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画中世界 敢问道友何人!
叶霁握紧簿子, 强忍着怒火来回走了几步,在脑海中深思对策。
枫云山庄任用唐渺为圣师,在修仙界搅弄风雨, 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
但乘寿山这一桩事,却可想而知——唐渺用血瓶夺神术引得灵兽发狂, 乘寿门从此元气大伤,名誉扫地,难以为继。枫云山庄又借此机会,暗暗攻歼他与长风山行为不端,可谓是一石二鸟。
日后,就像赵菁今日宴席上当着所有宾客声明的那样,枫云山庄打着“助乘寿门查清真相, 替各派讨回公道”的旗号,明帮暗吞了实力不复往昔的乘寿门, 一切都在顺水推舟中。
但枫云山庄的阴谋,必不会永久地掩盖下去。一面是各派接连吃亏, 一面是枫云山庄不断坐大, 腥风血雨中的唯一受利者,做事再滴水不漏,时间久了也必定会引发怀疑。
但真到那时候,只手遮天的枫云山庄, 也许已经不在乎了。
该如何做?
此时拿着这本库簿出去, 在所有宾客面前, 揭穿枫云山庄的累累罪行?
李沉璧从他千变万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师兄最好不要这时发难。其实好好想想, 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处。门派灭了,宝物四散流入江湖,他们非要说是搜罗购买来的,又有什么奇怪呢?要是不能捶在实处,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李沉璧将簿子放入怀中,叶霁忽然问:“沉璧,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就在桌上。”
“这里是赵菁自己的书房,”叶霁贴着墙壁,一寸寸摸索机关密道,“却让那些黑袍人进进出出。这样重要的东西,他竟也毫无顾忌地放在桌上。若是那些人中出了奸细,该怎么办?”
李沉璧和他一起寻找,口中回应道:“赵菁这厮,能想到把真书房这样费劲地藏起来,倒也不怎么蠢,不像是这么粗心的人。”
“或许那些黑袍人是他的死士心腹,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只有行尸走肉才永不会泄露机密,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说明唐渺在用漂星楼的鬼术替他做事。”
想到曾经修仙界三千义士,尽数被漂星楼做成“碧血客”的惨祸,叶霁深皱眉头,字句如凿:“枫云山庄,绝不能变成第二个漂星楼!”
他说完便深深呼吸,过去的一些回忆涌入脑海,他脸色看起来竟有几分苍白。
李沉璧哪见得他这样,快步走过来,就要将他抱住。
叶霁不愿和他对视,将头扭向墙上的巨幅山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沉璧靠近时,叶霁一把握住他肩,将他朝画前推近:“沉璧,你看这里。”
李沉璧仔细瞧了瞧画,并不觉得哪里有异,面露惑然。
“这个地方,”叶霁紧盯着画中,伸出手指,点在画里极不起眼的一小处,喃喃,“似乎有风……”
他指着远山的峰脚,只见古木枝桠重重叠叠,每一笔都画得十分纤细灵动,细看之下,枝条似乎在随风微微颤动。
两人相顾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在两双敏锐清明的眼睛注视下,树枝在画里的风中一掀一卷,犹如呼吸,忽然间,像是遭逢大风,枝桠尽数向一个方向倒去,竟露出一个指盖大小的山洞!
叶霁放在画卷上的手指感到一阵荡漾,犹如放在水面上一样,陷沒了进去。
刹那间,两人心意相通,连眼神也不必交换,十指牵扣,在山洞被揺晃树枝遮住的瞬间,一起撞入了画卷之中!
这一撞,如同掉进了一片漆黑的深水里。叶霁在前冲之势下,脚底失去平衡,李沉璧将他朝后一带,抱在怀里。
黑暗中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两人相贴的呼吸。
叶霁在掌心点燃一团火符,照出李沉璧光芒点点的双眼。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回头看时,已经没了路。虽然闯了进来,怎么出去却是毫无头绪,但两人相伴相随,谁也感不到一丝心慌。
“原来密道还能这样藏起来,今日我大开眼界。”叶霁说完,与李沉璧一起走向甬道出口。
李沉璧的语气,更是仿佛游山玩水,侧头一笑:“我找的这个地方好不好玩?”
叶霁压着心事,还是对他勾了勾嘴角:“有趣极了。等回了长风山,咱们也弄几个这样的机关,逗逗剪湘他们。”
越往前走,越是凉气透骨,风里杂着几缕寒意,嗖嗖吹袭身体。
继续向前,甬道里光线稍亮,叶霁觉得脸颊上有几缕湿凉,伸手一摸,才发现是几粒雪。
“看来这画卷之后,藏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通向外面的暗路,”叶霁一边估计他们走过的距离,一边揣度着此时方位,“却不知要通往哪里。”
约莫走了一盏茶,环境越来越亮,一个光洞似的出口就在眼前,杂着小雪的风也越来越烈了。
叶霁松了口气,甬道不长,不管通向哪里,总是在枫云山庄一带。
又琢磨,难道那些黑袍人需要隐瞒行踪,故意不走人来人往的大门,专从这种暗道小路进出山庄?
李沉璧原本和他并肩而行,快到出口时,逐渐走到他前面,似有若无地将要跨出去的他挡了一下。
站在洞口,李沉璧将灵识放出扫荡一圈,确认无危险后,回头冲叶霁笑:“外面好冷,师兄的衣服似乎不够厚吧?”
“我并不觉得冷,”叶霁摸了摸他身上柔软薄滑的婚服,关切道,“你呢?你冷不冷?这一身恐怕不好行动,还是换下来吧。”
“我也不冷,穿什么都妨碍不了我。”李沉璧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样的衣服,也不知哪日才能再穿,我想让师兄多看几眼。”
叶霁心里没来由地一刺,竟有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李沉璧已经走到外面苍白的天光里去了。
叶霁在瑟瑟寒风里眺望景色,只见山色朦胧,树影渺茫,路边枯草挂着薄雪,石头上凝着一层白霜。
在这黯淡萧条的荒山野岭,唯一的鲜艳之色,也只有黑发红衣的李沉璧了。
眼前这幅景象,令叶霁浅浅闪过一个念头:东洲山明水秀,气候温暖,到了冬天,山里竟连一丝绿色也看不见么?
还未来得及深想,远处的山峦疏影间,忽然出现了几个浅灰色的人影。
那些人影行动极快,上一刻还在山顶,眨了几下眼后,就已经在山腰处时隐时现。
一股肃杀气息传来,叶霁浑身悚然,正准备出声提醒李沉璧当心,眼前忽然炸开铺天盖地的雪雾。
寒冷的细雪被凛冽的罡风夹在其中,弥漫天地,如同无数银针小刀,要将周围的一切割成碎片!
电光石火间,叶霁将灵力一股脑涌到双掌,推出一道灵障挡在面前。尽管如此,他青衫衣摆依旧被割得条条缕缕,小腿也被划破流血。
树枝枯草纷纷卷在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
一片淆乱中,一个人影撕开雪雾朝他扑来,叶霁见对面来势汹汹,两指弹射向剑刃,飞出一道快如闪电的剑气。
那人影却倏忽一动,竟是躲过。
等那人逼到面前,叶霁才看清红衣的颜色,是满脸焦急的李沉璧,想到自己差点误伤他,顿时手生冷汗。
李沉璧先是看到他被割破的衣服,又见到他腿上血迹,脸色苍白了一下,变得十分阴沉。
两人顾不上说话,被厚重雪雾裹在中间,连伸出的五指也看不清。却凭着剑修的本能,感到几道强盛的杀气,从五六个方向同时刺来。
李沉璧冷笑一声,手中的漱霖剑陡然雪亮,一下子照得半座山岭亮如晴空白昼。
雪粒好似白盐漫天乱撒,在他的灵压下,竟然逐渐凝滞,如同细沙沉入静水,飘得极缓极慢。
感到李沉璧手重重一捏,叶霁赶紧扎定身形。
漱霖剑化作一道惊鸿剑光,气势如虹地挥出一圈满月。
霎那间,天地又变颜色,似乎有万千江流从两人身边冲刷而去,粗壮古木尽数折断,就连庞然山石也连根拔起,一切杂沓事物都裹在浩荡流水中远去。
不出片刻,雪雾尽数散去,天清气净,那些人影似乎也无影无踪。
叶霁在李沉璧身边,二人犹如江底磐石,丝毫不受影响。
还没来得及喘息,那六道黑影,竟又从高低起伏的山壑里飞出。
黑影还没冲到面前,就有千百道寒芒从身下的土地里升起,暴雨似的朝着两人射来!
若这时两人弹开寒芒,必定分心,则无法全力应对敌手接下来的杀招。
叶霁竟是躲也不躲,身形化作成一点淡影,掠锋而上!
霜霁剑暴涨的银光,把叶霁裹成一团,聚引无数飞芒,而他已冲至六人面前。
不等交锋,叶霁已经化守为攻,横推剑锋,将先前吸过来的寒芒尽数射出!
六人都是黑袍裹身,一齐朝后飞摔,身上兵刃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若是换了常人,被这霜寒砭骨的肃杀剑气所伤,即便不当场心肺结冰,至少也会骨骼僵冷无法行动。
但这六人却好像是无知无觉的木偶,连呻吟也不闻一声,落地的瞬间,身子又腾掠而起,冲着叶霁杀来。
叶霁察觉不对劲,清声喝道:“敢问几位道友何人?请停下来,我有话说!”
第102章 夜幕一角 哪怕没有结果也要去做。
叶霁不知对方的立场身份, 想捉活口审问,朗声喝话的同时,剑下留了几分情面。
李沉璧早动了杀念, 偏偏叶霁暗示他只在边上掠阵,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暴戾。
叶霁又重复了一遍, 六人中无一人做声。
叶霁与他们短兵相接,连一声喘息也听不见,亦感受不到对方体温,心里已经渐渐明白,敌手极有可能不是活人。
但奇怪的是,遇到非人之物,他和李沉璧两把旷世神剑, 怎么竟还不如普通铁剑,连一点感应示警也没有?
“……割血通灵!”叶霁心念一闪, 脱口而出。
灵剑在锻造时,虽然接通了天地灵气, 却还需要一道“割血通灵”的程序, 即主人将指血割破在剑刃上,完成“天地人”的三道圆满程序,才算得以认主。
他从纪饮霜那里得到霜霁剑后,一直雪藏未用, 近来才当成了佩剑。而漱尘君将漱霖剑送给李沉璧, 也不过短短几个月, 两人竟是都忘了重新给剑通灵认主这件事。
他脱口说出的念头,恰好逢迎了李沉璧的想法,立即在剑刃上割破手指。
叶霁也如法炮制,两指扫过剑锋, 让指血渗入刃中。
两把剑上浮现出一层绸缎般的金光,随即光芒沉入剑身。紧接着,折出刺目的红色凶光,两把剑一齐格格抖动不止,发出激烈的铮鸣示警!
叶霁露出失望之色:“动手吧。”
不等他话音落下,李沉璧已经出手,伴随着骨肉碎裂的悚然动静,右手将最近一“人”穿胸而过。
走尸傀儡这等事物,脱离了生死之道,任你火烧刀砍都不会影响行动。修仙界对付这一类东西,有既定的办法——斩断首级,或是捣碎心脉。
见李沉璧又把自己的手弄得血肉模糊,神情却满不在乎,叶霁蹙了蹙眉:“沉璧,用剑。”
李沉璧却去看他脚上的伤口血迹。
叶霁正全力应对敌手,匆匆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他们无知无觉,你难道还能加以报复折磨?我一点小伤不要紧,计较什么。”
说着如同示范,叶霁长剑犹如春风化雨,自然而然地递出,刺入面前敌手的心脏。
随着长剑寒光一动,那人胸前炸开一团小小血雾,倒在了地上。
解决完这两个,剩下的四个却实在是高手,修为武学均为一流,应对起来十分棘手,想必生前是极杰出的人物。死后却被做成傀儡,沦为杀人工具,任人驱使,可叹可惜。
等与李沉璧合力将四人全数斩于剑下,叶霁握剑的虎口已剑风吹得麻木,后背全是热汗,手心却是冷汗。他没有削任何一个傀儡的首级,只希望给他们留下全尸。
他心情既沉重又不安,隐隐觉得几人似曾相识一般,即便不熟悉,也总在哪里见过。
黑袍人的面容被裹得严严实实,无法分辨身份,叶霁依次割开他们蒙脸的黑布,蹲下身来近距离端详。
他一连查看了两人,均是生面孔。等视线转向第三个人时,一道电流闪过天灵,骇在原地。
其实这人的面容,叶霁乍看之下,没有立即认出来,只觉得眼熟。即便如此,一股寒栗已经遍布全身。
他瞠目半天,才认出了这具傀儡的身份。
此人竟是西南覆灭七十二门之一的梅花堡堡主--杜拾花!
“这个杜拾花,听说他大半年前就被仇家杀死,没想到却变成了枫云山庄的傀儡。”听到这个名字,李沉璧倒没什么惊讶之色,反而叶霁脸上陡现的悲悯与震惊,还更让他在意些,“之前师兄和我看的那本库藏簿,他们的梅花针不是就在上面?”
“灭派杀人夺财已是极致,他们竟连遗体亡魂也不放过!”
叶霁既震惊又愤怒,想到西南诸派风流云散,看着杜拾花无法安息的面孔,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半晌,叶霁才在李沉璧的轻拍中回过神来,闷不做声捡起黑布,郑重地盖在杜拾花脸上,低声说道∶“杜前辈,我们只有几面之缘,我却知道你十九岁时孤身撑起危在旦夕的梅花堡,一直很佩服你,只可惜无缘深交。你……你安息吧。”
剩下三人,李沉璧先他一步动手,割开了遮面的布料。
叶霁半跪着,端详他们的脸,看得很仔细,双手不自觉握紧了。
他先是看右边的两人,一个是生面孔,另一个脸上有大块红色胎记的青年人,却又是故识。
某年玄天山大会上,叶霁曾经与这年轻人较量过剑术,两人几乎平手。他还记得这人出身西南蕞尔小派,却天分极高,自立自强,当时就有不少大派想将这天资卓绝的少年挖来,他却因为不肯背弃师门,毅然拒绝了平步青云的机会。而如今却躺在冰冷荒山,一切抱负皆化为虚有。
叶霁重新盖上两人面孔,想说些什么,这次却没有言声,一腔悲愤犹如巨石,沉沉地堵在他胸口。
李沉璧忽然遮住最后一人的脸,走过来扶住他肩:“师兄,前面那座屋子似乎可疑,我们去看看?”
“不能由他们横躺在这里。这些尸体不多时就会腐化成黑水,要在这之前烧化干净,收敛骨灰,也算还他们最后一点干净尊严。”
叶霁的声音十分沉重:“最后一位道友,我见一面吧。”
李沉璧却挡在他身前,目光有些躲闪:“看了也难受,师兄不知情,她就永远活着不好么。”
“这是什么歪理?”叶霁越发怀疑,径直越过他,揭开那人脸上黑布。
那人身材纤细,面容秀丽,两道柳眉略微飞扬,让原本十分柔美的脸显得有些倔傲。
叶霁耳边“轰”的一声,如在梦中,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恍惚之中,李沉璧扶着他在耳边说了什么,他却听不清一字。脑中昏昏地、反复想着:
泊筠,我找到关裁姑娘了。
——可我却不敢告诉叠霞,不敢告诉阿阙,更不敢告诉你!
·
山野旷无人迹,连足迹踏出的小路都十分稀少,李沉璧先前所指的小屋,兀立在深山草野间,格外引人注意。
一路过去,灌木高人头顶,两人虽然身轻如纵,依然落了一身霜雪,衣服也划了好几道口子。
在这之前,叶霁与李沉璧合力烧化了六具躯体,超度了他们的魂魄。
当叶霁要为六人各自保存一捧骨灰,将来寻机会交付给他们师门家人时,李沉璧道:“这些人,要么门派灭了,要么不认识身份,哪里去找收尸的人呢?不如随风洒了,何必留在身边当麻烦。”
“只管做就是了。”叶霁简短地答道,“有些事情,哪怕没有结果也要去做。”
他想告诉小师弟,这就是人世的道义。
道义既不是做戏,也不是沽名钓誉,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它。哪怕无人见证、没有结果,甚至反遭其害,也不能不去践行它。
但他心情实在纷乱沉痛,根本无法分出精神教导小师弟,好几次多亏李沉璧及时拉扯,才没有踩进沟里。
叶霁一个恍惚间,想起少年时在关月门做客,关裁兴冲冲教自己使用关山弓,江泊筠在旁含笑指点的情形,叶霁眼中涌上一层泪雾。
“师兄,”李沉璧摸了摸他眼角,“我背你走路好不好?”
“不必……”叶霁还未说完,就被李沉璧蹲身托上了后背,稳稳朝前行走。
叶霁的下巴垫在他颈窝,闻到熟悉的幽香,心绪稍稍平静,低哑地道:“沉璧,这件事才揭开一角,就已经让人难以接受。若是全部揭开,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李沉璧用额角蹭了蹭他脸颊,“但不管什么样,我都会守在师兄身边的。”
叶霁在他背上闭目不做声,半晌,李沉璧感到脖颈里染上点点湿意。
李沉璧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慰师兄此时的心绪。叶霁本就是极少落泪的人,这样想必是十分牵动心肠了,让李沉璧也忍不住眼眶微红,感同身受。
好一会,叶霁才沙哑道:“我一人的安危,轻如鸿毛,我并不害怕这些。”不等李沉璧反驳,紧接着到,“我担心的是——沉璧,你知道这种傀儡是什么吗?”
李沉璧:“死人诈尸。”
叶霁竟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但只短短一声,又重归沉重。
“操纵尸体的鬼术自古有之,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尝试过,但成功的不多,被怨气反噬而死却的不少,渐渐钻研的人便绝迹了。据我所知,漂星楼灭派之后,修仙界再也没有人研究傀儡。这些年偶尔闹得沸扬的走尸作乱,也都是尸体感染邪气后失控伤人,并没人在背后刻意操纵。”
李沉璧背着他,放慢了脚步,思索道:“袭击我们的这几个傀儡,行动很有章法,像是听从着什么指令一样,和那种胡乱奔冲的走尸完全不同。”
叶霁沉默片刻后,方道:“漂星楼曾用一种能饮鲜血的星玉石,费尽心血打造了一把法剑。鲜血渗入这把剑的人,死后都会成为持剑之人的傀儡,对其俯首听令。昔日讨伐魔门殉难的三千义士,被漂星楼做成了这种傀儡,还给他们取名为——碧血客。
“英雄碧血空洒黄土,死后还被做成傀儡听命于仇敌……冠上这么个讽刺的名字,多么诛心。”叶霁苦笑一下,低声说道。
“星玉石?”李沉璧反应很快,“和西南的那把星玉短剑有什么联系?”
“星玉短剑,恐怕就是漂星楼的那把法剑。”叶霁刚刚在他背上垂头凝思,短短时间想明明白了许多关节,脸色难看,“杜拾花、关姑娘,当时他们都在西南,如今都成了傀儡。他们的血只怕就染在星玉短剑上!”
“唐渺出身漂星楼,星玉短剑会不会在他手里?”李沉璧也意识到了严重,“枫云山庄尊他为圣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用这邪剑制作傀儡,‘招兵买马’?”
听到“招兵买马”这个词,叶霁眼中闪动深色,无声握紧了李沉璧的肩膀,沉缓道:“一群无痛无觉、只会俯首听令的高手兵卒,任哪个将军都梦寐以求。不过,唐渺想做挥舞令剑的将军,也得有那个本事挥得动。至于枫云山庄,想坐享将军打下的山河,也得小心将军有一日想黄袍加身。”
李沉璧冷笑:“唐渺那厮,我看他的野心大得很,哪里愿意久居人下,听枫云山庄那帮蠢公子的使唤。”
细想叶霁的话,他问道:“师兄觉得,唐渺掌控不了那把剑?”
“若是谁都能用,漂星楼有这样无往不利的法器,又怎么会一直雪藏着,直到被灭门。”
叶霁淡淡道:“这把剑曾染过三千义士的鲜血,怨气深厚堪比山海,常人一用即死,唐渺也不例外。可今日这些傀儡,却是你我亲眼所见存在的。唯有这一点我想不通——唐渺根本没本事星玉剑号令傀儡,除非另有高人在背后帮他。”
“是什么样的高人?”
叶霁手正搭放在他颈间,五指不由再次收紧:“有昆仑玉树骨血脉的人。”
自从读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典籍记录后,叶霁就对这种血脉产生了心病。恨不得李沉璧生来就毫无本领,总远胜于背负神异血脉,却落得“过盛易夭、红颜薄命”的下场。
他情绪一动,搭在李沉璧颈边的手失了劲道,捏得对方痛哼了一声。
李沉璧戛然顿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闪过一丝恼色,似乎因为某种情绪而陷入激动中。
叶霁轻轻叫他:“……沉璧?”
李沉璧蓦地扭头,雪白肩颈上依稀可见两三道指印,饱含委屈地恨声道:“这些事和我可没关系!师兄你——你为什么要掐我?”
第103章 闲花野草 我的沉璧果然与众不同。……
李沉璧僵硬地停在原地, 赌气不走了。
他眼眶潮湿、心中愤恼地想:我的时间、我的心,哪一样不是用尽在你身上?如何还有空闲和别人勾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让你明白, 我非要剖开心脏给你瞧瞧才行么?
李沉璧脸色冰冷,闭口不言, 叶霁哪里知道他短短一瞬间,已经把如何发作、发作之后又要如何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再顺便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全给想好了。
叶霁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师兄没有怀疑你。”又去验看他脖子上的痕迹,“很疼吗?是我不好。”
李沉璧侧过脸,瞪着他:“那师兄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师兄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叶霁用手轻轻摩挲他脸颊, 揉了揉他颈上红痕,李沉璧的脸色便渐渐缓和, “你是我带大的,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师兄只是非常担心你, 怕你控制不好自身力量, 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说着,将书中所载的那些冷均池后人癫狂入魔的结局,言简意赅说给李沉璧听了一遍。
李沉璧听完,虽然不在意所谓宿命一说, 目光却完全柔和下去, 还有几分欣喜。柔声笑道:“那些人是太贪心啦, 什么宿命下场,其实都是他们自己的错。我既不想争天下,别人不害师兄和我,我也不会主动伤人, 这份神力对我来说,最多用来造造境,那也是为了和师兄……”却不说下去,又是一笑,“我要是不好好活着,又怎么和师兄相守?”
“既然这么惜命,”叶霁温和又认真地道,“那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再造境,你能否做到?”
李沉璧不甘心地道:“在……床上也不行?”
“不行。”面红耳赤的记忆闪过眼前,叶霁脸热了一下,果决地道。
李沉璧饱含遗憾地叹了口气。
叶霁道:“你过去常常发烧,严重时甚至昏厥过去,不记得了?但你却并没有什么疾病。我也是知道你会造境术后才想明白,这其实是你压制不了体内神力,走火入魔的缘故。不要在此道上越陷越深,别让我时刻为你担心,好么?”
他将头枕在李沉璧肩上,嘴唇贴在耳侧切切低语,李沉璧听得又是心热,又是感动,真想将他放下来好好亲一顿。
“师兄原来在担心这个。”李沉璧扭头贴了贴他脸颊,“我从小就开始自己修炼造境术,那时确实控制不好力量,造境时灵力在体内暴涨太多,一时半会平息不下去,才会热得昏过去。”
叶霁惊讶道:“原来你一直都清楚?”
“一直明白,却不好告诉师兄,”李沉璧道,“宁可教师兄觉得我是发热生病,也好过发现我时常走火入魔呀。”
叶霁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肩,牙痒地道:“这是什么话,你小小年纪控制不了体内灵力,师兄难道就不能帮你吗?你竟自己忍了这么多年!”
李沉璧连忙安抚:“并不要紧,以前母亲教过我如何应对,就算是身体里燃起一团大火,也能慢慢浇灭。有时那怕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睡一觉就能自己恢复如初。”
“元涯神女?”叶霁极少听他主动提起母亲,惊异道,“她离世时你才几岁,她真的传授过你功法?”
李沉璧点头,道:“她发现我竟能造境把自己藏起来时,教了我几句极简单的调和功法,哪怕是小孩子也能闭眼学会。但她又说,虽然法子简单,别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说着,将那几句法诀念了一遍。
叶霁听来,觉得平平无奇,沉吟了一下,便明白了神女的深意:“你的天生神脉,或许就是压制灵力暴涨的关键,对普通人来说凶险万分的走火入魔,你却能轻松压制。这一点果然是别人学不来的。”
“我已经对造境得心应手,灵力也前所未有的听话。”李沉璧乖巧地道,“但师兄既然不放心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再用这术法就是了。”
两人这番交谈,叶霁豁然明朗,一直以来紧张沉重的心情也大为缓和,唇角扬起一丝淡淡微笑。心想,我的沉璧果然与别人不同。
李沉璧是冷均池后裔,亦是神女血脉的继承者,纵观千古也难有这样的一个人。以这样的天资来修炼造境术,既有其长而无其短,可谓是得天独厚。
但正如李沉璧所说,他们既无欲望也无野心,舍弃这天下无敌的神术,也不太可惜。
两人都不再说话,心却仿佛更加贴近。
李沉璧加快了步子,几个倏忽纵腾,就到了那座荒凉的屋宇前。绕过几堆乱石,竟是一座树藤攀附的小山神观。
两扇木头大门早已腐烂,斜挂在门框上,光线穿门,照出中央一座灰扑扑的神像,显然断绝烟火许久了。
李沉璧走进门内,运起一股风,拂走了团座上的灰尘,将叶霁轻轻放下,跪下来卷起他沾血的裤腿。
“一点擦伤,不要紧。”叶霁道。
李沉璧却摇摇头,翻出干净的纱布,清理伤口后小心地裹缠好。
叶霁由得他去,仰头端详起中央的神像。
这座神像,也不知是什么石料雕成,虽然落满灰尘,光线照射处却隐泛出青绿玉石色泽。观其面貌,依稀是位女神,一手拈花,一手翻掌向上托承,似乎要递给信徒什么。
见他端详得认真,李沉璧转了一圈,从香案下捡起一块翻倒的神牌,擦拭掉厚厚的积灰:“师兄,世上有草花娘娘这尊神仙么?”
叶霁眼前一亮:“原来是草花娘娘。”接过神牌看了看,点了点头,“没想到在东洲也有人供奉。”
“原本是哪里人在供奉她?”李沉璧坐在他让出来的团座一侧,问道。
叶霁道:“草花娘娘是西峡洲雨光山的山神,那一带的人很信奉她,因她能让善男信女孕育子嗣,十分灵验,还有人不远万里去祭拜的。但后来香火寥落了,西峡洲又远,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我也是听——听别人说起才知道。”
他语气迟钝了一下,十分不自然,李沉璧的眉心敏锐地一跳:“哦,‘别人’是谁?”
这样的风物见闻,叶霁过去听纪饮霜说过不少。
或许是为了让叶霁少听林述尘说话,少受这位讨人厌的师兄影响,纪饮霜热衷抓住一切机会和他相处,即使在外游历办事,也要孜孜不倦地写信给他,内容嬉笑怒骂,夹评夹叙。叶霁正是从那些‘纪饮霜式’的强烈言辞议论里,了解了不少各地风土人情。
“这位草花娘娘本名曹婳,是一位在雨光山修炼的神女。”
纪饮霜这个名字,是不好在李沉璧面前无端提起的,叶霁轻咳一声,岔开话头:“据说她能用神力‘播种’进妇女肚中,就像播撒野花野草的种子一样容易。后来受她恩泽得到子嗣的人多了,人们在雨光山修建了一座神观供奉她,观名“闲花野草”。”
叶霁一边不紧不慢说来,一边调息休养。他们一连解决了六名傀儡高手,体力耗费不少,正好借着闲谈恢复。
李沉璧示意他与自己双掌相搭,温润灵流便涓涓渡了过去,偏头笑道:“真有那么灵验么?岂不是比送子观音还厉害?”
“闲花野草观,听起来有些荒唐随意,寓意却很好。据说从草花娘娘那里求来的孩子,就像山里随处可见的花草,既好养活,又生机勃勃。”见难得他有兴趣,叶霁便多解释了几句,“至于是真是假,我也没有亲历亲见。”
李沉璧揉捏他逐渐回温的手掌,低声说道:“这些庙观里的神仙,大多半灵不灵。以前不也有不少人供奉我母亲,她哪里顾得过来,她连自己都……”说到这里,忽然不做声。
叶霁疼怜地握住他手指,温声转移话题:“关于这位草花娘娘,还有更玄的事。闲花野草观香火盛极一时,据说将血滴进神像拈花的左手,就能在神像的右手掌里得到一粒草籽,吞下即可怀孕。但这些年不知为何香火寥落了,大约是山灵埋没,不再灵验了吧。”
他说完,本以为李沉璧会嗤之以鼻,认为草花娘娘若是灵验,哪会断了香火,果然还是以讹传讹云云。
但李沉璧却一言未发,定定看着落满灰尘的神像,目光又黑又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霁起身移开案桌,靠近神像。
看到神像拈花的左掌时,叶霁目光一凝,运起灵风横扫过去,将神像身上的蛛网积灰扫了个一干二净。
“咳咳……”浮灰四舞,叶霁顾不得掩住口鼻,就去查看神像全貌。
清理了经年厚灰,神像原本的颜色终于完全显露出来,通体青绿,色泽如玉。
但一双手掌却不同,摊开的右手颜色发黑,而拈花的左手更是墨如黑炭。
见李沉璧也在盯那双手,叶霁问道:“沉璧,依你来看,双手的石料是否不同?”
“是同一种,只是不知怎么变了色。”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说,人们会在草花娘娘手上滴血求子?”
“那也应该有陈年血迹才对。”叶霁抚摸着雕像,冷冰冰十分滑凉,“可这上面除了灰,什么也没有。”
色泽青绿,饮血变色的石料——莫非这座神像是星玉石雕成的?
叶霁打了个寒噤,忽然抽手,脸色骤变。
“师兄?”李沉璧关切地看向他,叶霁已经飞快抽出佩剑,往自己手掌划去。
李沉璧大惊,闪电似地一挡一夺,把霜霁剑抢在手里,瞥了他一眼。
不等叶霁阻止,李沉璧调转剑尖,刺破自己掌心皮肤,殷红鲜血便汩汩流下。
见李沉璧将鲜血滴在雕像手上,叶霁眼中仿佛被刺了一下,叹了口气:“这点小事,你何必代劳。”
李沉璧颇不高兴,又瞪了他一眼,振振有词:“这都不能代劳,师兄要我何用?”
两人对视了片刻,才转眼去看雕像手掌,这一看,均是倒吸一口气。
鲜血已经无影无踪,那手掌的颜色却没什么变化,大约是饮血太多,已经颜色深黑至极了。
李沉璧轻声问道:“这就是师兄说的星玉石么?”
叶霁皱眉沉吟:“星玉石旷世稀少,竟用如此巨大的一块来雕刻神像?”
犹记得纪饮霜在信中谈起,有异人从深山里凿星玉石售卖,仅是零星碎块,价格就令人咋舌了。
想到这里,叶霁心头一跳:师叔给他写这封信,是在什么时候?
纪饮霜喜欢外出游历,多半要带上他,唯独某一次去西峡洲,纪饮霜坚持一人独往,期间不忘给他写了几封信,大谈风土见闻。
其中一封信里,纪饮霜告诉他雨光山有座闲花野草观。
第二封信,是问他想不想要一把星玉石磨制的神兵。
两封信几乎同时收到,落款时间只隔一日,可想而知纪饮霜写下两封信的地点,应是在同一处。
雨光山,便是异人凿星玉石的那座矿山么?如果雨光山里产星玉石,山神观里的雕像就地取材,那就说的通了。
可是——
“……可是这里不是雨光山!”猛然回神后,叶霁大步冲出观门。
李沉璧不明其意,连忙跟了出去。
叶霁在观门附近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荒草中,找到了一块陈腐的门匾。
匾上的金漆早就脱落,只剩下五个大字凿痕——“闲花野草观”。
见他神情越发严峻,李沉璧伸手将他脸转向自己:“把一地山神供奉在另一座山头,又是立神像,又是建同名的观,师兄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至极。”叶霁经他提醒,沉吟道,“山神法力鞭长莫及,香火唯有供奉在本地才会灵验,建庙修观的人怎会不懂这个门道。况且这星玉石……”
李沉璧冷不丁打断道:“师兄,如果我们此刻就在雨光山呢?”
第104章 一探黄泉 “我陪着你,怎么会是黄泉?……
他们一路走来, 满眼白草黑水,一丝绿意也无,根本不是东洲水乡的山色。
闲花野草观、星玉石雕的草花娘娘像, 也不太可能出现在雨光山外的地方。
莫非这里真的是雨光山?
“师兄不觉得这里的景色很奇怪么?”李沉璧道,“这地界又阴又荒, 下面全是坟也不一定。枫云山庄恨不得地砖都用金子打,怎么可能背靠着这样一座鬼山建府?”
叶霁表示认可:“就算不是枫云山庄,也没有仙门能看中这样的风水。”深吸一口气,“我们进来时的那副画——”
“那幅画只怕不是暗门机关,”李沉璧吐出几个字,“是传送阵法。”
叶霁一捶身旁石柱,沉声道:“传送阵法要耗费大量的灵气, 怪不得赵菁放画的书房要建在山庄灵脉中心。枫云山庄这样倒行逆施,将傀儡们藏在千万里外, 又能随时调用,任神仙也揭发不了他。”
说到这里, 关裁几人惨白的容颜在眼前闪过, 叶霁胸中血气上涌,但很快又平静下去。
“但西峡洲地处西南,林木丰茂不逊东洲,”叶霁展目四望, 沉吟, “就算眼下在冬天, 雨光山也不该荒成这样。”
李沉璧垂着眼想了想,道:“师兄刚才说,闲花野草观的香火盛极一时,后来却无人问津, 是什么缘故呢?”
叶霁道:“我并不清楚……”忽然目光一动,朝着山林深处疾走几步,定了半刻,又折返回来,看着李沉璧道,“有没有可能,草花娘娘神力衰减,她不能再为人们播撒子嗣,香火也就渐渐断了。雨光山也是因为失去山神力量护佑,才会草木荒芜。”
见李沉璧微笑,叶霁品味出了点什么来:“这些关节,你都想到了是不是,偏偏要引我自己说出来!”反手在他头顶一敲。
李沉璧笑着抓住他的手:“难得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喜欢听师兄多说说话呀。”
他笑容轻松自如,目光含情脉脉,叶霁心想,我们独处的时候可太多了,这也能当做借口么?
看来这小子从未把眼下处境当一回事,只要两人相伴,遇到什么都和游山玩水、访问古迹没多大区别,心态令叶霁叹服。
抽走手指,叶霁正色道:“你还想到了什么,说出来我听听。说得好,有奖赏。”
李沉璧眼波跃动了一下,说道:“师兄和那关叠霞不是能互传灵信?要是我们没被传送到雨光山,仍还在枫云山庄一带,关叠霞片刻之内便能回信。”
“有道理。”叶霁立即以指代笔,用灵力写下两句话,念咒挥送出去。
这种简短的灵信,无需笔墨书写,传送十分便捷,但送出的范围也十分有限。
不消眨眼,灵信就飞了过来——不是回信,而是收信一方相隔太远,灵信自动弹了回来。
心中有了准备,叶霁沉吟一下,转身走入观中。
李沉璧亦步亦趋,说道:“修仙界这几次动乱,死的人可真不少。雨光山阴气这样重,说不定枫云山庄和唐渺弄了不少傀儡藏在这里,鬼气太重,侵蚀得雨光山连片叶子也长不出来了。”
他说着,目光扫过神女像右掌。一怔过后,加快两步走到叶霁身前,状似漫不经心地在那手掌上一拂。
叶霁正在思考他的话,一转眼,刚好看见李沉璧从神像手掌里摸走了什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李沉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潮红,错开叶霁目光,道:“师兄,过去许多人在神像左手上滴血求子,左手石料吸血才变了颜色。我看右手的颜色也不正常,难道被滴过血不成?”
叶霁仔细一看,左手颜色深青,确乎与其余部分不同。但和右掌完全转变为墨黑相比,程度就要浅得多了。
“你刚才就是在检查这只手?”叶霁也在上面抚了抚,“或许有些人不熟规矩,滴血时弄错了手,”目光一闪,“又或许,有什么蹊跷。”
李沉璧道:“什么蹊跷,一试便知道。”掐破手心刚凝结的伤口,用力握出一缕鲜血,滴在神像右掌。
只听一阵石声响动,一道赤红的水波,从神像周身荡漾开来。神像后背的土墙,竟变成了一片无尽漆黑。
砭骨的潮湿寒风从中刮来,两人长剑感应到阴气,在主人腰边震动起来。
“一关放过一关拦啊。”叶霁注视黑暗良久,侧头对李沉璧笑道,“事已至此,黄泉路也得闯一闯了。”
李沉璧道:“我陪着你,怎么会是黄泉路?”
叶霁拔剑跨入黑暗,向后握住李沉璧伸来的手。
一跨进去,就仿佛走入了一片不见五指的深谷中,脚下的地面坑坑洼洼,像是崎岖山路。
两人将灵力灌入剑身,用作照明,但就连皎如日月的长剑灵辉也照不亮一尺方圆,只得沿着风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进。
大约走了百余步,两面石壁将路夹得渐渐逼仄,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角,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叶霁正要说掉头再寻路,长剑光芒忽然照出一个狭长的深洞,像是地面的裂缝。
他只差一步便踩进去,李沉璧将他拉住:“师兄小心,还是我打前锋吧。”
叶霁举手示意,道:“等一等。这里面积不大,地下或许是空的,下一层还有一番洞天。”
他后撤一步,蹲身举剑,去照那一肩宽的缝隙。
刚靠近缝口,长剑“咯咯”猛烈振动起来,反应之大,几乎让人无法握住。
叶霁立即念诀安抚,但霜霁剑竟不听使唤,平息片刻后,又乱震不已,一连几次才终于消停。
李沉璧也差不多,“唰”地一声将漱霖插回鞘中。
叶霁一下下轻抚着长剑,说道:“下面的阴气浓郁到了这等地步,恐怕大有玄机。”
李沉璧一笑:“尸山血盆一样的地方,师兄和我不是也探过了?总不会凶过策燕岛吧。”定定看着叶霁,柔声问,“师兄已下定决心,要下去瞧瞧了?”
叶霁直视着他,缓缓点头:“已经走到这里,没有离去的道理。”
李沉璧摸出一颗灵转珠,注入灵力,圆珠顷刻间亮如星辰。
将灵转珠丢进缝中,看着一团白光在漆黑中下坠,李沉璧的语气更加轻柔:“所有人都说,你是最稳重可靠的大师兄,这一点也不假。但他们却不知道,师兄你铤而走险起来,哪怕踩在万丈悬崖边,也是从不回头的。”
他语气幽幽,因为十分轻缓,显露不出情绪。
叶霁盯着灵转珠坠落,正估算着深度,下意识道:“是么?”
“是呀。”李沉璧望着深坑,缓缓道,“更久以前的事就不说了,策燕岛那次,师兄从鸟爪底下夺人,人蟒巢穴说进就进,连十几年修为也说一不二就自废了,哪里有半点犹豫?现在不也是这样?”
叶霁沉默一阵,绽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沉璧,这一年来,我也发现你与我过去所想的不同。过去我总觉得,你既偏执又任性,哪天一旦不如你意,将我强行关起来也不一定。但其实我决心要做的事,你从没有反对过。”
李沉璧目光漆亮如墨,注视着他,慢慢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叶霁将剑一丢,抚上他脸颊,回吻过去。
好一会儿,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李沉璧喘息微微地道:“下面很深,我先下去,师兄跟在我身后吧。”
他将光芒刺目的漱霖剑绑在身后,以便叶霁追踪,轻巧一纵,便从那仅可一人穿过的深缝里跳了下去。
叶霁站在边上,见李沉璧如凭空消失一样,只剩他一个人,四周昏黑寂静,骤然有一股孤独的味道。
叶霁一纵身跟了下去。
下面更是深黑无尽,叶霁耳边风声呼呼,一眼望见李沉璧的剑光在前面若隐若现,才稍微放心。
越是往下,阴腐的气息越浓,叶霁起初还能忍耐,到后来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头按入血水的深海中。
霜霁剑在腰间躁动不安,叶霁甩出长剑,身躯向前猛腾,想踩在剑上,缓冲坠落的势头。这平时习惯成自然的动作,竟一连试了几次才成功。
好不容易稳住长剑,叶霁往下看去,竟然看不到李沉璧的剑光了。
“沉璧?”叶霁心中一紧,出声呼唤。
得不到回应,只听见层层回音回荡,可见地底面积十分广阔。
一路下坠石壁重叠,李沉璧的身影被挡在某片石壁下也说不定。但他既然出了声,李沉璧又怎么可能听不见、不回应?
一股不妙之感涌上心头,叶霁定住剑身,提气呼喊:“李沉璧!”
这一声仿佛惊扰了什么,一股烈风夹杂着汹涌的血腥怨气,从下方卷起,冲面而来!
被裹入这地底阴风,叶霁刹那间耳中锣鼓乱鸣,眼前金星迸射,几乎呕吐出来。
主人遭受冲击,霜霁剑在阴气翻涌中哪里还听控制,疯狂乱颤。
叶霁还未来得及恢复神志,脚底已经踏空,往下猛坠,“砰”地撞上一面倾斜的石壁。
这一撞,腰部恰好磕在一块露出的尖石上,尖端锥入肉中,叶霁的身躯又被冲势推着下滑,一道深长伤口直抵腋下。
剧痛钻心,叶霁却一声也不吭,双掌一拍石壁,腾身而起,探手去抓即将落入深渊的霜霁剑。
他知道在这种凶境里,丢弃佩剑如同自杀,因此宁可冒险也要抓住。
千钧一发握住剑柄,阴风似乎刻意作对,犹如海浪扬起万丈,从地底呼啸涌起,再次将叶霁兜头卷了进去。
叶霁四肢冷硬僵麻,像有无数冤魂在风中伸出手,将他牢牢抓住,往四面八方撕扯。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连眼珠也无法转动,连勾一勾手指也做不到。
叶霁清楚,这是被鬼气侵蚀的症状,换作普通人,这时五脏六腑只怕都碎裂了。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断运息猛冲闭锁的经脉。
这时他口中尝到了一片腥甜,也不知是咬牙太过用力,还是受了内伤。冥冥之中他想:沉璧也遇到了一样的危险了么?他若出事,错全在我。
一想到李沉璧,叶霁灵息顷刻间暴涨,咬牙凝目,斩出一道势不可挡的剑风!
阴风被横切打断,叶霁犹如一只断线风筝,挣脱了吸力,翻滚着向下飞落。
这一路,不断撞向石壁,叶霁抱着嗡鸣不已的霜霁剑,运起罡风冲抵撞击的力度。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叶霁的四肢被撞到麻木,预感快要抵达地面,便勉力翻身,双掌向下推出一股罡风,让身体顺利平缓落地。
地面湿冷,似乎有涓涓暗流。
第105章 星玉短剑 陪你试试剑。
叶霁用掌根揉了揉眉心, 抬手时腰侧疼痛难忍,这才想起撞在石壁上,刮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他撕了一条下摆, 挑出血肉里的碎石,将流血不止的伤口草草缠好。
叶霁站起身, 走了几步,脚底软绵绵像踩在棉花上。
这地底浓厚的阴怨之气,最是扰乱修仙者灵台,压得人无法喘息,精神也会变得暴躁脆弱。
若是此时的叶霁独身一人,这种扰乱或许还可忍受,但一转念, 想到李沉璧也许不知在何处受伤,或者正为和他走散而五内俱焚, 叶霁便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嘲笑。
上一刻眼前所见、耳中所听, 还是李沉璧温软的神情笑语, 嘴唇上还残留着对方余温,现在却像化为乌有似的,令他想要不顾一切,愤怒挥剑乱砍。
霜霁剑抖动不已, 叶霁还以为又是鬼气影响, 低头一看, 却发现是自己握剑过于用力,手竟在不断颤抖。
叶霁闭了闭眼,念咒清心,对自己不停道:沉璧修为强盛, 又有神力傍身,绝不至于受伤,心急却是一定的。我不可自乱阵脚,要想办法尽快与他汇合才是。
想到这里,叶霁稍微定心,一边在杂沓的乱石暗流中找路,一边抬手,摸索发丝间的红线。
两人同在地底,靠着这根红线便能传递简单讯息。但叶霁将灵力注入红线,闭眼感应,只有一片混沌。在这鬼气森森的地底,红线这样的灵物也被扰乱了。
起初,叶霁在黑暗中摸索行进,全凭着剑光照亮几尺前路,渐渐的,像是从狭窄的隧道里挤出,豁然开朗,走到了一处十分阔大的地方,从极高的地方漏下一缕天光。
这一片石笋石柱林立,中央却拔起一座小平台似的石丘,那一缕天光,恰好落在石丘上。
叶霁腾身越上石丘,站在高处张望。稍有光芒助力,他便能将这一带看得清清楚楚。
目光搜寻了半晌,却找不到一条路通向其它更深的地方。李沉璧如果不在这里,那么他只有掉头折返,再寻别路了。
叶霁胸中又是一阵恶心烦躁,立即盘膝而坐,闭上双目运行周天,平抚着一片混沌的灵台。
等灵流如清泉般浸润过四肢百骸,叶霁的神识终于找回一丝清明,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片地底难道只有一层么?
此地被流水冲刷侵蚀,只怕从洪荒开天时就开始了,经年累月后,格局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他和李沉璧前后脚坠落下来,他记得自己被阴气缠住后,又往下滚落了很长一段路,已经远远超过了灵转珠探到的深度。
若是在那时,他掉进了更下面的另一层,和李沉璧在不同的地层寻找对方,只怕一辈子也碰不了头。
既然这样,不如回到他落下的地方,去寻找贯通两层的天井通道!
叶霁一睁开眼,就看到一道银光劈面飞来。
他此时神清目明,反应奇快,左手屈指一弹,射出一道灵流,分毫不差地弹飞了那道银光,右手已摸上长剑。
那道银光被打偏,眨眼之间,去而复来,直刺向叶霁心口。
叶霁此时剑已出鞘,挥剑再次挡开,身形像飞燕般斜飞而起。
他也看清了那道银光乃是一道金属暗器,由一道蛛丝线牵引着,被人从暗中操控,在空中灵活游移,快似飞星。
“叮咚铮珰”的声响不绝于耳,银光次次冲向叶霁,都被他横剑截住。
银光袭击的速度越来越快,方向也越来越诡谲莫测,明明只有一点飞星,打向叶霁却是一场梨花暴雨。
银光撞剑,声音脆冷,像有人在这绝境之中弹奏琵琶,声音泠泠咚咚,颇为悦耳。
重重剑影中,叶霁不断腾挪身形应付飞星,伤口撕裂渗血,提声喝道:“敢问阁下何人?可否一见尊面!”
当然无人回应。
叶霁稍一定神,轻飘飘刺出一剑。这次却不再挡开飞星,而是轻轻地转动手腕,剑尖也随之舞圈。
灵流在剑周围汇聚,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剑气漩涡,吸住了没来得及撤走的飞星。
叶霁一收剑身,不但粘住了飞星,就连那操控飞星的丝线也一起卷在剑上,排山倒海似的往后拔去。
一连串崩塌巨响后,一个黑影撞断七八根石笋,在飞溅碎石间被他“拔”飞了出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见他从头到脚,就连面部也被黑布缠绕得严严实实,便知又是一个碧血客。
面对这些被制作成无情杀人兵器的昔日道友,叶霁心中只有深切的痛惜。
怔忪过后,叶霁不由上前一步,肃穆地垂下头,低声道:“飞星飘雨……这一门技法也不知消匿几百年了。你若是飘雨真人的后人,从此江湖之上,大概就再无这门绝技了。可惜你还活着时,我无缘与你幸会。”
空寂之中,忽然有人拍了三下掌。
一个柔美滑软的嗓音,笑着说道:“小叶还是这么多愁善感,喜欢对着枉死的人说话。怎么,以前在漂星楼见过那么多死人,还没习惯么?”
听见那个声音,叶霁浑身血液上涌,气得手都在发抖。
不等对方调笑完,他一挥长剑,卷起瀚海霜雪的杀气,朝对方袭去。
“哎呦,好不客气。”唐渺却不在那个方向,竟从他身后的一道石壁后慢慢踱步出来,负手看着他笑道,“声东击西这一招,我曾教过你的呀。我做了什么事,让我家小叶气得没了方寸?”
“你竟问我么?唐圣师。”叶霁重重地咬着最后三个字,“枫云山庄好大的手笔,整座雨光山都能圈为后院。这后院里究竟养了些什么,请唐圣师解答。”
唐渺凝眸望着他,淡淡微笑:“你既然已经明白,还要我解释给你听?难道是小叶许久不见我,太过于思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听我多说话?”
听他模仿李沉璧的辞气,叶霁震惊地看着他,手心发冷:“我和沉璧找到这里,你其实一直都知道。”
“小叶何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何尝不希望离你们俩远远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藏了,却还是被你们找了过来,连山水画这么微妙的机关都能被你发觉,小叶实在厉害。”
唐渺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不想打扰小孩子们谈情说爱,即使注意到你们闯入,也只默默看着不出声,难道还不够自觉?非要我像以前一样,苦心孤诣找到令师弟,给他一些奇效春药助兴……”
“不要再绕弯,唐渺。”见他越扯越远,叶霁寒声打断道,“你竟敢动用漂星楼秘术,化死人为傀儡,替枫云山庄培植杀手。是你嫌命太长,不怕暴毙而亡,还是枫云山庄自认为手可遮天,不怕被修仙界讨伐清算?”
唐渺穿过一片断裂的石柱,闲庭信步般走过来,叶霁目光紧随着他,用力握住了剑柄。
走到叶霁三丈开外,他便不再前进,垂眼一扫那碧血客,这才笑道:“枫云山庄怎么想,我哪里知道。不过你师弟没说错,枫云山庄握在一帮傻公子手里。傻瓜做事,本来就是不考虑后果的。”
叶霁冷冷讽道:“枫云山庄现下不是握在你手里?”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唐渺像是吃了一惊,摊手道,“我不过是背靠大树,只求乘荫的蝼蚁罢了。”
叶霁厉声道:“你还想狡辩么!你不主动出力出策,枫云山庄凭什么奉你为‘圣师’?”
“这也在情理之中的呀,”唐渺道,“想留在主人家混口饭吃,只顾着树下乘凉偷闲,怎么站得住脚跟?”
“你从实招来,”叶霁用力一握长剑,一道凌厉的霜雪气从他脚下蔓延,逼向唐渺,“这些人——”
他喉结哽涩地滑动了一下:“这些人,你们是怎么杀死的。”
唐渺站在暗中,无声轻笑:“这些人的死法各种各样,有的死于门派火拼,有的栽在最亲近的人手中,有的则是自我了断……我说枫云山庄是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的,小叶信么?”
叶霁知道此人口中兜兜转转,极难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但听唐渺这样说,几乎坐实了他的推测,又恨又怒:“你们不择手段把人逼上死路,诛心之后再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一桩桩一件件,比亲手杀人的罪孽更甚,竟还敢撇清自己?”
强按着将唐渺一剑穿心的冲动,叶霁重重地道:“地下的怨气侵蚀了整座山,藏在这里的碧血客,绝不止我见到的廖廖数个。死在你们手中的人,怕是数以千计!”
唐渺看了他一眼,目光竟有几分欣赏的意思。
他从容不迫,含笑道:“是啦,数以千计。小叶不如猜猜,这其中有没有你的挚友知交呢?”
他说完,猛一翻身,躲过叶霁斩来的一道盛怒剑气,拍着胸口:“哎呦,好凶啊。你这样不稳重,是被这里的怨气影响了心神,还是刚亲手收拾了朋友的骨灰,拿我发脾气?”
叶霁哪里理会他调笑,积累的愤恨全部倾注在剑光杀招之中,哪怕不能将此人毙命,也要先斩下他四肢再说。
霜霁剑光如漫天隆冬飞雪,片片袭杀向唐渺,唐渺终于收敛了从容神色,左支右绌之下,表情有些受伤地道:“咱们往日的情分你是一点也不念了?你还有不少疑问吧,杀了我,谁来为你解答?”
叶霁寒声道:“你留着舌头就行了。”
唐渺道:“那可不行,我还有不少事要做。四条胳膊腿,少了一条,都、不、好、办。”
叶霁长剑削向唐渺肩部,忽然像撞是上了一座铜墙铁山。
瞬间灌满他耳朵的,不是铁器撞击的脆响,而是无尽的怨啸耳鸣。
那一刹,叶霁只觉地狱熬煮冤魂的大锅打翻在耳边,魂魄都要被震出躯壳,胸口涌上一大股腥甜,霜霁剑狂烈抖动,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长剑离手的那一刻,叶霁的神情有一丝忡怔。
但那无措神色很快消失,叶霁忍着蔓延整个手臂的震麻,将剑召回,擦去嘴角鲜血,警惕地盯着唐渺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把漆黑如玉、约小臂长宽的短剑。剑身上猩红气息涌动不止,仿佛流动的血迹,又像是无数的冤魂。
唐渺哈哈大笑:“被星玉短剑震飞了佩剑,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来,小叶,我再陪你试试剑!”
第106章 谁是疯子 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含作……
叶霁盯着他手里的星玉短剑, 心中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灼烧。
唐渺唇边含着淡淡笑意:“小叶似乎并不惊讶啊,看来早知道这是什么, 也猜到它在我手中了?”
“……你在这里等我,原来早就胸有成竹。”叶霁低声道, “你能号令那些绝世高手为你作战,天下无人是你对手,哪怕被我发现了阴谋,也不怕与我相见。”
唐渺笑得更加温柔:“你能想明白,那就最好了。大家各退一步,好做商量……”
“商量”二字还未落下,叶霁便如同一只紧绷待发的箭矢, 疾袭出去,霜霁剑带着呼啸的霜风, 直刺唐渺胸膛。
唐渺长叹一口气,举起星玉短剑, 挡在胸前。
叶霁斜剑一挑, 两把剑相撞的刹那,霜霁剑在汹汹怨气里不断嗡鸣,差点又脱手而飞。
这一次,叶霁紧握剑柄, 虎口用力到鲜血流下, 也没让佩剑离手。
唐渺脸色不变, 甚至还有几分伪善的关切:“小叶何必自讨苦吃?”
叶霁置若罔闻,剑尖挑起绵绵不绝的霜风雪刃,势若奔雷,向唐渺袭来。
上下左右全是他的剑气, 身处其中,像在隆冬雪山里前行,杂沓无边的风雪能把人兜头吞噬。
唐渺一边躲闪,一面说道:“这把剑与你的天性太背离了,我看不如物归原主。你小师弟那把剑,和他的性子也不像,给你用正合适——林述尘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自己的好剑要送人,却不想着你,难道李沉璧才是他更偏心的那个徒弟?”
他喋喋不休,身法飘忽不定,寻机举起星玉短剑,不停撞向叶霁的长剑。
每一次两剑相撞,看似轻巧,霜霁剑的灵气却一次次遭怨气反噬,清浊两气倒冲进叶霁的灵脉中,逼得他口溢鲜血,又被他自己咽下。
“我对你可没有恶意,何必与我生死相拼?”唐渺的修为大不如他,全凭星玉短剑的邪气压制对方,被逼得额头上尽是冷汗,勉强保持着笑容,“你就非要替修仙界出这个头?”
叶霁断然道:“你丧尽天良,谁能容你?”长剑一抖,飞出两片薄叶剑光,一左一右削向唐渺肩膀。
两片剑光看似柔软如柳叶,其实迅疾如电,唐渺躲不过,肩膀立即血流如注。
见叶霁持剑劈头削来,唐渺顾不上叫痛,举起星玉短剑挡他剑锋。
“嗡”一声兵器长鸣,唐渺被灵力巨浪掀得后飞,撞断好几根石柱。
从石堆中爬出,唐渺脸上的浮笑终于消失,恶狠狠盯着叶霁。
他知道叶霁在剑道上极其聪慧,百余招交锋下来,便摸索出在两剑交碰的一刻,将极致灵力灌输剑身,来抵挡邪气侵袭的方法。
交锋只有短短一瞬,没有“人剑合一,不分物我”的极高剑道境界,绝对做不到让灵力刹那间在剑刃间滔滔来去。
唐渺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
叶霁跃上石丘,冷冷下视:“你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看看。再不反抗,我就要斩你四肢了。”
唐渺沉默一阵,哈哈一笑:“星玉短剑可是法器,而非兵器。我没用它号令碧血客来对付你,只当成兵器和你打着玩玩,难道不是疼你爱你,不想让你出事?小叶偏要逼我使出那种手段么!"
叶霁心里冷笑,盯着他:“能用星玉剑号令傀儡而不爆体而亡,你背后——还倚靠着什么人的力量?”
“小叶了解的事情不少。”唐渺道,“你刻意去查这些,是为了解李沉璧的血脉吧?唔,那你也该知道,能用这把星玉短剑而不死的人,非冷均池后人不可,你怎么如此护短,不先怀疑怀疑自己师弟?”
“别想着激怒我,唐渺。”叶霁不为所动,断然道,“沉璧清清白白,与这些阴谋毫无关系。”
唐渺仰头大笑:“你对至亲至爱的人都是这么信任?可别后悔不及!”
流光一闪,霜霁剑刺穿唐渺肩膀,将他深深钉在地面。
叶霁纵过来,不顾唐渺歇斯底里的惨叫,重踏在他胸口:“这一剑是为了关裁,你为了一把关山弓,竟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我后悔当初放过了你。”
脚下使狠力,将他踩出一大口鲜血。
唐渺咳着血,说话断断续续,嘴角扯出一丝嘲笑:“关心的人倒多……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叶霁蹲下身,抓起唐渺衣领,低声质问:“是谁借你的力量?他也是冷均池的后人?他在不在这里?”
唐渺口中“嚇嚇”地笑了起来:“他若是在这里……哪里轮得到我来替他办事……哪里轮得到,我来见你……”
叶霁皱眉:“什么意思?”
唐渺恢复了些许力气,眼中闪动着奇异的隐隐恶意:“若你与重要之人分开将近十年,你想不想见他?若是这重要之人,在这十年里投向他人怀抱,你想不想杀死这个插足的人?”
他这一番话上下无凭,莫名其妙,叶霁却一下变了脸色。
长久以来的纷繁思绪,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珠子,在他脑中噼里啪啦乱滚。
唐渺的话,就像一根尖锐的丝线,钻进他的脑中,要将这一盘乱珠强行串连起来。
唐渺道:“我的确背靠大树,却不是枫云山庄。赵菁他们哪里算得上什么大树!不过是一堆浮萍草絮,一场狂风大浪就卷得干干净净了。”
叶霁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用的什么语气:“……胡言乱语,我听不明白。”
唐渺盯着他双眼,十分玩味地道:“看你的样子,不像不明白啊。我只是好奇,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他的消息,你真的要逃避么?”
叶霁脸如白纸。唐渺的语气,又变得十分怜爱:“好吧。事关师弟的生死,你也打算不管不想了?”
犹如被冰水泼头,叶霁一个激灵,瞪向唐渺。
片刻,叶霁出手锁住他咽喉,将他后脑砸向冰冷地面:“沉璧在哪?”
叶霁虎口用力,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故意将我们分开,一边与我虚以委蛇拖延时间,一面好对付李沉璧,是不是?”
这地底下怨气深厚,可见碧血客的数目极多,但他一路走来,却只见到了一个。
其余的傀儡呢?
他手指发冷,忧心得几乎恍惚。一时间,忘记了唐渺那番“重要之人”的言论,只有李沉璧平安与否。
唐渺被他越来越重的掌力掐得几乎晕死,憋气道:“……他在……上、上一层……”
他“啊”一声凄厉惨叫,叶霁毫不犹豫地从他肩上抽出血淋淋的长剑,向落地时的方位疾纵而去。
绕过一片石笋林,阴森森冷风吹过,几十道黑沉沉的影子将叶霁围住。
唐渺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站起,声音虚弱却清晰:“你就是片刻不能让人省心。我已是极让着你了,非要自找麻烦。”
他举起星玉短剑,竖在眉心,手掌中的咒纹红光流转,狰狞的纹路一直蔓延到手背。
叶霁盯着他手掌,喝道:“这样借用他人的力量,难道你能善终?放我过去!”
唐渺微笑道:“上了这条船,就是绝路险滩也得趟了。我要是放过你们,下场岂止是不能善终。”
星玉剑上,血雾缭绕游走,几十名碧血客行动无息,向着叶霁聚来。
叶霁平生从没有遇到这么多高手同时围攻的情景,凝聚起毕生修为,横剑直扫。
剑气如同白练横江,冲刷而下,碎石泥沙都被卷起飘在空中,向四壁迸射!
他这一下,闹得几乎山崩地裂,叶霁趁着傀儡七倒八歪,正准备突出包围,目光一扫角落里的唐渺,杀意涌现。
唐渺似乎看透他的想法,一声号令,立即有七八道黑影闪来护在身前。
叶霁轻呼出一口气,转头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疾纵。
唐渺在身后笑:“别乱跑呀。”
叶霁向前猛冲,仅仅几个呼吸间,四面八方的杀气邪息就聚拢过来。
放眼望去,道路前方全是数不尽的碧血客,比他所想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仙门中人!
“通向上层的天井已经封锁,你还找得到路么?”唐渺柔声提醒。
叶霁一阵惊怒,强忍着耳鸣头昏,剑招千变万化,灵力顺着剑身外涌,将挡路的傀儡削落头颅。
长剑冰冷彻亮,如霜打雪铸,剑气拂扫之处,都凝上了几层白霜。
唐渺的声音像一条冰冷小蛇,准确爬进他的耳朵:“星玉剑下殒命的三千仙门义士,向叶仙君问好。”
“什么!?”叶霁身形猛然一滞,环绕周身的罡风出现缺口。
一瞬间,七八道阴气缠住他的四肢,锁住了他的灵脉。
叶霁口呛鲜血,转目看向唐渺:“胡言乱语……那三千义士尸骨,明明存在漂星楼的地宫中,当年被火一把烧尽了!”
“地宫那把火是谁放的?”唐渺哂道,“纪饮霜?他哪里舍得真烧掉。”
见到叶霁怔茫的眼神,唐渺有几分怜悯地道:“他早就把这三千具尸骨运进了雨光山地底。你说说看,雨光山被怨气荼毒这么多年,究竟是谁的过错?一味怪罪枫云山庄,可不太公平。”
叶霁心尖都在颤抖,一字一句:“……我不相信。”
唐渺慢条斯理地道:“雨光山可是个好地方,这里的星玉石不仅能饮血,也能吸聚怨气,让傀儡的杀气更上一层楼。纪饮霜找到这个地方,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心思的。三千碧血客对他而言,那可是一整支无知无觉、只听号令的强大军队,留下他们难道不比烧成灰要好?”
叶霁一动不动,仿佛听到一股凛冽的寒风,从心头的冻土呼啸而过。
“终于消停了?”唐渺叹气道,“清楚了眼下的处境,就听话些。弄得遍体鳞伤,我不好交代。”
他语气如惑如蛊,像慢慢喂下药酒,要将叶霁的理智消融:“他很想见见你,你不是也想见他么?等解决了眼下的妨碍,我就带你去关山境,让你们团聚……”
他一边柔缓低语,指尖捏了一根鬼针,向叶霁后颈扎去。
他说的“妨碍”,显然指李沉璧。
叶霁猝然清醒,心中刀割似的剧痛,在束缚中剧烈挣扎起来。遭到怨气侵袭,不停咳出血沫。
唐渺的脸色难看起来:“自讨苦吃!”
叶霁一边咳血,一边连连冷笑:“就算要见师叔,也是我自愿,轮不到别人绑着我去!”双目渐渐变成赤红,“李沉璧若是出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不断向四肢汇聚灵力,肺腑丹田里内力源源不断涌出,显然要做殊死一搏。
唐渺生怕他血气冲涌,再来一次自爆,自己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便反握星玉短剑,用剑柄去敲他昏穴。
忽然之间,一阵天崩地塌的巨响,整个地底犹如经历地震。
上方的石顶塌陷出一个巨大裂口,吹出浩荡罡风,石笋纷纷崩折。大大小小的碎石,从豁口处像黄河泥沙似的倾泻而下。
和泥沙一齐涌下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傀儡碎尸。
混乱之中,李沉璧满身尘土,目光在黑暗中犹如两颗星辰,雪亮惊人。
唐渺错愕过后,惊恼不已——
这个疯子,竟硬生生把地层凿穿了!——
作者有话说:疯批师弟牌拆迁推土机上线
七夕快乐!
【七夕段子·生长痛】
李沉璧的个子开始蹭蹭蹿高的时候,半夜钻师兄被窝,就有了怕鬼怕黑以外的理由。
叶霁半夜迷迷糊糊的,身边就多了个暖烘烘的少年,含着丝丝哭腔说自己腿痛。
叶霁揉揉眼睛,轻轻地拍着小师弟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说:“这是正常的,我长个子那会儿,腿疼了半夜,还要早起练剑呢。”
李沉璧抽吸鼻子:“……我才不要早起练剑。”
叶霁轻轻道:“好。那准你多睡一会。”
春夜的风吹拂入半掩的窗,带来缕缕芬芳的泥土气息。万物勃发,这一夜不知会开多少多花,抽发多少新芽。
怀中的少年,渐渐有了将来身高腿长的影子,沉甸甸的,他快要抱不住了。
李沉璧终于不再说话。月色里,半合着眼睛,用幽幽亮亮的目光,凝望着他。
睡去之前,叶霁心想,沉璧将来应当会长得很高,或许比自己还要高些。
第107章 波涛不休 比他想得疯多了。
李沉璧浑身从头到脚都是灰尘, 连皮肤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珠是干净的。长发散乱、衣衫划裂,眼中的冷厉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叶霁也从未见过风华无双的小师弟这副模样。
只有唐渺知道,他将绝大多数的碧血客都留在了第二层对付李沉璧, 饶是这小子修为再深湛,也无法从无穷尽的高手围攻中逃得生天。
不想李沉璧比他想得疯多了,料到他的师兄落入了下一层,竟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还凿穿了十几丈厚的地层!
见李沉璧鬼魅似的身影,在飞土长扬中若隐若现,唐渺咬牙切齿:“该死!”
他劈手朝叶霁抓去, 想趁叶霁虚弱之时,将他扯向角落撞晕, 自己便可全心应对最棘手的人。
但叶霁已经完全清明,哪里容得他摆弄。
趁着唐渺猛甩的力度, 叶霁跃向空中, 在石柱上借力一踩,扭身挥斩出一道刺目剑光!
他们原本在重重石柱之间,李沉璧下来之后,没有立即发现叶霁, 只看见一片狼藉, 忧心如焚。这下见到了霜霁剑芒, 立即不顾一切向着剑光飞纵,声音都在发颤:“师兄!”
叶霁听见那熟悉的呼喊,双眼竟是一热。
李沉璧一眼便看到了他唇角身上的血迹,又被他惨白异常的脸色骇得心头乱跳, 一腔炙热的怒恨,全向着同样狼狈的唐渺而去。
想也未想,李沉璧盛怒之下抽出漱霖剑,携着狂澜剑气,狠狠劈斩!
剑气所过一路,地面訇然爆裂。
为躲那道剑气,唐渺连滚带翻往旁急避,却还是沾染余波,撞上石壁,口中狂喷鲜血。
尽管如此,他仍是把星玉剑牢牢紧握,举在空中。
黑沉沉的星玉剑,再次变得血光闪烁。
随着这无声的号令,废墟之下、暗道之中,又有数不清的黑影钻出,体形各异身法不同,无不笼罩着阴沉的怨气,向李沉璧的方向聚涌。
“来得正好,”唐渺嘶哑地大声讽笑,“李沉璧,有人正盼你早赴黄泉呢!”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看向脸色骤变的叶霁。
李沉璧冷哼:“虚张声势,这就送你先下黄泉!”
叶霁忽然咬牙道:“不,沉璧……我们快走。”
他感到一种不妙的恐惧,心头如同鼓点乱敲,渐惊渐急。
再也顾不得许多,叶霁举起剑,在傀儡群中劈杀穿闪,向李沉璧冲去。
李沉璧连忙为他清路,血光剑影里去抓叶霁递来的手,却摸到一手的血与汗,嗓音立即一哽:“师兄,你……”
他恨得切齿:“我这就杀了唐渺,替你出气。”
“……杀不了,傀儡太多了。我们马上离开此地!”叶霁一剑震飞李沉璧身后袭来的刀刃,眼中的决绝,让对方一个激灵。
对视过后,李沉璧抬手扬起一股狂卷的罡风,将两人护在中央,握着叶霁的手,往上一层的豁口冲去。
这一路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李沉璧手起剑落,手段残忍却简单,被他剑风波及的傀儡,无一不四分五裂。
叶霁想叫他放开自己,两人各自行动能更加灵活,还可以相互策应。但叫了几次,李沉璧却不肯听从,一面举剑拼杀血路,一面紧紧抓住他不放。
叶霁半点也不想责备他的任性,与他并肩一路杀至豁口处。
唐渺的声音遥遥传来:“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小叶,以后你就知道,今日不和我走有多不明智。”
李沉璧又要照顾叶霁不被碧血客所伤,又要应付无穷无尽的围攻,还能匀出心思发怒:“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这厮要你和他走?”
叶霁言简意赅:“他想得美。”
两人同时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借力一点,腾冲至上一层。
放眼望去,傀儡的残肢血肉铺了整整一层,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可见战况之烈。
叶霁一呼吸这里的空气,脑中便针扎般的剧痛,耳边锣鼓乱鸣。
“师兄,”李沉璧紧紧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东面有一条路,能通往地面,我们先上去再说。”
叶霁微微点头,李沉璧竟将他抱在怀中,向前疾掠。
叶霁一愣,低声道:“你何必这样?师兄什么时候需要你这样照顾?”
李沉璧平视前方,道:“怨气影响不了我,却让师兄受苦了。师兄什么也不必管,有我在呢。”
叶霁与他胸膛贴得近,听见他心跳平稳,内力也毫无紊乱的迹象,确实比自己要好太多。心想,这便是昆仑树骨的血脉在起作用了。
冷均池的后人能使用星玉剑而不走火入魔,李沉璧自然也不会轻易受到怨气伤害。
……唐渺也没有受到怨气伤害。
唐渺借用力量的那个人,真的是师叔么?
师叔也有冷均池的血脉?
师叔与沉璧,究竟是——
一想到这里,叶霁心脏便传来一阵剧烈刺痛,喉咙一甜,揪紧李沉璧胸前衣料,咳出一口血沫。
李沉璧大惊,以为他又被怨气伤到内脏,将他抱得更紧。不再摧残拦路的傀儡,竭尽全身力量朝上冲去。
进入一条狭长向上的暗道,许多石笋在刚才的巨震里断裂,卡在道中,被李沉璧一掌轰碎成粉末。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叶霁甩去脸上的石屑,睁开眼睛。
整座山都笼罩在冥冥薄雾之中,气息却带着些许草木的湿润。
李沉璧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哑声道:“师兄,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很难受?”心疼地去舔他眼角。
叶霁被他舔得睁不开眼,却知道他在落泪,犹如劫后余生的受惊小兽,哪里还有刚才半点狠辣风范,抚了抚他后脑勺。
李沉璧如梦方醒:“我帮师兄疗伤。”
叶霁却摇了摇头:“这里不安全,我们离开再说。”
摘下一片树叶,放在手中揉碎,叶霁低声道:“这冬青叶是绿的,我们已经不在雨光山,而是回到东洲了,或许刚才误打误撞穿过了传送结界。但这个地方,未必不在枫云山庄的耳目之内,我们找船走水路,去和叠霞汇合。”
·
叶霁的判断准确,他们向着江流的方向走,不多久便远远看见枫云山庄那巍峨的门楼,插立在江岸。
他们绕开枫云山庄的眼线范围,用一颗灵转珠向一位艄公换了条小船,沿江而下。
向叠霞洞主发了封灵信,叶霁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委顿在船舱中打坐。
他脸色苍白,闭着双眼,那模样仿若魂游。吓得李沉璧不敢移开一刻目光,不遗余力地将灵力输送进他身体。
等叶霁内力渐渐稳定下来,李沉璧扶他靠在舱壁,撕开染血的衣襟,看到侧腰那条长长的划伤时,眼前一酸又想落泪。
……又没有保护好他。
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
叶霁却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睁开眼,安抚地笑了笑:“沉璧,这次你也做得很好。”
李沉璧强忍着泪,低头替他清理伤口,动作无比仔细小心。
叶霁半垂的目光,落在他如画如描的眉眼鼻唇上。
这么多年,他已经渐渐忽视掉这张脸上的故人影子了。
李沉璧的五官,固然是很像纪师叔的。但他一旦笑怒哭嗔,在叶霁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李沉璧,别具一格,和别人半点也不像了。
而如今,他又不得不开始重新端详李沉璧,想要努力从那肖似的五官中,摸索出一些踪迹。
唐渺的话可信么?
若是真的,那么沉璧与师叔之间相似的不仅仅是五官,更是那一份共同的血脉。
若真是那样……若真是那样……
“师兄!”李沉璧急点他几处止血穴道,“你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刚才内力反冲,血都渗出纱布了。”
他语气又急又快,心疼无比。叶霁沙哑地道:“抱歉,我……”
李沉璧简直要为他拗断心肠,处理好了伤口,将披风裹在他身上,一把抱住。
他没有开口询问叶霁心里想的事,和唐渺相处时又经历了什么。并非不好奇关心,只因不愿让师兄此刻再劳神,索性暂时选择沉默。
乌篷船微微一晃,一个人影落在船梢。
那人的脚刚伸进船舱,就被一股无形之墙弹了出去,差点落水。
叶霁责备地一敲李沉璧手背,清清嗓子:“是叠霞兄么?快请进来。”
听到他的声音,叠霞洞主才松了口气,弯腰钻进篷内,坐在两人对面。
见叶霁与李沉璧都是灰头土脸,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叠霞洞主露出惊异的神情,“啊”了一声,忙问:“这是怎么搞的?小叶,你们和枫云山庄的人打架了么?”
叶霁轻咳了一声:“枫云山庄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当时就在场,应该有所耳闻吧。”
“何止是有所耳闻。”叠霞洞主正襟危坐,道,“你走后不久,枫云山庄忽然警钟长鸣,全庄戒严,我就知道你们闹出了事。枫云山庄若是想起来,挨个彻查宾客,便会查出我同行少了一人,立即就要盘问到你,我便趁他们乱做一团时,赶紧借机告辞了。之后就一直在附近探听,又向你暗传灵信,都得不到任何消息,差点急死我。”
他盯着叶霁,颇为紧张:“你们不要紧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霁看着他关切的神情,不动声色按了按怀中的乾坤囊,里面装着关裁的一抔骨灰,欲言又止,竟是说不出口。
还是李沉璧声音平平地说道:“我们发现了枫云山庄的秘密。”
听完李沉璧用最平淡简单的话语,将他们在枫云山庄和雨光山的离奇经历一番陈述,叠霞洞主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甚至比叶霁他们还要沉重几分。
李沉璧说的十分简略,却没有提及关裁,令叶霁松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是沉痛地提着,不知找个什么时机对他开口。
“枫云山庄这是在暗中摧残各个仙门,掠夺天材地宝人杰,充进自己的府库。”叠霞洞主猛地合上从李沉璧手里接过的库藏薄,恨声道,“嚼不动那些大派,便向小仙门下手,今日吃一宗,明日吞一派,等修仙界终于发觉,他们早就成了庞然大物了!”
“被枫云山庄盯上的这些门派,你觉得有什么特点?”叶霁道。
叠霞洞主转头看向江水寒波,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应该是都有一技所长。”
“摆渡谷有绝世仙草与毒药方,乘寿门驯驭灵兽一家独大,关月门擅制各类神兵,做出的关山弓更是独冠天下。”叶霁缓缓道,“还有西南诸派,也都各有所长。枫云山庄和它背后之人……”
叶霁说到这里,面露怔茫,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正是抓住了这些门派的弱点,在暗中搅风弄雨,才能阴谋得逞。”
叠霞洞主听得出神,问:“依你看来,它们有什么弱点?”
叶霁道:“西南诸派纷争不休几百年,恨不得你死我活。摆渡谷一直夹在正邪两道之间,毫无尊严,历代谷主都渴望改变局面。乘寿山的命脉,全系于灵兽生意,口碑经不起一点挫折。至于关月门——”
叠霞洞主涩然道:“关月门主夫妻不和。这也能让他们钻空插针,真是居心叵测!”
叶霁沉吟:“唐渺一心想要关山弓,令人费解。依他的本事,怎么会执念于一把兵器不放?”
忽然想到什么,叶霁心头猛地一扯,问叠霞洞主:“你们家的关山弓,有什么特殊之处?”
叠霞洞主被他陡变的神色吓出冷汗:“特殊之处……?关山弓的铸造技法,是当年冲玄上神传授给关月门的创派祖师的,关山弓与其说是兵器,其实更是一件神器,这算不算特殊之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叶霁与李沉璧对视一眼,“你接着说,叠霞。”
“你当然不知道,恐怕很多本门弟子也不清楚。”叠霞洞主盘膝坐正了身体,道,“当年冲玄上神准备在某处秘境,用绝尘大结界自封,闭关修炼十七年。又怕十七年后自己的元神无法按时归位,便相中了一位少年,给了他一把神弓,让这少年十七年后去往秘境,用这把神弓开启结界,唤醒自己。”
叶霁道:“这便是第一把关山弓了?后来呢?”
叠霞洞主露出一点微笑:“祖师当然是不负嘱托,历经重重艰险找到那处秘境,开启了结界,成功将冲玄上神唤醒。为表感谢,冲玄上神便把关山弓的铸造技法传授给了先师祖。”
李沉璧忽然开口:“关山弓可以射破结界?”
叠霞洞主解释道:“是能将结界短暂打开一个通道,而让结界的主人毫无察觉,这才是关山弓最玄妙厉害的地方。冲玄上神既需要人唤醒自己,又不想在入定的时候,遭受结界被人破开的惊动而走火入魔,便创造了关山弓这样的神器。小叶?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叶霁深深呼吸,声音有些许颤抖:“冲玄上神当年闭关的那处秘境,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不说?”
叠霞洞主面露一丝尴尬:“我故意不提,还不是怕触到你伤心事。其实想想就知道,关山弓因何得名?那处秘境,咳咳,当然就是关山境嘛。”
叶霁抓住李沉璧手臂,倾身剧烈咳嗽起来。
“师兄!”李沉璧忙托住他后颈,将他脑袋轻轻放在肩上,不断拍抚他后背,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不顾叠霞洞主的惊愕注视,李沉璧侧过头,嘴唇贴着叶霁的耳朵,低低地问:“究竟怎么了,师兄?”
叶霁喉头发甜,不做声地把血咽了下去。
李沉璧捧起他的脸,拉开一些距离瞧着他。
漆黑美丽的凤目里,除了浓浓的关切心痛之外,还闪烁着粼粼冷光。
在这诡谲微妙的气氛中,叠霞洞主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几次压下,移开视线,如坐针毡。
等他终于坚持不住,要去船头透透气时,叶霁忽然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叠霞。”
叠霞洞主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叶霁从怀中取出一个樱草色的锦囊,双手捧交在叠霞洞主手里。
那锦囊看似轻软,实则沉重,还带着一丝余温。叠霞洞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双手剧烈颤抖了起来。
叶霁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李沉璧却按了按他的肩。三言两语,将他们如何遇到了已被变成傀儡的关裁,又如何替她解脱、处理遗躯的事说了出来。
叠霞洞主呆若木鸡。
半晌,手中紧攥着锦囊,冲出了船舱。
又过了一会,叶霁才听涛涛流水,送来他痛彻心扉的哭声。
“我去看看他。”拒绝了李沉璧搀扶,叶霁脚步飘虚地走出船舱,手搭在叠霞洞主的肩上。
忍着刺目的日光,叶霁一抬头,便见一条大船逆流驶来,船头灯笼上“玉山宫”三字迎风摇晃,就是一愣。
他先前给玉山宫发了封灵函,想要与他们见一面,互通声气,商议如何应对枫云山庄的阴谋,却没想到对方亲自派船来接,且来得如此之快。
船栏边站立着一位蓝衣少女,正是程霏。她早望见了叶霁,见叶霁目光看来,急忙挥了挥手。
不等两船贴近,程霏便像一只蓝蝶,翩然落到了叶霁的这条船上。
这次相见,程霏脸上却没有昔日的活泼笑容,匆匆扫了眼从船篷里走出来的李沉璧,便开门见山道:“宫主收到了一封长风山苏清霭姑娘急寄的灵信。因不知何故,她的灵信忽然联系不上二位,知道你们在玉山宫地界一带,故请我派代为转达——”
她看着叶霁,一字一句地沉缓道:“漱尘君病危,请叶师兄、李师弟速回。”
第108章 抚生之花 谁也搬不走的大山。
“漱尘君病危!”
听到这五个字, 叶霁耳边似有两把剑铮鸣撞击,终于吐出了那口被他反复咽下的鲜血。
他浑身冷汗,眼前时而发白, 时而昏黑,抬起手下意识要扶住什么, 却扣进了一人温暖有力的五指之中。
借着十指相扣,李沉璧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过了片刻,叶霁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半跪在地上,完全沉陷在李沉璧的臂弯中,三个人都在不停呼唤着自己。
他吐出了那口血,身体反倒觉得好受了些, 脑中也清明了不少。
短短一天内,令人愤怒、悲伤、震撼、惊疑的事, 一件件接踵而来,犹如一记又一记重锤, 要狠狠把他敲碎。
叶霁隐隐觉得, 自己长久以来,其实都像是活在一层蚌壳的保护之下。
而如今,有人要砸碎庇护他的蚌壳,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挖出来, 曝于天日, 握在掌中。
李沉璧声音带颤, 低切地道:“师兄,我这就带你回家。”
看着他潮湿担忧的双眼,叶霁暗自握紧掌心,想, 就算是这样,我又怎么能流露出这种脆弱之态?我难道就要从此心灰意淡,再没力气保护好我身边之人了么?
深吸一口气,叶霁慢慢站起身来:“我要去找紫云真人,请他救师父。”
程霏见他恢复,松了一口气,竟露出了一丝微笑:“紫云真人是当世最好的仙医,你能想到他,我们难道就想不到么?别着急,紫云真人得到了我们传的消息,已经在前去长风山的路上了。”
·
分别之时,程霏执意弄来了一辆灵驹马车,要叶霁二人坐着这奔行如飞的载具回去,理由是叶霁接连吐血,身体不适合再御剑了。
对此,李沉璧一万个赞同。他早就看出师兄虽然表面不显露,其实内心已经焦急到了极点,要是再发狠御剑,岂不出事?
叶霁拗不过二人,加之灵驹马车的速度并不逊于御剑,只好道谢答应。
出发之前,叶霁忽然掀开车帘,叫住了程霏。
“策燕岛的结界,日后就要靠玉山宫多留心了。”
叶霁压制着内心的痛楚,尽量平静地道:“我师父的身体,恐怕再撑不住多久。他一旦……他的结界便维系不了稳定,若我不能分身过来,玉山宫需得看护好策燕岛,别让岛上的妖魔再次流窜人间。”
程霏郑重点头道:“叶师兄放心,这是我派份内之责。”
叶霁最后对程霏淡淡一笑,表示告辞。
灵驹马车在细雨洒落的大道上飞驰远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二人抵达长风山时,已经接近日暮。
叶霁和李沉璧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山道急纵。两岸悬崖,山道险窄,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几千遍,却从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煎熬漫长。
隔着两丈的距离,李沉璧看着前面忽飘上下的衣摆,冷不丁出声叫道:“师兄。”
叶霁身形微顿了顿:“怎么了?”
李沉璧轻声道:“你慢一点。”
叶霁没搭腔,也没有慢下去,连李沉璧几次伸来牵他的手也没有回应。
李沉璧目光一沉,习惯性就要嗔作,却忽然转念过来,默默跟在叶霁身后。
漱尘君被安置在一处闭关修养的幽静灵洞中,几个大弟子肃穆守立在洞口,当看见叶霁和李沉璧满身风尘地出现时,所有人灰淡的目光同时亮起。
苏清霭急趋几步,迎上叶霁,语速飞快地道:“师父不日前忽然深陷昏迷,体内灵力几不可察,脉搏也弱如游丝。神坛里他的那盏魂灯,先是无风摇晃不休,后来光焰锐减,只有黄豆大小,吓坏了守护弟子。紫云真人比你们早到半日,现在正在洞中为师父续命……”
不等她说完,叶霁就如一阵风掠进了灵洞。
山洞里阴凉如水,叶霁快步走入深处,好像踩进了一潭凉凉池水,脚步渐渐胶着。
耳后传来细微的风声,知道是李沉璧跟上来,叶霁渐渐定了脚,转过头,目光哀戚的看着他。
李沉璧从没见过他这样悲伤的神情,心头一扯,柔声道:“我在呢,我陪着师兄。”
他上前一步还要安慰,却被叶霁不做声地一把抱住。
叶霁用力抱着他,在他颈边深深呼吸。一刻后松开了手,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向灵洞最深处走去。
李沉璧被他紧牵着,像是夜行鬼路的人抓着身边唯一会喘气的陪伴一般,这种微妙的被依靠感,让他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五味杂陈。
灵洞中的石室环环相扣,最深处的一间里,仅有一张石床。
叶霁走进去,漱尘君就坐在那张石床上,长发垂落,身披白衣。
无数的金线从他身上穿过,在空中微微游动。
漱尘君如一只待死的白蝶,静静栖在一张金色的网中。
更为奇异的是,十几株淡金色的花朵,从漱尘君肩膀、后背、掌心、膝盖长出,花瓣颤动一呼一吸,好像是从他血肉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叶霁心中轰然一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正要伸手触碰师父脉搏,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别碰。”
紫云真人手中攥着一把金丝,缓缓起身,对他道:“你回来了。”
叶霁立即朝他行跪拜礼:“恳请紫云前辈倾力救治我师父。师父他……”
他恍了恍神,才说道:“……他绝不能死。”
李沉璧目光一直盯着那些金色花朵,见状,也跪在叶霁身边。
紫云真人垂下眼,注视着这两个俊美漂亮的年轻人,轻轻一叹:“你们认得这花么?”
叶霁看着沉沉闭目的漱尘君,朝他伸手,却只敢触碰冰凉的石床,不确定道:“难道是——是抚生花?”
仙道修士的性命运转,全在一呼一吸中接壤天地灵气,一但生命垂危,便犹如一棵根系腐败的大树,再也无法自主接续灵气,等内丹中灵力耗尽后,便魂归西天。
而抚生花的妙用,是能让病者的灵脉重新与天地灵气接壤,花叶呼吸灵气,即是肉躯呼吸灵气。
这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神花,叶霁仅仅是听闻过,不料有一日亲眼见到,却是在自己师父身上,令他既庆幸又心痛。
庆幸的是有抚生花续命,师父没有旋即驾鹤之忧。心痛的是师父的身体竟油尽灯枯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有抚生花吊命,又能维系几时?
他一个转念间,已经想了无数事。
紫云真人转向李沉璧,目光十分深邃:“小子,你呢,你认识这花么?”
李沉璧不作声。叶霁用手肘一碰他:“对真人知无不言。”
“认识,”李沉璧这才道,“这是我母亲的花。”
叶霁倏地冲他转过脸:“什么?”
李沉璧瞧着他,柔声道:“自我记得事起,她身上就有这样的花,是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特意创造出来续命的。母亲离世前,身上几乎成了一片花海,她去世后,又一眨眼全凋落了。”
他语气柔和,看不出什么悲伤,倒是认认真真地在和叶霁解释。
知道李沉璧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欺骗自己,叶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抚生花竟是元涯神女的花?
师父身上的抚生花又从何而来?与神女有何关系?
见叶霁满脸惊异,知道他要发问,紫云真人解释道:“这些抚生花种,一直在你师父体内。述尘的灵脉一旦枯竭,抚生花便会破肉而出,为他吸收灵气。”
又朝李沉璧抬了抬眼,道:“你说的不假。这些种子,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元涯神女,送给你师父的东西。”
“你认识我母亲?”李沉璧微微蹙眉,“师父也认识她?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些事。”叶霁脑中一团乱絮,隐隐觉得有什么极重要的秘密,已近在眉睫。
“紫云前辈,”叶霁长跪不起,抬起脸,迫视紫云真人,“您曾经和我说过,师父的病要好起来,只有‘放下负累’,那究竟是何意?我听说您与师父曾是忘年知交,是否知道他的病到底因何而起?师父从不准我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已经病至垂危,我非要弄明白不可。”
他极是动容,藏在心中将近十年的隐痛和疑惑,一时之间,纷纷涌来。
说到最后,叶霁双目迸射出光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凿金石。
紫云真人长叹一声,说道:“他的心里,压着一座谁也搬不走的山。”
叶霁目露怔茫。
紫云真人抬起手,慈祥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肩头:“你要看看这座山么?”
第109章 惊鸿难捕 叶霁这才反应过来,……
叶霁这才反应过来, 重重点了一下头:“请您赐教。”
紫云真人道:“漱尘的事,长风山的事,我不过是个外人, 只知一二而已。你想知晓全貌,我是无法替你从头到尾解答的。”
叶霁沉默了一会儿, 道:“这些事,的确只有师父亲自告诉我才行。可师父眼下昏迷无法说话,即使醒了,也未必肯说。”
紫云真人“唔”了一声。叶霁恳切地看着他:“紫云前辈刚才既然发问,想必是认为我应该知道,无论师父愿意与否。既然这样,那就请用您的办法, 为晚辈指点迷津吧。”
与叶霁清澈坚定的目光触碰,紫云真人又是一叹, 站在石床前,满把金线在手中融化, 凝聚成一道。
再轻轻一抖, 金线一端便如一条细细小蛇,游至漱尘君的眉心,跃跃欲试。
紫云真人松开金线,另一端向着叶霁的眉心处游来。即将触碰到肌肤时, 被李沉璧用手掌挡住了。
“这是什么法术?”李沉璧有几分警惕地问。
“是识海灵桥。”叶霁轻轻扯掉他手掌, “紫云真人仙术高超, 不会有事的。”
紫云真人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电:“谁说不会有事?”冷笑两声,“你若是在你师父的识海里沉溺太深,或是情绪大恸, 忘了本我,我也没法把你拔出来。这法术我几十年也未必肯用一次。叶霁,你要想好!”
李沉璧十分不放心:“太危险了!那就连我的识海,我不会随便动情的。”
叶霁断然摇头:“你就不危险了么?想弄清一切的是我,你何必替我承担风险。”
“师兄现在要和我划分‘你我’?”李沉璧倒抽一口气,脸上是遮掩不住的伤心气恼,“我们早就分不开了。你要是再出事,我也不要活了。”
见他这样直白耍赖,简直比小孩还不如,叶霁悄悄看了眼紫云真人,觉得有些丢脸。
紫云真人抬起眉毛,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两人,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有几分惘然。
“你师兄想亲眼见证,你何必违逆他。”紫云真人对李沉璧淡淡道,“但你也别闲着,我将叶霁的识海接进去之后,会引导述尘的识海重现过去之事。你就在旁护法,要时时观测,不要让述尘的识海失控,无意识把外来者困住。做得到么?”
李沉璧仍犹豫不定,见叶霁目光深深,暗含期许地看着自己,终于松了口:“我全力去做,师兄也一定要小心。”
叶霁只觉额头一阵炽热,金线犹如柳枝插水,没入了他的眉心。
与此同时,手也被人用双掌握住,李沉璧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朦胧。一道红线从脑后发丝中绕出,伸入了他的耳中,微微刺痛。
叶霁的神识如风筝般逐渐浮空,就要被吸进头顶某片深水中去,而那道红线犹如一条筝线,追随着自己。
李沉璧的声音也如隔着一层水:“一旦哪里不对,我就带师兄出来。”
·
过了许久,叶霁才从水濛濛的昏黑世界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一旦察觉到了那束光,后背便被一股力量朝发光处推去。那光亮越来越刺目,叶霁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耳中却听见了嘈杂之声。
他站在了一座闹哄哄的酒楼中。
酒楼到处挂着灯笼,每个人都在红光满面地喝酒行令。中央有一座擂台,两个上身精赤的汉子正热火朝天地比剑,人群围着他们欢呼呐喊。
叶霁在二楼看了一会,便有七八个醉醺醺的人从他身上穿透过去。
这是师父的记忆么?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师父又在哪儿?
叶霁焦急起来,后方忽然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多谢,我不喝酒。”
叶霁有所触动,回头便看见一个少年白衣修士坐在身后,正微笑着对小二摇头,面容秀美白皙,神情恬淡。
出神地看着那少年修士,叶霁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漏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轻轻呼唤:师父。
小二见多识广,认得林述尘腰间的长风山令牌,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上了一壶好茶。躬着身子倒茶时,趁机笑道:“铁心帮的在这儿打擂台呢,闹腾得很。仙君不会也是来看比武的吧?”
林述尘点头:“是。”
“无非是一群莽汉碰碰铁家伙罢了,您问道仙途的人,踩在剑上飞到云里,哪能看得上眼啊。”小二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这里混进了什么妖魔,您特意来做法收服的?说起来,小人长这么大,还没亲眼见过仙君们降妖除魔,不知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也不是对仙君夸虚,小人六岁的时候,有位仙山来的道长瞧过小人的根骨,说了不少好话……”
林述尘并不打断,温和耐心地一直听他说完了,才问道:“请问小哥,是否有一位羽衣居士,常常在此地喝酒?”
小二认真地抬起眼睛回想,甩了甩脑袋:“小的没印象。”
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小二探头往一楼张望,就跺脚:“这混账,怎么又凑上去了!嫌上回教训得还不够?”
林述尘顺着小二的目光,恰好看见一个小少年的身影,在擂台前的乌泱人群中一闪而过,问:“怎么了?”
“店里的一个小帮工。”小二换了一副表情,苦笑道,“小的是从没见过这么顽劣的孩子。才十三岁,就敢戏耍铁心帮的那群活阎王,上次遭他们抓住,折断一只胳膊才作罢。要不是看那孩子四处流落可怜,又生得灵光讨喜,我们掌柜的早把他扫出去了。”
小二放下茶水,匆匆道:“瞧他这样,可别又惹祸。仙君慢用,小的去看看。”
叶霁全副注意都在漱尘君身上,定定地望着师父青涩的面容,想要把他这份样貌铭记在心里。
擂台上又一阵喧闹起哄,林述尘站起来,挤到栏杆边的人群中,向下观看。
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者,慢吞吞地一步一挪上了擂台。为等他完走这要命的几下步子,众人几乎失去了耐心,却见老者颤巍巍拿起剑,石头似的灰眼珠转动,斜看对面铁塔般的大汉:“老朽来领教铁心罗刹的神拳。老朽打赢了帮主阁下,真能得到一百颗灵转珠?”
看到那个老者,林述尘温润的双眼里精光一闪。
叶霁立即明白,那老者大约就是师父方才问的“羽衣居士”了。见师父这样的神情,叶霁便猜到这位居士,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叶霁从未见过师父年少时独身除恶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一笑。
那铁塔大汉正是铁心帮帮主,诨号铁心罗刹。台下的唏嘘笑声此起彼伏,铁心罗刹不耐烦地道:“老子说话算数。可要先说好,在台上打伤打死,不赔钱也不赔命!”
佝偻老者连连点头:“是,是。合情合理。”
下一秒,铁心罗汉强壮的身躯便被一股烈风卷起,重重地砸到了台下。
桌断椅折,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佝偻老者沙哑地干笑了两声,收起连鞘都没拔的剑,慢吞吞拱手:“老朽老了,不中用了,但老朽还是赢了。”
抄起案桌上一个发光的锦囊,不顾铁心罗汉阴森恨怒的目光,扬长而去。
林述尘的视线一直追踪着老者,匆匆下到一楼。快要出门时,一片安静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个少年一连串恣意的大笑。
这笑声实在突兀,林述尘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那声音方向望去。
叶霁也闻声看去,见到那小少年,浑身一激。
“纪饮霜!”
铁心罗汉的牙齿咯咯作响:“又是你。好小子,你笑什么?”
此时的纪饮霜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身麻布短衣,乱糟糟的黑发一股脑绑在后背,肤色却很白皙,双眼十分深邃灵秀。
纪饮霜笑道:“怎么,你不准我笑?”
铁心罗刹阴森道:“你难道疯了,无缘无故发笑?”
纪饮霜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莫名其妙地发笑。”
见这小少年一句递一句地顶撞凶名远扬的铁心罗刹,旁观众人大气不敢出,有人旁观好戏,有人已经双股战战,汗透重衣。
刚才的老头显然是个仙道修士,路过比武,为了捞一笔便宜,自降身份来和凡界武人打斗,铁心罗刹吃了这等闷亏,早已怒气填胸。不想一个乞丐似的小狗崽也敢挑衅自己,虎目喷出怒焰,抄过身边的精铁长戟,投向纪饮霜胸口!
叶霁大惊,一时忘了这是过去的记忆,也忘了自己并无实体,扑过去挡在小少年瘦弱的身躯前。
长戟穿过了叶霁,堪堪悬停在纪饮霜胸前,只差一寸就贯入心脏。
戟尖的真气余波不绝,纪饮霜胸前的衣料寸寸爆开,却未伤皮肉。这一份力道控制,堪称精妙绝伦,令众人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
林述尘悄悄松了口气,将召出一半的长剑推回剑鞘。
羽衣居士眨眼间就游鱼入海,林述尘却被这少年身上奇异的魅力所吸引,忍不住继续驻足观看。
听到众人欢呼,铁心罗刹挽回了不少颜面,不禁有几分得意,凶狠地瞧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年:“小畜生,你怕不怕我?”
纪饮霜打了个哆嗦,似乎受惊不轻:“我怕得要命。”
铁心罗刹越发得意,阴嗖嗖冷笑:“老子再问你一遍,你刚才在笑什么?”
见小少年清瘦的身躯,完全被罗汉庞大身形的阴影笼罩,害怕得发抖,林述尘再次不动声色将手放在了剑上。
纪饮霜身子颤了颤,说道:“我刚才在笑你。”
林述尘眸光一绽,抬起了头。
纪饮霜忽然扬手抄起一盏热茶,高高跃起,狠狠拍碎在铁心罗刹青紫交错的脸上。
紧接着,他腰身犹如一尾活鱼,哈哈大笑着从窗口游掠了出去。
无数的刀剑横来阻挡,纪饮霜的动作毫无章法,却灵动迅疾得不像话,哪里阻拦得住他?
林述尘双目发亮,出神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低喃:“……天资异禀,不该这样。”
铁心罗刹的眼球上扎着茶碗碎片,鲜血飞流,所有人呆若木鸡。
片刻,暴怒如兽的咆哮声在酒楼里回响:“抓住那小子!抓住他直接打死!!”
第110章 年少春风 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铁心罗刹野兽般的嘶吼, 和酒楼里翻天的吵闹,渐渐变成一片沸腾的锅水。
叶霁捂住了耳朵,一线神念在这口沸锅中躁动不安, 怎么也安抚不下来。
他渐渐明白过来,这乃是漱尘君的神念在躁动。
正当他燥郁难安时, 耳中红线牵动了两下。
一道清泉甘露似的灵力,慢慢流注进他的神念,浇灭了这口沸锅。
周遭的场景如同泥沙沉淀,转为清晰。
他又能听见师父的声音了。
除此之外,叶霁还听见了多年前的一缕清风,几声蝉鸣。
林述尘望着月色树影里的一道黑影,声音又温又慢, 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你招惹了铁心帮,今生恐怕就要在逃亡中度过了。倘若你被他们那位帮主抓住……”
树影里那人干脆地道:“那就算他倒霉。”
林述尘皱起了眉头。
懒洋洋躺在树杈间的纪饮霜, 衣裳碎布条似的挂在身上,赤裸着胸膛, 神情却满不在乎。
纪饮霜扬起眉毛道:“他不来惹我也就罢了, 竟敢对我耀武扬威,真是自作自受!只废他一只眼睛,我已是手下留情啦。”
林述尘道:“铁心罗刹虽然蛮横,但也在本地做过不少好事, 并不算是个很坏的人。”
纪饮霜道:“他让手下天罗地网地抓我, 算什么好人?”
林述尘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打瞎了他的眼睛。”
纪饮霜不仅不惭愧, 反而露出得色:“好教所有人知道,招惹我的人不会好过的!”
说完,他抬起眼睛,去看林述尘的表情, 想听听这个一本正经的仙门骄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林述尘停顿了一会,轻轻地问:“你过去常被人欺负么?”
纪饮霜一愣,嘴角习惯先扯起嘲笑的弧度,却并没有笑出来。
过了一会,他才冷笑道:“我说过了,招惹我的人总不会好过的,谁会希望自己不好过,谁又敢来招惹我!下次若再遇见那狗屁罗刹,我就让他——”
纪饮霜从树上倒垂下身体,抱着胳膊,笑嘻嘻和林述尘对视:“就让他当街发失心疯,脱裤自宫。他那样要面子的人,保管醒来后羞得投河自尽。怎么样?”
林述尘只当他又生了鬼点子,深吸一口气:“你别胡闹了。”
“好,我不胡闹。”纪饮霜道,“你跟了我一路,想做什么?”
林述尘忽然有几分窘迫:“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纪饮霜目光冷冷一闪,“你可不要对我打坏主意,否则我也不会客气的。”
“别误会,”林述尘顶着他冷冷睨视里,上前一步,“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去仙门修炼?”
纪饮霜愣住了。
片刻后,他摸着下巴:“长风山的名气可大得很,你又是首徒,千万人仰视。要是我将来比你还厉害,是不是就能当掌门了?”
林述尘本来想说,当掌门还要德才兼备,让众人信服才行。
可徐徐的春风里,纪饮霜的双目张扬而清澈,林述尘仿佛被什么所触动,缓缓点了点头。
“好!”纪饮霜从树杈间探下身,凑近林述尘,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那我就去。将来若我变得比你更强,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树上树下,两人的身影与月色交融,有那么一刻,犹如挚友般亲密。
叶霁默默看着这少年初见的情景,感慨万千,不忍去靠近触碰。
他记忆里的师父与师叔,似乎永远都是冰炭不同炉,从未这样温馨美好。
他还想再多看一眼,可下一刻,这副情景就融化在了万千涟漪中。
忽然间,叶霁感到手掌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却是完好无损。
再抬起头,眼前的场景让他的心狠狠一沉。
眼前还是那个少年林述尘,却不是白衣翩翩的整洁模样。
林述尘被绑住双手,狼狈地丢在一座漆黑的铁塔边。周围一片山谷,屋宇连片,时不时有人举着火符巡逻经过,看规模似乎是个宗门。
一个老者蹲在林述尘面前,正用一把铁锥在他掌心刺画咒纹,将他双掌割得鲜血淋漓。他身姿佝偻,头发苍白,竟是酒楼里一招挑飞了铁心罗刹的羽衣居士。
血刑加身,林述尘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叶霁心如刀绞地想握住师父那鲜血淋漓的手掌,却是虚虚穿过,徒劳无功。
羽衣居士一边刻咒纹,一边嘿声冷笑:“林述尘,你追踪了我半个月,有没有想过今日落在我手上?”
不见对方应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堂堂长风掌门周淅,绝想不到他的爱徒,会被我废了握剑的根基。这咒一旦功成,你这双手就会在三年内慢慢变成木偶,起初只是偶尔颤抖,后来就会软弱无力,到最后,你就连一片叶子也捏不起来,天下神医也治不好你啦。嘿嘿,看着自己从最有前途的剑仙,一点点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这岂不是对你、对你师父最大的羞辱?”
林述尘的脸惨白得无一丝血色,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也只是比以往更轻、更慢了一些:“我纵然无法举剑杀你,天下有得是杀你之人。”
羽衣居士没来由打了个寒噤,恶狠狠瞪着这虚弱却不屈的少年。
似乎是为掩盖那颤栗,他仰起头“嗬嗬”地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许久都没有停下来。
笑到后来,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怪异,像是夜枭的凄叫。
林述尘察觉不对,惊疑地抬起头,只见羽衣居士双目血红,状若癫狂。忽然抬手一刀朝他砍去,林述尘侧身躲闪,身上铁链脆声断裂。
羽衣居士额头上的青筋剧烈抽动,狂叫道:“好,都死!都来杀呀!全都痛痛快快地死吧!”跌跌撞撞冲进了宗门深处。
不一会儿,山谷内浓烟四起,机关阵法齐发。
巨震的石崩声,树木焚烧的噼啪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变成了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林述尘被此情此景骇住,不知发生了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闲的口哨:
“再不走,等着一起烧成灰?”
听到这个声音,林述尘惊而转头:“是你?”
火光浓烟里,纪饮霜依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抱着手臂嘻笑道:“哎呦,这么狼狈。还好你没有死,我来得正正好。”
林述尘错愕地看着那双倒映火光的漆亮眼睛,回过了神:“他忽然发狂,是你做的手脚?”
纪饮霜不置可否,道:“我改主意了,不急走,我们去高处瞧瞧热闹。”
林述尘带着他飞攀上附近一座高崖,此时整个山谷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火光之中,佝偻老者浑身都燃起一团赤焰,状若疯癫地吼叫狂笑,举起长刀,见人便砍杀肢解。他修为又深厚,百余人的宗门,无人能将他制服,不少刚从烈火与机关中逃得一命的人,转眼便惨死在了他刀下。
风中充斥着血腥焦烧的气息,尸横遍野。
林述尘不寒而栗,握剑的手一片冰凉。转过头,纪饮霜却在微微发笑,犹如在欣赏这一份杰作。
“这些人都是老东西栽培的弟子吧?”纪饮霜看够了,一拍掌,转脸笑道,“这下全被他自己砍杀光啦。这报应来得好痛快!”
林述尘没有笑。
那一刻,叶霁听见了他心中的声音,与自己心中的声音重合:这么多条人命,他却毫不在乎——他竟毫不在乎!
注意到林述尘的脸色,纪饮霜慢慢沉下脸来,目光锐利:“怎么?你难道不高兴?”
林述尘轻声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他发狂的?”
“关你什么事,”纪饮霜的目光越发不善,“达成目的不就行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救你的是我,你反还质问我?"
林述尘错开他的目光,道:“羽衣居士作恶万端,他的宗门为虎作伥,如今付之一炬,也许是他们该有的报应。”
纪饮霜冷声冷气:“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林述尘低声涩然道:“看见这么多人如此惨死,我高兴不起来。”
“虚伪!”纪饮霜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那老头故意毁你双手,就是要狠狠羞辱欺负你们师徒,你不恨他?不想把他碎尸万段?你不谢我替你报仇,还要装模作样!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林述尘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温声问道:“这山谷里机关重重,你是为了救我才来的么?你不怕危险?”
纪饮霜道:“你答应带我去长风山修炼,自己倒被人抓走了。我不救你,难道要我自己闯进长风山?我连山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纪饮霜脸色微变:“林述尘,你见我杀人,不会改主意了吧。”
他盯着对方的双眼,慢慢逼近。
叶霁在旁,即使没有与他对视,也觉得寒意透骨。
眼前这个纪饮霜,令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那从未改变的恣意不羁,而陌生的——
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纪饮霜,也许只有林述尘才能见到。
这一次,林述尘没有躲开少年刀锋一样的目光。
“我会带你回山。”握住纪饮霜的双肩,林述尘认真、平缓地说道,“但你要和我坦白,究竟对羽衣居士做了什么。”
纪饮霜想了片刻,“哈”地一笑:“要是我说出来的东西,让你接受不了,也要把我领进山门么?”
林述尘点头,又道:“我能接受。”
纪饮霜道:“你自认日后能教化我,改变我,这才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接受,是不是?”
林述尘深深地看他:“你远比你这个年纪的人聪明,我想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他这样诚恳,纪饮霜眼中露出一丝奇异之色。渐渐收敛了煞气,说道:“你听说过冷均池么?”
林述尘一愣,脱口而出:“漂星楼的创派祖师?”
“你懂的倒多。”纪饮霜的身躯忽然晃了晃,倒在他身上,声音也慢慢虚弱下去,“他的子孙后代,有种能让人失心疯的本事……你,翻翻古书便知道……”
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叶霁脑中仍旧轰隆一响——果然!
“你是冷均池的后人?”林述尘震惊万分,将他抱扶住,急问,“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纪饮霜全身迅速变冷,在他臂弯中,断断续续地道:“……这种本事……不能乱用,否则……活不长久……咳咳……我刚才就……”浑身剧烈颤抖,鲜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他褴褛的衣裳上,极其可怜。
叶霁禁不住伸出手,隔空触碰那张死灰般的脸:“师叔……”
林述尘心急如焚,将灵力不遗余力地输送过去,纪饮霜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触碰到纪饮霜后背,摸到一手血迹,林述尘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受了伤。
那一夜,林述尘抱着他,在山崖上坐到天光微亮。
第一缕晨光洒下来时,林述尘双唇启动,问出了在心里埋了一夜的问题:“你来救我,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活着带你去长风山?”
叶霁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可惜纪饮霜没有听见,自然也不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