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交割情肠 “我们从此分开吧。”……
四只小竹猫甫见到叶霁, 喉中轻柔叫了几声,灵巧踮脚上前,在他脚踝边蹭来蹭去。
叶霁不禁莞尔, 抱起两只放在怀里揉搓:“似乎胖了点?看来在长风山吃芝草喝仙露的日子,比啃食血肉更安逸。”
叶霁抚摸一阵, 放下它们,又雨露均沾,去捉脚边另外两只,随口问道:“怎么把猫也带来了?你竟一直把它们带在身上?”
“它们不习惯长风山,”李沉璧把外袍披在他身上,顺势一抱,从背后伸手与他一起逗弄小猫的肚皮, “长风山太大了,这季节很冷, 它们宁愿缩在须弥芥子盒里成日睡觉,在我怀里也许比较暖和吧。”
叶霁便是一笑:“我原本以为它们野性难驯, 原来只是没有信赖的主人罢了。”不禁想, 沉璧血脉神异,竟吸引得灵兽喜欢,和这几只灵猫也算是一段缘分。
李沉璧在他耳畔低低地道:“师兄也做一个须弥芥子盒,把我装进去吧。”
叶霁听惯了他这些没道理的话, 并不在意:“我看你心里恰恰相反, 想的是做一个盒子, 把我装进去吧?”
“没有,我是真心的。”李沉璧的脸压在他颈间,声音便有些闷闷的,“师兄用盒子把我装起, 高兴时便把我拿出来,不高兴了……就把我收在怀里。只要师兄时刻把我带在身边,不丢下我就行了。”
叶霁听着他的话,渐渐的嘴角笑意便淡了。
“我知道师兄的那句话,并不是本心。”李沉璧说道,“师兄是不愿让我身涉险境。可如果没了师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叶霁侧了下头,没让李沉璧看清自己神情,随即恢复了常态。
李沉璧抚摸猫的手,移到了他手背上:“师兄,有客人来了。”
苏清霭一踏入院门,就看见树影斑驳中的一双伉俪剪影。
他们脚边两只怪模怪样的小猫,在她靠近院子时一齐竖起耳朵,倏地蹿到主人身上,将原本躺在膝上的两只挤落了。
四只猫抱着咬打成一团,叶霁看着风尘仆仆的苏清霭,腾地站了起来。
“清霭?”叶霁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么远的路,师妹一个人来的?很累吧?”
苏清霭的眼眸刹那间湿润了。
她扯出一个笑容,忍了忍,泪水还是扑簌簌落下。见叶霁也温柔高兴地瞧着自己,破颜一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
“叶师兄!”苏清霭泪中带笑,不停说道,“你果然活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叶霁拥了拥她后背,胸口弥漫热意:“师兄好得很,见到了师妹你,就更没事了。”
在李沉璧的无言凝视里,苏清霭又用力地抱了抱他,这才退开一步,湿润的眼睛瞧着他不住地微笑。
叶霁问她:“师父的情况如何?”
苏清霭垂了垂睫毛,轻叹:“依然是那样,不好也不坏。我们百般恳请紫云前辈在长风山小住了下来,一旦情况突发,也好有个圣手照应。”
见叶霁紧紧锁着眉头,知道他无比忧心,苏清霭振作语气,开着玩笑抱怨道:“紫云真人可真难应付!响当当一位臭棋篓子。大伙儿轮流陪他下棋,输了生气,赢了也生气,说我们故意让他。还让我们快些把你叫回来,说他就喜欢你陪他下棋。”说着就是无奈摇头叹笑。
叶霁也是一笑:“那谁还敢回去。”
“接到沉璧的灵信,我正在山外办事。知道师兄无恙,我简直恨不得变成一封灵信,飞过来找你们。”
苏清霭不胜欢喜地道:“我立马赶来,还没来得及回长风山和他们说这个好消息。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高兴得山顶都要掀起来了。师兄,沉璧,这次我们一起回山吧?”
叶霁看着她眼中的光芒,神情不改,温和地道:“你先回去,我和沉璧还要再留一些日子。”
苏清霭定睛看着他,似乎要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并没有觉察异样,点点头,柔声道:“这里山光水色宁静怡人,又没有那群小子吵吵闹闹,沉璧陪你在这休养一阵子最好。不必担心长风山和师父,万事还有我们在呢。”
“辛苦师妹了。”叶霁温和地道。
李沉璧忽然插口:“那件东西,师姐带来了吗?”
苏清霭“啊”了一声,水眸之下流动着晶莹光彩,看着叶霁,笑而不语。
叶霁瞧瞧她,又看看李沉璧:“什么好东西,还是瞒着我的?”
苏清霭一振衣袖,露出一道泼雪似的剑芒,照亮了叶霁错愕的双眼。
叶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他的佩剑,碎在了在玄天山之战中,如今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
叶霁脑中空了一下,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接过来,握紧剑柄,那握冰般的熟悉感一如既往,而长剑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灵息,轻柔地铮鸣着。
——的确是他的剑,如假包换。
“……怎么会?”叶霁将指腹按在薄寒锋利的剑刃上,稍稍用力,竟想用手指一试锋芒,李沉璧眼疾手快地挡住,嗔瞪了他一眼。
“这把剑是师父当年请无论大师铸造的。大师已驾鹤多年,如今世上还有人能修好这把剑?”叶霁将剑翻来覆去地查看,心中似酸似涩似喜,不解地问。
李沉璧道:“云无论生前还有个徒弟,那人继承了他的绝学。就是这人修复了这把剑。”
“是么?”叶霁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一位人物,却名不见经传。”
苏清霭道:“是啦,过去谁也没听说过他。无论大师那位弟子,是一位深居简出、很低调谦逊的人。”
她将剑鞘也还给叶霁,原先染血的剑穗,已被洗涤一新。
苏清霭解释道:“无论大师身怀铸剑绝技,天下人无出其右,不少名动江湖的神剑都出自他之手。因此他常被位高权重的人胁迫铸造神兵,大师又天性不羁不拘,早早就郁郁而终了。至于他的那位弟子,虽然也是技艺精湛的宗师,却不愿意步恩师后尘,也算情有可原吧。”
叶霁百感交集,又抚了一下失而复得的长剑:“既然如此,他有心藏匿绝学,你们是怎么找到了他,又说服他修复了这把剑的?”
他眉心一动,转脸对李沉璧道:“是你同这位大师……说了什么吗?”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就是“你胁迫人家了么”,逗得苏清霭捂唇直笑。
“我忙着找师兄,哪里有空找其他人麻烦。”李沉璧把脸一板,有些微微生气了,“这把剑我看着碍眼,哼,碎了正好。”
苏清霭忙道:“是那位大师主动找过来的。”
叶霁心中更加诧异,苏清霭款款解释道:“师兄你在玄天山断剑坠崖,这件义举已经传遍了修仙界,听者无一不慨然动容,无论大师的那位弟子,自然也知道了。他寻至长风山,道明来意,说师兄碎的这把剑,乃是他师父最得意的作品,他愿意修补好它。”
“他还说,无论大师临终前的日子里,常常谈起当年为漱尘君铸造两把剑的往事。大师一生被人逼迫,铸造了太多嗜血神兵,只有这件旧事,在他心里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两把神剑,一把柔韧如水,一把凌厉似霜,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气质却截然不同。漱尘君当年请无论大师铸造这一双神剑,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
叶霁心想,若是师父还清醒着,能与此人一见就好了。
李沉璧忽然注意到什么,拿过剑扫视了一番,嘴角就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叶霁问:“怎么了?”
苏清霭心如明镜,眨了眨眼:“师兄,大师将剑回炉熔铸,上面的錾字也没了,他说这不是他师门的手笔,熔掉了也没有办法。后续还要錾什么字,叫主人自行操刀。”
李沉璧立即道:“那好极了。”
他把长剑抱在怀中,斩钉截铁:“这把剑上就刻沉璧两个字,我来替师兄刻上去。”
叶霁也一样说一不二:“不行,你也真好意思。”
苏清霭简直乐不可支,看着两人,眼中又蒙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叶霁将目光转向她,神情柔和:“清霭,附近风景不错,陪师兄散散心吧。”
李沉璧面露不悦,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也想跟过来。叶霁拒绝了:“一柱香的时间也离不得么?”
两人沿着一条白石溪流,并肩慢慢行走。
呼吸着清冽干净的冷风,苏清霭笑道:“这里真不错,又只有你们两人独居,沉璧一定高兴得不行吧?”
“清霭。”叶霁忽然放低了声音。
苏清霭从未听他这样冷静低沉地叫自己的名字,心腔异样地一动:“师兄?”
“掌门山印存放在何处,你知道么?”
“……知道。”苏清霭的脚步不由放慢,“师兄怎么突然提这个?”
“存放山印的匣子上,设置了三十六道机关灵锁。你知道解法么?”
苏清霭:“机关灵锁的解法,只有历代掌门和首座大弟子才有资格掌握,我又怎么会知晓呢?”
叶霁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溪水润湿的土地上,慢慢地划着一些符号:“锁住掌门山印的灵锁,起初只有十六道,其实防不住聪明绝顶之人。后来才改成了三十六道,若是不知奥秘,神仙也解不开。”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戳画画,杂乱无章。苏清霭还以为他孩童心起,随手涂鸦,在旁含笑听着。
但很快,她发现地上的图画越来越玄妙,竟契合着某种规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师兄!”苏清霭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过来。抢过树枝,压着嗓子急切道,“我不该知道这个机密,除了你和师父外,谁都不该知道。”
她迅速四下环顾,脚尖将那片地面踢得泥土翻飞,直到再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
叶霁道:“我刚才画的,你看明白了么?”
苏清霭哽涩道:“……师兄。”
在叶霁一移不移的注视里,她只觉得开口无比艰难,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叶霁轻松自如地丢掉树枝,“世事难测,过去我总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其实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倘若师父驾鹤,我又突然遭遇不测,掌门山印就永远无人拿得出来,继任者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苏清霭道:“别说了,师兄。”
叶霁道:“师兄只是不得不多想一步。”
苏清霭叹息:“我明白了。”
“还有五湖四海的那些禁地结界,师父已经无力为继,我又遭此一难,无法立即接管。”叶霁神情平静地安排道,“你回去后,发函给附近坐镇的仙门,让他们在师父的结界外,无论用什么法子,再设立一层屏障,今后自行守护。长风山不再为他们兜底。”
苏清霭郑重地点了点头:“正该如此!长风山非是不帮,而是之前师父做得太好、太沉默,所有仙门都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太多年,忘记了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自家门前的雪总指望别人来扫怎么行?一旦别人来不及扫,等大雪压塌了自家屋子,后悔就迟了。这次玄天山之乱,不少人已意识到把担子压在一家身上不行,梁盟主已经着手与各家商议,齐心协力在渡冥狭间多设几道不同防护。这样的局面早就该打破了。”
两人在溪边又走了一会,叶霁将门派的山务细细交代梳理,苏清霭起初听得极其用心,到了后来,忍不住地想,师兄在山外修养,左不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该回山了,为什么如此事无巨细地吩咐,像是要长久留在外头的意思?
叶霁也察觉到她犯起疑虑,渐渐收住了话头,两个人默默并肩走了许久。
苏清霭道:“师兄,剑已送还给你,看到你和沉璧师弟都平安无恙,我这一趟算是功德圆满,这就要回长风山复命了。”
叶霁点头道:“也好,我也没有什么要嘱咐的了,送送你吧。”
分别之际,苏清霭忽然道:“师兄,长风山又下雪了。”
叶霁一怔:“是么?”
“是呀,”苏清霭唇角扬着微笑,“我记忆里,长风山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呢。把山阶都漫平了。”
叶霁想象着那副场景,不由得也笑了:“那一定很美,就是路不好走了,你多提醒他们,别成天在山里跑跑跳跳的。”
苏清霭应了一声:“师兄,我走啦。”
她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眸中光芒闪动:“师兄。雪化之后,你和沉璧就回家好么?”
叶霁看着她道:“好。”
目送着她白裳飘飘的背影消失在群山间,叶霁这才转回头,看另一个方向。
李沉璧雕塑似的站在远处,脸上颇有些不高兴。
叶霁冲他一点头,李沉璧一眨眼就晃到了他面前,嘴唇有些急切地贴了上来。
李沉璧大概是在冷风里吹久了,皮肤嘴唇冰冰凉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叶霁圈住他后背时,李沉璧身上那股冷冽的冬日寒气彻底散去,露出原本温热幽香的体温。
他像一块冰融迅速化在叶霁怀抱里。
李沉璧惬意地呼了口气,就听见叶霁说道:“沉璧,我们从此分开吧。”
第142章 言不由衷 “我所爱之人,你怎么能杀他……
“沉璧, 我们从此分开吧。”
李沉璧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双唇还流连在叶霁脸颊上,缠绵地碰撞。
他是突然之间僵住的。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叶霁又说了一遍:“今后你与我之间, 仍旧做回师兄弟。”
李沉璧抬起头,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人。
他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 被人提着耳朵念了几句世上最深奥的句子,他一点也听不懂,更听不清晰。
叶霁的声音掷金凿石地进了耳朵里,却如浮云一样飘了出来。
叶霁说的每个字,都在李沉璧眼前飘着、旋转。
他知道该把它们抓在手心里一个个地看,却任由那些字长久地在眼前飘着、旋转。
“师兄,你说什么?”李沉璧听见自己的声音, 空洞洞地回响,“师兄, 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叶霁叹息一声,话语虽轻却清晰:“你已经听清楚了, 再想一想我说的是什么。”
李沉璧混混茫茫地思索, 师兄说的是什么?努力地想从眼前一团云雾中,捉出那几个字。
就此分开。
做回师兄弟。
那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明白?
李沉璧神情甚至都没有太大的变化,眼中空空,毫无神光流转。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懂, 却不知为何一颗接一颗的泪水, 从眼眶滑落。
他先是听见了心头的一声哀鸣。
李沉璧摸了摸面颊, 终于清醒了过来。
只是这清醒的代价太大,李沉璧立即觉得被一把利刃插入心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会这样痛。
那种撕裂肺腑、耳鸣目眩的巨大痛楚闷头砸下,让李沉璧几乎没有防备, 一顷身喷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
叶霁脸色变了。
一把抱住他乱颤的身体,手掌放在他后背运息,以防他走火入魔。手心也一片冷汗,不断重复道:“沉璧,沉璧,冷静些。”仿佛这话是和自己说的。
李沉璧的手剧烈颤抖,慌乱地到处摸索着什么,叶霁去握他手背,被一把死死攥住了。
“师兄,你说……什么分开……这是……这是什么意思?”李沉璧将他的手压在唇边,失神地不停喃喃,“不要分开……不分开……师兄……师兄……”竟是语无伦次。
他眼眶一圈犹如晕染了朱砂,嘴唇脸颊却白如窗纸,红红白白甚是凄惨。
叶霁几乎无法与他对视,牵着他在一块溪石上坐下。
李沉璧将脸深埋在他胸前,噩梦乍醒似的瞪大双眼,凌乱大口呼吸着。
叶霁一下下顺抚他后背:“沉璧,冷静下来,慢慢把气息调顺,否则会伤了肺腑。”
他将李沉璧搂在怀中,放轻语调。一遍遍耐心安抚之下,李沉璧逐渐止住了颤抖,竟生出一丝侥幸希望——
师兄这样抱着我,是依然爱我、心疼我。
师兄没有不要我,是我听错了,误会了他。
这点隐秘的侥幸越扩越大,李沉璧抬起脸,见叶霁正低头看自己,心尖一颤,将嘴唇凑了过去。
叶霁转开了脸。
这一次,李沉璧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李沉璧的头脑终于开始转动,齿关格格发颤,“我不信,我不信!这绝不是师兄的真心!是不是——是不是纪饮霜那奸贼逼迫了你?”
他双目都要喷出火来,自顾自地说道:“……一定是他逼迫了你。”
李沉璧如他所愿,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面容依旧惨白,惶惶无依的神情却一荡而空。冬日的天光之下,眉眼鼻唇剔透美丽,只眼角染着深深残红,不可方物。盯着叶霁,似乎要一直盯到他心底里去。
叶霁想要站起,腰却被死死握住,无法从那双快烧起来的眼睛前离开半步。
“回答我的话,师兄。”
叶霁只觉此时的李沉璧,比先前还要难以应对。美则美矣,那刺骨尖锐的威压却令人如芒在背。
“的确与纪师叔有关。”叶霁道。
李沉璧立即道:“那么我就去杀了他!”
起了杀心的李沉璧,是一柄叶霁也按不回去的剑,势必见血才能收场。叶霁有让它回鞘的方法,那就是让这把剑见见他的血。
如果那日在关山境,他没有阻止李沉璧,李沉璧大约真的会与纪饮霜不死不休。他身上的伤迹,把李沉璧从炽烈的杀心里唤了回来。
李沉璧虽跟他走了,对纪饮霜的杀意却始终未熄。迟早有一日……
甚至不用迟早,不过七日,眼前这人就会永远从世上消失了。
叶霁抓住了他的领口,口齿清晰:“我所爱之人,你怎么能杀他?”却眼眸微垂,不去与他对视。
李沉璧的眼瞳变得空空荡荡,这一次他毫无障碍地听懂了,只是不信。但即使不信,这句话依然让他的心痛得死去活来,脸色越发惨白可怖。
叶霁看他一眼,不由松开了手。他流露出几分愧色:“沉璧,这些话你大概万难接受,但我不想对你隐瞒下去,你要听好。师叔……饮霜的确是我毕生最景仰、爱慕之人,当初他离开,几乎令我生不如死。”
李沉璧被那句“我所爱之人”一箭穿胸,第一反应却是不信。
他不信明明师兄不久前还对他满眼爱意,为什么骤然就变了脸色,说出这些能要他命的话。
但叶霁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匕首,把他心里大大的“不信”二字,划得鲜血淋漓。再划下去,就要逐渐看不清原来的形状了。
叶霁再次举起了匕首。
“师叔离开我十年,这十年里,我以为渐渐放下了他,哪怕在见到他的前一刻,我也是这样想的。沉璧,我的确喜欢你,与你在一起时,偶尔会忘记失去师叔的痛苦。因为……”
叶霁的喉结艰难滑动,顶着逆流,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因为看着你,就好像师叔还在一样,但终究是饮鸩止渴。”
李沉璧已是听得呆了。胸中剧烈窒息,发出的嗓音几乎是气声:“……你说过,我和他不一样。师兄爱的是我,这是你亲口说的。”
从捡回你开始,我从没有一刻把你当成他。
你与他就算烧作灰,混在一起,我也能把你们重新分成两撮。
希望你不要把纪师叔视作仇敌,视为你我的业障。
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沉璧。
“不错,”叶霁道,“那时我说出这些话,不是骗你。”
他垂下睫毛,轻叹:“我骗的是我自己。”
李沉璧忽然尝到一股奇甜,原来是咬破了舌尖,肺腑里也涌出了血。
他却感受不到分毫躯体的疼痛,攥紧了叶霁的手,血淋淋的唇舌不管不顾地亲吻了上来。
叶霁不再纵容他对自己的亲密之举,一狠心捏动剑诀。长剑随呼即至,插进两人中间,“呛”地一声霜刃出鞘。
剑光同时映亮了两双眼睛。李沉璧毫不退缩,竟是宁愿被割伤也要吻上来的架势。剑锋莹如秋霜,他直接伸手去握,殷红的血从指缝里一缕缕渗出。
叶霁的声音冷了下去:“松手!”
李沉璧纹丝不动,视线下移,突然发狠道:“我不准这把剑再叫霜霁。”
他眼中乍现憎恶的神情,齿关都要崩裂:“这是师父的剑,与他有什么关系?这把剑根本就不是那奸贼的,他说送给师兄,师兄便真当这是他的心血?借花献佛,可耻可恨!”
李沉璧一只手攥着剑刃,另一只手强行交入他指缝,血漉漉与他十指相扣,逐渐找回了理智,却控制不住倾泻的怒火:“师兄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不信师兄会爱这样的人,他都做了什么好事,师兄难道不是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如果不是他,修仙界就不会死伤无数!这两件事难道不是师兄最在乎的么?师兄能为了这些事,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竟能容忍罪魁祸首,说什么依然放不下他?”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喉中咯血,眼中赤红:“师兄对这奸贼只该有恨!就算师兄对他有一点昔日情分,如今也只会想要杀他!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竟想要离开我,转头去找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纪饮霜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桩桩件件皆触犯了师兄的原则,而自己始终站在师兄身边,为他呕心沥血,与他共担一切,却反而要被推远了。
巨大的怨愤涌上心头,李沉璧看着眼前这人,竟气得想要委屈地大哭一场。
“师叔犯了错,我无法开脱。可我放不下他,只好与他一同承担。”
叶霁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任长剑哐当落在地上。
他神情平静,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我喜欢一个人,并不因为他是个好人。同样的,即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也不会因此不喜欢他。”
说完起身,竟是连也不看李沉璧,捡起掉在脚边的长剑,朝着院子走去。
他像是打了一场漫长的战,除了疲惫之外,并无结果。沿溪流一路走回去,脚步像灌了铅,只想找个地方一躺天明。
回到竹篱围住的院落,叶霁慢慢踱步,走到耷着枯藤在寒风里瑟瑟摇晃的葡萄架边。将几根歪歪斜斜的竹竿从泥土里拔出来,再端正地插回去,葡萄架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不再一幅见风要倒的模样。
叶霁目光扫过墙角,顿了一顿。走过去,弯腰将那里的半截燕子风筝捡了起来。
风筝还未完工,手艺扎实细腻,兴许是主人制作它时,最好的放鸢节气已经过去,于是搁置了下来,放在墙角没有丢掉,计划来年开春再接着做。却没料到,这座院子连同其中陈设物品会突然被人高价买走,这只没了下文的风筝,亦无法在来年的春风里飞翔了。
叶霁认真弹去风筝上的灰尘,进屋转了一圈,把它挂在了正对院门的屋墙上。
注目看了风筝片刻,叶霁这才慢吞吞回过头。
“师兄。”
李沉璧正静静地站在他背后。
第143章 君心如铁 你永远也别想丢掉我!
屋内阴凉昏暗, 窗外一缕光线照在李沉璧后背,浑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李沉璧静静站着,叶霁心中升起一缕寒意, 低声呼唤:“沉璧?”
空气微微一荡,屋宇像一个盒子被浸入了水中, 风流也变得凝滞。叶霁想向他迈步,却纹丝不能动,几根藤蔓破砖而出,缠住了他脚踝。
叶霁对这藤蔓熟悉得很,脸上顿涌出一丝薄红,喝斥:“李沉璧,放我出去。”
“出去?”李沉璧轻声细语, 表情颇为不解,“师兄要到哪里去?”
叶霁僵立原地, 数不清的藤蔓正沿着他的双腿生长,渐渐又有更多破砖而出, 爬上他的身体。藤蔓颜色嫰青, 柔韧有力又不依不饶,叶霁试着几次外放出灵力,却只能将它们震开一点,立马又有更多藤蔓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这是要做什么?”叶霁躲开扫到脸上的藤叶, 皱起眉。
李沉璧站在他面前, 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面颊, 想着什么出了片刻神。接着,他凑过来,轻柔地在叶霁嘴唇上印了一下。
他亲过之后,拉开些距离, 抬起眼睛与叶霁略一对视,又呼吸发促地再次吻了上去。
叶霁此时的状况,比屋外那座葡萄架好不到哪去,躲也无处躲开。李沉璧的柔软的舌尖卷来时,竟习惯性地微微分开齿关,舌头回应着去勾卷,自己也是一愣。
李沉璧眼中倏然亮起一簇烟花,双手搂抱住他腰背,两个人贴得极近。
他手指触碰之处,藤蔓窸窣退去。等将叶霁整个人抱在了怀中,那些如有生命的藤蔓又潮水般拥上来,把两个人都变成了葡萄架。
李沉璧用鼻尖蹭了蹭他,小声道:“师兄不要我了么?”
他脸颊十分柔软,呼吸轻柔干净,那可怜又小心的语气,令叶霁无法生硬下来。沉默片刻,同他低语:“……没有不要你。”
李沉璧眼中一喜,仿佛穿过乌云看到了一线生机,叶霁接着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弟,谁也改变不了。”
他说完,便觉得藤蔓又在身上收紧了,艰难地喘了一声:“你先松开,我胸口实在很闷。”
李沉璧抿了抿唇,藤蔓极细微地松开一点。
叶霁刚释出一口气,就见李沉璧在双唇间放了点什么,似有若无地含着。
“你嘴里衔着什么?”叶霁敏锐地问。
李沉璧嘴唇间叼着一粒小小圆润的事物,色泽浅红,与他唇色几近相融。他含着那东西,说话又轻又简单:“这是我向神女求来的。”
神女?
“神女?哪位神女?”叶霁怔了片刻,眼波一跳,“总不可能是你母亲吧。”
李沉璧摇了摇头:“在雨光山那时……师兄还记得么?”
叶霁想了片刻,心弦倏然一拨:“你说的神女,难道是闲花野草观的那位草花娘娘?”
雨光山神草花娘娘,因有送子的神力,香火曾鼎盛一时。他们从枫云山庄的画卷中闯入雨光山中,见到草花娘娘尘封的雕像,叶霁想要取自己的血,滴入雕像手掌调查迷因,却被李沉璧抢而代劳。
见李沉璧默然,叶霁脑中飞闪过几个情形:“你当时——当时我们调查那座神女雕像,你竟悄悄向她要了草籽?”
李沉璧脸上涌起了一缕异样的潮红,极轻“嗯”了一声。
叶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山神已经没落,没想到竟然会对你灵验——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沉璧的脸越发烫热殷红,闭了眼叼了草籽,竟向他唇边凑过来。
叶霁一下睁大了眼睛,倘若他能腾出手来,此时一定一掌送在他脸上。
他猛地一仰头躲开,喝斥:“李沉璧,你疯了么?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能给你生出孩子来?”
他惊异之下,只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这样的天真偏执,的确是李沉璧一脉风格。
李沉璧将那颗草籽压在舌尖,含糊说道:“我知道师兄不会愿意……”叶霁严声打断:“岂止是不愿意,你简直胡闹。”
“师兄不愿意,那就我来。”李沉璧坚持道,“我知道师兄喜欢孩子,从你看江阙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师兄说过,就算要孩子,也得是喜欢的人生下的。如果我……”
他舌尖滚动,含了含那粒草籽,小心翼翼又认真地看他:“师兄能不能回心转意。”
叶霁脑中划过一道雪白的电闪,心脏在接踵而至的雷鸣中震颤。
原来李沉璧从那时候开始,就为他动了这样的心思。草籽轻如游絮,可藏在其中的决绝与心意,却沉重得无法估量。
太沉重了,他承担不起。
“别动这样荒唐的念头了,沉璧。”叶霁稍稍平定心情,语调冷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无论是你还是我,这样的东西就算吃下一百粒一千粒,也不可能有孩子,因为这是逆天而行。”
李沉璧身躯一抖,艰难道:“不,我有办法的,自古那么多仙法秘术,我一定有办法……”
叶霁轻叹着,放柔了语气:“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就算世上真有那种奇法,也没有意义。但我仍然是你师兄,不能不教导你,我不想见你因执迷于这样的傻事,失去了理智。”
他看着李沉璧嘴唇,下令:“吐出来。”
李沉璧喉结一滚,将那粒草籽吞咽了下去。
叶霁哑口无言:“你……”
李沉璧的眼底,涌起倔强偏执的湿红:“不这样,那师兄告诉我该怎么做?在河边放灯许愿么?我要做些什么,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留住师兄?只要师兄开口,给我指一条生路,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忍受,师兄……”
他贴着叶霁的脸,一遍遍地呼唤着“师兄”这两个字,期冀能唤醒这人眼里昔日的怜情爱意。他想念那样的师兄,想得快疯了。
叶霁心中像是被无数根细细的芒针扎着,若他能动,早已经转过身去背对,却只能任由李沉璧打横抱起,朝着竹帘飘卷的内室走去。
一被放在床上,无数藤蔓就沿着床脚爬上,眨眼叶霁就再次陷落在藤网中。
李沉璧站在床头,长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低下视线注视叶霁时,更显得一双美丽凤目漆黑如潭。
他把衣服一件件解开,丢在地上。叶霁暗自握紧了手掌,却突然愣住。
李沉璧脱去最内层的亵衣,雪白的臂膀就映入叶霁眼帘。
只见墨发掩映下,青色的咒纹从心口生发,花瓣一样覆盖了他整片胸膛,隐隐蔓延到下巴,散发着强烈的不详气息。
叶霁脑中嗡鸣一声,身躯一弹立即就要坐起。却被藤蔓紧勒住,挣扎着喝斥道:“赶紧松开!”
李沉璧唇角似乎上扬了一下,旋即又显出茫然可怜。藤蔓窸窣散去,叶霁立即起身凑近,被李沉璧一把扯入怀中。
“师兄,我很疼,一直很不舒服。”李沉璧微微发颤,“我不知道这咒痕是从哪儿来的,我压制不住它时,好像全身都要焚烧起来。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叶霁的指尖掐在掌心,几乎渗出血:“怪不得我之前没看见这些咒痕,原来是你一直在压制。你现在觉得如何,是否会影响你神志和行动?”
李沉璧道:“我心里平静高兴时,就会好一些,它对我没什么影响。可我一旦心情动摇,这些咒痕就会反噬上来,我怕有一天会被它彻底……师兄,我快要压不住了。”
他靠在叶霁肩上,犹如淋雨小兽般茫然惊惶,喃喃:“师兄帮我,别离开我。”
叶霁将手覆盖在他心口。魂流归墟符的咒痕犹如暗河横流,在手底缓缓流动。
李沉璧握紧了他冰凉的指尖,眼里闪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
终于,等来了叶霁沉沉开口。
“这个咒非同小可,我也见所未见。不如回长风山,兴许紫云真人能看出什么门道。”
李沉璧释然一笑,点头如拨浪鼓:“好,我们明天就走。”声音含着哽咽。
“我的意思是,”叶霁抬起眼,与他对视,“沉璧,你得自己回长风山了。”
仿佛被一盆冰水扣在头顶,李沉璧踉跄了一下,只觉得从身到心都冷透了:“哪怕我这样,你也要离开我?!”
他从未觉得叶霁如此决绝,不可撼动。
他像是面对着一面无法翻越的墙,一条无法跨过的河,无法搬动的山。
他的所有手段,哭也好闹也好装可怜也好发疯也好吃醋也好,在叶霁面前全都无济于事。
李沉璧突然恐惧地意识到,多年来师兄对他的偏爱与纵容,原谅他数不清的每一件过错,不过是在容许他,是在让着他哄着他而已!
李沉璧苦苦维持的温顺可怜,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击下土崩瓦解。
在叶霁看来,李沉璧脸上刹那出现的目眦尽裂,就像是恶鬼一把扯去了画皮,露出了底下的修罗本相。
李沉璧几乎是在怒吼:“师兄当真不知道是谁对我下咒么?!他夺舍钟燕星那时,就恨不得对我杀之后快!我不信师兄不知道他要杀我,你还说过……会拼死保护我……”
“我不要师兄拼死,可也不能容忍你负心到这个地步!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师兄会为我掉一滴泪么?!”
声声诘责在耳,叶霁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力气,被李沉璧狠狠抱着摔跌在床上。
李沉璧被滔天的绝望与怒火烧成了灰,盯着叶霁脆弱纤长的脖颈,又吓了一跳地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想——我这是在恨他么?
李沉璧这辈子从未尝过如此深重激烈的恨,几乎和对叶霁的爱平分秋色。
他突然想起了和叶霁的初见。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郎,在云杉林的日光碎影里,撞入了他的眼中。
似乎是怕吓着他,少年将长剑回鞘,收在身后,两手空空地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暖干净的微笑。
少年的双眼甚至比他的笑容还要清澈,恍如没看见孩童身下堆成血肉小山的兽尸。他涓涓溪水般的清亮嗓音,流入了李沉璧的耳朵:“爬那么高,你不怕摔?下来吧,我接着你。”
他是李沉璧这辈子见到的除母亲外的第一个人。
他或许是个骗子、是个歹人,又或许是妖物勾勒的一张美丽画皮,正算计着怎么把他骗入腹中。
李沉璧成日面对的是性猛庞大、磨牙吮血的妖兽,身量纤长的少年看上去太洁白、太柔软,像是天边飘来的一片云絮,完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只要一扑就会流散不见。
——那就把他扑散,染脏。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沉璧从兽尸山上纵身一跃。
他像是一片未凿开的混沌,从血海地狱中脱身,怀着隐秘的恶意与向往,扑向了洁白无瑕的少年。
少年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衣裳被染上了血泥,一把擒住了李沉璧脏兮兮挥来的小爪子。然后,慢慢将它搭在了自己肩上。
李沉璧听见他嘟囔了一句:“……没想到还挺沉。”
——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李沉璧一个恍惚回到现实,眼前的昔日少年又好像相隔千里万里。
两人在被褥间滚了一圈,藤蔓一拥而上,织出一张网把他们捆起,越收越紧。
叶霁的胸腔被挤压,充斥着酸胀的苦涩,越来越难以呼吸。藤蔓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两人挤作同一团血肉——也许那样正契合了李沉璧的心。
“师兄怎么能不管我了?”
李沉璧身上的咒痕发着冷铁般的青光,已经蔓延到了脸颊,犹如狰狞刺青,“是你把我捡回来,是你把我养大的!我第一次喜欢人,第一次和人睡觉,全都是你!我是你的,你永远也别想丢掉我!”
叶霁张口欲言,却迎接了滚烫的唇舌。
李沉璧与他哪里都贴在一处,叶霁被逼得唇齿大开,听见对面的心脏在腔中震耳欲聋。恍惚之间,还以为李沉璧要把那颗心呕吐出来,活跳跳地喂他吃下去——
作者有话说:[爆哭]
第144章 无路天涯 师兄是真的要杀了我么?……
两人在藤蔓海中, 起起落落了一天一夜。
叶霁从未经历过这样持久癫狂的色艳梦寐,到了最后,凡是他手掌能及, 附近的一切都被他扯破、抓破了。
他的指缝因此血迹斑斑,骨节发白颤抖, 被李沉璧察觉,召唤出数条纤小的藤蔓,连他的五指都细细缠绕了起来。
叶霁彻底无法,只能一遍又一遍闭眼仰头,李沉璧一面亲吻掉他脸上的汗泪,一面执拗地把他按入极乐的深渊里去。
李沉璧并没有折磨他。
凭心而论,叶霁觉得这不是一种折磨, 而是让他灵魂都被燃烧起来、飞旋入云端的前所未有的——快乐。
李沉璧几乎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和手段,想要扭转他的心意。
在这件事上, 李沉璧似乎有一种极强的天赋,当初他第一次对叶霁下手, 就能令这铁骨铮铮的剑侠折腰, 更何况如今身经百战。
曾有过那么一瞬间,两人同时飞上云霄,两双湿漉漉的眼睛对视到了一起,心里刹那划过同一个想法:若是就这样同死……
叶霁闭眼转头, 数颗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渗落, 借着这样的时刻畅肆流泪.
夜里寒风萧萧, 浓厚的树色就像一大群鬼魅,飘摇环饲着这座山居。世上的光亮,仿佛只有院窗内的一剪烛火,和天边的几颗稀淡的小星。
叶霁睡过了一个白天, 直到深夜还醒不过来。李沉璧帮他擦洗干净,换了衣服,又抱着他的身体梳理灵脉。
叶霁身体大损初愈,正是需要与炉鼎双修的时候,李沉璧不敢怠慢,认认真真梳理了几遍,感受到他体内灵力运转已几近恢复全盛,才无声地透了口气,露出一点点笑。
握着叶霁垂软的双腕,李沉璧脑中忽然闪动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废去他的修为,或折断他的手脚。
师兄是不是就能一辈子依靠我,哪里也去不了?
折断了师兄的手脚,我能照顾他一辈子。
同样的事,纪饮霜能做到么?
李沉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听见心中有一只被囚禁的恶兽在磨牙吮血,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离师兄太近了,只要一个恍惚,就能把他折断在自己怀里。
李沉璧立即离开床榻,冲出了门口。
冬夜的寒风一下掀起他的额发,李沉璧又大梦初醒地折回来,给叶霁仔细掖好被子,把他脖下压着的长发轻轻梳出来,摆在枕旁。
他又嫌灯焰太晃,遂弹灭了,把一颗光芒温柔的夜明珠,隔着帘子放在叶霁床边。
做完这些,李沉璧才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子,坐在了廊檐下。
四只小竹猫精神炯炯,轻轻呜叫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断舔舐他垂在地上的手。
李沉璧很少摆弄这些灵巧古怪的猫儿,尽管它们喜欢贴他,把他的芥子盒当窝睡,偶尔在里面打得不可开交,李沉璧竟也耐着性子照料它们,纯粹是因为叶霁喜欢。
除了叶霁之外,李沉璧很少在这世上喜欢过什么。就算对什么东西产生了点特殊的偏爱,也是因为叶霁——譬如,如今李沉璧最喜欢的花,就是芍药。
明明是冷均池和元涯神女的后人,两条神异强大的血脉在同一个人身上汇聚,李沉璧却偏没有任何野心。
他从来不想为那些莫名奇妙的非,作那些没有意义的歹。
他只是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并希望那个人能同样的——甚至不必同样地爱自己。
这点不算野心的冀求,放在世间的痴情儿女身上,压根不算什么。
毫不过分,天情天理。
可偏偏不能如愿。
李沉璧在廊下风鸣声中坐到了天明。
其实还不算天明,天幕只是稍微亮了些,像是墨池里倒了些清水,把夜色掺淡了。
叶霁醒过来,就透窗看到了这样的天色,坐起来时,一条藤蔓如蛇一样游上来,绑在他脚踝上。
叶霁一路绊着这条“锁链”走到门口,李沉璧已经站在那里,把一件披风裹在他身上:“师兄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叶霁对他微微一笑:“我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有灵力护体,就不觉得冷了。”
李沉璧小声道:“是我的功劳。”
“是,”叶霁招手让他一起坐在阶下,清晨凉冷的空气浸着两个人,“当然是你的功劳。”
肩上一沉,李沉璧轻轻将头靠了上来。
“师兄为什么不要我了?”
听他开口便是这句,叶霁眉峰一蹙,轻叹:“沉璧……”
李沉璧伤心又茫然地道:“别再惦记那恶贼了,好不好?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你也不好,师父不会答应你和他在一起的。师兄要是嫌我做不了你的道侣,至少也比他要强,我宁愿杀死自己也不会伤害你。师兄把我拴在身边,当个炉鼎也罢,做个玩物也好,别去找他。我……我今后再也不烦师兄,再也不任性了。”
他轻轻地抽泣起来:“我想了很多事,我以前总是惹你生气,闹得不可开交……我还……总是强迫你。师兄并不真的爱我,情有可原,我不怪师兄骗了我。可我是真的很爱师兄。”
“我不能放你离开。”李沉璧说道,“我曾经问过师兄,情刀爱剑可以杀人,师兄手里就有这把剑,会不会用来杀我。现在,我还想再问师兄一遍——”
李沉璧将屋内的漱霖剑召来,拔出雪亮锋刃,推到他手中:“师兄是真的要杀了我么?”
叶霁被他带着握住剑柄,曾经的梦魇情境一下扑到眼前,寒风掠面般一抖。李沉璧立马感觉到了,眼中万千情绪,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刹那的震撼和悲辛过后,叶霁平静了心神。
“李沉璧,”叶霁摸了摸他眼角,似叹似怜,“我最不赞同你的一点,就是你总想把命交付到我手里,让我为你的一切事负责。为什么?你不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么?我自己的命,是从不肯交在别人手里的。”
李沉璧发着怔道:“因为我爱——”叶霁打断:“那也不该是理由。”
叶霁摸向脑后,勾出了那根连结二人的红线,绕在指上。
“你为了牵绊我,就这么把自己的命脉绑在我身上。”面对李沉璧惊愕的脸色,叶霁淡淡一笑,“真当师兄不通晓这些术法么?你从魂魄里扯出一缕,通连着你最深处的神识,沉璧,若我真对你起了歹心,只要在我这端燃起一星火花,就能一路通畅无阻地焚烧你的魂魄,把你的识海变成一片火海。”
李沉璧不断摇着头,说道:“师兄不会这样对我的。”
叶霁柔声道:“你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不会这样对你,更因为你把一切都压在了我身上,包括你自己的性命与安危。”
“你自幼在我身边,我名为你师兄,其实更是你的师父、你的兄长。我带你寒暑习武修道,对你关怀备至,凡我能给的、能教的,无一不倾注在你身上,即使最后你没能成为顶天立地的一代仙侠,至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今日你依然无法自立,学不会悬崖勒马,不懂得好聚好散……那么我,已经尽力而为。”
叶霁又无声地透了一口气,错开了目光:“沉璧,我并不欠你什么,你明白么?”
他不再看李沉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剑在手指上一割。
鲜血瞬间涌出,指上的灵魂红线混在一绺青丝之中,被一齐利落割断。
李沉璧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猝然睁大眼睛,双目失去神光,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恰好一缕寒风吹来,叶霁张开手掌,让那一团沾了血的丝发随风扬去了。
他横抱起瞬间断了意识的李沉璧,走入屋子。脚踝上的藤蔓消失了,叶霁步伐很大,走到床边把人轻轻放在褥中。
合上李沉璧双眼后,叶霁掌心放在他额前,以灵流涓涓安抚他的识海。
李沉璧不可方物的美丽面容,白透如寒冬月光,眉心始终无法舒展,仿佛藏着没有尽头的伤心。叶霁将他上身抱起,像小时候那样搂在自己怀中,脸颊贴着他的额头。
这么多年里,叶霁时常会想起那个半夜拿着蜡烛,悄悄溜入他屋中的小沉璧。
那一晚他睁开眼,看见了烛火里李沉璧皎洁如玉的脸,一瞬间想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可真亮真美啊。
那时,叶霁板着脸问:“为什么不睡觉跑过来?”
李沉璧诚实地回答他:“我半夜醒过来,忽然非常想师兄。”
于是马上就跑来了,又怕夜里看不清他,还带来了一根蜡烛。
虽然这根蜡烛,差点把叶霁的床烧掉,叶霁还是无法真正对他生气。
李沉璧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他。
——“李沉璧,我并不欠你什么,你明白么?”
叶霁想,其实他欠。
他欠李沉璧情。
是他张开了怀抱,纵容这棵叫李沉璧的藤蔓爬满了身上的每一寸,枝条扎进他的骨血里。这棵藤蔓已经依附他血肉而生,现在却被他亲手连根拔起。
他曾经接住了李沉璧比生命还贵重的情意,又把它丢下,这就是亏欠。
他只希望李沉璧笨一点,想不清楚这笔债.
苏清霭回到长风山时已是深夜。
山上的雪有些融化了,又腻又滑,她一边赶路一边想心事,竟然连摔了两跤。
第二次她一连滑下十几级石阶,湿淋淋坐在地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叶师兄还让我叮嘱大伙雪天走路小心,我自己还没进山门,倒是先摔得好看。
这一跌,将她想立即传讯全派的心思也跌得淡下去,反而记挂起病危的漱尘君来。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苏清霭决定先去看一眼师父,等到清晨,再知会全山门大师兄无恙的好消息。
苏清霭踏入深凉如水的山洞,守夜护法的弟子见是她来,有些动容地站起了身。
苏清霭问她:“师父的情况如何?”
守夜弟子揉着眼睛,告诉她:“苏师姐,掌门几个时辰前醒了过来。”
苏清霭一喜:“是么?!”
守夜弟子点点头:“我们赶快请了紫云真人过来,他们二位似乎在里面谈了些什么,不让人听。紫云真人走后,掌门眼下依然又昏迷了。”
苏清霭的心落了回去,忧虑地握紧掌心,道:“你辛苦了。我进去看一眼师父。”
她向洞内走了十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事物,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朵淡金色的花朵,和一些散落的金线。
苏清霭心中猛然一凛,攥着花冲进了最深的那个山洞。
片刻之后,她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守夜弟子看见她的模样,愣得呼吸也忘了。
苏清霭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迅速而又严厉地道:“去鸣醒夜钟,师父不见了!”
第145章 为他一战 认命之前,至少要拼一次命。……
这是叶霁第三次进入关山境。
第一次漱尘君背着他, 关山境里大雾弥天,无边无际,不知身在何处, 前去何路。
第二次唐渺带他来,关山境被装点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牢笼, 将他罩在其中。
第三次,叶霁只身前往,这条路似乎在他脚下缩短了。他走过之处,雾流开道,坎坷变平,似乎有人为他捏出了一条最轻松便捷的大道,而那人正站在道路的尽头等候着他。
在路的尽头, 叶霁看到了一棵片叶不生的枯树。树干漆黑,枝桠扭曲着向天空散开, 像是浓雾中的一群恶鬼伸出的手。
一个孤峭的人影站在树下,长发垂地, 无风自动。
叶霁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继续朝那人走去。
几日不见,纪饮霜的面目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苍白了些,对他道:“你来了。”
叶霁在距离他三丈处止住了脚步。
纪饮霜并不生气, 微笑:“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叶霁略一思考:“记得, 之前这树下摆了一张木榻, 还有一湾流水,现在看不到鲜花绿叶了。”
“没有鲜花绿叶,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棵枯树。”纪饮霜道,“十年前林述尘以你为饵, 将我骗来关山境,我就是在这棵树下找到的你。”
叶霁仰头注目:“原来就是这一棵么?”
他原本没有这一段记忆,却从漱尘君的识海中窥来。身为记忆的外来者,叶霁旁观了那场惨烈的争斗,滋味真是比挖心还要难受。
“当年在这棵树下,为了把你从所谓的‘绝尘大结界’里剥出来,我几乎把自己灵海烧干,也是在这棵树下,林述尘趁机对我下手,毫不留情地把我踏在脚下,带着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饮霜伸手摩挲了一下树干:“最初几年,我被关到发疯,关山境的山石草木,几乎都被我毁坏夷平。唯独留下这棵树,是提醒我自己,再也不要犯当年那样的傻,永远不要忘记林述尘造成的痛。”
叶霁低声道:“所以师叔造下那些孽,是为了报复师父。”
纪饮霜道:“我做这些,自然是为了你。”
叶霁苦笑:“师叔聪明绝顶,要将我掠到身边,不止一种方法,却偏偏选择了最残酷的手段。师父有守护天下之心,你却偏要毁掉他庇佑苍生的结界,若是我也折断了羽翼,落在师叔笼中——这简直是对师父最致命的打击。”
纪饮霜沉默一阵,不置可否:“事已至此,小霁怨恨我,也没有用。不如想想,怎么和我度过今后。”
他的目光徘徊在叶霁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你不在的这几日,我并不慌,也没有胡思乱想,因为我确信你会回来。就算你最后没有回到关山境,我也有后手,你清楚得很。”
“但我却觉得很寂寞。”
纪饮霜道:“整整十年,我都没有感受到这样寂寞。”
他向叶霁伸出了手:“过来。”
叶霁却反而后退一步,摇了下头。纪饮霜眼中渐渐堆起阴云:“你又怎么了。”
叶霁道:“师叔,我想和你赌一场。”
纪饮霜盯住他双眼,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他沉沉地说道:“你的确是个赌徒。你上一次赌,输得很惨,抵掉了我送你的金蝴蝶。这一次,你又要拿什么做抵押,若是输了,又能承受得住什么样的惩罚?”
叶霁道:“师叔不如先听听我要赌什么。”
“赌什么?”
“我想和师叔比试一场。”
叶霁缓缓道:“若我杀了师叔,算我赢。若是我被师叔所杀,就算我输。”
纪饮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惊异过后,便是阴鸷的怒火:“……好个与我打赌。”
“师叔肯不肯?”叶霁问。
“与人打赌,手里得有对方想要的筹码。”纪饮霜语气极凉极冷,“小霁莫非觉得,我对你的尸体感兴趣?”
叶霁如同恍然醒悟:“差点忘记了,师叔要的是活着的我。”
“不仅要活着的你,还要肯听话的你。”纪饮霜冷冷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直说。口舌上的把戏,小霁就不要拿到师叔面前摆弄了。”
叶霁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我确实爱沉璧,如果师叔没有出现,我应当会和他白头偕老。”
纪饮霜仿佛僵定住,神情变得异常苍白、可怖。他压抑着粗重的气息,寒声道:“可是我出现了。”
叶霁低柔地说道:“我还是想和他白头偕老。”
“你想激我杀了你?你们想同死?”
叶霁道:“师叔应该不会杀我。”
纪饮霜:“你也打不过我。”
叶霁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放你离开几日,是为了让你做个了断,今后别再寻死觅活。不是让你回来后,继续和我发疯的。”
纪饮霜眼神阴晦不定,片刻后,道:“我明白了,小霁这是恃宠而骄。你有什么条件,不妨直接说来。”
叶霁道:“若我没能杀死师叔,就一辈子留在关山境。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师叔不要夺沉璧的舍,让他这一辈子平安度过。”
纪饮霜阴沉沉地道:“我答应你的好像有点多。”
叶霁笑了笑:“我答应师叔的也不算少。”
“所以这场赌局有什么意义?”纪饮霜道,“你既赢不了我,不如留点力气,与我做点更好、更快活有趣的事。”
叶霁道:“师叔,我这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在我认命之前,至少要拼一次命才行。”说完又是一笑,扬起了头。
即使希望如此的渺茫,可就是这渺茫的希望,他还是想要为之一搏,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那一瞬间,纪饮霜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意气勃发、风姿耀眼,即使身处绝境也不屈不怨的少年,微微出了神。
叶霁握紧长剑,锋芒出鞘,惊似泼雪。
他说道:“不管是输是赢,我都要为沉璧一战。”.
“李沉璧,现在可不是做梦的时候。”
唐渺用胳膊撑着脸,他刚在院子外的井水里洗了手,将手上冰凉的水珠,随意地弹洒在床帘里的那人脸上。
李沉璧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唐渺瞧着他嗤笑一声,摸出枚瓷瓶,倒出一些丹药放在他口中。
丹药入口旋化,流入喉中。
唐渺耐心地等着,直到李沉璧鼻息由低长变为浅促,眼皮下的眼珠颤动,才凑到他耳边,促狭道:“傻小子,师兄跟人跑啦。还要睡下去么?”
这一次,李沉璧的反应大了些,手指剧烈蜷缩了一下,似乎要努力抓住什么。
“着急也没用呀,小叶对你下手可没留情。”唐渺微笑,不紧不慢地道,“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你的神识被突然切断,就算现在能勉强感应到外界,要彻底恢复行动,至少得躺一个月,就算服了我给你的碧霄回转丹,何时能下床,也得看你造化。这期间我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如何呢?”
冷风不断拍窗,呼呼啸啸声如呜咽,唐渺将窗纸弹破,沾雪的风一下子就钻了进来,李沉璧的长发拂在脸上,像一张斑驳面纱。
“……都是情种。”
唐渺盯着他不断滚动,好似在哽咽的喉结,感叹不已:“你们冷家人,个个都被情所困,恨不得为情而死。你爷爷是如此,父亲是如此,到了你自己——哦,说起父祖,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你的爷爷,我就不多说啦。他不够聪明,虽然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总之,他是得知自己妻子的死讯,骤然走火入魔而死的。可惜了,他一死,那三千傀儡就只好继续放在地宫里,白白耽搁了许多年才见天日。”
“至于你的父亲……我也说不上来他心里爱与恨究竟哪个更多,但谁说“恨”就不是一种情呢。”
唐渺哼笑一声,突然截住话头,语气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话说回来,你爹是谁,小叶对你提过么?还是只字不谈?”
当然得不到回应。唐渺点着头,自顾自说道:“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因为你一旦知道了,是一定、一定不会高兴的。”
“我知道他是谁……”李沉璧的嘴唇微微蠕动,发出极低微沙哑的声音。
通过灵海识桥,他的红线随着叶霁一起浸入了漱尘君的识海,虽然只是护航,无法像叶霁那样清晰地听见看见,但依然捕捉到了许多只言片语。
师兄不愿告诉他,他便不会选择开口,让这个双方都知道的秘密,在彼此心里守口如瓶。
“能说话了?”唐渺露出惊异的神色,莞尔,“看来我这丹药,效果不错嘛。”
“纪饮霜……要对师兄……做什么……”李沉璧的声音断断续续,眼中射出冷箭一样的光。
唐渺笑眯眯的:“他为了得到小叶,不惜在修仙界搅出一场大风雨,隐忍十年骤然得手,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他不经意在床帘上擦手,挽袖想要去拍拍李沉璧那张殊无人色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揣回了膝盖上。
“小叶是自愿去关山境与他的心上人厮守终身,连和你的情分也能说割就割舍。明明是修仙界最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却甘愿抛弃师门恩义,抛弃风光无限的名声,去那寂寞无边的地方,过辩不清是梦是真的日子。这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又做得了什么?”
李沉璧的手指紧紧攀着床沿,视线平平地盯着天顶,大口喘息着。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坚实的黄花梨木竟被他掰碎下来一大块,木刺深扎进手掌肉里。
唐渺盯着从他掌内滴落的鲜血,微微一笑。便见李沉璧朝他侧过头,喉中艰难地挤出一句嘶哑的气音——
“师兄不是自愿……”
唐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他将脸埋在手中,肩膀一耸一耸:“李沉璧呀,李沉璧,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他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笑意盈盈的眼睛:“李沉璧,你明白就好。”
“之前在乘寿山,我告诉了你关于你身世的秘密,虽然我得到的不是感谢,而是喊打喊杀,但我还是不计前嫌,告诉你第二个秘密——”
他抓住李沉璧僵硬的手臂,将他袖子一把推上去。只见那臂上铁青色纹路攀爬缠绕,犹如一片被诅咒的墓碑。
“小叶已经得知,他打进你身体里的那道符咒,是纪饮霜用来灭你魂魄、夺你躯壳的至高禁术。无可解,无可救。被种下这种咒的人,只能日日焚香求神拜佛,奢求符咒主人一辈子也别催动它。”
李沉璧不发一声,缓缓睁大了眼睛。
唐渺坐近他床头,语气变得平易与恳切,像个谆谆关切的老朋友:
“小叶是漂星楼出身,一看就明白。他太清楚魂流归墟符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要保住你唯有一个办法。所以,他只能去稳住纪饮霜。”
他干笑一声:“稳住纪饮霜,可没那么简单。他本就是最冷酷无情、最纵心所欲的那类人,被一关十年,早就变成了无法形容的疯子。就算他对小叶有执念,也不可能如你这般将道侣放在口中含着,小叶未必能在他手中好过。但为了保护你,你师兄只好赔上原本风光自由的一生,与这个疯子在关山境里永无止尽地蹉跎下去了。”
李沉璧无知无觉地握着木刺,手掌都要被扎穿,唐渺叹了口气,耐心地将那些刺屑一点点拔出来,和血扔在地上:“你绝不可能罢休的,对不对?”
李沉璧道:“我该怎么做?”声音里也像扎进了木刺。
唐渺露出满意之色,轻呼一口气:“与我结盟。”
李沉璧将眼珠慢慢转向他:“……结盟?”
唐渺的脸上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那微笑曾经让很多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但他很快收敛了回去。因为知道,面对李沉璧这样的人,这笑容非但毫无作用,且很要命。
他于是换了一幅沉静的面孔,从容又诚恳地道:“实话实说,此时得从长计议……你先冷静些,从长不是坏事。”
“漂星楼的典籍中,记录过许多强大的禁术,一旦在江湖出现,足矣让整个世道颠覆过来。若是有人能掌握那些禁术,而不被反噬而死,那么他就能操纵天下,位临人皇——”
唐渺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精光,似乎沉浸在他心中的景象中,被李沉璧的眼刀一割,将话题一收:“你的本事,胜过纪饮霜许多。你有这样不世出的血脉天资,几乎任何事对你而言都轻而易举,纪饮霜想夺你的舍就是这个原因。但他被执念之人牵住,不敢对你动手,正是你我从长计议,从漂星楼浩如烟海的典籍秘术中,寻找杀他之法的机会。”
他微笑着站起来,背过身面对着院子,看着外面摇晃的树梢,心里的波浪也随之摇晃。他自然不会让李沉璧看见自己内心的沟壑和脸上的神情,语气平缓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打造第二把星玉短剑嘛……”
李沉璧冷不丁道:“你想要复起漂星楼。”
他的语气并不是问询,唐渺肩膀微微一僵,随即笑道:“没什么不好承认,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明白交易的道理。”
他说完,一直等候良久,久到他后背发僵,手心渗汗,才听见李沉璧轻轻说了一句。
“多谢你,唐渺。”
唐渺顿时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微笑:“你能想通就好……”
突然一道深青色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他的咽喉。他只来得及感到一股腥甜,接着便是血汩汩从喉管中喷涌的窒息。
唐渺这一生中,见过许多迅疾凌厉的杀招。
但真正称得上快,快得让人连躲一躲的心都没来得及诞生的杀招,他只见识过寥寥几次。
一次是叶霁的剑锋。
还有一次,就是这眨眼咬断他喉咙的东西。
血越流越多,唐渺无措地伸手去堵,去袖中摸丹药,却转眼倒在了地上。
唐渺曾经想过,他会死在叶霁这样的正道之子剑下,或是死在纪饮霜的失控暴怒中,每一步计谋失算,他都会旋即就死。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凭借自己漫长一生的经验与才智,无数次从死地中逃得生天,他相信自己还会逃过一次又一次。
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会在一座平凡无奇的深山村院里,被一只幼猫般的小东西咬断了咽喉。
他咳得双眼都开始充血,视线一阵阵发白,依稀见到那只幼猫蹿上了李沉璧的肩头。李沉璧已经站了起来,将长剑挂在腰上,才走到他身侧,低头看着他。
“与你合作,帮你重建漂星楼……将来就算能再见他,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多谢你,让我明白师兄执意离开的原因。”李沉璧道,“你本该被千刀万剐,现在你可以痛快地死了。”
第146章 咫尺万里 他的爱人将烟消云散。
叶霁这一生中, 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第一眼见到他们时,并没有想过会与他们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譬如他小时候,第一次在漂星楼遇见纪饮霜, 绝想不到自己将会与这乖张桀骜的年轻人产生横跨十余年的复杂纠葛,并在有朝一日, 与此人展开这辈子最为艰难、也最盛大精彩的生死之战。
关山境狂风呼啸,叶霁手中长剑变成了一把通体明彻的冰刃,随着他手腕流水般抖动,剑气凝结的万千霜刀犹如如一场风中暴雨,尽数朝着纪饮霜倾斜打去!
他们已经过了近千次招,纪饮霜手中的神兵幻化万千,长戟、弯刀、双锤、判官笔、铁鞭, 甚至是伞、扇、琴、笛,无一不在他手中运用自如。
起初, 纪饮霜还有余闲在流水般的交锋中,趁势挑一挑叶霁的衣摆, 弹一弹他头顶的发冠, 说些“我看你身法进步不小”“这一招很漂亮,是自己悟透的么”一类的闲话,仿佛两人依然在长风山凉风习习的后林里,孜孜不倦地拆招。
但渐渐的, 纪饮霜的话便少了, 就连脸上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也烟消云散。
叶霁的打法,让纪饮霜如芒在背。
关山境的云雾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削骨如泥的冰霜暴雨, 随叶霁剑风所指,海潮般呼啸来去。
纪饮霜并不怕被削成骨泥,令他烦躁焦虑的是,他深知关山境有多广多阔,而在这样广阔的土地上,竟每一寸都飘洒着叶霁的剑气冰雨。
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林述尘造就的那场结界金雨。那场雨,让曾经那个桀骜又意气风发的纪饮霜死去了一次。
十年之后,林述尘的徒弟为了对付他,又一次扬起了一场卷天盖地的“大雨”。
纪饮霜甩出手中的长戟,化成一道弧光挡在面前。
冰刃雨锥纷纷打在弧光之上,犹如惊天响的霹雳爆竹。
在这刺耳之音中,纪饮霜骤然发出更加刺耳的长笑:“这样动真格,小霁是铁了心要与我拼命么!”
“不。”叶霁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在与师叔比试。”
他踩剑一跃,腾至高空,背靠着苍苍飘斜的雨网,凌空下视纪饮霜。
纪饮霜扬头,欣赏了片刻那惊鸿鹄鸟般的潇潇身姿,目光突然转厉:“你的修为为何恢复得这样快?是谁帮你?怎么帮你?”
随着他一连串寒声诘问,几座山岳似的巨大暗影,四面拔地而起。
叶霁被围困当中,犹如浸在深渊,山岳暗影不断扭曲交织,要变成一张网将他捕住。
叶霁再一次举起了剑。
他屈指一弹,一圈又一圈的清光荡开,冲击着那些暗影,令它们始终无法靠近他身侧。
纪饮霜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暴躁——叶霁竖起剑时,他看清那把竟修复完好的长剑上,没有了最初的錾字。
没了当初他刻下的那个“霜”字,这把剑便与他毫无关系了。
剑是林述尘的剑。
眼前的这人,心里是不是也已经彻底没有了他?
纪饮霜沉沉地道:“回来吧,比试结束,师叔已经陪你玩够了。”
叶霁回应:“胜负未分,怎能结束?”
叶霁一凝神,光华暴涨的长剑悬竖在面前,风流便携裹着冰雨,鲸吸水一般朝剑身涌来,聚化成了一张清光闪烁的巨弓。
巨弓不断扩大、扩大,耸立如一根拔天高柱,甚至比纪饮霜造出来的山川还要巍峨。
叶霁伸手抓住了光弦,在高空之中,用尽毕生功力将它拉满。
纪饮霜眼中倒映着巨弓的影像,与叶霁深黑的双眸对视,仿佛隔了千里万里。
纪饮霜笑道,“好,小霁想试我的深浅,这便让你见见!”
叶霁松开了勾弦的手指。巨弓的光箭呼啸,带着射穿山河的气势,刺破重重境象,直指纪饮霜眉心!
这一箭蕴含的力量,几乎可以射穿世间一切,速度之奇快、力量之雄浑,即使是修为最深湛的宗师也无法躲开。
然而这里是关山境。
纪饮霜的关山境。
“傻子,”纪饮霜眼中闪烁着欣赏,又流动着冷酷,“在我的境中,你的箭也是我的境象。”
叶霁闻言微微色变。纪饮霜始终凝视着他,身形钉立在狂风冰雨中一动不动,而那道光箭竟然堪堪悬停在了他的眉心!
光箭颤鸣不已,将纪饮霜的面颊、眼瞳照得一片雪亮。
握住那只由灵力凝结的箭,纪饮霜冲叶霁扬了扬眉,喝道:“当心了!”反手一掷。
光箭如星芒飞射,照亮之处,都变成了一片深海。庞大的浪潮堆叠如山,朝叶霁兜头压来,而那只光箭竟倏忽化作海潮中的巨鲸,高高跃起,张开大口要将他从头到脚吞下!
方才叶霁调运了全身的灵力,汇聚出那支光箭,一射不中,短时间内灵力无法再次凝聚,哪里还能抵挡这样的排山倒海?就连躲一躲,也做不到。
叶霁胸口涌起一丝悲凉,终于轻叹一声,垂下了剑尖。
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长鲸的深渊巨口将自己吞噬。
然而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那地狱般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罩住,卵壳般将他护在中央,挡住了外界的狂风暴雨。
感应到那一缕熟悉的气息,叶霁猝然瞪大了眼睛,眉心顿时跳得几乎要出血。
一瞬间,叶霁心中有个声音说道,他来了。
随即又心痛地想,他不该来。
李沉璧背对着他,撑起了一片圆融坚固的结界,语气充满急切担心:“师兄,你有没有事?”
清醒过来后,叶霁一拳重击在结界上,咬牙切齿地道:“你来做什么?李沉璧,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了!此地与你无关,滚回长风山去!”
“师兄,很久前我就说过,你我早就分不开了。”叶霁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声音格外的平静,“如果终有一日我们不得不分开,那就是我……换你好好活下去的那一日。”
“你说什么?”
叶霁只觉一股寒流从头袭到脚,将他的声带也结了一层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刮破喉管,滴着血发出的:“李沉璧,你不要犯糊涂,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敢这样做试试!”
他只恨自己方才那一箭,将所有灵力孤注一掷,此时竟然无力破开李沉璧的结界,只能用剑猛烈砸击那层无形之墙,疾言厉色地叱责。
李沉璧没有回头,大约是不敢,目光穿过光怪陆离的境象,射向远处那道淡淡的灰影。
纪饮霜抬了抬手,两人之间的纷乱景物一廓而清,只剩下一片寂静空旷。
“李沉璧。”
纪饮霜淡淡开口:“当爹的劝你,不要再一味发疯,你师兄既然为你抢了条生路,就别让我再改主意。”
“你也配自称父亲,”李沉璧冷冷回讽,“说我疯,你又很清醒么?”
纪饮霜并无怒色,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许久才慢慢说道:“小霁说他能说服你,我就知道,这件事他办不到。我留你活着,岂非后患无穷?”
李沉璧道:“不错,你将师兄困在关山境一日,就一日也别想消停。”
他抽出长剑,寒芒直指对面,厉声道:“这不是师兄该待的地方。他是这世上最出众的剑仙,你岂能剥夺他的自由?”
他将手中的漱霖剑掷出,“倏”一声精准插在纪饮霜脚下泥土。
纪饮霜微微眯起了眼,审视着他。
李沉璧字句清晰、毫无迟疑地说道:“你要我的躯壳,来取就是。可你要毁掉师兄,把他终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我就与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叶霁拼尽全力,一锤砸在结界墙上,混着喉中的血沫厉吼道:“李沉璧,你敢——”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哈哈哈哈……”纪饮霜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林述尘啊林述尘,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一个一个,全是你的模子!”
笑音戛然而止:“你想死,那就如你所愿!”
他看也不看濒临崩溃的叶霁,双掌相叠,催动咒术。
只消一刹,纪饮霜全身都浸在一圈青光之中,脚下出现了一个纹路繁复的血阵。
同样的血阵,也出现在李沉璧的脚下。
李沉璧却在此时转过了身,深深地看着双手鲜血淋漓的叶霁。
他的脸上的咒纹从下巴蔓延交织到额头,犹如一张无情的铁网面具,可一双美丽凤眸中流动的爱意,却是极清澈、极深情。
咫尺之隔,无法触碰。
叶霁浑身血液都结了一层冰霜,他听不清自己冲着李沉璧嘶吼了些什么,耳际只有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心跳,要将他五脏六腑都震得呕吐出来。
他想对李沉璧大骂,你这个蠢货。我在关山境纵使不快乐,但你活着,我也活着,就算不能相见,至少我们都还留在这世上。
又想狠狠斥责李沉璧,你将身体给了他,是助纣为虐,你给了一个犯下大错的人离开监牢的钥匙,从今往后,修仙界要如何对付这样的可怕强敌?
但千言万语都只是一霎的想法,叶霁的心中,只剩下那个最强烈的念头:
———他要失去李沉璧了。
李沉璧的种种音容笑貌,嗔怨的哭泣的微笑的吃醋的,与他共渡生死时的坚毅、翻滚红帐时的痴情,全都要在这世间烟消云散。
从今往后,这世上将再也没有他的小师弟,再也没有李沉璧了!
李沉璧将手掌贴在他面前的结界,轻声说道:“师兄,我爱你。”
李沉璧对他眨了一下眼,无声胜过千言万语,叶霁立即明白了他真正的打算——
纪饮霜得不到他的躯壳,李沉璧会在自身魂魄即将消散,纪饮霜的魂魄进入身体的那一刻,自爆毁体。
纪饮霜会和他一起死!
第147章 情为何物 五十年,一百年,也忘不了他……
一瞬不瞬地望着李沉璧的双眼, 叶霁忽然想起了他们在枕草坡定情的那一日。
从决定要执手相爱,到如今生死相诀,还不够一个短短的春夏秋冬。实在太短了, 似乎他们这一辈子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李沉璧只有十八岁。
他才十八岁, 就甘愿要为一个人赴死。
他身上同时有着元涯神女的“痴”,和纪饮霜的“疯”,若要他不疯不痴,那就不是李沉璧了。
叶霁紧握的长剑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隔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一贯清亮如雪的剑光,变得一会儿刺目,一会儿晦暗, 发出尖锐的嗡鸣。
长剑听见了主人的心声,只有两个震耳欲聋的字:
同死。
李沉璧却在此时睁大了眼睛,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又立即翻掌去看手背, 刺青样的咒纹正肉眼可见的淡去。
原先遍布全身、如刀凿斧刻般的剧痛感消失了, 就连那一股碾磨灵魂的邪力也突然散去,李沉璧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水底濒死时,被人一下托出了水面。
叶霁眼睁睁见到他恢复如常, 涌出一缕劫后余生的狂喜:“沉璧!”
而李沉璧恰好在错愕之中, 将维系结界的灵力撤去, 一抬头,就被叶霁狠狠扑倒在了地上。
叶霁紧抱着他双肩,在他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声音说不出的干涩:“不准死……”
“李沉璧, 你不准死。你若是非要死,咱们就黄泉路上做伴,也不算是分开。”
李沉璧惊愕到失神,叶霁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他脸颊,烫得他简直要惊叫,要为之而癫狂,这短短须臾,犹如一生一样漫长。
李沉璧回过神来,才想起要亲吻过去,叶霁却已经站起了身,警惕地眺向纪饮霜的方向。等看清了远处的情形,浑身一震,僵硬得像一棵古松。
纪饮霜一动不动,漱霖剑寒光闪烁的锋尖,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他对面握着剑的那人,病容清瘦,袖袍如云,竟然是林述尘!
林述尘白色的身影,就像是无望黑夜里豁开的一道裂痕。
叶霁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林述尘时,他白衣潇洒,在绝境里为他撕开一片天光。
……可是林述尘已经不是当年的林述尘。
他从一轮明月清减成了一片白雪。
他病得太久,也痛苦了太久了。
纪饮霜盯了他似有一万年那么久,动了动嘴唇,声音如冰:“好久不见,师、兄。”
听到那个称呼,林述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轻声说道:“饮霜,收手吧。放他们一条生路。”
“生路?”纪饮霜笑了,“当初你将我重伤,带走我所爱之人,把我独自一人锁在世上最寂灭荒凉的地方,你给过我一条生路么?”
林述尘叹道:“得不到一个人独自真心,强求又有何用。”
纪饮霜又是冷笑:“杀了李沉璧,小霁自然会伤心一阵。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他还会继续伤心么?我一直在他身边,难道得不到那一片真心?”
林述尘摇头,道:“饮霜,你想要活得随心所欲,却不能一次一次践踏在别人身上。同样的,你要一个人的真心,只能用自己的真心来换。”
他定定地看着纪饮霜:“你的爱,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纪饮霜的眼珠滚动,落在远处相靠执手的两人身上。
他的目光一射过来,叶霁便不由自主,将李沉璧挡在身后。
“我刚才听见,你说要与他同死,”纪饮霜的声音虽轻,却清晰,“这是不是你的真心?”
叶霁说道:“师叔,沉璧与你不同。哪怕他有时不赞同我,哪怕有时我让他气得发狂,他也从未想过改变我。沉璧从不会逼我违背本心……他很好,在我眼里无可替代。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我也忘不了他,与其这样,不如与他一起死。”
说完,便听李沉璧发出了一声啜泣般的抽吸。
爱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爱会让人变得极度自私,恨不得将那人含在口中,风吹草动都能变得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爱也会让人变得何其无私,连自己的性命也愿意一笑割舍。
这是宁愿活生生血淋淋剖出自己的心,也要去换另一颗心的爱。
一个愿意为了爱人剖开胸腔的人,当然也愿意为了爱人而死。
“林述尘,”纪饮霜慢慢握住了抵在自己咽喉上的漱霖剑,"这就是你想让我听到的?"
他没有做出抵抗,任由那剑尖朝喉中推入了半寸,鲜血汩汩涌流,沿着剑刃落在地上。
他又略一后仰,那道剑伤就像宣纸上的一笔朱砂,蒸发无痕。他落在地上的鲜血,也像雪水一样融进土壤,没有半点踪迹。
纪饮霜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仔细辨认掌心的每一条纹路:“林述尘,你说我现在是活着,还是早就死了?你们动不动就要同生共死,可我却连生死的滋味都尝不出来。”
他视线落在林述尘的剑尖,突然笑了:“这么多年,你也一样吧?”
他笑容在唇边扯大,是个放大了的肆意嘲笑,眼中却隐隐透出悲愤。但很快,那缕难以捕捉的悲愤,就彻底消失了踪迹。
纪饮霜突然按住自己的咽喉,有什么东西在他掌下跃动不休,像是一粒执着的种子,急切着要挤出泥土。
纪饮霜仿佛被烫伤一样,忍无可忍地蜷起手指,要将什么狠狠捏碎,一朵淡金色的花依旧从他指缝中露了出来。
叶霁和李沉璧同时一惊——抚生花!
难道师父的那一剑,竟将抚生花种刺入了纪饮霜体内?
“林述尘……这次……咳咳咳……又是什么东西……”纪饮霜扼住自己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掌中急速调运灵流,想要将那诡异的花朵连根拔出。
然而扯下一朵,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又快速长出,眨眼间他手背、肩头、胸膛、双腿,都有淡金色的光芒透出灰色的长袍。
纪饮霜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被迅速地汲取。花朵看似美丽柔软,埋进他体内的根茎却如山川脉搏,强悍有力,从他身上大肆地汲引血肉灵力,一副要令他河干海尽的气势。
林述尘的眼底,星星点点似乎盛着水光:“你说得对,我也早就分不出生和死的滋味,大约和你同病相怜。可是我……”
我不知生何欢,却还有为之而生的人。
我不知死何惧,因还有为之而死的事。
纪饮霜难以置信低下头——这些花朵的根系,已经穿破了他脚下的泥土,连在了林述尘的身上。
林述尘竟在以身为容器,用这些怪花吸收他的力量!
“沉璧,”叶霁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大感不妙,“不对劲,我们马上过去。”
他只落下个话音,就朝着林纪的方向拼命地疾掠。李沉璧比他更快,将他捞抱起来,一边带他飞纵,一边在他后背推入磅礴的灵流。
叶霁感到体内的灵力在迅速地回转,握了握那只放在腰间的手,眼睛焦急地投向师父的方向。
还没来得及靠近,林述尘和纪饮霜脚下的地面突然崩裂,张开不见底的深渊巨口,将两人吞噬了进去。
“纪饮霜被抚生花缠住了,那是母亲用来杀他的灵物,他挣脱不了。”李沉璧压住叶霁猛然一颤的肩膀,在他耳边道,“可师父只怕会被他拖累而死。师兄身体还未恢复,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帮……”
“沉璧,我们做个约定。”叶霁三指并住他嘴唇,“若这次你我都能活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说完,便感到那只已将他往外推的手,再次将他拉住。
身下是无尽的深渊,吹刮出的烈风将两人风筝般扬起,叶霁将额头贴过去,与李沉璧相抵。
李沉璧近在咫尺的长睫扑簌抖动,隐约有泪:“能和师兄同生共死,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
两人双手一握,殉情般朝着深渊里坠落下去。
李沉璧召了个剑诀,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被他一抬手接住。
是漱霖剑。
继续往下不知坠了多久,仿佛沉入了这片大地的最深处,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香气。
叶霁只觉得这股香气有形,温柔又不可抗拒地将他从头到抚摸了一遍,他差点就要枕着这股香气睡去——是和李沉璧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
但李沉璧的体香一向是很幽淡的,如穿行在兰草水泽,夹杂着些许冷冽味道,似有若无,往往只有贴近肌肤才能闻到。
叶霁第一次闻到这么浓烈的香,看了李沉璧一眼。李沉璧也十分在意,告诉他:“这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叶霁正想说也是你身上的味道,心弦敏锐地一跳,紧接着头顶传来巨大的压迫感。
千钧一发之际,默契如约而至,两人双掌互击,用出悍然力量,将对方朝相反方向推了出去。
他们刚一躲开,一道沉重又飞快的硕大暗影从他们之间落下,朝着深渊里砸了过去。
深渊下的林述尘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变成了一片金池,眼眶中溢出的鲜血,也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令他的模样看上去如一尊慈悲神圣的上古神祇。
数不清的抚生花根茎,像蛛丝网般漂浮在风中,一头连着林述尘,一头连着纪饮霜,花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和浓烈的香气。
根茎交织成茧,将他们缠在一起,在金色光浪中沉沉浮浮。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纪饮霜体内的灵力在迅速地流逝,声线竭力维持着稳定,嘲讽怜悯地瞧着昔日师兄:“关山境与我相融一体,你抽走的是关山境的灵气,凭你血肉之躯,吞得下一片河山的份量么?再不放手,让小霁亲眼见到你爆体而亡的模样,对我倒是一大快事!”
相比他故作镇静,林述尘平静堪比一座千年墓碑:“他承受得住。”
“他当然承受得住,只不过更恨我一层罢了。”纪饮霜声音陡然变得锋锐,“但我偏不怕他恨我!”
他扣住林述尘清瘦的双肩,用力一掌袭在他胸口,将他身体朝上方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头顶风声呼啸,一枚巨大的石锥以不可扭转之力,迅速地下坠,朝着林述尘的后背刺来!
林述尘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他正经历着灵海暴涨的残酷苦楚,延迟了一切反应。
石锥飞快逼近的短暂瞬间里,两人一上一下对望着,时间好似静止。
纪饮霜忽然浮出一个念头:林述尘这人,是不是从来没有笑过?
仅一个恍惚,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给拉回了现实。
石椎没有插进林述尘的身体,碎裂的沙砾如雨,沿着一层清透发光的结界壳沙沙滑落。
碎石雨里,叶霁和李沉璧衣袍飞扬的身影出现在上方。
两把发光长剑悬停在他们身后,将主人的灵力引扩向四周,形成了一个圆融的结界。
见到抚生花海中的两人,叶霁舌尖都要咬出血来:“师父……”
他倏转过视线,深深地望向纪饮霜,再一次道:“师叔,请你收手吧!”
纪饮霜已经顾不得回应。
他并不怕林述尘用这花吸取他的灵力,因为对方一定会在他河干海尽前,就爆体而亡。
但每一次呼吸时,抚生花的根茎都会向他骨血中蔓延一寸,扎入肌肉骨髓、刺进肺腑心脏。
再拖下去,他每一根血管都要被抚生花的根茎穿透了。
相隔十年,纪饮霜再一次品尝到了林述尘带来的绝望味道。
——林述尘宁愿被灵力倒灌而死,也要不顾一切地拖着他,拖到他被抚生花撕裂身体,撕成一团碎肉。
就像十年前不惜大损修为也要将他镇压在关山境那样,十年后,林述尘又一次用生命和他开展了一场壮烈的对赌。
赌一个你死我亡——或是双死。
“当初,你说能关我十年。”
纪饮霜好似失去了当年愤怒的力气,他怔怔看着林述尘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的痕迹,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十年之后呢?林述尘,折磨了我十年之后,你就准备放我走么?”
林述尘没有开口,心底的声音却如实地响在纪饮霜的识海:“我想……十年之后,我应该能下手杀你了。”
李沉璧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敏感地听见纪饮霜轻促地笑了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品出这笑声的意味,就感到整个关山境化成了一团混沌,犹如千万吨重的海流,朝着他们的结界疯狂挤压了过来。
“师兄小心!”
叶霁一个激灵,和李沉璧一起穿进了结界中。下一刻,两人同时被千钧的重量压在了身上。
结界光芒随着大地颤抖,变成了一片随时会被暴风雨掀翻的屋顶,被挤得缩小了一大圈,还在不断向内收拢。
关山境化成的混沌,竟是要将他们无情地挤成齑粉!
他们被浩瀚无边的重量压得吐血,拼尽全力与之抗衡,骨骼都快要粉碎。李沉璧的手慢慢摸过来,叶霁蜷起手指勾住他,两只冰凉的手紧扣在了一起。
他们共同撑着结界,叶霁的视线浸在汗水里,艰难地移向林述尘和纪饮霜。这一瞥,差点魂飞魄散——
原本淡金色的抚生花全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血珠不断从花海中的两人身上渗出,在周围一带漂浮,触目惊心如在地狱。
“师父……不行……”叶霁喉中艰难地迸出几个字,手向林述尘伸去。
他稍一分心,李沉璧便是闷哼一声,咳着血,替他担下了更多的重量。
叶霁进退维谷——去阻止眼前的的惨剧,便守不住这层结界,四个人旋即就会被混沌吞噬;和李沉璧一起坚守结界,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况且,即便还有余力,他也根本无法分开抚生花海中的那两人。
似乎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却和幼时、年少时的每一次那样,总是插不进这段复杂的纠葛。
四周暗不见五指,李沉璧听见他低促不稳的呼吸,有些不放心,弹出了一团光焰。
那簇小小的光芒,映亮了叶霁满是泪水的脸颊。
“不是师兄的错,”李沉璧知道他的心,轻声道,“这不是师兄该背的因果。”
林述尘的双手,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朵和根茎网,紧紧地抱住了血肉破碎的纪饮霜。
纪饮霜使尽最后一分力气,想将这人踹开,却是无能为力。
林述尘抱得太用力,好像要将那副被扯裂的身躯重新聚起,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来,然而纪饮霜却越来越破碎,无数的抚生花从他身体裂口里喷礴而出。
“林述尘……混账。”纪饮霜微弱的声音,在他怀抱里响起,“要杀我,非得让我这么痛么……”
林述尘温柔地道:“很快就不痛了,饮霜。”
被抚生花穿连的二人,识海微妙的发生共感,看见了对方临死前心中的吉光片羽。
在林述尘轻柔的哄声里,纪饮霜的剧痛似乎真的消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某一晚的古庙篝火旁。那时他将珍贵灵剑放在腿上,轻叹着说道:“林述尘,你这人虽烦,对我却是没得说的。”
纪饮霜喃喃:“……不堪回首的往事,你还想它们做什么。”
林述尘道:“可我怀念的就是这些不堪回首。”
我毕生修炼结界术,想要探寻这门术法的穷尽,想摸到无垠瀚海的终点。
只希望有一日,我的羽翼能够网罗天地万物,庇住天地间踽踽独行的你。
可惜直到最后,只能以身化网,陪你这只羁鸟同生共死。
沸腾疯长的抚生花海将两个人彻底淹没,结界外吞噬万物的混沌,变成了呼啸的风。
李沉璧伸出手,遮住了叶霁泣血的双眼。
林述尘空荡的声音,被风送入他们耳中。
“小霁,我很高兴。”
整个关山境好似经历着一场扭曲重构,结界被扭得四分五裂,叶霁和李沉璧瞬间被卷入了烈风洪流中,艰难拽着彼此的手腕,才不至于分开。
他们被不断地带向远处,魂魄都差点被吹散,叶霁执拗地盯着视线里那一片花海光芒,然而那光芒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场风才停下,两人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精疲力竭,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关山境又恢复了一片大雾、无边无际的模样。
铮铛、铮铛。
两把长剑掉在他们面前,剑刃轻轻碰撞,发出了耳鬓厮磨的柔和清响。
叶霁怔怔地望着两把剑,想,他再也没有师父和师叔了。
两个绝世之人已去,徒留两把绝世之剑。
他和李沉璧还要带着剑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下章大结局!本来以为上周能结局的但还是失算了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