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长风有剑 为道义,为苍生


    赵菁眉毛一阵抽跳, 斗大的汗珠渗透后背,切齿狞笑:“叶兄这样胡攀乱咬,小心罪加一等!”


    他扬臂一挥:“我看也不必再废话了, 大伙一起上,齐手拿下他!”


    人群摸不着头脑, 迟疑相顾,只有枫云山庄门人应声而动,刀剑法器一齐招呼。


    长风弟子们哪肯让步,趁机反客为主,横剑挡在前路,不准他们前进一步。


    “为何不让他说下去?”


    万流岛主沉钟似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人群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要说,便让他说。赵家小子, 你没什么心虚的,何故闻声色变?”


    在万流岛主的严厉目光下, 赵菁绷紧嘴角, 心里转动无数念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晚辈为修仙界的平安操碎了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仙君竟反咬一口,说我推动阴谋, 晚辈涵养不够, 有些生气罢了。”


    “我倒没看出你操了什么心。”不在乎赵菁铁青的脸色, 万流岛主朝着叶霁微抬下颚,“你说下去。”


    叶霁点点头,道:“几日之前,我和师弟李沉璧去了一趟东洲春陵, 在枫云山庄内探访了一番。那时枫云山庄正在大办宴席,因为少庄主赵菁,新纳了一位小妾。”


    这时山崖之上,风声杂雪,呼呼萧萧,叶霁的声音显得平静清淡,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


    赵菁纳小妾的这场喜酒,大部分人听过,不少人亲自去喝过。因此个屏住了呼吸,想听其中文章。


    “这场宴席,我也在场。我师弟假扮成赵菁新进门的小妾,在山庄内院为我策应,让我有机会一探山庄内的秘密。”叶霁说道,“至于为何要查枫云山庄,乃是我意外发现,昔年漂星楼的一位重要人物唐渺,化名为赵濡雨,被枫云山庄尊为圣师。近一年来的种种祸乱,都与这位圣师有关。”


    赵菁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太阳穴突突猛跳,牵引鼻梁处隐隐作痛。他已经全然明白了!


    在他地盘上设局把他狠狠耍了一道,又把山庄搅得天翻地覆的,果然是这个和他天生相克的姓叶的!


    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万流岛主便问:“你探了枫云山庄,发现了什么?”


    叶霁道:“我们在赵菁的书房内,发现了一个传送阵,通往几千里外的雨光山。而在雨光山的地底,竟藏着几千具听令而动的傀儡。那些傀儡的身份,不仅有曾经死于漂星楼之战的义士,还有近来覆灭门派中的道友。”


    这话不亚于一个晴天炸雷,将众人轰得头昏目眩,轩然沸腾。


    赵菁脱口叫道:“一派胡言——”


    万流岛主皱了皱眉,用法杖重杵地面。


    万铮在他身后,替师父开口:“胡不胡言,先让叶仙君把话说完。是真是假,他能分辩,难道就不准你赵公子分辩?”


    “这把星玉短剑,并非叶某所有。是我刚才斩断了枫云山庄那位圣师的手腕,从他那里夺来的。”


    叶霁举了举手中的墨玉色小剑,将它示于众人眼前:“星玉短剑一离主,傀儡们自然不会再行动了。”


    “叶霁,你的意思是,枫云山庄才是罪魁祸首?”


    “谁知道是不是你现编的谎话!那些傀儡都朝你行礼跪拜,谁伤你傀儡就杀谁,这才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你不拿出证据,说破天也没用!”


    “……”


    赵菁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大骂赵濡雨这厮没用,被姓叶的断了一只手,这时也不知躲哪里去了。今日的事态已经大大偏离计划,但只要叶霁此时此刻手里没证据,就不怕翻船,也不怕扳不倒他。只要他没证据——


    “我没有证据。”叶霁坦然道,“星玉短剑,我也不会交出来。今日一旦脱离了我的手,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继续引发灾祸。”


    赵菁吁了口气,冷笑:“没有证据,即是诽谤!”


    惊惶过后,他此刻的脑子变得十分灵光,“傀儡们不动弹了,大约是你耗用邪术,这会儿没力气了吧?故意鬼话连篇拖延时辰,想等谁来救你?诸位还等什么,还不趁此良机将他拿下!、


    叶霁手中举着星玉短剑,那小小的漆黑事物上似乎萦绕着万千冤魂,令人望之胆寒。人们刚才喊打喊杀,却被这股强大的怨气摄住,无一人敢带头冲锋。


    万流岛主一直看着叶霁,端详他眉宇间的神情,似有所感,沉声缓缓道:“叶仙君,没有证据的话,如何能使人信服。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说出口?”


    叶霁回答道:“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便不能不说。”


    “即使无人信你?”


    叶霁没有回答,他正凝注着渐渐褪去红光的天际,仿佛要望穿这场风雪。


    “漂星楼地宫的三千义士傀儡,当年本该被长风山弟子纪饮霜付之一炬。”叶霁垂下眼睑,遮住流动的波光,“……他骗了世人,也骗了师父。因此,师父不惜损伤毕生修为根基,将他锁在了关山境。”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中,叶霁一手握着星玉短剑,另一只手缓缓拔出霜霁剑,摩挲一下后,握紧了。


    剑刃本就透亮如清波、寒白如月光,随着灵力不断注入,他纤长有力的手指,与剑身颜色变得浑然一体,千年寒冰雕刻出来一般。


    雪花在他周围凝滞,风也不再流动。


    “你说什么,师兄?”上官剪湘脑子里“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他听见自己嗓音破了调:“师……师兄,你在做什么?”


    “完成长风山的未竟之事。”


    叶霁说道:“星玉短剑不该继续留在人间,这些义士们,该安息了。”


    他声音落下刹那,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浩渺无边的霜雪剑气,如在绝寒之地中沐浴暴雪,身上的衣服立刻显得薄了。


    等回过神来,人人都深陷入其中,四肢无法动弹。整座山中呼啸鼓荡的每一缕风、每一片雪,都变成了霜霁剑深不可测的剑意。


    梁归璞冻得青白的脸上,涨出一层赤红,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剑风中央的叶霁:“你,你把所有修为注在这把剑上?你是要劈碎我们,还是要劈碎玄天山?冷静些,不要胡来,你这无异于自爆!”


    “还看不出来么,梁盟主!”万流岛主沉重地长息,望着苍茫的大雪,眼中泛起晶莹,“佩剑不要,修为不要,甚至性命也不要——叶霁他是要毁了那把星玉短剑啊!”


    “叶师兄!”


    上官剪湘被强大的剑气压得无法动身,没命地嘶吼:“师兄,不值得啊!你为了修仙界,五湖四海地奔波,舍出命来补东墙缝西墙,有几个人真心感谢过你?不仅换不来他们的信任,还要帮着歹人栽赃你,把你逼上绝路,今天对你刀剑相向时,有几个顾念起你的情义?还有师父,还有师父……他……”他忽然落下泪来,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们长风山凭什么要做那个给所有人遮风挡雨的门派?!”


    钟燕星崩溃地大喊:“让他们死,让他们一塌糊涂!我们不欠谁的,谁也没救过我们的命!”


    他呜呜地哭道:“我们回长风山吧,什么都别管了,带我们回家吧,求你了,师兄……”


    叶霁静静看着他们,目光异样的柔和:“你们说的对,谁也没救过我的命。”


    他的声音杂在风中,飘渺难寻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该做这件事。而不是想到曾亏欠了谁,或者让谁亏欠我。”


    长风山弟子们泣不成声。


    叶霁,是如此随和,如此光明的一个人。


    可这样一个随和、光明的人,却又自有他的一套道理,固执得让人绝望。


    苏清霭胸口刺痛得难以呼吸,心中却清明:叶师兄说过,仅仅只有我们相信他,是不够的。


    师父沉疴难返,若他一走了之,沉璧必定追随,失去中流砥柱的长风山,变成了修仙界的共敌公仇后,有谁来庇护?师兄身上牵系着的,何止他自己一身一命,还有长风山的名誉、还有同门的安危。


    于是……宁玉碎,不为瓦全。


    “这场罪孽,不是叶霁所为。”叶霁一字一句地重复。


    那一刹那,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响起了一个直觉深处的声音。


    那声音提着耳朵告诉他们,叶霁说的是真的。


    他们……好像真的冤枉了他。


    而那个被他们紧紧相逼,众口冤枉的人,现在要以一腔孤勇和道义之心,用他的修为和生命,去挑战这场浩大的灾难。


    “我是长风山之主林述尘的徒弟,一生所言所行,无愧于师门教诲——今日请诸位见证!”


    隔着风雪,叶霁最后看了一眼渡冥狭间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痛楚的柔情。


    然后举起两把剑,一黑一白,猛然相击。


    刹那间山谷的漫漫飘雪,成了满眼的刺红。金石撞击出极大的声响,烈风骤起骤落,崖下千涛卷浪,这座山崖差点要被地震倾覆过来!


    众人都被那山峦崩塌、江川倒流的气势冲倒,摔得七零八落,失去意识。许久,等视线恢复,看清一切后,都没了方寸。


    从星玉断剑的断口中涌出的血液河流,滔滔汩汩,淹没了整片崖顶,把地上洁白的薄雪,洇成了深红的绸缎。


    “红绸”尽头,叶霁的身影站在山崖边沿,飘飘荡荡。


    他像一张剪纸一样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扬起来,刮到天尽头。


    叶霁只觉身体仅剩一个空壳,毫无温度,风从其中穿过,都能听见空荡荡的回声。


    他忽然想,星玉短剑应当是碎了,却不知我的剑是否还完好?


    低头一看,几片断剑残片斜插在雪泥中,晶莹折射着日光,不由一阵悲伤。


    他用尽全力艰难挪步,伸出手,想要将那些残片捡起。忽然之间,后背遭一股无形之力一卷。


    叶霁尚未反应,身体已经不由自主,接连后退三四步。脚底忽一空,整个人径直落入了悬崖万丈江流中!——


    作者有话说:章节名【长风有剑】其实也是这篇文真正的名字,为叶师兄这样一个如长风清朗,如长剑坚毅的人。


    第132章 清油白衣 “只有你能够找回师兄!”……


    长风山弟子们魂飞魄散, 又摔又跌地奔到悬崖边,着急地寻找,却只能看见无尽的白江泛起浪花, 几只飞鸟惊鸣而过。


    上官剪湘双膝一软,浑身剧烈哆嗦, 跪坐在红色的雪上。


    “不……我不信!!”钟燕星赤红了眼睛,怒吼一声,不由分说跨上赤水玄鸟,狠狠一拽鸟羽,一人一鸟朝着江面箭一样俯冲下去。


    “师兄——!!师兄———!!!”


    他在江水上下游徘徊,不断大声呼唤,到了后来, 声音渐渐撕裂喑哑。随风传到众人耳中的,隐隐约约是他崩溃的哭声。


    “唉……”万铮正揪心地看着掩面落泪的苏清霭, 听见师父叹息,似乎用尽了力气, 忙伸手扶住, 要让他坐下。


    万流岛主摆了摆手,慢慢踱步走到崖边,看了半晌滔滔江浪,才闭上了眼睛。


    “一点清油污白衣, 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净千江水, 争似当初不污时!”


    万流岛主沙哑的声音, 像是凛冽的寒风,抽打着众人的心。他吟诵完这首诗,眼前泛起点点泪花。


    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已经流露出懊丧惊恐之色。


    当真是冤枉了叶霁么?


    他坠落江水, 有谁推波助澜,有谁助纣为虐?


    更有许多人被一股无法言表的悲怆感染,又伤又愧。


    又想起这一天一夜的艰辛,你拍我肩我扶你臂,心情惨淡,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才醒过来。


    忽然有人从上崖的路上,一边狂奔,一边惊喜地高喊:“傀儡都倒下去了!全成了死木头桩子啦!哈哈哈哈,咱们有救了!”


    他手舞足蹈,摔了一跤。又指着白茫茫的天空,跳起来反复高喊:“那头的鬼气也褪下去了!渡冥狭间的口子堵上啦,玄天山守住了!咱们死里逃生,福大命大!福大命大!”笑得竟有些傻里傻气。


    众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又喜又悲,却谁也不敢像他一样高声大呼大叫,怔怔地沉默着。


    一时之间,只听见萧萧的寒风,裹着血腥气与草木香,穿山越岭呼啸而过。


    趁着人人心力交瘁、谁也顾不上关注其余的时刻,赵菁悄悄后退,领着门人一言不发准备撤下山崖。


    他刚走了十几步,身后追来“呼呼”锐响,几道落雷符咒接连打在面前的地面上,噼里啪啦织出一道雷电屏障,拦在下崖的山路中。


    赵菁僵硬地转过头:“梁盟主,危机已解,这山崖上又冷得很,难道要把人一直拘在这儿吃雪?”


    他目光游动不定,皮笑肉不笑:“我不少门人受了重伤,被留在山谷里头,也不知是死是活,总得让我去瞧瞧吧?”


    梁归璞叹息:“这里谁都能随时离开,唯独枫云山庄,这几日还请暂留。至于留在山谷里的伤者,守山人已经去照料善后,赵公子不必担心。”


    “梁、盟、主,你莫非信了叶霁的鬼话连篇?”


    赵菁满脸阴鸷地切齿道:“那姓叶的是个疯子!闹出这么大动静,差点把山震塌了,把我们活埋进去。他不要命,还想让我们一起陪葬——有这么自证清白的么?不是疯子是什么?他的话也能当真?”


    他已全无冷静,自然也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更像疯子胡言。


    梁归璞疲惫地摇摇头:“赵公子请这边来,不要再说了。事情未分明之前,梁某若是让阁下离开玄天山,这个盟主,也不必做下去了。”


    “你简直连活都不该活下去。”


    天外一个冰冷彻骨、无情到极致的嗓音传来。


    那声音乍然响起,还不见其人,在场之人就都感受到一股电流刮骨的滋味,栗栗股战起来。


    那音调尽管冰冷无情,长风弟子们却从泪水涟涟中猝然抬起头,悲切的心中闪过丝丝痛快。


    梁归璞脊背一阵冷麻,出于宗师的本能,后退了一步。


    他刚离开站立之处,一把冷光凌凌的长剑便从天上直落而下,插入雪下青砖石,直抵剑柄!


    以这一剑为中心,整片广场都被灵波冲击,砖飞石碎,红雪扬起一场花瓣雨。


    那剑气余波,震得人人脸色煞白,个个站立不稳,血雪落了满身,显得十分狼狈。


    李沉璧已经现身在指月塔前。


    他身上衣物被碧火灼烧,熏黑褴褛。长发散落无风自动,眼珠猩红雪亮,嘴唇却十分苍白。神情姿态,竟显得有些魔态——他当真是刚从怨鬼喷涌的地狱中走出来的。


    李沉璧垂下眼睛,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眼睫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一勾手指,几片碧绿事物从雪堆下飞到他手中。


    星玉短剑破碎,剑下冤魂的血液流尽,褪回了初时的碧绿。


    “渡冥狭间的结界,我铸好了。”他环视众人,声音生硬干涩,“我师兄叶霁呢,他在哪里?”


    苏清霭见他雪白的皮肤上,深青色的咒纹从颈处蔓延,十分诡异,心中一揪,呼唤:“……师弟!”


    李沉璧的目光立刻锁住了她。


    对视的一刹那,苏清霭在那双冰雪覆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惊惶。


    ——这神通灵性接近天人的小师弟,其实已经猜到他的师兄遭遇了些什么。


    他之所以问,也许是心中还存着侥幸。


    也许,他在用他的方式,压抑内心的嗜血猛兽出笼,吞山吞海吞掉所有人。


    “苏师姐,”李沉璧头一次这样称呼她,“师兄在哪里,你告诉我。”


    “他……”苏清霭沉重地闭了闭眼,“叶师兄震碎了星玉短剑,坠下悬崖,不明生死。”


    “坠下悬崖……”


    李沉璧的目光变得空空荡荡,灵魂已不在躯壳,声音也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不明生死……?”


    “他们把师兄逼上了绝路!”


    钟燕星从玄鸟背上滚下来,歇斯底里地怒喊:“他们认定师兄是指使傀儡的罪魁祸首,不肯放过他,师兄被迫自证!这个仇,长风山誓死不休!”


    众人寂静得不敢大声呼吸,如同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墓碑。


    李沉璧牵线木偶一般,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雪,碾出几缕浅红融水,抬起头茫然如梦地问:“雪都被染红了,是他的血吗?”


    “不,不是叶兄的!”万铮实在看不下去了,“是从那把鬼剑里流出来的。”


    他神情黯然:“叶兄耗尽灵力,全力击碎了那邪物。他连自己的剑也碎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看到李沉璧那双猩红的凤目里,赫然流出了两行血泪。


    随着泪水落地,隆隆地动从渡冥狭间方向传来,似乎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被拉扯、崩裂。


    原本已经澄净的天空,又有黑红的云雾翻涌。


    万流岛主反应最快,大惊之下,喝道:“小子勿要失了神智!这结界你刚刚铸成,和你息息相连,正是脆弱的时候,当心功亏一篑!”


    李沉璧一字一顿:“都死吧!”


    梁归璞无可奈何,当着众人的面,堂堂玄天盟主竟对着一个少年双膝下跪。


    “李仙君的怒火可是朝着我来的?”


    他举起自己的佩刀,横在李沉璧面前:“归璞有负修仙界众望,玄天山一役,调度无方,双眼混浊不辨真相,以至叶仙君遭到误解围攻,竟眼睁睁看他孤身殉道!”


    他亲自抽出刀锋,双手捧在额前:“归璞实有负这盟主之位,是不折不扣的罪人,请李仙君杀了我以平恨意,归璞死不足惜,可是……”


    他声音发酸:“叶仙君是为了玄天山和修仙界的平安,才拼尽一己之力震碎了星玉短剑。请李仙君念及令兄遗志,放玄天上和所有人一条生路,他们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这番话说得人人触动伤情,陆陆续续一些人,也在他身后朝李沉璧跪了下来。


    苏清霭却暗自揪心叹气:这些话哪里能打动得了沉璧?还说什么“围攻”、什么“殉道”、“遗志”,更是火上浇油,生怕李仙君不把玄天山烧为灰烬么?


    见李沉璧双眼阴暗昏沉,嘴角残存一抹扭曲冷笑,竟真要去拿刀,她拔起嗓音喊:“沉璧!”


    她劈手打落梁归璞的刀,对他道:“梁盟主请起,我师弟这下怕是受了七情内伤了。他已神志不清,再激得他失手杀了你,岂非长风山的罪过?将来要怎么说得清?”


    她扭头向李沉璧:“你与师兄之间,应当有什么媒介联系,你应该感受得到,他绝没有死!”


    她压低了声音:“师兄落下悬崖,并非他自己力气竭尽……我看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带走。”


    “——这里只有你能够找回师兄!”


    上官剪湘嘶声说完,缓缓从悬崖边站起。


    他双眼红透,手捧着自己的外袍,里面裹着霜霁剑的残片,注视着状若癫狂李沉璧。


    “找回师兄”四个字,咬金断玉。


    李沉璧接过长剑残片,手指都在颤抖,凤目流闪过极度的痛楚之色,像是寒光照破乌云,一下子锐利清明起来。


    见到他这抹神色变化,上官剪湘长出一口气,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后的赵菁:“本该和你一同去找师兄,可大仇未了,长风山必须留下来,好好算清这笔血账!”


    李沉璧没理跪着的梁归璞,右手虚空一抓,赵菁的身子便腾空飞起,被摔入熊熊燃烧的圣火坛中!


    圣火焚身,比普通火焰还要烧灼百倍。枫云山庄门人大惊失色,一呼拥上前抢人,李沉璧又将浑身火焰的赵菁扔在梁归璞跟前。


    短短一刻,赵菁那身闪闪发光的绫罗仙甲已经变成焦炭,皮肤也烧出多处白骨,哭嚎惨叫、涕泗横流,在雪地上匍匐打滚的丑态,教人难以想象此人不久前还在风流桀骜地领率群雄。


    他脸上金灿灿的面具,绳子融化掉在地上。众人见他脸上青紫交错,鼻骨塌陷,确实如叶霁所说,是破了相了。


    “今日不杀这人,是留待明日再杀。在这之前,你们若敢让枫云山庄踏出玄天山门一步,我就把这座山翻过来——下面被镇压的厉鬼,都比你们更配活在这世上!”


    说完,李沉璧身影飘闪,竟直接向山崖下飞坠。人们只见一个淡淡灰影在江水上一掠,再也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说: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净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宋 无名氏 《油污衣》


    第133章 拨乱反正 直到李沉璧身影完全……


    直到李沉璧身影完全消失, 众人才彻底从惊惶的噩梦里解脱。


    梁归璞捡起半死不活的赵菁,在他口里喂了颗丹药,道了声得罪。守山人们一拥而上, 不理会枫云山庄的门人弟子叫闹反抗,用锁仙绳捆了他们, 押送下崖。


    这是毋庸置疑的举措,各派谁也没说什么。


    “诸君这几日就在玄天山安置下来,客房尽有。一是养伤调息,料理本门后事,二是有件与各派休戚相关的事,要共同决断。”


    梁归璞抱拳对众人道:“叶仙君殉道前,当众指认枫云山庄是这一年来江湖上祸乱的元凶, 李仙君离开得匆忙,虽未做解释, 也是不可放过枫云山庄的意思。梁某觉得,虽然眼下还未查明实质证据, 但二位长风山仙君共挑大义, 并肩救修仙界于水火,他们的意思不可违背,也绝不可忽视,要好好审问枫云山庄才是。”


    他本来是个八面玲珑、圆润机巧的人, 这番话听来, 很有惧于李沉璧的威势, 故而顺承讨好之嫌。但这时候,谁也不觉得——梁归璞的话,其实也是他们心里想的。


    一个愿意以生命来证明清白、倒挽狂澜的人,就算他说牵机毒能治百病, 也真有不少人要试一试-


    梁归璞一直忙到第三天日暮。把伤者们从翻雪谷里移送出来后,期间,他又亲自指挥守山人搜寻搬运山中散落的几千具傀儡尸骨。


    这些黑袍裹身的尸骨,被整齐排放在一片巨大的空旷处。又在八个方位,画下了遏制尸骨融变黑水的阵法,就这么暂且保存着。


    这是听取了耆老宗师们的意思:这些傀儡生前俱是各门各派的英侠,为正道而死,断没有随意处置的道理。应当由各家来辨别认领,恭恭敬敬迎本门先贤的尸骨回去,妥善安葬,除了告慰天灵外,还能警训教化后人子弟。


    这是一件修仙界共同的大事,其中牵涉的事务既多且繁。光是从广袤的玄天山地界里清捡出几千具尸骨,就耗费了许多时间力气,更别说后续的百家认领和收敛典仪了。


    守山人数量有限,远不够用。


    好在各派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难得的一致,纷纷出人出力,加入其中。又传灵信给千里之外的同门,让他们速带上治伤药丹和棺椁,赶来玄天山接应援手。


    短短两三日,玄天山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去年这个日期,玄天大会已经办起了来,那时候多么风光喜庆,真让人恍若隔世。”


    梁归璞在日暮中远望群山,揉了疲惫的眼角,对身旁背手伫立的万流岛主感慨:“也幸好玄天大会隔年举办,否则撞上今年,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无辜少年人——都是修仙界的青青苗啊。”


    “当年的青苗,如今还剩下几棵?”万流岛主怅叹万千,“天妒英才,命都不好。最好的一棵,也被风吹雨打去了。叶霁就算还活着,他的修为能保住么?我若是漱尘君,得知一手抚育长大的徒弟催折凋零,该多么心痛!这片心大约只有做师父的才能懂得。”


    他不禁看了一眼不远山坡上,陪苏清霭坐在凉亭内写信的万铮。夕光剪影里,一个埋头奋书,一个心甘情愿磨墨,万流岛主眼中浮现出一丝柔情。


    凉亭内,苏清霭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纸张。万铮便问:“清妹,你喝水么?”


    他说完,有些窘然:“我见你写了这么久,应该渴了。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倒来。”


    苏清霭对他微笑:“不必啦。多谢万大哥。”


    “长风山的事务,除了叶兄外,经常是你在操心么?”万铮好奇地问,“万流岛人少,我帮着师父管理门派,就觉得千头万绪烦不胜烦。长风山这样的大门派,规矩多不多,管起来难不难?”


    苏清霭用指尖揉着太阳穴:“我虽挂了掌教大弟子的职,大多数时候,不过在潇爽台管理典籍文书罢了。上官师兄管的是人,要操的心更多更杂,也许他会更有心得?不如你去问问他。”


    “果然呢,”万铮一听便笑,“刚才过来时遇见上官兄,他正哄着那群伤心得几夜没睡的小师弟们好好休息。又见他把小钟师弟从赤水玄鸟上撵下来,命令他哪儿也不许去,更别想一个人悄悄溜走找叶师兄。后来听说有个孩子,就是在山谷里闹着要把命还给叶兄的那个,寻死觅活要为了叶兄自愧了断,上官兄又被他哥请去劝解,真是焦头烂额。”


    苏清霭道:“我一会去看看他。”


    “你写了不止一封,都是给谁的信?”万铮问。


    “一封寄给长风的同门。另一封……”苏清霭垂眸低声道,“其实是给叶师兄。我想告诉他,如果沉璧找到了他,就让他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伤,长风山万事有我们。却不知他们在何处。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或许是为了静心吧。”说完,涩然一笑。


    “你们那位李师弟,真不像是寻常人。”万铮回忆着那日山崖大雪中,那位不满弱冠的美少年的鬼魅形容,有些出神,“看上去,你们好像都有些怕他。可他出现时,你们又都好像松了口气。”


    苏清霭露出一丝微笑:“是啦,就连叶师兄也有点怕他呢。”万铮睁大眼睛:“怎么,叶兄也?”


    “你养过夔犬这种东西么?”苏清霭说道,“若你养过,就能懂得啦。夔犬的样貌和寻常小狗类似,牙齿细白皮毛绒软,颇为可爱,且极度恋主。但它长大之后,成夔成犬,往往在一念之间。若是主人不够强大,压制不住它的煞气,它便化为磨牙吮血的兽魔,除主人外无所不吃,给主人带来无尽麻烦。若是主人有能耐,从小到大死死制约着它,也许它一生都是小犬的模样,机灵乖巧,教人看不出它原本竟是夔犬。”


    “这东西,比夔狼还要麻烦危险一万倍,乘寿门是从来不养不卖的。”


    薛白槿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亭内两人都站起身,苏清霭关切道:“薛山主,你气色还是不好,还在为审问赵菁的事情操心么?”


    “赵菁是一派之主,证据未全,不好用酷刑。”薛白槿一身缟素,嘴唇如两张薄白宣纸,苏清霭便盯着那两片宣纸翕动,“他被火烧得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叫嚷着他那位圣师会带人来救他。”


    万铮“啊”了一声,道:“这厮装疯么?”


    薛白槿露出一丝嘲色,道:“在场的宗师都分不清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我却清楚这人的本色。枫云山庄近来的所作所为,让看起来像是有城府手段的人物,其实本性还是那个风流奢靡的公子哥儿,雷霆一击,画皮就灰飞烟灭了。他那位堂亲弟也半斤八两,趁乘寿山遭受重创,竟来和我谈什么‘归并枫云山庄,从此同舟共济’的鬼话,居心岂不太过明显?”


    苏清霭打量她,比起上次相见,身形似乎消瘦了不少,面容尽管苍白憔悴,双眼却是清明有光,显得坚毅有神。不由想,雷霆横祸之下,纵然叫一些人丑态百出、本相毕现,可有些人却是劈不烂也敲不碎的湛然真珠。


    正想着,薛白槿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她,神情转柔:“叶仙君的事,我十分难过。你们也是多事之秋,顶梁柱不在了,苏姑娘自当振作自强,守护好门派。不要……像我一样。”


    苏清霭摇头,柔声道:“说错啦,正该像你一样。”


    万铮也目露敬佩:“那时翻雪谷中人心惶惶,一群糊涂蛋要拥护赵菁当仙盟之主,薛山主却毫不动摇,这是何等的聪明洞察!还要多谢你力挺长风山呢!”


    他话说出口,马上觉得不合适,我外人一个,替长风山答什么谢?不由大窘。


    好在两个姑娘,谁也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并坐在凉亭长椅上歇神,在片刻的宁静中,远望山峦前一群飞鸟起落。


    “苏姑娘,你在想什么?”薛白槿问。


    苏清霭缓缓道:“在想叶师兄。”薛白槿道:“是啊,大约人人都在想他。”


    “最让我感动的,是你们相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薛白槿眼中泛着流动的光,“傀儡向叶仙君匍匐认主时,人人都以为他是真凶,说来惭愧,那时我一样六神无主,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差点也失了方寸。唯独长风山,坚信大师兄是清白的。”


    苏清霭道:“师兄那样的人,即使一句话,他的朋友们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何况是我们这些日日相见,真情胜过兄弟姊妹的同门?”


    万铮忽然道:“又有门派进山了。”


    他手搭凉棚,在暮色中仔细辨认那一大列修士的服色,低呼:“啊,是玉山宫来了!还有——”


    那一头,守山人的传报已经到了梁归璞面前。梁归璞深深呼吸几口,整肃精神,快步走下高台迎接。


    为首的两个青年已经站立等候。一个英挺里透着煞气,一个儒雅中显出冷峻,都是一般的身份贵、不好惹。


    两人手中各自捧着一个木盒,神情严峻到堪称霜寒。


    梁归璞习惯性地未语先笑,道礼寒暄,目光忍不住去看两个木盒。


    “二位仙君联袂造访玄天山,带来了何物?”


    不少人随动静聚了过来,无数双好奇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


    凌泛月一动未动,手中匣盒缓缓开启。一股腥寒扑面而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颗双目圆睁的人头。


    “这这这是……”梁归璞打了个透心颤。


    凌泛月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这是枫云山庄二当家赵艾的脑袋。”


    “什什么?那么那个是——”梁归璞心中火花一炸,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又迅速看向一旁的叠霞洞主。


    “我这个里面,是枫云山庄祸乱修仙界的证据。”


    叠霞洞主用同样冷冰冰的语气,说道,“等它空出来,就用来装赵菁的脑袋。”


    第134章 愧赠木桃 雪急风紧,一匹雪白……


    雪急风紧, 一匹雪白的灵驹载着两个长袍裹身的人,缓缓踏步在修仙人士云集的鬼市长街。


    虽然下雪,修仙界的鬼市却热闹不减。


    一间间商铺都被结界笼罩着, 窗户透出暖黄的光芒,踏进门内, 立即天悬地殊温暖如春。


    灵驹穿过街巷,到处都是地摊,首饰话本笔砚琴剑古董丹药,琳琅满目,一声声叫卖吆喝浮在风中,送入耳内。


    这副情景,乍看像凡间鬼市, 应有尽有,但随意拿起一件物品来细细端详, 就会发现大有玄机。


    打开胭脂盒,里面飞出活生生的蝴蝶, 落在头上化为钗子;翻开一本绝世剑法, 绘本上两个小人栩栩如生比武拆招,细看却是三脚猫架势,更有香艳不入流的那一类,一群人围着抢买;悬挂在架子上的山水绘卷, 一颗灵转珠就可入画一游。


    灵驹在一间小酒馆门前停下。两人下了马, 一前一后踏入门口结界。抖掉身上雪, 摘掉斗篷,露出两张被冷风冻白的平凡面孔。


    甫一进大门,温暖的酒香和身上的寒气一撞,穿灰袍的那人似醉似晕地晃了下身子, 脚步立马显出虚弱来。


    黑袍那人却是笑吟吟的,一只手从容扶住他后背,另一只手却藏在宽袖下,对小二道:“要靠窗雅座,上一坛曳漾春,四碟小菜,你们拿手的就行。我这朋友身体病弱,酒要烫足,酒菜不要辛辣。”


    话未说完,灰袍那人已推开了他,兀自进去了。


    二人临窗入座,菜还未来,热酒旋即送上。


    黑袍那人自斟自饮了一杯,惬意地呼了口气,浑身经脉都活过来似的,伸了个懒腰。他推开一线窗户,雪花和街井的热闹同时挤了进来。


    “也好,”黑袍那人瞧着街景,笑眯眯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谁说不是因祸得福呢。”


    灰袍那人道:“这么说,我也在偷这半日闲了?”


    黑袍那人道:“身病心病交攻,休息一会儿不好么?”


    “岂不知酒可以消乏,醉可以解愁?”黑袍斟了杯酒,热气腾腾推向对面,“你要是累了,就喝一小口。要是愁烦,就喝一整杯——就这一杯,啊。”


    “你买了一整坛酒,”灰袍那人问道,“为什么我只能喝一杯?”


    黑袍那人噗嗤一笑:“你那一杯倒的名声,难道我就没听说过么?”


    灰袍那人也露出了一点笑意,那张幻化易容后平凡无奇的面孔,忽然就好看了起来。


    黑衣人笑得更灿烂了,又劝酒:“喝么?喝吧喝吧。”


    “多谢好意,现在我一口也不想喝。”灰袍那人眼中毫无笑意,“看着你这张脸喝酒,我还不如下去和马一起睡窝棚。”


    “这张脸确实一般,”黑袍那人摸了摸下巴,郁闷道,“但也没到连马也比不上的程度。这么挑剔……你这是被李沉璧那小崽儿养刁了胃口。要让你高兴,是不是得照他的模样捏一张面皮,戴在脸上让你时刻瞧着,这一路才肯给我好脸色?”


    他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否定了这个念头:“不行不行,那可太显眼了。”


    “唐渺。”灰袍那人淡淡道,“你要敢照他的样子捏脸皮,我就把你的头踩到地里去。”


    唐渺哈哈大笑,压低了嗓子:“小叶啊,你老是这样吓唬我,我怎么敢解开你身上的搓雪丝?我知道这东西缠在身上难受,可你连我的手都说砍就砍了,松了这道禁制,你岂不直接砍我的脑袋?”


    叶霁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一道几不可见的流光缠绕脉门,延入苍灰色宽袖内。


    唐渺见他去端详那道丝线,若有所思,便拿起一根筷子,去挑他耳后黑发。


    见那筷尖戳过来,直刺向发间红线,叶霁眉心一跳,一把打开他的手,冷冷瞧了他一眼。


    “别再想啦,那傻孩子追不上我们。”唐渺微笑,“说不定,他以为你已死了,正把修仙界当粥搅呢。”


    他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半掀眼皮,端详叶霁的脸色,慢吞吞道:“一个有惊世修为的人,其实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一个人拥有惊世的修为,刚好脾气还很差。”


    说完,嘻然一笑:“这父子俩,是不是还挺像?血缘之人的心性,可是会一脉相承——”


    “沉璧不会。”叶霁淡淡道,“他纵然脾气不好,也不太讲道理,却并不丧心病狂。”


    唐渺:“哦,你这话像在影射另一个人呢。”


    叶霁的眉头不由锁紧,去摸面前的酒杯。唐渺压住他的手:“还是等等罢。你喝晕了,咱们就谈不成天了。我一人清醒岂不无趣?”


    叶霁道:“正是不想再和你谈天。”


    唐渺拿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力之下,双目灼灼发亮:“你所认为的他,难道就是真正的他?依我看,李沉璧绝非省油的灯,只不过比较听你的话而已。”


    叶霁深吸一口气:“……肯听话,这就够了。有些人正是百无禁忌,才肆意妄为害人害己。”


    唐渺兴趣更浓:“又来了,小叶心里怨气很重啊。”


    见对方抿紧了双唇,不再理他,唐渺摸着下巴,啧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高兴我照着李沉璧的模样易容?见不得别人和他共一副样子?饮霜和他长得差不多,你见了师叔,难道也要一拳抡过去?嗯……你过去和他那么亲,应当是舍不得打的。”


    叶霁心知他这一路说话无聊又啰嗦,其实一肚子鬼胎,刺探之意简直写在脸上,虽然知道不该理会,却一遍遍被扎痛着内心。


    他倏然起身离座,大踏步向楼下走去。


    唐渺正悠闲喝酒,猛地被搓雪丝一拽,差点摔下椅子,酒也打翻在身上。


    两人之间连着这道谁也看不见的丝线,唐渺顾不上狼狈,追上去好声好气地道:“行啦,我不说了还不行么?雪下得大了,今晚先住店,你现在修为全无,当心风寒入侵。我把一个病人送到你师叔面前,他才要一拳抡在我脸上呢……他下手可是很重很重——”


    叶霁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冷冷打量他:“你办砸了他的事,现在才想起来怕他?”


    唐渺瞧着他,笑了:“谁说我办砸了?他交代的事,我办得简直漂亮极了。”语调十分轻松。


    叶霁忍不住皱眉,还要问些什么,忽听见邻桌爆发出一阵叫好喧闹。


    “——枫云山庄这次是彻底栽啦!"


    “高楼忽起,高楼忽落,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东洲招兵买马,放集英榜,豪言要收罗天下英雄呢!”


    叶霁不由脚步放缓,后者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这些天光顾着赶路,就不想知道修仙界发生了什么?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这鬼市聚集了各路仙家人士,我们去边上坐着听。”


    酒馆里坐满了躲雪喝酒的人,一个两个都竖起了耳朵。


    提起这段日子修仙界人人关心的玄天山之乱,就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池塘,激出一圈圈的浪花。


    叶霁刚入座,猛听一人道:“我呸,还收罗天下英雄?进了枫云山庄,全成了他们的死人傀儡!”


    唐渺夹了一口酒菜,见叶霁冷眼望来,放下筷子无奈道:“这就是他们乱猜了。枫云山庄是招揽了不少人才,可这些人在江湖上卓有名声,全做成傀儡那还像话?退一步讲,制做一个傀儡极不容易的,他们当是缝人偶娃娃么?”


    一个葛布短打的汉子,满脸好奇地发问:“各位道兄,我一个乡野散修,混不进玄天山这样的地方,消息不灵通,这几天在鬼市把前因后果听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又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枫云山庄怎么就栽了?”


    “老兄大概也听说了,长风山首座弟子叶霁身陨的事了吧。”


    回答他的是个微胖的白面书生,放了酒杯,指节在桌上轻敲:“枫云山庄那些丧心病狂的内幕,就是叶仙君殉道前,当着众人的面揭出来的!”


    叶霁冷不丁听见自己名字,顿了一顿。


    “哼哼,这还用你说么。”


    角落一席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披一件又厚又大的蓑衣,低头擦着一柄长刀,随口搭腔:“叶霁死前说的那些话大有文章,第二日就到处流传了。老梁也是雷厉风行,立马押扣了枫云山庄,要仙门共审他们。可叶霁当时也只是一面之词,虽然大伙儿心里信了他——那是丢了命也要护卫玄天山平安的义士嘛——可万事讲证据,枫云山庄要做事滴水不漏,仙门共审也钉不死他们。”


    白面书生闻言,坐正了身姿:“老前辈当时在场?”


    蓑衣老者一笑,继续擦刀:“这不昨日才从玄天山回来?你瞧我这把削鬼刀,就是从一个傀儡手里拾的——那是我百年前的老同门。”


    白面书生睁大了眼睛,回过味来,起身拱手道:“老前辈节哀。”


    葛衣汉子感慨道:“照您这么说,枫云山庄就像根鱼骨头,不好咽也不好吐啊。”


    白面书生迫不及待地问:“敢问既然没有证据,玄天山的那场仙门公审,究竟怎么定的罪?”


    酒馆里嗡嗡嘤嘤的声音小了,就连咳嗽声、杯碟碰撞声也稀了,酒客们望向这一桌,饱含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蓑衣老者擦光了刀,用长布一圈圈裹起来,小心收入乾坤囊中。


    做完这些,他才把着酒杯,慢慢说道:“三日之前,我在玄天山收了老同门的骨灰,准备打道回府。正撞见一大列人马,风风火火进山,直言要见梁归璞,陈言大事。你们猜是哪家人士?正是这场大乱里,从头到尾都没露面的玉山宫和叠霞洞!”


    叶霁将一个酒杯在手中转着,不发一言,唐渺饱含兴趣地看着他。


    “怪,怪!”旁人啧啧称奇,“玄天山起祸,犄角旮旯里的小宗小门都来了,玉山宫这等一流大派,居然不闻不问!更奇的是叠霞洞,他们不是一向隐居不问世事么?怎么这次居然冒出头,跟着玉山宫凑热闹——这两家什么时候搭到一块儿去的?”


    唐渺低笑:“是啦,这事怪得很。小叶可有头绪,难道与你有关?”


    只听那蓑衣老者接着说道:“我见他们扛来了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上头都打着枫云山庄的灵印,凌少主和叠霞洞主两个人,更是一人手捧一个木匣,直递梁归璞面前。我就知道风雷将至,有一场好戏要唱,想也没想就留了下来。”


    “人越聚越多,我在外围瞧不见什么动静,不知凌泛月和关叠霞两人和盟主说了些什么。可当晚,就在指月塔前的广场,紧急召开了一场仙门公审大会——为收拾残局、收敛傀儡,玄天山里本就是千家集会,因而这场公审虽办得匆忙,竟是近百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


    “那一晚,落月崖上下点满长明灯笼,半座山亮如白昼。玉山宫搬出一箱一箱的罪证时,以赵菁为首,枫云山庄一众门人子弟,都被定魂枷拷在了圣火坛前,听候审判。”


    一圈酒客都隐隐躁动沸腾,七嘴八舌说道:


    “这场仙门公审,我们都听说啦,只可惜没在场亲历亲见。”“老兄可得好好说说!您这桌酒菜算我账了!”


    有好事之人,亲自捧着酒过来,殷勤为蓑衣老者斟满杯子,期待地看着他。


    蓑衣老者一气饮干,咂了咂嘴,道:


    “起初枫云山庄人人破口大骂,一副宁死不受辱的模样,我也觉得这还未定罪就拷人的做派,莽撞了些。但凌泛月和关叠霞也不理他们,命人一个接一个打开箱子,照着物品清单诵读,把里面的玩意儿陈列众人目前——全是近来那些覆灭门派的压箱底好东西。广场上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几千双眼睛盯着瞧,都在悄悄抽冷气。”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老前辈,门派灭了,弟子风流云散,好东西散入江湖也是常情呀。枫云山庄有本事,搜刮了来,有什么稀奇?”


    蓑衣老者一咂嘴,摆摆脑袋:“那些密不外传的心法典籍,还有百代守护的药方、技法,也是能搜刮得的?我瞧你服色打扮,问天宗的吧?你们宗门没立规矩,假若有一日门派后继无人,你们的问天心法要埋进第一代祖师墓,留待后世有缘人重振门派?这是本门的根基,是死也要留着的一线血脉!枫云山庄算什么东西,是灭绝了良心,掘了多少家祖宗坟才刮来的?”


    小伙子目露惊异之色,不做声了。


    “怕不是掘了人家祖宗坟,而是压根就没让那些东西埋进去过吧?”一片议论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哼一笑,“我当初就觉得,那些门派灭得蹊跷。西南七十二门无一幸存,要说没有鬼,那大概只有鬼才信。”


    蓑衣老者点头道:“老兄见得是。那天在公审上,这些东西摆出来后,枫云山庄的气势就去了一半。偏还有不少这些门派的故旧弟子在场,见了东西痛哭流涕,要宰了枫云山庄,再抱着自家的心法典籍一起殉派——有几分真心且不论,总之那时人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要枫云山庄说清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里,他讽刺一笑:“枫云山庄哪里说的清?门人弟子一大半都被吓破了胆,有几个灵光些的,想胡编蒙混,被凌泛月当场拿金弓射死。”


    白面书生微讶:“这凌少主我会过面的,十分潇洒懂礼,几时变得这么……这么……”他想说几时变得这么狠辣凶蛮,却到底不好评判,转而问道,“这么大的案子,为何不直接审问赵菁?”


    “赵菁?”蓑衣老者嗤地一哼,“那也是个草包绣枕。赵菁被押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疯癫,凌泛月偏不饶他,把他堂弟赵艾的脑袋挂在他脖子上,威胁要用箭把他们穿在一块儿,把他吓厥了过去。”


    叶霁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心想,这倒是泛月会做出来的事。


    又想,这些证据,泛月和叠霞是怎么拿到的?怎么还杀掉了赵艾?他在玄天山的那些时间里,他这两位好朋友,究竟在做什么?


    正思绪翻涌,蓑衣老者继续说道:“到那时,我本以为这日所见,已经是毕生罕有,没想到马上就见到了更奇异的事情。”


    此时众酒客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顶点,一个个微张着口,痴痴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凌泛月的事办完了,叠霞洞主就一声令下,几个弟子就把一幅三五丈长宽的大山水卷轴,挂在了空中。我定睛一瞧,那山水图工笔极细腻,山水草木随着画中的风而流动,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后面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一道传送阵!”


    “关叠霞说这是传送阵,大伙儿还难以置信,翘首而望,就见几个枫云山庄的弟子被锁链绑着,从画里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来,见到这副场面,就知道大势已去,主动跪下承认,这副画一直藏在他们少庄主的书房里,直通千里之外的雨光山——他们在那地界儿藏匿了几千具傀儡。傀儡听令而动,平时从画中出没,神不知鬼不觉!”


    “哐当”“哐当”几声响,几个酒杯咕噜噜滚在地上。一圈酒客的下巴掉得老长,一人眨巴着眼睛,痴愣道:“照这么说……照这么说……叶仙君死前的话,全印证了……”


    蓑衣老者端杯出神,似乎在回味那一日见到的情景。周围人不停催促,他才怅然一笑,继续说下去:“叶霁没说一句假话。只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修仙界醒悟得太迟了。”


    “后面的一个时辰,梁归璞主持审问,从那几个枫云山庄弟子口中问出来的事,简直触目惊心!枫云山庄是如何与漂星楼余孽勾结,用夺魂邪术搅乱西南七十二派,让他们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又是怎么从他们那位唐圣师那里,得到星玉短剑,不但把三千义士傀儡收为己用,还源源不断把死于门派之乱的修士做成新的傀儡……摆渡谷毒雾扩散,乘寿山灵兽失控,还有玄天山惨剧,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们的罪过!唉——当时在场者,无一人不暴怒如雷,叫天叱骂诅咒,恨不得把枫云山庄生吞活剥。”


    酒客们鸦雀无声,心脏砰砰乱跳,三分醉意在激灵中清醒。唯有先前那苍老嗓音,雄浑地道:“嚯!满山都是苦主,成堆的尸体还没凉透呢,这下群怨沸腾,怕是要把山掀了吧?老梁镇得住场面?”


    蓑衣老者笑了:“老兄当那几个大派是吃素的?他们没讨回公道前,搅场子的都得乖乖闭嘴。”


    他用手指沾着桌上洒出的酒水,画着圈,慢慢说道:“事已至此,枫云山庄的罪行是板上钉钉,没得什么可说的了。梁归璞毕竟还要走完最后的流程,把赵菁押跪场中央,问他可否认罪。”


    “赵菁就像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仰起头大啸一声,状如野兽。可惜刚说了个半截的不字,三把长剑同时飞来,一齐前后刺穿了他。”


    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子,几缕寒风吹入,扫在一张张因酒意或激动而通红的脸上,冻得人人一个哆嗦,精神豁然一爽。


    “有三把剑?老兄可看清了,都是谁的?”


    “剑飞出来时,我和旁人一样,没反应过来。剑收回去时,我才看清。"


    蓑衣老者慨然而叹,"一把是长风山的,那小兄弟我不认得,他说要为大师兄报仇,这是应有之义;一把其实是刀——螭龙角刀,薛白槿的。乘寿山基业毁了,她爹也死了,也该她报仇雪恨;还有一把是凌泛月的,凌泛月收回剑后,当众说这把剑是叶霁赠他的。"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白面书生,露出敬肃的神色:“这是极重道义的人,听来令人五内俱沸!只是他和关叠霞,又是如何得知枫云山庄作恶内情的呢?”


    “不知道。”蓑衣老者摇摇头,琢磨着道,“赵艾没来玄天山,多半留在枫云山庄本部镇守后方,随时调度。这两人竟斩了赵艾的人头,可想而知,各派在玄天山扶乱时,他们已直杀进枫云山庄,趁着庄内人手空虚,抄夺证据了。”


    白面书生听得发愣,不禁为他人后怕:“二人这般行事,若无十足把握,一旦翻船,岂非要和枫云山庄结下世世代代的仇怨!不知虚实就贸贸然闯入别派地界,看似果敢勇毅,实则危险莫测,况且对方如此穷凶极恶。这是……这是……嗯——”


    “——这是不要命啦!”苍老声音接着他的话说道,哈哈大笑,“不管如何,灭此枭雄,实乃修仙界一大快事,当浮一大白!诸位老兄何不举杯共饮?”


    他豪爽的笑声里,众人跌宕的心绪为之一松,纷纷破颜而笑,哄闹着斟酒举杯。


    唐渺拿起酒壶,注满叶霁面前的杯子,瞧着他笑问:“这一杯酒,你喝不喝呢?”


    叶霁握杯饮尽,转过头看向窗外。长街上游人稀少,灯火也黯淡下去,只有隐隐的笙歌,随风送来。


    “雪停了。”叶霁道,“我们上路吧。"


    第135章 魂牵梦萦 “你乖乖的,再等一等师兄。……


    叶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酒馆的。他只记得自己不止喝了一杯酒。


    酒太烈, 他喝得太急,迷蒙间他看着窗外街上散落的灯火,忽然所有的灯火都灭了。


    醉梦中, 似乎有人将他扛起,接着便是漫长的颠簸。


    一起一伏中, 叶霁只觉走在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故人。有些是他珍重的人,其中一些,令他想起来就会心痛。


    他似乎走累了,却总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一低头,看见幼时的李沉璧紧紧正抓着他的手,凤眼如两汪潋滟池水, 倒映着灯笼火的华彩。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正月,他抱着小沉璧出山逛鬼市。李沉璧被他裹了件喜庆的红斗篷, 顶着银灿灿的小冠,额心还被他恶趣味地用朱砂戳了一点, 唇红齿白, 像个人间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小公子。


    人妖混杂的鬼市藏在两棵古槐间的结界里,妖族不敢在人间集市上招摇,就把那些自产自销的奇物特产,拿到这种隐秘的鬼市上和修士们交易, 换些人界的钱币货物。


    李沉璧兴奋地拉着他左顾右盼, 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他被捡回长风山还不久, 门规戒律束不住他,一身的野性难驯,叶霁带这新认的小师弟出来见世面,不忘在手腕里缠上一根追灵索, 准备一旦小崽儿忘乎所以到处乱跑,他就把这“狗绳”牵上,以免小炉鼎被不怀好心的歹妖盯住。


    不想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一股脑涌到眼前,让小孩迷了眼,却也没乱了神,挤涌的人流里,片刻也没松开他的手。


    李沉璧柔软的手指,像一枚小锁紧紧勾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


    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叶霁感受到了一丝牵挂的味道,晃晃李沉璧的胳膊:“你喜欢什么,师兄给你买。”


    逛了这么久,他渐渐发现李沉璧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角弯弯脚步轻快,笑嘻嘻路过琳琅的商铺、香气四溢的小吃,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特意停下来,摸一摸瞧一瞧的。


    每当叶霁开口说话,李沉璧的目光就会立即毫无留恋地从别的东西上收回来,在喧闹中侧耳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头,给他几句幼稚却不敷衍的回应。


    叶霁琢磨:这就难办了。什么都不喜欢,也不知今后拿什么哄他。


    于是自作主张,逢摊必买。无风自飞的蝴蝶风筝,会追着人跑的兽形彩灯,随人心意能哭能笑的面具,千莲雪山产的蜂蜜裹的糖葫芦……把两个人怀里手里都占得满满的。


    李沉璧只买了一盏灯。


    听叶霁说起人界有放花灯许愿的习俗后,李沉璧便兴冲冲跑到街角的灯摊上买了一盏,在河边默默许愿,煞有介事地将灯流入水中。


    叶霁抱臂旁观,总觉得这举动在李沉璧身上有些违和。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没问,转而打量起李沉璧买的那盏灯来——通体漆黑,灯焰幽绿,怎么瞧都不像那么回事。


    一个老妇人蹲在河边洗手绢,见这对小兄弟一起放灯,有些可怜地望着他俩:“哎呦,这大过年的。家里是什么人没了啊?”


    叶霁没明白:“您说什么?我们家里没人去世。”


    老妇人又“哎呦”了一声:“你弟弟放的是渡魂灯呐,是给死人传话的啊。”


    话音未落,蹲在河岸边的李沉璧倏地抬起了头。他捡起一个石块,恶狠狠投出去,将那盏还没来得及漂远的渡魂灯,砸碎在了惊天动地的水花里。


    “沉璧!”叶霁连忙叫他,向来不离他半步的李沉璧却躲开他的手,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


    叶霁匆匆追来时,李沉璧已经将街角的灯摊踹翻了,一双愤怒的凤眼,瞪着卖灯的斗篷人,几十盏渡魂灯在他们之间齐刷刷熄灭。


    摊主的斗篷下只有一团漆黑,僵硬地抬起一只手,直直戳向李沉璧。


    叶霁急忙甩出一道燃烧的符咒,定住了那只僵尸般干枯的手。掏出身上所有的灵转珠,摆在摊主面前,说了声“得罪,等回去后必定供奉香火",把气红了眼无法无天的小崽子往怀里一揣,一溜烟奔出了鬼市结界。


    李沉璧一路都没理他。在长风山门前,叶霁把他放下,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你这是在生谁的气?”


    李沉璧咬着嘴唇,眼眶渐渐濡红,反问他:“师兄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


    叶霁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胆子大得很,连鬼差的摊子都敢掀。是觉得有师兄给你兜底,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李沉璧气得大叫:“我才不怕那东西!竟敢卖一盏死人灯给我,让我许的愿沾了这种晦气!我的愿望是给活人的,那人绝不会死,绝不会!踹他摊子算什么,我恨不得——”


    “沉璧。”叶霁屈指在他额头上咚地一弹,将他弹安静了,“花灯许愿这种事,应个景罢了,难说靠谱。你有什么愿望,事在人为,何必依赖或迁怒于一盏小小的灯?”


    他揉了揉李沉璧的头顶:“现在,既然你许的愿不灵了,不如说出来我听听,或许我们能一起实现呢。”


    李沉璧凑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我希望——这辈子永远和师兄在一起。师兄能帮我达成心愿么?”


    他声音变得似幻似真,音色重叠,仿佛是不同时期的李沉璧同时对他发问。


    叶霁愣了神,对他伸手,五指却从一层虚影里穿过。


    李沉璧又问:“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叶霁怔怔地对他道:“你乖乖的,再等一等师兄。”


    李沉璧眼中的清光,逐渐转深变浓,化为一团混浊:“一天看不到师兄,我就一天不吃饭不睡觉。既然师兄说事在人为,那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


    叶霁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一团雾气。


    他担忧李沉璧出危险,在黑暗中四处寻找,急匆匆撞在一人怀中。


    这是十八岁的李沉璧了,一揽便把他紧紧圈住:“我到处在找师兄,师兄又在找什么?”


    叶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李沉璧声音便迅速阴冷了下去:“你要去找凌泛月吗?”


    李沉璧的脸,由下巴蔓延至嘴唇、鼻梁,渐渐被一片黑霾笼罩,狰狞陌生。


    “不是他?难道是苏师姐?还是去找宁知白?或者那个韶卿?”


    叶霁用力摇头,李沉璧不理会,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了。是纪饮霜。你终于要去找他了。”


    叶霁在心中焦急大喊,我在找你,师兄在找你。


    可脖颈被一道铁箍锁住,半个音节也无法发出,只能紧望着眼前这人,希望李沉璧能与自己对视,明白自己的心意。


    但黑霾很快舔上了李沉璧的眼睛,将他整张面目都盖住了。


    李沉璧扭曲的音调,从黑霾后传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怕我做得再好,再怎么委曲求全,师兄心里总还是有他没我。我对师兄太失望了。”


    字字句句如针扎耳,叶霁痛得无法呼吸,眼泪滚流出来。


    李沉璧自然是看不见的,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了,师兄,我们死在一处吧。”


    话音落下,叶霁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李沉璧紧握住他的手,剑尖朝着自己胸口,就要带他刺下去。


    叶霁竭力反抗,李沉璧却力大无穷地掰着他的手,朝着自己心脏处一点点推入。


    血溅在了两人脸上。


    看着被穿透心胸的李沉璧,叶霁悲伤地想,我真的杀了他。


    又想,他说过要死在一处的。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他毫无留恋地举起滴血的长剑,对准自己心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叶霁只觉得口中被喂了什么东西,凉凉流入喉咙。


    叶霁转醒过来,忍耐着光线揉眼,太阳穴还在惊悸地突突跳动,后背全是冷汗。唐渺盘膝坐在一旁,笑了:“醒啦?”


    叶霁沙哑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唐渺道:“解酒药。”又意味深长地问,“小叶梦到了什么?”


    见叶霁僵冷着脸不说话,便道:“你在梦里,一直叫李沉璧呢。我还帮你擦了眼泪,不用谢。”


    叶霁张望四周,见是在一条木船上,随波而流。大雾弥漫,空旷无尽。


    “你想必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唐渺对他道,“你心底里在想些什么,让你居然开始害怕起自己的道侣了?”


    叶霁道:“你我的关系,原来已好到可以交心的程度了?”


    唐渺道:“小叶要向我问什么,我必定是知无不言的——风大,要不要披件衣裳?”


    叶霁静静望着船底不知流向何处的河水,半晌,说道:“枫云山庄灭门,星玉短剑碎了,几千傀儡化作乌有,你心血付之一炬,似乎却并不难受。说起来,我该是你最大的仇家才对。”


    唐渺噗嗤一笑:“你匡扶正道,我却到处放火。你被千夫所指,师友也死的死、伤的伤。但你却和我同乘一骑,同桌饮酒,现在又同船而渡……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同我大闹一场呢。”


    “闹有什么用?”叶霁淡淡道,“我修为没了,打不过你。有个现成的马夫和钱袋,有什么不好。”


    唐渺不料他竟是这样想,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这才是小叶!”


    他大笑过后,仰倒在船底,极其放松地舒展手脚,看着铅灰色的天穹,说道:“我也是一样想,随遇而安罢了。一件事,拼了命能做成,当然好。做不成么——再想办法不就是了?”


    叶霁也真心道:“不愧是你。”


    许久无话。小船在水上行走,平稳缓慢,犹如摇篮一般令人昏昏欲睡。


    叶霁的精力大不如全盛时,周围又都是一样的无边大雾,寡淡无趣,随着缕缕寒气入体,又要昏昏睡去。


    唐渺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修仙之人,都把修为看得比命还重。要让他们成为废人,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我虽知道你心胸开阔,却没想你看得这么开,丢掉修为简直就和脱掉一件衣服一样。”


    叶霁睁开了眼睛:“既然修为是衣服,我脱下了衣服,难道就不是我了么?要我说,不挂一缕的我,才是最本真的我。”


    唐渺咧嘴一笑,骨碌碌转着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混话,要用来调侃他。船底却碰到了什么,轻轻一晃,似乎撞入了一道波纹中。


    唐渺不正经的笑容一下敛了,挥出一道灵符定住船,对他道:“我们到了。”


    叶霁跟在他身后下了船,脚下虚浮柔软,踩不着实地似的。又见东西南北,空无一物,唐渺兀自领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忍不住问:“你能认得路?”


    唐渺对他说话的语气,已没了半分调笑轻浮,甚至堪称谨慎客气:“是,跟着我走就好,不需要担心。”


    “唐渺。”叶霁反而定住了脚步,唐渺无奈回头,见他神情冷冷地发问,“师父在关山境设下了结界,这么久以来,你凭借关山弓,往来此处。”


    “江泊筠和关裁已死,”叶霁脸色白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现成的关山弓了。你要怎么进入关山境?”


    “小叶知道的,看来不少。”唐渺道,“关山弓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如今连结界也没有了。”


    话音未落,叶霁已抬头厉声问:“什么意思?”


    唐渺叹了口气,不说话。


    叶霁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冷静,醒悟过来就是一阵心伤,是了,师父眼下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维持关山境这样浩瀚的结界了。


    “那么师叔他……”叶霁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岂不是可以离开了?”


    唐渺回答他:“没有那么简单。他早就离不开关山境,大概你师父也没想到这一层。”


    叶霁心弦一紧:“为什么?”


    唐渺温和地道:“故人已经近在眼前,小叶何必找我追问答案?”


    叶霁闭上了嘴,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湿润的掌心。


    关山境只有黑白灰的色彩,像一张白纸上铺水又铺墨,再用毫笔乱抹乱点,勾勒不出具体的形状。


    叶霁跟在唐渺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稀薄的力气渐渐用尽,虚弱感泛上来,按住怦怦急跳的心口,忍耐地咳嗽了两声。


    他一咳嗽,唐渺便脚步一僵,犹犹豫豫地不断回头看他,神情颇为紧张。


    “怎么,”叶霁浅浅一笑,“唐圣师想背我么?”


    唐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显得很苦恼。


    这一路上唐渺对他多有照拂,渴时喂水、累时扶肩、冷时裹衣,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进入关山境后,却极度谨小慎微,连他身边一丈以内也不肯靠近了。


    叶霁平息了喘咳,也不瞧他,挺立腰背,继续往前走。


    突然之间踩到什么东西,似乎很脆嫩,能踏出汁液来。


    弯腰捡起被踩断根茎的一朵花苞,叶霁若有所思。


    花苞在他注视下,轻轻一颤。胭脂色的花瓣竟在他手里层层绽开,内蕊嫩黄,鲜艳可爱。


    在黯淡到绝望的关山境,忽然看到这样鲜亮生动的事物,叶霁呼吸一凝,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去。


    远处,桃红映衬柳绿,白鸟点掠碧波,温柔暖软的风抚摸他的额发,让叶霁一时恍惚,还以为到了哪一处胜景。


    再一移眼,绒绒青青的芳草地,一直延伸到他脚尖。


    唐渺也面露惊叹,却只惊叹了一瞬,就如蒙赦免地呼了口气:“小叶,我走啦。”


    叶霁把目光从胜景中移到他脸上:“那么我该往何处走?”


    “你喜欢哪里,就往哪里走。”


    唐渺一路带他走来,慢慢吞吞,撤离时几乎如一阵狂风。叶霁一个愣神,已不见人,只能听见几句余音:


    “——你走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叶霁手中掐着那朵花,花瓣冰凉柔软,用指腹碾碎后,胭脂色泽残留在他指纹上,还带着淡淡余香。


    这样逼真,叶霁想,不知沉璧能否做到?


    他走到一处白堤柳岸,在浓荫柳帘里席地而坐。捡了一把碎石,有一下没一下向湖水里打水漂。


    他支起一条长腿,胳膊随意搭在膝上,手中闲抛一把石子,额前碎发被风捋得向后翻卷,姿态很像一个兴致勃勃、未脱玩性的少年。双眼却深邃不见底,像在思考着无穷无尽的烦心事。


    叶霁打水漂的技术很好,手腕轻轻一旋,小石头便如小鱼投塘,激出一连串长长无尽的涟漪。


    直到丢完了那把石子,叶霁眼里才重新有了焦距,像是把他心里那把烦恼丝理顺了,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指尖捏着最后一个石子,仰向身后的柳树。


    ——后背却没有靠上坚硬的树干,而是撞上了一双长腿。


    抬起的手腕也被居高临下攥住,铁箍般用力在他腕上一掐,指缝里的小石头就掉了出去。


    叶霁慢慢抬起了头。


    背着天光,纪饮霜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目光像雪地里拔出的刀刃,闪烁惊心,抵在他的脸上。


    “小霁,”纪饮霜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念我么?”——


    作者有话说:【作话必看】


    接下来的三章,如十分不喜欢纪饮霜这个角色,可以慎重跳过,直接从明天更新的139章沉璧出场后的父子修罗场开始看。


    (以下是三章内容剧透 给准备跳过的读者)


    纪饮霜的身体已经和关山境无法分割,他通过唐渺将叶师兄劫来身边,希望叶师兄能在关山境与他永世做伴,并试图营造美丽境象勾起二人过往的回忆和真情。叶师兄对师叔彻底失望,一次次顶撞,坚定地指责他的罪孽,被师父关押十年纯属咎由自取。两人针锋相对之时,纪饮霜说出了一件让叶师兄惊心动魄的事,此时沉璧杀入关山境抢人。


    看了这三章可能会对后续剧情和人物的处境有更深的感触,但含霜量很高,有些人可能不喜欢,所以写下这段话概括一下,方便剧情衔接。


    【关于更新】


    大概这周会完结,完结后应该会写小情侣甜蜜番外,感谢一路陪伴。


    第136章 虚假樊笼 好久不见,师叔。……


    叶霁抿紧嘴唇, 微微低下头,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和道不尽的复杂酸涩,全数咽了下去。


    他用尽量平稳的声音, 轻声说道:“师叔,好久不见。”


    纪饮霜立即也道:“是啊, 好久不见。”


    目光却钉在他脖颈上,像是在看一道经年不愈的伤疤,用手触碰,滋味刻入骨髓,不知是痒还是痛。


    纪饮霜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过来,我看看。”


    叶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手腕马上又被紧握住了,抬头与面前这人对视。


    纪饮霜的面容一如既往, 是冷若冰霜的俊美,肤色犹如冷玉, 长发被墨色发绳松挽成一把, 几乎垂地。


    纪饮霜看了他很久,久到有些忘情,脸上绽出一丝微笑:“小霁,你长大了。”


    他脸上挂着叶霁所熟悉的笑容, 眼睫却突兀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叶霁怔愣地看着两滴泪水, 从那苍白到快透明的面庞上滑落了下来。


    一时间, 叶霁脑子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在他的印象里,师叔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被师父镇压在关山境时, 他的脸上也只有目眦尽裂的愤恨,从未流露过一丝丝软弱。


    叶霁熟悉纪饮霜的笑容,却并不熟悉他的眼泪。


    于是他忍不住出声:“师叔……师叔,这么多年,你还好么?”


    话一出口,叶霁就想收回了。


    “我是说——”


    纪饮霜抓住他的肩,将他重重地推在了柳树上。


    叶霁后背受撞,低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被纪饮霜冰凉手掌扶住侧颈,脸逼迫了下来。


    叶霁心惊肉跳地侧过头,纪饮霜顿了顿,五指用力在他颈上掐出痕迹。不待他反应,咬住了他的脖颈。


    纪饮霜没有惜力,几乎想要从他身上尝出血。刺痛感十分强烈,叶霁太阳穴突突跳动,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


    不久之前,长风山深夜,一反常态的钟燕星。


    叶霁心中凛风吹过,抬起手肘撞向纪饮霜锁骨。这一下果然没有撞开,被反扣住双手,动弹不得。


    纪饮霜化去他攻势的手段,简直如呼吸般简单。叶霁的心沉了下去,咬牙道:“师叔……别这样。”


    纪饮霜唇边挂着鲜血,呼吸不可自控地微微急促。看着叶霁的脸色,眼中疯狂之色褪去,慢慢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从容。


    纪饮霜抹去他颈边血珠,端详:“很疼么?”


    叶霁略一点头,纪饮霜伸臂将他抱紧,笑道:“小霁,你变了,过去吃再大的苦头也不喊疼的。见到了我,一点小伤口也变得娇气了么?”


    这副往日最熟悉的语调,令叶霁心里越来越痛,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要放在他后背。


    他磕磕绊绊、最为不堪的幼年,就是纪饮霜和林述尘抓着他的两只手,将他硬生生从泥潭里提出来的。


    他也不知道,少年时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究竟是哪个毁了哪个。


    事已至此——


    叶霁的手垂了下去。


    “师叔,”叶霁沉声道,“可否先放开我,我有话要说。”


    纪饮霜如言放开了他,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低头又向他凑来。


    叶霁往后一退,纪饮霜面上并无异样:“小霁还不习惯我这样对你,是不是?”


    不等叶霁说话,纪饮霜神情松快,柔声道:“没关系,我不做你不习惯的事,作为交换,你也先别说我不爱听的话,煞风景。日子还长,我们——”他扯出一个笑容,“慢慢来。”


    叶霁从他眼中看出一点刺骨偏执的味道,心中一凛。


    纪饮霜很快收敛了锋芒,似是心情极好,探了探他腕脉,又去摸他肺腑:“一路过来太累了么?我就知道唐渺废物一个,照顾不好你。”


    他手掌虽凉,触碰之处,却有暖流热风流入经脉,抚平了叶霁那股隐隐作痛的咳意。叶霁觉得舒服了些,面上稍有了点血气。


    纪饮霜端详他,露出满意之色。抬手盖住他脖上的齿痕,准备施法催动愈合,却瞧着那痕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


    纪饮霜在他腰上一搂,两人便飞过湖面。耳边风声鸟鸣,叶霁正在想那湖上无处落脚,纪饮霜已经把他放了下来。


    原来不知从哪里倾斜出一片水岸,接住了他们。


    两人往岸上走,一路分花穿柳,鸟啭莺啼,不时有色彩绮丽的鸟兽一闪而过。走到无路的绝处,要么山石自动向两侧裂开,要么从地底长出藤蔓,编织长桥载他们过水。


    见叶霁不错珠地看,纪饮霜道:“有趣么?以前那么多年,都没让你见识过这本事,该早点拿出来讨你欢心的,但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叶霁若有所思:“造境术,师叔已经得心应手了么?”


    纪饮霜:“你可以考验我,想看什么,试试我能不能让你看到。”


    “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叶霁平静道,“毕竟我已经见到师叔了。”


    纪饮霜哈哈大笑,目光晶莹闪烁:“我就知道你想念我。我就知道。”


    整整十年不知冷暖的滋味,纪饮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甜。


    周围的景象似乎为了印证主人此刻心情,越发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神移。走到最后,两人要侧着身,才能勉强从五光十色的喷薄花海中挤过去。


    纪饮霜兴致勃勃地问:“好不好看?你喜欢什么花?”


    “师叔……倒也不必如此。”叶霁不停拍掉身上的花瓣,禁不住想,这里还是关山境么?


    纪饮霜带他走向一棵巨大的树。


    叶霁仰头看去,只见树冠上压着重重叠叠的花与叶,形成一大片浓荫华盖,沉甸得几乎要坠落下来。


    树荫之下,摆着一张宽大的床榻,落花满床,幽香萦绕。


    叶霁脚步变得僵硬,纪饮霜将他轻轻往前推。


    叶霁朝他回过头,欲言又止。


    感受到他微微抵抗着自己的力度,纪饮霜眼色一暗,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小霁好像有点怕我。”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怕我。”纪饮霜缓缓道,“这说明小霁懂得我的心,这没什么不好。”


    他的语气堪称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柔情,叶霁却忽觉腰上被重力一箍,几乎喘不上气。天旋地转,纪饮霜已经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叶霁额上渗出冷汗,心中狂跳不已,手一撑便要坐起,纪饮霜却将手按在他双肩,看似轻巧随意,叶霁一点也无法挪动。


    “别动。”纪饮霜将手移开,低头凝视着他。


    这个姿势相离极近,纪饮霜的长发墨袍重重堆叠在榻上。叶霁只觉得这人呼吸也冷得出奇,像是冬日的寒风,徐徐吐在自己脸上。


    从方才起,叶霁便发现他身上毫无温度,犹如一个白瓷瓶、玉雕像,好像用手敲敲,都能听见里面空洞冰凉的回响。


    纪饮霜此刻就是个看似温润无瑕的白瓷瓶,装着无法估量的深水,摇摇欲坠。


    只要一敲那薄薄的外壳——只需要非常轻的一敲,白瓷瓶就会立即四分五裂,其中的苦水涌流,刹那就能将他吞噬淹没。


    ……他毕竟被关了十年。


    纪饮霜在他丹田上按了按,声音不悲不喜:“修为又没了,是不是?”


    叶霁默默点头,却想,他为何说“又”?莫非他一直知道我经历过的每件事?


    纪饮霜一翻身坐了起来,却不准他起身,手指将他额发一根根捋平,神情似是十分怜惜。


    “你吃了很大的苦。”纪饮霜极慢地吐出这句话,“我不想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叶霁理解地道:“我知道,这不是师叔的本意。”


    如果在玄天山那时,他听顺于唐渺,被翻雪丝一裹送来关山境,或许他至今毫发无损,不用操劳一分。


    唐渺料到他会不听话地推翻棋局,于是预备了后手,却实在没想到他会豁出命去,连棋子都砸得一干二净。


    “我不喜欢你这不要命的性格,”纪饮霜的声音带了几分冷硬,“和林述尘很像,我很不喜欢。”


    “我这个人,天生就没法如师叔的愿。”叶霁道,“我改不了,师叔又何必喜欢我。”


    叶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因而没有看纪饮霜的脸色,只听见他呼吸沉重急促了些,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纪饮霜再开口时,语调依然很柔和、很通情达理:“……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没关系,你可以对师叔发脾气,随便你怎么样。我已经太久没见到你,所以,你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叶霁笑了起来,自嘲道,“师叔,我做得了什么呢?”


    纪饮霜道:“唐渺把你绑来关山境,你当然很不高兴。”


    叶霁想,何止呢。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次和你相见是什么样子。”


    纪饮霜垂下眼眸,目光盯着他发梢:“过去那些年,你每一次和我别后相见,高兴都写在脸上,我若要抱你,你老远就已向我伸手。你有一段日子,还会又惊又喜地跳到我身上来,后来不这么做,是因为你长大了,师弟师妹多了,你不好意思。”


    “所以,这次久别相见,我一直在想小霁会如何对我,反反复复想,几乎无法入眠。”纪饮霜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想过你一见到我,便什么都忘了的高兴样子,也想过你一言不发,先捅我一剑的神情。”


    “我不会捅师叔一剑的。”叶霁轻声说道。


    纪饮霜“哧”地一笑,手滑向他面颊,却听得叶霁补充道,“……我的剑已经碎了。”


    纪饮霜脸上不辨情绪,屈了屈手指似要握拳,却舒展开,拍了拍他的侧脸:“哪一把剑?”


    叶霁吐出三个字:“霜霁剑。”


    纪饮霜也沉默了,许久,说道:“碎了就碎了,你若是喜欢剑,我再给你找一把更好的。霜霁只是个名字,跟哪把剑都行。”


    “世上只有一把霜霁剑。”


    叶霁的眼睛已完全睁开,犹如两泓清潭,微微漾动:“……它已经碎了,师叔。”


    忽然额前一阵刺痛,原来是鬓发被纪饮霜揪在指间,攥到关节发白。叶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更加清明冷静。


    纪饮霜飞快放开了手,踏着一地落花起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他再回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脸上仍旧笑得很自在:“我明白啦,没了剑,没了修为,怪不得要生闷气呢。小霁,让你受委屈啦。”


    叶霁简直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纪饮霜似乎毫无芥蒂,也听不懂任何深意,大步折回木榻,窸窸窣窣躺在他的身边。


    榻上的落花,变成了柔软的毯子,纪饮霜扯过来,盖在他身上,抬手遮住了那双炯炯的双眼。


    “什么也别想了,小霁,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纪饮霜在他耳边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叶霁只觉一股热流汇入穴道,双眼无法控制地沉重。随着纪饮霜的低语,陷入一片不见底的黑暗中。


    叶霁这一觉睡得极深,而且罕见地无梦。


    叶霁此人,在身体伤病或心中多思的时候,最容易做梦。梦里,往往是一连串的前尘往事、虚妄揣测以及心底里最惧怕的事情。


    之前在唐渺的船上,他的梦便没有为李沉璧停止过,这一觉却睡得出奇消停,像是意识被抽空了一样。


    叶霁还未清醒,手就习惯性向身侧摸索。没有摸到长剑,缓慢地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没有剑了。


    纪饮霜就在他身侧,哂笑:“乱找什么?”


    拉着他坐起身,端详他面容:“脸色好了不少……果然还是累了。”


    叶霁喉结一滚,声音干涩:“师叔,我睡了多久?”


    纪饮霜笑了笑:“三天。”


    不料自己睡了这么久,叶霁一阵怔愕。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纪饮霜道:“这三日,我却没有睡。我一直看着你睡得很香甜,”慢慢握紧他的手,“这是我这十年来,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叶霁黯然一笑:“大概因为我睡着时,不会说不好听的话,也不会乱跑,很合师叔心意。”


    纪饮霜眼中幽幽闪动微光,拿过一个罐子,送到叶霁唇边,盯着他一口口吞咽清水,说道:“我让你睡觉,没有别的意思,你太需要休息了。”


    等叶霁放下水罐,纪饮霜夺过来往边上一扔,指腹用力揉搓着他湿润的嘴唇,直到叶霁不堪忍受地偏过头,纪饮霜才无喜无怒地道:“……但我现在又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手指下移,指腹又重重地去揉搓叶霁脖颈上的咬痕。叶霁虽无法看见,却从刺痛中感受到,那伤口没有在三天中愈合,又出了血。


    纪饮霜吮掉手上的血迹,脸上又挂起了毫不介怀地笑意。


    他唿哨一声,一匹体型健硕的黑马冲开花丛,扬起红雨纷纷,踢踢踏踏踱到二人面前。


    纪饮霜捞他上马,意气风发地笑道:“走,小霁,师叔带你去玩儿。”


    他双腿一夹,黑马便一股飓风似的扬蹄奔跑。一路上长驱横撞,万物自行向两旁分出道路,遇到溪湖,也径直踏水而过。


    这一路的景色不断变化,野路走尽,视野里渐渐出现人烟。马蹄飞奔,从清秀的山林窜出,拐上尘埃四起的大路,大路尽头是一座颇为热闹的城镇。


    骏马奔到城门下,不过一柱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


    在“夜色”里,叶霁惊愕地看着这座城镇一刹那像是烧起来一般,亮起了满城灯海。


    城内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楼肆街衢从里到外,挂满了各色花灯,焰火窜天噼里啪啦流光溢彩,闹嚷嚷的人群杂在火树银花中,蚂蚁似的流动。


    纪饮霜赶跑了马,拉了叶霁左看右逛。遇见卖傩面的,一个个摘下来,放在叶霁脸上比划,小孩子抱着花篮嘻嘻哈哈跑过去,被他连声叫住,用铜板换一枝花。


    这座城镇,明明是他亲手造的境,纪饮霜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新奇。像个初出茅庐的乡野青年,千里迢迢进城看热闹。


    叶霁忍不住看他,纪饮霜的双眸漆黑无底,折射着烟火灯辉,很难分辨其中真正的情绪。


    察觉叶霁不断看自己,纪饮霜就要把花插在他头上。叶霁忙用两指夹住:“这也太不像样子了。”


    纪饮霜哈哈一笑,随手在地摊上拿起一对金蝴蝶,和善问那老板:“这个多少钱?”


    地摊老板抬起一张五官不清的脸:“成双偶求购成双蝶,是天缘喜事,不要钱。”


    纪饮霜笑吟吟地把蝴蝶递给叶霁,此时恰好一朵焰火升天,金彩流溢的火光落在颤动的蝶翅上,仿佛有着生命:“看,成双成对的多漂亮。瞧在你的面子上,白得的。”


    见叶霁接过蝴蝶后收在袖中,纪饮霜眼中熠熠生光:“记不记得从前瞒着林述尘,我教你赌钱、听戏、喝酒——话说回来,你的酒量有没有涨一点?”


    叶霁诚实地回答:“一杯倒。”


    纪饮霜大笑:“我就知道,真没出息。”


    “那就不喝酒了。”纪饮霜揽住他的肩,亲昵地晃了晃,“想怎么逛?前面有人圈了场子,吞剑喷火耍杂技,都是凡人花架子,你大概瞧不上。或者,去河边看人演《鹊桥仙》也行。”


    叶霁目光闪了闪:“是天鱼镇的《鹊桥仙》么?”


    “看来还没忘。”纪饮霜时时注意着他的神情,欣悦道,“记得那年,我带你们在天鱼镇抓纸喜鹊,忘情抓得太多,被人一状子告到长风山,说我们搅乱秩序,叫我一脚踢得从山阶上滚了下去。”


    纪饮霜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回忆过往。叶霁静静听着,长长透了一口气。


    “师叔,”叶霁站住了脚步,微微笑着问道,“哪里有赌坊?”


    纪饮霜有些意外,看着他的笑容,抬了抬眉毛,也笑:“小霁难道想赌钱?你有本钱么?”


    叶霁道:“我身上的确一干二净。在师叔的地方,我没有本钱,难道就不能赌了么?”


    纪饮霜不由扣紧了他的手:“你想怎样,就怎么样。”


    语调轻柔如水,扫他一眼,“不过么,不包赢,看你自己本事了。”


    叶霁被他一拉,拐入身边一条小巷。巷尾原本的那家古董铺子,已挂上了赌坊的金字牌。


    甫一进入,闹嚷嚷的人浪声、不绝于耳的叮当碰撞声扑面而来。


    几十盏和人一样高的蜡烛,点亮十几张赌桌,赌筹骰盘闪闪发光,一圈的人脸却昏暗不清。


    叶霁朝一张赌桌走过去,正忘情大呼小叫的人们没有回头,却好像背后生了眼,鬼魅似的给他让出一隅。


    纪饮霜抱臂靠柱站在一旁,见叶霁拿起骰盘,随手摇了摇,放在桌上揭开盖子。


    他瞧了一眼点数,去对应的签桶里抽签,看也不看掷丢在桌上。


    众人定睛一看便哄堂大笑:“小兄弟手气忒不好,再来再来!”


    叶霁笑道:“见笑了。”等其余人轮完一圈,到了自己,不同于那群人掷骰时口中念念有词形同作法,挤眉弄眼恨不得将耳鼻舌都贴上去的怪态,叶霁双手捧起骰盘,又是随意一晃,听里面叮咚骨碌,就放在了桌上。


    揭出来的点数依旧不妙,抽筹时就落了下乘。


    抽出筹一看,一圈人捧腹哈腰,更要笑到桌子底下去。


    一连几轮,都是如此。叶霁把筹一放,从容道:“见坏就收。输了多少,我不赖场。”


    纪饮霜噗哧一笑:“这就不赌了?说不定后面能翻盘呢。”


    叶霁摇摇头:“不赌了。”


    赌坊坊主嘻笑:“贵客今日手气不好,那就改日再来,及时止损,也是豪杰!今日的赌帐,贵客是自己结,还是……”


    纪饮霜的手指捏着个骰子把玩,悠闲地靠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听得叶霁客气地说道:“我自己结。”


    纪饮霜抬起了眼睛。


    叶霁从袖中拿出一对金灿灿的蝴蝶,放在赌桌上:“就用这个抵债。”——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面对师叔be like:在疯批的雷点上疯狂蹦迪


    第137章 针锋相对 如此无情,如此可恨


    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 像被一盆冷水浇熄的火炭,一霎时冷却了下来。


    几十根蜡烛的光焰不再跳动,幽幽地照着一室的寂静。人群都不动了, 犹如一片无字的墓碑,死气沉沉插在原地。


    赌坊坊主的脸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幽森说道:“敝坊不是当铺,不敢收这类随身物件。若是懵里懵懂收了他人珍贵之物,稀里糊涂抵了债,岂不是罪过?贵客要好好想想。”


    叶霁道:“方才那几局,我输得很厉害,应该欠下了很多钱。”


    赌坊坊主:“的确不少。”


    叶霁:“这对蝴蝶若是珍贵值钱,用来抵了赌债, 正好合适。”


    周围的光芒色彩,一下子变暗变淡。


    细微一声“咔嚓”, 桌上那对金蝴蝶被一双无形之手揉皱了。


    叶霁刚转回目光,就被往前猛地一拽, 狼狈地摔在一双臂弯间, 被掐着下巴,抬起了头。


    “……小霁。”


    纪饮霜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情,“你就那么不愿让我顺心么?哪怕一日半日, 哪怕十句话之内!”


    叶霁目光坚定, 微光暗暗流动:“师叔, 你真的想让我陪你演戏么?我要演多久,演成什么样,才能让师叔满意?”


    纪饮霜眼神阴戾,手慢慢移到他的颈间。咬痕被他指尖的寒气所激, 突突跳动,十分刺痛。


    两人对视良久,气氛几乎凝冰。


    叶霁又要说话,纪饮霜抬手捂住他嘴唇,眼中的癫狂冷色再一次被他慢慢压了下去。


    “说到演戏,我带你去看戏如何,就和以前一样。”纪饮霜不由他置疑,拉着他大步踏出了赌坊大门。


    他健步如风,且不回头,叶霁被他拽着几乎是小跑,磕磕绊绊在人流中穿挤,几次绊倒。


    一座忽然拔地而起的戏楼里,纪饮霜拉了叶霁,并排坐在首席。


    台下看客乌泱,环形的戏台上却没有戏子,也没有笙弦锣鼓,却摆着一连串十几幅阔大的屏风。


    叶霁哪有半点心思,试着叫了声"师叔",纪饮霜不做声地紧紧握着他的手,并不理会。


    叶霁轻叹一声,听见身后的看客评价道:“这不就是才子佳人的戏本子么!仙门贵女死心塌地跟穷小子跑,不在家享福,偏要陪着穷小子熬,凡人话本里的陈词滥调,镶个仙家金边罢了。有没有点新鲜的呀!”


    另一人接腔道:“老兄这话眼界窄了。依我看,这纪家女子抛弃门楣,毅然跟随那姓冷的侠客远走高飞,两人并肩行侠仗义,乃是她本性不愿受门族束缚,未必就是被男子迷了心窍,这才是故事的真灵。这出戏就比那些陈词滥调更高一格!”


    叶霁原本毫无看戏的心思,半垂着眼眸出神,听到这番谈话,心里激灵灵一闪,抬起了头。


    屏风画里,光影翻飞,一双英姿飒爽的少男少女,正挥舞着长剑除恶。


    下一扇屏风里,两人又同游大漠戈壁,并肩看夕阳映照万里。


    只这两幅场景,叶霁就被完全吸引住,身子不由微微坐起,目光定注在屏风上。


    这两人游历山河,天不怕地不怕,去过无数惊险之地,也救过许多穷途之人。


    红彤彤的屏风里,两人在红帐前交杯喝酒,不拜父母,只拜天地。


    叶霁只觉那屏风上的"囍”字,忽忽跳动,几乎要跳入他眼中来。


    一个恍神,自己竟身处在红烛剪影中,听那少年轻声细语说道:“琢心,咱们一辈子都要这样自由自在的,白头到老。”


    名叫“纪琢心”的少女,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都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叶霁想,原来这两人已经有了孩子。


    一双人在红纱帐里亲昵地碰了下额头,周围已是黄沙滚滚的戈壁,风尘漫天。


    红纱帐变成了黄沙帐,一男一女,竟是拔剑相对!


    “漂星楼找来了。”


    男子痛苦呢喃,手中长剑颤抖不止:“琢心,我得跟他们走,我走了你们才能清净。”


    纪琢心的长剑一动不动,她道:“你这是要负我么?”


    男子着急道:“不,我不负你!我若是独善其身,和你们母子隐居,漂星楼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纠缠我们一世!这就是冷家人的命。”


    纪琢心缓缓道:“那么,你这是认命了。好个一辈子自由自在,你做不到,当初何必骗我?”


    男子流下两行眼泪,定定地看着她,反复地念道:“你等着我,我不负你,我能掌控漂星楼,我有那个本事,你等着我……”


    男子的声音身影,消失在了大漠之中。


    纪琢心抱起身后的幼童,在儿子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她望天苍苍,望野茫茫,千里不见人烟,春风不度玉门……这里算是自由自在么?


    “孩子,”纪琢心柔声道,"回去睡吧,阿娘继续给你讲侠客周游的故事……”


    叶霁听见了她的心声,片刻也无法轻松。


    他太清楚漂星楼了。


    大漠的夜晚,寒闪闪的星辰布满天幕。天幕之下,纪琢心浑身染血地追上了一列商队,把怀中的孩子塞进他们的马车中。


    商队首领满面惊愕,手舞足蹈地拒绝,纪琢心把剑抵在他喉咙上:“漂星楼要我,也要你们的西域草药。他们要活的我,你们则不一值钱,必定无人收尸。"


    “你们把这孩子带回中原,我帮你们挡住漂星楼——把这孩子带回中原!”


    她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将孩童的小脸捧在额边,又哭又笑,血泪和流:“阿娘不是不要你,阿娘不能让咱们沦为人质,拿来威胁你爹。这样活着,一辈子都不能自由,也不会快乐的。”


    她的脸上,绽放出最后一丝纯粹的笑容:“霜儿,阿娘走啦,你替阿娘自在地活吧。”


    遮蔽天幕的黄沙,又变成了红色。孩童目送着母亲远去,看见她的血和敌人的血一起将沙子染红。


    叶霁胸中堵成一团乱麻,想要从屏风世界中走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死里逃生的商队的马车,载着那个几乎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孩子,摇摇晃晃驰向了山清水秀的繁华中原。


    车队过一片荒坟时,人们悄悄地商议把这个累赘丢出去。漂星楼要的人,他们不敢留,怕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甚至有人提议,把孩子埋在坟地里,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人们沉默着同意了,似乎孩子的母亲,从来没有用命为他们拦下过毒手。


    趁孩子熟睡,几个人便要动手。


    白天虚弱疲惫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迸射,比他手中突然多出的匕首还要寒冷。


    天色放明时,每一寸坟土都被血浸过,地上的尸体比地下躺着的还多。


    孩童把尸体身上的钱全部收起,一步一步踉跄着朝前走去。远处的城镇沐浴在曦光中,房瓦泛着一层粼粼金色。


    一夜之间,他拥有了一把杀过人的匕首、一整个商队的钱财,一个与大漠截然不同的繁华世界正等待着他。


    孩童举起滴血的匕首,刀口舔血后,喃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他仰起头,真诚地看向叶霁:“你说是不是呢?”


    那张沾血的小脸,五官同时有着纪饮霜和李沉璧的影子。叶霁蹲下身,与孩子视线齐平,从他手里一点点剥出了那把带血的匕首,丢在地上。


    叶霁道:“师叔不能一错再错了。”


    孩童不解地偏头问道:“我哪里有错?”他神情既冷淡,又不屑,似乎还要辩解,却忽然双眼微微睁大,只因看到叶霁长睫扑簌一抖,竟是落下泪来。


    一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消失了。


    “哭什么?”纪饮霜盯着他双眼,沙哑缓慢地道,“小霁,你是为我哭了么?”


    叶霁点头承认:“我是为了师叔而哭。”


    纪饮霜有点愣神,双手捧住了他两只手掌,取暖似的揉搓着,宛如对自己身上的温度毫不知情。


    “小霁,你想不想知道我爹的下场?”


    叶霁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见纪饮霜眉心蹙起,叶霁道:“去玄天山之前,我借助灵海识桥,看到了师父的一些记忆。”


    纪饮霜什么也没说,手却握得更重,叶霁只觉骨骼都要被他捏碎。


    “他们两个,都是蠢货。”纪饮霜冷冷道。


    叶霁愣了一下,才意识过来他是在说父母,皱了皱眉。


    他这个细微表情,却被纪饮霜捕捉。


    纪饮霜的手指狠狠按戳在他眉心,不许他皱起眉头:“我说错了么?他们两个人,一个想做随心所欲的侠客,另一个做梦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再也不必受制于人。幻想一辈子自由自在,却沦落得直到死,都不知道对方下场的地步,还在为另一个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可笑至极!”


    叶霁争辩道:“他们一辈子敢想敢做,为了最好的结果尽力而为。我敬重这样的人。”


    “这又是谁教你的道理?”纪饮霜眼中幽光闪烁,“林述尘么?你若一直跟着我,就不会犯这样的蠢心!”


    “尽力而为,却下场凄惨,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招笑的事情,你居然说可敬?”纪饮霜的手放在他面颊上,似乎要用力去掐,终于只是抚了抚,“为了修仙界,你倒是尽力而为,却听不到半句感激,自己落得剑折人伤,好聪明么?”


    叶霁定睛与他对视:“冷前辈为漂星楼忍辱卖命,是为了妻儿的平安,纪前辈舍命挡敌,是为了幼子能活着远走高飞。至于我——”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是否聪明,但玄天山众人得以活命,修仙界不会再有傀儡之祸,至少不亏。甚至,很值得。”


    纪饮霜冷笑不止,双眸犹如深水,波涛暗涌。


    叶霁一把攥紧了他的手。在纪饮霜眸光闪烁,含着丝缕期待的注视中,把那只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拿了下来。


    纪饮霜竟容许他推开自己,垂下手,握拳在身侧,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从此跟着我,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只要你听话。”


    叶霁好一会才道:“我记得师叔这句话。”


    “关山境难道不好?”纪饮霜道,“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只管与我开口。”


    叶霁摇头,苦笑:“我真正想要做什么,师叔大约不会答应。”


    纪饮霜面上寒色一动,咬了咬牙似要诘问,却没有宣之于口。


    “很好。那你就不要说出来,惹我生气。”纪饮霜转过身,丢下冷冷一句话。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纪饮霜似是心绪极难平静,又似忌惮着什么,始终不去看他。万物都消失无踪迹,只有一片阔远如水的黑暗笼罩着他们。


    “师叔,”叶霁再一次说道,“我看过了师父的记忆。”


    纪饮霜的声音像石头落地,冷硬平淡:“看过了,又如何?”


    叶霁有无数的话想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头,看着纪饮霜无风自动的垂地长发,忽然心念一刺:“师叔……”


    纪饮霜微微侧过脸。


    “你是因为恨师父,为了报复他,才这样对我么?”


    听到这句话,纪饮霜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盛着滔天的怒火,化作一把滚烫利刃,几欲将他捅穿。


    叶霁下意识后撤一步,却踩进了一道深渊,向下一坠。纪饮霜已如鬼魅般扑了过来。


    在这诡异的跌落中,叶霁的双肩被他死死抓住,惊心动魄地与那双黑暗中亮似雪刃的眼睛对视。


    接着,整个人都被抱紧了。


    “我恨他?”纪饮霜的笑声,在风中模糊不清,“……我报复他?”


    “因为恨他报复他,所以为了爱你而发狂么?!”


    纪饮霜的声音,在叶霁耳中犹如同声声惊雷。


    哪怕早知道了这份偏执激烈的感情,哪怕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准备,真有一日由纪饮霜亲口说出,依然如雷霆滚遍他身心的每一寸。


    两人坠落到了底,摔在了那张满是落花的长榻上。


    叶霁睁开眼,看到头顶的那株巨树花叶繁茂非凡,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困罩在下面。


    纪饮霜胸膛剧烈起伏,掐住他双腕,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若不是爱你,我何至于今日?我熬了十年,终于把你抢了回来,我想善待你,你却冲撞我惹怒我,我一次又一次容忍你……你竟如此无情,如此可恨!我真恨不得……”


    他双目中红光流转,果然露出极度的恨意。对着叶霁苍白的双唇,狠狠压覆了下去。


    冬风般的呼吸喷在叶霁脸上,灌入口中,即便是这种时刻,纪饮霜的身体也没有半分温暖。


    叶霁无法接受眼下的状况,一想到昔日恣意洒脱的至亲之人,在这样一份扭曲的感情中全然失去理智,越发心如刀绞,无法呼吸。


    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叶霁全力挣扎了起来,纪饮霜神色却更加狂烈,一把揪住他额前发丝,更用力地亲吻过来。


    叶霁唇舌被折磨到麻木,忽感受到一股温凉滋味,浸流过口腔。他还以为是津液,却尝到了鲜血的气息。


    叶霁一阵猛烈咳嗽,纪饮霜松开了他,低头瞧了瞧他的模样,笑了一下。


    他将叶霁推向榻沿,按着他的后脑往下看。


    一条明亮如镜的清溪从下方流过,照出两人双眼赤红、唇齿含血的模样。


    “滋味如何?”纪饮霜在他耳后问,“尝到了你的血,还是我的血?还是都有?”


    见叶霁肩胛耸起,不停喘息咳嗽,观背影颇有脆弱之态,纪饮霜眼中精光一动,手抚上他抖动的脊背,往下滑去。


    叶霁一个激灵,猛回身抬起手,便要打过去。


    可手停顿在半空,始终无法落下,纪饮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叶霁闭了闭眼,攥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纪饮霜躲也不躲,生受了他这一拳。他面容冷白如玉,这一击之下,反添几分血色。


    纪饮霜道:“你方才想扇我一巴掌,为什么不打?”


    叶霁竭力平复呼吸:“因为我当您是师叔。”


    纪饮霜失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当我是师叔?”神情似柔软,又似心疑,审视着他。


    “我从没想过不认你是我的师叔,”叶霁极慢地吐词,“就像师父永远不会否认,你是他的师弟。”


    师门是一层无血脉的血缘,是一切的根。这么多年,从这层“血缘”之根上生长出的关系,早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恨刀爱剑再锋利,也无法斩断。


    纪饮霜冷冷道:“林述尘的心,你怎么能明白。”


    “我明白,”叶霁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流出一丝柔情,坚定地重复道,“我明白。”


    纪饮霜微睁双目,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他仿佛被什么刺痛刺痛,面容有几分扭曲,语气又轻又无情:“小霁,你说这话时,是想到了谁?”


    他脸上残存着一抹冷笑,伸手放在叶霁心口处,感受着他的血肉心跳。


    那只手骨骼纤长,却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力量。若纪饮霜要用这只手对他剖心取证,相必也是十分容易的。


    正想着,纪饮霜将他再次推在榻上。他力气极大,且不留情,叶霁后脑“砰”地撞在榻上,眼前金星飞旋。


    纪饮霜俯下身,又是毫不怜惜一咬,盯着他唇边血迹缓缓流下,再也无法压抑癫狂之色。


    “你明白林述尘的心?你这个好徒弟觉得他对极了,准备学他么?!”


    纪饮霜凶恶地道,“他当我是师弟,便在你我之间横插一杠,大约恨不得我立时就死。他当我是师弟,便自己根基也不要,性命也不要,造出这么个监牢,将我关成一个活死人么?!”


    叶霁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一开始师父是如何对你,你又是如何对他的?”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他怕你误入歧途,带你拜入长风山,又怕你滥用造境术,送你绝世灵剑。他眼看你一次次做错、害人,万般挽回劝阻,却从未动过杀心,最后无可奈何,才不惜自损根基将你关起……他才是容忍了师叔一次又一次!师父一直都想做个好师兄,可师叔又是如何对他的!”他越说越是激动,眼前浮起一层雾气。


    “你知不知道……”纪饮霜神情复杂无比,形容狰狞,“我的肉身,再也无法从关山境剥离出去,如今不是人,也不是鬼。叶霁,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师兄’么?”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叶霁瞳仁一抖,流露出一缕震痛与忧心之色。


    忽然间,纪饮霜感到冰封多年的血液,在心腔里燃起火来,很快燎遍全身。


    放在叶霁胸口的手,滑向他紧绷的腰身,摩挲两下,有些失控地双手掐住。


    叶霁还陷在那句“肉身与关山境无法剥离”的话中,兀自出神,忽觉得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纪饮霜扯开叶霁衣领,端详起那道咬痕。


    那里凝了新的血痂,落在白皙肌肤上,像个殷红刺目的印记。纪饮霜张口就咬了下去。


    叶霁浑身寒毛倒竖,还以为他又要如野兽那般撕咬,不料他只是温柔地含吮,直到那血痂再次破裂,纪饮霜用舌尖尝了尝,低低笑道:“小霁,你的血很甜,滋味很好。”


    叶霁抬起膝盖便向他踹去,纪饮霜不痛不痒,眨眼间两人拆了十几招,翻滚之中,又去撕扯他的上衣。


    叶霁抓住他的手,用尽了全身力气。纪饮霜见他不自量力,还想将自己掀翻,流露出点兴趣,哼笑一声松了力道。


    叶霁反压在他身上,手臂抵在他喉咙间不断用力,颤声道:“不可能……”


    “师叔,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


    纪饮霜察觉他额上冷汗一点一滴落下,面容惨白,不见一丝潮红血色,心有不甘地恨声道:“为什么不可能?”


    他的眼里,升腾起雪亮杀意:“……可你与那李沉璧,倒是相处得很好。”


    他齿关重重碾磨着那个“很好”,似乎要把什么嚼碎生吞:“你是同他好上了,要为他守身么?”——


    作者有话说:(叶师兄继续雷点蹦迪


    第138章 愚蠢多情 “他在外面,与我耗了三天三……


    叶霁咬牙道:“与沉璧无关!师叔, 你做错太多,伤害了太多无辜之人,我又怎么能和你站在一起?那些人里, 还有许多我的朋友——”


    纪饮霜的声音,冷冰冰极其无情:“他们本事不如人, 死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冤枉。他们已经和你没有分毫关系,也值得你当成理由拿来拒绝我?”


    叶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大怒之中,更大的失望也袭上心头,“你……”呛出了一口鲜血。


    纪饮霜伸出手臂,让他趴伏在自己臂弯把那口血吐尽了, 才将他推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注视:“我最后悔的, 就是让你接近了林述尘,让你和一群愚蠢多情的人混在一块, 变成这副样子。我该从小把你带在身边, 谁也不接触,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叶霁刚平息了胸腔中的血腥气,听到这话, 又是脸色一白。


    见纪饮霜的手向自己脉上摸来, 叶霁一挥手狠狠打开, 心中灰冷到了极点:“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师叔,我不是你养的狗。”


    叶霁盯着那双冰珠似的眼睛,缓慢又坚定地道:“是师父将我从漂星楼的机关血海中抱出来, 没有他,便没有今日活着的叶霁。我曾说过,师父和师叔在我心里一样重要。现在我要告诉师叔,你辜负伤害了师父,我无法原谅你。师叔若觉得师父辜负伤害了你,那是师叔……咎由自取。”


    “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事,我对师叔,也绝无那种心思。过去没有,今后也不可能会有。”


    纪饮霜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甚明显。若非见到他眼底渐渐布满血丝,触目惊心犹如血溅,叶霁几乎要以为他变成了一座冰冷石刻。


    “你说的这些,”纪饮霜的声线,也如石刻般僵硬,“都是心里话?”


    叶霁点头:“不敢欺瞒师叔。”


    纪饮霜道:“可你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听我摆布?”


    叶霁苦笑道:“拜师叔所赐,我身无长物,确实与废人无异。”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叶霁捡起一片树叶,放在手指间摆弄。


    纪饮霜突然柔声道:“你说这话,还是在怨我对你不好。”


    叶霁不料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对自己还有耐心,愣了一愣。


    纪饮霜用手背,耐心地擦去他下巴唇边的血迹,自顾自地道:“小霁这是在和我闹脾气。”


    叶霁已经彻底无话可说,闭上了眼睛。


    却听得纪饮霜道:“没关系,无论你如何想,今后朝夕相处的也只有我们二人。日子还很长,长到你无法想象。”


    他再次凑来,长发吹拂在叶霁脸上,冷冽的呼吸,尽数落在眼睫。


    两人离得极近时,纪饮霜低声道:“小霁,你心里其实在怨我让你丢了修为吧?若换了旁人,这笔账我是绝不认的。”


    叶霁本想说这是他自己的抉择,并不怨天尤人,却沉默地侧过了脸,实在不想回应。


    纪饮霜将他的脸掰了回来:“你以为星玉短剑碎裂,是你自爆毁剑的缘故,是不是?你以为你的经脉已经碎了,对不对?”


    叶霁眉心一跳:“难道不是?”


    纪饮霜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星玉短剑是什么样的法器,三千怨魂的滔天怨气积淀其中,一朝同时冲破禁锢,与你灵气相撞,你以为凭你血肉之躯能承受得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去试。”


    “星玉短剑和我神念相连,千钧一发之际助你毁了它的,其实是我。”


    叶霁的双目睁大,半晌,只是问道:“师叔怎么知道我要毁剑?”


    纪饮霜轻蔑一笑:“唐渺那不中用的东西,怕你死了,我会杀了他,于是用我与他之间的血纽,火急给我传讯。”


    叶霁深陷沉思,缓缓道:“血纽……原来唐渺是这样借助你的力量,操纵傀儡的。我本以为这个局是唐渺的计策,原来,其实还是师叔操刀更多。”


    纪饮霜并不满意他的反应,眼下已对这些事毫无兴趣,道:“你受了不小的冲击,虽然灵海空竭,经脉却还完好。”


    叶霁笑了笑:“那我果真幸运。”


    纪饮霜道:“我刚才说过,要认这笔账。若不弥补你,只怕你一时一刻也不会给我好脸色。”


    叶霁垂眸叹道:“这件事,我并不需要师叔弥补,我们之间又何止这一件——”


    纪饮霜将手压住他嘴唇,眼中再一次染上薄怒。


    他伸手用力握住叶霁双腕,叶霁只觉得被两只冰冷铁枷一左一右拷住。


    纪饮霜道:“你灵海空了,我便弥补你,替你填补圆满。但你如此不肯听我的话,一次又一次惹怒我,我也要罚你,这是你‘咎由自取’。”


    叶霁尚未反应过来,忽然一股极大的灵流冲入经脉之中,宛如奔腾急冲的江河,凶狠地冲刷着河床,虽灌溉了干涸土地,也卷得泥石乱飞剥落。


    叶霁毫无准备,发出了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叫。


    他叫过一声便咬紧了牙关,冷汗如雨落下。


    纪饮霜毫无怜惜地将灵力灌注入他的身体,叶霁只觉得全身经脉都要裂开,伴随着剧痛,五脏六腑如同走火入魔般翻江倒海。


    他知道纪饮霜绝不会杀他,传输灵力只要不把经脉撑破,他甚至不会受伤,但这个过程却暴烈无比。


    纪饮霜打定主意要“罚”他,叶霁意识模糊之中,生出一线倔强,牙关咬碎也绝不露出求饶之态,竟连一声闷哼也没发出。


    纪饮霜道:“你求我一声,我就罢手。”


    叶霁双目茫茫地看着头顶的枝叶飘旋,长久不语,就连纪饮霜不甘地一口咬在他肩上,也察觉不到额外的疼痛。


    不知过去多久,叶霁的痛楚渐渐麻木,被冷汗浸透的四肢中,重新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动。


    他睁开双目,纪饮霜的脸出现在上方,无情绪地道:“一次性全盘接受他人的灵力,对你无益。等这股灵力与你相融了,我再为你输送剩下的。在这期间,你若不听话……”


    叶霁感受到体内的灵力结成一团,堆积在灵海丹田中,沉沉坠坠,虽热暖却十分不舒服。


    他撑起手臂,盘膝坐起,想运行周天将灵力导入经脉,纪饮霜却抬手在他颈后一按。


    “睡吧,”纪饮霜将他身体放平在榻上,淡淡道,“我来帮你。”


    叶霁这一觉沉眠,又不知过去多久。


    期间,他隐隐感到周围经历了几次震荡,似乎极远处有人在翻搅风雨,但却无法醒来。


    再睁开眼,只见头顶花叶飘落下来极多,纷纷堆叠在他身上,像一张粉绿杂驳的香毯。


    纪饮霜不知去了何处,叶霁坐着出神片刻,忽然伸出手掌,平平一推,一股灵风随心所至,从他袖下吹荡而出,将落满花叶的木榻扫得一干二净。


    叶霁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呆坐了一会,站起身四处走动。


    纪饮霜应当不知道他醒了过来,他环视四周,见除了巨木笼罩下的这片地方,有流水落花草地木榻外,其余则是茫茫一片虚空。他所站之处,好比一座孤岛。


    这一副奇景,就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纪饮霜独独为他留了盏灯一样。


    叶霁不禁想,在师父的记忆中,师叔因无法驾驭造境术而走火入魔,可此刻他所见到的,却是他犹如造物主般随心所欲的神通。


    纪饮霜确实把关山境变成了他掌中之物,随意揉捏变化。


    可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如他自己所说,肉身与关山境融为一体,再也无法从其中剥离了。


    ……若是师叔想要离开此地呢?


    那么就只有舍弃眼下这副肉身?


    他的新肉身,又能从那里得到?


    叶霁抽了口冷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冻结。


    他心事重重地转身,纪饮霜正坐在木榻上看着他。


    他骤然出现,像水汽一样无迹可寻,叶霁暗吃了一惊,纪饮霜拍了拍身侧木榻:“过来。”


    叶霁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侧。刚一靠近,便觉得纪饮霜身上冷得出奇,叶霁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未息的杀气,像把未收鞘的利剑。


    纪饮霜语气还算温和:“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叶霁如实答道:“就在刚才。我一醒过来,师叔就回来了。”


    纪饮霜沉默了一会:“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叶霁神情一动:“没有,我睡得很沉。师叔指的是什么动静?”


    “不必管,怕你睡得不好,我随口问问。”纪饮霜眸沉如水,虎口掐在他腕脉处,“还有哪里不适?”


    被强注灵力的剧痛滋味一闪而过,叶霁肩膀不自主绷紧,神情却很自如:“一切都好。”


    纪饮霜点了点头:“你入睡之前,我将你的灵海填补了一半,引导灵力流入你周身经脉中。灵力一旦开始运转,后面自然生生不息,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


    叶霁淡淡一笑,说道:“多谢师叔。”又有些好奇,“师叔不怕我完全恢复了修为,和你打一架么?”


    “随你打。”纪饮霜哼笑,“打几架怕什么,过去我不常陪你拆招练剑?你就是把天打穿,把地打烂,总归逃不出这里。”


    叶霁赞同道:“师叔说得对。”


    “小霁似乎听话了不少。”纪饮霜注视了他一会儿,“我先前教训你,果然起作用了?”


    叶霁“嗯”了一声:“我让师叔发怒,的确不该,挨了师叔一场教训,也确实疼痛难忘。就像师叔说的,今后日子还长,我和师叔总不能一直争吵下去。”


    纪饮霜看了他许久,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滑动:“……若不是我明白,你根本不怕这点痛楚,就差点信了你。”


    “世上无人不怕疼,”叶霁叹道,“师叔,我只是比较忍得住。”


    纪饮霜道:“你不仅能忍,对自己也不留情。他们都说你光风霁月,却不知你比任何人都爱剑走偏锋,刀口舔血。”


    “坠楼而死之人,若有机会,决不会跳第二次。溺毙而亡之人,若有机会,下辈子不会再靠近水边。”


    纪饮霜轻声道:“可你却好像怎么都不会怕。自爆过一次,下一次仍旧毫不犹豫。你若是个恶人,这世上只怕没人不谈你色变的。”


    他端详着叶霁的脸庞:“小霁,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是怕了我?你若变得乖乖听话了,要么你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要么就是你有了更害怕的事。”


    叶霁已无心去听,只因地面再次摇动,不断掉落的花瓣,凝滞在空中,一朵朵散成飞烟。


    巨木树冠上的花朵枝叶,肉眼可见地变少,蒸散成为缕缕烟尘,露出了原本枯黑的枝干。


    叶霁看了看纪饮霜的脸色,就明白这一切并不在他控制之中。


    落花一朵接一朵打灭,发丝下沉寂许久的红线,在此时竟如呼唤着什么般跃跃跳动,叶霁一个悸颤,心开始剧烈地狂跳了起来。


    纪饮霜侧头去看他的神情,眼中光犹如粼粼鬼火,寒冷到了极点。


    “你熟睡时,他在外面,与我耗了三天三夜。”


    盯着叶霁骤然变化的脸色,纪饮霜轻哼一声:“能一路杀到这里,他很有本事,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纪饮霜眼中冷厉,语气却越发温柔如水:“你不喜欢关山境,我们便到外面去过日子如何?我本想再延缓些时间,好与你重温旧日,不料他自己却急不可耐,送上门来。”


    叶霁竭力镇定,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错,儿子。”纪饮霜毫不意外,笑吟吟地道,“儿子又如何,我给了他性命,自然随时都能拿回来。”


    叶霁咬牙,一字一顿:“沉璧不会如你的愿。”


    他双目灼灼,腾地站起,与纪饮霜对峙:“你要夺他的舍,没那么容易!”


    纪饮霜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他脸上,半晌轻轻一笑:“本来没那么容易的。”


    “是你,亲手帮了我一把。”


    见叶霁的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纪饮霜仿佛获得快意与满足,提醒他:“那张魂流归墟符,不是你当时亲手打进他体内的么?”


    第139章 情刀爱剑 “把他还给我!”……


    魂流归墟符。


    漂星楼的至高禁术, 能在刹那间抹杀魂魄,置换肉躯。


    叶霁脑中一片茫茫大雾,骨髓都仿若结冰, 声调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眼前飞快闪过几个记忆。


    翻雪谷中,冰崖之下。那时他受了金翅草气息的影响, 眼前亲朋的幻像迭起,都被他铁着心肠,一剑一剑斩灭。


    杀到最后,他内心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烈火,却看到了焦急寻找自己的李沉璧。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纪饮霜在他耳畔吹气:“这下,我要杀他还容不容易呢?”


    叶霁耳中嗡鸣, 天也旋地也转,几乎无法视物。


    失去冷静的愤怒之中, 叶霁全力一掌拍向身侧的纪饮霜。


    他虽只恢复了一半功力,却用上了搏命的怒火。这一掌虽被截住, 他们身旁的巨木却在掌风中轰然乱摇, 花叶尽数震落。


    纪饮霜握住他手腕的虎口内,缓缓流出鲜血,脸上却是冰霜色不改,反而显得冷静从容。


    “你越是如此, 我越是要杀他!”纪饮霜悍然将他拧过身抱紧,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 令他看向前方。


    一切景象都变成了江流状的雾气,滚滚朝前流去。


    叶霁看见了一点熟悉的剑光,如同黑夜中的星光,闪烁明暗。


    浩渺无边的雾流之中, 一个冷峭的孤影,顶着逆流朝他们走来。


    叶霁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两下。


    沉璧。


    李沉璧披头散发拖着长剑,一双凤眼熬得如同两汪血池,荡漾着厉色。


    突然,他如同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纪饮霜恰好在此时抬手,挥散了挡在他们之间的雾气。


    李沉璧眼里,一下子光芒迸射。他饱含惊喜与酸楚地喊道:“……师兄!”


    他又将这两个字眼,在喉中喃喃滚了好几遍,片刻不移地看着叶霁,眼中不停滚落下泪水。


    纪饮霜桎梏叶霁下颚的手,向上移动,在脸上滑动两下,又去摸他眼角。捻了捻指尖一点湿润,笑了。


    李沉璧大梦初醒,眼神如刀钉在纪饮霜那只手上,脸上再次出现嗜血之色。


    他与纪饮霜造出来阻拦他的境象,厮杀了整整三个日夜,心里早已经杀成了一片血海。此刻除了对叶霁的一线温存外,唯有滔天的仇恨与怒火。


    漱霖剑划过一道惊天彻地的满月,灵波如竖起来的千里江潮,朝着纪饮霜劈来。


    纪饮霜冷笑一声,关山境的雾气眨眼间汇流,凝聚成一道百丈高墙,挡在他们面前。


    “轰——”一声贯彻五脏六腑的沉鸣,高不见顶的摩天巨墙,竟被李沉璧一剑斩裂!


    纪饮霜毫无感情地吐出三个字:“小怪物。”


    他双臂紧缚着叶霁,下巴压在他肩上,凑在耳后笑语:“小霁,你喜欢这小怪物?还是对我爱屋及乌,只喜欢他那张脸?”


    这副情态虽像在同叶霁耳语,声音却清清楚楚,连同那亲昵带笑的暧昧气息,都一并送入李沉璧耳中。


    李沉璧一字一顿道:“你找死。”


    高墙碎裂成雾,只在顷刻之间。那团雾气之中,竟倏忽又剥离出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朝着李沉璧压了过去。


    巨大的境象之下,李沉璧一人一剑,如同沧海一粟。


    叶霁心惊肉跳,目眦尽裂地喊道:“住手!”


    他猛地挣脱开纪饮霜的桎梏,赤红了眼,转身厉喝:“放他走!”声音几乎破音。


    纪饮霜将他朝自己一拽,贴近了面孔仔细端详,形容越发无情冷酷:“小霁,我说过,你越是如此,我越要……”双眼却忽然睁大。


    叶霁呛了一口血,双手却捧住了他的脸。


    他十指冰冷,唇角挂血,深深凝视着纪饮霜微露错愕的眼睛,将额头贴在了他额前。


    “师叔,我求你。”


    叶霁沙哑着,喃喃:“我求你,请你饶过他吧……”


    纪饮霜脸上不辨喜怒悲欢,手却不由自主,轻轻扶在他脑后。


    “你终于肯低头了,”纪饮霜道,“……是为了他才低头。”


    叶霁沉痛地闭上了眼,喉结滚动:“请师叔放过沉璧。我愿意陪师叔居留在关山境,一生一世。”


    纪饮霜眼波熠然一闪。紧接着,手指绕紧他脑后一束黑发,用力一拽,令他仰头与自己对视:“小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和他,不是谁抬手放过谁,而是根本无法同存于世。让你最后看他一眼,已经是我留一份情了。”


    千军万马的庞大境像,再次被李沉璧狠狠扯破。


    李沉璧就像一万张布帛也裹不住的锋利剪刀,一次又一次把境象剪得支离破碎。


    李沉璧刚冲破重围,就瞭见那两人紧紧靠在一处。


    “纪饮霜!”李沉璧脸上出现一瞬的刺痛空茫,杀心炽烈到无以复加,厉声大喝,“放开师兄,把他还给我!”


    纪饮霜冷哼一声,一挥手又是几座山岳拔地而起,四面八方拦住了李沉璧惊天动地的剑意。


    “他对你倒痴情。”纪饮霜冷冷道,“留他多活一日,就一日别想消停。他本来就是我的容器,无忧无虑活到如今十八年,该到头了。”


    他再也不看叶霁,将他狠狠一推。


    双掌相叠,血色光华从纪饮霜的十指溢出,深青色的咒痕纹路犹如藤蔓,在他白近透明的皮肤上蜿蜒生长。


    叶霁神魂俱焚,扑上去紧攥住了他的手掌,几乎是嘶喊:“——给我五日!”


    掌心皮肤被咒术烧得“咝咝”作响,叶霁却好像浑不知痛,纹丝不放手:“师叔,给我五日,我会和李沉璧做个了断!”


    他生怕纪饮霜顷刻催动魂流归墟符,将李沉璧的灵魂抹杀,语速飞快:“若我不与他做个了断,说清楚一切,他势必不肯罢休。给我五日时间,若我一去不回,师叔随时可以发动咒术,夺……夺他的舍,我亦甘愿承受师叔一切报复惩罚。”


    纪饮霜目光如电,射向远处的李沉璧,又沉沉转回到他脸上:“哼,五日。如果我不肯呢?”


    “师叔若不答应,执意要夺他的舍……我也只有四个字送给师叔。”


    叶霁直视着他,清晰地吐出那四个字——


    “玉石俱焚。”


    山岳的境象像是烈焰中的纸塔,扭曲着坍塌融化,在李沉璧的剑风中,溃散成漫天飞灰。


    飞灰似蝴蝶,似大雪,飘扬乱卷始终不散,将视线遮蔽。


    李沉璧拄剑站起,还以为又是纪饮霜阻拦自己的迷阵,他看不清师兄了。


    恍惚之中,两人紧靠在一处的亲密情形一闪而过,一时间焦急、愤怒、嫉妒、担忧,无数情绪同时翻涌上来,李沉璧竟是俯身呕出一口鲜血!


    他即使吐血,也战意不减。他像是永远不会累、不会伤,高高扬起手掌,用分拨江潮的气势,朝地面重重拍下。


    风流被他的灵息吞噬,遮蔽天幕的飞灰被朝两侧“推”开,清出了一条路。


    李沉璧麻木地提起剑,眼睛却忽然睁大了。


    叶霁就站在他眼前,两人相隔咫尺。


    李沉璧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蓦地涌出一丝潮红。


    叶霁朝他伸出了手:“沉璧,过来。”


    李沉璧猛地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叶霁只觉得骨骼都要被抱碎,嵌融进对面的血肉中。


    “师兄,师兄,”李沉璧如在梦中,语无伦次地呢喃,“我好想你,我太担心了,太好了……”


    叶霁嗅到他身上的气息,血腥杀息之中,混着淡薄的熟悉幽香。忍住心中酸涩,声音十分冷静:“我们走。”


    李沉璧泪水涟涟地从他肩上抬头,眼底血红触目惊心:“我要先杀了纪饮霜!”


    叶霁猛地将他推开:“那你就和他留在这吧!”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李沉璧从未被他用这样冷酷凶狠的声音喝斥,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痴痴地站在原地。


    叶霁身轻如燕,修为虽损,脚下却飞掠得极快。眨眼间,他的背影只剩下渺渺一点。


    漱霖剑的光芒跃动不息,李沉璧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师兄受了伤。有外伤,内伤更甚。


    他压不住对纪饮霜的强烈杀意,却更放不下对师兄的牵挂惊忧,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终于召剑回鞘。


    叶霁耳畔寒风吹动,仿佛又听见纪饮霜最后的话——


    “五日之后,你若选择留在那小子身边,不回关山境也没关系。我保证第六日,你一睁开眼,我们就又相见了。”


    叶霁渐渐放慢了步伐,身体被人从后方抱住。


    如他所料,李沉璧很快就追了上来,脱下外袍裹住他冰凉的身躯,背了起来。


    背起叶霁的那一刻,李沉璧感到有柄小刀在自己心里划下了一道,流出热热的血。


    ——他怎么瘦了?


    叶霁按住他肩膀,无力地道:“放我下来,你之前消耗了太多力气,我自己走。”


    “我不累。”李沉璧听他流露关心,心脏剧烈地抖了一下,哽涩着扯出一缕笑容,“我一点也不累,我终于找到师兄了……我太高兴了。”


    他抱住叶霁的手更紧,埋头赶路,眼泪却一颗接一颗,砸在叶霁手背上。


    “随便去哪儿,不回长风山。”叶霁默默攥紧了五指,疲惫地道。


    李沉璧微微一怔,顺从地答应:“好。”


    “都听师兄的。”


    第140章 见卿犹怜 见他无处不可怜。……


    叶霁的虚弱之状, 在伏在李沉璧背上时,渐渐显露。


    玄天山的落月崖前,他周身灵力顷刻间一散而空, 即使保住了经脉,对修仙之人而言都是一场浩劫。


    后来纪饮霜为他强灌灵力, 因存了惩罚之心,手段粗暴,给他的灵力虽丰厚,却积淀在脉中,还未能真正与他完全相融。


    身病心忧,叶霁坚持了许久,终于在李沉璧背上全然放松, 嗅着他颈间气息,昏昏沉沉。


    李沉璧不用回头也能察觉他的疲惫, 忧心如煎。终于耐不住,要停下来为他输送灵力, 却发现师兄已枕在他肩头悄无声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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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沉璧带他去了一座藏在山坳中的清幽小院。


    这里又静又隐蔽, 在竹树环合之中不显山不露水,李沉璧用重金向小院主人买下了这个地方,带叶霁在这里休养。


    叶霁醒过来时,一缕月光照进窗户, 李沉璧正枕在他身侧, 手臂紧紧环抱着他, 是个全然把他护在怀里的姿势。


    李沉璧似乎刚刚才睡去,眼角挂着未风干的泪痕,湿红如一抹胭脂。微蹙着眉,睫毛颤动, 握着他一只手,在睡梦里也十分不安稳。


    叶霁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从第一眼见到李沉璧开始,叶霁就觉得这孩子可怜。


    那么小小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无人照管,最父疼母爱的年纪,却和鸟兽为伍,很可怜。


    于是他把李沉璧抱回了长风山,从此便见他无处不可怜。


    他习武时磨破了手指、摔破了膝盖,可怜。


    他总是无缘由地发热,可怜。


    他哭时梨花带雨,可怜。


    叶霁甚至觉得李沉璧皱一皱眉头,生一生闷气,都是很可怜的。


    李沉璧向他表白心意后,叶霁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对他是不是爱呢?


    他怕这不是李沉璧所渴求的情爱,怕混淆了真正的感情,一旦日后幡然醒悟,会同时误了两个人一生。


    在枕草坡找到失意大醉的李沉璧的那一刻,叶霁终于在心脏剧烈的刺痛中,醒悟了过来。


    他这一辈子救过的无数人里,有不少命运凄惨的,他虽同情这些人,却不会连他们皱皱眉头、变变脸色,都令他心疼难忍。


    能让他产生这种强烈又奇妙的感情的人,他对这人若不是爱,那就真的怪了。


    他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因为他可怜李沉璧而爱他,而恰恰因为他爱李沉璧,才会觉得他处处可怜。


    李沉璧在梦里好像也能听见他的呼吸,眼睛还没睁开,就将他的手捏得更紧。


    等睁开眼后,和叶霁醒得炯炯的双眸对视,墨玉似的眼珠滚了一滚,又弥漫上水雾。


    叶霁抬手把他眼睛遮住了:“怎么醒来就哭?还是闭上眼吧。”


    李沉璧将两只手都覆在他手背上,遮住了自己的脸。叶霁感到掌心被打湿了一片,听见了他鼻腔里浅浅的抽吸。


    叶霁心里又跃动出那两个字。


    可怜。


    李沉璧控制不住泪水,没等来叶霁的半句安慰,心中便觉得有些慌乱。


    掌中一空,叶霁连手也抽了回去。平躺在他身侧,扭头看窗外沐着微光的山色。


    李沉璧撑起半边身子,将他的脸捧了回来,手指轻碰他脖颈间的伤口。


    叶霁全身衣物更换一新,肤发透出一股湿润的淡香,便猜到李沉璧已经将他里外每一寸都仔细检查、洗沐过。脖上传来冰凉清香的气息,知道李沉璧在抹药,便一动不动地由他摆弄。


    李沉璧将药瓶一放,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唇齿相交,呼吸炙热紧促,李沉璧,捧着他的双颊,将额头紧紧的抵住他。


    他唇舌温暖柔软,叶霁下意识回应了两下,忽然心弦一跳,侧过了脸。


    李沉璧已经浑身僵住了,眼睛慢慢睁大。


    师兄的脖间有伤,嘴唇也有伤。躺在他身边时,李沉璧犹如自虐一样盯着这些伤口,盯得眼里心里都要流血来。


    现在他舔到了师兄口腔里的伤口,很深很多,稍稍触碰,便会尝到苦涩的血腥味。


    叶霁鼻息间轻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后背。


    “师兄,我一定要杀了他。”李沉璧说道。


    叶霁抬起视线,李沉璧眼底如同一片冰原,藏着几万丈深的冻土。和他目光一接,冷色迅速消融了下去,忍着声音的颤抖,控制不住地质问:“他对师兄都做了什么?他这样对你,是什么意思?”


    叶霁一时无言以对。


    他的小师弟是何等的敏锐聪明,直觉又远超常人,纪饮霜那份露骨的爱欲和占有之心,李沉璧大概在不见其人时就已猜出了七八分。


    李沉璧问的不是纪饮霜的心意,而是纪饮霜既然对他有情,为什么又做得出这种伤害之事。


    毕竟对于李沉璧而言,伤害自己喜爱之人,这简直是天下最无法共情、最无法理解与饶恕的事。


    叶霁回答不了他,等李沉璧小心翼翼上完了药,才说道:“你不要再去招惹师叔。”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轻柔地一下下亲吻他的嘴角,叶霁却见到晶莹如链的泪水,不断从他颤抖紧闭的长睫间渗出。


    叶霁身上带着从关山境浸染的寒气,李沉璧尽力地去捂热他,渐渐的两人之间仿佛怀出一簇温暖的火焰,烤着他们的身体。


    李沉璧道:“我知道在玄天山那时,师兄耗尽了灵力,但师兄还活着,还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叶霁微微仰头,额上渗出了汗水。李沉璧摸过去扣住他十指,低切呼唤:“师兄……”


    “师兄……”


    “师兄……我爱你。”


    低头埋进叶霁的青丝间,迷离之中,李沉璧很希望能如一棵树一样,纠缠深扎进师兄身体里,根系紧紧地抱着他,到死的那一日也不分开。


    或是师兄能如树根一样抱住他,从他身上汲取一切。只要师兄还肯抱他,李沉璧愿意把所有的血肉都用来供养这个人。


    山居之地,冬日听不见什么虫鸣,只有风卷树梢的木叶揉搓声,沙沙沥沥地响在耳边。


    榻边的油灯中微黄的烛焰,摇摇晃晃了一晚。


    第二日天明,叶霁盘膝坐起,定息打坐。


    他披了一件白色外袍,一头凌乱乌黑的长发丝缕垂在肩上,近日来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残着淡淡的晕红,是精气充盈的血色。


    至于脖颈上那道被反复摧折的咬伤,一夜间已经愈合,白皙皮肉上只剩下淡红的痂痕。口齿里的细碎伤口也都消失,唇色却显得更丰润鲜艳了。


    叶霁运行完两个周天,滞压在经脉中的那股外来灵力,已变得通畅自然。


    而昨夜李沉璧在双修中渡给他的另一股灵力,此刻更是妥帖得浑如天然,如今他灵海已填补了七八分,长久以来的虚弱,也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叶霁慢慢睁开眼,曦光透入窗纸,满院树影游动。


    那万金难求、城池不换的炉鼎李沉璧,正抱着双膝,坐在床头安静乖巧地守着他。


    见叶霁元神归定,李沉璧立即绽开一丝笑容,爬上床抱着他肩头,将头枕在他颈窝,音色十分轻软:“师兄今天的脸色好多了,我好高兴。”


    他用脸颊蹭了蹭叶霁,一只大猫似的赖在他身上。


    若在以往,叶霁早已顺势抱住了他腰,然而李沉璧等了许久,叶霁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眼中便闪过一丝暗色。


    李沉璧偏过头,鼻尖似有若无地蹭着叶霁的脸颊。


    “我昨天做了很多梦,梦到了我们将来的事。”李沉璧柔声道,“说给师兄听好不好?”


    叶霁敲了敲他后背:“我想出去走走。”


    李沉璧身体一僵,依旧在笑:“那我给师兄梳头发。”


    叶霁一把青丝,被李沉璧握在手中。他以指代梳,慢慢梳理,又勾出藏在其中的那一根红线,缠在指头上玩。


    “这次也是凭着这红线找到我的?”叶霁感慨道,“关山境独立于世外,一切联通法术都会变得微弱,你竟也能寻过来,我很佩服你。”


    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自己也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找到师兄么?我知道师兄在等我——”


    叶霁叹道:“我没有等你。”


    李沉璧手指一僵,低低地倒抽了口气。


    叶霁语气平淡:“我没有等你,我只希望你一辈子也别找过来。”


    他捞起长发,下榻穿鞋。


    李沉璧跪坐着,手悬在原地仿佛凝固,等青丝在手中流尽了,才回过神来。


    叶霁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这座格局风雅的院落建在山势凹陷处,茂密的林木从三面向中央倾倒。风一起,屋瓦、地砖上时时都有落叶随风扬卷,很有萧瑟之美意。


    院落的原主人大约有些爱好天然的癖性,石桌石椅都是些形状巧妙的山石,能工巧匠依照山石原本的形状,斧凿出桌椅的轮廓,天下找不出两件一模一样的。


    叶霁坐在上面,觉得不甚舒服,但却觉得十分有“人味”。


    屋前随意搭起的葡萄架,墙角扎了一半的燕子风筝,大门上墨迹褪色的楹联,都让叶霁觉得很有人味。


    过去他从不曾认真地观察过这些平凡的事物,可从关山境里走过一遭,就像是挣脱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樊笼幻境,双脚重新踩在坚实温暖的土地上后,凡俗人烟在他眼中,都变得分外可亲、珍贵。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叶霁回过头,李沉璧抱着一件厚厚罩袍朝他走过来。


    他一边走,臂弯里的几只小动物冒出脑袋,勾着他衣摆,灵巧地落在地上,“咪咪呜呜”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