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冷肠柔心 “我该拿他怎么办?”


    漱尘君的识海, 时而明亮,时而黑暗。


    当一片光明时,叶霁便看着林述尘少年时的寒来暑往, 犹如翻看一本书,每一个字都淋漓鲜活。


    当一片黑暗时, 叶霁便耐心地等待,就像一个在深夜里睡不着的人,等待明日清晨的阳光。


    这一次驱散黑暗的,是一支飞来的羽箭。


    叶霁先是听到了破空的风声,有什么东西当面飞来,下意识眨了一下眼,接着世界便清晰了起来。


    “躲也不躲, 不怕我射穿你的眼睛?”


    纪饮霜举着一把简陋的木弓,迎面朝他走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身高腿长,衣袍在晨风里飒飒抖动。


    叶霁从未见过这样少年意气的师叔, 微微一笑,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复杂痛苦。


    知道他不可能和自己说话,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林述尘。


    林述尘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青丝上沾了一层露水。


    那一刻, 叶霁在师父的眼里看到了一个格外清晰明亮的影子。


    纪饮霜的身影犹如天光汇聚, 倒映在林述尘一潭清水似的双目里。


    一瞬犹如万年。


    也就是那一瞬间, 叶霁似乎明白了什么东西。


    倒不是他凭这一眼看出了什么,而是他隐约地听见了林述尘的心声。


    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悸动心跳。


    叶霁呆立在原地,直到纪饮霜走到了面前,朝林述尘作势拉弓, 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对方眉心:“你又来找我的不痛快?”


    林述尘伸出手,像是要覆住他拉弓的手。迟疑片刻,只轻轻握住了那枚锋利的箭尖:“寒云村的活尸案,你是怎么处置的?”


    纪饮霜哂道:“这种小事,你要是不知道我是如何处置的,就不会特意来问我。既然你来问,那就是已经知道了。”


    “师父说你,”林述尘声音有些许干涩,“说你把碰过活尸毒瘴的村民,无论中毒轻重,一律斩杀了,是不是?”


    “他消息倒灵通。”纪饮霜脸上掠过一丝讽笑,“要我办事,又要监视我,他老人家真有闲心。”


    林述尘道:“你毕竟经验不足,师父不放心你。”纪饮霜狠瞪他一眼:“这话你自己信么?”


    “自从他知道我身世,就从没信任过我吧?”纪饮霜松开弦上的指头,羽箭“嗖”地一声,深深钉入林述尘后背的树干,“他要罚我便罚,还特意派你来啰嗦,惹人厌烦!”


    “饮霜!”林述尘难得加重了语气,道,“你不能再这样放肆行事了!就算师父不说,我也绝不能任你胡来。你是仙门弟子,怎么能这样对待百姓?”


    纪饮霜道:“哦?我怎么对待了?”


    “那些中毒不深之人,尚有一线生机!”林述尘握紧手掌,“你怎么能一律杀尽?我听说他们的亲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哀求你……”


    “要是不杀,他们只会感染更多的人。”纪饮霜不耐烦道,“杀干净才一了百了,永绝后患。我做的有什么错?寒云村从此再无活尸之忧了!”


    林述尘双肩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纪饮霜将弓一丢,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又要把我关进悬崖破屋了?我自己去。”


    “饮霜。”林述尘忽然叫住他,语气透着淡淡的疲惫,“我不会再关你了。我只想问你,你杀那些感染之人时,心里想的是保护更多的百姓,或只是顺利完成这件事?”


    纪饮霜已经走了。


    他甚至不屑为这个问题停留。


    林述尘的双眼黯淡了下去,充满了浓浓的无力与迷茫,喃喃:“我该拿他怎么办?”


    叶霁说不出的心酸,这时候的师父,情绪还会写在脸上。可到了后来,再也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识海中,光阴又飞逝两年。


    林述尘书案上的古卷越来越多,为了读它们,他常常通宵不眠。


    自从纪饮霜第三次在他面前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后,林述尘就开始不分日夜地寻找起了冷均池血脉的秘密。


    叶霁一眼就看出了师父在查找的东西,因为他也曾为了李沉璧探索找寻过。


    纪饮霜不是李沉璧。


    他只会给林述尘带来无尽的烦恼。


    某一夜,师兄弟二人并肩杀进了漂星楼的阵法重围,救出了即将被做成傀儡的几十名修士。


    送走修士们后,林述尘找来一匹马,星夜之下,受伤的两人共乘一骑,向一座破庙奔驰。


    林述尘忽觉后背温热,压上来一份重量,竟是纪饮霜吐了大口鲜血,昏迷在他身上。


    林述尘惊得浑身冷汗,奔驰到一处破庙,抱着他的身躯,不遗余力输送灵力救治,一边在心中祈祷。


    纪饮霜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林述尘的双腿上。篝火温暖的光中,头顶是一双忧心的眼眸。


    林述尘板着脸,重重地道:“你绝不能再用造境术了。”


    纪饮霜勉强起身,一把推开了他,声音虚弱而又冰冷:“我若不用这术法,乱了那帮贼人心神,我们都没命逃出来。你占了我便宜,还要假惺惺关切。”


    他还要挖苦,却剧烈咳嗽起来,身子往地上栽去。


    林述尘彻底豁了出去,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我知道造境术有多难控制,一旦行有不慎,就会命丧于此,冷均池的后人也因此几乎无人善终。你小的时候漂泊无倚,怕受人欺凌,才用这术法自保,我全都明白。可现在的你是长风弟子,只要潜心修炼本事,自保绰绰有余,我也——师兄也不会再让你遇险。饮霜,你能不能放弃造境术,这辈子再也不碰它?”


    他一反常态,一口气说了长长一段话,像是把埋藏许久的想法一筐倾倒出来。


    纪饮霜挣不开他,难得没有生气,奇道:“林述尘,你喝醉酒了?”


    林述尘摇了摇头。


    “你懂什么,”纪饮霜眼中刹那雪亮,“这是举世无敌的神术。一个人若是有创造实境、操纵心境的力量,那与真正的神又有何区别?他能随心所欲,天下之物任由他信手拈来!”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看见他一闪而过的狂态,林述尘心头生寒,“这术法你每用一次,就要承担一次性命风险,得不偿失!”


    “凡人难用神术,逆天而行,当然有性命之忧。”


    纪饮霜燃起一个火符,烤着冰冷的身体,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飘忽:“若是神人,大概就会得心应手了。”


    一抬头,见林述尘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仿佛要看穿什么,纪饮霜勾唇一笑:“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么,我可是惜命得很。”


    林述尘拿出了一把剑,抽出鞘时,犹如拔出一捧霜雪。


    他将剑轻轻推到纪饮霜手边,道:“送给你。”


    叶霁愣住了,脑中一片混乱。


    那是师叔送给他的霜霁剑。


    见到这灿然生光的神剑,纪饮霜难得地露出惊怔之色,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舍得给我?”


    他迟疑道:“为弄这把剑,你可费了不少心血吧。”


    林述尘微微一笑:“你的剑法即将超越我,普通铁剑已经配不上你,这把剑在你手上,也算物有所归。”


    饶是性格冷漠,纪饮霜也难掩惊喜激动之情,握住剑柄,露出珍重之色。


    这是一把能让任何一名剑修倾倒的神剑。


    傻子也知道它的珍贵。


    纪饮霜忽叹了口气:“林述尘,你这人虽烦,但对我是却没话说的。”


    破庙中点起一堆火,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唯听火焰噼啪。


    他们似乎都充满心事,一个魂不守舍,一个神游天外。


    “饮霜,”林述尘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纪饮霜道:“有个爹,死了。你不是知道么?”


    纪饮霜入山门时,林述尘曾奉师命调查过他的身世,收获却不多。


    冷家血脉实在寥落,他仅查到纪饮霜的父亲曾与漂星楼有所往来,与一名纪姓女子生下纪饮霜后,便消失无踪,生死未知。纪饮霜一直孤身漂泊,其中所受苦难,令林述尘再也不愿想起。


    林述尘低下头:“我不知道令尊已经……”


    纪饮霜道:“他想帮漂星楼做一件大事,青云直上,却被当成棋子,用坏了就丢了。”


    林述尘愕然:“什么意思?什么大事?”


    若是以往,纪饮霜是懒得解释的。也许因为刚得了神剑的缘故,他面无表情地道:“当年仙门联手讨伐漂星楼,被漂星楼用邪术屠杀了三千修士。那些修士的尸体,全堆在漂星楼地宫里做成傀儡,若是变成一支无知无觉,只懂杀戮的军队,漂星楼便可凭它扫荡整个修仙界。”


    想起今夜救下的那些修士,林述尘不寒而栗:“据我所知,漂星楼一直研究傀儡术,但他们的傀儡阙并未在江湖上现身过。”


    纪饮霜打断道:“那是他们操纵不了。”


    曾查遍典籍,林述尘毫无缓冲地接受这个说法,低声道:“是啊,他们操纵不了傀儡,只能借冷家后人的力量办事。令尊想帮漂星楼组建一支傀儡军队?”


    纪饮霜道:“他高估了自己,死得很惨。”


    林述尘的音色更加低沉:“是漂星楼利用了他。”抬眼见纪饮霜神色冰冷,嗓音一紧,“你想为他报仇么?”


    纪饮霜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他死便死了,我为什么要替他报仇?”


    林述尘心头一松,随即又涌上几分复杂:“他是你亲生父亲——”


    纪饮霜哈哈大笑:“他抛妻弃子,就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那时我费了不少力气,去漂星楼瞧了他一眼,本想投奔他,见他像个蠢货似的被人拨弄得团团转,转头就走了。他不过是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还要兀自逞能,可笑至极!我十二岁就看明白的东西,他却到死都想不清楚。替他报仇?我与他很熟么?”


    林述尘忽视这尖锐的嘲笑,直视着他:“令尊究竟因何而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纪饮霜笑够了,走火入魔的血气再次上涌,咳嗽两声,有些疲倦地道,“滥用力量,暴体而亡。冷家人不都是这个死法?”


    林述尘将手覆盖在他双眼上:“你不会的。”


    他缓缓输送灵流,纪饮霜的声音因为浓浓的困倦,越来越模糊:“天下有几个人,能见财不起意,见色不乱心,我也……有这份神力,谁能忍住不用……只不过……要用得聪明些罢了……”


    林述尘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怔然长叹:“我只怕你太过聪明。”


    第112章 利剑出鞘 放开他!


    破庙中的火堆熄灭, 漱尘君的识海再次黑暗下去,这一次,久久没有明亮起来。


    叶霁等了很久, 漱尘君的识海仍旧一片混沌。


    无数杂念犹如深夜鬼魅,看不见摸不着, 却如影随形。


    李沉璧的红线在他神念里不停跳动,提醒他保持清醒,但叶霁与漱尘君识海相牵,漱尘君的识海乱成一片,他也无法定下心来。


    叶霁按住心口,感受到了来自漱尘君魂魄中的痛楚。


    “师父,”叶霁轻言细语, 对着虚无说话,犹如漱尘君就在面前, “想到师叔,竟会让你这样难过么?那我呢?若是这些年我让师父感到开心, 可不可以想一想我?”


    话音落下, 他眼前飞速地闪过了几个场景。


    记忆碎片犹如流霞聚散,叶霁匆匆窥见小时候的自己,被同门捉弄,误喝了很多酒的事。


    他被酒劲冲得分不清西北, 却还认得清师父的脸。见到匆匆赶来的述尘君, 立即扑在他怀里, 颠三倒四地哭道:“师父,我犯错了,我犯了大错。”


    也许是从未见他这样放声哭泣,林述尘似乎也被吓住了, 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师父没有怪你——等等,你犯了什么错?”


    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叶霁大为窘迫,心想,我竟然对师父这样哭过。但毕竟一件小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师父会将它藏在识海深处?


    小叶霁抱着林述尘的手臂,哽咽道:“我喝了酒。”


    林述尘不禁莞尔:“这不怪你,是他们捉弄你,错在他们。”


    “我要被赶出山门了,”小叶霁继续哭道,“我犯了门规,再也不能留在长风山了。”


    林述尘目光柔和:“虽犯门规,但你……”小叶霁在他怀中更加剧烈地哭了起来,由于醉酒,林述尘解释了些什么,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喝醉酒的孩子格外认死理,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定会被扫地出门,劝解到后来,林述尘也没办法了,用哄三岁孩子的语气说道:“小霁,要是你真的被赶出去,我也会把你捡回来。别哭了,长风山那么多前辈抢着收你为徒,难道大家还包容不了你的小错么?”


    他本意乃是,人人都想收徒的好孩子,哪里会因为一点小错就被逐出山门。却不料被小孩昏头昏脑会错了意,以为要是被丢出去,哪怕能再回来,也只能拜别人为师了。


    小叶霁浑身一抖,红肿迷蒙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安静了下来。


    林述尘刚略松一口气,小叶霁忽然弹起身体,尖锐地、竭尽全力地大叫道:“不行,我偏要做你的徒弟!谁也赶不走我!”


    林述尘愣住了。


    片刻后,眼中竟似有热意。


    “我从没后悔过做师父的徒弟。”叶霁动了动嘴唇,像是说给多年前的林述尘,又像是说给这片识海,“哪怕我能选一千次一万次,也还是要做你的徒弟,任何人、任何事都赶不走我。”


    他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四周终于渐渐亮起。


    叶霁朝前走去,林述尘扶持他成长的过往种种,犹如海上的浮沫,不断涌现又打灭。


    有些事,叶霁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师父却一直记得。


    长风山的烟云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帘,林述尘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叶霁匆匆跟在他身后。


    一声清越鸟鸣。


    林述尘站住了脚步,注视远处的一片悬瀑。


    少年走完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在悬瀑下挽剑回头,神采飞扬:“这次怎么样?有进步么?”


    一人慢悠悠上前,握住了他散落的马尾,啧道:“多大的人了,头发也梳不好。”


    声音的主人是纪饮霜。


    小叶霁笑笑,大喇喇席地而坐:“我发带被剑风扫断了。”


    纪饮霜揉了把他头顶,随手折下一根青枝,五指代梳,帮他扎起了发髻。


    两人一站一坐,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林述尘。


    纪饮霜帮他束好头发,蹲下身,卷起他袖口、衣领,检查那些结痂的伤痕,不高兴道:“我走之前你这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这疤怎么到现在还不掉?”


    他忽地皱起眉头:“莫不是漂星楼伤你的暗器有蹊跷?不行,你这伤要好好验看,和我去医庐。”


    “没什么事。”小叶霁放下衣袖,从容道,“我之前练剑扯坏了伤口,重新养的,师叔别担心。”


    纪饮霜脸沉了下去:“你干脆做个剑痴算了。林述尘死了么,竟不看着你!”


    “和师父没关系,”小叶霁抿了抿嘴唇,压下那一缕不满,认真和他讲道理,“漂星楼灭亡后,有不少余孽要审判清理,师父每日都很忙,我怎能让他再为我操心?”


    “你倒是心疼他。”纪饮霜眼中闪动着不悦,“我在外面日晒雨淋,连月奔波,也不见你问我一句。果然师父和师叔,一个名分之差,就是有亲有疏的。”


    见他又这样冷恻恻地阴阳怪气,小叶霁无奈扶额:“师叔,你两个月里寄来的三十七封信,每一封我都仔细读认真回,要对你说的话,早在信里说光了,再见你哪还有话说?”


    “还不够。”纪饮霜脸上微放晴色,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我寄给你三十七封,你得回我七十四封才行。把不要命练剑的时间拿来写信,你这伤早好没影了。”


    手放上小叶霁后背,纪饮霜语气舒缓不少:“行啦,去休息休息,今晚带你下山玩。这段日子我不在,你肯定闷坏了。”


    一直注视着小叶霁的背影消失,纪饮霜才侧过头,冷冷道:“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片刻,远处的烟云里,裂出了个白衣白靴的林述尘。


    “这段日子,你去了哪些地方?”林述尘开门见山就问。


    “去清理漂星楼的地宫了。”纪饮霜不耐烦道,“我不是和山门报备过了?又要挑什么错?”


    林述尘:“那你为何要去雨光山?”


    纪饮霜:“办完公事,顺道游山玩水。怎么,你在山里忙得焦头烂额,怪我没早回来帮你?”


    “你回复山门的信件里,说‘已将漂星楼地宫付之一炬’,”林述尘直视他双眼,“前去查看的弟子回报,地宫确已烧得干干净净。”


    纪饮霜道:“我猜,你还要说个‘但是’。”


    “你曾经告诉我,那地宫中有三千名义士傀儡。”


    林述尘走近一步,深深凝视他的双目,轻声道:“你也一起付之一炬了么?三千具尸骨被焚毁,为何地宫中没有一丝骨灰余迹?”


    纪饮霜神情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林述尘胸前衣襟,扯到自己面前,两人几乎是面贴面说话。


    “我也有话要问你。”纪饮霜的声音幽幽冷冷,毫无一丝温度,“我前脚去办事,山门后脚就派人监视,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态度?”


    林述尘错开了目光。


    “……我就知道。”纪饮霜慢慢道,“你,还有师父,你们才是一体的。从我来长风山的那一天起,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接纳过我。你才是他最信任的好徒弟、接班人。”


    “那你呢,饮霜?”林述尘被他凶狠地桎梏着,却不挣脱,反而握住了他紧抓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接纳过师父的教诲,听过我的劝告?”


    林述尘的嗓音,变得沙哑起来:“饮霜,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我并非毫无察觉。可你太聪明,我实在看不透你,也抓不住证据……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违背道义之事,对得起长风弟子持正守心之名。”


    他的语气恳切至极,握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


    最后,还是纪饮霜主动抽出了被他捏红的手,别过脸,哂道:“我可没想闹出什么滔天大祸,你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做什么。”他不看林述尘,神情却柔和了下来。


    叶霁再也无法听下去,也再也无法在心里为师叔辩驳。


    当年师叔去雨光山,正是转移那原本在漂星楼地宫中的三千傀儡。


    彼时漂星楼刚刚覆灭,唐渺在大火中逃出生天,星玉短剑极有可能被他趁乱带走。


    难道在那时,师叔就已经与唐渺同谋?


    叶霁心如刀割,无声喃喃:“师叔,你清楚与漂星楼结谋只会被利用,所以才促使其灭亡,你好来掌控一切么?可你若是用冷家血脉掌控傀儡,这过程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依旧步了那些冷家人的后尘,我不信你不明白。凡人难用神术……这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林漱尘看不透纪饮霜,就连叶霁与他朝夕相处,颇受对方喜爱青眼,也未能完全了解这个人。


    他分明野心勃勃,漠视他人性命,却又会看到林述尘的好,会在乎师父的偏爱,会在一个不是徒弟的孩子身上倾注关心。


    他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叶霁坐了下来,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这座他无比熟悉的长风山。


    他想撩起脚边溪水,像少年时练功累了那样痛快地洗把脸,捞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碰到,不由哑然失笑。


    他俯身向溪水,想看看这世界是否有自己的倒影,却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灿烂星辰。


    叶霁猛然抬头。


    头顶之上,星海犹如群珠,硕大欲坠,绚烂如银,原来已是在策燕岛了。


    纪饮霜抱着少年时的叶霁,坐在一条宽宽长长的水流旁。


    他们在的地方,头上一条银河,脚下亦有一条银河,堪比仙境。只可惜少年正值昏迷,无法睁眼欣赏这份绝景


    两人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满身血污,与这美景格格不入。


    叶霁想起来了,那是长风山与玉山宫联袂在策燕岛除妖的日子。


    在回程的前一日,众人在陨星崖上被尸兽围攻,宁知白坠崖身亡,自己也不知何故突然昏厥。


    据宁知夜所说,那时是师叔打晕了他后,强行将他带离了悬崖,看来这话并非虚假。


    既然这话是真,那宁知夜对于师叔杀了知白的指控,是否也……


    纪饮霜脱了外袍,盖在少年的身上,将他放在自己腿间。


    “这样难过,真没出息。”纪饮霜蜷起手指,轻轻扫过那双梦中也紧皱的眉头,“宁家那小白脸有什么好,让你惦记成这样。”


    他又冷笑一声:“还好他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他低下头,在少年的额发上亲了亲。片刻后,竟移向嘴唇——


    叶霁脑中轰然一声震响,眼前飞星乱摇,刹那之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提醒着什么。


    这是师父的识海!


    这一切,师父都亲眼看着——


    果然,耳边传来利剑出鞘的寒声,林述尘的声音响了起来。


    “……畜生。”叶霁平生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从师父口中说出,伴随着冻彻骨髓的震惊与滔天怒意,“纪饮霜,放开他!”


    第113章 神佛厉鬼 只会把他拉入深渊。


    听到那声厉喝, 纪饮霜的眉宇霍地一跳,林述尘的剑锋已经扫到了面前,烈风吹得他额发乱扬。


    纪饮霜一动不动。那一瞬间, 有许多情绪在他眼底流转,但很快又归于淡漠。


    “小霁受了惊, 睡着了,你安静些。”纪饮霜道。


    林述尘的剑尖离他眉心仅有一寸,正随着主人的手微微颤抖。


    “你……你当真对他……”


    林述尘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怒道:“他是你的师侄!他还是个孩子!饮霜,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霁这个年纪,若是活在普通百姓家, 都该成婚了。”纪饮霜扯了扯嘴角,嘲讽道, “也就你林述尘,总把宝贝徒弟当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要看不惯, 只管举剑来杀, 纪饮霜奉陪!”


    林述尘的肩剧烈地一抖,仍是执拗地握紧了剑柄。


    “你说的不错,小霁犹如我的孩子。”林述尘的声音既低且轻,一如既往, 却掷地有声,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我不准你再接近他,从今往后都要远离他。”


    纪饮霜止不住地冷笑:“这个‘师父’的名头,原本该是我的。若不是咱们的那位好师父偏心,今日哪里轮得到你林述尘来颐指气使!”


    他笑得更为恣意:“你不准, 我就要听从?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帐!”


    见他不屑一顾,林述尘沉声道:“小霁心性澄明,不是你可随意玩弄的。你若是只想满足你的淫.欲——”


    纪饮霜抬起眉毛,有几分惊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如今说话已经这么直白了?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手指扫过怀中少年紧闭的眉睫,纪饮霜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圣人,既然喜欢他,总不能这么日复一日地干瞧着他。但你又怎知我没有真心呢?”


    林述尘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对小霁视若性命,绝不放手。”纪饮霜缓缓说完,抬起眼直勾勾看着林述尘。


    林述尘的脸色仿佛被腊月寒风吹过的霜花,苍白冷硬,只有眉心恸了恸,一瞬间竟似有深深的落寞之意,但很快便只剩下苍白冷硬。


    “视若性命,视若性命……”林述尘连连苦笑,“你自己的性命,想必是看得很珍贵了。但你可曾在乎过其他人的性命?”


    纪饮霜的眉峰几不可见地一跳,低头看了眼怀中,见少年始终没有醒来,才阴沉沉瞪向林述尘:“你什么意思。”


    “枫云山庄的大公子赵蔚疯了,江湖流传他将命不久矣。”林述尘沉声问,“你用了什么法子,把他变成了这样?”


    纪饮霜道:“哦,他疯了,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林述尘:“我接到师父传信,赵菁告上了长风山,指认你在逢棠城的船上,对他兄长下了毒手。可包括他爹赵庄主在内,都无人相信他,赵庄主甚至还因为赵蔚曾冒犯了小霁,亲自道歉赔罪。”


    纪饮霜听完,慢条斯理地道:“人们都以为,赵菁是害怕被家里责罚,才胡乱指认凶手吧?他们不信一个长风山门下声名远扬的剑仙,会去阴害一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公子。这么荒谬的事情,人人不信,偏你林述尘信了。你实在是——”


    纪饮霜啧了一声,笑了:“——太聪明了。”


    林述尘涩然道:“你这话是承认了,还是不承认?”


    纪饮霜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皮笑肉不笑:“自己想。”


    看着纪饮霜那不达眼底的笑容,叶霁不寒而栗。


    那笑容似乎在向林述尘挑衅:你既没有证据,我承不承认重要么?哪怕你再了解我,再清楚是我做的,又能将我如何?


    两人一时无言。正当此时,纪饮霜臂弯里的少年忽然低吟一声,眉头痛苦紧锁,似乎正陷噩梦,额头上渗出冷汗。


    两人立即同时注目,少年叶霁在梦魇中,似乎正经历着挚友坠崖的那一刻,眼角泪光闪烁,低喃:“……宁兄……知白……别死……”


    纪饮霜面无表情,脚尖一压,将一块砾石碾碎。


    林述尘怔愣了许久,忽然打了个寒噤。


    他朝纪饮霜逼近一步:“宁知白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纪饮霜脸上绽开一抹笑容,眼中点点恶意闪烁:“自己想。”


    林述尘持剑的手,再次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猛闭上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得不像本音:“我当年送剑给你,是希望你能以此剑为道心,持守我派门训……”


    纪饮霜以大笑打断:“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约束!若是活着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纪饮霜枉来世上一遭。”


    谷中寒风吹过,满天星辰摇摇欲坠,似乎要砸落下来。


    那一刹那,有什么灵犀在林述尘心中一闪而过,令他不胜其寒似的瑟瑟一抖。


    纪饮霜的目的,并不是权势、地位、财富、至高无上的修为。


    他要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


    ……可纪饮霜的自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随心所欲。


    林述尘的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多年前那一场烈火焚烧林木的噼啪剥啄声,还有十二岁的纪饮霜那略带嘲弄的声音:


    ——你自认日后能教化我,改变我,这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接受,是不是?


    林述尘倒抽了一口冷气。


    离他们第一次相见,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都这么多年了,他林述尘,可曾改变过纪饮霜一分一毫么?


    叶霁痛楚地看着恍如被风雪捶打得失魂落魄的师父,心如刀割。


    一时间,甚至忘记了纪饮霜那毫不掩饰的招摇爱欲,心中只有满腔的愤懑和不解。


    师叔,你当真这样无情吗?


    即使一个人对你沥尽真心,百般纵容忍让,也无法换取你一点点的温情?


    何至于此,如此诛心。


    叶霁虚虚按住自己胸口,试图分辨那里传来的撕裂痛意,究竟来自于自己的情绪,还是对师父识海的共鸣。他甚至痛恨起那时明明在场,却任事不知的自己来。


    林述尘站定不动,犹如一尊风化的雕塑。


    就当叶霁以为他就要这样消沉下去时,林述尘忽然转动眼珠,看向被纪饮霜“桎梏”在怀中的少年叶霁,眼里渐渐亮起一抹凌厉决绝。


    他一反常态,一探手抓了纪饮霜前襟:“你放任杀心,唯我独尊,他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与虫蚁有何分别?凡是靠近小霁的人,你便要抹杀去,你这一世将要滥杀多少无辜,又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纪饮霜牙齿暗咬,露出烦躁之色:“这些都与你无关,我自然会——”


    林述尘厉声喝断:“怎就无关!我身为本派首徒,将来的长风山之主,岂能一再容忍你倒行逆施!”


    一向平淡温和的神佛,乍现金刚怒目,纪饮霜怔了怔,道:“林述尘,看来你是真的被气疯了。”


    他一把扯住林述尘的手,五指深陷对方肤肉中:“你容忍不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当年你亲口说过,要是有朝一日我能胜过你,便能当掌门,哼,我倒有心想和你争一争这个位置呢!这些年我的声望与你平分秋色,修为武学皆不在你之下,你以为我逊色于你?你与我认真比试过么?”


    林述尘像是冰冷的石碑矗立,决然开口:“师父不会把掌门山印交给你。”


    纪饮霜扯动嘴角,嫌恶地将林述尘的手拨开。


    “你既容忍不了我,又准备怎么对付我?”纪饮霜凉凉嘲弄,“把我架到众目之下,细数罪行?可你毫无证据,也得有人信你。我再替你多想一步吧——师父病重,我看兵解也就在这一两年,全修仙界都知道掌门大位将在落在你我之中。偏偏这时把我拽入泥潭,让世人怎么想你林述尘?”


    纪饮霜冷笑着,步步紧逼:“退一万步讲,在这里就与我撕破脸,就不怕我用造境术毁你心神,让你像那赵蔚一样疯癫终生?”


    林述尘已经麻木,似乎不会再痛与动容。他身体如山岳般一动不动,却轻声道:“你会这样做吗?”


    他眼底的一抹寥落,被始终注视他的叶霁捕捉。


    纪饮霜深看他一眼,竟然叹了口气:“你丢开手,别再管我的事,也别管我怎么对小霁。我今后便如你所愿,再也不惹事了,这样行不行——师兄?”


    他平生第一次叫“师兄”,语调有几分柔和蛊惑。


    听到这声颇为温柔的“师兄”,林述尘双眼短暂地发红。


    但片刻,就重归霜寒厉色。


    “你这样藐视人命,心里能有几分真情?元涯神女拼死产下你的骨肉,照样被你弃如敝履。”


    天边几声炸雷,重重黑云漫卷天际,星辰隐踪。


    狂风之后,噼啪暴雨随之而来,树影歇斯底里地摇晃,像是许多鬼魅团团将他们围住。


    一时间,草木树影纷纷化成厉鬼,风声也变成了它们刺耳的啸叫。


    叶霁清清楚楚听到师父的话,又惊又痛又茫乱,耳朵里嗡嗡作响,失声叫道:“师父!”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听见林述尘破碎的声音在断续诘责。


    “……你这样的人,只会将小霁拉入深渊……”


    第114章 飞蛾扑火 元涯神女和林述尘


    识海里, 万物乱成了一锅沸粥。


    更乱的,是叶霁的脑海。


    他按住太阳穴,不断地想:师叔与沉璧容貌肖似, 血脉同源,就连偶尔流露的天真残忍、乖张藐视的个性, 也多有相似之处。


    天下岂有这样的巧合,两人又怎可能毫无关联?


    他早该知道的!


    那曾被他千百遍压下去的想法苗头,在这一刻终于破土而出,开枝散叶。


    沉璧是师叔的骨肉至亲。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间,叶霁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大笑,眼前一片昏花。


    他起初还能看清飘飞的雨丝和乱摇的草木,到后来, 一切都化成了雾气,将他裹在中央。


    他心中慌急起来, 想要去找寻师父,却发现师父的身影已经离自己很远。


    “师父!”


    叶霁叫了一声, 朝着林述尘背影追去。


    这一叫却像是惊扰了什么, 雾气犹如逆淌的河流,将他向相反的方向推去,眼看林述尘就要消失了。


    叶霁明白,这次若是跟丢, 就要彻底从师父的识海中滚蛋, 许多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刚刚听到的那个惊天秘密, 与李沉璧息息相关,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开手。


    可那些更深的往事,师父不愿意让他再看下去。


    林述尘的识海,要把这不太听话的徒弟赶出去了。


    “师父, ”叶霁顶着逆流,一点点朝林述尘背影挪动,艰难地说道,“您不能赶我走,也不能再瞒着我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能全部接受——我已经不需要您遮风挡雨了!”


    随着这一声断喝,前方虚飘的人影晃了晃,转过身来。


    那张脸虽然模糊不清,却是林述尘在遥遥看着他。


    终于与师父对视,叶霁的鼻尖止不住酸楚:“这些年,师父把门派的事情交给我,外人只道是我在帮师父撑起大局,可其实是我,一直活在师父的羽翼之下。”


    “我明白,您不愿我被师叔的事困扰伤怀,只希望我这一生平安无忧,才不向我漏一点风声,这么多年我竟……可我若是早早知道,我便能早些和师父站在一起。”


    叶霁哽咽道:“是我懂得太迟了……是徒弟不孝……师父……”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醉酒之后,固执地朝师父哭泣的孩童,顶着几乎要将自己扯碎的逆流,执拗地向林述尘挪去。


    远处传来一声沉沉叹息。像是欣慰,又好似无奈的纵容。


    叹息之后云开雾散,叶霁的身体没了阻力,猛地朝前一撞,撞进了一段不曾让他看过的记忆中。


    露浓苔滑,他眼看就要摔倒,身体却轻易的飘了起来,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由一愣:这片山林好眼熟,他曾经来过。


    茂密潮湿的云杉林中,一人黑剑白袍,从一条寒石小径中斜插出来,正是林述尘。


    叶霁心中顿时一松,朝他身边靠去。


    林述尘的胸中似乎藏着无限的心事,目光如一片黑潭。


    一片淡金色的花瓣从云杉林深处飘来,悠悠打着旋,似有若无地向前引路。


    林述尘便提起步子跟上去。


    叶霁见那花瓣形状色泽眼熟,愣了一愣,喃喃:“是抚生花?”


    惊觉师父要去见何人,叶霁心一下高高揪起,狂跳起来。


    林述尘跟着花瓣,在山中七拐八绕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抵达。


    林述尘看着深林之中那尊巍峨的古老佛像。


    元涯神女就躺在佛像长满青苔的手掌上,衣衫缥缥缈缈,像一片云挂在那里。


    叶霁记得,策燕岛也有这样一尊巨大高耸的神像,那是人们为纪念元涯神女而雕刻的石像。


    铲邪除魔、普渡众生的神女的功勋,被世人所感念。人们将她雕刻在策燕岛的崖壁上,供奉她颂扬她,希望神女能继续降下庇佑,威震一方鬼域的妖魔。


    世人不会想到,伟岸无惧的元涯神女,也会依偎在另一尊神像的掌心,像一位久病缠绵的少女一样入睡。


    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少年,她的模样看来确乎只有十七八岁。


    几朵淡金色的抚生花,长在她的肩膀上。


    林述尘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元涯神女空灵飘渺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来了,多谢你。请这边来。”


    林述尘走到佛像脚下,元涯神女又道:“原本应该下来见你的,可是抱歉,我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林述尘眉心蹙动,流露出些许不忍,仰头温声说道:“请神女珍摄保重。如有任何嘱托,述尘愿听驱遣。”


    “真的么?”元涯神女含着淡淡笑意,“你过去并不认识我,我要见你,你不但不疑我,万里赴约,还愿意听我的吩咐。你与饮霜,很不一样。”


    “饮霜”二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平淡悠远,不含丝毫恨意情绪,仿佛只是谈起了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那孩子——”林述尘的指尖无声掐入肉中,似乎忍住了一丝酸涩,谨慎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元涯神女:“他不是一直在你附近?”


    林述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佛像的右脚中空,缺了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可躲避风雨的小洞。


    佛脚小洞中光线昏暗,各色兽皮堆叠,裹着一个微微起伏的轮廓,边沿露出几缕乱糟糟的黑发。


    叶霁的神识突突跳动,热血冲涌上心头。


    他早已习惯了触摸不到东西,依旧伸出手,在那兽皮上慢慢抚摸,嘴唇翕动,无声念出两个缠绵的字。


    林述尘快步走进小洞,半跪下身子,小心拨开兽皮一角。


    那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浑身光溜溜、灰扑扑,睡着时像是一只小野兽。


    细观眉眼鼻唇,却十分秀美可爱。眼角微微斜飞,鼻梁如璧玉精雕细琢,如若睁眼微笑,想必会相当好看。


    注视着那张脸,林述尘倒抽了一口凉气,神情似讶,似痛,似怜。


    饶是他再眼拙、再迟笨,也不可能看不出那五官中肖似的影子——那是不可否认的血脉印记。


    林述尘的眉心跳动,一阵强烈的心酸苦楚,被他咽入喉中。


    出神过后,林述尘一把从兽皮中抱出孩子,几步踏出洞外:“他生病了!这是发热昏厥,要立即寻药医治,万万不可拖宕。”


    怀中的孩子呼吸滚烫急促,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烫红,被他这样急急捞抱起来,垂着四肢,一动不动。


    “这症状是病,又不是病。”


    元涯神女的声音自佛掌上幽幽传来:“他再长大些就会好的,我相信他——若他果真能长大的话。”


    林述尘一只手将孩子抱住,贴在自己胸前,腾出一只手握住他腕脉,输送着涓涓灵流。


    叶霁说不清在师父的心中,对师叔究竟存在着怎样复杂又浓烈的感情。


    可当林述尘抱着这个孩子时,脸上没有一丝丝的异样与排斥,谨慎轻柔的动作,甚至含着一种真切的怜爱。


    曦光下沐,他甚至比那尊长满青苔的石佛像还要像佛一些。


    元涯神女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林述尘问:“敢问神女,孩子可有名字?”


    “沉璧。”元涯神女回答,“他叫李沉璧,跟了我的姓氏。”


    林述尘点了点头:“这名字很好。”


    叶霁出神地看着这副他在梦里也不曾想过的场景,脸上有热意流过。


    ———在边陲最人迹罕至之处,巍峨石佛托举着病骨支离的神女,石佛脚下,他的师父林述尘用双臂稳抱着那个叫李沉璧的孩子。


    元涯神女抬手一点,一块平滑山石从崖壁上訇然斜出,形成一个小台,正对着佛掌。


    林述尘会意,抱着孩子飞身上石,盘膝坐在神女对面。


    元涯神女从袖中飞出一根金丝,在李沉璧手脉上蜻蜓点水地一搭,收了回去。


    她不再看李沉璧,只注视着林述尘莞尔微笑。


    终于在师父记忆中看清神女的音容长相,叶霁不由想,原来沉璧还是更像母亲一些。


    若是让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李沉璧更像纪饮霜。但在叶霁眼中,李沉璧脸上的种种细微神韵,似乎还是更肖母亲。


    尤其是那双凤目,乍看之下,除了美外倒不怎么奇异,一旦神态流转,就颇有亦仙亦邪的味道,怒目或颦笑时尤其如此。叶霁把李沉璧从小瞧到大,与他对视时,也常常被这双眼睛吸进去。


    他怔怔盯着神女,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有一句话漏入耳中。


    “……他种下的恶果,应当为此负责。”林述尘道。


    叶霁明白,师父口中这个“他”,自然就是师叔了。


    为产下孩子,元涯神女沉疴难起,修为消散,在深山孤苦无依之时,做父亲的又在何处?这何尝不是恶果?


    元涯神女却道:“不是恶果。”


    她重复道:“沉璧不是恶果。”


    林述尘叹道:“我失言了。”


    “与饮霜相识一场,我的确被人间红尘蒙心迷惑过。但生下沉璧,却不是一时糊涂。”


    元涯神女的浅笑十分平和,丝毫没有提起不堪情事的窘迫懊恼。仿佛书上的一页无聊故事,被她随手翻了一翻,便合上了。


    林述尘没有去追问她和纪饮霜之间的离合聚散,眉宇间却挂着更深的隐忧。


    元涯神女一眼看透:“你似乎有话要告诉我?”


    林述尘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孩子,掖了掖他身上兽皮,才道:“……纪饮霜或许对这个孩子有所考虑。”


    叶霁心头一跳。


    元涯神女并不惊讶,笑了:“是呀!你才知道么。”又笑道,“或者说‘算计’,更为合适些吧?”


    她眼睛轻眨,偏头含笑,这时俨然一位活泼的妙龄少女,与刚才截然不同。


    林述尘愣了一愣:“您——”


    元涯神女道:“他的造境术,出差错是迟早的事,奈何他野心勃勃,不肯放手。他这个人呀,又偏偏清醒得很,一心要为自己铺条后路,恰好遇到了我。”


    说到此处,她沉静了一下,才接着道:“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的造境神术,对神人来说却举重若轻。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因这神术而身躯崩毁,届时需要将魂魄转移进新的身体。”


    林述尘嘴唇发白,一直搭在李沉璧腕上的手指微微发颤,似乎立即要站起来。却因为膝上睡着个孩子,因此定住不动。


    元涯神女恍若不见,说下去:“沉璧就是他最满意的容器——既是半神之体,又继承了他的血脉,只会比他更强,再也不怕被造境术反噬。况且血脉至亲之间,夺舍易如反掌。”


    此时叶霁心里的震动,远胜过来到识海后的每一次。


    他张了张口,一句“我绝不让沉璧成为容器”却死死卡在喉咙中,堵住了情绪的宣泄口。


    不知是否因脱离本体太久,叶霁忽然头疼欲裂,好像有人正拿着锥子,一下下凿着他太阳穴。


    这骤然到来的痛苦,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犹如平地坠崖。


    大约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虚软地往后栽倒。


    这一倒,落进了一片踏实的温软中。


    耳中的红线突突跳动,李沉璧的声音隔着一层深水,急切传来:“……师兄,你留得太久了!”


    周围影像渐渐淡化成雾,叶霁感到有一股水流卷住自己,向上托去。


    “不,等等,”叶霁急忙凝结神念在红线上,“沉璧,等一下!我没事,再给我一点时间。”


    “水流”却不由分说,连裹带扯,坚持要将他带离识海,颇有几分其主人平日不讲道理的气势。


    叶霁正无可奈何,另一股力量却将他一挡,冲荡开了携裹着他的“水流”。


    云开雾散,叶霁眼前的情景,又渐渐恢复了原样。


    想到是紫云真人出手,叶霁松了口气。轻柔地牵动了几下红线,安抚另一端的爱侣。


    被李沉璧这样一闹,叶霁方才的苦闷,倒消散了不少。


    他逐渐冷静下来,苦笑着想:我刚才几乎心崩神毁,不仅是因为师叔做出这这么薄情阴险的事,远超乎我的想象,更是因为沉璧竟是被这样算计着出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容器,预备着来日夺舍。但以沉璧的个性,哪里又会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他不会受伤,我却要为他呕血。


    他一通胡思乱想,师父与元涯神女说了些什么,竟漏过不少。


    元涯神女脸色渐渐苍白,嗓音也慢慢虚弱。她后背不知何时又长出两朵抚生花,随风微微摇曳。


    见她垂眸,注视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林述尘深深叹息:“神女无暇自顾,可是打算将沉璧托付给我?”


    元涯神女笑了笑:“一封灵信就能让你万里赶来,林述尘呀……像你这样的人,将来斗得过纪饮霜么?”


    林述尘不语。


    元涯神女一笑之后,道:“我留在世间一日,纪饮霜便一日找不到李沉璧。我毕竟比他多活了太多年。”


    林述尘又是一阵沉默:“可若是有一日,沉璧失去母亲的庇佑——”


    元涯神女道:“若那一日来临,纪饮霜与李沉璧,不会同活于世。”


    林述尘猛抬起头,见元涯神女一双凤目,犹如茫茫海浪上划过闪电,那一刹那流露出睥睨众生、洞彻未来和人心的神性来。


    那抹神性昙花一现,元涯神女垂下了眼,温声道:“到那一日,沉璧便有劳你照料了。”


    语气温婉恳切,如天下任何一位疼爱幼子的母亲。


    林述尘喉中哽咽:“纪饮霜残忍乖癖,多行不义,原来神女已预见到他的下场了么?若真有那一日……若真有那一日,只怕我也……”


    他目光霍地一闪,自觉失言,低头握住了孩子滚烫的小手。


    沉思之后,林述尘说道:“愧蒙神女托孤,述尘定然尽心竭力,护这孩子平安周全。”


    元涯神女道:“你心中爱恨淆乱,已成迷障。真可惜,我自己也快要骨肉化泥,没法为你护持迷途了。”


    她抬起手掌,将一团金光推进了林述尘胸口。


    那金光裹着一些状如蝶甬的东西,沉进胸中立马消失无形。


    ——抚生花种。


    能在垂死之际救性命,延生息。


    “此物聊表心意。”元涯神女道,“等你明心见性时,或许能派上用场。”


    林述尘离去时,走了一段路,忽然动了什么念头,回过头。


    巨佛上空无一人,只有青苔寂寂。


    元涯神女李浔云已抱着她的孩子,消失在这片无名边陲的云杉林中,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林述尘怅对佛像,喃喃自语:“明明知道万劫不复,为何还要飞蛾扑火?”


    叶霁觉得,师父这句话,像是不解神女为何不惜一切也要生下孩子,又像是一句叩心自问。


    第115章 休恋逝水 “错在不该心动。”……


    识海再次陷入长夜,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黑暗、安静。


    叶霁像被投进了一团浓墨中,听不到一点声音,睁眼闭眼毫无分别。向任何一个地方挪动, 也像在滞空。


    不知过了多久,浓墨渐渐变淡, 像是有人正徐徐兑进清水。


    四周渐渐明晰,有了个水墨画样子的轮廓。


    山峰乱叠,楼殿点缀,仅是一个轮廓,叶霁就认出了长风山。


    林述尘沿着漫长的阶梯,一步步向山门走去。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疲惫, 像是从远方跋涉赶回,叶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那一年。


    看着师父单薄的剪影, 叶霁想起了听闻师父病危,带着李沉璧从东洲匆匆回家, 两人走在无尽山梯上的情形。


    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忧心如煎、茫然无措?


    幸好身边还有个李沉璧。


    林述尘走入闭锁的石洞, 化去最后一层封印时,手指剧烈地抖了一下。


    封印被人动过了。


    叶霁记得师祖周淅兵解之前的一两年中,一直在这石洞内闭关,只等突破最后一层境界, 脱壳飞升。


    这期间严禁弟子打搅, 只有师父偶尔来照看。


    也只有师父能打开封印。


    林述尘眉心霍地一跳, 疲色一扫而尽,闪身入洞,步伐变得急切又凌厉。


    他走得太急,踉跄磕绊了好几下, 才想起来要照明。


    扣动响指引起一团灵火,林述尘在微光里看见背对着自己打坐的周淅,做梦似的走上前去。


    那躯体被林述尘轻轻一碰,便倒下了。


    周淅的遗躯已经冰冷,面容上凝固着一个笑容。那笑容充满愉悦欣慰,像是死前见证了无上的欢喜,甘心结束性命。


    可是……不该如此的。


    周淅修为大成之际,本该抛弃躯壳,灵魄飞升,他留下的残蜕,该是空荡明净的。


    可眼前这具尸身,却是魂消魄散,犹如被焚烧过后的焦土地,仅剩丝缕魂魄的残温。


    叶霁难以置信。包括他在内,世人都以为上一任长风山掌门多年前早已兵解飞升,不料竟是魂消魄散。


    林述尘的嘴唇血色褪尽,却并没有太大反应。这冲击来得太突然,他的心绪一时竟没有跟上这变故。


    他蹲下身,从周淅尸身的手底抽出一个铁盒。


    叶霁认得那盒子,长风山的掌门山印就存在其中,一直由历代掌门贴身保管。弟子见印如见掌门,必须抛却一切俯首听号。


    林述尘一连拆解了十六道灵锁机关,才用冰凉的手把它打开。


    掌门山印不见踪影,盒底躺着一张纸条,字迹淋漓凤舞。


    认出那字迹的主人,叶霁打了个彻头彻尾的寒噤。


    匣子里的纸条上,是纪饮霜的字迹。


    趁着林述尘不在时,纪饮霜竟偷偷回山,闯入了石洞秘境。


    闯入之后,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恶。


    叶霁记得师祖周淅兵解的同一年,他们从策燕岛返回长风山后,纪饮霜便开始连月不归,不知在外忙些什么。


    那一年周淅早已闭关不问世事,林述尘全权代掌山门。那段日子,叶霁偶尔听到过一两次师叔回山的消息,匆匆赶来迎接,却总是恰好错过。每一次,纪饮霜似乎只与林述尘短短相见,旋即便又离开——或者是被赶离。


    面对叶霁不解的追问,林述尘不是用麻烦的委托将他支派去远地,就是安排他闭关锤炼修为。那阵子叶霁时而东奔西跑,时而断绝听闻,竟无一刻闲暇,和纪饮霜更是长达半年见不到面,他虽然隐隐察觉到山门发生了些变故,却实难分出心思,穷究一番。


    纪饮霜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某月某日,以物换人。”


    推演时间,这个日子恰好是那年玄天山大会结束三日之后。那年叶霁十六岁,磨剑淬锋,准备再拔得一次盛会头筹。


    以物换人——


    物,自然指的是被盗取的掌门山印。


    人,又是谁?


    林述尘呆坐在恩师的尸身前,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的悲痛与暴怒击穿了他。


    叶霁错愕地看着温文尔雅的师父,从地上一跃而起,高高地举起剑,狠狠砍向坚硬厚重的石壁。


    剑气一路深纵,穿透石壁后竟还收刹不住,震断了外面一棵古松。


    一缕日光从石缝中透入,照亮了林述尘深痛绝望的双眼。


    “师父,”林述尘颓然跪下,抓起恩师的衣角,握在脸上,虎口的血一滴滴渗落,哽咽,“……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年少初相见的春风中失神。


    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存妄想和侥幸。


    错在不该心动。


    他的泪水浸透衣角.


    “啷当”一声清响,叶霁回过神,盯着从师父手中脱力滑落的漱霖剑。


    长剑坠地,竟砸得地面如湖冰一样碎裂。


    呼啸冻风从裂缝中吹出,夹杂着雪花飞舞,视野里很快变成一片冰天雪地。


    叶霁抬手去揉眼前的雪雾。


    揉着揉着,听见一个干净清朗的少年声音喊道:“师叔!”语气充满了骤然的喜悦。


    叶霁头痛欲裂。这是我的声音,我何时这样高兴?


    十六岁的叶霁抱剑垂腿,坐在玄天山的枯水断崖边,黑袍银铠上沾着点点血迹。


    见到风雪中现身的纪饮霜,少年叶霁双眼骤然明亮,一跃而起,扑了上去。


    纪饮霜满身风尘,眼底带着淡淡乌青,笑起来时,依旧恣意爽朗,一把将他紧紧抱着:“你刚拔了头筹,最风光的时候,人人都排着队恭维亲近你。不高高兴兴和他们喝酒去,躲在这里做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好啊。”


    少年叶霁连声道:“师叔,师叔!你这半年去了哪里?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纪饮霜收紧手臂:“原来你没心思,是为了我吗?我好高兴。”


    他语气柔情无限,少年却忽将眉头皱起,退开一步,紧瞧着他。


    纪饮霜无故被他推开,眼眸沉了沉:“怎么?”


    少年谨慎地轻轻说道:“你身上有很重的鬼气。”


    朔风袭来,雪花飞濛中,少年叶霁的脸上,显现出几分超脱年龄的沉稳。


    少年诚挚而又真切地说道:“师叔,你这人极爱铤而走险,让人没法用常情揣度你的想法,师父更是为你担忧。师父师叔究竟有什么矛盾,想来也不会告诉我了。无论如何还请师叔保重自身,及早回家,不要让师父和我牵挂,好么?”


    纪饮霜脸色复杂。不知是否被少年绝口不离的“师父”所激怒,他脸色变换,流露出憎恨、烦躁、纠结之色,还有一丝丝怅然若失。


    “小霁,”纪饮霜沉沉开口,“今后愿不愿意跟着我?”


    少年叶霁没明白:“什么?”


    纪饮霜抬起手指,抚掠他被北风吹得凉飕飕的鼻梁和眼眉:“你离开林述尘,从此以后跟着我,你愿不愿意?”


    少年露出一个茫然的微笑,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叔的意思。什么叫——什么叫跟着你?”


    纪饮霜道:“离开林述尘跟着我,这世上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世上的事情,你想做什么,我都让你如愿。”


    少年叶霁长吁一口气,笑了下:“那师叔要我做些什么呢?”


    纪饮霜摸了下他眉峰,神情专注:“要你今后只听我的话,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少年握住了他的手指,觉得那指尖十分冰冷,便越发用力握紧,耐心劝道:“……您再别和师父闹别扭了。”


    一刹那,纪饮霜的脸像湖水上的冰面,裂开了一道不易觉察的痕。


    少年只当师叔又在为自家师兄“抢占”了自己师父的名号而闹脾气,自顾自说下去:“师父和师叔,对我来说都是世上至为重要之人,缺了谁都不行的,这话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总不能将我劈成两半吧?”


    纪饮霜和他对视许久,冷冷一笑,掌中滑出一把霜寒凌凌的长剑。


    少年叶霁还以为他气极之下,当真要劈自己,唬了一跳往后退,却被一把抓到身前。


    “你拔得了头筹,做得好。这是奖励。”纪饮霜抓着他的手,带他一起握住剑身,“说过要送你一把好剑,今日就是时候。”


    说着一拔剑刃,欺霜压雪的极品剑芒从鞘中迸射,映亮了剑上錾刻的一个“霜”字。


    少年叶霁呼吸都凝滞了,声音也轻轻的:“是给我的?”


    他心潮起伏,迫不及待又追问一遍:“师叔,这是给我的?”


    纪饮霜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一时阴沉一时怅然,竟不去和他对视。


    少年不敢去惊动他,良久,才听见他沉沉地道:“我本想亲自找人为你铸剑,但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云无论已经兵解归天,世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不是最好,何必配你?”


    他指了指剑身錾刻的一个“霜”字:“回头你也刻个‘霁’字在下面,就当这把剑的名字吧。”


    这番有情有义的话,令少年心头热意翻涌,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乍然的惊喜过后,观察纪饮霜的神色,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事无法参透,难以真正高兴起来。


    少年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师叔的手,表示真心领情。


    纪饮霜道:“三日之后,我就在这里等你。”


    少年忙问:“师叔不和我一起回山门?”


    纪饮霜:“我还有要紧事。怎么,不肯等我?”


    少年叶霁叹了口气,试探着道:“师父叫我今日就和他回去。他快要到玄天山了,师叔能不能见见他,好好谈谈?”


    “他竟不在玄天山?”纪饮霜直冷笑,“你才这么点年纪,要和那么多高手拼争,他却不留心守着,真是当的好师父!上一届大会,你的引路符箓失灵,追猎妖兽差点掉到崖底,他还不长记性么!”


    他横眉竖目,对自己师兄大发牢骚,少年反而觉得他这副模样熟悉又亲切,心头轻松了不少:“是啊,师叔可要当面说说他。”


    “我和他已经无话可说。”


    纪饮霜一敛容色,微微仰起脸,像是在对着虚空交谈,“我手上有他要的东西,他要是不蠢,就不敢不放你来。”


    少年听出了蹊跷,便要发问,纪饮霜按住他双唇:“我却有最重要的话,要和你说。到时候,你要想好再回答我。”


    说罢,注视着他后退两步,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这段记忆,与叶霁脑中的无二分别,却在林述尘的识海中重演。


    一眨眼,果然看林述尘从雪雾中现身,慢慢走到目送纪饮霜背影的少年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少年开口叫了声“师父”,万千头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述尘看出他的心事,微笑:“站着吹风不冷么?下山找个暖和的地方吧。”


    少年仍旧站着不动,他心里同时压着好几件事,不说出来、不说清楚,是绝不肯走的。


    “师父,”少年深吸了口气,终于决定先说哪一件,眼眶竟是红了,“我闯了一件大祸。”


    “我听说了。”


    林述尘并不惊讶:“你在翻雪谷打伤的那个弟子,已经醒了,性命无碍。”


    翻雪谷乃是玄天山一重要地界,也是大会试炼的最后一关。


    这一关中,参会者们要在翻雪谷变化万千的幻境中追捕妖兽,同时不能伤害同时出现的凡人,以显修仙者的道心仁义。


    “凡人”和“妖兽”都是施了法术的木偶,参会弟子的剑气灵风一旦触碰到凡人木偶,就会立即出局,需要格外小心。


    少年叶霁在这一关猎的妖兽数量最多,眼看就要拿下第一,却在时间快结束时,剑气震飞了一名突然冲至他身前的“凡人”,身上铃铛震动,提示他已出局。


    面对这忽然降临、不合常理的变故,少年震惊不已。


    一想到与近在眼前的鳌头失之交臂,少年的震惊转为了愤怒,一剑劈下,要把这捣乱的木偶凡人劈成两半。


    电光石火之间,木偶凡人竟然动了!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噗嗤”一声长剑穿透,木头身躯里竟喷出了鲜红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玄天盟已经查证清楚,那弟子化成凡人木偶的模样,故意挡在你剑前,是打算令你犯错出局。”


    林述尘道,“那弟子醒来之后,承认了过错,他没料到你会补上一剑,打破了幻术,否则他的计谋便成功了。玄天盟勒令他今生不准参会,把他交给了师门处置。你全然无责,不必挂怀。”


    “不知为什么,”少年叶霁听完依然眉头紧锁,看着自己掌心,“在翻雪谷里,我好像总是心浮气躁,无法冷静,有时甚至连凡人和妖兽也快要分不清。我被判出局时,更是气得发狂,恨不得把整个幻境全部砸碎。”


    他呆呆地看向林述尘:“师父,是我太急功近利了吗?”


    林述尘沉思片刻,分析道:“翻雪谷中有一种金翅草,是许多毒蛊的原料,越是遇到大雪,越是散发气味。漂星楼给你下的那种损心毁智的毒蛊,就用到了大量的金翅草。今年恰逢下雪,金翅草气味格外浓郁,虽然难以影响旁人,但你曾经深受此害,对这气味产生了反应也不一定。”


    “这事不可掉以轻心,”林述尘慎重地道,“下一次大会,倘若你再次分辨不清真实与幻境,心燥神郁之下,又伤了旁人或自己,要悔之不及。”


    少年黯然点头,搓了搓袖口血迹:“幸好他没死……师父,我心里很不好受。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可是将他打成重伤,我又实在无法释怀。若是他死了,我更是一辈子都要愧疚。”


    他有些失落地想:这些话刚才若是说给师叔听,大约会挨一顿责骂,说我软弱不堪了。


    林述尘听了,脸上竟有一丝微笑意,转瞬即逝。


    “是啊,人命何其珍贵,你能懂得就好。”


    此事揭过,少年叶霁一敛容色,解下霜霁剑,捧示到师父面前。将师叔如何出现、赠送此剑,又说了些什么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林述尘垂眸看了眼剑,神色平淡。


    他将剑轻轻推到了少年怀中,说道:“这把剑给你最好。”


    少年不由挺直了脊背,郑重地把剑挂好,准备和师父谈谈“三日后此地相见”的事。


    一定要说服师父,答应再等三日。


    三日后师父师叔见了面,一定要竭力劝说他们,就算不能完全解开矛盾,至少也要劝师叔先回家,他才有机会从中慢慢斡旋。假以时日,相信师兄弟之间绝不会无情无义的,长风山的日子,也就会慢慢归于正轨……


    想到这里,少年的双眼熠然发亮,仿佛有了无限勇气和决心,抬起头道:“师父——”


    林述尘出手几乎无影,在他后脖一拂。


    少年叶霁连眼睛也没眨,就倒在了林述尘伸出的臂弯中。


    第116章 画地为牢 这就是师父。


    林述尘背起少年, 踩着没踝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下走去。


    他修为高深,山巅险谷任意来去, 就算负一个人也不在话下。可他却走得很慢,像要把这山路上的雪都一脚一脚踩实。


    林述尘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变成虚影, 叶霁却还怔在原地。他之前一直追在师父后头,现在却有些不敢跟上去了。


    踌躇半晌,叶霁还是甩开了纷扰的杂念,追了过去。


    林述尘背着少年走在前面,叶霁遥遥缀着,玄天山的景象逐渐隐没,只剩冰冷的雪雾弥漫。


    到了后来, 连飞雪也渐渐变得温暖轻盈,等叶霁惊觉过来, 已身在四望无边的大雾之中了。


    这是哪里?


    林述尘在一棵苍天枯树前停下,将失去意识的少年放在树脚。


    仰头看向分不清时辰的天色, 林述尘长息一声, 扶膝坐在爱徒身侧,静待时间的流逝。


    叶霁明白过来,师父在等谁。


    同样的,也知道这是何地了。


    当年自己莫名丢失的几天记忆, 原来丢在了这里。


    林述尘等待的时间, 似乎比三天还要更长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了, 他用剑支撑起身体,向前方的浓雾里慢慢走去。


    他一道孤影,茕茕孑立。


    他身后枯树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潜在深处。


    忽然间, 渺渺的雾气似乎朝一个方向,微微流沉。这纤如毫毛的转瞬变化,也被林述尘精确捕捉,足尖一点,便像一只纸鸢乘着烈风飞起!


    他身子离地的下一刻,一道灰淡的暗影横扫过来,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激起暴飞的尘土。


    见一击不中,“暗影”抬起了头,正是裹在苍灰长袍中的纪饮霜。


    两人一上一下,双目交锋,一刹那间兵戈铮鸣,千言万语。


    纪饮霜冷哼一声,左掌稍一撑地便腾身而起,与此同时左掌灌注山呼海啸的灵力,一招“江卷巨澜”,朝着头顶的林述尘猛掀上去。


    林述尘衣袍飞舞,双掌推出浩荡不绝的灵流,抱定了“拒水断桥”的架势。他没有御剑,在狂乱的罡风对撞中,纤长身躯无凭无倚,却能纹丝不动地悬定空中,化解掉对面的攻击。


    见无法立即压制这修为如海的同门师兄,纪饮霜一顿也不顿,身姿一展,掠飞到十丈高处。


    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纤长神兵,光华刺目,朝着林述尘兜头劈下。


    剑鞭虽软,在他手中却有巨斧开山的庞大威势,林述尘却像一尾山中游鱼,从势不可挡的锋芒下轻巧游过。


    眨眼间两人已经几度交锋,纪饮霜额头渗汗,双目却越来越雪亮,手底招式不断奔涌,犹如泄愤一般。


    林述尘:“你出手这样大开大阖,徒费力气。你明知是碰不着我的。”


    说完一撤手中力道,遥遥负着手,站在远处:“你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打架。”


    纪饮霜微微气喘,冷笑道:“我偏要与你打一场,打了心里才痛快。”


    林述尘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尝不想与你痛快厮杀一场。”


    纪饮霜大笑:“那是自然,毕竟我对不住你嘛!”语气陡然转厉,“但你也对不住我!”


    他语言挑拨,这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人,眼中同时闪过雪亮的精光。


    他们灌注灵力的手掌相碰,都用上了十足十的功力,脚下土地在巨力对冲中,訇然一声裂开数丈!


    这一下交锋毫无保留,双方谁也没预设退路,口中同时喷出鲜血,颇为狼狈。


    大地空旷无垠,只听见两人沉沉的喘息。


    “打你这一掌,我心里才好受了些。”


    良久良久,纪饮霜率先开口,声音如冷邦邦如刀:“可我一想到这半年来,你千方百计将我挡在山门外,我便又想杀你。”


    林述尘没接话。


    见他始终冷淡如一潭死水,纪饮霜先是冷笑,语气却渐渐有些沉吟:“你明明知道我杀赵蔚、杀宁知白、杀师父,又要掌控那三千修士傀儡,为何不趁我回山时设局将我捕住,把这些个‘好事’昭彰天下,而是一次次放我离开?”


    “我不仅这半年来阻隔你见小霁,你要带他离开的事,我也插手了。”林述尘道,“你既恨我,明明可用造境术使我癫狂,趁机杀我,为何一直不动手?”


    纪饮霜:“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毕竟师兄弟一场,我何必毁了你,把事做绝。”


    “不把事往绝处上做,就不是你纪饮霜了。”林述尘似乎并不动容,手指却蜷曲了一下,“‘刻毒绝情,纵心所欲’,这是师父对你的考语,亦是我对你的看法。”


    “你不信就算了。可惜了,难得和你讲一次好听的。”


    纪饮霜微讽道:“你这人也是有趣,既觉得我不堪,又对我恋恋不舍。你一直端着师兄架子,以掌门继承人自居,这半年来却对我这样放纵,好像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似的,难道——是还对我情意难割?”


    “师兄,你这样多情心软,真能堪任掌门吗?”纪饮霜手里化出一方碧绿如水、手心长宽的事物,一下下拋起,又一下下沉甸甸接在掌中。


    林述尘不明显地笑了笑:“那你呢,饮霜?你就能堪任吗?”


    “当初跟你入山,我便抱了日后挣个掌门做做的心。但后来,我却渐渐改变了想法。”纪饮霜并不生气,目光穿过茫茫大雾,闪烁着桀骜冷光,“长风山掌门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想,我能做天下之主!”


    “可你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当天下之主。”林述尘紧接着说道,“就像你十三岁那时,心里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当掌门吧。”


    纪饮霜道:“是啊,我这个人,不想操太多的心。”


    林述尘道:“你只想活得随心所欲,万物信手拈来。”


    纪饮霜笑了,竟有几分真诚与情义:“师兄,我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人。若不是你拿捏着我最重要的东西,铁了心非要和我作对,师父如今也许还活着。长风山也是我的师门,何必弄得血流成河?”


    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与平日桀骜不同,说到最后,收锋敛芒地看了眼林述尘,右掌托印,朝前递出。


    “小霁跟我走。你还做你的掌门,我再不扰你了,行不行?”


    林述尘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带叶霁走,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爱?


    纪饮霜的淡笑凝滞了一瞬,说道:“这由不得他的意愿。”


    两人交锋对白至此,一直痴痴旁观的叶霁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寒意翻涌。


    林述尘的下一句话,更令他呆若木鸡:“你说的对。我也没有问他的意愿。”


    纪饮霜先是一笑,渐渐的,又觉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陡生警觉:“你传信让我来关山境谈判,小霁呢?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述尘道:“关山境深处。”


    纪饮霜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嘴角的一抹微笑也烟消云散,隐透焦虑:“这鬼地方迷障千重,云谲波诡,连你我也未必分得清方向,何况是他?他找不到出来的路怎么办?”


    “自古以来,的确有不少人在此地失踪。”林述尘却不正面回答,不急不躁,缓缓道,“偶尔有寻到路出来的,却是身作烂柯之人,外面已经二十年世事变幻了。”


    纪饮霜额角青筋跳动,下颚线条因为咬牙,崩得紧紧的,目中寒光像雪地匕首一样倏忽不定,显然在竭力压抑疑怒。


    “所以你还在废话什么?你竟将他留在这等凶险的地方!”纪饮霜沙哑道,“他在哪个方向,我去找……”


    林述尘飘然挡在他的前路:“若是能被你轻易找到,我又何必告诉你他在哪。”


    纪饮霜阴沉沉瞪向他:“你究竟什么意思!”


    林述尘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叶霁奉我师令,在关山境闭关修炼。我让他自寻一处,用绝尘大结界封闭自身,十年为期。待十年洗涤,境界大成之后,他便是长风山之主。”


    纪饮霜如闻惊雷,骇然不已。


    绝尘大结界是只进不出、以血肉神念设立的自锁结界。


    界主抱定信念,以斩断尘缘、断情绝爱的铁心魄力将自己锁在结界中,在既定的时间里潜心修炼,若是时日不到,自己打破结界,便会沦落至灵肉崩毁的下场。


    一时间,纪饮霜好像不再认识这位永远持重温柔、仁心善念的师兄,隐隐觉得此人真正的心肠魄力,冷硬过世间一切铁石。


    ……林述尘不会如他的愿。


    哪怕要亲手将最心爱的、正当年少风华的徒弟尘封十年,也不让他如愿。


    他千算万想,原本以为拿捏住了林述尘永远硬不下来的愚蠢柔肠,没想到却被此人摆了一道,他竟一下从游刃有余、胜券在握,陷入了十年无望的绝期。


    纪饮霜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透了的长笑,挥出裹山卷海的一掌,朝着林述尘当头劈来!


    林述尘的衣袍长发都在猎猎急抖,却并不出手相抗,整个人如秋风里的落叶,随风卷荡,顷刻间飘得老远,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


    纪饮霜的眼底漫着一层红雾,再也不理他,急匆匆冲进茫茫大雾中。


    “——小霁!叶霁!”


    纪饮霜压抑着惊慌,飞掠搜寻,不断竭力疾呼。但在这样空旷得四边无靠、除了雾还是雾的地方,哪里有人回应?


    纪饮霜脸沉得可怕,丝毫不敢稍停,心里犹自抱着一丝侥幸。但他越是搜寻,越是迷失方向。


    无人知道关山境究竟有多么广阔,是不是没有边际——至少他摸不到这个边际。


    忽然之间,看到云霭中横斜出几段扭曲的枯枝,像是迷雾里探出的几只鬼手,突兀诡异。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感召,纪饮霜想也未想,朝着那方向疾奔过去。


    少年叶霁就在枯树下。


    少年身上仍是上次别离时的黑袍银甲,低垂着头,盘膝趺坐。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随意飘散在脸际,令他像是在入定或沉睡。


    看见这副情景,纪饮霜苍白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傻子。”纪饮霜慢慢走近,“我一直都告诉你,林述尘的话不能全听。他只会要求你做个完人,要把所有的担子和责任都压给你,这就是‘师父’。”


    他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想在那张脸上抚摸,却被一层无形的罩壳挡住。


    所谓“绝尘大结界",其实非常之小,‘大’的乃是界主浩瀚无涯的决心。


    少年叶霁就如一只雏燕一样被裹在其中,对纪饮霜的到来毫无察觉。


    纪饮霜怒恨到了极点,脸色越发如古井一样死寂。


    他一言不发,双掌齐按结界外沿。霎那之间,倾江倒海的灵力滚滚而入。他竟是不顾风险,要将叶霁从这结界中生生“剥”出来!


    但那灵力也只如泥牛入海,注入结界后杳杳无踪,像是一场疾风暴雨打在窗外,并未惊醒屋中人的安稳酣眠。


    泄洪似的灵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涌出,纪饮霜连发梢上都凝结着一层霜白,他少了灵气护体,只能忍着蚀骨的寒冷,毫无罢手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结界表面开始流光转瞬,竟是微微向外扩张了半寸。


    纪饮霜眼光一跳,露出喜色,恨不得将丹田灵海倒缸翻过来,一气倾入结界。


    原本无形的结界壳,颜色逐渐凝实,浅金光泽在其上流动不定,结界中的少年也像是有所感应,眉心蹙动。


    纪饮霜张了张冻麻木的嘴唇,想要喊他,却难以发出声音。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把全副的心力,都凝聚在眼前这层结界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只见那层淡金色的外壳,极缓极慢地裂出蛛网一样的缝隙,摇摇颤颤,即将要像一朵千瓣花那样绽开,吐出其中的那个人——


    纪饮霜面露喜色,突然间,一道微风拂耳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那风里的气息为何有几分熟悉,眼前就炸开了一团金花乱舞。


    刹那间,尖锐的碎响像一万枚银瓶同时打破,迸射的金芒堪比万丈高墙上飞溅的树花。光芒声色,缭乱眼花,一切都在往外宣泄,如同决堤洪水淹流四野,要把一切吞噬卷没!


    纪饮霜首当其冲,脸色剧变,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的金芒箭雨,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重重仰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涓涓自七窍流出。


    灵海空涸,骨骼尽碎!


    金芒稍息不停,与结界碎片交缠成一场流星乱雨,飘飘洒洒,漫天飞扬。


    变故陡然发生,纪饮霜竟还清醒着,瞪着凄厉深黑的瞳仁,直勾勾盯向远处那抹朦胧的身影。


    林述尘缓缓走来,阴沉苍白的面庞在满天星雨下时暗时明,双眸深不见底。他抬起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然后仰起头,看着这副胜景仿佛无限感慨。


    林述尘也吐了很多血。


    他的脸色不比纪饮霜好半分。


    纪饮霜痴痴地盯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含着血沫大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含着无尽的怒火与凄惨。


    直至此刻,纪饮霜才明白林述尘骗了他。


    什么绝尘大结界?那是他的好师兄,处心积虑、不计后果、不惜同死,为他张布的无情罗网!


    纪饮霜看着泼天大雨似的金芒,在无垠的苍穹间游移,暗合星宿排列,构织了一片虚假的星罗棋布。


    ……那是一张看不到头的天网,是结界术至高无上的造诣顶峰。


    是林述尘消耗了几乎全部修为构筑的广袤结界。


    纪饮霜犹如一只翅羽尽断的飞虫,困在蛛网中,连张一张口,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为什么?”


    “林述尘……林述尘……告诉我,为什么……”


    林述尘置若罔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变得踉跄虚弱,像一株秋风白草,随时都会被吹倒,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了少年叶霁的身侧。


    少年被外力封锁住了神识,睡熟般倒在地上,林述尘梳了梳少年乱糟糟的鬓发,把他背了起来。


    纪饮霜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你要带他去哪?”


    “林述尘,你要带他去哪?回答我!”


    林述尘简洁道:“该回家了。”


    “不,不不……林述尘……你敢!”


    纪饮霜仰躺在地,痛苦嘶呜,喷呕出一大口鲜血:“你敢这样对我……你竟然……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双手徒劳抠抓着地面,却是站不起来,十指鲜血淋漓。


    林述尘脚步停滞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说道:“十年。”


    “我能困住你十年。”


    纪饮霜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就被随即而来的狂怒和愤懑占据。


    出于一种精准到可怕的直觉,纪饮霜知道自己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摇撼不了林述尘的心了。


    他将会被关锁在这片空旷的绝境,至少十年。


    纪饮霜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像离水太久的鱼,在网罾里猛地一挣,翻过身。


    他朝着林述尘飘渺远去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肝胆撕裂的怒吼。


    “你这个疯子!你彻底疯了!!你想毁了我,你也不顾你自己的命!!”


    纪饮霜脸上血泪混作一团,凄厉地狂叫:“这么大的结界,你能撑住多久?你能困住我多久?来日你修为耗尽神魂俱灭,我仍旧还是纪饮霜……我仍旧想杀就杀、想夺就夺!”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你杀不了我,你画地为牢困住的是自己!你是天字第一号蠢货,你无药可救,你比任何人都可怜可笑!你会比任何人下场都悲惨!”


    “林述尘!哈哈哈哈哈哈———林述尘林述尘林述尘!!”


    第117章 如师如父 “恨死师兄了。”


    林述尘走了, 不敢回头。


    灵海崩竭的林述尘,背着十六岁的叶霁,一步一步走出了黯淡阴霾的关山境, 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光明世界。


    这段漫长的路途中,林述尘回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第一次与纪饮霜相遇的喧嚣酒楼、年少许约时吹拂而过的春风、并肩见证的炎火焚林、死里逃生后的破庙夜谈、一道游历过的山河风景……


    想起这些, 林述尘原本早已痛至麻木的心中,由一丝丝甜味牵头,品尝到了一种叫“恨”的滋味。


    林述尘很恨。


    恨那些扎根进纪饮霜血里肉里骨里的残忍,恨他那套不住锁不上化不去的劣性天真。


    他恨自己改变不了他。


    ——纪饮霜不会让任何人改变自己。


    纪饮霜只会去改变别人,用那些林述尘不敢想,也不愿深想的手段。有些人的命运被他由生改为死,有些人则被他玩弄得生不如死。


    这些事, 叶霁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会知道。


    林述尘相信, 若那一天真到来,他视如己出的爱徒, 会在巨大的痛苦中认清是非, 做出不违本心的抉择。


    ……若那一天真的到来,纪饮霜大概会彻底折断叶霁的羽翼。


    放弃掌门印,就等于交出了长风山,也交出了叶霁所有的庇护。长风山与叶霁, 届时就将全部握在纪饮霜的手中。


    他必须把纪饮霜推入深渊。


    可是, 可是……


    “……我杀不了他。”林述尘侧过头, 两滴泪划过苍白清秀的脸颊,对肩上的少年轻声呢喃,“对不起,师父杀不了他……”


    隔着漫漫近十年的光阴, 叶霁泪如泉涌。


    他脑子里空了一瞬,忽然间感到一阵万针齐扎的奇痛,“轰”地一声天地旋转,几乎要把心、肝、胆、肺同时呕吐出来!


    这滋味像有人推着一块巨磨,一圈圈磨轧他的灵魂,先轧成碎片,再磨成粉……这样的走火入魔,比在策燕岛深崖下被招魂阵凌虐还要难捱,自以为坚强的意志,也在这样的折磨下变得脆弱不堪,只想奔到天尽头狠狠大哭一场。


    越来越冷,叶霁全身如同泡在冰海里,经脉也成了滞涩的冰道。恍惚中,有人在急切呼唤他名字,远远听不真切,只因那微弱的救援远在冰面以上,他却溺在海底苦苦挣扎。


    绝望之际,一束光照进了他漆黑一片的视线。


    叶霁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视线越来越清晰,像有人掬着清水,一遍遍擦拭他的眼睛。渐渐的,耳朵也听到了声音。


    “山河湖海可以寄托心怀,师父不怪你这几次不辞离山……”


    高崖的阳光斑驳入窗,映得山斋里的琴棋书剑都朦胧发亮,树影摩挲的沙沙声里,林述尘低沉缓慢的嗓音便显得不那么分明。


    十六岁的叶霁跪在林述尘的须弥座前,默不作声扯下袖口,遮住这些时日来不分昼夜猎妖的伤口。


    他已经学会不再对心底的疑惑刨根问底,此时低头不语,伤感之中,又有几分倔强。


    林述尘抬起苍白的手指,对他招了招。


    少年叶霁膝行往前几步,看见林述尘如冬天的窗纸一样黯淡透白的面容,心里一扯,低声说道:“师父要多善养身体。您看起来越来越……”


    林述尘温吞地打断了他:“总归是要出门散心,有一个地方你不妨去看看。”


    他轻动嘴唇,向少年描述了一个云杉遍地,巨佛生苔的地方。他说,那里有一种药石,或许对我有效。你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当是去看了一次风景。


    待弄清了地域方位,少年心想,这可真远啊。但一想到对师父有裨益的药石,毫不迟疑,点了点头:“弟子侍奉师父闭关入定后,不日就启程。”


    “不。”林述尘清澈如水的目光,竟穿过了少年,落定在了身后的叶霁身上。


    叶霁福至心灵,愣愣地与他对视。林述尘看了他好一会儿,温柔地说道:“你现在就该走了。”


    话音落下,周围的一切,桌椅窗棂琴剑树影人影,像是被一张风吹卷了的画卷,簌簌抖动弯曲翻折,毯子似的将叶霁裹在其中。


    叶霁只觉得浑身一松,先前的彻骨苦楚早已无影无踪。四肢百骸如冰河解冻,自己则被一股暖流托举着不断上升,上升……


    整片识海破裂成无数碎片,一群鱼般从他的身侧匆匆游逝,抓不住也看不清。


    ……叶霁猛透了一大口气,豁然瞪开了眼睛。


    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潜游,在气息用尽的前一刻破水而出,浑身沉甸甸的,眼前光斑闪烁,像有人拿着万花镜不断照射他的眼睛。


    好一会儿,视线才清明起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双臂弯里,李沉璧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额头,石雕般一动不动。


    李沉璧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目空空荡荡,已经焦心到失神离魂。叶霁苏醒过来,他竟一时毫无反应,迷迷离离,一副还在梦中的场景。


    叶霁目不错珠地看着他,一种"久别重逢"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动了动血液滞涩的胳膊,正想抚一抚那张惨白的脸,却悚然一惊,大梦初醒地去看石床上的师父。


    林述尘还是之前的模样,跏趺静坐,双眸紧闭。只是又有两朵淡金色的抚生花,从肩胛骨长出,花瓣呼吸颤动。


    叶霁拼命咬牙,忍住了一声哽咽。


    他知道自己嗓子已经喑哑,此时此刻,再也叫不出那声呼唤了千遍万遍的“师父”了。


    李沉璧终于惊醒过来,见他安然无恙,灰暗沉沉的眼珠一下子雪亮得惊心,滚满了泪水。


    却没有过多举动,将头垂在叶霁肩上,发狠揪着叶霁胸前衣料,语无伦次地哭诉:“我要吓死了……我再也不信师兄了……呜……我真的要恨死你了……”


    叶霁将他脑袋按入怀中,由他胡言乱语,举头看向端坐一旁的紫云真人。


    紫云真人朝他点了点头:“距你接入识海灵桥,已过去了六个时辰。但愿你有所收获。”他弹拂衣袖,从容站起。


    “紫云前辈,”叶霁聚了聚神,他一开口,李沉璧便担忧地抬头看来,只因他声音实在干涩,“我师父的病症,真的药石无医了么?我想要他康健如初,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紫云真人叹道:“你师父这类病人,是最难办的。若说病症,你师父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十年前沥干了修为,已是毁坏了修仙者的根基。人好比一棵树,一花一叶的生长自有天道的规律,若是在一夜间强行催生出满树繁花绿叶,岂不是将这棵树的生息掏得河干海尽,将来要如何结果?他,修不成仙,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叶霁心如刀割地握紧了掌心,满脑子尽是“如果我早知道”的痴想,指甲掐破了肉也没发现。


    紫云真人洞穿了他心思,苦笑一下,说道:“若说医道,你以为你师父不懂?正因为他心里全都明白,他的‘病’才治不了,也劝不了,这也就是我说的‘难办’了。”


    “您曾经说过,师父要好起来,需得要放下挂碍’。若我能让他放下挂碍,师父能否如普通凡人一样生活,天年而终?”叶霁仍旧追问.


    两人走出昏暗的石洞小径,山风料峭,树影乱摇,一片剪纸一样薄薄的月亮挂在天际。


    李沉璧柔声道:“师兄太累了,天大的事也明天再想,好么?”


    他依旧没有问叶霁在林述尘的识海中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只是走在师兄身边,寸步不离,不比他少走任何一步路。


    “能有几个明天呢。”叶霁低低地说话,月光洒在他睫间,照得容色清冷,“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至,局后的人就是不想给我们太多的‘明天’去喘息。前路是刀丛剑树,黑暗中张网以待,我……绝不害怕,绝不屈服。”


    叶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风,神色没有什么异样,扯紧李沉璧披上来的外袍,朝前走去。


    听着踩踏枯枝的沙沙声,叶霁回想起紫云真人最后的那段话。


    “当年你师父一人一力将你从关山境背回来,恰好我游方路过长风山脚,拦住了他。他已经力尽气竭,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一个修为瀚海的宗师,怎么可能出现那样凄惨的情状?我就知道他经历了大劫,已经不好。可当我要替他诊疗时,他却把你推到我手中,说你的意识封闭了好几日,担心会影响你的心神。唉,和他自己相比,这点事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为什么传授了你结界术,却始终不肯把他在四海九州的那些结界交给你维持?这些守护苍生安宁的结界,是你们长风山的地位威望,他能多撑一日,就是一日,你身上的担子也就轻一日。”


    “让他最痛苦愧疚的,是他当年囿于心魔,没有替你彻底了断一切,只怕将来你还要受苦。”


    “……还不明白吗?你师父在这世上的牵挂,就是你叶霁啊。”


    叶霁沉沉地想着,与李沉璧并肩携手,不知不觉已经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前。


    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缩在台阶上,百无聊赖踢着石头。


    院子里四只小竹猫不习惯陌生人,警惕地躬身掂脚,炸着毛在他身边游来走去。


    “阿阙,”叶霁猛地想起他母亲关裁已经去世,声音放得极柔,“怎么还不去睡觉?”


    江阙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飞快地垂下头,摆弄着手上小巧的关山弓,讷讷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叶霁坐到他身侧,一下下顺他头顶的毛:“阿阙是想家了?长风山不好玩么?”


    江阙抠弄着弓弦,讷讷道:“唔……这里其实比家好玩多了。不用去长老那里听书,也不用一直打坐,人人都愿意和我玩。可是、可是……”


    叶霁耐心听他“可是”了半天,摸着他头顶道:“小小年纪,心里不要藏着事情,有什么就说什么,谁也不会怪你的。”


    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惘然。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当然是想父母了。


    可阿阙若真说出来“想父母”,他又要怎么安慰?


    江阙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鼻尖,说道:“以前家里来了客人,爹爹阿娘对他们很好,因为主人就是要对客人好的。如果客人不是客人了呢?不是客人的人,一直赖在别人家里,就没人再喜欢他了……”


    叶霁摩挲他头顶的手一顿,愣了半晌,才弄明白这番咬字都不太清楚的童言童语。


    他不仅惊愕于江阙远超年龄的心志,更是深深心疼,又有一层惴惴不安——莫非阿阙已经猜到父母遭遇不测,所以才闷闷不乐,又害怕今后漂泊无依,连长风山也不可依靠?


    他抱起江阙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掂着他摇晃。


    “你刚才说,在这儿一玩就是一整天?这可不是长风山的规矩啊。”


    等把阿阙晃得咯咯笑起来,叶霁故意皱起眉,语气一本正经:“身为长风弟子,可是要勤学苦练、朝朝早起的。你这样贪玩,日后做了我的徒弟,天天哭可怎么办。”


    江阙倏一下别过头,瞪着圆亮的眼睛看着他:“做你的徒弟?”


    叶霁微笑:“或者做你的干爹也可以。”


    李沉璧“啧”了一声,他早就不高兴,这时犀利目光斜扫过来,脸色显然不满。


    江阙的小身板绷得笔直,脸上的恹恹不乐一扫而尽,似乎有些紧张。垂着的脚尖不自然地踢扫草丛,将小弓抓得紧紧的:“那……那师父和干爹,有什么不一样?”


    叶霁道:“如果我做你的师父,你就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江阙:“那,那就——”


    叶霁又道:“如果我做你的干爹,你还是要每天早起,听课习武打坐。”


    “……我懂啦。”江阙差点没把小弓掰断,默默从他膝盖上滑下来,吐了吐舌头,又偷偷地笑了,“我懂啦,原来爹就是师父,师父就是爹。”——


    作者有话说:师父这一生,春梦和噩梦都是同一张脸[心碎]


    第118章 片刻温存 “他比不上我千万分之一。”……


    叶霁目送江阙小小的身影, 脚步轻快地跟着一路找来的内侍弟子远去,不自觉露出一抹柔和疼爱的微笑。


    他进屋坐到书案前,指尖弹出一点火流, 点亮案上的灯。从匣子里抽出一张灵笺,又从笔架上取笔。


    李沉璧一把攥住他手腕:“师兄还不休息?不顾身体, 还要写信?”


    叶霁柔声道:“你要是也不睡,就来给我磨墨。”


    “我才不磨!我要和师兄睡觉了。”


    李沉璧脸色绷得紧紧的,把他铺好的文房物什一把推到桌角,攥了他胳膊往内室拖去。


    叶霁被他铁钳似的手制住,一时竟挣不脱,见他来抄自己膝盖窝,连忙按住:“我实在是睡不着。好沉璧, 让师兄写完这封信,情急事紧, 不能耽误时间了。”


    好容易将李沉璧哄住,两人并坐在宽大的书案前, 叶霁轻声催促他磨墨, 自己则抬腕濡笔,在一张灵笺上流水般写字。


    “泛月吾兄,见信如晤。今有事关五湖四洲诸门安危存亡之要事告知……”


    李沉璧一圈圈研磨,眼睛却盯在他笔尖上, 忍不住出声:“师兄写给他做什么?他只顾着情人死了伤心, 说不定连信也懒得拆了。”


    叶霁下笔不停, 道:“你小瞧泛月了……大事当头,他是靠得住的。”


    说完便专心写字,洒洒三四百余言,将之前密探枫云山庄的情况简要写明, “……枫云山庄桩桩事迹,异日恐有颠覆江湖之举。玉山宫与彼共坐东洲,咫尺之距怕有池鱼祸殃,亟当警惕,切切!”又饱蘸浓墨,用端楷写下玉山宫要随时注意策燕岛的结界动静云云。


    等到兑了朱砂的墨迹干涸,叶霁轻扣响指,满纸墨迹亮了起来,虚影一样浮在纸面。李沉璧已经勾画好一张千里传送的信纸符,等字迹虚影注入符纸中,推开窗送了出去。


    叶霁又抽出第二张灵笺。李沉璧不干了:“师兄刚才看字的时候,揉了三次眼睛,你可从来不这样的!我快要心疼死了。你已经累极了,别派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叶霁捏着笔管,苦笑一下:“你误会了。那么多门派,哪里能一一提醒?”


    李沉璧道:“对,提醒不过来,师兄明白就好。”又冷哼道,“有那不明事理的,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指责长风山撩拨浑水,我看枫云山庄可收买了不少人心呢。何必这样打草惊蛇?”


    叶霁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出着神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这样的信,眼下我只能写给泛月。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师父的那些结界,还能维系多久?我准备去信给附近坐镇的门派,让他们做好守护结界效的准备。只是这样一来,师父病危的消息也就藏不住了。”


    说到这里,叶霁抬起眼,与李沉璧同样深幽的目光对视。


    两人都明白,师父一旦驾鹤,这些与他息息关联的结界,将会慢慢土崩瓦解,而那些被封锁的毒瘴厉魔凶兽,就会流入人间。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用灵力烘热手掌,覆在他红肿疲惫的双眼上,叶霁便觉得暖融融的,十分温暖舒服。


    屋外月色如银,屋内烛火微跳。李沉璧交替手掌,为他热敷双眼:“这样的信,我也能写呀。我替师兄写吧。”


    叶霁刚才写到结尾,确实阵阵昏眩,思绪也集中不起来,听李沉璧说得轻轻巧巧,迟疑道:“嗯……你要注意措辞,不可颐指气使,也不能太冷硬生疏。知道要写给哪几家么?”


    李沉璧点头,提笔伏案的动作十分利索从容,每封信只寥寥四五行字,落款钤印,一盏茶时间就搁了笔。


    叶霁一封封拿起来看,确实有自己平时写信的辞气味道,不仅内容明晰切要,而且笔迹酷肖自己,挑不出一点毛病,惊讶又欣赏地瞧了他一眼:“让你处理了一阵子山务,果然受益匪浅,这样的文书都能信手拈来了。”


    李沉璧送飞了灵信,关窗回身将叶霁一抱,用鬓角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这动作十分乖巧,又带着点撒娇味道,叶霁将他脸掰转过来,吻了一下。


    触碰到那白玉润泽的皮肤,稍微用力便能划破,叶霁目不错珠看着小师弟,忽然生出万般感慨。


    “沉璧,我遇见你太晚了。”叶霁轻声道。


    李沉璧体会到了那份黯黯流动的情愫,屏住了呼吸。


    他握住叶霁双掌,搓弄着那冰凉的指尖:“我早就这样想了,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遇见师兄,为什么要比师兄晚生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师兄才和我有同样的心境么?”


    叶霁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沉思着将他手指攥紧了。


    “师兄似乎有话要说?”李沉璧把温热干净的呼吸都吐在他面上,“却好像不敢告诉我。在我面前,师兄也会害怕,也会有顾虑吗?”


    那一刻,叶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最忌惮、最厌恶的纪师叔纪饮霜,其实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背弃了你母亲,伤害了我们的师父,许多人被他害死。他从没把你当成儿子,而是利用你母亲的血脉制造出的完美容器。


    而今,修仙界又要因他而动荡了。


    ——把这一切对李沉璧说出来,会怎么样?


    叶霁可以想到,李沉璧大概不会有愤怒伤心的情绪,至少,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李沉璧会冷静而轻蔑地说,“那么我们就杀了他。”


    ……杀了纪饮霜。


    叶霁心里滚过一个炸雷,舌尖都是冷的。


    无论是李沉璧那被父亲视为夺舍容器诞生于世,将来又要亲手弑父的命运,还是这两个多年来被自己视作至亲至爱的人,即将水火不容、相互残杀的事实,都令他心如刀绞。


    叶霁突然理解了师父当年的心境,那真是比钢刀刮骨还要难捱的滋味。


    正煎熬中,忽然听到李沉璧罕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的脸色不好看,难道是在为我操心?”


    李沉璧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如果师兄心里想着我,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心了。有些话师兄还没想好,不说就不说吧,一辈子不说也行,我不在乎,师兄也别记挂。只要师兄还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了。”


    这番话里的体贴,让叶霁心头一热。


    过去他怎会觉得李沉璧执拗偏激?凭心而论,他的小师弟实在是通情达理,远胜过世间那些事事刨根问底的伴侣了。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李沉璧像是知道了什么,才故意说出这些意有所指的话,好让他宽心。


    眉心传来刺痛,叶霁又要抬手去揉,被李沉璧一把捞住膝盖,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掀开床上纱帘,李沉璧将他外衣全部脱掉,拆散了发髻,把人塞入被中。


    他自己也脱得只剩亵裤,掀开被子热热地钻了进来。


    叶霁见他如此迅捷,几乎脱得一干二净,以为他还有心情鱼水,手一撑就要坐起。


    李沉璧手脚并用地缠上来,紧贴着他,便不再动了。


    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叶霁倒有点为刚才的想法不好意思,索性闭上眼睛,沉沉养神。


    “师兄,”李沉璧低低开口,“你不抱着我么?”


    叶霁“嗯”了一声,摸了把他青丝,侧身将手搂在他后背。


    “真好,想一辈子和师兄同榻而眠。”说完这句话,李沉璧便闭上了眼睛,手在叶霁身上似有若无地轻拍,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眠。


    “沉璧。”不知过了多久,叶霁骤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呼唤了一声。


    李沉璧拍抚他的手一顿,又接着一下一下拍:“师兄还是有话和我说吧?我听着呢。”


    叶霁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用沉缓的语气,将自己在师父识海中经历的一切,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


    可犹豫再三,还是无法启齿说出“纪饮霜是你父亲”这个事实。


    李沉璧安安静静从头至尾听完,没有做声,唇边竟挂着一抹笑意。


    视线昏暗,叶霁捉摸不透他这个笑容,忍不住问:“你怎样想?”


    李沉璧道:“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冷笑,“比不上我千万分之一。”


    他身上暖热的灵力缓缓送来,指腹在叶霁脊背一下下按揉,缓解这副身躯的疲惫。


    叶霁的眼皮越来越沉,还想说些什么,却实在难撑困意,滑入了漆黑梦乡。


    叶霁对于睡眠极为克制,有时为了调神而睡几个时辰,总能控制准时清醒,从未误过起身。


    陷入沉睡前,叶霁只打算躺两个时辰,就醒来处理千头万绪的摊子。不料这一觉睡得极沉、极久。


    也许是在识海中身心俱疲,又或许是李沉璧略施了手脚,一直到第二天将近日暮,叶霁才感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身侧一空。


    李沉璧极轻地下了床,悄无声息走出门外。有人到访,站在院内与李沉璧交谈了些什么,语气低切快速。


    叶霁双目一眨已是完全清醒,弓弦一样从床上弹起。


    大步走到门口,几星小雪从灰淡的苍穹扬扬落下。


    上官剪湘揉搓着冻僵的手背,脸色沉肃地同李沉璧说着什么,见叶霁长发散落衣冠不整地大踏步跑出来,怔了一下。


    叶霁已经长驱面前,紧盯着他:“怎么了,是师父出了什么事?”


    李沉璧一拢他单薄的中衣:“我们进去说。”见叶霁兀自僵立不动,忙道,“别怕,不是师父。”


    叶霁吐出口气,这才微微一笑:“进去说吧,剪湘。”


    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料峭天寒,榻桌上净瓶里插着几枝曲折的白梅花,正喷薄盛放着。


    三人环绕梅花,分别坐下。上官剪湘清咳一声,扶着膝盖,开门见山说道:“我接到了一封‘守山人’的火急秘信。”


    叶霁心里一声咯噔:玄天山也出事了。


    玄天山仙产丰富,灵脉奇沛,自古以来都没有划分归属。各派争夺不让,便共同推举出一个组织“玄天盟”,来管理玄天山的一切事务,包括举办隔年一届、各派翘楚争锋的玄天山大会。


    玄天盟的成员一律被称为“守山人”,江湖上又公推一德高望重、居中守正的仙尊为玄天盟主。


    守山人除了在玄天山大会上裁夺胜负外,还打点管理着原则上为修仙界共有的仙山物产。一旦玄天山有事故发生,玄天盟有权调遣各派共同前来守护。


    上官剪湘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抖开,递给叶霁:“知道你累了,原本不想惊扰你,便和苏师妹先拆了读。一看内容,还是得扰你——玄天山的一处结界崩毁了。”


    叶霁拿信纸的手指一抖,不解又不安:“玄天山的结界不过是划分区域,就算崩毁了一两处,何至于‘火急’?”匆匆一目十行。


    放下了信,叶霁不可置信地问:“一直以来封住渡冥狭间的,不是七七四十九道上古神符么?何时有过什么结界?”


    李沉璧冷不丁问道:“什么渡冥狭间?”


    上官剪湘道:“玄天山的翻雪谷地下,有一片鬼域。大概四百年吧,前玄天山附近发生一场大地动,把阴阳两界坍出了一个通道,直逼玄天山底。怨鬼们渴切想去阳间,就在这一片聚集,长此以往竟形成了一片鬼域。”


    他取了两个茶碗,一上一下碗口对扣,苦笑:“上为仙山,下乃地狱,玄乎吧?好在中间有一层隔带——渡冥狭间。”


    他将信纸夹在两个碗口间:“虽说是隔带,其实只是一层薄土,吹弹可破,没法长久压住底下的怨鬼。先祖们用上古神符去封镇,整整用了四十九道,都没法保证万全。不是这道符破了,就是那道符失灵,怨鬼们便逸出来祸害人间。这种事以前很常见的。”


    叶霁不由得扶膝坐正:“我已经近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了,沉璧年纪小,不知道也难怪。你说的结界,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剪湘放下茶碗,躲避着他锐利的目光,不安地搓了搓手指:“大概十年前,师父出手封住了渡冥狭间。”


    第119章 身入重围 保护你,扶持你。


    叶霁“腾”地站了起来, 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上官剪湘最怕他这样,紧张道:“这真不能怪我不告诉你,是师父不让我说的。”


    叶霁咬着牙道:“胡说八道。师父瞒我做什么?”


    上官剪湘吞吞吐吐:“他那时候吧……身体不好。要是让你知道, 他强撑病体还去揽这些事,肯定要闹的。”


    叶霁一阵恍惚, 师父从关山境回来后,那样的身体状态下,竟然又帮玄天山设了一道结界!


    李沉璧按他坐下,眼珠清明一闪,问上官剪湘:“师父为什么忽然起了念,要管玄天山的事?”


    叶霁道:“剪湘,那时你在照顾师父起居, 知不知道隐情?”


    “算是知道一点。”上官剪湘摸了摸下巴,“但就算知道, 我也想不明白。师父与玄天盟主达成了一个约定,由他出手设下结界封住渡冥狭间, 而玄天盟么——”啧了一声, 有点不满似的。


    叶霁:“别卖关子,快说!”


    上官剪湘道:“师父要求玄天盟每年冬天都把山里的金翅草除干净,尤其是在玄天山大会前。”嘟囔了一句,“铲铲草, 就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图什么啊。”


    叶霁一言不发地抓紧了膝上的衣料, 指节发白。


    上官剪湘以为他也在百思不得其解,沉了沉嗓子说道:“这些年你忙着打理整个门派,其实还是我和师父日常相处的日子更多一些。师父这人太有主见、太能藏心事了,像个密不透风的罐子, 任谁也强打不开,非得等哪天罐子碎了……呸呸,非得等他自己把盖子揭开,我们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我。”叶霁涩然道,“我的身体曾被下过重蛊药,对金翅草有不好的反应,师父这么做是为了我。”


    他苦笑一声:“又是为了我。”


    这下,轮到李沉璧脸色发白了。


    上官剪湘瞪大眼睛,哑口无言。他是个心思极快极通透的,点头道:“是了,玄天山大会的关卡危险重重,每一届都有人受伤残废。有这么个损伤你的东西在,师父不放心的。”


    叶霁抓起杯子,一气饮干茶水:“如今多想无益,既然师父是为了我才抗下这份责任,我岂能置身事外。这结界至关重要,我去补。”


    “让我来补,”李沉璧道,“师兄别忘了,我的结界术也不差的。”


    上官剪湘咳道:“补这个字眼不太准确。师父的结界已经崩塌了,要立一个新的才行。”


    “结界一旦系在身上,身为界主便要肩负一辈子的责任,至死不可放弃。”叶霁盯住李沉璧黑湛湛的凤眼,“这是长风山主的担子,你实在没必要——”


    “师兄,”李沉璧同样地望着他,“我说过要做一个能保护你、扶持你的道侣,这也是我对师父的承诺。师兄不是也曾说过,‘希望我的师弟,有一日能和我并肩而立’?”


    叶霁心想,我的确说过。可风刀霜剑严相逼时,我真正想的,却是你能安然无忧、无风无浪地度过一生。


    上官剪湘看着二人深深对视的这副情形,有些痴了。


    过去他总觉得,叶师兄对李沉璧的感情,既有喜爱,也有疼惜,但真论起来,恐怕还是自幼养大的疼惜之情多一些。两人说是结为道侣,倒像是叶霁在哄着娇顽任性、情窦初开的幼弟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渐渐悟出,这两人之间,乃是生死相依、互靠互托的真情,他们经历的一切,只怕已远胜过世上大多的寻常恋侣。


    上官剪湘抖衣起身,肃然道:“结界的事情,你们到时再论吧。玄天山已是魍魉横行,刀山火海了。守山人的急信并非独寄我们一家,凡有点声势力量的仙门,这时大约都得到消息,打点弟子火速出发了,我们也要快些清点人手去支援才行。”


    李沉璧不知想到什么,面露一抹冷笑:“他们那样自私,这时候怎会争先?”


    “这个先得争啊,”上官剪湘轻嗤一声,“这一役结束,玄天盟必然按功分赏,多劳多得。玄天山的物产,哪一样不令人眼馋?唯独咱们不能抱这个心,师父立的结界破损才导致这一灾事,咱们是去——去补过。”


    李沉璧寒声道:“补什么过!不求回报守护他们这么多年,反而还有错?”一眼瞥见叶霁脸色沉了下去,住了嘴。


    叶霁从桌屉里抽出几本弟子名册,目光疾扫,顷刻就勾选出百来个名字。


    李沉璧接过笔,又在最年轻的那辈弟子名册里勾了十七八人。


    “他们应付得来险境么?”叶霁问。


    李沉璧点头:“我在演武场放灵兽咬人时,他们没后退,便考量了一下。胆气、本事都还不差。”


    叶霁略带诧异:“难得听你夸人。”


    上官剪湘扶眉心:“放灵兽咬人这事可千万别再有了!师兄你真得管一管……算了,以后说。”


    叶霁将名册丢进他怀里:“去点人吧,半个时辰后山门集合。”


    “那你们呢?”上官剪湘揣好名册,又折回脚步,多问了一句。


    叶霁道:“先走一步,去看情况。”


    上官剪湘点头,快踏出门外时,回身道:


    “师兄,沉璧,你们一定多多小心。”.


    叶霁和李沉璧穿行在刚下过一场冻雨的玄天山岭时,已经是下一个深夜。


    岗峦连绵十几里,中间夹绕着一江水。山高月小,仙木婆娑,树梢上结挂满了白亮的雾凇,在月色下折射晶莹,像是水银流泻着往深黑天尽头延伸,把世界划分成黑白两半。


    玄天山南峰结界口,二人与几家修士打了照面,核验了身份令牌,接着就各自赶路,往最深处的翻雪谷去。


    峰岭纵横绵延,广袤无际,各路的修士人马从四面八方进入,像是往池塘里洒了一把豆子,水花都溅不起大的,悄没声息。


    山深林密,他们索性用双足赶路,两只燕子似的在银森森的树杈间时起时落,一路过来不踩断一根冰棱。


    渺渺的白雾中,前面李沉璧飘然的身影,叶霁一伸手便可抓住,却又好像梦寐一样不真实。


    忽然,一根枝桠在脚下折断,叶霁身体竟没立即做出反应,径直往结冰的潦水坑里摔去。


    李沉璧背后像长了双眼,刹那就感到他气息乱了,一旋身抱住他腰肢,带着他轻巧落在地上。


    “师兄累了?”李沉璧擦了擦他脸上的雪水,“休息一会再走好么?”


    叶霁却不愿耽误时间:“刚才一时失足,并不是累了。”


    李沉璧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从不在轻功上失足的。”


    叶霁还是摇头,李沉璧忽然俯身,从一小堆雪中拔出一株草,根茎金黄,两片叶子状如蝶翅。这样天寒地冻的节气里,还结了一朵指甲盖似的小花。


    李沉璧摆弄着那株草:“这就是金翅草?它会损伤师兄的身体?”只给叶霁匆看了一眼,就在指间碾烧成了灰烬。


    “的确是金翅草,”叶霁道,“这种草药很稀少,也就翻雪谷里生长得多一些,寻常野外是很少见到的。没想到让你寻到了一棵。”


    他怕李沉璧生出无谓的担心,又解释:“损伤身体远不至于。只是它释放出的气息,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李沉璧蹙眉:“我随手一摘便有,玄天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声音低迫,“若只是让师兄心浮气躁,师父何必大费周章地让玄天盟铲干净。”


    月光之下,李沉璧的脸色比雾凇还要冷白,眼瞳闪着凌凌的光,还要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只听“唰唰”二声,两人腰间的长剑先后出鞘一寸,发出低沉的铮鸣示警。


    远处飘来荡去的白雾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十几道伶仃的鬼影!


    鬼影半虚半实,似人形又像树影,捧着一簇簇幽幽的碧火,发愣似的钉在原地。


    又一阵冷风吹过,细碎的冰屑雨吹在脸上,迷乱人眼。那些鬼影也都虚虚实实,刹那间已飘忽到跟前,腥腐的怨气直吹到脖子里来。


    人间仙境之中,却有鬼魅横行,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叶霁几乎可以想象,渡冥狭间此时已经豁然洞开,数不清的怨鬼魂灵就像雾气一样顺着山峦走势流淌而下,四处蚕食性命。


    “别碰到它们手里的碧火。那是怨气所化,落在身上扑不灭,当心些。”叶霁一振长剑,人已经闪掠入鬼影雪雾之中。


    李沉璧屈指轻弹剑刃,以一声长剑清吟回应。


    见李沉璧煞有介事学他弹剑,叶霁心弦仿佛也被弹动,不露声色一笑。


    月色游移在缕缕絮云中,雪地折射下的树林也时亮时黯。


    林中景色水墨画一般,寒风萧萧,裹着剑风凛凛,两人的身形像是纸剪出的影子,飘荡在淆乱一片的树影鬼影间。时而闪过两道剑刃白光,乍亮出奇。


    这些摸不见踪迹的怨鬼,比恶兽邪妖要棘手得多,因为没有实体的东西,即使能被仙剑斩灭,那份变幻莫测的威胁也让人时刻如芒在背。


    尤为危险的,是众鬼手中凝聚着浓烈怨气的碧火。叶霁极为谨慎,依旧好几次被碧火擦肩而过,颇为惊险。


    叶霁和李沉璧不是专克鬼祟的符修,面对这群怨鬼,只能凭掌中剑一只一只斩除。群鬼消散后,月色清朗了不少,万物纤毫毕现。


    叶霁将长剑回鞘,转身去看李沉璧。


    后者也正朝他走来,叶霁连他长睫下的投影也看得根根清晰。


    李沉璧捉起他的手:“那群鬼一靠近,风里都好像结了霜,师兄的手也冰了。”


    叶霁感到他在探自己灵脉,失笑:“摸出什么来了没有?”


    “摸出来了。”李沉璧嘟囔,“摸出来师兄这时候不高兴。”


    叶霁道:“还用你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谁高兴得起来。”


    “不只是不高兴,”李沉璧按在他胸膛,感受衣襟下那温热的心跳,“……好像还有点不安定。像是对这里存着不小的忌惮一样。”


    叶霁有些吃惊,笑了起来:“沉璧真能看穿我的心?今后岂不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了。”


    李沉璧难得没趁机卖乖卖娇,认真地问:“师兄是否也觉得,玄天山的结界崩得太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不错啊。”


    叶霁沉吟道:“师父命悬一线,这也是迟早的事。玄天山的危机,未必在唐渺他们的算计之中。”


    说完自己也摇了摇头,看着李沉璧,等着他将两人共同的念头说出来。


    李沉璧道:“要是连师父病危也是他们筹划的呢?那么由此引发的每一件事,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第120章 言刀舌剑 月色下,一列稀稀疏……


    月色下, 一列稀稀疏疏的修士队伍,正在南山门外核验令牌。


    修士们服色混杂,口音各异, 却都是一样的风尘仆仆,显然是接到了玄天盟的急信后, 各家马不停蹄点来支援的人手。


    南山门地势平缓,风景秀美,隆冬腊月里,山坡上竟还生长着一片绒绒青草,点缀着小巧的奇珍野花。


    “这山往里可深,兄弟连天赶路,是再走不动啦, 歇一会再说。”一人不顾湿漉,就往草地上一坐, 忍着屁股下的冰凉,“嘶哈”长呼着白气, 揉捏捶打酸楚的双足。


    他身边的一行人也纷纷坐下, 捶腿揉肩,盘坐调息。


    各家修士早就累得眼昏腿软,见状也都有些泄气,在山门的界碑前核验了令牌后, 都过来草地上坐着。稍矜身份的, 抱着剑盘膝养神, 有不拘的,四仰八叉躺着喘气。


    一个粗糙的嗓音,哼哧笑道:“诸位仙君好志气,山里头鬼快打死人了, 咱们可别太悠闲。干脆叫守山人兄弟一人给上壶热茶来好不好啊?”


    立即有人应和“那感情好”,一片低笑声里,几个守山人抱臂冷观,盯着陆续进来的修士在界碑核验身份。


    一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笑嘻嘻接话道:“我们小门小派无足轻重,每年分山产都沾不到光,这时候卯着劲往前冲做什么?”


    “你师父要知道你这个想法,怕不是得气死。”相熟的人调笑道,“没出息,眼馋山产,你倒是多出点力气。今年多半要‘论功行赏’,当心连往日的那点三瓜两枣都没了,尊师把你们吊起来打。”


    “打就打呗,”年轻人悻悻然道,“总比把命丢在这山里好。我听前辈们讲,渡冥峡间下的怨鬼可了不得,一旦被它们手里的碧火烧到了身上,连魂魄都要化成焦炭!过去发生这种事,各家派人来驰援,就地埋骨的比比兼是。唉,还以为如今没这事了……”


    立即有人疑惑:“话说起来,距上一次玄天山闹鬼患,也有小十年了吧?还以为终于太平了,怎么忽然之间渡冥峡间又裂了?善渊道长,你老见多识广,有什么想头没有?”


    只听角落里,一黑瘦道人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我说诸位道友,你们不会还以为,封印住峡间的是那四十九道上古神符吧?”


    闻言,草地上随意坐卧的众人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黑瘦道人名号善渊子,原本名不见经传,但因他不久前在乘寿山水榭中,竟敢当众责问长风山首徒叶霁,言辞刻薄犀利,被不少人留下印象。


    也有人想起了他被薛白槿叱得头也抬不起来的穷窘情态,鄙夷地但笑不语。


    “那依善渊道长说,是怎么个情况?”


    善渊子见人群安静下来,个个都露出浓郁的兴趣,压下心中的几分得意,一摆手:“那些个不靠谱的神符,早撤掉了!这些年来封住渡冥狭间的,是漱尘君的结界!”


    “什么?!”


    “竟然有这事?!”


    草地上炸开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原本准备向山中进发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


    善渊子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这还有假,否则诸君何以长久以来高枕无忧呢?要我说,漱尘君实是天下第一大义之人,担起这么一份了不起的责任,近十年默默不发。换了别的人,早就敲锣打鼓恨不得全江湖知道‘我乃守卫苍生的盖世英豪’了!”


    修士们胸中气血涌动,连连点头,有人甚至站了起来,向着长风山的方向默默稽首。


    “善渊道长说的是。想想漱尘君的人品,倒真做得出来这份事呢。”


    “怪不得这些年风平浪静,修仙界得此一人,苍生之幸啊!”


    “唉,这么一比,鄙人在这当儿歇足躲懒,惭愧惭愧。”


    众人正唏嘘感叹间,一行从头到脚白衣缟素的修士们穿过了界碑。


    缟素修士们路过草地时,目不斜视沉默无言。唯有领头的一个年轻女子,停下来朝众人略施一礼,继续匆匆往深山赶去了。


    善渊子原本正侃侃而谈,薛白槿率领着乘寿门弟子进山,他早讪讪地挪到后边坐着。直到她背影消失,才恢复了如常神态。


    “也难为她,门派破落成那样了,老山主又新丧,还想着来救别处的火。”一人出声感慨。


    冷不丁一人阴阳怪气道:“善渊道长,我记得你对叶霁颇有微词啊。怎么他师父,你倒不遗余力地夸奖。好师父还能教出混账徒弟不成?”


    “这话不对,”善渊子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道,“好师父教出坏徒弟的例子,自古以来比比皆是。鄙人在水榭说过的那些话,也断不收回!”


    一个麻衣青年重重地“哼”了一声:“哗众取宠,自作聪明。”就要站起来叱责。


    他身旁一个老者沉声制止:“铮儿,混话过耳不过心。略歇一歇就该走了,你伤势还未好全,多保存精神对付后头的事。咱们进山吧!”


    这麻衣青年就是万铮,他曾在乘寿山时救援苏清霭,后来又被叶霁所救,有这样一段生死与共的缘分,他已对长风山产生了深深的亲近信任之情,其中既有公义也有私心。这次主动和师父请缨同来,一是师弟们都还青涩年幼,不堪重任,二来更有再会一会长风山这些可亲可敬的同道们的心思。


    一老一少坐在角落里,众人议论纷纷时也未出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声威显重的万流岛主就在身边,纷纷起身抱拳作礼。


    万流岛师徒远去了,一些人也陆续站起,拍拍衣襟追了上去。


    这时有人疑惑道:“言归正传,既然渡冥狭间有漱尘君的结界保护,为什么今时却出了岔子?”


    “啪”一记清脆的拍大腿声,一人恍然大悟说道:“啊呀,不会是这么一回事吧?!”


    见人人都看他,说话那人舔了舔嘴唇,解释道:“在下是水云堂的,前一日鄙派接到叶霁仙君的灵函,叫我们立派人手前往离堂口十里处的锁妖九玄塔,守住那里的结界,以防破裂后不可收拾。我那时就寻思,这九玄塔在漱尘君的结界下风雨不动十几年,怎么突然就说要破裂了?”


    另有一个声音拔着嗓子惊呼:“这、这……怪不得!我们从东洲赶来,遇见玉山宫分拨了不少弟子,乘船赶往策燕岛去了。该不会是同一回事吧?”


    “老天,这可了不得……”


    “这么多结界同时出事,莫非……”


    善渊子长吁一声:“看样子,是漱尘君出事了,骑鹤近在眼前!”


    草地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从东门进入的各派修士都被他们的议论吸引了过来,彼此相顾,神情各异。


    林述尘长久以来闭关修养,许久不在江湖上出面,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平日里并不觉得受着他的庇佑,可有一日大厦将倒,人人都产生了立于危楼直面风雨的不安之感。


    值守在界碑前的守山人们,见各派人士在草地上越聚越多,聊得热火朝天,而山里情况危急,正待人手解围,便推出一个清秀孱弱的年轻守山人,示意他赶紧去催促。


    年轻守山人慢吞吞道:“我正忙着,为什么是我去?”


    其余的守山人谁也不愿意主动得罪这些门派,不耐烦道:“别废话,叫你去就去,喊两嗓子的事。”


    年轻守山人眼底闪过郁恨之色,走了过去。


    他刚靠近人群,就听得善渊子的声音激烈地说道:“……漱尘君一但驾鹤,我最担心的是将来叶霁接任大位,这小子根本靠不住!且不说那么多结界,他一个毛头小子撑不撑得下来,就是他那颗心,我也十分不相信!”


    听到“叶霁”两个字,年轻守山人的眼皮剧烈一跳,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阴沉。


    “漂星楼出身呐——诸君!我半夜梦回,一想到在修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竟是个漂星楼余孽,就是一身冷汗!回想过去,漂星楼使各类邪术鬼方,用雷霆血腥手段,侵害了修仙界几百年,家家都挂着淋漓血债,怎么就忘了?怎就对漂星楼的遗孽如此包容,乃至于俯首尊敬?我善渊子是打心眼里替那些家破派亡的同道和百姓们,心寒、心痛!”


    人群嗡嗡噪噪,似是被他这番话中斩钉截铁的语气、痛心疾首的情绪鼓动,心中各自惊疑深思。


    有的人想到了亲朋旧友的血仇,有人想起了过往在漂星楼阴影下苟且讨命的日子,人人胸中都涌起一股愤懑,竟无一人出声反驳打断。


    “鄙人比不得宗师耆老们,在江湖上说话无足轻重,但诸位也可暂听一听我的道理。重点乃是这个‘道理’二字。”


    善渊子轻咳一声平复气血,捋须慢慢说道:“凡与漂星楼沾染勾结的人和事,无一例外,均要除恶务尽——这是不能误也不能改的宗旨。年轻人们回去问问师尊长老,翻翻自家门训,里面有没有这一条?”


    “这——有是有,但……”


    “善渊道长说的倒也不错。”一个脸盘四四方方,身材亦是四四方方的汉子应和道。


    许是修炼功法的缘故,四方脸汉子轻轻说话,声音底色却十分洪亮,人人皆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年来,修仙界经历的风波,竟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漂星楼的邪术重现江湖,惨祸历历在目,难道真没有漂星楼余孽在其中捣鬼?我们有没有认真提防过?叶霁是否清白,这我下不了定论,没踪没影嘛——但善渊道长说的宗旨,倒是有助于匡正修仙界的底线和壮心呐!”


    这话就公正许多了。立即就有许多人应和:


    “有理,咱们安享太平太久,把警觉心都丢了!”


    “不管有影没影,各派心里有个底就好,咱们不冤枉人,也不要掉以轻心。”


    有人高声呸骂:“漂星楼真是扫不尽的死灰!若他们胆敢再冒头作祟,老子拼了这条命长剑伺候,也要把这群恶鬼斩尽杀绝!”


    “到厮杀时,若我有半句二话,也算不得好汉!”


    “……”


    忽然一缕寒风卷过,隐隐夹杂着阴气。众口杂舌都停息了,人人觉得背后生寒,有那么一刹那间悄无声息。


    年轻守山人趁着此时,不轻不重地开腔:“既然都是英雄,玄天山内正怨鬼横行,诸位好汉为何还在此地闲磕牙?”


    不远处,一群竖着耳朵踮起脚尖、打手势瞪眼睛催促的守山人,脸色刷然一黑。


    这小子!平日里随便搓来揉去都不敢放一个屁,今日在各派面前一开口,扫倒一片人!


    方才叫得最高最响亮的人,个个都面红耳赤。涨红了脸摩挲着腰间的刀剑,一气不吭,就要往山里走。


    四方脸汉子忙打圆场:“玄天盟有护山重责,守山人着急也是难免。但我们也不是闲磕牙嘛,漂星楼有死灰复燃的苗头,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大家凑在一起议一议,将来好早做打算。”


    他右拳一锤左掌,脱口而出:“谁敢保证这次玄天山之乱,漂星楼有没有在里边趁机作祟呢!”


    人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透骨沁凉。四方脸汉子话音一落,议论溢成了一锅粥。


    年轻守山人翻了下眼皮,准备转身离开,人群里炸开一个声音:“……孟忌欢?是你么,孟忌欢!”


    年轻守山人后背一僵,步履不停。


    那人几步冲上前扯住他,反复打量,哈哈大笑:“哈,果然是你!你这王八蛋还活着呢!”


    孟忌欢猛然回身,在他肩上狠狠一推,将他推了个跟头:“认错人了!”匆匆往前走。


    那人在众目睽睽下跌了个倒栽葱,满身泥水。


    四周传来隐隐笑声,他额头青筋直跳,恼了火:“孟仙君如今当上了守山人,风光神气啊,都忘了我们这些老同门了。那年玄天山大会,你在翻雪谷里算计叶霁,差点被他一剑捅死,还是我把你这条死狗背出谷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