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四面楚歌 “不怕我跟丢?”……


    孟忌欢闭了闭眼, 脸色苍白,死咬着牙钉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人拍拍泥水站起来,瞧了眼污糟的衣服, 说话更难听了:“……一副病鬼样,劲儿还挺大。我寻思你早死了呢, 没想到被人一剑断了心脉也能活。当初师父不要你了,嫌你丢人,我还给你说过几句好话。就冲这两样恩情,你也不该推我一个跟头。”


    孟忌欢猛揪起他衣领,举起拳头嘶哑道:“闭嘴!”


    那人勃然而怒,也去揪他衣领:“想打我?来啊!我先把你打一顿,再把你以前的好事说给大伙听听!”


    两人拉扯推打, 浑然没有修仙人的雅态,惹得人人侧目。


    有知情者小声对身边解释:“……原来是他。那都好多年前啦, 这人在玄天山大会上给叶霁下绊子,反被叶霁捅伤了命脉, 人还半死不活呢, 他师门就丢下他走了,也怪可怜。原来这些年留下来当了守山人,算是找了条活路。”


    “行啦,两位小哥别打了, 好歹同门一场, 和和气气的么。”


    “就是, 孟道友这些年也遭了不少罪,早就抵过了,何必戳他伤疤呢?”


    众口劝说中,为首的守山人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抽出戒律长鞭, “刷”地在孟忌欢小腿上狠命抽了一记,将他抽得半跪在泥泞里:“丢人现眼的东西!一件事也做不成!”


    他横眉竖目骂完,朝孟忌欢怀里摔了个令牌:“去打开西北边那条山缝的结界,有几家仙门要抄近路过来,别耽误时辰!”


    那条路布满险滩,鸟兽绝迹,就算安全的日子,众人也绝少往那头去,却要孟忌欢孤身一人跑腿。


    孟忌欢垂着头,瞧不清是什么神情,没有拒绝。


    他跛着腿,在无数道视线里慢慢爬起,瘦削的后背微弓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


    这副寥落的姿态,倒令人心中难受,一个纤柔的女音轻声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叶仙君当初真的差点杀了他?”


    “好像是姓孟的对他使了什么小绊子?这样作弊的事,玄天山大会常有的。当场揪出来交付公审不就成了,何至于下那么重的手呢。”


    “连他师门也当场割席绝义,可见名门大派毕竟惹不起……”


    “这种事也怪叫人唏嘘,孟忌欢当年也算数一数二的新辈翘楚……一辈子也毁了……”


    “……”


    “由此可见,叶霁此人实乃狠毒果决之徒,和他平日里示人的良善宽和大为不同!”


    善渊子原本暗恼两个活宝跳出来搅和了议题,听到此处,又立即察觉大有文章可做,滔滔不绝道:“玄天山大会上争夺名次,同辈之间你绊我一下我挡你一下,虽然不光彩,但根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叶霁竟直接痛下杀手!我问问,这是几年前的事……哦,叶霁那时才不过十六七岁,小小年纪手段就如此凌厉歹毒,了不起啊。谁还敢说漂星楼对他毫无影响?魔教对他的影响,早就和毒药一样渗进他骨子里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且过去了太多年年,即使有少数当时在场的,也早记不清其中细节。人们听了善渊子的话,都暗暗点头,感到一阵森然寒意。


    自然有人质疑:“漱尘君对叶霁恩深如海,叶霁尊为首徒,将来登上掌门之位就是风光无二,何至于和师门道义对着干?”


    “我听说,漂星楼会给本门的人下蛊洗脑,毒药幻术无所不用。就算是天下第一好人进去,出来也成了恶鬼。”


    “这事确实有!我一位师伯就是这样被捉了去,之后彻底移情改性,正直如铁的一个汉子,竟变得对漂星楼死心塌地,生生疯魔了。”


    “仔细想想,善渊道长的言论其实并不为过,谁知道漂星楼曾对叶霁做过什么。人心天性,在小时候是最容易受影响的。”


    一声声敲荡人心的钟鸣巨响,随着呼啸的北风荡来,冻雨潇潇而下,人们不由缩紧了脖子。


    “各位道友,略歇一歇脚,就请移驾出发吧!确实不能再拖了。”


    为首的守山人抱拳团团行礼:“渡冥狭间的口子正越撕越大,让邪祟跑出来玷污了玄天山的仙产,岂不是大家共同吃亏?”


    众人这才收拾神兵法器,心思各异地纷纷起身,呼朋结伴准备继续启程。


    善渊子意犹未尽,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人流上路.


    玄天山里树木葱茏,冬天也不掉叶子,此时都覆上了白霜。因灵气充沛,时时处处都能见到鲜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


    众人歇了一阵子,都养足了精神,长长的一条队伍,走在两道山壁的夹缝间,兵器撞击啷当作响。有的兴致高涨,议论热烈;有的则畏缩忧虑,垂头不语。


    道路狭窄,两旁的山壁犹如两只巨兽相扑,只露出一线天穹。


    一阵阵寒冽的草木幽香,裹在雨里,随风送来。


    与此同时,东山门的一个守山人抬起了头。


    他打量着眼前的黑影,笑说道:“道友是从哪里来?要验了令牌才能过去呢。要是忘了带在身上,有本门派的身份证明也行,这时候也计较不得许多了……”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从黑袍下闪出,守山人的头颅立即飞了出去!


    那守山人犹如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喷涌鲜血,轰然倒地。


    变故乍起,在场之人如木偶般傻在原地。


    黑夜中,无数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袍人倾巢而出,利落地割断了他们的咽喉。


    一大群鬼魅似的黑影,正悄无声息的掠过树梢、掠过草地、掠过山崖。


    黑影们的宽袍犹如一片片黑云,将他们的面目遮去。


    他们在莽莽榛榛中时起时落,却听不见一丝呼吸。


    他们的体温,冷过今夜的月光,冷过他们手中的刀剑。


    这些飞奔时如乌云般的黑衣人,在跃上高崖时,又变成了狩猎的群狼。刀剑在月光下折射雪亮,正是野兽亟待嗜血的牙齿。


    一线天中,一人忽然捂住了腰间的嗡鸣的长剑,脸色乍变。


    接着,第二把、第三把……许多把长剑同时发出鲜红的剑光,在鞘中震动大噪。与此同时,人们掌心的照明符火,纷纷应声而灭。


    一张张被剑光映红的脸相互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


    “——这附近有鬼魅,当心,当心!!”


    “怎么回事,难道是渡冥狭间的怨鬼?出现在这里?!”


    “在我们头顶,鬼气就在头顶上!”


    “大伙快往前头冲,别往后边退!这里太窄了,施展不开法力,到空旷处去——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地惨叫声里,喊话那人的胸腔被一柄扭曲怪异的匕首捅入,一旋一拔,泄洪似的血液喷了周围人一身。


    还不待众人反应,第二个、第三个人像是被砍断的树木那样倒了下去。接着,更多的人倒了下去,溪流一样的鲜血浸湿了其余人的鞋袜。


    月轮滑入了絮云中,万物又开始明明暗暗。


    一线天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都像在窄口的墨汁瓶里溺了水,手脚乱舞,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去。


    满耳呼喊、狂叫、惨吟,一人翻滚在地,哆哆嗦嗦地伸长手臂,在湿冷的土地上画出一个庞大的照明符纹,一掌拍落在符纹中央。


    刹那间,一线天里白亮如昼。


    地上血水泡着修士们残缺的尸体,只见那两旁的绝峭山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一样的黑影!


    画符的那人惊呆了。人人都惊呆了。


    半晌,他将双手都放在符咒上,用尽毕生修为,催得光芒更盛,撕裂嗓子暴喊:“——快逃啊!!”.


    冻雨潇潇,叶霁和李沉璧翻上一座山头,站在山顶凉亭上,向前方眺望。


    风中的冰粒子落在石瓦上,沙沙作响,掉进衣服里更是透骨冰凉,令人清醒。


    叶霁拭着颈间的冰雪融水,皱眉凝视远方:“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一束白。”一指极远处两座石兽一样的山崖,“但没多久就消失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沉璧道:“我也看到了。应该是有人在引符照明。”


    “若只为照明,何必点那么亮?”叶霁沉吟,“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莫非是在示警?”


    他放出神识,朝那个方向探去。但刚才的白光就像是一颗转瞬流星,沉入大地后,就变得和这片大地一样黑暗寂静,悄无声息。


    李沉璧一扯他衣袖,牵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视线绕过了山峰的遮挡。


    叶霁这才看见了山峦环合中的翻雪谷,倒吸了一口凉气。


    翻雪谷上方的天色都变成了一片绛红,从远处眺过去,像是谁在水墨山景图里,用笔蘸了朱砂戳在纸上,重重挥了一道。


    叶霁飞上前方的山峰,掣出长剑:“前面地势低平,我们御剑过去。”说着踏上长剑,自高处乘风而下。


    他速度极快,又借着风势,飞行时周遭景色都变成了流水一样的线。


    绛红不祥的天空近在咫尺,翻雪谷连雾气都变成了赤色。


    树林山石诡谲变幻,叶霁再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他知道,这条路大概是不给他回头的。


    可他这时真想回一回头,因为——


    李沉璧御剑到他身后,轻拉他的手。声音含笑,又有些嗔怪:“师兄跑得那么快,也不回头看看我,不怕我跟丢?”


    第122章 草灰蛇线 “除了师兄,我不信任何人。……


    叶霁道:“你哪里会跟丢。我就是飞到九霄, 遁入地底,你哪里找不到?”


    李沉璧有些得意,摸摸他发丝中那根红线, 勾唇笑道:“那当然了。”


    看了眼红光翻涌的翻雪谷,李沉璧道:“无论师兄在哪里, 我都能找到你,追上去。”


    他又仔细地看叶霁的脸,认真地道:“师兄就在翻雪谷外等着我,好么?”


    “当然不好。”叶霁一拽他胳膊,将他拽到自己剑上,“为什么起这个念头?”


    李沉璧垂下眼:“我设立结界的时候,就顾不上师兄了。山谷里怨鬼太多, 师兄孤身势单,受伤可怎么办?”


    叶霁觉得他这话荒谬, 正要反驳,想了一想, 竟低声笑了:“过去我挡在前面, 把你抛在后方不让你涉险的时候,真没料到有一日竟会反过来。”


    李沉璧道:“是啦,今日我得让师兄也尝尝这滋味。”


    叶霁道:“以前把你丢在后方,是因为你还小。今日你把师兄丢在这里, 却没有理由。我难道拿不动剑吗?”


    李沉璧紧蹙着眉, 凤眸中光芒点点闪动, 有些揪心:“翻雪谷里的金翅草——”


    “既然玄天盟已与师父达成约定,他们不至于不守承诺,放任金翅草大片生长。偶尔遗漏一两株,还影响不了我。”


    叶霁道:“何况, 谁说结界由你来立?我可还没同意。”


    “我不信他们。除了师兄,我不信任何人。”李沉璧握紧了他的手,掌心些微汗湿,“如果我今日非要做师兄的主呢?”


    叶霁懒得和他费口舌,手臂强势一揽他后背,御剑向谷中沉下去.


    这里地界特殊,寒气令人煎熬,草地溪涧里积着一层厚白,也不知攒了多少场雪。雾霭却是红色的,宛如游离的尘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处处皆是若隐若现的碧火,林木山石之间传来兵戈打斗之声。叶霁略环视了一圈,落地就朝溪谷走。


    一脚下去,黑靴深没雪中,另一只脚则踏进了一汪血水。


    溪滩的积雪里,竟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骨,服色各异,死状惨烈,显然是各家各派的修士。


    叶霁握住雪中露出的一只手,却只扯出一截血淋淋的断臂。


    这些散落的尸体,死状无一不惨烈,有的肢体残断,有的心口豁开一个大洞,有的则被割断咽喉,鲜血自颈边汩汩流出,融化了周边的雪,很快血水和雪水冻结在一起。


    叶霁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见证了这些刺眼的死状,而是由这些死状,辨认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杀死他们的并非怨鬼,而是人!


    他全神贯注检查尸体时,李沉璧时刻守护在他身边,释放剑气震杀靠近的怨鬼,将他护在身后。


    放出神念感应了片刻,叶霁疾奔几步,从深雪之下中刨出一个活人。


    这是个面目稚嫩的少年人,身上海青色的守山人长袍,已经被血濡成了一片深黑,圆圆的脸冻得青白如死。


    叶霁握起他的手腕灌入灵力,呼唤了他几声。


    半晌,那少年睁开双目,回光返照的神色出现在脸上,喃喃:“仙君救我……”


    叶霁刚才探查他脉搏,知道已经不好,心情凝重地安慰:“我已来救你了,坚持住。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迷惘了一瞬间,像是闪过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这里……有鬼……咳咳有很多……”用力地抓紧了叶霁的手腕。


    叶霁将手放在他胸膛,尽力顺理他的气息,温暖他冰一样的体温,沉声道:“不要紧,别慌张,慢一点说。”


    “……我……领着一个门派进翻雪谷……他们杀了很多怨鬼……还说……今日大获全胜…后来……经过这里……到处都是黑色的影子,不像鬼也不像人……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我拼了命跑……想跑出谷报信……可是没有……没有……”


    少年唇边尽是血沫,瞪大双目,像是看到了无限恐怖的光景。濒死之际,转动眼珠,有些依恋地看着这唯一守在身边的温暖活人,眼睛越来越沉:“……不…我刚才说错话啦…你快些走……快些……我不要…不要你救我了……”


    他渐渐没了声息,已经死去。叶霁忍着眼前湿润,擦净他脸上的血污,将他平放在地上。


    “情况恐怕和我们想的一样糟。”叶霁神色又沉又冷,冲李沉璧道,“枫云山庄画卷里藏着的那些碧血客,只怕也在玄天山!”


    他的脑海中,一根阴谋的脉络渐渐清晰,浮出水面:“唐渺那么渴切得到关山弓,就是为了遮蔽师父身为界主的知觉,偷偷破开他的结界,策燕岛的结界想必就是被这样动了手脚。只可惜他从江泊筠那儿勒索来的关山弓,并非为他量身定制,这类神兵若不认主,只用一两次就会碎裂,不然,师父那些结界怕是早就被他全部破开,放出里面封印的东西,将修仙界的水搅得更混。”


    “唐渺若要和师叔保持联系,想必不止一次打开过关山境的结界。”叶霁眼底的微光,或许是映照着雪地的缘故,显得格外清冷,“关山弓能在界主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暂时开启结界,但结界与界主息息相连,哪能经得起一次次的损伤,师父身体突然衰弱得这么快……”


    他喉结在嗓中干涩一滚,吐出下面的句子:“十年……师父说他能关师叔十年,这并不是一句气话或妄言,是他算准了自己力量能够坚持多久,一月一日都不会少。若不是被无声无息损伤了身体,师父的结界不会崩得那么快,让他连身后事都来不及布置——十年明明还未到啊。”


    他的心头,又极快地掠过两个尖锐的问题。


    师父说十年之期,那么十年之后怎么办?十年过后,他要怎么处置关山境里的那一位?


    玄天山的结界崩塌了,那么关山境里那个更大的结界呢?


    李沉璧长剑挽出一轮明月,将周围一圈的怨鬼枭首,不等它们重新凝聚,就以掌中灵风将其“挥散”成飞烟。他灵海中的力量用不尽一般,滔滔不绝如浪潮向外冲刷,即使怨鬼群聚,也无法靠近他三丈以内。


    叶霁道:“不知唐渺准备了一场什么好戏。”


    李沉璧眨眼就飘到他身边,冷冷轻笑:“一面是杀不完的怨鬼,一面是数不清的傀儡,今夜来的这些人可要倒大霉了。”


    “师弟师妹们也很快要过来,倒霉的岂止是别人。”叶霁暗自握拳,“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若是傀儡在此,唐渺必定也在。我必须要找到他,与他做个了断。”


    他一指前方横断的山壁:“我们先翻过那处。谷口在那个方向,进谷便是广阔平地,先进谷的人一定也大多聚集在那一面……”


    下半句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在破空而来的鸟唳长鸣里,叶霁抬起了头,眉宇微微舒展:“这么快?”


    四五只羽毛鲜红、长尾如柳的巨大仙鸟,从山谷尽头最高山峰上的铁塔处飞来。遥遥望去,像黑天里飘落的几片灿烂如火的枫叶。


    是长风山的赤水神鸟!


    神鸟绕着山谷上空盘旋,似是在寻找什么,李沉璧将手指放到唇边,清哨一声,几只神鸟立时精神抖擞,旋身长叫,俯冲而来。


    长风山弟子们都乘坐在玄鸟背上,各个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冻得鼻子耳朵通红。他们也看见了叶霁二人,齐齐目光晶亮地望着他们。


    神鸟落地,长翅扑腾带着雪尘乱扬。一人率先滚身下翅膀,提剑朝叶霁奔来:“师兄!师兄我们来了!我们来助你!”


    叶霁一把抓住他双臂,惊奇道:“燕星?你身体好了?”


    钟燕星气喘吁吁连连点头,上官剪湘在后头扯着嗓子澄清:“他非要来的,乱叫什么将功补过戴罪立功,莫名其妙。苏师妹都按不住他,见他活蹦乱跳的,也挺能打,就一起来了。”


    叶霁并不放心他,本想批评,却知道不是时候。见新辈少年们一个接一个跳下鸟背,负剑挺背精神奕奕,忽然想起刚才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那个孩子,心里酸涩,又有些欣慰暖意。


    “我们乘鸟过来,一路上见许多人惨死,情况不太妙。”苏清霭挽了把散落的鬓发,系紧缠腕,称赞,“也多亏师弟师妹们,在沉璧手底下历练出了一身真本领,驯服得这几只神鸟载我们过来,否则这一路走山道,还不知耽搁到何时。”


    上官剪湘扺掌道:“是啦,沉璧师弟这是严师出高徒,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看来好本事都是逼出来的。沉璧以后多吓吓他们?说不定真能吓出几个顶尖人才呢。”


    少年们齐声哀嚎。


    被同门围拥在中间,热热闹闹你一言我一语,叶霁心中轻快不少,看向苏清霭身后的麻衣青年,有些意外:“万兄也来了。”又朝青年身边的老者抱剑,礼敬道:“万岛主。”


    万铮爽朗地冲他一笑:“叶道友,又见面了,早就想与你并肩作战,回报你的救命之恩。”笑眼弯弯去拍钟燕星肩膀,“多亏这位钟家小弟弟眼尖,山深林密里看见了我们师徒,捎带了一程,否则咱们真不一定能在这里遇见呢!”


    钟燕星横眉竖目:“呸,谁是小弟弟!”


    万流岛主重重咳嗽一声:“孩子们不要再寻开心,这里不是闹着好玩的地方。”凝重地看着叶霁,“叶仙君,令师的结界已毁,你待如何应对?”


    叶霁肃然道:“自然要重立新的结界。玄天山里情况复杂,不止有逸出的怨鬼要应付,得先辨清形势。”提起声音,对众人说道,“漂星楼培养过一种无知无觉、嗜血好杀的傀儡,生前都是修为高强的修士。今夜出现在翻雪谷中,大家务必当心,不准落单,提起十二分警惕,护好自己与身边同门。若是不敌,就用山门信号求援,或者走为上!”


    长风山弟子们又惊又疑,齐刷刷应道:“是!”


    众人纷纷跨上赤水神鸟,飞越眼前屏障,向着山谷腹地去。


    迎着凛冽寒风,万流岛主回望那些残损血淋的尸体,长息一声,意有所指:“叶仙君,这些事,应该与你无关吧?”


    叶霁怔了一怔,李沉璧已厉声回道:“自然与师兄无关,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霁道:“万前辈何出此言?”


    万流岛主缓缓地摇了摇头:“无关就好,老夫也相信叶仙君。另有一言相送——清明谨慎,万事当心。”


    第123章 赤谷碧火 绝不让你步他后尘。


    越过山壁屏障, 浓裂的鬼气随风送来。


    翻雪谷腹地作为试炼的会场之一,处处插立竹竿,挂着数不尽的长明灯笼。这些本是组列阵法的道具, 此时上千盏全部点燃,用作照明。


    凄迷红雾中, 星河似的灯笼微微摇曳;鬼魅成群,托着荧荧碧火游荡。


    这副情形竟有一种凄艳的美感,他们乍闯入进来,犹如撞入了一场神秘梦境,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这里早已有人在厮杀,最先进入的几个门派,已经筋疲力竭人人负伤, 数不清的怨鬼仍旧从山林中飘出,怎么也斩不尽。有的人被碧火沾身, 一眨眼从头到脚都陷在惨绿烈焰中,灵魂被焚烧时的嚎啕声, 惨栗得令附近的人不忍卒闻。


    正绝望之际, 看见烈火似的神鸟凌空而降,他们忍不住双目放光,举剑大叫呼喊起来。


    万流岛主人未落地,法杖已经当空坠下。


    法杖砸地之处, 江河般的罡风形成一个汹涌漩涡, 将一带的鬼魅卷在其中, 逐渐“研磨”成一团青烟,散入风中半点不留。


    叶霁极佩服他这一手,真心称赞道:“万前辈的功法犹如瀚海变幻,却信手拈来, 我辈远远不及。”


    万流岛主并不谦逊,对他略一点头。万铮却嫌师父冷淡,笑道:“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快得过叶仙君的剑。”


    钟燕星已经挺剑飞身出去,听他说这话,生生扭回头,瞪目叫道:“我师兄的剑岂止是快?他能一剑削平一座巨山,你竟然说只是‘快’?没见识!”


    叶霁心想:……这我真做不到。小钟不喜欢万铮,句句呛他,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


    他足下轻点,掠过去追上钟燕星,在他肩头一拍:“别莽撞,你走火入魔刚恢复,别离同门太远。”


    说话之间,伸手从身旁的竹竿上挑起一盏长明灯笼,将挂绳绕在指上,一圈圈悠悠晃荡。


    那灯笼犹如戏法般团团旋转,忽然飞射出去,兜转一圈,重回到叶霁手中时,里面竟兜住了三四团碧火!


    被他这样“劫”走了碧火的怨鬼,顿时变得委顿飘虚。原先被它们一齐围攻,左支右绌的修士们,立即趁机反攻而上,连出将其拍成灰飞。


    这一连串发生在叶霁短短一句话前后,钟燕星看得呆了:“还能这样,我也要试试!”


    上官剪湘一振灵剑,跳入战圈援手,顺道泼钟燕星冷水:“他能把水化成钢珠当暗器用,打谁是谁,你行么?放下灯笼!别砸了别人的头。”


    钟燕星讪讪地转转眼珠,却看见苏清霭与万铮并肩携手,冲入了人鬼混战的圈子中央,登时气得面红,也顾不得再学叶霁,高叫一声“师姐等我”,气势冲冲杀了过去。


    叶霁一面四处驰援,一面留心观察,是否有碧血客混在人群之中。


    但他将这片腹地尽数踏过一遍,甚至查看了每一处山洞和暗角,却不见一个傀儡的影子。那些被他一路"劫"来的碧火,全数装在那盏水盆大的灯笼中,忽忽跳跃着,相互拥挤躁动不安。


    风声一响,一人将他堵住,劈手取过了那盏灯笼,绿荧荧映亮那人雪白面容:“提着这东西到处走,师兄是想要吓死我?”


    “沉璧?你刚才去了何处?”叶霁一怔过后,问道。


    李沉璧双掌握住那盏灯笼,灵息猛然一聚,将困在其中的碧火,连同外围的竹条一齐碾作了齑粉。碧火在湮灭前,邪光乍亮,燎上了李沉璧的手掌,蔓延到小臂。


    叶霁一把夺过他的手细细查看,只见那双手依旧光洁无瑕,没有一点烧灼痕迹,才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你也吓了我一次,咱俩扯平了。”


    李沉璧十分受用他的关心,摸着他手指说道:“我是去探查了一下,渡冥狭间的裂缝究竟在什么位置。”


    叶霁问:“你找到了么?”


    李沉璧道:“找到了。”


    “好,你带我过去。”叶霁点头,“若是不封印上,这里的鬼魅只怕三天也杀不尽。”


    李沉璧看了眼不远处的同门弟子,又看看叶霁,不说话也不动。


    叶霁又重述了一遍:“沉璧,我们走。”


    李沉璧暗自咬牙,摇头。


    他反问道:“师兄为何一定要亲自立这个结界?难道是因为师父?”


    “因为师父,也因为你。”叶霁缓缓道。


    李沉璧语气加重,眼中流露强烈的坚决之意:“我也是为了师兄!你一心只想独自肩负师父的重担,我却绝不让你步他的后尘!”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山谷中红光大盛,似乎是某处又撕裂开来。


    翻雪谷实在太近,红雾中的鬼息越发浓郁,扰乱人的呼吸和步伐,走在这一片地带,简直比走在毒雾沼泽中还要难受万倍。


    叶霁冲上高处,放眼望,只见满山遍谷的碧色火焰越来越多,像夏夜草野里的满天流萤,四处游移,飘忽难测。


    相比起来,那上千盏长明灯笼的暖黄光亮,反而更稀疏微弱一些。


    暗红、澄黄、荧绿的光怪陆离世界里,修士们与怨鬼厮杀拼搏,嘶喊声刀剑法器撞击声此起彼伏。


    时而有人被碧火灼全身,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全谷,听得附近的人手颤心摇,几乎拿不住剑。


    眼下这副惨烈的情形,叶霁实在不放心抽身离开,环顾了一周,捡起脚下那死去之人的长弓,又摸走了他怀里一大把绑着辟邪符的箭矢。


    迎风开弓,一次射出五六只飞箭,都在风中被他的灵力扭转方向,专往不可开交处救急。


    辟邪符神威强劲,叶霁又灌注了自身灵力,凡是箭矢降落之处,法光迸射成灼目光圈,鬼魅都惊散而逃,被人乘胜追上,斩灭殆尽.


    一片结冰的水潭边,苏清霭抖擞长剑,与万铮、钟燕星背对而站,共同迎对涌流而上的怨鬼。


    连番不间断的厮杀,苏清霭已有些体力不支,挥剑的动作也变得滞重,好几次反应迟缓,差点被碧火沾身,好在身边两人连扯带扑,才幸免于难。


    万铮气喘如山,大声道:“清妹,我们身后有个山洞,那里没有邪祟,你歇一歇!”


    钟燕星累得脸上红白交错,杏眼圆瞪:“乱称呼什么!轻浮,不要脸!”却也道,“师姐你快去歇一歇!”


    苏清霭哭笑不得,“刺啦”撕掉衣角去缠绕磨出血的掌心。


    耳畔“嗖嗖”疾风声,两道法光落在附近,炸雷一般,惊走了一干纠缠不休的鬼魅。


    苏清霭抬起目光望去,看见叶霁持弓的孤影,远在峭壁之上,心中腾地一热。


    钟燕星惊喜地叫了声“叶师兄”,身子就是腾空一轻。


    他被一人提起领子,直接抓走了。


    那人手段粗鲁,钟燕星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又被随手扔在一片温暖的羽绒中。


    钟燕星一边咳嗽一边爬起身,自己竟在赤水玄鸟背上,李沉璧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下令:“你驭鸟,去把下面重伤的人救起来。”


    钟燕星没计较被他冷冰冰地使唤,眼前一亮:他们的神鸟正合妙用!


    他扭头四看,神鸟背上的长风少年们神采奕奕,朝他挤眼挥手。


    钟燕星又变得精神抖擞,熟练地抓住鸟羽中的仙链,轻轻拨扯,赤水神鸟在空中调转方向,硕大却轻盈,悠悠盘旋在谷底上空。


    随着一声令下,神鸟迅捷地俯冲下去,宽阔翅膀扇动的烈风冲散了附近的鬼魅,钟燕星将半边身体探出去,将气息奄奄的伤者拽上鸟背,送往安全处。


    伤者不断被救起,山谷里原本横行无忌的成群怨鬼,也被叶霁东一箭西一箭射得溃散四乱,局势渐渐扭转。


    叶霁长舒一口气,这才略停下来,揉搓被弓弦勒红的手,低头看手中的弓。


    弓身流畅如月轮,暗青弓背上竹叶雕花栩栩如生,想必是主人的生前爱物,上还染着主人的鲜血。叶霁一转念间,想起了那两个最擅于弓术的好朋友来。


    ……上次在乘寿山,局势混乱,可惜未能与江泊筠打个照面。今夜若是泊筠也在——关山弓开处,万物静听弦,局势只怕要好上几倍。


    ……他出发来玄天山之前,曾给凌泛月寄书,也不知这小子是否收到。今年春天时,两个人在海上比赛射鸟,惊险却也畅快,若是这时泛月在场,没有经历过那些锥心痛苦的事,大概会拉着他非要比赛射鬼吧?


    这两个人,如今都身在何处?


    叶霁怅然若失,嘴角不自主露出一抹苦笑。忽然“轰隆”一声长长的沉响,地面微微撼动,山体某处有什么厚重的东西訇然中开。


    叶霁还以为渡冥狭间再度裂开,却看见一列长长的火把,像一条金色的巨蛇,从刚才声响发出之处涌现。


    火把长队一进入山谷,便散布开来,随着领头之人的一声呼喝,山呼着汇入了厮杀的人群中。


    这一列队伍中,海青服色的守山人占了三分之一。除此之外人人服饰不同,手持神兵各异,粗略一估约有五六百人——是四海仙门赶来驰援的修士!


    领头那人一身海青长袍,长眉轩举,威风凛凛。


    他扬起手中火把,高声呼喝了一句,顿时间万千带火的飞矢冲天而起,如同一场火雨,在山谷中呼啸来去。


    第124章 长冬许约 “师兄说的要算话。”……


    箭雨火光下, 叶霁的双目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忽然察觉一缕呼吸朝他靠近,转头一看,李沉璧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 定定凝望着他火光中的脸庞。


    叶霁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们拿的是火把,没想到竟是点了火的箭簇。”


    李沉璧稳了稳呼吸:“为什么要在山谷里纵火?”


    “这不是一般的火, 是斩岁铁塔前供奉的圣火。”叶霁示意他看远处高峰上的玄黑铁塔,笔直耸立,如同一根通天柱粱,"圣火十分克对邪物,盟主带人用箭矢取火,箭雨覆盖之下,不怕这群魍魉不散, 这法子很好!"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浅笑。


    李沉璧却冷冷道:“哦?他那么有本事, 我倒有话要问他。”


    叶霁一怔:“问什么?”


    李沉璧已经腾上石壁,纵跃过去, 叶霁连忙跟上。


    玄天盟主站在峭壁突出的一片平台上, 凝目锁眉望着谷中局势,手搭凉棚,似乎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也许是寻了太久,他郁躁地长"唉"了一声, 扭过头冲身后的心腹弟子嚷道:“叶霁究竟在不在这儿?我都看见长风山的人了, 你们给我下去问!问出他们大师兄在哪儿——”


    "不用问, "李沉璧一跃至他身前,"我师兄来了。"


    玄天盟主被他的目光逼得后退了一步:“你是——”


    叶霁紧随而来,轻轻落在石台上,看了李沉璧一眼, 对玄天盟主抱了抱拳。


    玄天盟主自然认得他,双目迸光:“哎呀叶仙君!”迈上前一步就要说话,却被李沉璧挡在中间。


    李沉璧的脸色,堪比冻湖的水面,眼中闪过凶厉的光。从袖中取出一棵金翅草,扔在玄天盟主脚底:“翻雪谷里,为何会有这种东西?你与我师父的约定,竟是一纸空谈!你梁归璞简直忘恩负义,令人不齿!”抬起足尖,将那株金翅草碾做飞灰。


    梁归璞平生都没有被这样直言不讳地斥骂,一时听得呆了。


    叶霁也听得刺耳,却神情复杂,没有喝止李沉璧的无礼。


    梁归璞管理玄天山,多年来和各派人物虚与委蛇、拉扯山产分配,磨砺出一副油光水滑的好脾气,看见那株金翅草,后背冒出冷汗。电光石火之间,仍能挤出一个微笑,和气地解释道:“这位小道友先冷静,令师与我确实有过这个约定,岂敢违背!”


    他攥了把掌心的汗,笑道:“我特意将清理山中的金翅草这一条,写进了守山人职守中。令师当时就与我说过,叶仙君的体质有些特殊,金翅草的气味会影响他在大会上的发挥,有失公平,且这又是制蛊邪术中常用的毒草,被有心人挖走就不好了。令师的话,我可是一句都不敢或忘,年年派人一寸一寸搜地皮清铲。只是这东西生命力堪比田间杂草,斩不了根,偶尔在哪里冒出一两棵,也实在难以杜绝。但说到底,还是梁某人不够尽心竭力,失于疏忽,小道友责得是!”


    叶霁温言道:“盟主不必引咎,我师弟年少莽撞,平时在门派放任惯了,冒犯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是,眼下当万众一心才是。”梁归璞轻咳一声,期待地看着他,"叶仙君你看,渡冥狭间的结界——”


    “我这就要过去。此地众人的安全,就交给梁盟主了,伤者们都在山洞中,请盟主带人过去照应一下。”叶霁按了按腰间的霜霁剑,"我们走吧,沉璧。"


    梁归璞大松一口气,称赞:“叶仙君胸襟广博,垂悯苍生,真有乃师风范!”又忙道,"叶仙君打算如何抵达狭间?不会要从地面的裂隙里进去吧?那可危险得很!"


    李沉璧道:“正要问你。方才我过去,地面的裂隙下被怨鬼塞满,通不得人。你们之前贴那四十九道神符,师父设立结界,是从哪里靠近狭间的?”


    “的确是有一条通道的,位置有些刁钻。这些年托令师尊的庇福,渡冥狭间一直很太平,已十年没人进去了,你们大约找不到。”梁归璞的目光在身后的守山人弟子里打转,“我派个人给你们带路。那就——”


    这一路十分凶险,有去无回也是可能的。梁归璞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是得力心腹,他有些舍不得,正犹豫不决中,忽听一个低微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来带路吧。”


    梁归璞抬起眉毛,寻声看去,看到那张盖在斗篷兜帽阴影下的脸,愣了一愣:“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道:“我认得路,且很熟悉。师兄们都抽不开身,我去最合适。”


    梁归璞悄悄看了眼叶霁。见对方神情如常,一横心拍板道:“行吧,那就你去!”


    他再三嘱咐:“别横生枝节,安安分分将叶仙君稳妥带到。你有这份良心,回来后我晋升你!”.


    三人踏着枯枝残雪,离开了光怪陆离、混杀嘶喊的山谷腹地。


    这条路乃是沿着穿谷山溪的上流走,冬季水竭,只剩下两三缕白水挂在溪滩上,这时远离了喧嚣,才听见水澌澌融泻的声响。


    这一路虽然陡峭难走,却仙景不俗,怪石嶙峋之中,偶尔探出几株娇艳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除了时不时遇见成群游荡的鬼魅,格外煞风景外,倒是一处提壶游览的胜地。


    但谁也没心思赏景。


    叶霁望着前方斗篷披身的仃瘦背影,出声道:“走了这么远,还不知道友高姓大名。”


    那人的脚步似乎僵滞了一下,冷硬简短地说道:“我姓孟。”


    叶霁温声道:“多谢孟兄为我们带路,着实有劳了。”


    孟忌欢扯了扯身上凌乱的斗篷,挺起了后背。他忽然一飞而起,攀登上一棵藤萝挂满的大树,从树缝间钻了过去:“跟上,就在前面。”


    那棵大树生长在一面断壁旁,树冠浓密,青叶缀满。要攀上那片断壁,只有从树干中挤过去。


    叶霁卷了卷衣袖,正要找借力点,李沉璧已经先他一步,腾步上去,整个身子没入了树冠中。


    片刻,又探出一只手,下来够他。


    叶霁失笑,举起剑柄敲他手背:“走你的路,当师兄是小孩么?”


    见李沉璧的手臂仍垂在那里,左摸右抓,叶霁嗤地一笑,握住他手掌,被轻巧一带上了树。


    枝干摇晃,融化的冻雨雪水落了两人一身。


    叶霁抹了把脸,正要跳出树冠,却被李沉璧抓住了肩膀。


    叶霁还以为他有话要说,扭头道:“怎么……”一片软热凑了过来,紧紧贴在唇上。


    叶霁捧住他的脸,有几分愕然,低声问:“这是怎么了?这么突然?”


    李沉璧道:“师兄是我道侣,我何时想亲,在哪里亲,难道不行?”


    说着,将他后脑按住,重重地亲吻过来,叶霁只觉得要被他炙热的呼吸灼伤。


    “我看见师兄在高崖上射箭,一片火光里,你一人握弓站着,样子漂亮极了。”


    李沉璧喘息着,与他微微分开,两人鼻尖相碰:“我既想远远地看着你,又想马上去你身边,近在咫尺地看你,矛盾极了。我又想,要是这一生不能时时刻刻都看见师兄,看不见的时候,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叶霁没想到在这拥挤狭小的树干里,两人冻水淋身的狼狈时刻,却能听到这样一番深情滚烫的表白,呼吸一时滞住。


    他原本想说,现在不是时候。


    可心跳却渐急渐紧,无法自抑,眼前只有那双黑湛如洗的凤眸。


    叶霁怔了半晌,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或许我也有一样的心情,只是从未意识到,也不知道还能这样说出来……沉璧,这个冬天太长了,总觉得像没有尽头。等来年开春,我们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奔波时,找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好好过一段只有你和我的日子。”


    说完,便见李沉璧眼中有晶莹闪动。


    “好。师兄说的要算话。”


    两人一前一后跳下断壁,一股冻风斜斜吹来,带着几缕幽幽的暗香。


    孟忌欢站在一株梅花树下,背对着二人。


    叶霁先是看他,接着抬起了头,眼前倏然一亮。


    只见面前的山崖上,自顶层到山脚,悬挂着无数的雪白冰晶,犹如胡乱堆叠的白流苏,又像白珊瑚串成的风铃长帘,风一吹就能叮当响似的。


    孟忌欢朝前一指:“这瀑布后面,有一个溶洞通往狭间。但瀑布已经冰封,不知它在哪里。”


    第125章 错斩柔肠 我不怪你。


    叶霁端详了一下冰瀑, 说道:“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只能砸开冰面了。”


    李沉璧道:“那边山头上有块巨石,我去把它踢下来, 把冰砸碎。”


    “你能把握住劲道么?”叶霁微微皱眉,“若是用力太大, 虽然砸碎了冰面,也敲坏了山体,把洞穴弄塌堵住通道就不妙了。你我还是用剑气震碎冰层,虽然慢些,却更可靠。”


    李沉璧眨眼一笑:“我用灵力牵引山石,几万斤也牵得住的。师兄可不要小了瞧我啊。”


    叶霁知道他并不说大话,点了点头:“你这样说, 我自然信得过你。”


    李沉璧唇角微微上扬,冰瀑上月光折射, 映照得他眉眼十分动人。


    叶霁示意孟忌欢一同远离冰瀑,目光追随着李沉璧掠去巨石的背影。


    李沉璧的身影, 消失在山峦起伏中。


    片刻之后, 平地乍起一声轰隆,地面微微耸震,那块兀立了不知多少春秋风雨的山石,像是被什么巨力撬动, 拔地而起, 弹丸似的射向对面的悬冰瀑布。


    随即而来的, 是一阵更剧烈的响动。


    山石落处,冰屑冰雾猛然炸开,晶莹的冻柱四处飞崩,碎块“噼里啪啦”落溅在石壁上。等叶霁他们回过神来, 一副攫人心神的冰雪胜景已被是七零八落,狼藉不堪。


    这一砸可谓惊天动地,叶霁听那动静,还以为山崖也被砸碎,急忙在簌簌掉落的冰屑雨里辨认。


    等看清山壁完好无损,一方漆黑的溶洞赫然在目,叶霁长透一口气,不觉有些隐隐欣慰自豪,提声道:“成功了!回来吧沉璧。”


    然而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叶霁的话音还未落下,地面再一次剧烈晃动。悬崖上的山石纷纷滚落,崩掉在他们头顶,连忙躲闪时,脚下的地面也裂成碎块,丝丝缕缕的暗红光芒,就从土地中渗出。


    紧急之中,见孟忌欢仍愣在原地,叶霁不顾危险,接连跳过两道深渊裂缝,抓住他肩膀。


    两人腾身而起,落在一棵树上。


    孟忌欢脸色苍白,看着叶霁紧抓着自己的手,闪过复杂之色。


    叶霁没有注意他,目光四下里急切地找寻,呼喊:“——沉璧!你怎么样!”


    没听到回应,又是一阵彻天动地的山崩。


    地面的裂隙迅速扩张,他们立足的树根猛地往下一沉。


    叶霁乃是千锤百炼出的反应力,刚察觉到坠落的势头,就已经足下借力,踩着树枝冲腾向上,斜飞而出攀住一处石缝。


    扭头一看,那孟忌欢也不知在想什么,竟又晚了一步,随着断枝碎石,往下陷的地底滑落。


    他从这里掉落,恐怕就要被深埋地底,人还未死,直接入葬。叶霁哪能眼睁睁见他在自己面前惨死,只得又飞身下去。


    孟忌欢尽力地抓住一块尖锐的边沿,下身卷在石流中,一点一点往下坠,心里已知必死。


    万念俱灰中,血迹斑斑的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叶霁满是灰尘的脸,背对着月光,出现在眼前:“运气把脚附近的碎石震开,快!否则你会被卷下去!”


    为了在千钧一发间抓住孟忌欢,他整个身体倾斜着扑下去,唯一的支撑,乃是插在缝隙里的长剑。


    孟忌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唾沫,苦笑一声:“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么好的修为。”


    叶霁愕然,之前赶路时,见他身手十分灵敏迅捷,怎么修为却如此薄弱,连这也做不到么?


    地面摇晃不休,两人倾斜下坠的势头更厉害。


    孟忌欢沙哑道:“别管我了,你放手吧。死了就死了。"


    叶霁咬牙道:“打起精神,我渡灵力给你。”


    他将孟忌欢的手腕握得更紧,将一股悍然灵力推入他经脉中。


    孟忌欢的眼睛刹那变得雪亮,猛地一震身躯,挤压周身的碎石被他的灵气震得向外滚落,他则借着这股劲和叶霁的拉拽,三两下蹬着断壁爬了上来。


    叶霁长松一口气,孟忌欢却踉跄了一下,半跪在地上。刚才那一瞬间的力量让他仿若回光返照,此刻脸色又重新变得苍白萎靡。


    叶霁拍拍他肩,示意他站起:“渡冥狭间还在撕裂,这里离得太近,随时都会山崩。你这样跪着太危险,警觉一些。”


    说完,不放心地朝李沉璧的方向望去。那头轰隆之声传来,像是有人在不断运力斧凿,李沉璧大约被断裂的山壁挡住,看样子正在竭力清一条路。


    孟忌欢侧身躲开他的手,抬起眼睛:“……危险的是你,你知不知道?”


    叶霁愣住,孟忌欢慢慢站起,朝他走近一步:“叶霁,你为什么要来?你这辈子如此风光顺利,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目如寒星,叶霁竟无法避开他双眼。听他话语,竟像对自己有着复杂的隐怨一般。


    叶霁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恍惚地看着他:“顺利?我何尝不希望,能过得顺利一些……”


    他说到后来,脑中嗡嗡沉沉,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他这时才闻到风中奇异刺鼻的草木气息,心觉不妙,想要屏住呼吸已来不及。


    孟忌欢的影子在眼前模糊重叠,似乎要来扶他。叶霁凭着本能抓紧长剑,向后退了一步。


    接连山崩之后,地上满是沟壑疮痍,能落脚的地方极少。这一后退,也不知退到了何处,叶霁对外界毫无感知,只感到魂魄在身体里猛地一沉,坠崖般陷入了黑暗中.


    叶霁并未陷入昏迷,双目始终睁着。


    他睁着双目躺在黑暗中,一动不能动,身体的知觉、脑中的神志,过了很久才重新属于他。


    叶霁动了动手指,就去摸剑。碰到了霜霁剑熟悉寒凉的触感,才稍微觉安心,坐了起来。


    这里极其黑暗,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又十分狭窄寒冷。


    叶霁在掌心里画了个照明符,小小一团光焰照着暗沉沉的石壁,往前看去,这条长长的甬道像是没有尽头,通往虚空。


    为了开采灵转石,玄天山中有不少人工挖出的地下通道,有些甬道甚至与数不清的天然溶洞连接,浑如迷宫。


    叶霁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后失足坠落,大约就落在了其中一条甬道里。


    ……至少没摔断骨头,也没被乱石压住,剑也在手里,他仍能走出去。


    叶霁爬起身时,不由苦笑:我没什么要紧,只是又要吓着沉璧了。


    这样想着,脚下步伐不由加快了。


    甬道中寂静无边,只有叶霁的脚步微微发出回声。


    叶霁一边迅疾前行,一边伸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他先前之所以失去意识,大概还是和最后闻到的那股草木香气有关——金翅草的味道。


    金翅草几乎无味,但做成毒蛊后浓度提升,气味变得也浓烈。那股奇异刺鼻的气息,伴随着叶霁幼年时在漂星楼的每一日,熏烧进他的骨头里。


    长在土地里的金翅草,气息散入风中时,已被稀释了不少。但多年前的那一次,依旧勾得他在玄天山大会上心神暴躁,误伤了他人。


    漂星楼曾为了控制、扭转他的心性,用金翅草毒蛊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幻觉与痛楚,几乎要了命。后来还是林述尘与纪饮霜齐心携手,竭力拔除毒蛊,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一想到师父和师叔,叶霁心里犹如被针一刺,滴出血来。


    不知是否是金翅草的缘故,叶霁忽觉得脸上有热意,用手背拂拭,泪水却不断滚滚落下来。


    他一贯沉稳坚强,即使有再深的痛楚悲愤,也绝不示人以弱。


    可此时此刻,在这孤身一人的漆黑甬道中,那份凄楚的心情,却像是决了堤了洪水,无法抑制地向外涌出。


    叶霁知道这心情大为蹊跷,猛地闭上眼睛,念了几遍清心诀。


    “想哭就哭,为何要忍着?”


    听到这个声音,叶霁猝然睁眼,竟是师父站在眼前——白袍黑发,风度温润,容光焕发如同少年郎。


    林述尘满脸关怀的瞧着他,温言切问:“若是受了委屈却忍着,师父就不知道你难过。既不知你难过,又该如何开解你?”


    叶霁记起这是他幼年时,师父和他说过的话。他莫名升腾起一股委屈,凝注着眼前的人,哽咽道:“那师父呢?您做到了么?”


    “您心里想了什么,为什么从来不说?”


    “为什么到了我快要失去师父的时候,才能知道这一切?”


    林述尘哑口无言,长叹:“是师父不对。”


    叶霁也叹道:“我不怪您。”


    他伸出手,拥抱住了师父。


    林述尘也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双眼却猝然睁大。


    霜霁剑的剑刃,刺穿了林述尘的胸膛,殷红一瞬间濡满了白衣。


    剑尖的鲜血滑落,一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在沉寂的甬道里震耳欲聋。


    叶霁面无表情,握剑的手却止不住细细颤抖。


    太真实了——刺穿骨肉的滋味、师父脸上的震痛神情,鲜血的气息,都太真实了。


    但再真实也都是幻像,他必须亲手将幻像杀死,才能冲破迷障。


    与之相反,若是被幻像征服,就会彻底失去自我意志,沦为任由操纵、乖乖听话的木偶。


    “林述尘”倒在了他面前,叶霁不回头地往前走。


    后面的路,越发光怪陆离。许多张面容在石壁上浮现,也有许多人走出来,想要拦住他的去路,每个人的声音都有十遍回声,混在一处嘈杂浮乱。


    一会儿是梅花树下,林述尘和纪饮霜在为他先学哪一套心法而争执不让;


    一会儿是长风山的师兄弟们凑上来,笑着说替他补好了漏风屋顶,打趣他忙山务忙得不拘小节,怕是住在山洞里也能行;


    突然一根羽箭飞来,凌泛月领着玉山宫弟子们昂首扬眉,张扬自信地要与他比武;


    忽而有人拍他肩膀,回头见关裁挑起秀眉,笑说要为他打造一把好神兵,作为收留江阙的感谢,江泊云站在一旁注视他们微笑;


    转过拐角,宁知白一身草叶尘土,无奈微笑着注目看他,说悬崖路太远,他绕了许久才重新爬上来找到他。


    ……


    ……


    叶霁起初还能保持平静,渐渐的眉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些他所珍重的人们,皆被他不加犹豫地一一穿心,若是这时回头,便可看见他们躺在血泊中的尸骨。


    叶霁抬起手擦了擦脸,摸摸衣襟,这才知道过去他笑话李沉璧能一气哭湿几身衣服,其实自己也能。


    甩掉剑刃上的血珠,叶霁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十几步后,一个黑罩袍身影挡住了前路。


    叶霁想,这又会是谁?


    黑罩袍人抬起兜帽沿,露出一双秀润含水的眼睛,妩媚地对他眨了眨。


    叶霁问:“唐渺,你也是幻象?”


    唐渺笑道:“如果是幻象,小叶待如何?”


    叶霁简短地道:“杀了。”


    唐渺笑容不变:“如果不是幻象呢?”


    叶霁道:“那更要杀。”


    唐渺的身形在黑暗中往后一闪,飘逝着躲过了霜霁剑凌厉无匹的剑锋。


    “你还是乖乖听话,跟我走吧。我保证,不再折腾你了。”


    叶霁紧追其后,冷冷说道:“唐渺,这样的迷魂汤,当年没灌倒九岁的我,自然也灌不倒如今的我。”


    唐渺的笑声隐隐传来:“如今的你,也像当年那样无牵无挂么?”


    “你带领傀儡进山,想必早就计划了阴谋,想要图谋整个修仙界,何等‘志向远大’。却独独在这里为我设迷魂局,慢慢磨我心志……叶某何德何能,能得唐圣师这样青眼有加。”


    叶霁一边寻话与他虚与委蛇,一面屏息观察,蓄势待发,想要抓住此人的尾巴。


    唐渺长叹:“我当然想要整个修仙界,怎奈背后令主却不甚感兴趣。饮霜更想要的是你,我也只好来讨你嫌弃,和你夹缠不清了。”


    叶霁僵硬片刻,道:“……若是我和你走,你便能放弃今晚的计划?”


    唐渺笑道:“小叶莫不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修仙界我是要的,你,也是要和我走的。”


    他一直含笑柔声说话,最后的声音,却冷硬得像石子落地。


    叶霁蓦地感到一阵寒风,眼前黑洞洞如深渊。紧接着,一道血红的符文浮现在空中,像一张纸被烈风鼓动,朝他当面吹来。


    叶霁对唐渺这些邪里古怪的手段极为忌惮,此刻自觉神清目明,掌中攢起一团劲风,抬手硬生生挡住了那道符文。


    那符文看似飘薄,却藏着千钧之力。与劲风冲撞,叶霁只觉得那一刹手掌都要裂开,一看果然已经渗出血,心中蓦地升腾起一团怒火。


    ……偌大偌好的江湖河山,却要被你们的私念侵扰,让无辜生灵涂炭,让无数好人摧折。


    我又何尝不想安稳度日,和所爱之人泛舟策马?


    那怒意越燃越烈,叶霁已经忘记了沉心定念,心头迅速烧成一片火海。


    叶霁跃身而起,掌下带出的狂澜罡风,将那道血红符文推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喜万分的“师兄”呼唤。


    再一定睛,李沉璧跌跌撞撞、满是灰尘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


    叶霁冷笑:“用他的幻象,就能制服我么?”


    他厉声道:“这东西还给你!”


    他几乎是一息之间,就出现在李沉璧身影前。挥起一股呼啸的罡风,卷住那道血红的符文,狠狠一掌拍进了眼前那人胸口!


    李沉璧的身体晃了晃,凤目里含着巨大的错愕。


    紧接着,他又晃了一晃,似乎要握住叶霁的手,却倒了下去。


    尽管如此,眼睛却是紧紧看着他,充满了担忧:“师兄,是我……”


    叶霁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是幻像。


    第126章 两头救火 等我。


    叶霁的脸一瞬间惨如白纸。


    李沉璧的身体急速变冷, 好似一块寒冰。叶霁这下可谓是惊恐万分,刚才在甬道中屠杀师友亲朋的幻象,都没有此刻来得让他胆寒。


    “沉璧, 沉璧……”叶霁手臂都不听使唤,颤抖着抱住他, 哑着嗓子不停询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李沉璧从剧痛中回过神,怔怔地看师兄那双红透了的眼睛。


    叶霁那白如窗纸的脸色和湿润的双目,令他心如刀割,甚至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李沉璧顷刻间就将暴发乱涌的灵息梳回经脉,不动声色咽下喉中的血腥, 笑着宽慰:“我没事,师兄, 我好得很,一点伤都没有。”


    叶霁昏昏沉沉, 强忍嗓音颤抖:“沉璧, 我,我……”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对不起, 师兄伤了你, 是师兄的错……”说到最后, 声音都变得嘶哑。


    李沉璧扎扎实实被他的反应吓住:“师兄,你怎么了?我没事,咳咳,没事……不怪师兄, 师兄什么都没做错。”


    李沉璧贴在他耳边,不断地轻言细语:“都是那奸人狡诈无比,师兄一时没看清,失了手再正常不过。我刚才只有一点胸痛,加上被师兄的模样吓了一跳,才会那样。现在已渐渐没感觉了。”


    叶霁还要细看他伤势,李沉璧已经拉着他站起。


    看似不经意躲过叶霁来捉他脉搏的手,李沉璧蜷曲手指,梳理着对方乱糟糟的鬓发,心疼道:“师兄掉下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


    “你先别管我。”叶霁定了定神,在他身上一阵摸索,“刚才我把一道符拍到了你身上,不知为何消失不见。那东西邪得很,你真的没有哪里不适?”


    李沉璧浅浅一笑:“没有。”


    见叶霁始终眉头紧锁,便加倍放柔了嗓子,偏头望着他,有些俏皮:“刚才我是见到了一道红光,眨眼便不见了。那也能算是符?也就是虚张声势的障眼法罢了。要说不舒服……看师兄为我乱了方寸,我既高兴又担心,简直五味杂陈,这算不算?师兄替我揉揉心口好不好?”


    叶霁见他全然恢复如初,还有心思说笑撒娇,不由也扬了扬唇角。


    一笑过后,叶霁低沉道:“刚才在甬道里,我闻到了金翅草的气息,产生了许多幻象,还见到了唐渺。”


    听他说被金翅草勾出幻觉,李沉璧心里一紧。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并不意外:“我刚才也依稀瞥到了那畜牲的影子,这人滑得像泥鳅,我只顾着找师兄,情急没捉住他。”充满警惕地问,“这厮又想对师兄做什么?”


    不等叶霁开口,李沉璧猛将他往身后一拉,斩灭了飘向二人的怨鬼碧火。


    附近的怨鬼越聚越多,地面震动不断,支离破碎,简直无处落脚。叶霁便猜测渡冥狭间在他掉入甬道的时间里,又裂张了几次。


    眼下情形,已经不容他们继续说话。


    叶霁抬头看向那座冰瀑山崖,虽然顶部塌陷,好在溶洞依旧还在,尚可通行。从溶洞中的道路走,可一路抵达渡冥狭间。既然师父曾走过这条路,那么他们也可以过去重铸结界。


    可是唐渺——


    唐渺一时没能拿下他,一定转头去对付各门派了。而尽快封住渡冥狭间,也是火烧眉毛。


    两头起火,如何去救?


    李沉璧看出了他的心焦,用力一握他的手:“渡冥狭间交给我,师兄去和同门汇合。”又生怕他不同意,补充道,“苏师姐他们需要你。你和他们待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么?”


    叶霁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听你的意思,倒像是叫他们保护我?”顾不得计较,心中万分纠结,“这结界——”


    李沉璧打断道:“师兄绝不可进入那溶洞。刚才为了找师兄,我到处搜寻,那溶洞我也进去过,金翅草连石壁上都长满了!”


    提起这个,他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梁老贼这混账,真当得好盟主,如此敷衍承诺,我定要将他押跪在师父面前,抽他一万鞭才解气!”


    叶霁这几年不再参加玄天山大会,师父又闭关不出,左右无人计较,这除草的约定,大概也渐渐不被玄天盟当回事了。


    他才被金翅草的气息搅得心神大乱,连最亲密的李沉璧也认不清楚,再贸然往满是金翅草的溶洞深处走,的确不太明智。


    万一自己又一次神志糊涂,沉璧又不可能防他,他再次失手误伤……


    李沉璧凑过来,在他冰凉的嘴唇上亲了亲:“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应付,你明白的。先回去等我,我很快就能修好结界,再与你一起收拾唐渺。”


    李沉璧凝视着他的脸,倒退走了几步,才彻底转过身,犹如一只乘风燕子飞向溶洞,一息间就消没不见。


    一进入溶洞,李沉璧便扶住墙壁,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又往前走了几十步,才停下脚步,捂住胸口,沉沉喘息。


    片刻后,他重归平静,深吸一口气,一把扯开了衣襟。


    白玉似的胸膛上,诡异的纹路泛着鲜红的光,像层层花瓣从心口盛开,向四肢蔓延而去.


    叶霁一直注视李沉璧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他头也不回,突兀说道:“你要是还在,便出来,我们一道回去。一路上全是魑魅魍魉,你那点修为,都不够它们分的。”


    草木丛簌簌一动,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将罩帽压得极低,默不作声。


    叶霁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腾起轻身法向山谷腹地折去。


    翻雪谷的天色更加赤红了,像是一块烧烫的烙铁,在哪里落脚都要命。


    “孟忌欢,”叶霁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与唐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孟忌欢蓦地停住了脚步,攥紧了湿凉的手心,冷冷道:“终于认出我来了?”


    叶霁一点头,却没停下来等他:“别愣在那里,继续赶路。”


    孟寄欢咬了咬牙追上去,缀在他身后。似乎不甘心,又与他并肩而行。


    “你难道不与我算账?”孟忌欢忍不住拔声问,“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就和以前一样!”


    叶霁道:“算上这次,你已是第二次坑我,我不与你算账是我大度,你反觉得我瞧不起你,那是你——”


    孟忌欢切齿:“我怎样?”


    “是你小心眼儿。”


    孟忌欢像是被人塞了一口冰雪,咽不下去,就算怒气冲冲吐出来,也只能吐出淅淅沥沥的水,毫无气势了。


    叶霁把千头万绪的心事拨到一边,看了他一眼:“当年玄天山大会,你幻身成木偶,故意撞向我的剑,想让我在即将夺魁时犯规出局,的确做到了。可惜我没耐住性子,以为眼前的真是一具木偶,怒而劈砍,竟然伤了你灵根。”


    他顿了顿,道:“我原本还不确定,那一剑是否真伤你那样深,今日见你修为薄弱,满脸病容,才知道我当年下手的确很重。”


    孟忌欢垂下眼睑:“所以,你才不与我计较,打算放过我?”


    说出这句话,他像是被自己逗笑,一哂道:“我当年陷害你,反被你砍伤,于情于理,都是我罪有应得,你丝毫不必良心不安——你难道不应该这样想?”


    叶霁轻轻吐了口气,道:“如果陷害他人、反被他人所伤的是我,我便会这样想。但这是我自己的廉耻心,不能施加在别人身上。孟忌欢,当年把你刺成重伤,让你前途尽毁,我一直很难过。”


    孟忌欢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这些话像是刀剑似的扎着他:“你从小被师门捧在手心,人人当你天之骄子。那一场大会,你就算输了,你那盛名鼎鼎的师父漱尘君,依然会爱你如子。”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可我若是输了,我就得日复一日在师门受欺负!我没办法逃出那个牢笼!你可知我年少时是怎么过来的……那一届若是我夺魁,我就能去一个不论身份尊卑、只论天资修为的大门派,我只想这样。”


    叶霁听得愕然沉默,从孟忌欢的眼中,看到了一片雪亮的恨色。


    他还未分清这份恨意是否向着自己,忽然听到远风送来的声响。


    那是隐隐约约的杀伐兵戈之声。


    叶霁立即掠向树梢,从高处俯瞰。只见山谷腹地的火光稀稀疏疏,人人混战厮杀,敌手却不是怨鬼。


    叶霁不寒而栗,倒吸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黑影,正穿山掠岭,犹如一缕缕黑云,向着山谷腹地汇聚。黑影手中的刀剑寒光所到之处,带起一连串飞溅的血花。


    他们的敌手,实在比怨鬼还要可怕!


    第127章 棋中有棋 只有一种选择。


    目送叶霁、李沉璧、孟忌欢三人离开山谷腹地后, 站在高处观望战况的玄天盟主梁归璞,收到了一封灵信。


    灵信上打着玄天盟的印记,是十万火急的那一类。


    他还没来得及拆看,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十万火急"也接连飞送到了面前。


    寒风呼啸不休,梁归璞突然开始汗流浃背。


    他一目十行, 一封一封艰难地读完了信,然后抬起头,做梦一般地茫然四望。


    圣火映照,身边的守山人惊讶地发现,盟主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惨白.


    翻雪谷中,打斗声势已经渐渐小了。圣火箭雨的覆盖之下,鬼魅灰飞烟灭, 人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越战越勇。


    不出半个时辰, 怨鬼已被斩灭了绝大半。累极了的人们便背靠着背,成群结伴地寻找安全处坐下来, 回复体力, 相互包扎伤口。


    钟燕星几人驾着赤水神鸟,在这场战斗中捡了不少被怨鬼的碧火烧成重伤的人。


    但这些人即使被救起,身上的碧火也扑不灭,在魂肉一齐焚烧的痛楚中, 只能惨叫哀嚎着恳求身边的同道给自己一个痛快。


    钟燕星被这些人叫得六神无主, 黑靴又被一只焦枯的手死死扒住, 那人浑身碧火,正向他凄厉地乞求:“杀了我杀了我!快、快些、快动手啊——!!”


    钟燕星眼前湿润模糊,从未觉得拔剑如此之难。一扭头,见苏清霭朝这边快步走来, 双眼猝然一亮:“师姐……”


    苏清霭未说话,剑已先出手,飞快地斩断了那人的心脉。


    她收了剑,跪下一边膝盖,轻轻把那人暴睁的双眼合上,理了理他衣襟,才抬起头,去看呆滞的钟燕星:“别害怕,小钟。”


    钟燕星道:“师姐,我,我做不到……我还是去和师兄们一起杀邪祟吧…”


    “你将来还要遇到更多的事,是不愿做却不能转头回避的。”苏清霭目光放柔,语气却不容置疑,“他们身染碧火的那一刻,就等同于已经死去,这并非杀人,而是更妥善的收殓,你明白么?”


    钟燕星低头讷讷:“不愿做……也不能回避么?即使我有的选?”


    苏清霭轻叹道:“叶师兄和沉璧有得选么?师父有得选么?包括你自己,来玄天山有得选么?当然有,其实人人都能选一条更轻松的路走。师父当年何必铸造这个结界?叶师兄他们何必要站出来重铸结界?你走火入魔刚醒,不在门派养伤,做什么非要趟这个险?乃是因为道义让你觉得必须要来,若是不这样做,要么觉得辜负,要么觉得煎熬。”


    她一口气说了大段,最后浅浅一笑:“只要你的心还在,很多事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钟燕星如雷贯耳,攥紧双拳缓缓点头:“师姐说得对。让这些同道在我剑下干脆利落地死,和在我面前苦苦煎熬着死,对我来说,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上官剪湘脱离了战圈,拄着剑喘气:“渡冥狭间那头地动得更频繁了,只怕还有更多的怨鬼涌出来。”


    苏清霭道:“这样下去,即使我们暂时占了上风,也是杀不出个结果,只能指望叶师兄和沉璧尽快封好结界。你歇一歇,都快站不稳了。”


    山谷深处的一面石壁发出巨大声响,訇然洞开。


    或站或立或躺着喘息的人们,纷纷朝动静处看去,目光隐隐含着期待。


    注目之下,又有二三百名修士涌入了山谷中。


    他们的到来,与先前玄天盟主所率领的队伍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玄天盟主率着各家修士与守山人组成的队伍入谷增援时,人人衣冠清爽,高举着圣火箭簇,气势赳赳。


    这次的一伙人,却是犹如丧家之犬,满头满脸灰尘血汗,个个目光浮动、魂不守舍,简直是刚从地狱门里爬出来的。细看他们的衣冠,俱是各门各派的零散人手,像是逃难路上勉强拼凑起的队伍。


    他们以这副惨状一露面,山谷中就炸成了一锅粥。相识的、眼熟的人都在彼此呼喝惊唤:


    “——老韩?老韩是不是你!你龟儿子的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是、是周师姐?快些过来包扎伤口!莲韵峰的姐妹呢……只剩你一个?!”


    “老天爷,你们这是在哪儿打的好仗?那些怨鬼可没刀没枪,你们怎么闹得一身血污糟!”


    “有没有灵药?带了灵药的都掏出来,回头老子十倍还你,这儿有人快断气了!”


    玄天盟主脸色铁青,那几封火急的灵信揣在他胸口,简直要把他烫伤。他强忍着突突跳动的心弦,降在山谷中心的一座凉亭前,重重咳嗽:“诸位请肃静!勿要惊惶,勿要众口杂舌,让我来询问清楚!”


    大概是心神不定,这几句话缺了点气势,没能抚平乱嘈嘈的一锅粥。玄天盟主脸色更黑,沉淀丹田,还要再喝话。


    众人正闹嚷、惊惶成一片时,队伍后又徐徐走出一列修士。直到他们全部进入谷中,石门暗道入口这才轰隆着再次紧闭。


    这百余人在队尾垫底,精神面貌又大为不同。无人发一言,却是个个精神英挺,面无表情,周身佩戴的灵剑、法器、辟邪符等璀璨夺目,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碰撞声。腰挂令牌上镂刻的枫叶纹饰,在火光之下,焕发出鲜艳的辉泽。


    他们甫一进入,便散成半圈,簇拥出一个金冠黑履、紫貂裘袍的青年,站在中央首位。绛红枫色的衣摆上,用金线滚绣出大片云纹,随着他昂首迈步,金光流溢地扬动。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戴着半边面具,造型颇为刻意,像要挡住脸上什么痕迹似的。


    上官剪湘凉飕飕地对苏清霭道:“枫云山庄简直养了一大窝孔雀,这位赵菁少爷更是雀王。”


    苏清霭没理会他,悄悄闪身过去,在人群中牵住一人,低声叫她:“薛山主,你怎么和他们一路?”


    薛白槿倏然回头,露出一张满脸灰尘的憔悴面容。见是她,紧绷的眉毛一下展开:“苏姑娘也在?翻雪谷里情况如何?”


    苏清霭道:“叶师兄他们已去重铸结界,我们人多,和此地聚集的怨鬼拼杀了一场,勉强占得上风。”


    她蹙起秀眉,紧张切问:“我原本以为,大部分怨鬼都游荡在翻雪谷里,逸散出去的不过小部分。但看情况似乎不是这样?你们为何如此狼狈,谷外面的怨鬼已经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你们遇到了什么别的危险?”


    她摸出一方手巾,擦拭薛白槿额上的血迹,却猛然想到叶师兄说起的漂星楼傀儡,手僵在了半空。


    薛白槿轻抽着凉气,道:“追杀我们的,不是怨鬼,而是……别的东西。今夜我本想带着门人清搜山中的零散鬼魅,以防它们出山危害附近百姓,虽然落单危险,但可以稍赎罪愆,最后再来翻雪谷与各家汇合,却被一伙黑衣人无端追杀,折损了五分之二的门人。”


    她说到此处,哽涩了一下,才继续道:“……后来遇到了枫云山庄的人马在四处救援,便汇入他们的队伍,一同来翻雪谷了。”


    她尽管没有刻意提声说话,但自枫云山庄出现后,人声嘈杂渐息,她说到最后,才发现周围已经鸦没雀静。


    赵菁矜持地抬手,朝僵立的玄天盟主梁归璞道了个礼,又转了圈身子,把礼施给众人,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小薛山主说的黑衣人,今夜见到他们的人可不少。”语气倏地一转,“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更是多得触目惊心!”


    话音落下,众人齐刷刷白了脸色,哗然一片。随着枫云山庄进来的伤者们,均露出戚戚恐惧的神情,有人长声嘶嚎,号啕大哭了起来。


    梁归璞打了个踉跄,被身后守山人一把扶住,惨然道:“那我收到的消息,竟是不假了……我的守山人也折损了很多……”


    “什么黑衣人?他们是哪来的势力?人数有多少?”一连串洪钟似的问话乍响,万流岛主排众而出,目光紧逼着赵菁喝问。


    赵菁今夜威风凛凛,偏又要故作矜持,讲究一个从容不迫的“雅”字。却被万流岛主像喝一个无名晚辈似的问话,嘴角不自在地抿了起来:“万岛主。说是黑衣‘人’,其实不太准确。”


    他重重地咬着那个“人”字,提声说道:“诸位可知道,百年前修仙界联合讨伐漂星楼,反被漂星楼以邪术杀戮三千人,作成傀儡,名为‘碧血客’,就藏在漂星楼本部的地宫中。”


    他无端提起这桩史书上浩荡的惨剧,众人仿佛嗅到了极端不祥的气息,哪怕眼下情况还不明,已有人吓得双膝一软,瘫坐了下去。


    梁归璞的眉头锁成一团,严厉地道:“那三千傀儡,当年漂星楼覆灭后,都被长风山付之一炬。赵公子为何提起这个?”


    赵菁道:“烧光了,是么?谁亲眼见到了?”环视众人。


    梁归璞道:“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灭!”


    赵菁微笑道:“在下是说,有谁亲眼见到,那场三天三夜才灭的火,烧的就是地宫里的傀儡呢?”


    他眼中精光乍现,高声断言:“倘若当年长风山烧的是傀儡,那么今夜大批出现在玄天山里,无知无觉听令而动,大肆屠杀我修仙界各派俊杰的,又是何物!”


    众人如同遭到雷轰电掣,个个如土木人偶一样,呆呆站在原地。


    “小子休要胡言!”


    万流岛主脸色铁青,一声断喝:“你说今夜袭击各派修士的,是当年的三千傀儡,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你给我小心些说话!”


    万铮目光下移,看见师父布满虬络的手掌攥紧了法杖。漂星楼傀儡现身,叶霁其实在之前就有所提点,师父的反应却如此冷酷,大概是察觉了来者不怀好意。


    他迅速领会,肃立在师父身后,露出了同仇敌忾的神情。


    赵菁脸颊微微抽搐,看了眼这厉言冲撞自己的老宗师,眼中闪过阴冷的嫌恶。


    但他一转脸,又变回了肃穆沉重,拱了拱手:“万老前辈,这消息牵系着修仙界今夜的生死存亡,晚生岂敢妄言!何况——”


    他清了清嗓子,态度十分恳切,“三千傀儡是否被火焚了,这事关长风山的名誉。若是信口开河,在下岂非自找麻烦,一个筋斗栽死在长风山面前!”


    话说到这,便勾得人们想起不久前在乘寿山的水榭里,老山主薛长淮当众揭出叶霁的魔教身世后,在叶霁身前拔剑自裁的惨状。


    但更令他们心惊不安的,乃是想到,那三千傀儡若真的没被焚灭——


    许多人脸色彻底变了,汗毛倒竖。


    长风山弟子原本散落在人群中,这时被渐渐孤立,四面八方的尖锐目光投射了过来。


    上官剪湘忍无可忍,高声令道:“长风弟子,朝我靠来!”


    他抄起长剑,指着赵菁的鼻梁怒骂:“当初在乘寿山里,你们就百般挤兑,暗示我长风山品行不正。偏偏又没证据,就找了几只土鸡瓦狗,东拉西扯,说些错漏百出的混账话,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们救人救难,反被打成罪人!你若再胡攀乱扯,乱放些淆乱人心的屁话,当心我派弟子一齐动手,把你这只花孔雀拔成山鸡!”


    长风弟子簇拥在他身旁,个个面含怒色,双目喷出火来。


    “我长风百年清誉,岂容你这类货色污蔑!”


    “这厮分明冲着我们来的!若不当着各门各派说清楚,今天绝不放过他!”


    万流岛主用法杖重重地撞了下地:“这些事等祸乱过去后再辩论!眼下要紧的是渡难!还由得你们这般小儿争吵么!”


    赵菁立即道:“万老前辈,您虽信不过我,我仍打心底敬服您德高望重,眼前的是非大局,还请万前辈等宗师耆老主持裁度。我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从黑衣人手下死里逃生的同道们,自有话说。”


    众人寂静了下去,只听见受伤的人发出隐忍呻吟和痛苦喘息。


    沉寂压抑之中,一个女音轻轻地说道:“……那些黑衣人杀我同门时,我认出来,有人用的是我莲韵峰的莲瓣鞭。”


    她抽泣着说道:“仙门中虽然也有类似的神兵,可那鞭子上的莲瓣形状,还有鞭法舞动时莲花绽放一样的神韵,就是我派的独门神兵和功法,绝无虚假!可我不明白,既是本派姐妹,为何……为何要对我们痛下杀手……”


    又有一个粗粝的声音,闷声闷气道:“老子也瞧见了本堂的功法,层涛蜕月掌!这功法密不外传,几百年来除了本堂弟子,绝不授外人的。今日却见一黑衣歹人使出来,我师伯还以为是自家弟子叛入了邪教,怒极了追上去要清理门户,却……却被……一掌了拍断心脉!我师伯他……一辈子仁善正义,人人都说他好……”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凄厉嘶哑。


    人们的情绪被感染,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激切的说在那些黑衣人身上看到了本门中人的痕迹。


    “我也看见了!”


    “伤我师弟的暗器竟是我们自家的,岂不匪夷所思!”


    “几十年前就灭了的桃叶门,我今夜竟然听到了他们的桃叶铃!这玩意当年害我不轻,再过五十年我也能分辨出来!”


    “诸位糊涂啊!”一个声音破天雷的乍响,“袭击我们的那些黑影子根本不是人,而是碧血客!哪怕它们生前是各家的弟子,现在也成了无知无觉、无情无感的傀儡!莫非还指望它们坐下来,和你手拉着手,唠嗑门派家常?”


    说话那人目光灼灼,一脸痛心疾首:“它们既不会死,也不会觉得痛,一味只听令厮杀。你们若是因为这些傀儡身上有本门弟子的痕迹,就要过去厮认,只有被当牛羊宰杀的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赵菁幽幽长叹一口气:“这下各位知道了,赵某人并非信口开河。这些傀儡数目众多,两三千也尽有的,它们的生前身份,经各位验证,确实是各门各派的弟子。既然数目、身份都对得上,我说这批傀儡就来自漂星楼的地宫,的确是据实推断,不是故意在长风山同仁身上泼脏水。”


    他瞧了眼脸色发青的万流岛主,抱剑拱手,恳切地说道:“赵某就是再糊涂,总不会挑这个水深火热的时候,给别的门派下绊子吧!有什么好处呢!漂星楼操控着傀儡,正大举屠杀修仙界人士,枫云山庄倾举全庄之力,四处驰援,应救尽救,依旧眼见许多同道惨死,自家也折损惨重,实在痛心得很。只盼大伙戮力同心,对眼下的情况心里有数就好。”


    他说话时,不少人跟着连连点头。


    他一说完,立即就有人啧舌称赞道:“我们进入玄天山后,可真是九死一生。多亏枫云山庄出手相救,捡回一条命来,感激不尽!”


    “若不是赵公子及时带人来救,我们师兄弟几个,现在就是山野里一堆无人收拾的断肢残尸了!”


    “要说危机当前,不计较自家得失,挺身而出的,头一个还得是枫云山庄。就凭这个,说赵公子抹黑长风山,我是不信的。”


    “贵庄这是从修罗场里硬生生抢了几百条人命出来啊!这样大的恩情,不管别人如何,总之我们举派都听赵公子吩咐了!”


    “长风山不必忙着与赵公子急眼,我们也想听听贵派的解释呢!”


    上官剪湘怒气填膺,钟燕星更是气得分不清南北,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什么混账玩意,邀买人心,不要脸!”


    苏清霭一手按一个,低声切语道:“冷静些,大家都谨言慎行,别被人反而抓住把柄。这些人今夜或被枫云山庄救了命,或早就想攀附枫云山庄的权势,自然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且看姓赵的还要说什么。”


    角落中,冷不丁响起一个许多人都熟悉的声音。


    “万老爷子有一条说得极对——眼下要紧的是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吵架的、歌功颂德的,我看这时候都收收吧。”


    人们寻声而望,立即有人惊呼出声:“善渊道长?你还活着!”


    善渊子掸掸衣上的血泥,朝那人拱了拱手:“多谢挂念。贫道在一线天里被傀儡袭击,九死一生,捡了条命。”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尖利:“与我一同入山的道友们,只存了二分之一,剩下的,都横尸于南门附近一线天中!那里地势太狭,密密麻麻的傀儡挂在山壁上,活人夹在山壁里头,只有挨打挨杀的份,什么也看不清,脚下的血流得能把断肢碎肉冲走!可怜那些豪杰们,万里奔波救急,本是出于侠义,却这般惨死——漂星楼这是算计死了我们,不准备给修仙界留活路啊!”


    说完,泪水纵横,号啕大哭。


    众人被带入了那黑暗绝望、血肉横飞的地狱景象中,个个张口瞪眼,没了章法。


    与善渊子一齐逃出来的人,抽泣声此起彼伏,也跟着捶胸顿足、抹泪大哭。


    赵菁皱着眉头,长欸一声:“眼下局势,漂星楼确实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但只要万众同心,谁说就没有活路可走?善渊道长,现在可不是闹得大家心灰意冷的时候啊!”


    说着,睨了他一眼。


    善渊子嚎了几声,便收住了:“是贫道想得左了。那会儿一线天的局势已经毫无指望,但枫云山庄及时赶到,不是照样带我们逃得生天?”


    他面向赵菁,长拜了下去,运起十二分内力,洪亮地长喊:“请赵菁公子做临时仙盟之主,今晚带修仙界走出一条活路!”


    四周寂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下一个响亮的声音随即接话喊道:“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相同的话语此起彼伏:


    “——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请赵菁公子做仙盟之主!”


    “好!今夜咱们被杀得落花流水,就是因为没个主心骨!


    “赵公子有勇有谋,枫云山庄实力雄厚,我们门派就跟着赵公子出力了,吃不了亏!”


    “从此以往,我们就成立个仙盟,选一位盟主,又有何不可?灾祸时统一调度人手,不听令的门派加以惩罚,保管不会出这么多事!”


    “这个主意好……”


    赵菁在鼎沸的人声中,唇角扬起,语气却是为难:“这个……大家风雨同舟,何必分谁是主呢,况且赵某人资历甚浅,我看万流岛主或是梁盟主,都比在下合适得多……”


    万流岛主的声音,冷得像铁:“要立仙盟,我不赞成。推举什么仙盟之主,更是荒谬!我们是正道,不是邪教,天下门派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从来不论什么谁主谁从!”


    一些稀稀落落的声音,附和着他的意见,却在沸腾中被淹没了下去。


    梁归璞也道:“成立仙盟的事情,鄙人也觉得过于仓促了。现在大家是被危急情势吓住了,等日后冷静下来,再细细商议——就在我玄天山,筹备一场百家集会,如何?


    善渊子道:“那是日后的事。眼下咱们拼的就是能活到日后!推出一个得力的门派临时带头,这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


    在一片“那就推举枫云山庄”的嚷叫声里,上官剪湘目光有些愤郁,侧头对苏清霭道:“原来枫云山庄的算盘,打的是这个响。今夜选了枫云山庄带这个头,回头百家集会,选仙盟领袖,还能选出别的门派来?”


    苏清霭轻哂:“怪不得一来就要将长风山一军呢。是怕我们今夜功劳太大,盖过了他们。”


    善渊子这时已站在了赵菁身侧,正对着众人慷慨陈词,该如何如何听令于枫云山庄安排,红光满面,刚才那副悲沉痛切的模样早已不见踪影。


    他正唾沫横飞,忽然眼中精光一闪,抬手一指,喝问:“长风山诸位小友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呐!”


    众人纷纷转过身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里,苏清霭昂然说道:“山洞中还有许多重伤者,照应他们的人手太少。仙门百家被困在翻雪谷中,大家都聚在这里说话,无人观测山谷一带的情况。四面八方,又有许多怨鬼向这边涌来,要时刻清理。这三样事,正是长风山要去做的。”


    她说话时不疾不徐,清亮冷冽,十分明晰。


    万铮道:“怎么忘了我?师父和我也是要一道去的。”万流岛主缓缓颔首。


    默不发言的薛白槿,正看着手里一柄新炼得的螭龙角刀,留恋地拂拭了下刀锋,吩咐:“乘寿门弟子,随我一道策应长风山。”


    “——是!”


    “哦?”赵菁的目光,幽幽扫视了他们一圈,“看来长风山另有主张,要分头行动了。敢问一句,你们叶霁仙君这时在哪儿啊?”


    上官剪湘冷笑一声:“怎么,我们长风山做事,需要向你赵少爷报备?我们可没承认你做这个仙盟之主。叶师兄有重任在身——”抬手一指远处狭间的红光,“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在哪儿,正做什么。难道还和赵少爷一样,闲磨嘴皮么?”


    他断然喝道:“我们走!”


    赵菁额头青筋直跳,回头一瞪。善渊子骤然拔起嗓音:“叶霁只怕是回不来了吧——谁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长风弟子们正要离去,脚步齐刷刷停住。


    威压骤然加身,善渊子咽了口唾沫,拉长了语气:“漂星楼余孽就在玄天山,叶仙君不打算会会自己的老同门,续一续香火情?”


    “住口!”“找死!”“血口喷人!”


    长风山众人不约而同按住腰间灵剑,双目蕴含着怒火,似乎只要领头的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拔剑而起,将这出言不逊的鸟人斩成肉沫。


    经善渊子喊出,人们都被提点起了这件事,心绪更加地不安宁。有看不惯枫云山庄做派,打算和长风山一道行动的人,也变得踟蹰不定,默默地折回了人群中。


    “梁盟主,叶霁已经去了渡冥狭间?”


    “万一叶霁和漂星楼是一路的……这,这结界也不放心让他铸造啊!”


    “他身边那个有屠龙本事的师弟,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这两人同时不见踪影,我真有点怕呢!”


    许多尖锐刺耳的声音夹杂其中,直闹得人人惊疑,个个惧怖。


    上官剪湘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还生出了点超然的心境。


    他瞪了一眼唾沫横飞的善渊子,又鄙夷地扫过脸色肃然却绷着暗笑、表情怪模怪样的赵菁,转过身,对怒气填胸的弟子们说道:“我们长风山,一向说得少,做得多,几百年来,人人都敬重我们。我们从不求别人认可,也绝不亏半分心,就算偶尔冒出小人想向咱们泼污水、抹脏尘,长风浩荡自能扫清吹尽!”


    在他这番话下,长风弟子们双目灼亮,洪声齐应道:“是!”


    金石相撞的应话声里,苏清霭转过头与上官剪湘对视,露出了一个坚定又忧虑的微笑。


    “他们孤立我们,正好不必听枫云山庄掣肘号令。”苏清霭轻轻地说道,“只要师兄和沉璧铸好了结界,怨鬼危难解除,就什么污蔑都洗清了。要沉得住气,相信他们……”


    一道雪亮的光芒,带着尖锐的破风声,划过她眼前。


    那破风声逼近时,苏清霭已经觉察,说话戛然而止,上官剪湘猛把她一推。


    那雪亮光芒唿哨着从她眼前掠过,“簌”一声后,人群里正激烈谈论的一人,忽然栽翻在地。


    那人死死握住脖子,双目爆睁,直挺挺踢蹬翻腾,喉咙发不出一点动静。忽然七窍里喷出血来,溅起老高,人却像一截被风化的木头,一动不动了。


    众人还未平定惊魂,山谷中像有许多人同时吹起哨子,破音尖锐的声音从四处响起。


    一股霜风穿掠山岭,吹得满山谷的树影乱摇,若隐若现似真似假中,数不清的黑袍魅影从树影间出现。


    “它……它们来了……”有人已经软跪在地,几乎呻吟一般地说道。


    黑夜里若隐若现亮了几下闪,人人都骇得手足发颤,月光已经完全隐没了。


    第128章 进退维谷(上) 别想抓住我。


    数以千计的黑衣傀儡, 犹如流卷乌云,向山谷中沉集、攢聚,刀光剑影就是闪电, 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是腥风血雨!


    叶霁在高处看得心惊肉跳,在树枝上重重一踏, 借力而上,落在一片绝高的石壁突出处。


    没了树木山石的阻隔,他召出霜霁剑,就要踩上御剑过去。孟忌欢忽然尖锐拔起声音:“别过去!”


    “我必须去!”叶霁猛地回头,“唐渺是不是告诉了你什么?现在说出来还有救!”


    孟忌欢道:“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他站在一片水潭边,慢慢仰起头,脸色阴沉难看:“我只知道——你别过去, 他们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唐渺阴柔宛转的声音, 在不知处响起:“小孟呀,你这个带路人做得不好。我为了叶仙君准备了一场好戏, 你怎么尽带着他往别处跑, 害我到处寻找?”


    话音未落,叶霁便见渺渺云雾中,十几道碧血客的黑影,在空中呈半圆方向, 向自己逼来。他此刻背靠山崖, 退无可退, 纵身一跃,猛地往下沉。


    立即有四五名碧血客改变方向,随他一齐下降。它们一面变化方位,一面向叶霁逼近, 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在五六丈外。


    叶霁被它们合围在中央,后背起了一层冷汗。碧血客带着墨色手套的双手,都放在身前,似乎握着些什么,却又空无一物。


    叶霁心中惊疑,脚下凝聚内力,觑准两名碧血客之间的空隙,穿云箭一样射了出去。


    两名碧血客竟放他擦身而过。


    叶霁刚呼出一口气,就觉得腰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勒,生生遏住了他的冲出之势。两名傀儡在眨眼交换了位置,腰间立即被勒紧了。


    这时又有两名碧血客动了,双双向叶霁飞来。却都不对准他,而是将他夹在中央,要擦肩过去的势头。


    电光石火间,叶霁反应飞快,在其中一个贴近时,侧身重重一撞!


    他卯足了千钧之力,竟将那碧血客撞飞出一箭之外,而与它一同行动的碧血客,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拽力,斜飞滚栽了出去。


    叶霁的腰被一圈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巨力挣动下,脸色变得青紫,呼吸不畅。


    唐渺的声音又响了:“这搓雪丝妙就妙在你瞧不见它,它也不会勒伤你,你又偏偏挣不开。唉,多好的玩具,我本想用在风月上的。”


    叶霁无法分心回应,因为方在被他“撞”飞出去的两名碧血客,眨眼就折返,冲他直掠而来,另有四名也从后方逼上。


    叶霁心知不妙,凝起十二分的灵力,瞬间向外释放,想将腰上妨碍他行动的桎梏给崩断。但一连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任他怎么左突右冲,都无法摆脱。


    叶霁已经清楚这些傀儡手中握着的,便是唐渺所说的“搓雪丝”,竟是无法凭强劲的灵力破除。一眨眼的功夫,胸腹又绕上了一道,好在叶霁恰好抬臂,没有将双手一齐绕进去。


    风声厉响,叶霁右手倏忽向前一抓,竟在虚无中把一缕丝线抓握在手,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拽。


    他将灵力都灌在手上,简直力大无穷,丝线那头的碧血客直接朝他撞来,心脉已被霜霁剑的光芒穿透。


    傀儡被他洞穿心脉,顿时成了死气沉沉的沙袋。叶霁撤出长剑,屈起手肘将他撞远,任由他滚栽在水潭中,微微喘着气,冷眼看着唐渺,带着藐视傲然之意。


    唐渺有些欣赏,拍掌而笑:“看来非得把你捆成蚕蛹,才能乖些。”


    他耍戏法似的在身上左右摸找,忽然一拍脑门,笑瞧了一眼叶霁,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柄小臂长短大小,深黑中泛着血红光华的事物。


    看着叶霁骤然而变的脸色,唐渺抚摸着那事物,玩味道:“这星玉剑,今天终于可以见见天日了。这可是策令傀儡的神器,小叶害不害怕?”


    “唐渺!”叶霁厉声道,“想做天下之主的,不管是你,还是……师叔,放肆屠杀修仙界都太愚蠢了。若是仙门各家都在这里丧命,将来还有谁来听你们的号令?那些没有丧命的,和你们只有不共戴天的深仇!”


    唐渺静静听着,依旧微笑:“若是不杀,他们就会听从号令了么?死人可以做成傀儡,剩下的活人可以臣服于他们以为的靠山。那样的局面,你虽然不喜欢,却很稳固。”


    无论说什么,他的语气从来都是款款温柔。叶霁却好像被毒药灌入耳朵,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噤。


    所谓的靠山,难道是劫难过后,可能被推向江湖共主之位的枫云山庄?


    这一战中,叶霁虽还没有见到枫云山庄的影子,心中却泛起寒意,思路渐渐明晰——


    若是唐渺一面放纵傀儡屠杀,一面让枫云山庄借势邀买人心,该怎么办?


    若真如此,这次劫难过后,各家仙门实力大损,英杰凋零,只有枫云山庄雄风不倒,再无势力可以掣肘。


    到时候,修仙界笼罩在漂星楼的恐怖阴云中,而声威人望与实力达到顶峰的枫云山庄,几乎可不费吹灰力,就成为仙门领袖、江湖共主。


    叶霁越深想,后背越是被冷汗沁透——赵家不过是鹰犬是傀儡,假以时日,真正统治修仙界的是谁可想而知!


    唐渺真诚地说道:“我虽然万分地想让你与我们一同谋事,但知道说了也是废话。但不管将来世道怎样,总不会让小叶你吃亏受苦的,谁叫……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见叶霁盯着他手中,唐渺又抚摸了一下星玉短剑:“这东西小孩子可玩不得。你安分些,不要到处乱跑,搓雪丝虽然不伤人,被捆成粽子的滋味也不好受。”


    若不是被束缚,叶霁简直要冲上去将此人一剑穿心。唐渺说着话,身子已渐渐化作黑烟,最后朝他亲昵地眨了眨眼睛,留下句“等我事成后来接你”,连面容也消失了。


    叶霁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试试看,你能困我多久。”


    叶霁身上的一缕搓雪丝,缠缚得他无法大开大合行动,沉吟片刻,激发灵力向外涌流,灌入丝线中,果然让他看见了两缕细细的流光,立即抓住。


    他左右两手各抓一根搓雪丝,身子在空中腾转,卷起一圈呼啸烈风。丝线两端的碧血客被他气浪裹挟,定不住身形,也跟着转动不休。


    它们不通机变,与其说束缚叶霁,不如说被叶霁挟制,一个撞向山崖,撞得石碎山崩,另一个则将扑来的两名碧血客顶飞出去。


    碧血客遭受重击,松开了手中的丝线,叶霁顿时浑身一轻。


    他只停了稍息,见其余的纷纷朝自己扑来,足尖一点,竟主动撞入罗网之中!


    他看准这些碧血客手中牵着丝线,成双成对朝着自己过来,若是被它们绕身一周,或者从它们中间穿过,必定会再次被缚。


    叶霁清心定念,在重重叠叠的围堵中移形换影,如凤穿花,如鱼游浪。这时若有旁人来看,定会眼花缭乱,目眩神移觉得不可思议——小小一隅里,十几名高手竟抓不住一个人的半根发丝!


    这是叶霁将自幼苦练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以前纪饮霜在他练剑时,将上百片飞叶吹向他,要求他走完一套整剑法,片叶不得沾身。以前觉得这修炼法门苛刻刁钻到了极点,却磨砺出了他极敏的反应、极度的直觉、极快的身法。


    ——若是师叔知道他亲手打磨出我的本事,日后却让我借此躲过他的捕捉,不知作何感想?


    回忆火花在心中一划而过,立即被叶霁掐灭,喉中苦笑一声。


    他觑准时机狠决出剑,洞穿了一名傀儡的心脉。


    下一刻就夺过那碧血客手中丝线,朝自己一拽,霜霁剑光猛涨,将对面失去平衡的另一名碧血客削断了半截身体。


    他全心全意应付,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


    那些朝他扑来的傀儡,变成了年少学剑时翠林里的飞叶;远处的兵戈惨叫,都成了秋冬寒暑里习习吹拂的风声,手中剑、心中法似乎又隐隐抵达了一层新的境界。


    叶霁已经无瑕参悟,也更没心情喜悦。这些招式习性各异的高手傀儡,一个接一个被他斩于剑下,他却没半分自得骄傲,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了。


    这些生前的仙家英豪,能有人为他们好生安葬么?也许等这场祸乱结束,他可以……


    解决掉最后一名碧血客,叶霁将那具身体轻轻平放在地。


    他震掉剑上沾的血肉,向山谷腹地奔去.


    这时天已蒙蒙亮起,几缕寒风送来血腥气,又开始下雪。


    稀泥残雪上,东一片西一片的浅红,不知是被稀释的血水,还是灯笼映照的光。站着的修士们个个都浑身沐血,看不清本来面目。


    叶霁一踏入这里,就觉得恍惚迷离,刺骨钻心的冷。


    到处都是黑衣猎猎、刀剑森森的傀儡,到处都是呼号惨叫、舍命厮杀的修士,死去的人姿态千奇百怪,有坐着有躺着有拄剑半跪着。


    这样的场景,令叶霁有些头重脚轻,鞋袜湿透了,却不知道避开泥泞和血洼。


    走着走着,脚下一绊。一只剩三根指头的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摆,叶霁这才知道他刚才经过的那具“尸体”还活着。


    叶霁喉结滑动了一下,低头看他:“朋友,你是何派何人?有什么话要留?”


    那人就连眼白也被血染红,满是惊怖、不甘与绝望,仿佛隔着叶霁在看什么人,一句话也未说,头渐渐栽到一侧。


    叶霁不顾脏污,将那三根手指轻轻扒开,顺手抓起一把残雪,揉在额头上,让彻骨冰凉刺得自己一个激灵,才抬起头,举目四望。


    此时人人都在沐血鏖战,无人注意到他,而附近的傀儡却像是受到什么感召,将染血的锋芒收入鞘中,一齐向他冲来!


    叶霁却忽然忘记了拔剑。


    他在雪花淆乱中,看见一个极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浑身血液冲涌到嗓间:“泊筠……”


    泊筠也在这里?他不是失去消息了么?


    一出神的功夫,数名傀儡已经逼到面前。


    也不见它们怎么交流,黑袍下却同时飞出碧色流光,蛇一样朝他游走过来,正是见神捆神、见鬼缠鬼的缚灵索。


    叶霁几乎要气笑了:“先是丝线,再是绳索,我叶霁岂是任由你们捆缚宰割的牲畜奴隶!”


    第129章 进退维谷(下) 叶霁喝完出这……


    叶霁喝完出这句, 怒气抵达顶点。


    被他紧握在手里的长剑微微震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凛然霜雪意,剑芒暴涨。


    已经对他形成包围圈的碧血客, 被他释放的强大灵压所控制,也都凝滞不动。


    随着霜霁剑轻轻一抖, 力拨千钧,周围万物都像被汹涌奔流的巨浪高高卷起,重重抛下。碎石断木激射出去,摔地的碧血客则被随即而来的剑光刺穿。


    他骤然爆发大量灵力,眼前短暂陷入模糊,耳畔的各种杂音也像泡在水中。


    这样巨大的动静后,许多人终于注意到叶霁的出现, 投来的目光意味各异。


    而叶霁只看见一张张嘴唇张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里, 叶霁又一次看到了江泊筠的身影。


    这一眼,却看清了江泊筠正身处困境, 身姿狼狈, 像只断翅飞蛾跌进了一道倾斜山壁下方,身后三四名黑衣傀儡紧追不休。


    “……泊筠!”叶霁足尖猛点,几个呼吸间就冲到了斜壁之下。


    朦胧曦光下,江泊筠半跪面对石壁, 头抵在胳膊上, 似乎用尽了力气。


    叶霁深深呼吸, 伸手正要去掰他肩膀,忽然从头到脚一个寒噤,彻骨透凉!


    “泊筠……”叶霁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因为已经察觉眼前的故友, 早已非人。


    他手悬在半空,还来不及收回,已被对方紧紧抓住。


    一道流光绳索迅速攀上他的手腕,圈圈收束,叶霁立即捏诀召剑,却被同时飞来的三四道缚灵索缠住四肢,还有一道,绕住脖颈。


    这一下,叶霁周身灵脉都被像数九寒天冻住,若非死死咬牙坚持,连霜霁剑也要握不住了。


    这里是石壁倾斜造出的一个窄角,只能容三四人站,叶霁毫无辗转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泊筠”面如纸张,伸出两指,戳向自己的昏穴。


    叶霁侧过头,目光穿过缕缕垂萝,看纷扬的雪幕下血水横流的场景。


    ——然而预料中的昏厥却迟迟没有到来。


    眼前的“江泊筠”,突然像被砍断的木头一样栽倒下去。叶霁惊愕抬眼,孟忌欢阴沉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唰”一声,孟忌欢抽出了洞穿江泊筠心脉的长刀,丢在脚下。看了叶霁一眼,将双手放在他身上。


    出于直觉,叶霁眉心倏地一跳,厉声喝止:“等等!别这样做——”


    孟忌欢哪里理会,幽深的瞳仁涣出一片白光。与此同时,叶霁浑身被一股灼的热气流灌入,身上像是烧起一把大火。


    他没有燃烧起来,缚灵索却发出烧灼的噼啪声,居然根根绷裂!


    缚灵索一断,冰封的灵脉如三春的河床,瞬间解冻,灵力重新在四肢百骸奔涌。叶霁顷刻间脱身而出,长剑光芒一抖,向困住他的三名碧血客扫去。


    几个碧血客被缚灵索崩断的灵波冲击,撞向石壁,还没从地上跃起身,就被叶霁一剑削断了头颅。


    叶霁回头,急问:“孟忌欢,你怎么样?”


    孟忌欢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只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下去时,犹自对他一笑。


    叶霁连忙探他灵脉,碰到他冰凉的手腕后,脸色渐渐发白。


    “你……”叶霁咽了口苦涩的唾沫,讷讷道,“我以为你就早走了。原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孟忌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涣散:“别自作多情了……”


    叶霁勉强扯出一丝笑:“你这伤,其实没那样严重。我查看了一下,你自爆时弄碎了部分经脉,还能养回来。你先藏在这里,尽量别动别出声,等我——”话未说完,就被孟忌欢的笑声打断。


    因为极度虚弱,他笑得断断续续,瞧了他一眼:“我叫你别自作多情,咳咳………也别自作聪明了……这样,显得你很好心么?”叶霁沉默不语。


    孟忌欢手指不停颤抖,用力按住自己丹田,似乎这样做,就能遏制灵力的流散。叶霁想要为他输送灵力,却被拼尽全力推开。


    孟忌欢盯着他,青紫色的嘴唇翕动,每个字都用牙紧紧咬着:“这下,终于还清了……你别再救我,不然、我就又亏、亏欠……”


    他似是不甘于这样狼狈,要努力挺坐起身体,却连后头的语句也发不出。


    叶霁心头巨震,直愣愣地看着他:“我从没觉得你欠了我什么,反而觉得,是我更对不起你。”


    孟忌欢的眼皮颤动,不堪重负地垂落,下一刻又一个激灵睁大。


    他在这弥留之际,尽力维持着清醒,露出一个惨淡微笑:“……做错了一件事,就要做另一件对的事来弥补……才不是弥补你,是我要……弥补我自己……咳咳……”


    叶霁再也听不下去,握住他手腕查探,却被用尽力气,往前一拉。


    孟忌欢眼里的神光已经散了,吐出低微不清的呢喃。


    叶霁俯下身,凑到他唇边细听。


    “……我听了他的鬼话……”孟忌欢喃喃,“以为假意帮他,他就不会换别人来害你……抱歉……咳咳……我没想到…他们要杀死这么多人……外面的那些人……你若能救他们……就去救……”


    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眼睛却穿过叶霁的肩膀,望着外面的曦光。


    他最后的声音,渺渺如烟:“就当是我……最后做对了一件事吧……”


    身后风声响动,鬼息杀气再次袭来。


    叶霁一直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无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决然握紧了更为冰凉的剑柄.


    茫茫苍苍的惨淡天光下,雪花隐没,只有落近地面时,才忽然淆乱如絮,似乎要把地上的血迹掩埋。但旧迹埋没,新血又染,怎么也填不尽遮不住。


    仙门各派的修士瞪着一双双熬红的眼睛,拖着血污不堪的身躯,散落在山道上、峡谷中、林木里,一遍遍举起灵兵法器,抵御着那些永远也不会痛、不会累的傀儡杀手们。


    他们已经杀到麻木,战到绝望,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碎裂巨响。


    山谷里那块倾斜了上千年,却始终没有倾坠下来的山壁,就这样在他们眼前裂成了数块,堆垒成了一座石山。


    碎末扬尘中,一人逆光站在顶端,左右臂弯里各捞着一具尸体,衣袍无风自动。


    那人也不言语,将两具尸体缓缓放在脚下,神情极为庄重。


    他一出现,原本厮杀进攻正酣的傀儡们,竟然缓和了攻势,许多人因此得以喘息,注目看来。


    不少眼尖的,已喊出了声,“叶霁!”“叶师兄!”“叶仙君!”的呼叫此起彼伏。


    薛白瑾惨然呼道:“叶仙君!你……你身边的是何人?”她伤了一臂,顾不得鲜血渗出,直勾勾地看着叶霁身侧一具尸体,露出莫大的恐惧之色。


    叶霁忍住胸中苦涩,说道:“正是关月门门主,江泊筠。”


    薛白瑾眼前一黑,跪坐在地。


    “啊!那是——”一个守山人脱口惊呼,指戳着另一具尸体,“那是孟忌欢!他竟死了!”


    孟忌欢这个名字本来已被忘记,却因为他在山门草地前与昔日同门争执,引起了一场讨论唏嘘,当场许多人一下想起了这号角色。


    “叶霁,孟师弟不是给你们带路去铸结界了吗?他为何会死在这里?”


    叶霁正蹙着眉,四处巡望,想在乱局之中,揪出唐渺的身影。听到这充满质疑的问话,收回目光,徐徐地凝重道:“孟忌欢为了救我,与傀儡相战,力尽殒身。”


    “胡扯狗屁!”


    一个粗壮罗汉哼哧气喘,甩着脸上的血,戾气万分地道:“谁不知道孟忌欢与你是仇人,他当年坑你一回,几乎被你一剑宰了!有这个宿怨在,他肯拼死救你?说他被傀儡杀死,倒还可信,可你竟撒谎,就十分可疑!”


    他说得铁板钉钉,铮铮有理,却见叶霁一副并不专注的模样,勃然大怒。


    罗汉正要再逼问,已有一道黑瘦身影,挺步而出:“叶霁,我问你!你不是去铸造结界了吗?怎么渡冥狭间仍是裂着,你人却回到这里了?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就切在了痛处。


    众人都被善渊子提醒,纷纷抬头仰看,见大半边的天空是苍茫的灰白,而渡冥狭间方向的天色,仍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诡谲凶险。


    人们方才只顾着与傀儡厮杀,这时才意识到一件危机大事还未了结,这下更加绝望崩溃,冲着叶霁的眼神岂止是不善,简直欲将生吞。


    叶霁倏然瞪来,那目光寒亮得令善渊子有些不敢直视。


    “我师弟李沉璧,这时就在渡冥狭间中。他一定会修铸好结界,护佑玄天山平安。”


    叶霁深吸口气:“而我——”


    一双双或疑或怒或期待的眼睛,全向叶霁一人投来。


    叶霁却忽然定住了,因为看见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上,唐渺背手而立,正远远含笑注视着他。


    他就这样笑望着叶霁,掣出一把血光流溢的短剑,高高举起。


    狂翔的雪花,在那瞬间凝住。山谷里所有的碧血客纷纷撤手,朝叶霁站立的方向聚来。


    它们并不蜂拥而上,也不靠近厮杀,只伫立在叶霁所站的石堆下,形如一片黑色树林。


    众人惊怖得无法形容,瞪眼屏息看着这诡异的奇景,静得像在一片荒坟古庙中走路,不敢惊动一草一木。


    一个碧血客稽首,半跪了下去。


    紧接着,所有的碧血客面对叶霁,恭顺地半跪下了身体。用尘封许久的怪异嗓音,山呼喊道:


    “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第130章 一路到黑 曾经天姿耀眼的少年,走到这……


    “圣主英明烛照, 永世长存!”


    这用怪异嗓音发出的集体山呼,像一道亘古惊雷,劈得人世间鸟兽惊散, 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耳朵里、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本就一片绝望的荒凉心, 被这道惊雷劈得寸草不生。


    自幼被所有人敬慕称道、侠义光明的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子,是漂星楼死灰复燃的余孽,是今夜把他们送入地狱的修罗。


    无论是之前对叶霁心有疑虑的人,还是对叶霁深信不疑的人,此时都像身在一场大梦中,醒不过来。


    因为这样的事,真真正正被证实后, 所有人的感受都毫无分别——魂飞胆散!


    “叶、叶霁……”一个少年忽然像是喝醉了似的,跌跌撞撞, 朝他走过来,“在乘寿山时, 你说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 你亲口和我说的,还记得么?我这条命,曾经是你救下的,现在……现在我不要了!”


    “我要为我爹报仇!”他凄厉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举起只剩一半的残剑, 受伤的小豹似的凶狠扑来。


    附近的碧血客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刀, 朝他转过身。


    少年打定主意赴死,横冲直撞,直到被一个人紧追上来,一把扑翻压在身下。


    那人年纪比少年略长, 双肘抵在地上,死死压制着踢腾大哭的少年,满脸血泪,泣劝:“……听哥的话,听哥的话,留一条命,全当为了哥!留得青山在……”


    少年的脸被压在血漉漉的地上,抽搐得像捕兽夹下的濒死小兽,发出呕吐般的哭声:“叶霁!我信错了你!我不要再活,不要!让我去杀了他,我的命还给他!”


    傀儡杀手们的兵刃,暴露在淡白日光下,不断反射着光芒。从叶霁的视角看去,好像有无数双刻毒的眼睛,正朝他折射冰冷刺骨的杀意。


    叶霁想,我大约太累了,看错了。兵刃就是兵刃,兵刃是不会有杀意的。


    有杀意的只能是人,这样的情绪,只能从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今日之前,叶霁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一个人,流露出同一种情绪。


    如果没有这群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森森围守在他附近,这些形状各异的眼睛大概就会一齐化为刀刃,将他切成碎片,挫骨扬灰。


    这时,又一个少年声音响起。


    “师兄……”


    叶霁闻声,转了转僵硬的眼珠,看见钟燕星排开众人,朝他慢慢走过来。


    钟燕星受了伤,脚步浮虚,唇边挂着血迹,叶霁看不清他究竟伤在了何处,怔怔地看着他的脚步。


    钟燕星像踩在薄薄冰面上,一点点往前挪动,脸上的神情颤抖又执拗,像要去冰河的中央,捞救一个掉进冰窟的人。


    “师兄,叶师兄……”钟燕星一边挪,一边轻声抽泣,朝他伸出手。


    叶霁看到了一小股人流,挤穿过僵立如偶的众人朝他走来。长风弟子们就像流过磐石的溪水,执意要汇入他这个归处。


    叶霁听见很多细微的声音在呼喊:叶师兄。叶师兄。叶师兄。


    就在叶霁几乎要走下石堆,与他们相聚时,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


    ——我已是众矢之的,不能连累他们。


    这个念头生生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而善渊子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恰好响起,大笑几声:“叶仙君,贫道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杀死孟忌欢,想必是你根本不打算修补结界,他与你同行,你便杀死了他,以防他走漏消息,江泊筠是你朋友,大约也是劝你不成被你杀了。你这样无情无义无友无师的人,活该被天诛地灭!”


    他无视四周的一干碧血客,一甩衣袍,昂首阔步,直指着叶霁大骂:“你的阴谋算计我已全然看透!渡冥狭间的结界崩毁,这事太蹊跷了,怕不是你早做了手脚,为了召集仙门百家,前来赴这场死局!”


    他特意回头,看了看死灰余烬般的满谷众人,接着回头指斥:“渡冥狭间的结界,由漱尘君维系多年,你要损毁结界,从近在咫尺的师父身上下手,岂不是最方便?又能把你师父折腾得早早驾鹤西去,你好早早当上长风山主!届时各大仙门被你杀死杀残,长风山你也握在掌中,你叶霁这是要做修仙界的独夫么?!”


    善渊子似是万分激动,横眉嘶声道:“你是漂星楼用毒药饲喂出来的恶狼!一世英名的述尘君,竟然亲手给正道豢养了一头人面兽心的中山狼!”


    听他滔滔不绝,最后竟辱及师父,叶霁心中已上得满弓满弦的愤恨,终于离弦而出。


    霜霁剑的光芒大亮,飒飒劈下,直戳在善渊子眉心前。


    霜刃当前,善渊子终于闭嘴了,看清叶霁的脸色后,露出三分怯惧。


    叶霁知道,一剑杀了此人,只会平添罪责,无法洗清冤枉。但这善渊子实在是太吵了,大放厥词,吵得他无法思考。


    善渊子大气不敢出,被那闪烁的剑尖拨弄成了对眼。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挺直腰板一甩衣袖,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凛然仙姿:“叶仙君,事已至此,何必作态威胁?你长剑虽快,却堵不住贫道这张指摘奸邪的利嘴……”


    “噗呲”一声,刀刃入肉。


    从善渊子那张堵不住的利嘴里,戳出了一截寒光闪闪的尖枪。


    尖枪只停留了片刻,所有人都还木呆如偶时,又是“噗呲”一声,尖枪就从那张再也合不拢的口中拔出,鲜血喷溅成泉。


    这一手太无情利落,发生在一眨眼间。


    善渊子竟还站在那里,维系着仰头张口的姿势,只有眼珠慢慢地斜动,看着四周的傀儡,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又转动眼珠,想要去寻找什么人。


    他身后的傀儡又出手了。


    这一次是一柄长刀,削来时刀锋平滑如水。


    众人只看清一道冷光悄无声息划向善渊子,直到那躯体直愣愣栽倒,才知道地上那西瓜似乱滚的东西,就是脑袋。


    这残酷又利落的屠杀,发生在叶霁剑指善渊子之后,看起来就好像是叶霁授意一样。


    神志已经摇摇欲坠的修士们,终于崩溃了。


    他们看着碎石堆上孤身而立的叶霁,神情癫狂,好像醉了,疯了。


    一个破锣一样的声音,划过山谷:“道貌岸然的禽兽,他瞒得我们好苦……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老天爷,我求你降天雷吧,我宁愿和这恶人一齐化成灰烬!”


    那凄厉的喊声中迸发的血腥气,让所有人神魂激荡,愤懑如海。


    “这心狠手辣的贼人,今日定不会放过我们了!”


    “左右也是死,老子才不要死在魔教手中!大伙一起上,和魔教血杀到底——”


    “杀!杀了叶霁,杀了他的傀儡!杀不出生路,战死在这里,也不算这辈子窝囊!”


    叶霁忽然感受到一阵死水般的平静,似悲似怔,望着前方。


    他觉得自己像被投入了地狱熬炼冤魂的大锅,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沉沉浮浮,个个要向他索命。


    但在外人看来,他仅仅只是神色黯淡了一下。


    叶霁抚摸着陪伴自己的长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要让我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再也无路可走。”


    “既然这样,那我便向黑处走,看看到底有没有路。”


    修士们一动,碧血客们也动了。


    刚刚因为叶霁而暂停的浴血大戏,又因为叶霁,轰轰烈烈地唱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擒贼先擒王,杀了叶霁”,这句话马上满心绝望、一腔慨然的人群中传诵了起来。


    叶霁恍若未闻,腾身而起。


    他整个人都化作一只离弦的疾箭,朝一个方向激射去,人在空中,就已高高举起长剑。


    以一柄长剑,挑开了雨一样朝自己四面八方射来的灵流和法器。


    那一头的唐渺有所预料,脸色一变,在叶霁的杀招抵达之际,把星玉短剑横挡在面前。


    “铮——”一声龙吟巨响,震得山峦摇颤。叶霁被鬼气侵噬得脸白如纸,唐渺也狂喷出一口鲜血。


    交锋并未停止,双剑一撞结束,又重新相击。


    两柄不世出的剑刃,在交战中碰撞不休,“铛”“铛”“铛”的惊人响动不绝于耳,像是一名疯子不知疲惫地敲击着一座千年古钟,惊得山林颤动、万兽走逃,附近不少人受不住这冲击,扶树吐血。


    “认命吧,傻小子。”唐渺的血涌到唇边,来不及擦拭,下半张脸便红迹斑斑,一贯的春风笑面也显得狰狞可怖了,“和我这样拼命做什么?把自己弄伤了,我怎好交代?”


    他用力一握,星玉剑上漾开一层血气。


    附近十多名傀儡立即结阵,斜刺而来,挡在两人之间。


    叶霁道:“不劳牵挂!”


    他的声音轻而短,接着唐渺便看见一道惊人的霜雪弧光,划过面前。


    他不知道叶霁的手腕是怎么抖出那诡谲一剑的,也不知道他是究竟怎么一眨眼就穿过了十几名高手的阻挡。


    面对那飞星似的剑芒,唐渺只来得及用星玉短剑护住心口,接着便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叶霁削断了他的手腕。


    唐渺乃是刀山火海、荆棘莾丛里滚出来的人精老怪,骤然失去一只手,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在下一剑劈来之前,唐渺急匆匆把长袍一抖,狼狈地匿入了一股黑烟中。


    叶霁接住那截断手,将星玉剑取出来,握紧了。


    看似轻巧的小剑,其实比想象中要沉——或者说,沉很多很多。


    叶霁想,这应当是魂魄与罪业的重量。


    一转念,他又想,无辜冤死的魂魄有多重?积淀的罪业又有多重?


    如果真的有重量,这把剑怕是连挑山担海的神仙也举不起来,又何况是他。


    “叶霁——你!你果然是主谋!”


    赵菁的声音在身后乍响。


    叶霁面沉如水,赵菁从一棵树的阴影里大步走出,用力一挥手,枫云山庄的弟子们便边杀边喊地朝他涌来。


    “叶霁手里的拿着的,便是号令傀儡的凶器星玉剑!”


    赵菁运气在丹田,洪声大喊,声音响彻山谷,“铁证如山,叶霁已经罪不容恕!我枫云山庄打头铺路,领诸位厮杀出血路,万众一心剿灭这贼首!”


    说完举剑高呼,众人的情绪被怂动点燃,更加奋力冲击着傀儡的围杀,情形比方才还要激烈残酷。


    “这样不行啊!这是一味送死!”梁归璞全身被汗血透湿,张皇看着杀红了眼的人们,五内俱沸,“这么蛮打,打到最后还剩得下多少活口!今后修仙界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斩岁塔圣火!”


    梁归璞陡起一念,猛一拍掌,刺目的光点从他手中冉冉升起,在空中炸开万道。


    这是玄天盟最刻不容缓的急令。梁归璞对聚涌来的守山人们下令:“带所有人往斩岁塔上撤,去取塔前的圣火护体!用圣火淬烧自己的兵器,事半功倍!”


    他视线望见了几道火红的鸟影,大喜:“是长风山的赤水神鸟!快去追,想必能载上你们……”忽然意识到什么,哑了似的出神。


    钟燕星驾着赤水神鸟,朝被围困当中的叶霁坠落下去。


    他人还在半空,身子却以一个极刁钻的姿势斜挂出去,划出一道雷霆剑光,将一个正朝叶霁飞暗符的枫云山庄弟子削去了半边身体。


    温热的鲜血溅在手背,钟燕星平生第一次杀人,恍惚了一下。


    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鼓动赤水神鸟张开羽翅,刮起烈风漩涡,翻搅得四周一片混乱,人则朝叶霁扑了下去。


    他双膝发软,落地时差点跪下,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


    “师兄师兄!”钟燕星见到眼前这人,几乎要放声嚎啕,强忍着泪眼,“师兄,你快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再也、再也——”


    他再也忍不住,心痛得呜呜大哭:“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们不信你,他们只想要你的命!”


    他哭得肝肠寸断,叶霁温和地拍拍他的脑袋,目光透露出点点担忧。


    钟燕星总觉得师兄平静过了头,忍住抽噎,愣愣地问:“师兄,你,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叶霁的嗓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我要是走了,长风山留下你们这群傻小子,该怎么办。”


    钟燕星拼命摇头,他已经哭不成声,说不出话了。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委屈与不甘,想要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再从附近那条大江跳下去,把千烦万恼都洗得干干净净。


    猎猎风声遥送来几声清唳,长风山弟子们陆续乘鸟而来,为首的便是鬓发飞扬的苏清霭。叶霁便笑了:“幸好长风山不只有傻小子,还有好姑娘。”


    “叶师兄!”苏清霭先叫了他一声,和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吩咐了一句。


    少年点点头,拧眉呼喝一声,驾着身下的神鸟左撞右冲,阔大的鸟翅将杀涌上来的人扇得七荤八素,苏清霭趁乱飘落到叶霁跟前。


    比起涕泪乱流的钟燕星,苏清霭倒是镇定许多,脸色白如窗纸,目光却清明坚定:“师兄,是是非非,眼下已经说不清了。留得青山在,总有洗净污蔑的一天。我们护送你离开,不能让你死在这些人丧失心智的怨愤中!上官师兄已为我们开道——”


    “清霭。”叶霁沉定地凝视着她,“我的清白,对我而言,只要你们相信,只要我在乎的人相信就够了。”


    他停了一停:“可是对长风山、对你们来说不够。明白么?”


    苏清霭像是吞咽了一口寒风,一股冷意从头到脚。咬牙扬了扬脸,竟露出一股极少见的孩子气:“天大的难事,大家一起扛着,有什么了不得的?”


    “有你这句话,师兄就很高兴啦。”叶霁微笑了一下,翻身踏上了钟燕星的那只赤水神鸟。


    划破天际的长唳中,叶霁一声轻哨,神鸟冲天而起。


    众人觉察不妙,急忙仰望,只见一片鲜艳的彤云舒展升腾,朝着山谷外的高崖铁塔飞去了。


    “别让他逃了!”赵菁瞧见叶霁若隐若现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大感不妙,急匆匆甩出一道追踪杀符。


    赵菁修为不济,一道上品杀符甩出去,简直比孩童折的飞鸟还不如,哪里追得上。他心里真正惦记的,是被叶霁夺走的星玉短剑,连风度也顾不上装了,怒吼啸叫:“今日若不拼死报仇,来日你们就在魔教手下当猪狗吧!追上叶霁,不要让他逃离翻雪谷!”


    他这话漏洞百出,寻常人细想便会生疑:叶霁既然是碧血客的首领,占尽了上风,又何谈“逃离”?


    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漫长杀戮和绝望处境中沉溺太久,谁也没有思索的空闲了。谁站出来领头做主,便热头热脑跟随上去。


    众人又鼓起力气,跟随着枫云山庄的人马,朝着高崖上的斩岁塔前行。遇到梁归璞带领的守山人,两股人汇做一道,一齐上崖。


    奇怪的是,碧血客们渐渐停止了主动攻击,如同一股力量用尽,一个个提线木偶似的立在原地。但一旦有人靠近,立即本能地露出杀性,眨眼便能要人性命。


    众人又惊又疑,小心翼翼地绕远,一路上崖倒还算平安。


    斩岁塔所矗立的山崖下,渺渺江水绕山而过,从远处看一片刀削斧凿,十分峭拔。


    等登上顶处,才能看到崖顶平阔延展,不仅容得下一座高塔、一坛圣火,塔前还用古砖铺设了一片广场。


    每一届玄天山大会,就是在这圣火坛前广场祭天祷告、宣明宗旨,褒扬本届榜上有名的俊杰。


    刺目的天光下,大雪纷扬乱洒。叶霁站在圣火坛旁,神情像在等待一个来喝酒的朋友。


    每一个上崖的人,都是满心怒恨,看到叶霁孤零零站在那儿,都想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你快束手就擒”。


    然而转念一想,只要此人一声令下,那些无处不在的傀儡便能立即反扑杀来,胜算始终在此人手上,哪来什么束手就擒?


    看着叶霁,梁归璞忽然想起这人少年时,在每一届玄天大会上夺冠的威风——一模一样的地点,高塔之下圣火坛前,众目仰望,意气风发。


    曾经天姿耀眼的少年,却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叶——叶仙君,”梁归璞扫了眼各派人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昏乱疲惫的惨相,深深地叹了口气,“屠尽所有人,应该不是阁下本愿吧?叶仙君叫止傀儡,肯给我们一丝苟延喘息之机,大约是到了商谈的一步?仙君有什么条件要求,不妨直讲。只望顾念大伙同道一场,念及漱尘君对阁下的谆谆抚育之恩,不要行差错踏,寒透了尊师的心。”


    立即有不少声音愤怒地喊叫了起来,“和他客气什么!要杀便杀,老子不是来谈判的!”“要我派弟子向魔教低头,日后为奴为仆,我等宁可一头碰死在铁塔上,以明心志!”“他这会一个人啦,不趁机拿下,更待何时?”“蠢货,他的傀儡埋伏在暗处,还能教你的狗眼瞧见?”


    “星玉短剑,不是我的东西。”


    叶霁的声音清晰冷静,一下扑灭了众口喧嚣。


    “下令傀儡屠杀修仙界的,也不是我。”叶霁说完,果然看见了一张张脸露出惊疑猜测。


    他们原本做好了叶霁以生死作筹码,提出极尽羞辱苛刻贪婪的条件的准备,没想到叶霁一张口,竟是直截了当的澄清。


    在这一瞬间,他们仿佛又重新看见了那个侠义坦荡的叶仙君,但一瞬间过后,眼里又弥漫上怨恨不解的阴云。


    “叶仙君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赵菁眯了眼睛,冷飕飕一笑。


    他抬了抬手指,枫云山庄的门人会意,一个个铁钉似的扎稳原地,刀剑相抵,拦住了朝前挤涌的长风山弟子。


    钟燕星杏眼涨得通红,怒喝:“什么下九流的野鸡门派,也敢来挡路我长风山的路?滚开!”


    上官剪湘道:“若不让路,休怪我们在此地动手!”


    赵菁狞笑:“长风道友们何必着急。大师兄若有罪,你们身为拥趸,将来有的是和他同享祸福的时候。”


    他说话时,始终直勾勾盯着叶霁,解气似的勾起嘴唇:“叶仙君啊,到了这种时候,你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叫人大感意外。莫非真有隐情?”


    不等旁人开口,他紧接着款款说道:“叶仙君是首流仙门的领袖,江湖至关重要的人物,当众自表无辜,当然不能轻易定罪判刑。你要是真的清白无罪,这时就该俯首受缚,等待仙门共审,修仙界这么多明哲睿断的宗师耆老,难道会让叶仙君蒙冤?你的同门,也就不会遭受连坐了。”


    他笑容变化,显得有些扭曲:“至于叶仙君手里那把星玉短剑,那是眨眼夺万千人性命的凶器,还是先交出来为好。”


    说完,保持着一抹微笑,静静等待叶霁回答。


    不料,叶霁也瞧着他笑,突兀地问:“赵公子这张脸,大约已破了相了吧。所以才一直戴着半张面具?”


    这话没头没脑,众人俱都一愣,赵菁的笑一下僵住了。


    “赵公子在自己府中被‘小妾’一拳打断鼻梁骨,又被倒填井中,”叶霁又是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亲自来玄天山推动这场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