂。
周淅平静如池水,不起一丝波,仿佛没有看见徒弟的恨态。
他轻轻摇头:“当时若不是述尘去救这孩子,他早就成了漂星楼的祭品,你也就没机会救治他了。”
“我当时中了毒,无法行动!”纪饮霜冷厉地反驳,“若不是我提起,林述尘根本不知道他!是我先发现的小叶!是我托林述尘去救他的!这孩子是我的!”
“饮霜。”周淅隔着树影投出了一个问题,“若当时你和述尘情况相易,将会如何?”
不等纪饮霜回答,周淅就道:“若是述尘,他当时就会带着这孩子一起逃离漂星楼,这孩子也就不用受那等酷刑。他不会求你折返,替他救人,因为他救人从不会犹豫。”
“就算述尘没有第一时间救这孩子,换他请你入龙潭虎穴救人,你是否也能像他那样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据我所知,救人,是述尘自己决定去的,因为他觉得这孩子绝不该死。你从小就不愿意求人,尤其是求述尘。那种时候,你放在第一位的,还是你自己的脸面。”
周淅的声音,隔着婆娑树叶传来,就像重鼓捶心。
“这样,你还觉得这孩子今后该跟着你么?”
纪饮霜的眼眶,染上了一层赤红色。他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拐来绕去,您老人家直说不就行了!我不如林述尘,我不配做师父!”
“但是,”纪饮霜猛一扭头,瞪向一旁静得出奇的林述尘,“要收徒弟,也得林师兄自己愿意吧?”
他朝林述尘踏近一步,微微低头,凑近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低语:“师兄,你难道也想收小叶为徒?那日你喝醉了,不是说什么都愿意给我么?”
林述尘抬起头,与那灼热逼人的双眼对视,既有心痛,又有涩然。
他摇了摇头:“抱歉,饮霜。”
避开纪饮霜快要吃人的视线,他朝师尊的方向深拜:“弟子愿意收小叶为徒,尽心尽力,教他弟子毕生所学。”
“好。”周淅道。
纪饮霜抱着小叶站在原地,既没有大闹,也没有狂怒,就像是一尊孤零零的雕塑。
林述尘心中一刺,朝他伸出手:“饮霜……”
纪饮霜无悲无喜地道:“又是这样。”
“一个虚名,不要也罢。”他躲开林述尘的手,将小叶推到了他怀中,冷笑,“今日我便与你打个赌,看这孩子今后愿意跟着谁走!”
林述尘一直望着,直到纪饮霜脚步虚浮的背影消失在山色中,才发现周淅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都想铸一把剑。”
林述尘不知师父为何提起这个,愣了一下,点了下头。
周淅道:“你十八岁时,历经千辛万苦,从策燕岛带回了一块绝世玄铁胎。你为了请大师云无论出山为你铸两把剑,答应为他办成三件事。你一诺千金,这三件事,有的耗费了你五年光阴,有的差点让你赔上性命。可你还是替他办成了,云无论也没有负你,两把剑整整铸了三年,才终于功成,可是因为饮霜一见喜欢,你轻易就给了他一把。”
林述尘脸上挂着一抹淡淡微笑:“饮霜的剑法比我高明,这剑在他手上更能物尽其用。”
“他一拿到那把剑,就在上面刻下了一个‘霜’字,标榜已是他的剑。”周淅深深看他一眼。
“是么?”林述尘竟真心地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他的确喜欢。”
周淅记不可闻地一叹:“那么,他想要这个孩子,你为什么又不肯让了呢?”
林述尘低头看向怀中,目光温柔坚定:“他小小年纪,深陷魔门泥淖,却依然这样善良坚韧,心胸坦荡。救人性命,他不认为当受回报,可别人救了他,他却深知感谢。即便承受了非人的苦难,也没有一句怨言……他的天资根骨,也很好很好。”
林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样的赤子,我舍不得给饮霜呢。”
周淅淡笑道:“你不是舍不得让给他。而是你知道,这孩子绝不能拜饮霜为师,你才是他最合适的师父。”
“在师父心里,我就没有半分自己的私心么?”林述尘道。
“你总是想把什么都让给饮霜,这就是你的私心。述尘,我只担心你这个。”周淅看着这个温润如玉、好似没有任何锋芒的徒弟,目露欣慰,“但这一次,哪怕明知会深伤饮霜的心,你也坚持收这孩子为徒,我很高兴。”
周淅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这孩子叫小叶?做名门正派的弟子,没有个正经名字可不太好吧。”
林述尘道:“我已经想好了。”
周淅饶有兴致:“哦?”
长风山潇潇风起,天光洒在他们身上,林述尘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中,闪烁着明亮清澈的光。
小叶在他怀中,睁开了一线眼睛。
他实在很想听一听,林述尘给他取了个什么样的好名字。
林述尘道:“君子于世,要无愧于心,光风霁月。我为他想好了一个名字,我希望他一世都担得起。”
第44章 剔透冰霜 “刚才笑得不好,再给师兄笑……
叶霁一个激灵间翻身坐起, 李沉璧正盘膝守在他身侧。
霜霁剑斜斜地插在他怀里,原本沾满血泥的剑柄,已经被擦得发亮。
李沉璧盯着剑正出神, 放下剑就要来抱他。
叶霁清了清嗓子:“你一直没睡?”
李沉璧道:“不敢睡,怕师兄有什么事, 我发现不及。”
叶霁试着调动了下灵息,眼中一亮。四肢百骸中,居然隐约有灵力在波动,虽然十分微弱,但比起之前的枯竭空荡,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叶霁欣喜道:“沉璧——”
李沉璧勾起唇角:“嗯,我知道。”
叶霁看了看自己右掌:“似乎伤口也不太痛了。”
李沉璧莞尔一笑, “和我双修好不好?”
叶霁耳根红了一下,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我们现在又是在哪儿?”
他们所处的地方, 和先前大为不同。石壁环合,中间平坦, 像宽敞的井底, 空气潮湿微冷,脚下散落着草木青苔。
头顶最高处豁开一线天,漏下些星辰之光。
叶霁手掌撑地,身子晃了晃, 便站了起来。
他太久没站, 脑子阵阵发晕, 李沉璧托了他一下,才没摔倒。但双脚竟是有力的,只有肩上最严重的贯穿伤,还在隐痛不已。
叶霁观察了半晌, 心中了然:“原来这里不是境,是现世。过去多久了?”
李沉璧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说道:“现世过去了三天,境里过去了十天。”
叶霁吃了一惊,李沉璧声音又轻又缓慢:“师兄一直在睡,一定梦见了不少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与他眼神对视,叶霁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我说梦话了?”
李沉璧一言不发,盯着他嘴唇,凑过来要和他亲吻。叶霁也不回避,抚上他脸颊。
“沉璧?”叶霁在他脸上捏了捏,颜色就是一变,探他额头,“你怎么这么烫?”
他从刚才就发现李沉璧眼圈薄红,眼中神光散淡,说话的语速也慢吞吞的。还以为是李沉璧日夜守他,休息不足的缘故,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又发烧了。
维系住“境”的存在,其实是需要大量精力的。
李沉璧又是为他输送灵力,又要维持境象,熬了这么多天,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李沉璧从小娇气,最爱叫苦叫疼,可真累到了极点,却反而一句也不提了。
叶霁心疼不已:“是师兄没顾上你。”
他扣紧李沉璧的手,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李沉璧的迷离之色顿时一扫而空,扶稳他,不容置疑道:“师兄,我们得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头顶就接连有巨石滚落,声响犹如雷鸣。
一块巨石訇然砸在头顶缝隙,将天空星辰完全遮住。
李沉璧将落下的碎石一一挡开,牵住叶霁的手:“这里怕是要塌了,跟我走。”
这里是一处小洞天,李沉璧当时带他进来,走的是一条黑暗崎岖的小道,出口藏在两片石壁的夹角。
李沉璧先从那个夹角里跳下去,落在一片看不见的石台上,在黑暗里朝他伸出手。
叶霁悄悄摸了摸肩伤,便跳落而下。李沉璧稳稳接住,抱着他往前疾走。
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像在一个溶洞中。叶霁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回响:“沉璧,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李沉璧迟疑了一下:“师兄走得了?”
叶霁道:“我力气已恢复了七八成,走路不成问题。”
见李沉璧依旧不太愿意,他温声哄道:“外面说不定很危险,师兄用不了灵力,正需要你来保护。你还在发烧,就当为了师兄省些力气,好不好?”
他双脚一落地,就觉得地面十分湿滑。
李沉璧紧牵着他的手,在掌心托起一个光明符咒,照亮周围。
李沉璧走得极慢,每一步先探好,再领着他踩下去。
这条路逼仄曲折,有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脚掌,还需要不断低俯身体或是攀爬跳跃。叶霁一边走一边想,也真难为沉璧带我进来。
他一直想找李沉璧搭话,但后者却一改常态,专心走路,最多简单应上一句,就不再接腔。
两人一路沉默,叶霁渐渐感到脚步沉重,坠了铅块似的,十分不适应。他都有些怀念身轻如燕的时候了,但要恢复到修为的巅峰,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多难走,他知道有一个人是一定会陪他走下去的。
就像他们此刻脚下的路,李沉璧紧抓着他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他们时而向上,时而折下,路面渐渐平整,视线也稍稍明亮,出口就在不远。
李沉璧忽然开口了:“有些事情,一直很想问问师兄。”
叶霁道:“你问。”
“师兄身上的伤,”李沉璧慢吞吞地问,“究竟是谁干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
李沉璧转过脸来,眼睛里毫无柔和之色。他掌中光芒跃动,映照出绝色面容上的冰霜严峻。
叶霁心道,终于问了。但该怎么回答?说出是宁知夜,同时就要说出宁知夜迫害自己的理由,那理由绝对会让李沉璧勃然大怒。
这孩子现在的精神和身体都颇为糟糕,叶霁虽不打算瞒着他,其中的措辞,却有必要好好想一想。
“师兄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几分数。”
李沉璧道:“我醒来之后,你、凌泛月,还有那个姓宁的都不见了,我问了玉山宫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猜你们一定在一起,且遇到了什么事。凌泛月虽然又蠢又跋扈,对师兄却并不太差,他应当不会伤害师兄。”
叶霁勉强笑笑:“这话你可千万别当他面说。”
“师兄身上的伤绝非寻常,若不是有人故意用了残酷的手段,不至于造成这样的结果。”
李沉璧的牙齿,在一片寂静中咯咯碰撞,声音却尽力维系着平稳:“宁知夜这个人,身上怨气太重,我一见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看师兄时,眼神也不对劲。凌泛月盯着你看,我只想把他打一顿,可这个人盯着你时,我却很想…把他杀死。”
“我们在山隙里的那天,趁我睡着,把师兄叫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因为发烧,李沉璧一双凤眼蒙着猩红,昏暗中犹如一双鬼火,定定望着叶霁。
这一份绝伦的敏锐剔透,让叶霁无言以对,如实答道:“是宁知夜。”
“嗯。”李沉璧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一拉叶霁的手,朝着亮光处走去。叶霁望着他后脑勺,心里一松,从那压迫感里缓了口气。
他们走近出口,一个头顶高的石台挡住前路。
李沉璧翻越上去,反身将他抱上来,两人并肩而立,看外面的景色。
此刻天穹流光溢彩,星斗堆叠,汇成一道壮丽的银汉。
叶霁仰着头,一瞬都移不开眼睛。
“策燕岛,策燕岛……”叶霁低声道,“这个地方,我只怕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李沉璧一揽他肩,两人唇齿相贴,呼吸融在一处。
对面那颗砰砰乱撞的心,紧贴着叶霁的胸膛,让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在动荡。
但李沉璧的眉头却是锁着的,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看起来心事重重。
叶霁想说些什么来让他高兴,但心中的那些话,此时此刻,还是说不出口.
两人耳鬓厮磨,亲吻了好一阵,才都微喘着分开。
李沉璧脸上的阴郁之色稍淡,嘴角也轻轻勾起,叶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去琢磨前方的路。
陨星谷在经历震荡后,血扶桑树却依旧屹立成林,地面的裂缝也在逐渐合拢,大部分都无影无踪。
这片山谷,就像一锅随时会沸腾的滚粥。
等到沸腾止息,土地就会平复如初,宛如浓稠温凉的粥面,什么都没发生过。
脚底踢到一列骨架,叶霁将它从泥沙里拔出,见形状弯如月钩,也不知是什么兽类的,问李沉璧,对方也摇了摇头。
叶霁将骨架放下,在原地摆好。
李沉璧只说了一句:“这个地方邪性得很,师兄和我要当心。”
叶霁试着调动五感,纵目观察,最后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神色:“我现在眼睛望得也没以前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依稀记得,”朝前一指,“我是从那个方向降到谷底的,我们依旧可以原路回去。只是希望,不要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李沉璧道:“出去的方向我也认得,师兄只管跟着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他咳嗽两声,眨动着燥热的双眼,嘴唇已是鲜红如滴。
叶霁见他烧得越来越厉害,担心不已:“沉璧,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歇一歇再走。”
李沉璧把头一摇,眼中闪过一丝锋锐之色:“不该遇到的人是谁,宁知夜么?先前师兄受伤,我不忍心让你费神,就什么也没问。现在师兄把话从头到尾说清楚,再有什么瞒着我,我就要生气了。”
你难道不是天天在生气?
叶霁长叹一口气:“走,路上慢慢说。”.
两人顶着银汉灿烂的苍穹,脚踏尸骨浮露的土地,携手而行。
他们一个伤重行动不便,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两个本可天地间任意来去的高手,走起来实在不算快。
叶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将宁知夜将自己叫走后发生的事,有删有略地说了一遍。
他省去了那些血腥惨痛的细节,冷静地道:“这些漂星楼的邪术,也不知宁知夜从哪里挖出来的。他认定了能利用我唤回他哥哥的魂魄,宁可承担一切后果。”
尽管轻描淡写,李沉壁依旧听得双眼发黑,咬紧了牙关,齿列因恼意而咯咯作响。
他压抑许久的恨血沸腾翻涌,体温因怒火而更加滚烫,眼前一阵一阵的光怪陆离。
“……二十七处。”
李沉璧没来得及束发,青丝披散,在脸上投下一片深影,阴郁地吐字:“师兄身上的伤,我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处。这笔帐,我记着呢。”
叶霁感到他手掌时冰时烫,安慰似地握紧,故作洒落地道:“我也记着呢。那小子被我斩断了一只手臂,落到地缝里,不知是生是死。要是死了,这仇报得挺划算。要是没死,咱们回头把师兄弟们都叫上,拆了玉山宫和宁府的招牌,给长风山门换新门槛。”
李沉璧被他说得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里。
“沉璧,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叶霁又捏捏他手掌,耐心宽慰,“可谁没栽过几次跟头呢?我自认运气还不错,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死了好几回,我却有个这么好的师弟,在我坠入深渊前,拽了我一把。”
叶霁扬了扬眉,眼中流动着暖融融的笑意:“我这个好师弟,不仅对我一心一意,还这么…倾国倾城。我现在心情好得很,你又何必再为我伤心?刚才笑得不好,再给师兄笑一个。”
李沉璧满脑子都在转着阴狠的主意,忽然被这坦荡真挚的情意砸面,心鼓狂擂,喜不自胜,连花里胡哨的话都不会说了。
叶霁瞧着他,叹息:“这孩子是真烧糊涂了。把我的剑还给我,真遇到危险,纵使没了灵力,我剑招还是能使出来的。”
“我替师兄背着,”李沉璧压着雀跃的冲动,满不在乎道,“我在这,还用得着师兄拔剑么?”
“牛别吹得太满,我看你现在状态也不好。何况我身边带惯了剑,骤然没了,就和身上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叶霁将手伸到他背后,把剑取了回来,习惯性想挂在腰间,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宽袍,无处可挂,便拿在手中。
李沉璧瞥了眼他手中的剑,嘴唇动了动:“……霜、霁。”
这两个字音色清冷,倒真像是裹了层霜。
哪怕李沉璧什么都没问,叶霁也从他眼中感受到莫名的敌意:“嗯,是这把剑的名字。”
“过去怎么没见师兄用这把剑?”
叶霁顿了一下:“以前那把剑十分趁手,没必要换新的。打算等我境界有所提升了,再用这把霜霁剑也不迟。”
“哦,”李沉璧又开始咬文嚼字,“十分趁手的剑,师兄却说给就给了凌泛月。”
怎么还提,没完没了是吧!
还没等他烦扰完,李沉璧又抛出了一个更烧心的问题:“我看这上面的两个字,篆刻的时间好像不一致。‘霜’字像是先刻的,‘霁’字却是许多年后加上去的。师兄可否和我说说其中的渊源?”
人精啊。叶霁被小师弟针尖一样的心思扎得有些不明所以,眼神躲闪了一下。
这剑最先属于师叔纪饮霜,纪饮霜像许多剑修一样,在剑身刻了个‘霜’字,以示归属。
后来将这把剑送给叶霁,于是又添刻上了个‘霁’字,两个字算是正式给这把剑命了名,十分有情有义。
一把神剑传承师门两代,将实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叶霁总有种隐约的直觉——那就是这份渊源,肯定会扎破李沉璧那颗吹弹可破的心,酸水流泛成河。
果然,李沉璧朝着自己的心中所想,推论了下去:“莫不是以前属于什么人,那人后来又送给了师兄?这么好的剑,全天下也找不出几把,是什么人肯为了师兄这样割爱?”
叶霁被他话语里的酸意弄得牙疼,横下心,承认道:“是纪师叔赠的剑。他名字上饮下霜,你可否听说过他。”
李沉璧入门晚,没见过纪饮霜。在纪饮霜离山闭关后,一向脾气宽和的漱尘君曾下令全派,不得再对新弟子提起这位师叔。
叶霁抱着侥幸的心态,希望李沉璧从没听过这位纪师叔的往事,或者知之甚少。
李沉璧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他!”
叶霁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就听得李沉璧连珠炮似的寒声说道:“听说这位纪师叔,对师兄看重得很,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不是徒弟更甚十倍。剑法心法无不传授,还常带着师兄游历山河。他闭关之后,师兄心情失落,甚至于一度一蹶不振。这样看来,一把神剑算什么,师兄与那位师叔之间恐怕是以命抵命的情意吧!”
叶霁生怕他再蹦出一句“我还听说他与我长得很像”,等了半天,万幸没有提。
舒出一口气,叶霁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也无需辩驳。他爱护我,我敬慕他,纪师叔与我不是师徒更甚师徒。当然,并没有说师父有任何逊色的意思。”
“至于这把剑,”叶霁低头看了看手中,神情转为沉凝,“乃是当年我拔得了玄天大会的头筹,纪师叔给我的赠礼,我不许你对此有任何嘲讽。”
李沉璧站住了脚步,宛如一尊冰塑,纹丝不动。
叶霁察觉到了一丝吊诡气息,皱起眉,轻轻揭起他脸颊边垂落的青丝:“沉璧……?”
李沉璧甩开一头散发,猝然扭头瞪向他:“那么我呢?师兄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这张脸?”
叶霁犹如当头一棒,被他眼中的冰霜之意击中,哑然无言。
下一刻,叶霁低呼一声“沉璧”,伸手接住了那具滑落的身躯。
第45章 情难割舍 “沉璧,沉璧!” ……
“沉璧, 沉璧!”
李沉璧毫无预兆地昏倒,犹如玉山倾倒在他身上。叶霁惊出一身冷汗,抱着他慢慢坐下来。
李沉璧在他怀里紧闭着眼, 嘴唇鲜艳如滴,颗颗汗水从雪白的额头上滑落, 眉心竖着一条皱线,看起来十分痛苦难捱。
叶霁心焦不已,去摸他脉门,被那异常快速的跳动吓了一跳。解开李沉璧胸前衣裳,耳朵贴向他胸膛,里面的动静果然如急鼓,如雨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不可能是被他气的吧。
如果他现在还有灵力, 至少能给李沉璧输送一些,调和心脉。但他现在半分也用不出, 怀抱着一个虚弱昏沉的小师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何等弱小, 竟无力护住身边的人。
叶霁将浑身热得像火炉的李沉璧平放在地, 将他衣衫尽可能都解开,用冰凉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帮降温。
想起剑鞘也是冷冰冰的,于是也拿来贴在他脸颊上。
李沉璧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羽睫簌簌。
叶霁估计他虽醒不过来, 却能听见自己说什么, 凑在他耳旁, 柔声又坚定地道:“沉璧,不要怕,你这是功力损耗过度,又忽然情志失调, 有些走火入魔了。师兄在身边守着你,你自己慢慢调顺灵脉。”
叶霁将掌心贴放在他额头上,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复述灵息运行的穴位点。
这样耐心地重复了十余遍,叶霁感到那狂烈的脉搏慢慢平息了下来,松了口气。李沉璧身上冷汗收敛,体温也没那么烫热了。
叶霁试着唤他名字,却还是没能叫醒他。凭着宗师境界的经验直觉,叶霁认为问题不大,但要多多休息。
折腾了一阵,这个半趴伏在李沉璧身上的姿势,让叶霁觉得一身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他想起身找个舒服姿势坐下,李沉璧却在这时睁开了一线眼睛。
叶霁看着那窄窄视线,就好像看见无垠瀚海里劈开一道闪电,一股冰霜气吹拂入七窍。
那一瞬间,他分不清李沉璧眼睛里的黑白二色,只能看见一个漩涡,要吸住他的灵魂,塞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去。
一个恍惚后,李沉璧似有所觉,猝然将眼睛强行紧合上。
叶霁也清醒了回来,茫然不知所谓。
“这是怎么回事……”叶霁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甩了甩头。幻觉?还是他也走火入魔了?
他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神情复杂地看向躺着的李沉璧。半晌卷起一团衣物,塞入李沉璧后脑垫着,又给他手脚摆成相对舒展的姿势,让他好好沉睡。
再次起身抬头,叶霁就像是被钉在那儿一样,死死盯着前方,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看见了一个“风筝”。
一个人形的风筝,高高悬在半空中,被摆成一个大字形。
再仔细看,那人并非真如风筝般乘风而起,而是被什么扭曲的“线”吊在那里,衣裳长发乱摆。
叶霁没看清那人是谁,先看清了吊他的“线”,登时沉下了脸——鬼血藤!
等到看清那倒霉蛋的模样时,叶霁又是一桶寒冰泼头——凌、泛、月!
一个嘶哑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叶兄不告而别,让在下捶胸顿足,心念不已。只得呕心沥血,为叶兄准备了一份大礼,希望叶兄见此大礼,不要再狠心弃我而去。”
若不是知道对方是谁,还以为是怨侣相见,吐诉着怨怼又委曲求全的情话。
叶霁听见这个声音,汗毛倒竖,嘴角忍不住下抿,冷冷道:“阁下的大礼,就是将你的师兄当风筝放给我看么?”
那声音又道:“他不值钱。我还准备了更好的东西,叶兄何不亲自走过来看看?”
叶霁嘲讽道:“这就忘记了么?我就是太过信任阁下,因此才受了阁下的‘热情款待’,落得身残腿瘸,那里还能走得动路?”
那声音笑道:“那可怎么办?我这份礼,要走过来才能看见。叶兄若是不肯走,只站在那里,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把我这位好师兄当成礼物送给叶兄了。不要嫌礼太微薄,把一个人像风筝似的放上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叶霁皱起了眉。只见凌泛月被吊在空中,垂着头一动不动,一副生死未卜的模样,寒声斥道:“他一个大活人,你要怎么把他放上天?他可没惹你!”
“人当风筝确实是太沉了些,若是把皮剥下来,穿上签子,或许能飞上云天。叶兄想不想看看这奇景?”
叶霁在心里已将他骂了千万遍,沉吟一下,转头看了眼昏昏闭目的李沉璧。
他知道宁知夜疯了,疯到能连剥十张凌泛月的皮。因此眼下实在没有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能拖到沉璧醒来,那就再好不过。
叶霁将霜霁剑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多了几分力量,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其实不追踪声音,他也知道该往哪儿走,宁知白的尸骨就在附近,宁知夜自然也在那里等他。
隔着几十丈远的距离,叶霁将身形定住,挺了挺脊背,不再走了。
前方的一棵巨大的血扶桑树下,坐着个伶仃人影,抱着一盏魂灯。眼中的两点星芒,像是暗器一样朝他射来。
叶霁的声音板板正正:“先把凌泛月放下来。”
“好,”宁知夜道,“叶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藤蔓嗖嗖,凌泛月的身躯如沙袋一样从头顶坠落。快要重重砸地时,被一根鬼血藤缠住腰身,提了起来。
“你把他怎么了?”叶霁的视线在凌泛月身上停留片刻,瞪向树下那人,“你的计谋已经失败,还不肯放弃么?我劝你就此收手,不要再做无法挽回的事。”
那一头,宁知夜慢慢站起身,被斩断的右手,隐没在破烂不堪的袖袍里。
尽管只隔了几日,叶霁却觉得他更加的羸瘦了,像是个单薄如纸的鬼影。
宁知夜道:“叶兄,我回不了头。”
话音落地,飞沙走石,血光大盛。
叶霁被沙尘吹进眼里,却不敢分心去揉,不停眨眼的泪光朦胧中,只见繁复的血色纹路纵横延生,以那棵血扶桑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阵法。
这个阵法有先前的百倍之大,锋利如刀的煞气如飓风狂卷,地面沙石升起成雾,将乍现的红光遮掩得迷离如梦。
是饱沾鲜血的噩梦!
“这就是我送给叶兄的大礼。”
叶霁站立的地方,正好在阵法边沿的十步之内。
他抽出长剑在手,将惊骇压在心里,面上依旧沉淡如水:“好一份大礼。”
宁知夜用仅剩的一只手抱着魂灯,勾勾手指,一根鬼血藤攀上凌泛月的脖颈,作勒紧之势。
他言简意赅地对叶霁命令道:“走进来。”
叶霁心念电转,笑道:“凌泛月既不是我的血亲,也不是我的爱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牺牲自己救他?”
宁知夜也扯起一个淡笑:“此时我就算绑着一个陌生人,也照样能让叶兄摇摆不定。你这心性害人害己,还是不要久留人间的好。”
叶霁来不及细琢这“害人害己”,回敬道:“你这心性也差得可以,这时候还在装什么文质彬彬?你既然能操纵鬼血藤,直接来抓我便是,我没了修为,难道不是任凭阁下摆弄?”
那头宁知夜噤声了片刻,再开口,嗓音冷若寒冰:“那是因为我不愿叶兄难堪。叶兄这样风流俊逸的人物,被五花大绑地丢进阵法,死相岂不难看?所以还请叶兄自己从容走进去,我保证不再故意折磨。”
叶霁哈哈大笑:“你疯得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了,还会在意我难不难堪?”
他大喇喇席地一坐,支起膝盖,握剑的左手搭上去,悠悠摇晃:“之前差点死在阁下手中,现在全身都痛不堪言,抱歉,叶某要歇一会儿才行。”
宁知夜面上难看至极:“你当真不在乎凌泛月的性命?”
叶霁摆了摆手:“我现在自己也顾不得了,各人自求多福吧。”
两人陷入了寂静的僵持,叶霁身心警惕到极点,却做出自在的样子。低头时眼角余光飞掠,看向悄无声息的凌泛月,观察他是否受伤。
他暗猜,宁知夜忽然变得这么君子,非要请他亲自走进阵法,根本不是因为那“怕你死相难看”的所谓理由。
这小子明明清楚他自爆后与凡人无异,只需操纵几条鬼血藤将他一绑,再往阵法里一丢就是,那里需要和他在这打机锋、推太极?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宁知夜已经力有不逮,无法再操纵更多的鬼血藤来抓他了。
维持一个如此庞大的招魂阵,已经让宁知夜心血耗尽。如不用威胁的手段,根本奈何不了一个灵力散尽的叶霁。
而叶霁要做的,就是拖。拖到宁知夜功力枯竭,或是拖到李沉璧醒来解围。
宁知夜胸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剜向分腿而坐、吊儿郎当的叶霁,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嗓子却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
看他这副模样,叶霁脑中浮现他说起家中惨剧时,脸上勉强微笑的影子,忽然有些惆怅。
“宁兄。”
叶霁斟酌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称呼:“你曾说,知白对我心生恋慕,想拜入长风山和我做伴,甚至连你这个弟弟都不顾了,你因此十分怨恨。”
他坐正身姿,沉声道:“但当年的事,并不是这样。”
宁知夜的喘息声停住了,似是在凝神倾听。
叶霁也落进回忆里,眼前泛开雾气-
“阿夜实在太不服管教,你且放心,我定好好责罚他一顿,非得让他给你负荆请罪不可——阿霁你别笑,这话是真的!我亲自准备荆条,让他背着,一步一叩地去跪你长风山的大门。”
燃起的篝火旁,宁知白小心捧着叶霁伤腿,仔细查看。一张俊美清秀的少年面容,即使在咬牙作恨声时,也有如水的温润。
“算了,我懒得和他计较。”
叶霁轻踢了他一脚,意气飞扬:“且说你自己的事。拜入长风山这事,的确有些麻烦,知白你毕竟是玉山宫的弟子,你师父面上抹不开。要是你师长们同意放人,长风山那边我去替你铺路,事在人为嘛。”
他迟疑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但我帮你,并不是回应你之前说的那份心意。知白,我把你当做知己至交,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叶霁转动视线,见不远处,纪饮霜抱臂倚在一棵树下,正用眼睛觑向这边,目光很是不善。有些烦扰地用剑柄敲敲脑袋,悄声道:“我帮你问过师叔,可惜他不愿收徒。不用担心,我师父定然愿意要你,他就喜欢你这样心性沉定的徒弟。”
“你问了你师叔?”
宁知白眼眸一跳,也压着嗓子:“纪前辈不愿意,也是意料之中。我总觉得,他恼我得很。我也——”他闭上了嘴,没把“我也不喜欢他”说出口。
犹豫再三,宁知白下决心问道:“若是阿夜那样的心性呢?你师父师叔会喜欢么?”
叶霁一怔,脱口而出:“他那样的,谁也不会喜欢啊。”
见宁知白眼中光芒瞬暗,叶霁还以为他生气了,伸手揽住他的肩,安抚地拍拍:“咱俩关系近,我就说话直了些。你想让宁知夜和你一起去长风山?我总觉得你弟弟的性子,有点我师叔的气质,可我师叔这人谁也不理,也不肯收徒的。至于我师父那儿,唔,我再问问吧。”歉意地一笑。
宁知白望着这俊洒明朗的少年郎,总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策燕岛的时光太美太短了。他们若能成为师兄弟该多好?朝朝岁岁见同一坐山,饮同一泉水,练同一门剑,若天垂怜,日后也许有机会相伴到老。
可是………
宁知白涩然将肩头的那只手握住,眼中微湿:“算了,阿霁。与你相识是我最大的幸运,但如果去长风山,意味着留阿夜一个人,我还是割舍不下。”
第46章 降维清算 当然是替师兄狠狠地报仇!……
“阿夜天生心冷, 个性偏狭,可他尚还年少,这一路长大, 我身为兄长得时时为他掌灯,领他走一条光明正途。”.
叶霁望着那树下的影子, 目光深峻:“这是知白心里最重要的事,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
而我理解他,明白他,因为我也有想要领上光明正途的人。
“宁知夜,你知道招魂阵的风险么?漂星楼的邪术没有一样不以自身为饲,你是维系阵法的源泉,极有可能会被反噬得魂飞魄散。”
“就算知白重回人间, 看见了你因他横死,又看到你犯下的罪过……你还不如让他掉入地狱。”
“就算你唤醒了他的魂魄, 灵肉也缺一不可。他的身躯已死多年,一半成了枯骨, 你要用什么来承载他的魂魄?”
叶霁切声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 都与知白对你的期望背道而行!不要再朝黑暗里走下去了。收起消耗你自己性命的阵法,放了凌泛月,服从你师门对你的处置,想办法超度知白的魂魄———这是你宁知夜唯一的出路!”
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 像泉水激打在顽石上, 希望这冷硬的顽石能有些微动容。
宁知白却没有看他, 而是抱着魂灯仰起头,看向烂银泛光的夜幕。
“时时为我举灯,领我走光明正途……叶兄,我当然可以走光明正途, 但那个说好要为我举灯的人呢?这么多年在哪里?”
“辜负期待也好,怎么样都好,我只求他能回来,哪怕只是回来看看我如今这副残破不堪的烂相!”
叶霁抿紧嘴唇,握剑柄的骨节用力到发白,心痛、愤怒与惋惜惆怅交攻,汇成了无比复杂的心情。
为宁知白的一片良苦用心化作泡影,为宁知夜的挣扎与痛苦,此人几乎冥顽不灵的偏执………
种种情绪,最后指向了他一直以来逃避,害怕去想的那件事。
师叔真的杀死了宁知白么?
这一场悲剧的源头,真的是师叔因他而生的嫉恨杀心?
叶霁一抬头,见宁知夜勾动手指,指挥仅剩的鬼血藤将凌泛月吊悬到了阵法中央。
阵法接触活人气息,红光晃动,像是一口地狱巨井要把人吞噬。
“宁知夜!”叶霁忙喝道,“我刚才问你,要用什么来承载知白的魂魄!难道要用魂灯装它一辈子?”
他喊得急了,咳嗽两声,又道:“借尸还魂之术极少有人成功过,而那些成功的,也不过是靠倒施逆行,强行夺舍活个一年半载罢了。除非是用血脉相近的人的躯体还魂,才能勉强灵肉契合,但知白的亲人能有几个?你是打算奉献你自己,还是你母亲?”
宁知夜“嗬嗬”地再次笑了起来,脸上的血管根根爆裂,纹路狰狞:“承蒙你苦口婆心劝我那么多话,我也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母亲曾闭关一年有余,那年没人见过她的面。也是那一年,据说凌老宫主的一个不见经传的外室在生下凌泛月后咯血而亡,婴儿被抱来玉山宫,养在主母膝下。我父母争吵多年,我那时虽小,他们有些话,我还是听得懂的。”
叶霁心弦猛震,难以置信:“你是说凌泛月是———”
不等他说完,宁知夜犹如一道鬼影,自树下腾身而起,落在阵法正中央,染血的手掌狠拍向阵心!
红光汹涌如浪,朝着四面扩散。
叶霁抽身猛退,依旧被红光波及,未愈合的伤口被噬得一齐崩裂,从衣裳里透出血来。
“别躲了!”宁知夜的声音,宛如恶鬼嘶鸣,“别他娘的再躲了!”
叶霁手握剑柄,竭力挥出一剑,寒光闪闪的剑刃向前划出满月。
这是他面临危险,下意识的用剑习惯。但这一剑虚荡柔弱,带不起半点剑意,他这才想起自己使不出灵力,反而扯裂伤口,身体往后一栽。
该死!
叶霁咬牙暗骂,却没有如意料中摔在尸骨堆里。
后背贴上了一个温热身躯,当那熟悉的幽香将他包裹时,叶霁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鼻尖竟有些微酸。
身后的那人一言不发,握住他持剑的那只手,带着他将剑尖朝前一挥。
由这一剑而诞生的呼啸剑风,犹如明月当头坠落,挟裹着无限冰冷杀意,朝着宁知夜袭卷而去!
宁知夜若是躲不过,就会被从头到尾劈成两半。他情急之下,翻身后滚,依旧被擦身而过的强大剑风给刮飞,重重撞上树干,呕血不止。
又一次功败垂成,他大恨不已,喘吁吁地抬起头。
那一头,叶霁被身后的人扶着坐下。那人青丝垂落,衣襟散乱,将叶霁的脸抱贴在脖颈间,贴耳轻慰。
然后,他朝着宁知夜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皎若明月、凤目斜飞的脸。
李沉璧的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宁知夜却被传音入密,如被一根锥子扎入脑髓:“就这样杀了你,岂不可惜?”
隔着跃动的红光,宁知夜像是被什么吸住灵魂,被迫与那双凤眼对视。
他看见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无尽的、充满敌意的混沌。
那尖锐的敌意化作凛冽风雪,冰冻住宁知夜的七窍五感,然后将冻僵的他砸碎成渣,撒进一场诡异的梦魇里-
一个彻骨激灵,宁知夜从摇晃的马车里睁开眼。一人带着疲惫的笑意,揉揉他头顶:“睡醒了?我的腿都要被你压麻了。”
宁知夜沸血盈胸,一把攥住他的手,胡乱叫道:“哥!哥!”
“做噩梦了?”宁知白反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安慰,“哥哥在这,阿夜不要怕。”
宁知夜死死地抓住他,眼眶湿润:“父亲死了,母亲不要我们了,你不许走!不许离开我!”
“说什么胡话,父亲在前面驾车,你看。”宁知白说着,掀起马车的帘子。
暮沉沉的天色里,清瘦的男子朝他们回头,脸色死白,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被血染得分不清颜色。
宁知白视若无睹,继续安慰:“你看,父亲好好的,你怕什么?”
宁知夜毛骨悚然地抱着头,尖啸一声,却被宁知白一把捂住嘴:“叫得这么大声,母亲要来抓我们了。”
他面容逐渐模糊,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阿夜,听我说,我要跟着父亲走了,他身边没有人,会很孤独的。你跟着阿娘吧,要听话啊。”
“不,我不跟你分开!”宁知夜听得满心惊惧,在他怀里乱踢乱蹬,又哭又叫,“我也要跟着你们走!你休想丢下我!休想!除非杀了我!!!”
宁知白将他丢出了马车外。
外面一片黑云翻涌,如同洪荒鬼域。宁知夜死死抓着车身,又惊又惧地咆哮:“我不走———”
宁知白毫无留恋地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将他踩进了一片虚空中。
宁知夜在虚空中踉跄而行,一朵鬼火在前面引路,慢慢地,变成了一簇篝火,映照着火光前依偎的两个人影。
他的兄长将一个俊美少年搂在怀中,眼里温柔无限,说道:“好阿霁,我是真心爱你。”
那少年浅笑了一下,嘴上却嗔道:“我被你弟弟弄断了腿,你也不管管么?我气都要被气死了。”
宁知白又亲又哄,决然道:“有了你,我就不要他做我弟弟了。指天为誓,我一辈子只疼你、爱你一个,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少年噗嗤一声,不屑道:“我又不是你弟弟,拿我和他作比做甚?”
宁知白道:“你比我小两岁,怎么就不能做我弟弟?我有你一个就好了。我随你去长风山好不好?我家里的事乱七八糟,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觉得此生快活。”
少年道:“好啊,你去把你弟弟的腿也弄断,给我出口恶气。”
说完,火堆边的两人转头一起朝他看来。像是看一个同仇敌忾的敌人,又像是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宁知夜血液倒流,恨毒的滋味如附骨之蛆,噬咬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哇”地一声呕吐出血。
倏忽间宁知白站在面前,拿着剑,在他腿上比划:“阿霁不要生气,我这就斩了他的腿。”
手起剑落,宁知夜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彻骨的心痛,狂怒地嘶吼道:“你、你竟然为了他———我才是你弟弟!我才是!我要杀了他!———啊啊!!!!”
那一点寒芒,朝着天灵当头直劈,宁知夜绝望地想:斩一条腿还不够,他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
眼前白光闪烁,萤火般的剑光,铺盖成了一片星河。什么都没有变,他头顶上还是策燕岛的无边星幕,他身下还枕着血扶桑树盘错的虬根。
……他想起来了,刚刚的不过是一场梦,知白已经死了多年了。宁知夜一边想,滚滚泪水从脸颊上落下。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去他眼泪。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阿夜?”
宁知夜猝然坐起,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衣裳破烂,身上一半皆是白骨的少年。血扶桑树的树根空了一部分,原本埋着的尸骸不见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宁知白用那只皮肉尚存的手,慢慢抚摸他的脸颊,“一醒来就看见了你。阿夜长大了,我快认不出来了。”
“……哥!”宁知夜深深地、难以置信地长吸一口气,难以自抑的狂喜,从骨骼深处炸开。
不顾宁知白身上的脏污可怖,他死死地抱住眼前这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我想了好多办法,我每天都活在煎熬中……师父厌弃我,母亲囚禁我,他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宁知白轻叹:“阿夜,你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宁知夜累极了似的,脱力倚靠在他肩上:“我终于把你拉回了人间,从今往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
他毫不嫌弃地抚摸对方白骨森森的后背,沉浸在不曾尝过的强烈幸福与眷恋中。
宁知白在他耳侧,幽幽地道:“可是阿夜,你把阿霁弄到哪里去了?”
宁知夜如遭雷劈,浑身冰冷。
宁知白又道:“你把他害死了是不是?唉。”
“是!他该死!若不是他勾引得你主动亲近,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师叔又怎么会杀你!我又怎会生不如死这么多年!”
宁知夜崩溃不已,赤红着眼怒叫:“为什么你总要提他?你我兄弟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永远隔着一个人了?叶霁他死了,死得好!”
宁知白又长叹一声,神情变得冰冷无情。宁知夜悚然见他身上的皮肉如雪花般剥落融化,一眨眼就消失了一半。
“不,不,你别走,”宁知夜惊慌失措地把他抱在怀里,竭力圈住,“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我是太想见你了,我走投无路!我从没想故意伤害他,如果不是为了唤醒你的魂魄,我就会放过叶霁,我真的别无选择!”
“哥……”他从惊慌失措的喊叫,渐渐变为伤心至极的哽咽:“求求你,那怕有一刻念念我吧,我是你亲弟弟啊……”
宁知白的目光宛如巍峨佛像,带着空洞的怜悯,俯瞰众生:“你错在何处?若是知错而不赎,说明你根本还不知错。”
宁知夜颤声道:“我……我赎错……”
“你伸手摸摸身侧,对,就是那里,”宁知白轻拂他眉眼,“你摸到了什么。”
宁知夜如梦如雾地回答道:“摸到了……刀刃……”
“嗯,是刀刃。”宁知白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看着你。一刀一刀的来,不要结束得太快。”
第47章 苦海回身 “原来……是我错了。”……
“一刀一刀的来, 不要结束得太快。”
宁知夜依稀想起,类似的话,他曾和谁说过来着?
他是不是和叶霁说过, “你死得慢一些”?
这便是赎罪么?
怀中的身躯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宁知夜被再次失去的恐惧占据心神, 只会听从宁知白的话,连连点头:“好,你别走,你看着我。”
他飞快地举起手中刃,捅进了自己的肩膀,扎得极深。
剧痛伴随着耳鸣一起在身体里敲锣打鼓,却听得对方淡淡道:“只扎一刀, 怎么能够?人世有凌迟三千六百刀之酷刑,受刑的人, 有你的罪孽深么?”
宁知夜苦笑着举刃又是一刀,扎向自己的肋骨。
他一连捅了三四下, 刀刃抽出时, 鲜血夹带着碎肉喷涌。
他体内灵息因剧痛而倒灌,栽倒在地,仍紧紧抓着对方一节指骨。
宁知白专注地看着他,眉宇温柔含笑, 暗含鼓励。
如同受了莫大的蛊惑, 宁知夜挣扎着又爬起来, 将利刃插入进自己的双足脚筋,利落地一一割断。
迷幻境中,他逐渐尝不到躯壳的痛苦,却有种冲刷骨髓的莫大快意——
仿佛他做得越狠, 知白便越是欢喜,像是真心替他高兴一样。
他还想再多看看宁知白的笑靥,双目却被对方用手遮住:“看不见亲情、友爱与他人的善意,被仇恨一叶障目,既然这样,要这双眼睛有何用?”
“不行,”宁知夜喃喃,“我还要留着这双眼睛看你。”
“……用一只眼睛看就够了。”
宁知夜又举起了刀刃,却突然听见从极远之处传来一声笛音。
那清锐的笛音,犹如一枚坚利箭矢,破空而来,插入是耶非耶之境的琉璃壳,眼前的宁知白如瓷器一般片片碎裂。
“——不,别走!我照你说的做了,为何还要离开我!”
宁知夜目眦尽裂地狂叫:“哥……宁知白!你要我剜目也好,挖心也罢,做什么都好,你留下来,我听你的话,绝不犹豫!!”
他毫无迟疑,将剑尖刺入左眼,顿时鲜血涌出,冰冷剜骨的滋味几乎令他失去意识。
清越笛声原本延续不断,忽然破了音,变得尖锐难听。
宁知白还是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温暖,却令宁知夜厌弃了很多年的怀抱。
那人如抱婴儿似的将他搂在怀中,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我儿!”-
叶霁被李沉璧用一个霸道的姿势护住,后脑被压着,被迫将脸贴在他脖颈间,隔绝了外界。
嗅着那熟悉的体香,叶霁竟生出了在那玉白皮肤上咬一口的冲动。但顾念李沉璧半病半昏,而且时机也实在不对,只好作罢。
他脑袋被搂住,看不见此时发生着什么。他想问那一剑是否真把宁知夜掀死,脱口却是:“沉璧,你醒了?身上还难受么?”
李沉璧毫无回应,像是入定了一样。叶霁又叫了他两声,依然没动静。
叶霁隐隐觉得不对劲,挣动身体想把脑袋冒出来,怎奈李沉璧的怀抱就是个软囚笼,没有十年深功难以逃脱,他修为在时还有一搏之力,现在只能认命受束。
那一头传来的声音犹如困兽撞笼,宁知夜像是忽然入了魇,翻滚、嘶喊、胡言乱语,没了半分之前的疏离冷静,叶霁立即怀疑这是走火入魔了。
那声声泣血的诉白,在叶霁听来十分刺耳,忍不住猜想这厮在梦魇中究竟看见了什么。
他苦笑一下,心中腹诽:不管这小子梦里看见了什么,我肯定是那个恶人。
宁知夜发出的动静越来越惨烈,饶是叶霁也实在忍不住了,低斥道:“放手,让我看看!听话,李沉璧!”
清越笛音出现时,李沉璧浑身一震,力气松懈下来。
叶霁趁机滚身而出,揉揉双目,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住了。
宁知夜躺在血泊里,从头到脚血肉翻飞,全是深可见骨的重创。五官被殷红色糊得看不清,一只眼睛更是只剩血洞。
看样子,比当时的自己还要惨上一些。
……总不会是被他斩那一剑的威力吧?
叶霁定了定神,冲宁知夜身边的黑袍人略一抱拳,沉声道:“宁前辈。”
黑袍人慢慢朝他转过脸,面容姣丽,神色凄哀。这倒是个活生生的怨美人了,与宁府见面时那副泥塑木雕的模样截然不同。
宁镜馥为何会在这里?
他和宁知夜的那一场打斗中,毁坏了对方随身挂着的那个小血瓶。难道是宁镜馥在身上的咒术解开后,恢复神志,察觉出事有蹊跷,便赶来了策燕岛?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个英眉朗目的紫袍男子抱着昏迷的凌泛月,输送着灵力,满头是汗:“怎么弄成这样,怎么就弄成这样!宁妹,我叫不醒泛月,你那边如何啊?”
叶霁瞧他眼熟,想起来,这位就是凌泛月的亲爹,玉山宫宫主凌晴山了。
两个响当当的一代宗师,山巅崖顶任意来去,忽然出现在这里,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当然也与他失去灵力,五感不敏有关。
想到宁知夜透露的这二人的秘辛,叶霁看向凌泛月时,心情颇为复杂。长吐一口气,撑起身体,挨靠着李沉璧坐下。
李沉璧顺势将他一搂。叶霁见他脸上的烧红转成了苍白,嘴角鼻下都有血迹,不是好兆头,用目光投来焦急的问询。
李沉璧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没事”,不甘地睨向对面,恨不得在宁知夜身上烧把火,将此人立地化灰。
气氛寂静且尴尬,还有几分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宁知夜在母亲的气息里扭过头,气若游丝:“别对着我哭,别叫我儿。我死了,你还剩一个儿子,伤心什么。”
宁镜馥痛彻心扉,平生第一次风度尽失地尖叫道:“泛月不是你的亲兄弟!”
“我从来都没有与你师父……泛月更不是你的亲兄弟。我这辈子,从头至尾只有你父亲一人,你的亲兄弟,也只有阿白一个……”
宁知夜在她的泪水里抬起头。
他眼前没有会笑会说话的宁知白了。
宁知白的尸骨,依旧静静地躺在盘错的树根下。刚才的一切都是幻梦,但自残的每一刀,却是真的。
宁知夜用仅剩的眼睛,从母亲的臂弯里看出去,一个人在不远处盯着他,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宁知夜想象不出,一张那么美的脸上,怎么会出现出那么残酷的表情。
他早就抛弃了生死,这一刻却觉得可怕。
好在李沉璧没机会看他太久,叶霁抚胸咳了两声,便吸引走了他的注意。
叶霁察觉出了不妙,揽住李沉璧的肩,将他拉向自己,对宁镜馥颔首:“宁前辈,您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地?”迟疑了一下,“是因为宁知夜用来控制你的那个血瓶么?那个血瓶让你们母子心意相接,他的所想所为,你其实都洞若观火,只是无法阻止?”
宁镜馥的肩抖了一下,并没有回答,神情惨淡地道:“叶仙君,我有一事相求。”
李沉璧马上道:“他必须死。”
宁镜馥道:“我可以用我的命来换。”
宁知夜原本已经闭上仅剩的那只眼,闻言睁开一线,目光复杂。
凌晴山走来挡在她身前,客客气气地打圆场:“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吧?千错万错,都是凌某人教徒不严,有什么得罪两位仙君的地方,改日我定带这恶徒来长风山负荆请罪,彼时要打要罚要杀,悉听尊便。”
李沉璧连看也没看他:“你不是他,怎么能拿你的命来换?”
凌晴山被这么个后生忽视,十分尴尬,把脸一沉。宁镜馥俯首道:“我是他的母亲,他的罪过,说到底是我生下他的罪过,是我生而不教的罪过。”
“胡说八道,”凌晴山不满地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请罪?还要替他抵命?这事我来做主,先回门派养伤,把事情弄清楚了,这孽畜要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玉山宫自会给出一个公正交代!大不了我亲自押着他去长风山谢罪,你不许这样低三下四!”
叶霁在说话的几人之中看来看去,总觉得宁镜馥的恳求是向着李沉璧来的,显然对沉璧存着极大的忌惮。
又觉得,凌家父子这股莽劲,还真是一脉相承。
“阿娘,”宁知夜吐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口鼻流血不断,气息也逐渐微弱,麻木地动着嘴唇,“我学了那么多邪术鬼方,事到如今,全都一一反噬在我身上。阿娘你觉得,我还能活下去么?”
宁镜馥如刀割心,忍泪抚摸他鬓发:“能,你能。”
宁知夜无声地笑了笑:“可我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宁镜馥蓦然转头,姿态卑微,俯身长拜:“孽子一臂已失,一目已眇,筋骨尽毁,灵脉皆废,这是他犯下罪过的报应,却无法偿补叶仙君无妄之灾的万一。镜馥身为其母,愿以身相代偿罪,此生听凭叶仙君驱策,万死不敢有辞。”
听到“邪术鬼方”时,凌晴山英朗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他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阵法纹路,登时寒霜冒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见师妹不顾身份地去拜两个小辈,手在身侧握成铁拳,没有阻拦。
仙家子弟修炼魔门邪术,在修真界是极严重的罪行,是要受众仙门公审的。
凌晴山意识到这逆徒怕是反了天了,要是被捅出去,十个自己也护不住,这又是宁妹仅剩的骨肉……
“宁前辈!”叶霁豁然起身,冲去要将她扶起,“我受不起你这一拜。咳咳……”他冲得猛了,脚底发软,被追上来的李沉璧扶住。
宁镜馥依旧跪着,在叶霁染血的衣襟前忍愧抬头,却对上了他身后那少年居高临下的目光。
压迫感如黑云压城,她重权在握多少年,历经风雨,却被一个少年后生盯得心中生惧。
“因为你的好儿子,我师兄多少年修为尽付流水,还差点丧了命,”李沉璧阴戾地说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一笔一笔还清。”
“只要能留孽子一条命在,”宁镜馥脸上愁愧更深,隐透出决绝坚定,“任何罪责,镜馥愿一人肩挑。”
凌晴山沉声道:“你儿子不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挑也轮不到你,有我这个师父顶着。”
李沉璧冷笑着还要说些什么,被叶霁按住了肩。
叶霁仰起头,望着面前的血扶桑树,对着顶端冒出的那一簇雪白,喃喃:“是我看错了么?它开花了。”
灿烂星斗之下,鬼蜮山崖之间,一棵本该扎根于地狱的血扶桑树,竟然开出了花。
花朵细密如指盖,堆簇成一团,莹洁生光,就好像枝头落雪一样。
“阿白……”宁镜馥顺着指引看去,顿时被一道灵犀击中,巨大陈旧的悲伤如潮,拍打得她直不起身,泪如泉涌。
“宁妹!”凌晴山赶紧扶住她。
宁镜馥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久寂无声的宁知夜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那笑声逐渐放纵,最后变成泪流满面的开怀大笑。
他扭曲的脸上,泪水血迹糊成一团,胸腔剧烈起伏。因为狂笑,伤口里不断涌出鲜血,渗入了血扶桑树所扎根的土地。
那盏始终被他携在身边的魂灯,被抱贴在胸口,微微闪烁着,里面栖息着会呼吸的萤火。
……是灵魂之火。
宁知夜终于得到了回应——在他最炽烈的痛苦中,兄长沉寂的魂魄彻底挣脱了血扶桑树的禁锢,抚慰生者似的,催生出一簇温柔的雪白。
春陵很少下雪,宁知夜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个冬日清晨,知白将他轻轻推醒,两个脑袋凑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枝头上挂的新雪。
物是人非。
“哥……”宁知夜收敛了狂笑,合上眼,像多年羁旅漂泊的人,终于躺在了家乡的床上,声音轻得像在与谁耳语,“原来……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本文第一个副本,策燕岛副本的故事算是结束啦,感谢大家陪小情侣这一路沐风雨看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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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炸毛小狗 急求哄孩子的方法,哄小狗的……
“你杀了我吧。”
这是宁知夜开口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 他再也不睁开眼睛,抱着魂灯,凝然如石雕, 让人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血色的烧痕犹如叶脉,以心脏为出发, 将他全身皮肤尽数覆盖。
叶霁知道这是被反噬的最后阶段,再过不久,他的魂魄就会彻底沉入业海,人间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李沉璧铮然拔剑出鞘,宁镜馥无可奈何,朝叶霁投来心碎哀求的目光。
叶霁轻叹道:“事已至此,前辈还要强留他在人间么?”
宁镜馥极沉、极缓地点了下头:“我亏欠阿夜和阿白, 深负他们的父亲。我年轻时,自以为能掌握一切, 随心所欲……我太自私了,伤害了所有的至亲至爱, 落得个看他们一个个摧折在我眼前的下场。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凌晴山面色铁青, 眼中泛红,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被她一把推开。
“可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自私, ”宁镜馥冲叶霁苦笑, “我这个全天下最该死的母亲, 居然想要挽救她仅剩的骨肉,哪怕他不想再苟活于世,哪怕他再也无法睁眼,叫我一声阿娘。”
叶霁凝眸看她, 见她鬓角间忽然杂了几许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或许回去之后,她的一头青丝,就会皆尽转白。
“宁前辈,”叶霁压下李沉璧的剑刃,平和道,“十年前我来春陵做客,被一只东洲妖蛇咬伤,差点丧命,不知您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宁镜馥一怔,缓缓点头:“当年是我没尽好地主之谊,才让叶仙君遇险。”
“其实也怪我自己年少跳脱,好奇去掀你们镇压妖物的符咒。说起来,我放跑妖蛇闯了祸,宁前辈非但没有怪罪我,还尽心竭力地为我寻医问药。”
叶霁安抚地按住李沉璧僵硬的手背,继续说下去:“宁前辈为了搬动归隐多年的紫云真人出山为我解毒,以郡君之尊亲自在真人的草棚下苦立恳求,这个情分,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宁镜馥眼波流动,生出了些许期望:“惭愧,毕竟是在春陵境内出了事,没能保护好贵客,我难辞其咎。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给令师、给长风山一个交代罢了。”
“不管如何,我依旧十分感激。”叶霁说道,“有一件事想请宁前辈帮忙,不知前辈肯不肯。”
宁镜馥便有些紧张,仍郑重地颔首:“叶仙君请说,镜馥万死不辞。”
“我听说东洲有一种灵驹马车,轻稳平快,能日行千里。”在几人各异的目光里,叶霁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现在归心似箭,却御不了剑,也骑不了马,我师弟么……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请宁前辈给我们安排一辆灵驹马车,送我们早日回长风山。”.
离开策燕岛的船只,已经在岸边等候了他们好些日。
他们登岛时星辰灿烂,回去时灿烂星辰,这中间的风雨波折,却是几十页纸也写不完的。
和他们一道历险的玉山宫弟子们,早已经不在休憩的地点,四散在策燕岛各处,寻找断绝踪迹的几人下落。
凌晴山亲自背着儿子,不肯假手于人,令随行弟子放出玉山宫的传讯烟火,不一会,散落各处的弟子们都见信聚集而来。
凌晴山实在无心情做什么掌门训话,吩咐程霏清点人数,赶紧登船回程。
这些日子程霏为了寻找几人,领着一群师兄弟跑得风尘仆仆,差点将策燕岛翻过来,又累又急,秀气的小脸又小了一圈。见到师长们尊驾降临,还带回了失踪的几人,她一下有了主心骨,心里的石块陡然落地。
可看到几人的模样,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少主昏迷不醒,宁知夜像块死肉似的被裹成了个带血粽子,这两人都被扛到船舱里去了;叶霁也好不到哪去,衣裳染血,浑身缠满绷带,脚步浮虚,脸色苍白,看上去如同大病一场。
至于叶霁的那位小师弟———李沉璧虽然没受什么伤,可气质里透出的深深阴鸷与疲倦,让她心惊肉跳。
……像扛着刚死亲人的棺材,没日没夜跑了八百里似的。程霏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低头呸呸呸。
她心里担忧难过,却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想向师父打听情况,可凌晴山守着宁镜馥寸步不离,这两人站在一起,活像是来给年少而亡的儿子扫墓的老夫妻。
程霏为自己能想出这么绝妙贴切又晦气的比喻的本事震惊,心中拍手叫绝,恨不得连抽自己十个嘴巴。
她只能继续强打精神,精练能干地把回程的事务安排好。
各人有各人的沉重心事。
叶霁的心事,那就是他的小师弟好像不搭理他了。
从上船的时候,他做梦似地问了句“该死,我剑去哪儿了”,李沉璧将替他背着的霜霁剑往他脚下一摔开始,两人之间,就有了种隐约的隔阂。
叶霁知道,其实这层隔阂,从李沉璧问出那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的脸”就存在了。
李沉璧那酸溜溜,又沉甸甸的莫名情绪,压得他也极不是滋味。
海上风景如画,他不想看;卧榻柔软干净,他睡不着。这人间小儿女的愁肠百转,不闻人间烟火的叶仙君终于有一日尝了个饱腹.
他们到达春陵时,得知长风山派了人来接应,就在宁府等候。
见到了出一趟远门任务,结果弄得浑身是伤的大师兄,两个师弟大惊失色,一边一个将叶霁夹在中间,又惊又呼。
叶霁被他们抓肩膀捏胳膊,扯痛了伤口,又觉得他们吵得实在烦人,好气又好笑地道:“师兄我还没死,再拉扯真的要升天了。”
李沉璧靠在后方的影壁上打盹,抬起眼,阴嗖嗖的目光投过来,将两人剜得背后生凉,讪讪松开了手。
“你们怎么会来春陵?是不是门派出了什么事?”叶霁看向稳重些的那个,“剪湘,我不是让你平日多守在师父身边,随时传话么。师父身体还好么?”
上官剪湘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父嫌我话多,说以后不让我老往那儿跑了……”见叶霁眉毛一竖,忙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和之前一样,一天能有八个时辰都在睡着,唔,也许是入定。他有一日忽然醒来,说策燕岛出了动荡,担心你在这边出什么事,让我立即来春陵打听情况。”
“师父果然什么都知道……”叶霁心中涩然,“你写一封加急灵信给师父,就说我没事,很快就能回山了。”
叶霁记挂着师父,不准备在春陵多加逗留,顾不得自己伤势沉重,即日就要启程。
宁镜馥坚持不肯,盛情挽留他在宁府多养两日伤再走。
为了把野蘑菇似的紫云真人挖出深山,替几个身心饱受磋磨的小辈诊断疗伤,宁镜馥叫上了凌晴山,两个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一道往真人的草棚下“程门立雪”去了。
如此的赤忱真挚,叶霁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答应多留两日,请紫云真人对症开方,他拿回长风山制药。
他对自己的伤倒是不甚在意,基本都是外伤,该怎么养怎么养,修为没了就再练。他格外在意的,其实是李沉璧的情况。
“用气过度,又不讲章法,导致阴阳失衡,总是发热也不足为奇。”
宁府的客房里,紫云真人与卧榻上的叶霁对摆棋盘,捻着一粒白子淡淡道。
“他小时候就经常这样,我还担心过是不是有什么天生隐症。真人可否说得再详细些?”叶霁在指尖转着一枚黑子,身体微微前倾。
紫云真人被他的棋路杀得左支右绌,脸色也有些紫了,竭力保持风度:“说白了,就是轻微走火入魔。他的功法与他自身的血脉贯通一体,这本来是多少人苦求不来的境界,但对他来说不全是好事——他太年轻了。若不能像个老宗师一样,做到对所习的功法了如指掌,这种境界反而最易让人走火入魔,被功法反噬自身。”
叶霁沉思不已,总觉得蹊跷。
李沉璧学的功法是长风山传派心法,一直以来循序渐进,从不冒进,对此他这个老师还是很有自信的。
紫云真人所说的功法,一定另有所指。
与自身血脉贯通一体的功法……难道是造境术?
叶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忧心忡忡。他一直以为李沉璧用造境术时,最多消耗大量灵力,却原来还担着被反噬的风险?
在陨星谷下,李沉璧为了安抚梦魇不断的他,造了不少风景优美、意义特殊的境,一直坚持了许多天。为了他,李沉璧曾把自己悬于危崖之上,苦苦咬牙支撑,面对他时,却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会照顾好他,”叶霁将一枚黑子捏在掌心,仿佛在借着这枚棋子,将什么人珍重地握在心中,“他在我身边一日,我就看顾他一日。我会以己身为锁链,绝不会让他出格、出事。”
紫云真人看着眼前这个满身纱布、神情郑重的青年,些微动容。
低头一看棋盘,这小子在胡思乱想时也把自己杀得落花流水,顿时来了气:“哼,照顾别人,最会找事的就是你!你那时才多大,就敢去动几个老宗师合力才落下的封印,也亏你有那本事揭得掉!被妖蛇咬了,命垂一线,一群人为了你人仰马翻。这次呢,你人是大了,折腾倒是一点不少,这身伤有得你慢慢养,最难的还是把修为拾回来。”
叶霁被老先生骂得讪讪然:“您说的对。”
说到这里,紫云真人面露一点疑色:“我刚才替你查脉,你的灵海倒也不是枯井一口,灵力有滋生流转的趋势。难道有人给你用过了大量仙丹,还是你与谁人双修过?照理来说,这么短的时间不应该有此奇效。”
叶霁耳根薄红,咳嗽一声,口中唔嗯应付。
他重摆一局,换了个话题:“请问紫云前辈,凌少宫主和宁知夜的情况如何?”
紫云真人独自隐居,棋瘾又重,好容易捉到人陪他对弈,还能忍受他的脾气,兴致勃勃,捻棋道:“凌泛月么,七情受损,情志失调,想是有了心上人了,他这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啪”地落下一子:“至于宁知夜……呵呵。啧,这子下走眼了,哎!”
叶霁善解人意地道:“那您悔一步。”
紫云真人看着闲云野鹤,醉心琴棋,其实是个臭棋篓子,水平奇差。叶霁合理怀疑他多年来下棋乃是左右互搏,两只手下得同样臭棋,功力未有寸进。
但为了趁机多问些话,叶霁硬着头皮,绞尽脑汁让棋,依旧杀得白子无法抬头。
紫云真人毫无惭愧地悔棋了。叶霁见他眉目舒展,顺着刚才的话问道:“宁知夜——究竟怎么样了?”
紫云真人:“方才已经说了。”
叶霁:“……‘呵呵’?”
紫云真人:“嗯。”
“……”叶霁道,“您慢些落子,再考虑一下,不然我又要绞杀了。其实我的棋技,点滴都是我师父传授的,他才是大师。真人若是爱手谈,我师父是个极好的对手,您这次不如与我们同行,去长风山随喜做客,和他老人家切磋几日?”
紫云真人白了他一眼:“再顺便替你师父诊诊脉?”
叶霁冲他一笑。紫云真人和颜悦色地道:“你老老实实下完这盘棋再说。”
叶霁顿生期望,坐正身姿,打起十二分精神,竭力让棋,终于让紫云真人险赢一局。
紫云真人满意地点点头,表态道:“我不去。懒得动。”
“我只有一句话,你师父若要大好,切记‘放下负累’。”紫云真人收了棋盘,起身,“你这伤要多躺多养,现在就闭眼大睡一觉吧。”.
送走紫云真人,叶霁喝了婢女端来的药,口中清苦,却睡不着。他披衣起身,慢吞吞穿过花园,去了李沉璧住的那间厢房。
宁镜馥本来把他们的住所安排在一处,可李沉璧却表示不想打扰师兄休息,选了更远的一间屋子住。
这个理由,实在太不李沉璧了。
李沉璧才不怕打扰他休息,以这小子的个性,宁可搬个凳子盯着他休息,也不愿分开。
以前叶霁烦他总像个小狗似的在身边打转,热情过头沾他一身毛,可有一天,小狗只顾在醋缸里浮沉,不肯来蹭毛舔手心了,他就变成了坐不住的那个。
他想和李沉璧说说话。
叶霁没有从前推门,而是绕到半掩着的窗下,屈起手指,轻敲轩窗。
李沉璧正在窗边软榻上和衣而眠,老远闻到了他的气息。抬起眼皮,将那个倚窗而立的俊美青年收进了心底。
叶霁将一芍药朵花放在窗沿,朝李沉璧的方向推了推。
芍药花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鲜艳欲滴。李沉璧看看花,又看看人,师兄的眼中光线好似有湖波在流动,一下下撩拨着人的心。
李沉璧蓦地翻身而起,闷声不吭地将芍药拢在掌心里。
叶霁见他这样,心里软得不行,待要说些什么,就见李沉璧将手朝他伸了过来。
洁白修长的指尖往前探,像是要来抚他的脸。叶霁站着不动,脸上笑意更深,却见那只手在眼前打了个转。
“砰”地一声巨响,窗页合拢后还在震动不止,沾了一头灰的叶仙君,被他的小师弟给关在了窗外。
第49章 薄幸情郎 “他这心上人……该不会是你……
在小师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叶仙君, 忍着伤痛,又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一进门,两个师弟就像两尾鱼一样滑进门里, 把他架到床上躺好,像门神一样, 一左一右地瞪着他。
叶霁心情糟糕地问:“做什么?”
“我们都看见了。”上官剪湘皱起眉,忿忿不平地猛拍了下他的床头,“这小子太过分,竟敢这样对师兄甩脸色!”
叶霁扶额,想起刚才被窗摔脸的情形,面子顿时挂不住:“怎么,你们刚才跟一直着我?”
“当然要跟着, ”上官剪湘理所当然道,“我们就没离开你五丈。你现在一身是伤, 还到处乱跑什么?万一磕了碰了,爬不起来, 没人扶怎么办。”
叶霁抓过一个枕头就丢他。
站在他另一侧, 十四五岁的少年伸臂抄住了枕头,给他塞回后脑,愤愤不平地道:“李沉璧那狗玩意儿,平时不总和师兄形影不离么?怎么, 求师兄庇佑时粘得死紧, 叶师兄真伤了残了, 他就嫌麻烦甩手不管了?我钟燕星不是这种人,我,我来照顾师兄……”
叶霁以手遮目,连话也不想说了。
他无力地心想, 为什么他的师弟们,就没有一个贴心顺意的?
“我没残,不至于摔一跤就爬不起来,更不需要人照顾。燕星,不许背后说你李师兄。”
名叫钟燕星的少年撇了撇嘴,脸上靥窝凹下去,杏眼湿漉漉的,生气也有种灵俏的可爱:“谁愿意叫那厮师兄,我看他幼稚得很,傻兮兮的,叫我师兄还差不多。”
“你就聪明懂事了?”上官剪湘啧啧不已,“毛都没长齐,想当谁的师兄。出去,我和大师兄说两句话。”
钟燕星把胳膊一抱,扬起脸:“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任师兄使唤。”
“哪有你这样上赶着当小厮的,你那当大官的老爹知道么,”上官剪湘劈手就削他脑袋,“走走走,师兄都烦你了。”
钟燕星杏眼睁圆,瞟向叶霁,见对方没有挽留的意思,这才泄了气,垂头从茶壶里斟了杯清茶,用内力把水握温了,端到叶霁手边:“师兄刚走了那么多路,喝点水吧。”
路其实不远,一个横穿花园的来回而已。叶霁见师弟年幼却乖巧细心,仿佛隔着他看到了几年前的李沉璧,心中微暖,点点头:“你先出去吧,师兄有事再叫你。”
等钟燕星掩门出去,上官剪湘在他床沿坐下:“玉山宫那边的情况,我去打听了。他们的少宫主昨晚醒了,醒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寝居内,谁也不见,饭药不进,连他亲爹都吃了闭门羹。”
叶霁怅然不语,半天,才追问一句:“凌宫主对此有没有疑心?”
“当然疑了,好好的大儿子出去,回来成了具走尸,哪个爹不担心。”上官剪湘抚着下巴道,“听玉山宫的人传,凌泛月这症状,乃是七情受伤,这是痴情之人才会得的癔症。于是就有人猜,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至于少宫主这样的地位资质都求而不得。”
叶霁默默想,若是他们真知道了这令少宫主黯然销魂的“何方神圣”是谁,估计要惊掉下巴。
但不管怎样,这段必定不被世人所容的情,都已经成了一桩惨剧,空惹余悲。
叶霁低声道:“我本打算回去之前见他一面,但他多半没情绪见我。”
上官剪湘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他这心上人,该不会是你吧?”
叶霁正端着茶水抿,一口呛了出来:“胡说什么,怎么会是我!”
上官剪湘顺顺他后背,带着一丝理解的同情,凝眸看着他。叶霁头皮发麻:“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和凌兄真没那回事。”
上官剪湘:“玉山宫的内侍婢子传出来,凌泛月抱着你的剑哭了一夜。”
叶霁:“……”解释不清了。
玉山宫见过他佩那把旧剑的人很多,要宣称不是他的剑,不太可能。叶霁按着突突乱跳的眉心,耐着性子道:“这事说来话长。剑我是给他了,但绝不是什么私相授受。那把剑与他重要之人沾染了点渊源,我这才送给了他。”
“你说是就是吧。”上官剪湘侧着头打量他,“可别人不相信啊。捕风捉影的话,走得比风还快,现在玉山宫不少人认定是你招惹了他们少宫主。他们觉得……”
他屈起手指,在床板上叩了五下:“你、是、负、心、郎。”
叶霁脑中嗡嗡作响,“负心郎”这三个字,竟触动了某处,在他心里用力拉扯了一下。
沉璧……会觉得他是负心郎么?
上官剪湘眉毛高高挑起,一看便是在飞转想法。叶霁忽然来了气,掌心拍了下床:“我负心?我负他什么?就因为要死要活的是他,而我不会哭不会闹,我就该是负心的那个混蛋?”
叶霁咬牙切齿,我心虚什么?身为师兄,我有哪里对他不起?表白心意的是他李沉璧,把我放在情爱上称斤论两的也是他,而我一直只论师兄之职。既然只论师兄之职,我叶霁已是仁至义尽,甚至远超本分,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承受他的怒火?
……但这也只是气话。
他和李沉璧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师兄弟之情了,一句“师兄之职”是无法撇清的。李沉璧要拿情爱的秤来称他,而他的脚,是不是也已经站上了那杆秤?
“师兄?叶师兄!”上官剪湘见他思绪连连,愕然叫他,“你这话是在说凌泛月吧?你们居然真有那回事?”
叶霁还沉浸在情绪里,喃喃道:“这些谣言别传到沉璧耳朵里了,不然他……”反应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怎么又扯上李沉璧了……”上官剪湘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忽然“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叶霁知道他又在乱猜,断然道:“你明白个屁。”
上官剪湘抬身坐回了凳子上,又抽动凳子,坐到了他跟前:“策燕岛这一趟发生了什么,我也就不问了。但我看不惯凌家小子这要死要活的作派,不大气啊。既然知道师兄心里已有了沉璧师弟,他就不该再来横插一脚。在策燕岛的时候,他肯定没少胡搅蛮缠吧?”
在叶霁寒霜凝固的眼神里,上官剪湘越说越来劲,也不知是真的义愤,还是嗅到三角孽情的奇异兴奋:“我就知道他过去老缠着你打架,其实是别有用心,想与你纠缠不清。结果被你拒绝了,心有不甘,寻死觅活闹得如此不体面,所有人还以为是你对不起他。他自己出丑也就算了,却搅得你们伉俪不合,沉璧师弟这不是至今还生着气呢?”
“夹在中间难做人呐!”上官剪湘一拍大腿,“师兄你什么都没做错,却成了个腹背受挫的负心郎!”
叶霁的脑中弦,在“负心郎”三个字的催发下,彻底扯断了。
他忽然觉得伤不痛了,腿脚灵了,起来揽着上官剪湘的肩膀:“来,过来。”
上官剪湘被他揽着朝门外走,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吩咐,肃容以待。
叶霁将他推到门口,一脚踢了出去-
钟燕星从叶霁屋中掩门而出,心里忿忿不平。
他入门才一两年,却对一众同门有了基本印象、亲疏远近。
在他眼里,大师兄叶霁坚毅强大、洒脱随和,是长风山的中流砥柱,犹如皎皎星辰,是最值得景仰的人。他放下世家子弟的骄矜,努力修炼,争取出人头地,就是希望能得到叶师兄的一份欣赏,为自己争一口气。
而恰恰相反的,他对李沉璧此人的印象低到了极点,不明白似长风山这等收徒标准严苛的名门大派,怎么就纳了这样的绣花枕头进来。
空有一张脸蛋,实则毫无上进之心,性格疏冷脾气乖张,那些肤浅愚蠢之徒对他心向往之也就算了,怎么连叶师兄也对他高看一眼!
难道生得好看,就能处处逢源?就可以对人人敬重的大师兄为所欲为?
钟燕星之前被上官剪湘拉着躲在花丛里,亲眼看见了叶师兄拖着一身伤,前去赠花的温柔殷切,也看见了他被关在窗外后的骤然失落。
那可是叶霁大师兄啊!
李沉璧这个混帐王八!
钟燕星愤愤扬起一脚,踢飞一个石子。
那石子却撞上了一道无形气墙,弹了回来,好巧不巧砸在他鼻梁上。
钟燕星吃痛哼叫,唇上一股热意,一摸竟是鼻血。他连骂两声晦气,抬头却看见一人倚在假山上,冷冷地打量着他。
“蠢得要命的明明是你,别在师兄面前丢人现眼了。”
见到这个人,钟燕星顿时觉得刚才的晦气骂少了。
他几下擦干净鼻血,唇反相击:“你刚才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了?真不要脸。”
李沉璧道:“你想取代我,想哄得师兄喜欢你?”
“呸,”钟燕星脸红了一下,“你不过凭借那些无耻手段,骗得叶师兄一时高兴而已,谁想学你!”
他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钟燕星,光明磊落,刻苦修炼,就凭实打实的人品修为力争上游,让叶师兄将来对我另眼相看。下次出任务,师兄擦清了眼睛,指不定带谁去呢,反正一定不是你这个绣花草包。”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眼中喷出怒火:“一定是你不中用,累得师兄为了保护你而受伤。你倒是毫发无损,师兄却……竟还敢甩脸色给他看!恃宠而骄,无耻至极!”
被指着鼻子骂,李沉璧却毫无波澜,仿佛骂的不是自己。修长手指敲着石面,一下一下:“你取代不了我,也别痴心妄想了。再让我听见你在他面前贬损我……”
钟燕星挺胸抬头,凛然道:“你待如何?”
李沉璧扯扯嘴角,眼中恶意闪动:“你做过醒不来的噩梦么?”
被他轻扫一眼,似有无数寒针锥如皮肤,钟燕星只觉根根汗毛倒竖,呲牙道:“怎么,你准备偷偷下毒让我失心疯?李沉璧,你敢戕害同门,小心师兄容不下你,小心长风山容不下你。”
他又觉得气势弱了,倒像是怕了一样,提气朗声道:“小爷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凭什么听你的话。”
“师兄容不下你”这句话,让李沉璧恍惚了片刻。
他低下头,盯着指尖夹着的芍药花,露出一个有几分少年意气的笑:“那就堂堂正正地打呗。你再不收敛龌龊心思,敢靠近他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打服我,就凭你?”钟燕星被他刺得怒火大冒,简直气笑了,“你那双手恐怕连剑都拿不动,还不如去刺绣穿针,涂脂……”
“抹粉”二字没出,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李沉璧身侧的假山断裂了一半。
那断掉的一半,朝钟燕星的面门当空飞来。
这一下势如江河闪电,是万万躲不过的。
钟燕星眼见自己就要脑浆迸射,站在那里僵立无措时,假山又在他鼻尖一寸处炸成齑粉。
他眼前飞沙走石,骇得血脉倒冲,好半天才缓回一口气。等用僵硬的手擦去眼皮上的灰,李沉璧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50章 酝酿风暴 “师兄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一趟, 好像离开了一年一样。”
灵驹马车驰如清风,一两日便横跨千里,从烟柳繁华的春陵, 回到了群峰巍峨的长风山。
站在那熟悉的高耸古朴的山门下,叶霁发出一声感慨。
他跃下马车时牵扯伤口, 身体一晃,被一人及时扶住。叶霁侧头笑了笑,对他道:“宁前辈慷慨,把灵驹马车送给长风山了。等过段时日养好了伤,我们驾着它,去个繁华的名胜游玩怎么样?”
李沉璧眉心一跳,接着面无表情地道:“课业繁忙, 师兄还是自己去吧。”
李沉璧能说出“课业繁忙”几个字,无异于白日撞鬼。叶霁耐着性子, 哄孩子似的说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你过去不总吵着要和我出山玩么?”
他话未说完,李沉璧已如轻燕般点水前掠, 眨眼就消失在了山门结界里。
上官剪湘一边指挥着弟子清点从春陵带回的仙药和特产, 将师兄弟的小龃龉看在眼中。走过来,拍拍叶霁的肩:“让燕星送你回去躺着,一身伤就别动气了。”
话音未落,结界如水荡开, 李沉璧又气势腾腾地从山门里折了回来。
他大步走来, 将叶霁打横一抱, 再次飞纵进了山门。
叶霁的头贴在他胸口处,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奇异目光射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样抱着多不好,好歹给师兄留个面子。”
李沉璧不理他, 步履如飞,直接将他送回了独辟一隅的寝居里。
他抱着叶霁放在榻上,呼吸微促,胸膛起伏不定。
叶霁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改日带你出去玩儿,就我们两个,真的不去?”
李沉璧五指捏成拳,握了又握,才憋出一句:“再说吧。”
叶霁侧躺在榻上,左手支颊,低叹一声:“……沉璧。”
李沉璧被他撩得下腹火热,恨不得立马将他压倒狠狠“教训”一番,心里却藏着一股深深的委屈愤怨,打定主意绝不轻易被他诱惑。
他从心所欲惯了,想要什么当即就会索求,只要情况允许。这次却铁了心,定要将这总不让他顺心的意中人狠狠敲打一番才好。
李沉璧丢下句“师兄好好休息”,拔腿就往外走,被叶霁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以前每次闹脾气,我都会哄你,也有得是办法哄你。可这一次,沉璧,我不想再随便搪塞你。”
叶霁道:“你让师兄再想想,好么?等我想明白了,就去找你。”
目送走了李沉璧,叶霁望天躺了一会,伸手去摸床头的那个烧痕。
李沉璧小时候半夜里兴起,端着蜡烛来照他的脸,差点把整张床都烧了,叶霁气得想把他倒拧起来打屁股,没舍得下手。于是切齿把这小子往漆黑被窝里一按,专挑最回味无穷的妖鬼怪谈,添油加醋地讲了十几个,不料更给了李沉璧半个月不敢一个人睡觉的理由。
那些哭笑不得的过往,犹如一个烧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其实真正烙□□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伴了他近十年的人.
叶霁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温故着零碎的回忆,便渐渐睡去。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心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漱尘君一身青边白袍,正静静坐在他床边。
“师父!”叶霁一下坐起,端详着他稍嫌清瘦的面容,鼻尖发酸,“……师父。”
漱尘君拍拍他,淡笑:“看见我,你怎么和做梦似的。”
叶霁掐了掐眉心:“因为我总梦见您,这次该不会也没醒吧?”
漱尘君慈爱又心疼地看着他,将手搭在他脉上。叶霁惊了一下,下意识抽手,却被按住:“别担心。”
叶霁几乎无法抬头直视他,愧然道:“对不起,师父。”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算大事。”
漱尘君摇摇头,把手放下来,“小霁,你经历过比失去修为更严重痛苦的事,那时都挺过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于我而言,只知一件事——我的徒弟平安回来了。”
叶霁鼻腔更加酸涩,忍着将头埋进师父怀里的冲动,道:“这次多亏了沉璧……”他甩去脑中思绪纷扰,定了定心,“这次去策燕岛,我们遇到了不少事。”
久坐背痛,叶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枕上,将在策燕岛发生的每一件事梳理脉络,叙述给师父听。
漱尘君始终表情平和,唯有听见“纪饮霜”时,眉心久久蹙起。
“师父,”叶霁握住师父的手,觉得那手冰凉得很,又是一阵心慌,“师叔真的杀了宁知白么?师叔不至于,我真的觉得他不至于。”
许久许久,漱尘君才从寂如枯木的状态里抽身,对他说道:“既然不信,那便不是。”
“可是……”
漱尘君打断道:“小霁,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怕别人因你而受到伤害。一个将来要肩负偌大责任,决心护卫苍生的人,就要有承担这种亏欠的勇气。”
叶霁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反复掂量。
漱尘君不欲再谈,道:“还有沉璧的事。关于沉璧的造境天赋,你可有什么想法?”
叶霁很快回过神来,微微坐正身姿,问道:“师父,这造境天赋,是元涯神女的血脉中带来的么?”
漱尘君微微摇头,沉吟着说道:“沉璧可以造出两种境,一种是外物之境,一种是心中之境。在他造出的外物境里,你能和他能一样看见、听见和摸见万事万物。至于心中境,便是他能干涉他人的神念,让那人执念或怖怕的一切,在心境里纷至沓来。据你方才所说,宁知夜忽然莫名癫狂,也许就是沉璧的手笔。”
叶霁越想越有道理,后背隐隐生凉:“前者还好说。后者听起来,倒像是漂星楼的秘术一样。”
用来夺占他人意识的血瓶,操纵已死之人的傀儡术……似这样玩弄他人神念和魂魄的术方,在漂星楼那浩如烟海的秘术典籍中数不胜数。
漱尘君道:“因为发明这些秘术的人,本就是与沉璧血脉相同的人。”
叶霁惊愕抬眸:“什么?”他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些,隐约感到其中的渊源惊人,一下子坐立起了身。
漱尘君拍拍他手背,示意他躺好,说道:“大约七百年前,一位宗师在即将飞升之际,因未能成功渡劫,濒临死地。后来他因一场机缘重获新生,正是这个机缘,令他走上了一条与修仙截然不同的路。”
漱尘君抬起眼,看了叶霁一下:“此人名叫冷均池。”
“冷均池!”
叶霁的后背从枕上弹了起来,喃喃:“我见过这个名字,是在……”却犹豫着,不愿说下去。
漱尘君对他投以宽慰的眼神:“只有我们师徒二人,想说就说。”
叶霁稍稍定心,说下去:“这个名字,是我还在漂星楼的时候,偷偷翻读一本手札看到的。那本手札年份久远,一直用秘法保存,只传承历代楼主。手札上的落款之人,就是这个‘冷均池’。师父怎么也知道这个人?”
“此人不算无名之辈,反而是位绝代宗师。只是他行事低调,修仙界史籍里只有关于他的寥寥数笔,其实,就连知道他是漂星楼创派祖师的人都很少。”
说完,漱尘君接着又问:“小霁,那本手札上写了些什么,你可否记得。”
叶霁极力思索了一番:“我匆匆只看了几眼,大致是些漂星楼夺神秘术的初始术方和原理。如果真是冷均池写的,我认为他研究这些的初衷,未必是害人取利,只是想探索一些自古无人研究的术法罢了。”
他尽量平静地问道:“师父,你说的那个改变冷均池人生的机缘,究竟是什么?冷均池与沉璧究竟有何关系?”
漱尘君道:“当年冷均池没能渡过雷劫,本以为活不成了,便躺在江边一条船上静候死期,却遇到一人请求他摆渡过江,冷均池竟也照做,却没料到对方竟是仙人。仙人剔下昆仑神树的树骨心,替换了冷均池毁于雷劫的骨骼筋络,基本等同于为他重塑肉身。等他养好了伤,虽然失去了昔日的修为境界,却发现自己拥有了难以想象的本事。”
叶霁听得屏住呼吸:“造境术……”
“冷均池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他娶过几位妻妾,留下了一些后嗣。”漱尘君缓缓颔首,“造境天赋,自古只出现在冷家后代身上,沉璧应是冷均池一脉不假,他的身上,流着昆仑树骨心的血。”
叶霁努力消化着这些,艰难道:“我以为沉璧的天赋,是元涯神女的那一脉带给他的。既然不是来自于母亲,那便是——”
他定睛看着师父:“沉璧的父亲,究竟是谁?”
漱尘君眼波平淡,唯有睫毛轻抖了下:“对沉璧而言,亲生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他忽露出一缕浅淡的笑意,巧妙地转变了话题:“沉璧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世如何,我倒是听见这孩子常常抱怨,嫌你陪他的时间太少了。”
“——师父!”叶霁的脸腾地红了,“我又不是他爹。”
他有些心虚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把那股臊感压了下去,清清嗓子:“这些事,师父怎会了解得如此之细?”
漱尘君简单地道:“有心去查,便会知道,换作是你也一样。”
叶霁的头在隐隐作痛:“这些事,沉璧却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造境术虽然强大可怕,不得不顾忌,却不能让沉璧觉得自己被师门忌惮,他会不高兴。沉璧虽然性格任性了些,却并未做过什么坏事,今后我也会加倍约束好他。”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眉头一下子锁紧了,抓住师父的手,压低嗓音急切道:“师父!沉璧的身份,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修仙界不会容忍这样的威胁存在,甚至还会把漂星楼的昔日血仇强算到他头上,沉璧这辈子就不得安宁了!”
说到最后,心尖都生出寒栗来,有些破音。
即便是普渡众生的神女之子,也无法躲得过人心的加害。
沉璧,沉璧。元涯神女为孩子取名时,是否也觉得璧玉沉渊不见天日,才是他最平坦安稳的一生?
漱尘君反握住徒弟的手,察觉那手心已渗满冷汗。
他知道无需多言,默默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漱尘君走后,叶霁静坐出神许久,发现后背都蒙着一层湿薄汗水,把身上的伤口沁得隐隐做痛。
他抽出枕头下的手巾随便擦了擦,心里始终无法平静,躺下来仰看屋顶,渐渐睡去。
他睡得不太安稳,到了三更时分,做起了怪梦来。
在梦里,李沉璧被沉重的枷锁套住,推上了审判高台。众仙门黑压压地端坐台下,一个个义正严辞,势必要将这妖魔贼子挫骨扬灰。
而他竟端坐在台下首席,动弹不了,也出不了声。
直到他疼爱多年的小师弟化成了一股青烟飞灰,消散于世间,仙门的褒扬声如潮水般朝着他涌来。
叶仙君光明磊落,襟怀坦荡。
叶仙君大义灭亲,刚正无私。
叶仙君……
“哐当!”
叶霁大口喘息着,瞪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梦里扯拽被褥,把随手放在榻上的剑给扫到了地上。
剑落地发出清脆声响,这才把自己从噩梦里拽了出来。
下床捡起剑想挂在墙上,眼前却有些潮湿朦胧。叶霁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梦里哭了。
他在床沿呆坐了一会,等梦的激烈余韵褪去,起身推门,走到了屋外的溶溶月色里。
长风山占地广大,屋宇众多,弟子们大都分散开住。
叶霁占了一方小院,一带流水穿院而过,十分清幽,而李沉璧住的地方即使是离他最近的,也隔了四五十丈。
这四五十丈的距离,地面高低不平,还隔着溪水狭径,平时片刻就能掠至的地方,路忽然变得有些难走了。
好容易挪到李沉璧屋门口,叶霁下意识地推门,却没推动。屈起两指,准备敲几下,手却悬在空中,突然一个激灵。
他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一个梦心怀愧疚,于是大半夜把沉璧吵醒,只是为了看看他?
真是疯了。荒缪至极。
叶霁无声一哂,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感觉木门朝自己的方向微沉了些许,似乎是那头有人正靠在门上。
他呼吸不由自主紧了,低声道:“沉璧?”
隔着门,李沉璧轻“嗯”了一声。
既然碰头了,那便要说些什么。叶霁低声问道:“你一直没睡着?”
李沉璧道:“睡着了,感觉到师兄过来,所以醒了。”
叶霁觉得有点吓人。他走过来也算蹑手蹑脚,可李沉璧却像捕猎的野猫似的,时刻能闻出他的味儿,就算在睡梦里也能将毛炸起来。
“抱歉,”叶霁柔声道,“没想吵醒你的。继续睡吧,你这段日子太累了,师兄这就走。”
他完全是出于善意,没想到门里却沉默了,犹如酝酿着什么风暴。
“走?”李沉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嗖嗖,“师兄半夜过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