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大结局)春归大地 他们离……


    在这个世上, 有三个玄奇至极的地界。


    长夜不昼的策燕岛、琪花瑶草的玄天山,还有大雾不散的关山境。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踏足那里,更无从得知其中发生的故事。


    策燕岛的天穹有过多少次繁星与暴雨的轮替, 其间的鬼怪曾被谁的手掌罩在笼中?


    玄天山的仙境经历过多少次撕裂与震动,阳世和地狱间的那层薄土曾被谁沉默地托起?


    关山境的大雾千古以来让多少人迷途与绝望, 如今又是谁关上了那扇门,落下了那把锁?


    人们或许只在史书上翻到一些只言片语,或在食肆酒巷里听见过几段趣谈,然后就抛之脑后,却不知道有些人将一生都留在了那里。


    ·


    叶霁和李沉璧在关山境转了很久,停留了很多天,也没有找到林述尘和纪饮霜的半点骨骸痕迹。


    两人在最后那场翻天覆地的震动里, 和抚生花一起化成了风烟灰烬。


    但这个事实,李沉璧不敢对师兄说出来, 和他一起在旷野迷雾里不知疲倦地寻找,累了就席地而坐, 枕着彼此小憩一会。


    在这期间, 叶霁一直都沉默寡言,短暂休息醒来后,就拄着剑,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再一次迈开步伐。


    李沉璧没有任何怨言, 也没有打断这种无谓行为的想法。


    他需要给他的师兄一点时间。


    关山境中辨不清日月光阴的流转, 这一晃也不知过去了几日。


    某一天叶霁将长剑一丢,坐下来,枕着李沉璧的肩。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发出了均匀的沉眠呼吸声。


    李沉璧将他的脑袋轻柔抱起, 放在大腿上,将他身体摆成舒展躺下的姿势。一只手抚着他的头顶,另一只手笼住那搭在腹上的冰凉手背。


    缩在这个犹如长辈安抚幼童般的姿势里,叶霁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李沉璧也终于得以长久地凝视他的脸——他曾经以为再也看不见了。


    李沉璧看得最多的,是叶霁的眼睛。


    就像叶霁着迷于李沉璧的眼睛一样,李沉璧也很爱他的这双眼睛。那清亮坦荡的光芒、凝视时的温柔多情,甚至比那美丽的形状还要动人。


    李沉璧忍不住用手指虚虚地拨弄他眉宇。忽然间,那睫毛颤动了好几下,李沉璧见他要醒,从锦囊里翻出水壶准备喂他,却看见许多的泪水,从干涩的眼底里不断滚出。


    “师兄。”李沉璧捧起他的脸,“师兄,你刚刚做梦了么?”


    叶霁点了点头,翻过身,整个人蜷了起来。将头埋在李沉璧小腹间,紧紧抓住了脸旁的衣襟。


    他痛彻心扉的哭声,像是云层里滚动的雷,让李沉璧的心腹沉闷地颤抖。


    一直以来,叶霁都以保护者自居,默默地扛起责任,一遍遍吞咽下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与委屈,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不能将他自己的消极宣之于口。李沉璧第一次见到叶霁这样的失态,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畅肆地大哭,心尖仿佛要被他哭出血来。


    李沉璧没有哭,他风雨不动。这是他的师兄,也是他要守护一生的爱人,他不能在他脆弱的时候掉眼泪。


    很久很久,叶霁渐渐止住了哭声,说道:“沉璧,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走之前,把关山境封了吧。”


    ·


    “现在还有一个地方,我放心不下。”


    五日后,在山居小院里,叶霁将一封从长风山飞来的灵信叠好,放在桌上,沉吟着说道。


    李沉璧正在调朱砂,只因叶霁昨天忽然起了点兴致,剪彩纸削竹骨架,将墙上挂着的那只半成品风筝完了工。眼下偏不是放风筝的好季节,便想将它改良成鬼市里那种无风自飞的灵品风筝,于是指挥李沉璧打下手,他要在风筝背后勾画符咒。


    李沉璧端着朱砂碟走过来,端详叶霁挽袖润笔的侧脸,欣赏那新添的几分红润气色:“师兄还放心不下什么?”


    “策燕岛。”叶霁道,“这个地方非同小可,没有长风山的结界术镇压,光凭玉山宫设的那些阵法来阻挡妖物逃逸,肯定不够稳妥。”


    李沉璧等他专心画完了符,擦去他小指上染的朱砂,才开口道:“师兄不是已经下定决心,长风山再不管这些事了么?结果还是封了关山境,我又镇着翻雪谷,现在又要开始操心策燕岛的事了?”


    “对那些凶险之地一概全管,只会助长其他仙门的惰性,但长风山也该担起一些责任。”


    叶霁睨他一眼,微微含笑:“山门传信来说,玄天盟分配今年的山产,竟给了长风山五分之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玄天盟派使者来表意,渡冥狭间虽增加了不少新的防护,但长风山的结界依然不可或缺,只好恳请‘李仙君’今后多费心了。”


    李沉璧嗤地笑了:“难怪这么大方,就知道没好事。那时他们被我恐吓了一顿,吓破了胆子,这是生怕我撂手不管呢。”又点点桌上的信,“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师父在离开长风山前,留下了一封传我掌门之位的亲笔手书。”


    叶霁说到这里,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出了好一会神,才将信推给他:“剪湘他们算了良辰吉日,想将接位大典定在十五日之后,问是否可行。你来回这封信,就说,我们会在那一日前回家。”


    两人分坐同一张案桌,各自铺纸提笔,李沉璧给长风山回信,叶霁给凌泛月寄书。


    桌子不够宽敞,两人又都身高腿长,侧着半边身体才勉强共坐,在彼此的呼吸声里写着写着,李沉璧就不安分地粘了过来。


    叶霁用手肘将他撞过去几回,纸上溅了一堆墨点,才断断续续把信潦草写完。


    他将信纸往桌角一推,握着墨迹淋漓的笔管,扑来找他算账。


    李沉璧被他压到了桌子底下,扭来扭去地求饶,脸上还是被当成宣纸,气势雄浑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滚”字。


    三日之后,他们乘坐的乌篷小舟穿过霏霏细雨,停靠在了春陵的码头。


    一名鸦青斗篷的青年斜倚在垂柳下,抱着把黑沉沉的长剑,像是等了很久了。


    叶霁在船头与他对望。


    这是他熟悉的凌泛月,也不是他熟悉的凌泛月。叶霁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扬起长眉冲过来与自己揽背拍肩,然而视线里的那人,却只是一下站直了身体,笑着对他点头。


    倒是程霏一下从他身后冒出头来,笑朗朗地热情挥手招呼:“叶师兄!李师弟!”


    李沉璧抱着两个酒坛,从船篷中走出来,程霏“呀”了一声,嗔道:“咱们春陵有得是好酒,之前还说请长风山兄弟姊妹们来痛快喝一场呢,怎么好让你们带酒来?”


    叶霁笑道:“这也是你们春陵的酒。”对发怔的凌泛月道,“别盯着了,没你的份。我听说你把言卿带回身边了……还有知白的尸骨也已入土安葬,我来祭祭他们。”


    言卿的墓在凌泛月幼年打坐练剑的小山坡上,清幽无人。陪伴那墓碑的,只有一把黑色的琴,还有一个朝夕往返坟前的痴情人。


    在宁知白的墓旁,有一座几乎一样的坟。叶霁有些吃惊地看着宁知夜的墓碑,心中五味杂陈。


    凌泛月冷不丁道:“他和枫云山庄的圣师曾有来往。那圣师给过他一枚山庄的内部通行令牌。”


    叶霁想了想,并不觉得惊奇:“他和唐渺……果然是这样。我猜,唐渺教给了他漂星楼招魂的秘术,作为交换,他会成为枫云山庄在玉山宫的内应。”


    “两家同坐东洲,枫云山庄早就将玉山宫当成一块肥肉了。我从叠霞那里听到了消息,又收到你的急信,我岂能坐待宰割。”


    凌泛月负手长立墓前,唇角漾起一线笑容,闪动着昔日的意气风发:“宁知夜把他那枚令牌给了我,以便我们潜入枫云山庄,破坏护庄阵法。你又在信里将山庄内部的玄机详细透露给了我,那时我和叠霞带人厮杀进去,简直是一路摧枯拉朽。”


    叶霁沉默片刻,道:“宁知夜这样做,是因为愧疚?”凌泛月摇了摇头。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小子一辈子也善不了。”凌泛月依旧是一脸的嫌弃,却转过头,遮住了眼底的一点水光,“他想死却死不了,所以用这枚令牌,和我换了……穿心一剑。”


    第二天,谢绝了玉山宫同行,叶霁和李沉璧独自踏上了策燕岛的土地。


    他们一连待了两日,策燕岛没有降下一滴雨。


    新的封岛结界落下之后,两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截了一匹离群的奔雷兽,沿着星河般灿烂发光的溪水,骑到了元涯神女的摩崖雕像之下。


    神女的脸上长出了斑斑青苔,沉静地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


    “世人总爱对着神像许愿,神真的能够听见么?”叶霁问。


    “有些能,有些不能。”李沉璧捏了捏他的手,“师兄想对她许愿么?”


    “我没有什么愿望要和神说。”叶霁道,“我的话,是和你的母亲说的。”


    他郑重又温柔地仰望雕像:“当初您将沉璧托付给师父,师父又将沉璧托付给了我。我无缘和您相见,就全当是您亲自把他交给了我吧。”


    “李沉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用这一生珍爱他。”


    这一番话,让李沉璧忍了太久的眼泪,彻底洋洋洒洒,掉了回长风山的一路。


    到最后,叶霁哄他哄得都有些烦了,奈何刚与神女拊心发誓,实在硬不起心肠让他把那条泪水河收了。


    在陡寒酒馆点了几坛酣春酒,叶霁亲自给他倒满酒杯:“喝完后小睡一觉,养养精神,进山门的时候,不准再哭了。”


    李沉璧用湿红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师兄陪我喝么?”


    叶霁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神:“好,只喝一杯,师兄陪你。”


    他一心想哄好李沉璧,却忘了李沉璧是个千坛不醉,他却几乎一杯就倒。


    等他醒过来,发现正伏在李沉璧背上,沿着漫长的石阶,走向云雾深处的长风山门。


    叶霁赶紧敲他肩膀:“不像话。放我下来。”


    李沉璧没搭理他,过了一阵,鬓边一痒。叶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鲜艳的大芍药,插在了他头发上。


    “怎么样?”叶霁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双手都抱着我,怎么摘掉这朵花?在山门口让人看见,李仙君好有面子么?”


    “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李沉璧眼角弯起,始终如一地道,“只要师兄高兴,我怎样都行。”


    两人腰间的令牌同时发出一道清光,眼前场景变换,进入了护山结界。


    叶霁在他背上,缓缓抬头。


    长风山的弟子们都伫立在道旁迎接,含笑含泪看着他们。有几个低头呜呜哭出了声,被身边人敲了头。


    叶霁感慨道:“当年我抱你回山,他们也这样跑出来看热闹,说叶师兄捡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李沉璧道:“他们都来迎接叶掌门了。”


    叶霁轻叹:“可我还是想做他们的叶师兄。”


    “今后他们都叫你掌门了,只有我才能叫你师兄。”李沉璧嘟囔,“这样才好,你今后就是我一个人的师兄了。”


    叶霁在他耳边悄悄笑道:“只想叫师兄,不想叫点别的?”


    李沉璧嘴唇动了动,眼眶里似有泪花闪动。


    山阶上的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就连道路两旁的枯草也不见一根,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草木,都被灵气催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处处都是有心的痕迹,长风山的弟子们,的确在充满希望地等待他们回家。


    叶霁看着石阶缝里冒出的绒绒青草,忽然感叹道:“就好像冬天结束了一样。”


    李沉璧侧过头,在他脸旁亲了亲:“不远了。”


    他们离下一个春天不远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了,再回头看实在是百感交集。


    叶霁和李沉璧这两个人物的诞生,其实源于我一时的xp上头,我想写一个美丽娇蛮的腹黑年下攻和光风霁月的剑侠之间简单爽快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却让他们走了这么漫长、这么跌宕的一段路。


    故事的开篇其实有些简单莽撞,一开始就明确了一方对另一方的热烈心意。从开头就确立的感情,需要用之后的故事来诠释这种心意的深度和厚度。


    叶霁和李沉璧之间的拉扯,并不是你爱我、我不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我终于爱上你……这样的狗血虐心过程。这个故事的主题,其实是关于两个相爱之人如何一次次应对难关,成为无法分割、相互依靠的伴侣的成长修行。叶霁在侠心道心之下,也有为爱人动情牺牲的炽烈柔情;李沉璧在腹黑哭包娇花的外表下,也有透彻通达、坚韧不拔的魄力执着。


    他们在故事开始前就已经无比熟悉彼此,但这个故事结束时,他们才真正地彻底了解彼此。对彼此的感情,从“对师弟的疼爱”、“对师兄的迷恋”升华为了情感对等、互依互托的爱人。


    关于师父师叔,则是一条与主角小情侣互为映衬的支线。四人的人格相互观照,四人的羁绊也相互对照,注定了一对会彼此扶持走向生,一对相互博弈走向死。


    总之,我的第一篇原创小说,现在终于可以搁下笔,给这个故事画个句号了。


    感谢一路陪伴师兄弟走完这一路的宝贝读者们,今后生活愉快么么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