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垂草木 “好好给他提个醒。”……
叶霁脱口叫出“韶卿”, 这漂亮年轻人的脸似乎又红了三分:“叶仙君好久不见。”
叶霁下意识看向岸边,李沉璧还没回来。便和气地对他微笑道:“差点忘了,这艘船是玉夫人的产业, 我们租了她的船,她自然要来问问。她让你来问候的么?”
韶卿流露出几分落寞之色, 低了低头,道:“她不知道叶仙君来。玉妈妈年纪大了,有了养老的意思,生意都交给了我这个干儿子打点,所以你一来,我就知道了。无人吩咐,我就不能来看看恩人么?”
“昔日举手之劳, 不敢当什么‘恩人’。”叶霁道。
韶卿低声道:“不,叶仙君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至死也忘不了那晚画船的。”
说完, 抬起眼睛,幽深地凝视着他。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叶霁想要划清界限, 可对方分明是在表达谢意,让人无从划起。
叶霁额头渗汗,心想,沉璧的脚程可快得很, 千万不要在这时回来。他近来那样心神不宁, 韶卿岂不是正撞在他霉头上?
正暗暗担心, 韶卿忽然捡起夹在窗缝里的一片纸钱,问:“叶仙君方才在祭奠人?敢问是祭奠谁?”
“倒不是。刚才江上有人洒纸钱,让我想起了烟琴。”叶霁顺势将话题岔开了,“玉山宫的凌少主, 后来有没有来过?”
韶卿意外道:“叶仙君原来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这样问,是认识凌少主吗?”
“我和凌泛月是多年好友,”叶霁道,“他深受打击,我有点担心他。”
韶卿有些怅然,笑了笑:“凌少主在烟琴的墓边修了间屋子,还把一张漆黑的琴埋在了边上,说从此就要住在那里,却被他父亲凌宫主带人硬绑了回去。父子俩在烟琴的墓前争吵,吵得天都要塌了。”
叶霁握紧栏杆,怔然不语。
忽然手背一热,竟是韶卿将手覆了上来,低诉道:“我们这样的人平凡低贱,命如浮萍薄烟,是经不得一点风雨的,不知道那一天就会烟消云散了。叶仙君你能不能……多顾怜一下我呢?”
话声里,带了一点点颤抖。
叶霁想着好友与恋人的惨剧,一股悲楚与怜悯,久久萦绕在心头。
因此一直等韶卿说完,才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韶卿,若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要是能帮得上,就不推辞。”
说完,叶霁忽然觉得船轻轻晃动了一下。
出于直觉,他第一反应是李沉璧回来了。从船头望船尾,却是空荡荡无一人。
韶卿朝他贴近一步,叶霁还想着李沉璧,下意识侧了侧身。
韶卿仿佛被刺了一下,有些落寞地道:“当时叶仙君为了我,不惜得罪枫云山庄少主,我早就万死难报,哪里还有脸再求叶仙君帮助?”
叶霁道:“那时不只是为了救你,我也看不惯赵菁,打他一顿正好出气。”又问,“赵菁还和以前一样跋扈,随意摧残人么?”
韶卿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叶霁敏锐地看着他:“莫非赵菁还在折磨你?”
好半天,韶卿才摇头,郁郁道:“赵公子他……自那日叶仙君警告过他后,他倒是没再为难我。”
叶霁冷声点破:“他就算不为难你,也有得是人可以为难。”
韶卿黯然神伤,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锐:“玉妈妈手底下的,有十几个孩子已是被他弄废了,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十几个?”叶霁震惊不已。
这个赵菁,简直比他想象的还要丧心病狂,床笫间以伤人为乐,以至于这么多男妓竟被他玩弄到残废!恐怕丧命的也是有的。
叶霁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脸色也沉了三分。
韶卿轻抚他的肩头,柔声道:“叶仙君不必义愤,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虽然只敢私下说,我却是深信不疑。”
叶霁的手指,不经意抚了下腰边长剑,道:“此人枉为仙门同道。天道不罚他,自然有人来罚。”
韶卿看着他脸上的凛然冷色,越发觉得他虽然是仙家骄子,已见识乾坤无限,怜心仍垂草木,不由得更加倾慕。
但他也知道,枫云山庄近来势大,生怕叶霁惹上麻烦,就有些后悔说得太多,忙轻声细语道:“赵公子近来已改变了许多,他身边常带着一人,那人模样很美,很会讨他高兴,也精通风月,赵公子被他吸引走了大半注意,已经很少把心思放在折磨小倌上了。其实,能这样相安无事,我们就很知足了——开罪了枫云山庄,我们干这一行,也不好在逢棠城安身立命。”
说完,就见叶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他身边带着的那人是谁?”
韶卿一愣:“枫云山庄的门人,都叫他圣师。这圣师的本名,好像是叫赵濡…濡……唉呀,我也忘记了……”
“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这人?”叶霁问。
韶卿心里有许多疑惑,但也清楚有些事是不能问的。思索一会儿,浅笑:“今晚就有一个地方,赵公子说不定会带着那位赵圣师来,就怕叶仙君不乐意去。”
“为什么不乐意?”
叶霁笑了:“赵菁和唐……赵濡雨结伴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地方。”.
启蛰坊。
“启蛰”意为东风解冻,春光伊始,美好时光就此开始。
启蛰坊是逢棠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对那些浪荡子、寻芳客来说,名副其实。
春陵的湖心岛、江中屿多如牛毛,而启蛰坊其实是座带顶盖的环楼,建造在一个湖心小洲上,只靠游船往来进出。
暮色还没降下来,启蛰坊今晚的好戏还没正式开启。
而这场好戏的主角,名声远扬的小清倌霓娇,在自己的绣房里,被一位不速之客吓白了脸。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怎么穿过重重眼线和看护,潜入她的窗子的。
曾经也有孟浪大胆的年轻人,想钻她的屋子偷香窃玉,但手还没摸到她的窗沿,就被老鸨叫打手扯了下去,揍了个半死不活。
而这名白衣宝剑的少年,进了她的屋子,就像散步一样,不慌不忙,冷眼打量着她。
霓娇是启蛰坊捧红的小清倌,正式接客前,绝不许人染指。今夜她要接受恩客梳拢,启蛰坊早就传扬出去,请帖发遍了逢棠城的常客,看谁能有缘份采撷这朵娇艳待放的花。
霓娇对这件事有些厌恶,还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一连掉了好几晚眼泪。因而当这少年闯进来时,她惊吓过后,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这小相公好漂亮,年龄至多十七八岁,冒着危险闯到这里来,难道是她的一位热烈的仰慕者,想在她正式接客的前一夜带她私奔?
要真是这样,其实也——
那少年就是李沉璧,开门见山地对她道:“你今晚不必出去了。”
霓娇莫名一喜,心跳砰砰,嗫嚅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妈为今晚筹备了很久,奴家不去,她不肯罢休的呀。”
李沉璧道:“我有办法。”
霓娇的脸红成了晚霞。这小相公这样说,看来要么是为她赎身,要么是带她私奔了。又想,他轻轻松松就能进来这里,一定功夫很好,他又这么貌美,自己不会吃亏的……啊呸,她并不认识他啊!
李沉璧道:“我替你去。”
霓娇:“……”
她腾地站了起来,见李沉璧表情认真,有些心神不宁地将绣帕放在唇边,咬了咬才道:“小郎君是在和我开玩笑么?这怎么能替得。”
李沉璧掏出一把剔透琉璃的圆珠子,“叮叮当当”地抛在梳妆台上一个白瓷托盘里。
珠子“咕咚咚、咕咚咚”满盘滚动,整间屋子都溢彩流光,霓娇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可是修仙界的宝物,可以在人界兑金山、换银屋的灵转珠!
见这少年抛灵转珠,就像孩童抛洒路边石子一样毫不在乎,霓娇也算有些见识,已猜到他恐怕来头不小。眼睛在那盘灵转珠上觑了又觑,不敢去拿,怯怯地道:“奴家没见过世面,仙君有什么吩咐,能否说个明白呢?”
李沉璧想了想,道:“我家那位哥哥不守规矩,别人勾搭他,他却不明白,还要背着我逛青楼,我得给他——好好提个醒。”
霓娇一愣,她在风月场浸淫久了,马上就品出了几分味道。
这漂亮的小相公,莫非真是“相公”不成?因气不过契兄来这里寻花问柳,所以想了这么一出,来敲打敲打自己那不守盟约的“哥哥”?这样说来,也是个痴情的人。
她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想,这小相公如此绝色,他那契兄也不知是个什么风流人物?总之忒没眼光,放着这么个尤物不弄,来青楼寻什么新欢,放眼这坊里也没比他更美的了。
想通了这一节,霓娇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去。
她本来也有些稚气未脱,这时小孩心性占了上风,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可以帮你,但你给我宝贝珠子的事,可不要告诉阿妈。”
李沉璧不耐烦道:“我告诉她做什么?”
“那就好,”霓娇大喜,“我今晚本来也不想露面,一个个好似豺狼虎豹,吓人得很。阿妈想了个馊主意,要那群豺狼花重金买花丢我,我接了谁的花,就是应承了谁。一朵花竟卖一两,她也不怕数钱数得手抽筋!”——
作者有话说:即将进入一段很有意思的剧情!女装预警!
第92章 红纱飘摇 (女装出没注意)
送走恋恋不舍的韶卿, 叶霁长出一口气,坐在船头静听流水,等李沉璧把香烛纸钱买回来。
可一直等到日头偏西, 也不见李沉璧出现。
叶霁有些坐立难安,隐隐约约猜到, 他和韶卿的对话,以及一举一动,多半已经被早就回来过的李沉璧听去看去了。
仔细回想,韶卿摸他手背,抚他肩头的时候,他并不十分在意,乃是因为他本质上还是将韶卿当成寻常朋友相处, 同情怜悯、想要帮助他的心也是真切的。
至于李沉璧会怎么想——叶霁苦笑——想想也知道。
叶霁在长街兜转,找了一大圈, 没找到李沉璧。他买了纸钱,无奈依旧折返回船上。
这时已夜色初上, 星辰闪烁, 叶霁将纸钱焚化,在心里为言卿的在天之灵默默祝祷。
他在船舱里留下一封短信,写明自己的去向,措辞之间, 搬出了师兄的威严, 让李沉璧耍矫情且等以后, 见信立即滚回他的身边。
写完后,在信封上落了个只有李沉璧才能启开的灵封。
做完这些,叶霁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下来。换了一身衣服,就朝着逢棠城声名远扬的风月场所——启蛰坊去了。
启蛰坊所在的小岛湖面上, 灯火辉煌,一艘艘游船拥挤熙攘,载着兴致高昂的寻芳客们往湖心去。
叶霁搭了一位富商的便船,站在梢头望去,只见漆黑夜色里,启蛰坊鲜艳的灯笼垂纱连成一片,整座环楼就像是浮在空中的红色鸟笼。
邀他乘船的富商拱了拱手,和气地问道:“我见足下气度不凡,敢问是哪里人士?也是为了霓娇姑娘来的?”
叶霁回了个礼,笑道:“在下四处游历,见今晚这里热闹,过来瞧瞧,并没听说过什么霓娇姑娘。”
那富商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闻言,打趣道:“不怕笑话,听足下这么说,实属大松一口气。要是足下也想与我们一争美人,那就没戏唱了。”
叶霁不解:“怎么说?”
富商笑呵呵地道:“恩客选美人,美人就不会选恩客么?不仅银钱要到位,缘份也要到位啊!”
见叶霁仍旧不明白,富商身边的长随笑着搭腔道:“公子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启蛰坊的新鲜玩法多着呢,霓娇姑娘这次要站在秋千上,接客人扔来的花,敲定今夜与谁共枕。天知道今晚有多少人来?那时候落红纷纷,霓娇姑娘伸手接住谁的花,还不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叶霁确实闻所未闻,好奇道:“那么多花,要怎么分辨是谁扔来的?如果这位姑娘有了看中的人选,那人却扔不准呢?”
这次,长随和富商一齐笑了:“公子小看这些开青楼的把戏了。且去看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闲谈之间,船已经抵达湖心小岛。叶霁见人来人往,也有腰佩灵剑的仙道人士,想到自己并非默默无闻,就动了易容的打算。
正想着,启蛰坊的小厮捧着几个一样的面具,一路递到船上来,点头哈腰:“贵客们请遮尊面,这边有请。”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富商都不解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把脸遮住?”
小厮陪笑解释道:“今晚为了霓娇姑娘来的,人人要遮。试想我们姑娘不见尊面,却接下了贵客鲜花,岂不是更见‘千里缘分一线牵’?贵客全当是情趣吧。”
叶霁一笑置之,干脆地拿起一个戴在脸上,隐没了一半面孔。
富商等小厮走了,哈哈大笑着对叶霁道:“我还不知道这帮开青楼的么!是怕霓娇姑娘挑三拣四,不爱富只爱俊。殊不知年纪大模样丑的,往往才最有钱!”说着,拍了拍腰包。
见他性格随和爽朗,语气里大有自嘲之意,叶霁被他逗得笑起来,揶揄道:“我见阁下风流倜傥,却未必囊中羞涩,可见这话也不尽然。”
那富商眉开眼笑,拱手告辞:“咱们里头见!”
投花的好戏还未上演,叶霁随着人流走进门内,好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满耳都是笙歌漾漾,满眼都是红袖招招。
圆桶似的环楼中央,起了一座花团锦簇的戏台。吊顶上垂下一座秋千,自上往下红纱挂满,便能够想象这秋千上下舞动的时候,雾一样的红纱在环楼中随之飘飞的情形。
台下一个个座位,被雕花屏风隔开,几乎都坐满了人。
叶霁的目光在人场中逡巡,见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偶尔夹着几个看热闹的散修,和一些不讲究门规修养的江湖小派人士。
叶霁来这里,不愿意让人看出是仙道人士,穿得像个奢靡公子,举手投足间,故意流露出些浮躁的骄矜气,把那一身仙风侠骨给掩了。
当然,这只是叶仙君自己的想法。
楼上看热闹的男娼女妓们蠢蠢欲动,老早就看见一群嘻哈游冶的嫖客间,一个身姿秀拔、丰神俊朗的富贵青年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各个眼前发亮。管你是九天之上的仙人,还是端坐莲台的圣僧,通通都要拉入十丈红尘温柔乡。
叶霁只觉得忽然香风飘飘,被四面八方的酒杯、纤手、红袖围在中央,大为尴尬。只好轻轻挡开,很是废了些力气,才从令人脸红耳热的调谑中脱身出来。
刚得片刻清净,就见老鸨和几个龟公簇拥着一人从大门走进来,正是韶卿。
叶霁调动五感,在一片嘈杂声音中,听见韶卿问身边老鸨:“今夜有没有仙家人士过来?”
老鸨笑道:“韶老板要找谁?仙家的人是有的,不知您约了哪位?”
“无妨,我自己慢慢找他吧。”韶卿道。
叶霁悄悄隐退到一面屏风后面,出了环楼,来到后面的花园。今夜情形不明,还是不要将无辜的韶卿牵扯进来为好。
不料花园之中人流更多,花香杂沓,扑面喷鼻。
叶霁顺着人流走,见许多大小花篮摆放在一起,盛放着近百种品类的鲜花,那浓烈的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的。
正值隆冬腊月,也亏得启蛰坊能找来这么多不合时令的花。大概是从仙门购买来的。
鲜花论朵售卖,价格令人咋舌,且按照花朵的颜色、重量、大小,价格不一。付钱后,就登记在旁边桌上的名册中,在花梗处的小签上写上购买者名字。
叶霁一看便明白,这大约就是今夜用来投掷佳人的花朵了。
诸如牡丹、山茶、芍药一类的花,花头鲜艳且硕大,十分惹眼,价格也贵;而如梅花、海棠这种花头小的,扔起来轻飘无力,到时多半淹没在花雨中,被美人接住的概率就小多了,因此便宜了许多。
叶霁终于明白了富商说的“青楼把戏”,是什么意思——接花择恩客,看似随缘,实则门路还是敞向最有钱的人。
他既不想参与,也不想在楼中撞上韶卿,于是在偌大的园内漫步。
走到一处树荫下,恰好一个少女从头顶的窗口跃出,抱住树枝,摇摇晃晃。
见叶霁抬头看她,少女露出了一个祈求的表情。
脚步杂沓,一个龟公领着几个打手东张西望地朝这边走,厉声训斥:“看清楚了没有,是哪个婊子逃出来了?”
一个打手模样的汉子道:“也没瞧清楚,反正是有人跑了。不管是谁,抓住一顿好鞭抽。”
一行人离叶霁近了,龟公堆起满脸笑容,迎上来问道:“贵客怎么在这里,不去楼里玩耍?可是他们招待不周?”
叶霁道:“里面太闷,随便走走。你们若要捉人,”随便指了个方向,“我看她似乎往那边去了。”
龟公千恩万谢,赶紧领人追去。
叶霁对头顶的少女道:“请下来吧。”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树高,闭了闭眼,纵身一跳。
她身子还在半空,就觉得有股风流将自己托了一下,双脚慢慢落在地上。
一睁眼,见这为自己打掩护的年轻公子,正和善地看着她,脸红了红:“多谢公子救了奴家一命。”
“你要穿过花园逃出去,恐怕躲不过他们的耳目。”叶霁道。
少女眼睛忽灵灵一动,低头嗫嚅:“奴家挽着公子出去,就没人问了,只是怕耽误了您的时辰。”
叶霁点了点头。少女牵着他的衣袖,将脸藏掩在他胳膊之后,往大门走去。花园里到处都是携搂着美妓游走的客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少女小声道:“您怎么什么也不问?”
叶霁道:“这里的日子若是好过,你也就不会逃了。我何必要问?”
少女十分感念,拿出几个琉璃色的珠子,塞入他手中:“这是谢礼,公子千万不要推辞呀。”
“灵转珠?”叶霁拿起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炼制的成色有些熟悉,“你怎么会有这个?”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忍笑道:“这是一个小仙君给奴家的……公子今晚可不要走得太早,一定有好戏呢。”又扑哧一笑,“那时候,我已经远走高飞了……”
朱红色的大门在望,叶霁将灵转珠放回她的荷包,道:“我并不缺这个。灵转珠在人界很贵重,你独身一人行走,不要随便外露。”
将少女送到没有眼线的地方,目送她安坐上了一条客船,叶霁便转身折返。
船上,霓娇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福大命大,遇见了这样的好人。
又嘀咕,这位公子说自己不缺灵转珠,难道是仙家的人么?莫非小相公所说的“哥哥”,就是他不成?要真是,也不怪小相公这样为他着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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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霁回到花园,人群稀疏了大半,鲜花兜售一空,才知道环楼里的好戏开始了。
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转入楼内,叶霁找了个角落的席位,在一扇屏风后坐下了。
人群都这时都围在秋千旁,拿着花翘首以盼。花烛灯笼、丝竹管箫乐班也聚在那一块,叶霁坐的地方便显得冷清隐蔽了。
叶霁落座后,将楼中的人扫看了一圈,并不见赵菁和唐渺。也许韶卿的预计落了空,这两人不巧并没来凑这个热闹。
——韶卿仍旧没走,由老鸨陪着,坐在中间的雅座上。
也许是没见到叶霁,韶卿的表情便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兴致。老鸨还以为他嫌招待不周,更加殷勤地一杯杯劝酒。
一个小厮忙得头晕脚乱,眼力见却好,拿着酒壶小跑过来,给独自一人坐着的叶霁添酒,殷勤劝道:“贵客请尝本地出名的飞光酿,慢慢品,暖暖身。”
叶霁点头,抿了一口酒,顿时一股甘甜酣烈的劲道冲头,赶紧放了下来。
忽然间,丝弦齐奏,中央几盏硕大的花灯一齐亮起,满楼的红纱无风自飘,人群沸腾了起来。
上方一个身影,在千百双炙热眼睛的注目中,沿着烟一样的红纱,滑飘而下。
众人凝息半刻,惊讶、欢喜、赞叹的声浪掀起来,几乎要盖过丝竹管弦。
“真是绝世佳人!”
“今夜谁也别与我争,这等美人的良缘非我莫属!”
“你?你这厮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伺候夫人去吧!”
“谁还有花?谁还有花?我出重金买!要多少买多少!”
一时间,犹如狂风卷过花林,酒客们热烈地把手中的花朵,纷纷朝秋千上的美人掷去。
看到那个朦胧的影子,叶霁仿佛着了魇似的,心头狂跳。
此起彼伏的声浪中,美人头上的珠翠,却在他耳际“叮铃铃、叮铃铃”作响。
叶霁又喝了口酒,突然伸手,一把推开了眼前的屏风!
红纱飘摇中的美人,凤目一眯,隔着涌动的人群,精确地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看清了那张脸,“哐当”一声,叶霁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第93章 目不转睛 这小子非管不可!
叶霁手中的酒杯, “哐当”摔在脚底下,酒液溅湿了袍角,他却完全失神了, 毫无发觉。
因为秋千上那个万众瞩目的美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更因为那个万众瞩目的美人, 竟然是他的师弟。
……李、沉、璧!
先前给他斟酒的小厮,眼力见依然很好,一路小跑捡起打翻的酒杯,换了一个新杯,重新斟满酒捧给他。
“怠慢了,弄湿了贵客衣裳。可要到内楼换一换?”
小厮眨着眼睛,看着这位年轻公子木然地接过酒杯, 手指也不见怎么动,杯子却在他手里变了形。
小厮唬得肩膀一抖, 手里酒壶的盖子蹦起老高。连要赏钱的心思也没了,一溜烟退得老远。
叶霁按着突突跳动的眉心, 又是恼火, 又是惑然。
他觉得李沉璧的玩笑,开得有些太大了。
同样震惊到失语的,还有坐在韶卿旁的老鸨,大惊失色, 一下站起来, 差点晕倒。
韶卿扶了她一把:“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大夫瞧瞧。”
老鸨上下牙齿打颤, 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奴家头风老毛病,要去服些药丸,韶老板稍坐、稍坐……”
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忽然有了力气, 一溜烟上了楼,拧住风风火火赶来的龟公,劈头铺盖脸就大叫:“不得了了!外面那小娘是哪里来的!霓娇那个小贱人呢!我叫你看紧她,我看你是要死……”
龟公连忙捂住她的嘴:“你小声!外面那么多客。我去看过了,霓娇跑了!”
他死命拖住要发作的老鸨,劝道:“跑了一个,这不是又来一个,比那小贱妮更美!你莫非还不知道,好些人本来只是看热闹,这下全来问还有没有花了,有几个直接要出大价钱买断!”
老鸨瞪圆了眼睛:“你被钱糊了眼,外面那个小娘,咱们又不知根不知底……”
“怕什么!说不定是想投奔咱们坊的,才弄了这一出。”龟公磨了磨牙根,恶狠狠笑道,“这样的美人你难道不收?管她是什么来头,今晚她就是霓娇,咱们先赚了这一笔再说!”
老鸨回到坐席间,恢复了满面春风,一心一意地盯着台上的秋千架。
一边看,一边琢磨。
这不苟言笑的小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千万朵花雨点似的打过来,她竟也躲得过,片瓣不沾身。
水袖轻轻弹拂,身边竟像是起了微风,红雨围着她环绕纷纷,就是落不到她身上去,而她也压根没有接任何一朵花的意思。
老鸨见多了名妓的表演,依旧看得呆了。
但毕竟生意为重,客人为重,不由暗暗担心起她这样拿乔,可别惹得客人不高兴。
顾视一圈,却见人人都一副两眼生光、魂不附体的模样,不少投光了手中花的人,又要哄闹着去买,老鸨不由大松一口气,喜滋滋地想:真是好女儿!多拿捏一会才好!
她自忖得了一员名将,春风得意,对身旁的韶卿笑道:“不是奴家吹嘘,玉娘子那么大的产业,恐怕也没有过今日这样的场面……韶老板?韶老板?”
她连叫了两声,韶卿却恍若不闻,眼睛只紧紧盯着一处,漫不经心的神色已经变了。
老鸨正在疑惑,韶卿忽然抓住了擦肩而过的一名青年公子,柔声喜悦道:“你原来在这。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叶霁对他点了点头,直接问老鸨:“还有没有花?”
韶卿脸色一变:“叶……你说什么?你也要投花么?”
老鸨起身陪笑道:“今夜实在不巧,花都被贵客们捧场买尽了。”
叶霁皱眉道:“一朵也不剩?”
“隆冬里鲜花难得呀。奴家让人四处搜罗,好容易又买了几篮,”老鸨为难道,“只是都已付了定金了。这出尔反尔,我们反要亏钱的呀,您看……“
叶霁将一颗灵转珠放在面前的桌上:“分给我一朵就行了。”
一颗灵转珠买一朵花!老鸨立即改了口风,喜上眉梢:“好说好说,尽有的。”连忙招呼小厮捧花篮上来。
叶霁见那一篮花里,品类混杂,不知想到了什么,拿起了一朵芍药,捻在指间。
韶卿按住他的手,低声劝阻:“叶仙君何必要凑这个热闹,浪费宝物而已。坊里的姑娘受过调教,轻易不接任何人的花,定要在老鸨赚得够本后,再选最富的人家应承了。你……你难道真的看上她了?”
听他的话语,看来是没认出李沉璧了。李沉璧化成女儿红装,和原本的姿容气质大相径庭,韶卿又只远远见过他,没认出来也是寻常。
叶霁对他道:“你不必管,这花非我扔不可。”
人也非管不可!
周围热闹得不可收拾,他们只有贴近说话,才能听得清对方声音。
李沉璧高坐秋千,一眼就看见两人贴耳低语,脸色腾地沉了。
竟敢当着他的面这样卿卿我我,当他这个正主死了么!
李沉璧暗动手指,一条浮在空中的红纱,绷紧拧做鞭状,就要朝着韶卿劈头抽去。
就在这时,叶霁忽然转头,弹指将一朵芍药花朝他打来。
与一众气势虚飘的花不同,叶霁投出的这朵芍药花,既精且准,犹如弓弦发箭,直射李沉璧的怀中。
若是这朵花“射”向一个普通人,对方是万万反应不过来,也躲不过的。
不料李沉璧板沉着脸,身子微微一侧,芍药花从他腰际堪堪擦过,掉在了下面的一堆花里。
这下,叶霁的表情也不好看了。
面具下唇线紧绷,本就生气的心情,更添了一把怒火。
“兄弟劲头有余,可惜准头不足,哈哈哈哈,”一个浑身绫罗绸缎的青年,用扇子敲敲叶霁肩膀,挖苦地道,“要是霓娇姑娘不躲,今夜就归兄弟抱得美人了,可惜可惜,有缘无份……”
台下众人为争抢美人,彼此看不对眼,除了投花之外,你贬我、我讽你是常有之事。
这青年话说到一半,就被对方面具下的目光气势逼得闭上了嘴——再不闭嘴,只怕这人能拔剑将自己捅穿了。
听着这么多人山呼海啸似的要抱得美人归,李沉璧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故意不接他的花,叶霁纵使涵养再好,也觉得这事荒谬至极,心腔好似有把火在烧,难以容忍。
他大步走到老鸨面前,扔下一袋灵转珠,拿起了一篮新摆上来的芍药花。
韶卿失声道:“你……你何必要这样破费……”他实在后悔将叶霁引到这种地方来了。
老鸨挑开锦囊,被灵转珠的光华灼得晕头转向。喜上眉梢,对台上的“霓娇”眉飞色舞地打手势,让她赶紧知趣。
红纱漫卷,四处飘飞,叶霁手往花篮内一探,抽出来时,修长五指间已经夹了四朵花。
李沉璧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只听得一线熟悉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音入密:“你再不接,我就走了。”
叶霁出手成风,四道红影眨眼向秋千飞去。
一朵精准撞在心口,一朵打在眉中央,来势汹汹。
第三朵朝着嘴唇飞来,李沉璧眼波一动,张口衔住。
最后一朵,还没抵达时,花瓣便片片掉落下来,碎成红粉,一股脑吹拂在李沉璧的珠翠裙衫上,竟有几分娇艳的味道。
李沉璧咬着花梗,见叶霁隔着人群摘下面具,对他扬了扬眉。灯火照耀下,眉梢睫羽之间微光点点,真是俊美漂亮极了。
顷刻间,李沉璧的那点怨怼委屈,全跑到了九霄云外。
一股火热的滋味冲上小腹、漫上心头,撩得他难受,只想立马去他身边。
他将花珍惜地拢在手心,从秋千上落了下来。
一片热闹的起哄与懊叹声里,老鸨喜滋滋地走过来,扶着他往楼上走:“乖女儿,今夜风头出得快不快活?霓娇那小妮子的事,我也就不计较了,你日后死心塌地跟着我,保管你一日火过一日!”同时暗想,方才在秋千上倒还不觉得,这丫头的个子,是不是有些太高挑了?
见他始终看着叶霁,老鸨心如明镜,笑道:“先回房去,他还能跑了不成?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意郎君一会就给你送来!”将他往楼上一推。
李沉璧哼笑一声,一拂红袖,真的上楼去了。
叶霁揉了揉眉心,问韶卿:“我不懂其中门道,这算他今夜归我了?”
韶卿叹了一声,眼眶微微发湿,竟有些委屈:“叶仙君不是说过,长风山有门规,不让弟子嫖宿么。”
叶霁不记得自己何时与他说过这些话,但也确实如此,无奈地道:“韶卿,我也不知怎么和你解释,说来实在尴尬……”
韶卿打断道:“情之所至,所以破戒,是这样么?”
他有些情难自禁地抓住叶霁的手,幽声怨怼道:“叶仙君你……你只有对我是君子罢了……”
一个珠花横空飞来,速度快得看不见影,重打在韶卿胸口。韶卿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叶霁连忙扶起他,往楼上看去。
李沉璧站在雕花栏杆旁,抱着手臂冷眼而望,一转身进了屋内。
这时小厮过来请人,叶霁见韶卿没有大碍,便与他道别,跟着小厮去了。
他因而不知道,楼上“霓娇”的影子,好巧不巧,闯入了姗姗来迟的赵菁眼里。
赵菁是一面训斥手下,一面跨进启蛰坊的大门的。
此时已经笙歌散尽,他讨了个没趣,斥骂身边人道:“赵濡雨那厮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在外面倒是逍遥,山庄里事事都要问我,叠霞洞的人又递拜贴,我哪里有空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事?耽搁到现在,黄花都凉了。赵艾也是事事要听他做主的个饭桶!”
他骂完,一个抬头,就看见楼上一抹潇潇倩影隐没。
赵菁愣了一会神,露出了一个深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拍酒桌:“好个风神秀逸的美人!我要定了,先下手为强。”
门人察言观色,讨好道:“那属下这就去和老鸨商议价钱,将这小娘买了,少主领回去享用。”
赵菁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灵秀在骨,遗世独立的佳人,放眼东洲也难找出一个。一个小小烟花馆,亏从哪里寻来的!”
另一个稳重些的门人,沉吟道:“少主莫非是想娶她做主母?可毕竟是秦楼楚馆出身,明媒正娶于山庄清名有碍啊,还请三思。老庄主他怕是不会同……”
赵菁一挥手,:“做个妾还是做得的。老头子病得那么重,有件好事给他冲冲喜还不成?不要多言,快去!”
门人转身要走,赵菁在后面叫道:“等等!”
门人又急忙回来,侧耳听命。
赵菁用酒杯敲着桌面,道:“且不着急。你先留下来,悄悄地去办,现在众目睽睽就买下来,叫人认出你是枫云山庄的,又惹闲话。等这群看热闹的散了,你私下去和老鸨谈价钱。”
门人连连点头,又顺水推舟,大肆阿谀奉承:“那小娘要是知道有这么位风流倜傥的仙门公子肯梳笼她,还不得千肯万愿,自己收拾妆奁就来投奔您了!说不定一两银钱也不要,自己就赎了身眼巴巴找上门来了呢!”
赵菁被这一顿马屁拍得通体畅快,哈哈一笑:“走,先回家!”
门人见他高兴,趁机劝谏道:“叠霞洞递来的拜贴,究竟怎么回复,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叠霞洞虽然和咱们交情不深,但姓关的毕竟也是一派之主,太生硬地回绝他,说不过去呀。”
赵菁不甚在意,一摆手:“就说我爹病得糊涂了,见不了人。让他这次来吃我的喜酒吧!”
第94章 猎艳红楼 穿裙子,挨鞭子。
叶霁穿过挂着一溜灯笼的走廊, 推开最里面的一扇房门,带路的小厮识趣地悄悄退下了。
李沉璧坐在一张四面垂纱的大床上,身影被遮得影影绰绰。
树枝形的两盏灯, 在他身边燃烧,嘴唇上的丹朱, 鲜艳得快要流下来。
叶霁走来时,有一瞬间的迷惘,仿佛今日真是红楼猎艳,温柔乡里不可方物的美人,正在静静等候着他。
见他目不错珠盯着自己,李沉璧仿佛感到一种满足,仰头笑道:“我接了师兄的花, 有什么奖赏?”
叶霁站在红帐前,拨弄他头发上的珠翠流苏, 轻叹:“过去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沉璧,你穿裙子, 还挺好看的。”
在他低哑缓慢的语气里, 李沉璧的心慢慢热了起来。
他注意到叶霁的右手,始终负在身后,握着什么似的,顿生了几分期待, 心不在焉应答道:“那当然了, 反正比那个韶卿强上一万倍……师兄手里的是什么?”
叶霁笑了, 在他脸上轻抚了一下:“你猜呢。”
李沉璧跟着他笑了起来,目光黑亮晶莹,倒映着叶霁亲切温柔的影子:“师兄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我实在想不到,提示一下?”
叶霁道:“好。是一样红色的东西。”
“芍药花。”李沉璧眼波流动, 摊开掌心朝他讨,“我猜的对不对?”
叶霁摸着他的侧脸,柔声道:“猜错了。”
李沉璧被他眼里闪动的狡黠吸引,却见他神色不变,从身后拿出了一根三四尺长、通体鲜红的长鞭。
“猜错了,不是花。”
叶霁轻声道:“是要打得你开花。”
说完,将李沉璧一把推倒在铺着锦绣的床上。
不等他反应,叶霁抓住他肩膀,又是一掀,将他翻了个面,后背朝上。
李沉璧的脸埋在锦被中,有点慌张地叫了声“师兄”,想将身体撑起。却被叶霁一掌压在腰部,将他按回了床褥里。
叶霁的声音,平平淡淡在上方响起:“这身衣裙很好,可惜了。”
李沉璧还没想明白“可惜”是何意,一声尖锐的“呲啦”布裂,叶霁竟将他衣裳扯破,露出大片白皙无暇、薄肌匀覆的脊背。
红衣雪肤横陈相映,叶霁看了半晌,又道:“这身皮肉很好,可惜了。”
隐约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李沉璧瞪大眼睛,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猝不及防的刺痛,让他“啊”地低叫了一声。
叶霁停也未停,扬手又是一鞭。
不知是否错觉,李沉璧觉得第二鞭打在身上虽疼,但力度轻了些许。
在这之后,鞭子破风之声、“噼啪”抽打之声不绝,李沉璧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鞭又一鞭,赤裸裸不断落在背上。
他觉得今夜的师兄格外不同。
以前惹火了叶霁,对方的喜怒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板脸、责训、教导,明明白白,有迹可循。
但今夜的叶霁,不按常理出牌,笑吟吟的哄他,冷不防的鞭子,都让李沉璧既无法捉摸也无法掌控,却很是兴奋。
火辣辣的刺痛之中,只要一想到叶霁冷着脸在他身上抡鞭的情态,李沉璧疼痛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刺激感。
他被叶霁的鞭子抽得服服帖帖,心酥血涌。
与此同时,他还生出一点习惯性的委屈来,伴随着疼痛的催发,眼里慢慢涌上一层泪水。
叶霁的鞭子是上楼时顺手拿的。
他虽不理解青楼为何会有这种用途不明的细鞭,但觉得十分趁手,打人疼而不伤,正好有用。
“把这小畜生按着狠抽一顿”这件事,叶霁曾经无数次动过念头,却没有一次付诸实践。
小时候柔弱娇贵,打不得。
哭得太厉害,打不得。
他这样伤心委屈,打不得。
是我没教好他,不是他的错,打不得。
但他近来已渐渐明白,李沉璧是轻易打不坏的,他也该接受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师弟,根本不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这个事实了。
一鞭接一鞭落下来,李沉璧也不耍赖,被抽得浑身颤抖,咬牙发出细碎的啜泣闷哼,却是躲也不躲。
“唰唰”百十鞭之后,见那雪地似的后背已经开满红梅,叶霁才渐渐停了手,将鞭子丢到一旁。
他不做一声,捧起李沉璧的脸。
李沉璧的眼泪快把枕头都浸透了,湿漉漉睨了他一眼,目光饱含复杂委屈之意。
叶霁被看这一下,仿佛被他小小地咬了一口似的,有一种酸酸的痒意。
“你不服气么?”叶霁问。
李沉璧哑声道:“没什么不服气的。我早说过,师兄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
“真的?”叶霁笑了一下,“这么怕我不高兴,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招惹我?惹火了我,却又心甘情愿让我拿你出气。”
“我偏高兴这样。”李沉璧几乎是死皮赖脸地道,“我能和师兄走到今日,不就是招惹出来的?”
叶霁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忍不住又拿起鞭子,在他臀上抽了一下。
李沉璧疼得低哼一声,带着哭腔道:“师兄别再打了。”
“哭什么,”叶霁端详着他,奇道,“你不是任打任骂么?”
李沉璧含着泪,捶了一下枕头:“我可以任打任骂,师兄却不能不心疼我。你过去从不舍得这样下手的!”
叶霁道:“过去再不舍得,今日我也打了。你待如何?”
李沉璧被他气得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猝然翻身,转向床内,忍着火辣辣的背痛,缩着一动不动。
他心里千翻万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先前感受到的隐隐兴奋,这下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段日子以来,师兄在乘寿山被当众冤污,被夺舍的钟燕星一心要杀自己,一个深浅不知的纪饮霜让他如鲠在喉,修仙界到处都风雨飘摇。而这些事似乎都暗含联系,让他时时惊忧,思考该如何将师兄好好护在身边,不被任何人抢夺或伤害。
他怕再有冷箭向着叶霁射来,自己挡不及,挡不住。
策燕岛一劫过后,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听不得一点点弦声了。
可他的这些心声,却不能说给本就心事凝重的师兄听。
而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爱得血肉骨骼都在作痛的人,今晚却拿起了鞭子,毫无溺爱地把自己狠抽了一顿。
正伤心中,忽然闻到一缕花香,李沉璧睁开了泪水打湿的眼睛。
叶霁正将一朵芍药花放在他脸边,李沉璧心里又酸又喜,顾不得背痛,一把将他抱住。
“师兄……”李沉璧将脸埋在他颈间,“你疼疼我吧。”
叶霁摸上他红痕交错的后背,那里皮肤滚烫,不由道:“我什么时候不疼你?”
说完,感到李沉璧抱他的手臂更用力了。
叶霁低叹:“沉璧,无论是你的样貌,还是炉鼎体质,都能让你成为被不择手段掠夺的猎物。你在台上被那些嫖客争红了眼,对我而言,就好像这些年最害怕发生的事上演一样。哪怕早就知道你自保绰绰有余,我也觉得胆战心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李沉璧怔住,明白过来后,血液都在沸涌,眼前一阵阵眩光。又听叶霁道:“今后你要是心里有怨屈,直接说出来,我哄你就是了。只是……不要再这样了吧。”
说完这些,叶霁有些不甚自在,不再看李沉璧,视线移向了别处。
忽然天旋地转,李沉璧把他压在身下,在他唇上重重地亲吻,含糊喊道:“好师兄……”
一连亲了几下,又爱意无穷地叫道:“好哥哥。”
叶霁的脸彻底烧热起来,抱住他的腰,却摸到一手柔软滑腻的裙料。有些心猿意马,握住他发上一枚钗环,有些粗暴地拔了下来。
李沉璧顾不上青丝倾泻,手早就摸到他衣襟里,气息不定,耍赖笑道:“不管怎么样,今夜是师兄欺负了我,我可是要报复回来的。”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酒,他伸手拿来喝了一口,握住叶霁下巴,低头慢慢喂他喝尽了。
果然不出片刻,叶霁在酒力的作用下,双目迷茫不定起来。
李沉璧正要解他衣带,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向后翻仰。
“你说欺负?”
叶霁慢慢解着上衣,逼视他问,“往日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李沉璧知道他这是有些醉了,也不计较,坐在床上双手后撑,让叶霁赤着上身,跪立在他双膝间。
叶霁又逼近了些,抓住他头顶长发。
李沉璧笑了一下,熟练地抽掉他腰带,就要凑近。
叶霁却摇了摇头,道:“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我的吗?”
李沉璧有些惑然,仰起头看他,叶霁用手指在他嘴唇上蹭了些红脂,在自己小腹某处,划了一道线。
红线犹如一道刻度,横亘在肚腔深处。
看着李沉璧迅速绯红的脸颊,叶霁的目光,变得深而明亮:“李沉璧,你怎么敢说是我欺负了你?”
第95章 醉得恰好 “谁也别想代替我。”……
那道红线, 当然不会给李沉璧带来愧疚。
这道红线只能证明师兄是他的人。
李沉璧只觉心中的野兽快要出枷,当然,绣裙下的也是。
他握着叶霁的手, 按在了自己胸口。
叶霁只觉得眼前人的心跳,在自己怀抱中震耳欲聋, 忽然想起上次树林中,并没有让李沉璧尽兴。
出于一点莫名的爱怜,叶霁探手入红纱裙摆里。
李沉璧脊背过电似的一颤。
叶霁亲了亲他的侧脸,轻语:“沉璧,你先前为什么要走?是因为看见韶卿和我说话?”
李沉璧哪里还能分出心来答他的话,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哼……师兄为什么…又与他勾搭, 你明明知道……这人对你不怀好意……”
他已经无法保持呼吸平稳,语气竟也能挤出几分怨怼, 甚至有余闲睁开眼,幽愤瞪了他一眼。
叶霁不由好笑, 又觉得他十分可爱, 在他耳边呢喃:“现在想想,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我替师妹摘几朵花,你也要大发脾气的。早知道你这么麻烦, 当时就不捡你回来了。”亲了亲他双唇。
说话间, 感到李沉璧喘得厉害, 支在脸侧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叶霁于是搂着他翻了个身,自己在上。
李沉璧似乎更激动了,忍无可忍, 又把他翻了回去。
若论身法,叶霁丝毫不输于他,几个回合间又把他制服在身下。
两个人翻烧饼似的,翻了几个来回,李沉璧不甘地叫了声“师兄”,叶霁立马打断:“你若敢用灵力,我马上就走。”
李沉璧怕他真的说到做到,已经运至手臂的一股灵力,又压制了回去。
叶霁如同嘉许一样,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叶霁倾身抱他,只觉得光洁、柔韧、温暖。这幅近乎完美的漂亮身躯,此时完全柔顺驯服下来,令人难以想象其下藏匿着多么凶悍的力量。
李沉璧急促沉重的喘息,混着心跳的剧烈砰乱,几乎要把一直贴着他胸膛的叶霁耳膜震破。
叶霁其实不会什么风流手段,他那些半生不熟的技巧,多半是从李沉璧处学来的,颇有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叶霁听他心快得像要跳出腔子,后背一重重汗水湿透,一抬头,见他脸颊耳垂全被红霞晕染,凤眼半眯,含着动人的薄薄水光,又因为带着残妆,有一种难辨雌雄的妖冶之美。
这难以描摹的丽色容光,令叶霁晃了下神,仿佛有一枚响亮锐利的锣鼓,在他耳边“哐当”敲了一下,余音久久不散。
看出他为自己着迷,李沉璧虽忍得焦灼,还是勾唇一笑。心想,师兄毕竟还是爱我。
他温顺地分开双唇,迎接叶霁伸入的舌尖,将他往自己身上揽了揽。
“师兄,”李沉璧沙哑着嗓子,柔语道,“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半醉不醉的叶霁,与平时总有几分不同的。正如叶霁自己所说,“有些话要醉得恰好才能说出来”,而有些事,也要醉得恰好,才能做出来。
叶霁被李沉璧箍住手腕,无法再动,认真地道:“我没醉。”
李沉璧哪里不知道他。那壶酒既烈且醇,叶霁的酒量又太不够看,刚才还勉强能维持冷静,酒力渐渐上脑后,就不好说了。
“好,师兄没醉,”李沉璧哄他,“是我被你弄醉啦。”
说完,右脚悄悄勾住他小腿,就要将他带翻过身。
叶霁虽然脑子不甚清楚,身体反应却快,横肘抵在李沉璧胸前,依旧将他制在身下。明亮如水的双眸,始终注视着他。
李沉璧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个激灵,脑中僵住。倒抽口气,一下子扣住叶霁双腕,再也不让他乱动。
“师兄,你——”李沉璧干巴巴地道,“你难道、难道想……”
叶霁呼吸有些紧促起来,垂头看着他:“嗯……你肯不肯,沉璧?”
李沉璧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究竟是师兄醉后胡话,还是真的存在于他内心里,却一直压着不说的想法?
李沉璧几次想出声,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煎熬纠结无比。
叶霁一直端详着他,见他脸上的烧红色,几乎蔓延到脖子上,也不敢抬起目光和自己对视,愣了一会,将手腕抽了出来,直腰起身。
手心骤然握空,李沉璧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忙道:“师兄别走!”紧紧攥住他裤角,生怕他就这样离开。
李沉璧心中混乱地想,我不愿意,师兄就是生气也是应该的。我的快活事小,师兄对我不满事大。既然这样,俯就一两次,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受点委屈,却让师兄高兴……
叶霁自顾自将衣物除尽,一侧头,见李沉璧还在痴痴发呆,手里揪着那条早被脱下的长裤,简直哭笑不得:“不愿意做下面那个,上面的那个,也不做了么?”
李沉璧如梦初醒,方才的那些纠结心思,什么也不记得了。连忙将他抱住,无限欣喜:“好师兄。”
灯花“哔剥”爆了一声,树枝形灯架上的烛火不知被谁打灭了大半,光线昏暗下去。
四垂的纱帘,像是被看不见的微风吹拂,一扬一漾。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架下落满了烛泪。红纱之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臂,精准地摸到床头处的暗格。
李沉璧抽出格屉,拿出一盒鲜艳的口脂,一点点涂补在嘴唇上。他唇上先前的丹朱,这时多半都在叶霁身上。
叶霁瞧着有趣,心想,莫非沉璧化红妆上瘾了不成?还是我刚才盯他的脸太过沉迷,让他看了出来?
他闭上疲惫的双眼,平复过度流失的精力。颀长白皙的身躯在朦胧灯光下,就像是盖了一层落花,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重新睁开眼,只见李沉璧双眼黑深晶莹地闪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霁正想唤他回神,李沉璧却没头没脑地道:“师兄,你这辈子,只能和我一个人做这件事,绝不许别人看见你这样。”
叶霁愣了愣:“除了你,还有谁会看见?”
李沉璧咬牙发狠:“我怕有人想拿我的眼睛看你,这不行,绝对不行。谁也别想代替我,师兄也别把我当成别人……”
叶霁心中突然掠过一阵寒栗。
李沉璧冷不丁说这些话,竟不像是没有来由。难道是他目睹了钟燕星被夺舍的癫狂惨状,害怕这样的事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么?
叶霁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沉璧血脉特殊,心念又强大,怎么会这样妄自菲薄,担心自己会着这样的道?还是说他有神血加持,天生能预感到些什么可怕的事?——
作者有话说:修文修到憔悴……明天再更。如果知道这两章本来的原稿有一万字,你们也会拍案叹息的[裂开]
第96章 爱重欲深 因为我是你的师兄。
李沉璧侧过头, 在他脸上留下一抹丹朱:“……师兄,你身上全是花瓣。我们两个以前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哪儿来的花瓣?叶霁怔然, 是他带来的芍药花么?
忽然闻到馥郁的花香,叶霁在李沉璧臂膀间仰起了头。
只见红霞色雾气漫天, 头顶一棵巨大花树,摇落的红雨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沉璧不疾不徐,柔声在他耳边问:“师兄,这是哪里?”
“这是……”叶霁有些迷惘,喃喃,“……是芳菲谷。”
落花小山之间,两个影子纠缠相抱, 分明是过去的他们。
一个心忧迷茫,一个欲迎故拒, 叶霁看清了那时的自己,是怎样被李沉璧步步紧逼, 又是怎样关切心战胜了羞耻心, 在芳菲谷的风月牢笼里,和自己的小师弟颠鸾倒凤。
李沉璧问:“我强迫了师兄,师兄有没有恨过我?”
那个时候他恨李沉璧吗?
怪肯定是有的,恨却从没想过。
无论是“他恨李沉璧”或是“李沉璧恨他”, 听起来都太陌生, 太不可思议了。
李沉璧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为什么不恨我?”抱住他, 一点点收紧了手臂。
落花小山中的情形还在上演,叶霁分不清那让人面红的声音,究竟是哪个自己发出来的。
“因为我……是你的师兄……”叶霁勉强说完,猛一仰头。
浓烈的花香消失了, 天旋地转,叶霁被扣着手腕,平推在床褥上。
青楼的烛火红帐,转眼又变成了一片虫鸣黑夜,树枝的影子隐隐绰绰入窗。
李沉璧在他耳边轻笑着问:“师兄,这是哪里?”
叶霁双眼湿润朦胧,扭头看见窗外有一点光芒,被什么人小心的护着,渐渐飘进来。
十五岁的李沉璧,只穿一件素白里衣,捧着蜡烛轻巧地上了床,坐在正熟睡的一人身边。
借着蜡烛微光,他先是贪婪地看了一会那人的睡容,接着拿起他的手,放到脸边,小小咬了一口。
那人自然是叶霁,被他无端吵醒,竟不生气,声音困倦沙哑:“沉璧别闹,小心烛火,别又烧了我的床。”
李沉璧又咬了他一口:“师兄不是滴酒不沾么?苏师姐过生辰,你就破戒了,好啊!”
他声音含着丝丝薄怒,叶霁朦胧昏沉地将他搂到枕边,不忘扯出一半被子,盖在他身上:“好沉璧,明日师兄带你练剑……”又沉沉睡去。
李沉璧脸红了,恨恨呸道:“谁要练剑,有你这样哄人的么?”
他痴痴地呢喃:“你反正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喜欢你,不想看你和别人在一起,师兄你知道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眼眶慢慢渗出湿红。
幻境一旁,叶霁心中动容,虚虚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十五岁的李沉璧。
他身上的李沉璧却压了上来,不遗余力。
叶霁发出一声惊喘,手软软垂落了下去,眼睛却始终盯着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少年悄悄解开里衣的带子,撩起叶霁枕边一把青丝,覆在脸上,深深呼吸。
一双清亮乌黑的凤眸,却透过发隙,盯在那呼吸起伏的身躯上,聊慰自己无法得到回应的渴求。
少年皱眉咬唇,动情低唤:“师兄……师兄……”
叶霁睁大双目,还来不及震惊,身上的那个李沉璧却像是感到一丝羞窘,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因而看不到,十五岁的李沉璧,难以自持地咬住了脸上长发,近乎凶狠地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
叶霁陷在李沉璧摇晃的怀抱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咬破嘴唇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忽然唇上一热,是李沉璧在温柔地舔去他口中的血味。
少年平复着混乱的呼吸,睁开眼,身边的人依旧睡得很沉。
他翻身坐起,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放肆过后,依然是空虚。
鬼使神差,他用自己潮湿的手指,轻轻摸向师兄温热的嘴唇,将那令人心动的五官,蜻蜓点水地描摹了一遍一遍。
然后,他用发颤的气音,有点绝望地说道:“师兄,我是疯子,你要是知道我这样,一定不会喜欢我了。可是我……忍不住这样对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那一声声苦恼的诉说,听在叶霁耳中,好似一声声滚雷。
原来李沉璧也有过这样纠结痛苦的心境。
原来他的脸皮,也不是天生就那样厚。
十五岁的少年胡思乱想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打灭了蜡烛。叶霁的眼前陷入黑暗,视线再次亮起时,自己竟坐在了李沉璧身上。
叶霁双膝实在使不上力,腰也是一团软泥,像是大雨里一片落叶,任由颠簸浇淋。
李沉璧对他道:“师兄要是没力气了,就往后仰,草地摔不疼。”
哪里有草地?
叶霁深深吸气,却吸到青草露水的气息,头顶明月高悬,分明是在枕草坡。
何年何月的枕草坡?
“你怕什么,只管放开了跑,草地摔不疼你。”听见这句熟悉的话,叶霁愕然看见绿云似的长草里,两个影子抱着滚作一团。
十二岁的李沉璧身上全是碎草和泥土,按着身高腿长的青年,伏在他身上泪眼模糊地叫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追不上你,我追不上!”
风吹长草,露出一张无奈的面庞,果然是叶霁。
“师兄这不是在教你嘛。”叶霁拍拍他的后背,摘去他头上的草,“这轻身步法的要诀我已经说清,等你有一天追上我,也就可以出师了。”
李沉璧声泪俱下:“要是我永远也追不上呢?”
“师兄会停下来等你的。”叶霁耐着性子说道。
“师兄刚才怎么不等我?”李沉璧不吃他这一套,嘴唇苍白,“你骗我是不是?”
叶霁烦不甚烦,一翻身,反而骑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弹了他脑门一下:“矫情什么?师兄教你本事,你当是过家家么?你将来要是遇险,也坐在地上耍赖?追不上我就哭,实话告诉你,天底下能追上你师兄的没几个!好、好、长、点、心、吧!”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在李沉璧额头上弹一下。到了最后,每个字都伴随着一记,痛得李沉璧眼泪汪汪,在他桎梏下求饶挣动。
叶霁轻松擒住他两个手腕,像捉兔子似的,将他额头弹得红肿一片。
……
枕草坡幻境旁,叶霁茫远地想,原来他曾那样欺负过李沉璧。
那时候他年少气盛,一开始,并不想惯着李沉璧的娇气。觉得这孩子身为长风弟子,身为他叶霁的师弟,怎么能总是哭哭啼啼,浑身一无是处?
但几年斗转星移,他的想法就渐渐改变了。
李沉璧什么也学不通,什么事都要抹眼泪,就这样吧——他不会抛弃浑身毛病的小师弟,就像他的小师弟一辈子也不会放开他。
幻境里,叶霁将十二岁的孩子压制得服服帖帖,而幻境旁,他压在李沉璧的身上,却乾坤颠倒,攻守相异。
李沉璧托着他后背,慢慢朝后倒去。他还没有尽兴,他希望师兄也还有力气。
“师兄既然累了,”李沉璧咬他耳朵,“就在泉水里泡一泡,消消乏好不好?”
知道他又要将自己拉入境中,叶霁有气无力地道:“你就一点都不累?”
李沉璧含着他唇瓣,笑而不答。叶霁将脚踩实,想要借力蹬身出去,却踩到了一脚湿滑。
脚掌悬空时,绸缎般柔软的触感,拂过他的脚底,令他一个激灵。
这是四垂的红纱?还是——
红纱无风自卷,微微荡漾,舒展成了水底的红草,轻轻撩动着他的脚。
哪里的水底会有红草?
“——放手。这水不深,你能踩得着地。”
长风山的红云水池里,十六岁的叶霁手脚齐用,正费劲地将身上那个膏药似的孩子撕下来。
他扯了半天,也哄了半天,这孩子力气出奇地大,胳膊缠着他的脖子,竟是纹丝不动。
“李——沉璧,”叶霁泡在水里也累出了一头汗,咀嚼着这个不甚熟悉的名字,“沉璧,你既然愿意跟我回来,怎么能不愿意洗澡?刚才抱你进山门,你身上的血腥味太大,把附近的灵兽都惊走了一半,也不害臊。”
李沉璧一张小脸唯有眼睛是干净的,嗫嚅道:“我很脏么?”
他的神情有几分可怜,叶霁心软了下去。暗想,他年纪这样小,又无人看顾他,性格怪异些也不足为奇,今后要好好照顾教导才是。便笑了笑,轻松道:“所以才要好好洗干净啊。沉璧,你是怕水?还是被我抱得太舒服,舍不得下来啦?”
那暖融融、清朗朗的笑意,让李沉璧盯得有些发痴了。
叶霁知道他这是孩童孺慕,离不得大人,又笑了笑,撩了把水在他脸上,搓搓洗洗,还不忘嘱咐:“眼睛别瞪那么大,当心进水。”
不知为什么,他很喜爱这个孩子,而因纪师叔的离去而阴郁许久的心情,也由于李沉璧的出现,终于有了一丝放晴。
叶霁一边洗,一边计划着:“我带你回山的事情,师父估计知道了。我师父是掌门,你不一定能拜他为师,但我还是想求一求他……”
他突然闭了嘴,瞪着那张洗净后的玉白小脸,手臂登时一松。
李沉璧“噗通”一声溺进了水池里。
叶霁被水花溅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将他捞出来:“沉璧?你呛着没有?”
李沉璧紧抱着他脖子出了水面,力气之大,将叶霁勒得差点气窒,双眼惊疑不定:“你怎么了?”
叶霁:“没什么……”
李沉璧声音冷硬起来:“我是不是很丑,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叶霁涩然道,“不是,你漂亮得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李沉璧哼了一声,腰一扭,一尾小鱼似的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叶霁顾不得收拾心情,一伸手捉了回来:“一件衣服都没穿,还想跑到哪里去?洗干净再说!”
不由分说把他往水里一按,搓洗着他身上的血和泥。血和泥沉入红云似的水草间,很快就流淌干净。
正当这时,一群少年抱着衣服嘻嘻哈哈地朝水池来,老远就起哄:“叶师兄,听说你捡了一个小孩子,让我们瞧瞧行不行?”
他们声音一出现,叶霁便见到李沉璧水淋淋的脸上,闪过一抹屠吃妖兽时的冷厉之色。
“不行!”叶霁一把抱起李沉璧,猛背过身,将众少年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这水池我正用着,谁都不准过来!滚远些!”
少年们莫名其妙,灰溜溜而散。叶霁俯身道:“沉璧,我们做个约定。今后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也不许再吃生食,要与人为善……”
李沉璧小脸一黑,叶霁忙补充道:“你答应做到,我就让我师父也做你师父。他这个人可是很了不起的。怎么样?答不答应?今后我会陪着你,一点点改正的。”
李沉璧听了,竟主动将额头贴在了他心口,点头:“哥哥是为我好。”
“叫什么哥哥,”叶霁意外、感慨又欣喜,在李沉璧的轻呼里,把他湿淋淋抛起,又稳当当接住,“今后你要叫我‘师兄’了,现在就叫一声来听听吧!”
红云水池像是一面镜子,在两人的嬉闹里,碎裂成千万片。
叶霁侧耳想再听一听李沉璧幼年稚嫩的声音,却只听见一汪水声。
那水声起初像是池水搅动,渐渐清晰后,又像是此情此景的缠绵。
叶霁被压伏在梳妆台上,李沉璧从一只手抬起他的脸,面对着镜子里的影像。
“师兄,”李沉璧将额头抵在他肩胛上,“你看到了什么……”
梨木妆台上的妆奁摆设,纷纷晃掉在地上,叶霁被热汗沁透,长睫挂满泪雾,哪里还能看得清东西。
李沉璧听他只顾闭眼呜咽,放慢速度将他往前推了推。叶霁头顶几乎碰到镜子,不得不抬起头,勉强注视。
镜中影像重重,犹如走马灯变幻莫测。
一会儿是他坐在树荫下给李沉璧削木剑,任李沉璧在他膝上打盹;一会儿是他牵着李沉璧的手走在深林小道上,给他讲山精野怪的故事。
再到后来,是海风中的斩浪成墙,深谷下的扶持相依,风雪夜的并肩而立。
幻像时而隐淡下去,镜子照出他被李沉璧压制身下,后背染上一层红霞落花;
再定睛一看镜影,里面又是那些寒暑年岁,同生共死。
“沉璧……李沉璧……”叶霁早就不知身在何处,身与心长久承受的激荡,爱太重欲太深,终于迫使他口齿之间,挤出一句几乎求饶的呻吟:
“我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口嗨小段子,感谢看官老婆们慷慨的营养液[比心]
【青春期】
李沉璧在暗恋阶段,伤心了枕头会湿,高兴了床单会湿()
唉,青春期啊。
【徒劳】
早在表白之前,我们小李同学就开始试图引师兄了,小少年的暗恋显得有些幼稚青涩而热情过头。
但以叶师兄的性格,沉璧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抛狠了叶师兄还会来关心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怨不得孩子天天生气。
第97章 顺水推舟 他娶你道侣,你去贺喜?……
一重重幻境走马灯似的转, 叶霁几次虚脱失去意识,都被强行的刺激唤醒。
到了最后,叶霁竟分不清自己是累得睡着, 还是昏厥了过去,神识彻底沦为一片黑沉。
被拉入往事的境中太多次, 让他即使睡着了也不安稳,仿佛见到不同年纪的李沉璧在眼前闪过,用不同的语气神情叫着师兄。
似乎察觉到他时不时惊悸,身侧的人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抚。
李沉璧还哄慰了些什么话,叶霁朦胧中虽听不清,却觉得十分安心, 倚靠着那团柔软的温暖,滑进了深深的梦土中。
这一觉, 约莫三四个时辰,原本该是彻夜喧闹的青楼里, 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因为与炉鼎双修, 叶霁全身的经脉犹如畅快解冻的河床,灵力如河水在三月春风中流淌,过度放纵的疲惫也烟消云净了。
叶霁睁眼时,李沉璧在身侧熟睡, 呼吸均匀浅淡, 并没有被他细微的动作惊醒。
叶霁知道他这是睡得沉了, 造境十分消耗功力,这小子又恣意纵欲,不累是不可能的。叶霁稍微一抽身,李沉璧梦中像是察觉了什么, 身子不安地一弹,手臂猛地收紧。
叶霁心中好笑,任他抱了片刻,看了一会他浓长颤动的眼睫,才拿过一个长软枕,轻手轻脚塞入他怀中,把自己换了出来。
若在平日,这种伎俩绝糊弄不了李沉璧,这次倒是很顺利。叶霁又是一笑,披衣穿过隔屏,走到了门口。
一层结界从门口延伸,将屋里罩了个结结实实,这才外面的动静一概不知。大约是李沉璧不想被人搅扰,昨晚就设下了这道屏障。
叶霁似有所感,抬手化去结界。不料,那门“砰”地一声,立即就被撞开来。
叶霁一愣,门口站着老鸨和几个龟公,个个脸色熬得深青,一齐盯着他。
“什么事?”这已是十分冒昧无礼了,叶霁按下不悦,压低声音问道。
老鸨抚了抚心口,一溜身进了屋内,把一干人拦在外面,拴上了门,觑了眼隔屏后:“姑娘还睡着呢?”
她堆满笑容,却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有一件事,真不知如何和公子开口。奴家敲了半夜的门了,这屋里怎么和堵铁墙似的,奴家也是急了,怕出什么事,万望公子不要怪奴家冒昧……”
“究竟何事,”叶霁打断道,“直说便是。”
鸨母拿袖子抿了抿嘴,十分为难地道:“枫云山庄的赵少主,昨晚不知怎么竟看上了霓娇,派人来提亲,要收她去仙府做个小妾。您看……”
一时间,叶霁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瞋目:“他并不是霓娇,你就这么将他卖出去了?”
老鸨讷讷道:“这倒是不要紧,赵公子就看上了这么个人,哪管她是不是霓娇呢。”一面暗暗嘀咕,他怎么就知道了?莫非这小妮子说漏了嘴?
“是么?”叶霁简直要被她的无耻气笑了,“他并非你启蛰坊的人,你岂能卖他?”又冷冷道,“这笔生意,你只怕是做不成了。”
老鸨见他语气寒冷,颜色冷淡,便猜到他昨夜和美人鱼水偕欢,不肯轻易丢开手,越发赔笑道:“公子还不明白其中缘由……”
叶霁道:“他是个男人,你也要卖么?”
这下,轮到老鸨如雷落头顶,瞠目结舌:“她…她……”
屏风后人影一闪,李沉璧衣襟大敞走了出来,目光几可剜人。
老鸨先是看他平坦如川的胸腹,血凉了半截。又急急忙忙去看脸,李沉璧早洗了残妆,却是个美少年无疑了。
老鸨膝盖一软,跌坐在地,嚎泣道:“老天,这可怎么办呐——”
李沉璧厉喝:“住口,喊什么?”
老鸨憋住声气,又悔又怕地捶膝哭道:“奴家被钱迷了心,这都是奴家的报应。”
叶霁一问之下,才知道赵菁昨夜还是来了启蛰坊,虽没赶上好戏,却对一身红装的“霓娇”惊鸿一瞥,当即起了占有之心。半夜就派人来交钱立契,将“霓娇”赎了下来,要纳作小妾。
关于赵菁此人的癖好,叶霁偶有风闻。此人虽然爱狎男娼,实则男女不忌,凡是秀色可餐者,皆一捞食之,看上了美丽女子倒不奇怪。
老鸨已经吓破了胆子——她实在不敢把一个男子送上枫云山庄的娶亲花轿。
修仙界虽然多推崇一夫一妻,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为了繁衍子息扩大力量,纳妾还说得过去。至于纳男妾,则太过违背礼法,只怕全族都要震怒,赵菁性格蛮狠凶残,受骗之后的怒火可想而知。
老鸨眼泪也不擦了,抽抽噎噎:“已经签字立据的事儿,那有就反悔的?这下得罪了枫云山庄,奴家已是不想活了,只等遣散了这一大家子,奴家寻个湖自尽……”
叶霁见她已经吓到双目呆滞,便能猜到枫云山庄的人在本地横行,积威十分盛炽。又想到她身为老鸨,平日欺压坊中男女,又一味贪财,霓娇被偷梁换柱,她竟连问也不问,就将素不相识之人卖了出去,换成了普通女子,估计就要被她强行绑去枫云山庄结亲了。这样的人,让她摔个跟头也未必不可。
但转念又一想,毕竟是沉璧任性胡闹,才惹了这一出,该要如何收场呢?
李沉璧早就恼火,听她哭哭啼啼,烦恶道:“要死便去,滚出去!”
老鸨身子一挪不挪,哭诉:“二位公子究竟是何人,枫云山庄问起来,奴家虽死也有个交代。”
李沉璧冷笑。叶霁也听出了老鸨拉人一同受罪的意思,见李沉璧就要发作,在他肩上一按。
李沉璧竟未发怒,平淡道:“枫云山庄要人,那我就去。你把嘴闭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不要再来搅扰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叶霁一怔,用问询的目光看向他。
李沉璧呵斥走了老鸨,将门锁紧,却不说话,目光在他遍布齿印吻痕上的皮肤上看来看去。
叶霁问:“你是怎么想的?”
李沉璧将他一抱,扔到床上,自己也压覆了上来,绕着他耳边发丝玩,声音轻柔带笑:“昨晚我做得好不好?师兄记得些什么?”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叶霁脑子嗡的一声,花团锦簇又开始走马灯。
李沉璧手伸进他衣服里,摸着那道红线的位置:“师兄亲手画的那条线还在不在?我故意没有舔掉的。”
叶霁以手遮眼,侧过身去。李沉璧笑着扳回他肩膀:“怎么一言不发?看来是我没伺候好恩客,让恩客的钱白打了水漂。”
“住口,否则当心我鞭子还没扔。”叶霁又羞又恼,冷笑,“还好意思说?这里人人花钱□□,只有我花钱被嫖,我出的钱还是最多的。”
李沉璧“噗嗤”一下,齿间漏出气音,嗬嗬笑个不停。
叶霁将他拍得正坐,正色道:“你和老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要‘嫁’去枫云山庄?”
李沉璧笑倒在他肩上,意味深长:“是啊,师兄吃醋了吗?”
他每说一句话,就要贴过来,叶霁想严肃也无法做到。想了想,便胸中了然:“以这个身份潜入枫云山庄,便无人对你设防了。‘小妾’已是自家人,的确比客人要如鱼得水。”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沉沉的,如罩了一层阴云,脑中忍不住思索,总想找个更好的办法。
见他不高兴,李沉璧却仿佛心情很好,柔声道:“师兄不是看不惯赵菁,就不想去逗逗那个衣冠禽兽?”眨了眨眼,“不过我可不想和那姓赵的拜堂,师兄可要早些来接我啊。”.
三日后,叶霁站在垂杨瑟瑟的水岸,见一艘乌篷小船远远飘来,将一顶笠帽扣在了头上。
船靠近却不靠岸,叶霁足尖一点掠上了去。
船梢上站着的一人,风神潇洒,打量叶霁一身青布衣、竹斗笠,啧道:“小叶,这就是你对我叠霞洞弟子的看法?我们仙山问道的人,又不是真的渔翁樵夫。”
“渔翁樵夫有什么不好?”叶霁道,“我倒是想去渔樵一生,可惜没那么容易。”
叠霞洞主上下打量,挑起眉毛摇头,“这样不好。”从船舱中拿出一顶带白罩纱的细编笠帽,换下了叶霁头上竹刺斜出的旧斗笠,江风一吹,立即洒脱飘逸不少,终于满意,“这才对嘛。要当我叠霞洞的弟子,这份风骨不能落了下风。”
叶霁不计较他繁琐,见他在船舱里引了火符,架着个小茶壶热腾腾煮茗,笑着坐下:“好风雅,我比不上你。”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叠霞洞主倒茶递给他,“沉璧师弟呢?”
闻言,叶霁面无表情,道:“这个时辰,他大概已经到了枫云山庄了。”
“是么?”叠霞洞主惊讶道,“你们另作了什么打算?”
叶霁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要去吃酒贺喜的新娘子,就是他。”
“噗”地一声,叠霞洞主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什么?赵菁娶你的道侣,你、你去贺喜?”
他不说还好,被这样说出来,叶霁心头一股无名闷气,冷淡地哼了一声。
叠霞洞主讪笑着,低头喝了口茶,欲言又止。又喝了一口,才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不过,大千世界何事无有?你与沉璧师弟之间的情分,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们要怎么谈情说爱,不管用何种方式,世人是否能理解,只要你们心意不假,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其实也能理解,有的人他就是喜欢这么一种,一种感觉……唔,可以说是情人之间的奇特关系……”
叶霁打断道:“你咕咕哝哝地在说什么?能不能一句话说清?”一掌响亮地拍在他膝盖上。
叠霞洞主脸上的神色更勉强了,豁出去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喜欢——喜欢别人家的妻妾嘛。”
叶霁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叠霞洞主讪讪补充道:“这是你们之间的情趣,只要彼此心甘情愿,别人也不该多嘴。”
“……关秀霞,”叶霁慢慢挽起袖子,“你修玄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送你下河洗洗道心。”
听见那个名字,叠霞洞主浑身一颤。
论打架,他自忖干不过这个玄天山大会几届夺魁的悍徒,赔笑道:“不是就不是,我乱想岔了。不过你师弟怎么会落到他手里?这是闹哪一出?”
第98章 兵分两头 “比不上我夫人半根手指。”……
听完叶霁说清乌龙的来龙去脉, 叠霞洞主长长松了口气,神色恢复了平常。一想到这位好朋友,在修仙界名声震亮, 却拿自家这位乖张任性的小道侣半点办法也没有,忍不住咧开嘴, 就要笑话他。
叶霁一句话便堵住了他:“茶沸过头了,秀霞兄。”
叠霞洞主又破了功,一掌挥灭了火符,尴尬道:“不是说好不叫我本名么。”
枫云山庄的喜宴在中午,见天色还早,两人走出船篷吹风,以一缕灵力牵着船在江心慢慢游走。
叶霁问道:“令尊令堂给儿女取名, 就没有深思熟虑过?”
叠霞洞主苦笑道:“我娘还好,就是我那个爹一意孤行。家姐出生的时候, 我爹抱着她走出屋子,听见路过的女修说扯布裁衣, 他就非要给我姐姐取名关裁, 听着和棺材似的,也不嫌晦气。”
叶霁听得一笑:“那你的呢?”
“我更是没处说理,”叠霞洞主大吐苦水,“我爹这人有些怪癖性, 我出生的时候, 他又抱着我走出屋子, 看见霞光万道,秀丽瑰美,就非要叫我……唉。谁劝都不听。那时我师父游历江山,和我一见有缘, 就想要收我为徒,我爹觉得这就是印证,更加觉得自己名字取得好了,一口答应了我师父。”
叶霁想笑又不便笑,忍得小腹抽痛:“还有这段渊源,怪不得。”
叠霞洞主怅然一笑:“我爹他老人家已经驾鹤,我发牢骚,他也听不见了。”又因而想起了什么,问,“小薛山主——哦,她如今已是薛山主了,她爹薛长淮的死因,你和我透个实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站正了身子,目光灼灼。
叶霁失笑:“那么多人亲眼见证,你还要从我这里问实情?”
叠霞洞主道:“不是,是有不少人说你——唉,我虽然明白是小人捕风捉影,但就是想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
闻言,叶霁嘴角的弧度也淡了下去:“有人说我暗中逼死了薛老山主,是么?”
叠霞洞主道:“江湖的确有些人在风言风语。但想一想,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就算不谈你一贯品格,哪有人能当着睽睽众目,‘暗中’把人逼死的?简直一派胡言么!”
“那时众人骤遭危难,群情激愤,”叶霁道,“这种时候被人有心引导,不需要多深的逻辑,只要稍有一点道理,就能牵动众人的情绪和敌意。”
“为何偏偏要针对你?”叠霞洞主眉头紧锁,“我听说薛白槿对你全力维护,因为本来就毫无证据是你。他们故意把火烧到你身上,明知陷害不了你,这样做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叶霁笑笑,“你听到的风言风语,不是作用么?现在全修仙界都知道我是魔门旧徒,身背一层捕风捉影的嫌疑,我若是再‘犯事’——”
“信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叠霞洞主豁然大悟,重重捶了一下乌篷船顶。
“泊筠当初的担忧和提醒,其实一点也没错。”
一阵江风忽来,两人的衣摆都高高扬卷,叶霁凝视着涟漪起伏的江面,说完这句话,便寂然不语。
七夕一别后,他还没有见过那个总爱对他谆谆嘱咐的好朋友,竟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叠霞洞主含忧看他:“所以这些事,你还是要管?当心又被牵连。”
“早就已经被牵连了,哪里还能后退?”
叶霁平静道:“我少时学剑,师父告诉我,惧怕危险就转背而逃,只会被人从后一剑贯胸。已知躲不过的危险,倒不如挺锋相对,就算败落被杀,至少也能看清那人是谁。”
“漱尘君竟然这样洒脱刚毅,“叠霞洞主苦笑,“不过你这话也太不吉利了。”
·
枫云山庄一处清幽的小别院里,红笼高挂,侍从来来往往。
等一切都收拾布置停当,侍从们又从小院撤出。只留下两个婢女,一人捧着清茶,一人捧点心,走进装潢一新的内室。
梨花木大床上坐着的红色艳服女子,一动不动,手指勾住红盖头流苏一角,似有若无地把玩着。
婢女吃吃一笑:“夫人坐累了么?这会儿没有人啦,您稍掀开盖头,略用些茶水,吃几块糕点填填肚子吧。我们二公子,要到今晚客人散尽了才来呢。”
盖头下,一个低冷的声音问道:“什么二公子?”
婢女一愣,解释道:“我们说的赵二公子,就是您的夫君呀。”另一个婢女道:“夫人不是本地的人?难怪不知道。我们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多年前暴疾病逝了。二公子是他的弟弟。还有一位公子名艾,本家排行第三,是二公子的堂弟。”
“嗯……赵艾。他现在在哪里?”
婢女又是一愣,不好多问,规规矩矩回答:“听说三公子去了乘寿山,但今日想必会赶回来的吧。”
沉寂了片刻,盖头下的人又问:“赵濡雨呢?”
听这位“夫人”连番发问,看似对赵家情况不明,却又知道有个赵濡雨,两个婢女心中嘀咕了起来。
一个小心翼翼地答道:“圣师么?圣师行踪不定,平时只在前堂和公子们在一起,我们后院是见不到他的。”
“夫人”久久不做声,好似没有听进去两个小婢的柔声细语,又好似时时都在想着什么。
两个小婢女单纯天真,哪里看得出端倪,只希望这位新夫人的脾气能够好一些,不要总是这样又冷又闷。
她们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要讨新夫人高兴,一个道:“夫人是不是头上的金冠太重,有些累了?这座小院在后山,来往的人少,我替您先摘下来,歇口气吧。”另一个忙道:“这里虽然人少,胜在清幽灵秀,整个山庄的灵脉就从这里发源,养人也养万物,可是千金不换的好地方!三公子之前想借这里修炼,二公子还舍不得呢,却二话不说就让您住在这里,夫人真是好福气!”
另一个婢女生怕好话被她说尽,也嘻笑道:“二公子的书斋也在西侧不远,这不正说明公子今后要时常盘桓这里了?夫人与二公子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日子有大把呢!”
两人喜气洋洋,一唱一和,也不见这艳服新娘有任何动静。好半天,才听见盖头下面,传来一声哂笑。
这一笑犹如三九寒天里,檐下雪水滴进温热脖子,两人均是浑身一缩。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吩咐:“把我的头冠摘下来。”
两人连忙贴上来,拿走盖头,一人捧冠,一人拔钗。忽然同时眼前一花,再也无法动弹。
“夫人”早已不坐在床上,犹如一阵清风,敏捷无声。两个婢女,一个眨眼被敲晕,被丢入衣柜中;另一个勉强清醒着,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更看不见后背的一道定魂符。
中了定魂符的小婢女,此时真是欲哭无泪,任由对方将自己摆坐在床上,用红盖头罩住。
两道瑰色纱帘放落下来,将她遮在床内,从外面只能看个轮廓,俨然是新娘子正襟危坐。旁人来了,绝不敢掀帘窥探少主的娇妾,只会怪新夫人身边婢女偷懒,不时刻守着侍奉,因此一时半刻不会被发现。
婢女心如明镜,这时候几乎所有人手都在前山宴厅忙活,是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她一阵惊惶,牙齿颤抖着磕出一点声音,试图打动这人:“二公子他……是真心对夫人好……”
不料,对方只是摘下了她的通行令牌,就合帘而去。走时,淡淡丢下一句话。
“一万个赵菁,也比不上我夫人半根手指。”
第99章 最为默契 “等我夫郎来接。”
乌篷船在料峭寒风中滑过江面, 山光水色相接处,是枫云山庄高耸巍峨的临江门楼。
靠近一处逼仄的小岛,乌篷船就开始打旋, 再也无法向门楼方位前进了。
“叠霞,”叶霁一直在远眺那座新建的雄阔大门, “我听说枫云山庄近来发迹得过分,可见一斑。”
叠霞洞主道:“过去的枫云山庄不值一提,现在么,恐怕再过个一两年,就能和你们长风山、玉山宫这样的名门大派碰一碰了。我看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先是在东洲地界多次抢夺玉山宫的资源,又有胆在乘寿山向你们暗中发难, 对你们两家尚且如此,那些小门小派更是不必说了。”
他流露出些许忧虑困惑:“事出反常, 必定有妖。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门派向枫云山庄发难?大家团结起来, 一起防止他们坐大也好。”
叶霁道:“诸派天南海北各自偏安, 守着自家的山林湖海,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小摩小擦,向来都是这样。枫云山庄只要不丧心病狂, 只是霸道狂妄一些, 又怎么会有人主动多事来管?”
“是这个道理。”叠霞洞主惆怅地摆了摆脑袋, “所以说太修身养性也不好。说句实话,要不是为了姐姐和关月门,我这时安安心心在叠霞山闭门扫落花,绝不会掺和进来。”
小岛上矗着一座四角尖尖的铁亭, 枫云山庄的知客弟子守在这里,引接今天进庄的客人。
见乌篷船飘过来,知客弟子接过他们的请柬,确认了身份,懒洋洋将手一搭,也算是行礼。递来两枚客人用的通行令牌,启动水上阵法,放小船继续前行。
两人泊了船,走进大门结界,天地又是一变换。
从水上看山庄,只能看见一座门楼插在山脚。等穿过了门楼结界,才能真正见到山庄里的乾坤——成片的琼楼玉宇,碧瓦雕甍像是江南巨富的园林,一眼看不尽。
宴厅在一个大四合院内,已是宾客满座,人头攒动。
叶霁走在大步洒脱的叠霞洞主身后,笠帽轻纱下,又用术法变换了一层容貌,才坦然进入宴厅。
赵菁一身吉服,在客人中行走寒暄,在一声声的奉承道喜里,红光满面,十分高兴。却又要摆着架子,面对奉承只是微微点头,故作骄矜,令人望而生厌。
叶霁一见他,就转过脸去。
叠霞洞主慧眼如炬,低声道:“何必与他生气?说起来,也是你们师兄弟合伙摆了他一道,你吃的什么醋。”
说完,落落大方走上前去,与赵菁拱手客套了几句,就拉着叶霁入席坐下。两个人在席上一边观察来往的面孔,一边听宾客闲谈。
“……乘寿山这次元气大伤,恐怕是东山再起无望啦。”
“我也是这个想头。灵兽是他们立派之本,据说那一夜死得不剩什么了,如何还能赔偿我们的损伤?薛白槿说得好听,什么不日就会给出交代,我看难如登天!”
“万流岛主也是胡来。出事后头一个叫得最响的是他,薛白槿一跪下,老头子就心软了。要是依我,那日无论如何要穷究到底!”
“嘿嘿,道兄也是嘴上打打仗。穷究谁?叶霁?还是长风山?”
席上忽然沉默了,只有目光交递。有人敲了敲酒杯,咳道:“还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老兄还是慎言些好。”
众人讪讪吃酒。一抬眼睛,发现赵菁轮桌敬酒,已经敬到了这一席,正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诸位道友忧心的不错,在下已派人去打探过虚实,乘寿山的确没有重振旗鼓之力了,可叹可惜。”
赵菁放下酒杯,笑微微地朗声说道:“但更为可惜的,是各派无辜重伤、甚至丧命的道友俊杰。小薛山主虽精干,但毕竟是势单力孤的女流,又要抚恤各派,又要查清真相,千头万绪哪里应付得过来?弊庄一向是很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只顾自扫门前雪怎么行?”
便有不少人点头称赞:“少庄主仁心大义。”
“今日宴请各位,并非只为吃鄙人一杯喜酒。”
赵菁挺直了胸膛,说道:“也是要和各位透个底。那一夜,是舍弟赵艾协助老山主薛长淮发现了灵兽发狂的秘密,薛前辈惊急之中,请求枫云山庄协助乘寿山渡过危难。艾弟也是义愤填膺,当即对老山主许诺,枫云山庄绝不作壁上观!”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悲痛:“只可惜局势失控,薛老前辈何等英豪,竟被逼得当场自尽!虽然如此,枫云山庄誓言既出,绝不收回。乘寿门无力支撑,枫云山庄便出力出物出人替其支撑,尽早还各派一个公道!”
叶霁坐在唏嘘感叹的人群中,毫不动容,冷冷地想:过去我还以为他是个只知贪图淫乐的纨绔子弟,看来是小瞧了此人。
正揣摩中,发丝里忽然突突跳动,原来是李沉璧藏在他身上的红线,这时传来了讯息。
和叠霞洞主耳语一句,叶霁装醉起身,独自沿着抄手游廊慢吞吞走出来。
他佯装赏景,一边漫游四望,一边感应着红线的指引。
说起来,这红线经李沉璧改良,原本只能追踪他的去向,现在倒是可以在小范围内向他传递简单信号了。
避开众人耳目后,叶霁提气纵身,犹如一只丛林飞鸟,不着痕迹地在山庄里穿掠,径直朝着一个方位赶去。
眼前便是内山结界,叶霁在一片石塔组成的灵阵前站住了脚。
宾客的通行令牌范围有限,他不能再往内走了。
仙道宗师来无影去无踪,虽然能躲开人的耳目,却是骗不过护山结界的。他此时若要硬闯,必然触发警钟,那就说不清了。
但沉璧给他指引的方位,既然在石塔界定的范围内,就不可能不为他考虑这一层。
也许是心有灵犀,发丝间的红线在这时绷紧,跳动了两下。
叶霁略一思考,在右边第二座石塔下摸索,并没发现什么。又去查看左起第二的石塔,果然在下面一堆落叶中搜出了一枚令牌。
令牌上刻着枫叶图腾,和他这枚临时铸造的宾客令牌截然不同。叶霁将它握在手中,果然无声息地穿过了结界。
山庄内围是主人的居所、书斋和府库,仙门对于这些禁地,并不依赖人力把守,却是阵法森严。这时山庄的人手大多被调去前面帮忙,原本安静的内院更加冷清无人。
叶霁潜行匿踪,一路畅通无阻,却时不时有几个漆黑的人影,在他视线里忽闪过去,叶霁竟连他们的衣角也无法看清。
不知他们是人是鬼,叶霁飞身上树,在隐蔽处悄悄观察,又见到几道黑影从不同方向飞飘过来,眨眼又飞飘而去。其中一两个与他相隔不过几尺距离,却无人发觉或在意他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是什么人?
叶霁忍着强烈的好奇心,打消了追踪的念头,仍旧去找李沉璧。
红线指引的终点,是一座挂红笼贴喜字的清幽别院。
小院内外没有半个人影,连婢女小厮也不见一个。叶霁谨慎地靠近窗口,悄悄翻入。
梨花木大拔步床前,吉服红盖的新娘坐在两道绛色垂纱之后,影影绰绰。
此情此景,令叶霁不由屏住呼吸,走上去揭开盖头,端详了那人片刻,笑了起来:“这是谁家的新娘子,不去上花轿,坐在这里等谁?”
他哪里知道,短短时间内,盖头下的“新娘”已经换了两换了。
李沉璧握住他的手指,目光炽烈地仰视:“望眼欲穿,自然是等我的夫郎来接。你见到他了吗?”
“不巧,在下并没见到。”叶霁道,“既然这样,看在你貌美乖巧的份上,我勉强要了你吧!”
李沉璧强压下嘴角的笑容,板着脸道:“你没有花轿,我怎么能跟你走?”
“的确没有,这怎么办?”
叶霁突然一把将他拦腰抱起,好玩似地颠了两下,“那便只好抢了,你已入狼口,不走也由不得你!”
李沉璧喜不自胜,一扬红袖将他脖颈抱紧,热烈地亲吻了上来。
“不行不行,我反悔了,”叶霁赶紧将他往床上一丢,“在下还是喜欢矜持些的,你这小娘子怎么反比我还高兴?”
他浅浅一逗李沉璧,就收敛了容色,将他扶坐起来:“不闹了。你在这里,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李沉璧犹如猛虎扑食,将他扑倒在床上,眼珠晶亮闪动:“自然是探到了。”
叶霁被他满头珠翠晃得眼花缭乱,又被他衣袖的兰麝香气熏得心猿意马,勉强维持镇静:“说。”
“那些粽子似的黑袍人,师兄过来时,有没有见过一两个?”
“不止一两个,”叶霁道,“他们死气沉沉,行动又极快,不知是什么来历,也不知在枫云山庄做些什么事。”
“我已经看过一圈,这山庄的玄机可多得很。我发现了一处最有趣的,一会带师兄探探。”李沉璧趴在他耳边说道,“至于唐渺那厮,前段日子一直不在庄里,就连本庄的人也嫌他神出鬼没,不过今日姓赵的办喜事,他倒是有可能赶回来。”
叶霁带点爱怜地瞧着他:“他要是真为这件事回来,也不枉你受这次委屈了。”
李沉璧道:“除了师兄,谁还能让我受委屈?师兄要是觉得我吃了亏,不如就好好补偿……”
他话语未完,忽然目光一凝,握着叶霁的手道:“有人来了。”
叶霁应变极快,拍拍他的手背,一跃上了横梁。
约三个呼吸后,赵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帮混账做什么吃的,人呢!美人身边连个倒水的也没有!”
梁上梁下,叶霁和李沉璧的脸同时一黑。
第100章 梁上梁下 “他是我的人。”
赵菁训完这一句, 难得忍住了脾气,大踏步走进来。
叶霁与横梁完全融为了一体,居高临下地盯视着他。
进门的那一刹那, 赵菁的步伐变得从容自如,姿态也变得风度翩翩。他负着手, 款款踱到李沉璧面前,柔声道:“好霓儿,为夫来看你啦。”
叶霁瞥见李沉璧红袖下的手指一动,手背一根青筋暴起,仿佛在竭力忍耐。
他知道以李沉璧的差脾气,定然忍不了赵菁太久,开始思考起应对之策:若是大打出手, 至少要让沉璧打得轻些,最好不要引发动静。
赵菁掀起那层盖头, 目光变得忡愣,显然被那容光摇撼了一下, 随即畅怀大笑, 十分得意:“娘子真是洛水上的美人,让人惊鸿一瞥再也难忘。想不到今日细看,比那日远远一见,更令人忘俗!”
他坐在床沿, 身子挪过来, 去抓新娘衣袖下的手。
不料这一抓, 竟抓了个空。
赵菁一眨眼,“霓娇”不知怎么竟闪身到对面去了。
不等他细想,就听得李沉璧嗓音又沉又凉,冷冷诘问:“既然如此, 为什么将我一人丢在这里?外面那些裹成粽子,不人不鬼的东西来来去去,我就不害怕么?”
赵菁魂飞魄荡,连忙殷勤安慰:“今日客人多,庄里人手调不开,原本该多留一些人陪你的。还有那几个婢女,真是没规矩,你今后尽管狠狠罚她们,一切由得你高兴!”
他起身又走近来,涎着脸笑道:“至于外面那些东西,绝不会搅扰你。那些是……”顿了一下,才含糊解释,“唔,家大业大,四处总要有一些人手巡逻,看庄护院嘛。他们不通人情,你别去招惹。”
李沉璧又闪身到窗边,避开赵菁揽腰的手,口中问:“他们厉害非凡,却只能在赵家看门,可惜了。是哪里请来的高手?”
“这些事情你不要去管。”赵菁几次碰他不着,已是忍着火气,又听他这样问,忽然起了点疑心,“你怎么看出他们是高手?”
李沉璧一嗤:“这有什么看不出来。不是高手,为什么来无影去无踪?我不问个清楚,弄不清他们是好人歹人,来日受欺负怎么办?”
“谁敢欺负你!我还能让你吃亏么?”赵菁嘿然一笑,目露邪光,“有为夫在,你怕什么?”
他动了点功力,趁其不备,纵身一扑。满以为能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少女”压在身下,谁想又扑了个空,差点以头抢地。
赵菁直发愣。饶是再迟钝,他也看出了对方显然深湛的身法,一下警铃大作。
李沉璧寒声道:“我怕你一会死得难看,平白污了人家的眼睛。”
“人家”此时蹲踞梁上,知道这下不得不现身了。
否则,只怕李沉璧要像剥人蟒一样,活剥了赵少爷的皮。
叶霁将纱笠一压,如一片落叶,飘落在两人面前。
赵菁正七荤八素,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见这人凭空出现,一跳蹿起:“你是何人?!”伸手就去摸腰间的剑。
那剑“铛”地一声出鞘,被李沉璧凭空抓取在手中,转手拋给了叶霁。
叶霁又将斗笠压低了些,剑尖刺在他喉上,沉着嗓子道:“不准出声,否则杀了你。”气势不怒自威。
赵菁虽不见他脸,听他故意压沉了嗓子,声音依旧清润动听,知道是个年轻人,又见他站在那里挺秀玉立,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美男子,勃然大醋:“你这贼子,怎么在她房里?想来偷香窃玉不成?来人——”
李沉璧猛击一拳,赵菁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犹如骨头节节碎裂,一声惨叫断在了喉咙里。
叶霁凛然道:“他是我的人,何来偷香窃玉一说?”
李沉璧油然心喜,轻轻一笑。
“下作狗贼,畜生混账!”赵菁气得七窍生烟,嘶声骂了起来,“老子娶进来的人,你竟敢来枫云山庄抢,简直横得无法无天,当心一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沉璧当面一拳,将他鼻骨打断。揪住他后颈,朝着墙上猛砸,“砰砰砰”撞得砖断血流。
赵菁被他擒住,犹如鹰爪下的弱禽,毫无反抗之力,片刻间便眼青额肿,一片血肉模糊。
“你说那些黑袍人是护院,”李沉璧将一摊烂泥的赵菁掼在地上,脚踏住他脖子,不准他抬头,笑话他,“怎么听你叫得像杀猪,也没人来救?”
叶霁蹲下去,一边将赵菁身上的令牌、护符、法器一一搜出,一边问道:“赵公子,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你可否解答?”
赵菁被他掏得一干二净,无法触发护庄阵法,徒劳地怒瞪着眼睛,努力想要辨认这人是谁。
直到李沉璧把他踩出一口血,才咳嗽着艰难道:“那就是、是护……”叶霁轻轻摇头:“我看不像。”
不愿多做耽搁,叶霁又问:“赵濡雨在哪里?他在枫云山庄承担什么事务,为何要叫他‘圣师’?”
闻言,赵菁被电击中似一颤,眼中闪过一缕精光。直到脖颈间的剧痛越来越强,无法喘息,他才萎靡地道:“他有本事……能为本庄出主意……才叫他声圣师,以示尊敬……咳咳……”
叶霁逼视着他:“出什么主意?”
赵菁道:“那是……本庄内务……岂能告诉你……”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开始挣扎了起来,口中断断续续地叫骂,竟是又骂两人奸.夫.淫.妇,偷人偷到他的头上,当心死无葬身之地。
李沉璧不耐烦地抓过他,瞳仁变得犹如深夜漩涡,强迫赵菁与自己对视。
叶霁知道他又要操控心境,想起那些关于冷均池后人不得善终的记载,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阻止。
赵菁猛一个打挺,身子朝一侧竭力扭出,对着被丢到一边的令牌,咬破舌尖,猛喷出一口鲜血。
沾染了主人鲜血,令牌上的枫叶纹立即亮起光芒,在地上“咯咯”颤动了起来。
下一刻,敲碎耳膜的警钟乍然响起,一声接一声回荡山庄!
赵菁气喘吁吁地仰头大笑,还没笑两声,脑袋就被气势如风的一掌拍进地砖中,失去了意识。
李沉璧将抹布似的赵菁提了起来。叶霁见他口鼻的鲜血淋漓不尽,鼻骨已经全部碎了,沉吟了一下,道:“门外有口井。”
拿了赵菁令牌,李沉璧一手牵起叶霁,一手倒提着赵菁,丢入外面的井中,又施加了一层障眼法术。
做完这些,李沉璧神情却十分从容,似乎那震天的警钟,在他耳中不过是几缕丝竹。
叶霁道:“警钟被触发,门人弟子片刻就到。你说要带我探一处玄机,还能不能来得及?”
李沉璧道:“我要和师兄去哪儿,谁能拦得住?”
见他气定神闲,叶霁不由微微一笑:“好,这次听你的。”
李沉璧似乎心情很好,一牵他衣袖,两人犹如大风中飘忽上下的两片落叶、一双蝴蝶,在偌大的山庄中倏忽飞纵。
起初两人还是同进同退,到了后来,就变成李沉璧引导,带着他时而疾趋,时而后退,时而揽着他的腰,转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叶霁被绕得晕头转向,这才知道枫云山庄的内部结构并不简单。
警钟触发后,每一处假山、流水、石塔、花木都发生了巧妙移位,成为迷踪阵法的一部分。
两人进入一处假山,环境中的灵气变得充沛了起来。几条银光闪闪的飞流,从几块高大的水落石间冲下,青藓间竟然滋养出了一簇簇鲜嫩的灵草。
叶霁侧头观看,李沉璧却拉着他脚步不停,同时射出手中令牌,将其中一道飞流截断。
飞流一断,訇然石响。原本已无前路的假山内部,竟然敞开了一条通道。
等两人穿过通道,眼前出现了一座二层木楼阁。回头一看,身后的假山又恢复了原样。
叶霁惑然不解:“这座阁楼,从假山旁边的路也能走过来,煞有介事设个机关做什么?”
“若是从假山边的路走过来,就不能通向这里了。”李沉璧道,“只有从假山内部走进来,才能进入正确的地方。”
“正确的地方?”
“这里是赵菁的书房。”李沉璧道,“若不走这条路,就会走进一座空楼。”
叶霁顿时明白,摇头道:“枫云山庄的把戏倒是不少。”
他抬起袖,替李沉璧擦了擦微微汗湿的额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摸清这里的路的?”
“这种把戏,也就他们自以为高明。”李沉璧面露不屑之色,“其实这阵法的摆布,全是从古书上抄来的,又抄不来复杂的,只弄了个最简单的皮毛样子。我之前踏了几遍这座庄子的格局,就看个九分明白了。”
叶霁感慨道:“想不到你还看过奇门之书。其实这阵法并没有那么不堪,甚至堪称玄妙,你只勘踏两遍就能看出关窍,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李沉璧被他夸得唇角翘起,接着道:“至于这座阁楼,我倒是很费了点功夫才找到。”
“你说要带我探的玄机,就是这里了?”叶霁问。
李沉璧道:“我尾随过那些黑袍人,发现他们全都来了这个地方。进去之后,就再也不见出来,难道不奇怪么?”
叶霁沉吟道:“赵菁怎么会藏那么多人在他书房?这里看起来也不宽敞。想必是有密道通往别处了。”
李沉璧率先一步推门进去,环视检查一番,才示意他进来。
踏在滑凉如玉的玉石砖上,叶霁顿觉一股清灵爽气从足底蔓延,滋养百骸,可见这书房正坐在灵脉最为充沛的“泉眼”上,光是身处其间,就受益无穷。
要说这书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摆设无非是附庸风雅的笔墨文房、琴棋字画,唯一让叶霁惊叹的,是悬挂于案桌后的一副巨大的山水图。
这张山水图幅面之阔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然而每一笔都精雕细琢,没有一处敷衍,作画之人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与功夫。
叶霁立在画前,只见山染枫红,水荡波寒,峰峦间伫立着几抹淡淡的水墨人影,一股萧瑟肃杀之意扑面而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后退了一步。
李沉璧正在翻看桌上的一册库藏簿,见状,闪过来扶住他肩:“师兄怎么了?”
叶霁又盯了这张画许久,才摇摇头,舒了口气,问道:“你刚才没说话,是找到了什么吗?”
李沉璧勾勾手指,桌上的簿子飞过来,摊开在两人眼前。
叶霁打理过长风山的库藏,对这类条目文书一目十行。前面的内容匆匆扫过,只细看几个月来新添的入库物品,看了片刻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荧惑灯……太初刀……唔,是离云宗的神兵,怎么流入了枫云山庄?一万根千花针——千花针不是西南梅花堡的暗器吗?这些西南门派的宝物神兵,为何会在枫云山庄?”
叶霁皱眉与李沉璧对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纸上:“灭生花、碎骨花种子各一百袋,黯神失魂草七千棵……”
他手指一路滑过上百条名目,见全是些奇花异草的名字,自言自语:“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
“师兄忘了吗,”李沉璧淡淡道,“摆渡谷不久前灭门了。”
叶霁犹如醍醐灌顶,同时感到一股寒意。
“这些门派覆灭后,宝物竟全流进了枫云山庄的巨口!”
“难怪他们短短日子之内,变得这样强盛不可一世。”叶霁猛转了个身,目光寒亮如刀,“修仙界连遭惨祸,枫云山庄只怕难脱干系!”——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