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彻骨寒风 那少年呜呜咽咽地哭……


    那少年呜呜咽咽地哭了:“我……我爹娘被漂星楼抓去试药, 他们死得很惨……”


    叶霁轻声道:“漂星楼已经灭亡,可以告慰令尊令堂在天之灵。”


    少年流泪瞪视着他,嘴唇颤动, 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赵艾轻飘飘地劝道:“叶仙君在漂星楼时年纪还小, 就算被魔教欺哄着做过些什么,那些善善恶恶,也不是他那时就能分辨得清的。小道友,你爹娘的死,可不要胡乱迁怒到他的头上啊。”


    “他哪里就迁怒了?”


    窃窃私语声中,上官剪湘冷不丁道:“赵公子这话,是在劝这小哥, 还是什么意思?”


    赵艾道:“自然是在劝他啊。”上官剪湘冷笑了一声:“是么?你说‘就算被魔教欺哄着做过什么’,我师兄做了什么?听上去, 你赵公子似乎清楚得很呀,说来听听?”


    赵艾尴尬地笑笑:“我说的是‘就算’嘛。”


    上官剪湘哂笑道:“赵公子这句‘就算’, 听起来好像有些做作多余。哦, 不要计较,我说的是‘好像’嘛。”


    两人话头上交锋一轮,一个不大的声音,在角落幽幽地说道:“这次的祸乱, 既然是漂星楼的手法, 那就是漂星楼的人设下的阴谋喽?”


    无人搭腔, 叶霁只觉周围刺来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他并不怕指责与訾骂,却无法对他人的失望心痛无动于衷。


    而人群中,有不少人正以这样的目光, 痴痴怔怔地看着他。


    赵艾道:“漂星楼十几年前就灭了,那一众魔徒风流云散,哪里还能成事呢?”


    他说着,一边悠悠踱步,停在叶霁身前。


    先前那声音冷笑:“门派灭了有什么关系?那些鬼蜮伎俩,不是照样能用?随随便便一样,拿来报复修仙界,还不是杀得咱们人仰马翻?”


    叶霁忽然问赵艾:“你的门人中,少了一个人。他去了哪里?”


    赵艾做出愣了一下的表情,才从容答道:“叶仙君观察得好细。确实少了一个,山庄里有些琐事,我打发他回去处置了。”


    “是么?”叶霁淡淡道,“他是何人?在贵庄身居什么职位?贵庄当初是怎么招纳他的?”


    赵艾有条不紊,客客气气地答道:“他叫赵濡雨,是我本家子弟,自小跟着家父在外庄做事,近日才调来主庄的。叶兄忽然问他,有何赐教?”


    叶霁在心里轻叹。唐渺自然是将身世造得滴水不漏,就算在此揭破,赵艾也有一万个理由不承认。


    赵艾笑眯眯说道:“叶兄这样关心我家一个小小子弟,中午那时却不肯喝我一杯敬酒,莫非他比我生得好看些?”


    他无端说起这些,叶霁心下反感,皱了皱眉。


    “赵公子吃醉了是要发酒疯的,无论男女,一捞食之,谁敢惹你呢?”程霏冷恻恻地道。


    “原来是怕我发酒疯?”赵艾恍然大悟,举手行礼道歉,“中午宴席后,叶兄那一手酒水击剑好漂亮,让许多人羡慕心痒,都想找你切磋讨教。可在山里寻了一下午,也不知叶兄去了哪里,我还以为叶兄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平淡呢,原来是为了躲避在下这讨嫌之人。”


    他这样一说,不少人都想起来,整整一个下午,的确无人见到过叶霁。


    这本来是不值得深究的事,但此情此景,却成了增添疑云的一笔。


    上官剪湘对赵艾恨得牙痒,越看越觉得这厮居心叵测。


    他自然猜到叶霁这一下午做了什么,多半是和李沉璧“叙旧”去了,同时也猜到叶霁说不出口,那么只有他来说。


    “叶师兄来乘寿山前,闭关了四个月。这段时间,他将山门事务交给了最信任的师弟李沉璧,他们一见面,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外人听见的门派内务要说,哪里是一个下午就能谈得完的?”


    上官剪湘皮笑肉不笑,“但要说故意躲避赵公子,倒不至于。”转脸看叶霁,“是吧,师兄?”


    叶霁点了点头:“下午时,我的确和李沉璧在一起。我们在一处山洞中……说话,并没有去别的地方。”


    赵艾悠悠道:“叶仙君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上官剪湘怒道:“不然呢?”


    水榭里一片嗡嗡嘤嘤之声,已经各执一词,围绕叶霁争吵开来。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劈面质问:“叶霁,今日这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有人愤然驳斥,“为什么诬陷他”“任何罪证都没有”,也有人议论生疑,“漂星楼过去不定有恩于他”“自幼浸濡魔教,影响心性,果然埋下祸端”。


    叶霁见一些人是自己不久前救过的,这时看他的目光却满怀敌意,那些曾说出感恩之语的唇舌,竟口吐刀剑,倒戈刺来。仿佛刚才的满堂交口称赞,都是云烟一吹即散,他站在其中,不禁有些黯然。


    “拉拉扯扯说些什么!”


    万流岛主的声音如同洪钟,乍然响起,“叶霁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敢在此空口大放厥词!”


    他法杖一戳,将几个大发议论的人一一点过去,半苍眉毛拧到一处,怒斥:“他小时候被拐去漂星楼,不过一丁点大,被漱尘君解救出来时,十岁都未满!你们知道个屁!什么叫漂星楼对他有恩?漱尘君谆谆教导他,扶持他成长为首徒,将来还要把这么大一个门派传给他,这才叫有恩!”


    叶霁肺腑中涌起一股炙热,沉声说道:“师父教养之恩,我纵死不敢稍忘,也不敢违背师门所教的道义。”


    他抬起头,断然道:“今日之事,不是叶某所为。”


    这几个字语气不重,却咬金断玉。万流岛主立即道:“老夫相信叶仙君人品。”


    程霏也起身,道:“我也相信叶师兄。”


    她腿上划伤颇深,扶着柱子,才能勉强站立,昂然道:“我不知道叶师兄过去在漂星楼是如何度过的,可却知道他一次次救人,每一次都不图回报。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曾经受过他的恩?莫非你们亲眼见到的事实,还不足以让你们了解他的为人,偏要那些谁也不知情的往事才能?”


    她一指阴着脸似笑非笑的赵艾,嘲讽地道:“被这样的人挑唆两句,就开始左右动摇了么?可笑!”


    她平时声音清悦柔嫩,这时却带了几分低沉的严厉。


    一些人脸上仍旧愤然警惕,一些却涌现出愧色,低下头去。


    “叶师兄,”那个对他落泪的少年,这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从未帮漂星楼杀过人,对么?”


    叶霁点头:“从未。”


    少年露出一个含泪的强笑:“嗯,我也信你。”


    人们不断窃窃私语,却不再高声谈论。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水榭外吸引。


    这时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龙吸水的巨大漩涡,一条火红的长影在里面扭动,水沫和雪花在漩涡一带飞旋,场景不似人间。


    有人兴奋好奇,想去瞧个究竟,却被见多识广的同伴拉住:“别靠近,一碰即死。”


    叶霁远望水面,目光不断寻找,一片天地颠倒的混沌中,李沉璧的身影却看不见。


    “沉璧……”叶霁心跳一乱,不禁呢喃出声。


    李沉璧在做什么?


    这水上的漩涡,是他屠杀绛水螭的手段么?


    还是绛水螭翻搅出来,杀死李沉璧的陷阱?


    他竟然让沉璧一个人面对这凶性大发的神物!


    叶霁心中的担忧惊惧,甚至让他有些失了方寸。


    “呼”的一声,霜霁剑飞来停在脚下,等待主人上剑。叶霁抬脚就要走,却被一个人挡在了面前。


    薛长淮的脸,像是被严霜打过,幽幽地盯着他,声音嘶哑难听:“叶仙君是真的没办法了么?”


    叶霁深吸一口气:“薛山主,受鬼术术荼毒的灵兽,要全部杀死,不能让它们再被利用了。”


    “全部杀死……哈哈,全部杀死……”


    薛长淮苦笑连连:“我乘寿门最初叫‘乘兽门’,乃是野兽之‘兽’。当年祖师就是靠着一手无出其右的驭兽之术,才能开山立派。后来给门派改了个文雅的名字,以至今日。他曾玩笑说,这世上没有他乘坐不了的兽背,其实这又何尝是吹嘘?”


    “咳咳……”薛长淮慢慢跪下来,捂住脸极力忍泣,咳嗽个不停,嘶哑地道,“可今日今时,却发生这样惨祸,乘寿门居然控制不了自家灵兽,几百年名誉扫地,自砸招牌,含愧江湖。我身为山主,有何颜面去见先师先祖?有何颜面在修仙界立身?”


    这名声响亮的一代宗师跪在地上,满脸是泪,自责自问,一字一字椎心泣血,众人虽然各家都有伤亡,正是无处泄愤的时候,但被一种情绪感染,都不禁心里酸热。


    “爹!”薛白槿的眼泪滚来滚去,强行镇定,柔声劝道,“女儿总会查出真相,还咱们一个清白的。”


    “清白……”薛长淮喉咙里“嚇嚇”作响,脸色苍白得像是雪地折射的月光,吃力地道,“槿儿,咱们清白不了了。这已是门派污点……今后……只能靠你来慢慢洗清……这基业,也只能靠你一点点重建……”


    薛白槿惊心动魄地听着,叶霁皱着眉头,隐隐觉得十分不对。


    忽然,薛长淮抬头直视着他,目光亮得惊人:“叶仙君,今日把你身世说出来,是薛某糊涂,是薛某对不起叶仙君与长风山了。你胸怀磊落,还请……将来不要加罪,薛某不敢再苟活人间,你的这柄长剑,现在就了结我吧……”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飞快抽过叶霁脚边悬浮的长剑,横刃朝自己脖中抹去。


    鲜血飞溅,与“了结我吧”四个字一齐落地。


    薛白槿窒息地发出一声尖叫:“爹——!”


    她双眼发花跪在地上,抱着气息断绝的父亲,几乎晕死过去。


    霜霁剑从尸体松开的手掌里脱出,“哐当”一声,落在叶霁脚下。


    一件件事情目不暇接,所有人今晚所受的震惊,堪比一年之和,全都瞠眼结舌地望着他们。


    荒山古庙一般的寂静里,赵艾惊呼一声:“薛前辈!”


    他猛扑上前,查看薛长淮的脉搏,片刻,大声哭道:“薛前辈何至于此!您老的名誉风范,人人都是信得过的,这次是魔门的诡计,哪里需要您以死谢罪!叶兄何等襟怀宽广,您又何必担忧他会因为你揭出他身世而报复于您!您……您糊涂啊……这不是恰好遂了漂星楼的愿了么……”


    上官剪湘在旁听着,牙齿都要咬碎:“你——你哭丧哭得好!”


    一时间,刺向叶霁的目光各种各样,有感叹、愤恼、质疑、迷茫、玩味——叶霁再一次感受到了众矢之的的滋味。


    叶霁暗暗苦笑。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叶霁!”一个面上微须,又黑又瘦的道人冷嗖嗖地道,“可是你暗示薛山主自尽的?”


    “胡说八道什么!”上官剪湘简直要被这些人气疯,“叶师兄和薛山主说过的话,总不过几句,在场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怎么暗示?”


    “那就要问叶仙君了。鄙人没受过叶仙君什么恩情,习惯把事往最坏想。”


    黑瘦道人见众人都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更为得意,不慌不忙:“无论是被看穿了阴谋,还是即便不是元凶,被当众揭露了见不得光的身世,败坏了名声——不管是哪个原因,叶仙君都有充分的理由希望对方死。”


    黑瘦道人嘿笑一声,接着说道:“叶仙君是什么人物,如何招惹得起,薛山主见无法靠现有证据扳倒他,害怕遭到报复,只好当众自尽,把其中的难言之隐,交给后人品悟喽。”


    他说话时,瞧瞧打量,见有几人跟着自己点头,得意万分,自认是在场第一明察秋毫的清醒人,扬声道:“叶仙君,你有什么话要说?”


    隔着人群,叶霁朝他转过脸来,那目光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黑瘦道人咽了咽唾沫,拱了拱手。


    “阁下既然对我心存偏见,”叶霁平静道,“我在阁下眼里,自然动辄得咎。众目之下,哪怕我什么也没做,竟然也能被‘入情入理’地分析成罪人。”


    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里,弯腰捡起长剑,一字一顿:“我对阁下无话可说。薛山主的死,亦与我无分毫干系。现在我必须去帮我师弟……”


    黑瘦道人挺身拦在他面前,呵斥:“叶霁,你想借此逃走不成!”


    叶霁忍无可忍,怒喝:“滚开!”


    突然间,一阵地动屋摇。水榭一圈激起七八丈高的水花,噼噼啪啪打在叶霁的结界上,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人们惊魂未定,不知发生了什么,叶霁却低低抽了口冷气,因为察觉到头顶处的结界被人消融了。


    心有灵犀一般,叶霁猛地运起一股灵风,将众人往大厅的边沿推去!


    几乎在下一刻,头顶的屋瓦塌陷,碎砖断瓦乱飞,李沉璧掼着绛水螭的头颅,重重地落在了大厅中央。


    李沉璧浑身被血水浸透,就连脸上也是鲜红斑斑的血点。


    经历屠杀后,他身上还未平息杀气,那深黑不见底的凤眸,环视一圈,人人都觉得有彻骨寒风掠面而过——


    作者有话说:漂星楼昔日是很可怕残暴的存在。叶师兄的处境大概类似于,反法西斯战争刚打赢没两年,战争创伤还没愈合,人们突然发现身边的好小伙竟然是个纳粹小孩一样……恨屋及屋的恐惧愤怒瞬间占领情绪高地[化了]


    第82章 铮铮铁骨 单人屠龙选手上线


    所有人目瞪口呆, 见李沉璧衣袍长发都被水打湿,浓黑如墨,好像带了一片深深的夜色进来。


    李沉璧用脚尖一踢, 这颗硕大狰狞的螭龙头颅,便骨碌碌一路, 滚到众人面前。


    那头颅肌肉扭曲,硕目怒睁,獠牙巨口大张,里面一团血肉模糊,死得十分惨烈。李沉璧力道又用得巧,头颅慢慢滚了一圈,人人都看过, 才滚到一旁废墟中。


    有那胆小气弱的,与那双血色喷涌的龙目对视, 这样可怖的东西,简直平生未见, 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薛白槿刚失去了父亲, 又见到绛水螭被斩首,弯腰不停干呕,捂着胸口流泪不止。


    叶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李沉璧已经走到了面前, 他连声急问:“沉璧, 你受伤了么?你身上的血……”紧张地抚上他脸颊。


    “不是我的血, 师兄别怕。”李沉璧将双掌擦干净,才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高兴似的, 柔声道,“我来了。”


    叶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连心情也明朗不少,就连刚刚发生的污蔑与怀疑,似乎也可平常心看待了。


    他二人立在豁口的下方,雪花不断吹拂在身上,却谁也没有在意,只定定看着彼此。


    这师兄弟两人,一个身背嫌疑,一个只身屠龙,都是焦点中的焦点。偏偏又这样旁若无人地牵手相望,众人均感受到了异样的情愫暧昧,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程霏默默注视他们,叹想:也许天底下只有李沉璧才配得上叶师兄,也只有叶师兄才配得上李沉璧。


    这样想时,她那长久以来一直淡淡牵绕的心结,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但她很快又提起十二分的担心,因为赵艾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了。


    “若是在下没记错,这位便是漱尘君座下另一位高足,两个月前率领长风弟子,解围摆渡谷危机的李沉璧——李仙君吧?”


    赵艾先前没见过李沉璧,因此还差点戏弄了他,想来真是捏一把冷汗。但这人的身份,他也早就打听清楚了,震撼过后,换上了满脸笑容,抱拳道:“李仙君英雄年少,仅凭一人之力,就将一条螭龙斩于剑下,这份功力与胆魄,我等再修个几百年,也是拍马都追不上的。将来修仙史册里,不定要记下今日这一笔呢。”


    其余人也深为唏嘘。


    修仙界有这样一位奇杰人物,怎么一直名不见经传?


    长风山不像是会任这样的弟子宝珠蒙尘的。上一代的林述尘、纪饮霜,新一代的叶霁,哪个不是早早就剑动江湖了呢?


    但也有一些耳闻八方,心思细敏的人,渐渐想到了别处。


    李沉璧这个名字,近来倒也不是默默无闻。


    带领弟子从策燕岛抓捕奔雷兽,驯服后饲养在长风山,是一件事。


    驱使奔雷兽踏毁摆渡谷的毒林,防止毒气扩散,保护一方百姓,是另一件事。


    修仙界对第一件事的态度还可算津津乐道,但关于第二件事,就有一些不甚中听的风言风语了。


    摆渡谷在危机解决后,谷主负罪自尽而亡,门下弟子风流云散,那些珍贵的神药奇毒秘方也消失不见。因而竟有一些细微的风声说,是长风山故意将谷主逼死,自恃解救百姓的功劳,侵占了摆渡谷的产业。


    多数人乍听后,都觉得这样的说法不足为信。长风山派如其名,是一股不偏不私的浩荡长风,吹拂了修仙界几百年,怎么会乘火打劫?


    但就是有这样的闲言碎语,不知从何处传出,惹得不少人心中嘀咕——丰厚利益当前,长风山真绝会不做一点黑心的事吗?还是说这样的泱泱大派,其实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光明伟正?


    而今晚,又一件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人群里,有人慢吞吞地,以一种自认谨慎的语气说道:“用奔雷兽摧毁摆渡谷毒林的,可也是这位李仙君?好巧啊。”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轻,像一片小石子,投入湖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艾呵呵笑道:“确实巧,原来竟然是李仙君,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巧。”那人继续用着那又慢、又谨慎的口气,说道,“摆渡谷毒林失控,长风山出力救援,摆渡谷主随后自尽。乘寿山豢养场失控,长风山依旧出力,薛山主刚刚当众了断……真是好巧啊。”


    周围传来一片低抽冷气的声音。


    这样一说,无异于暗示这两件祸事有相同的联系——长风山。


    叶霁握紧了拳头,心中怒火直上冒。


    这些捕风捉影、凭虚臆测的话,只因为看似有逻辑联系,居然在今夜一次又一次地刺向他,刺向师门!


    竟也有许多人被撼动说服,看向他和李沉璧的眼神,已经带上敌意。


    看着自己和李沉璧身上手上为保护众人而沾的血,叶霁便觉得有些讽刺。


    他正要说话,李沉璧却抚摩了一下他掌心,低声道:“师兄别恼,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


    松开叶霁的手,李沉璧径直朝着说话那人走过去。那人见他满身带血,似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不由后退一步。


    他是个面貌温吞的中年修士,觉得在一个小辈面前露怯太过丢脸,清了清嗓子,声音也不怎么温慢了:“有何赐教?”


    李沉璧道:“你觉得很巧么?”


    中年修士一愣。


    李沉璧又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中年修士找回了风度,朗声答道:“九曲谷。”


    “哼,离摆渡谷好近。”李沉璧冷冷道,“毒林出事时,我记得摆渡谷主第一个向九曲谷求援。你们那时一定帮了好大的忙吧?”


    中年修士面露尴尬。咳嗽了一声,道:“毒林的危险非同小可,九曲谷人少力薄,岂敢轻易冒险。那时候放眼江湖,也没几个门派敢趟这趟浑水的。”


    说着,他四望了各家一圈,想得到赞同的声援。


    在场不少仙门都收到过摆渡谷的求援信,那时却不约而同地不予回复,以沉默表达了拒绝之意。但这么做,却与修仙界共奉的侠义背道而驰,因此心里都虚了三分,均不出声搭腔。


    李沉璧目光如炬:“如果当时的毒气顺风弥散,一定会伤害到下风向的九曲镇百姓。九曲谷坐镇一方,本该守护百姓平安,却把毒林灾祸置之度外,道义何在?”


    中年修士面红耳赤,叶霁微扬唇角。


    “道义”二字,由沉璧这亦正亦邪的性子说出来,实在有些违和,偏偏沉璧又说得这样义正严辞,实在新鲜有趣。


    李沉璧冷眼睨那中年修士,话却是说给在场每个人听的:“修仙界一方有难,各方都应施以援手,同舟共济,这是仙门拿来教化弟子的一条响当当的道义,想不到竟是空谈。你这人阴阳怪气说‘巧’,究竟有什么巧的?难道不是各家都畏祸不出,只有长风山肯帮忙么?我们远在千里,你们这些当邻居的若是中用,哪还轮得到长风山迢迢地去救?今日也就不会被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无耻蠢货,拿这件事来胡扯编派!”


    叶霁心想,我之前闭关,竟不知道还有这些内情?


    他听李沉璧前面说的十分有理有据,无疑是在质问“仙门百家当时都没有援手,已经失了道义,又有什么资格污蔑唯一仗义的长风山”,在心里点头。没想到最后一句话,又拐回了“李沉璧式”的风格上。


    李沉璧是不会彬彬有礼,也不会给人留面子的。


    中年修士自认儒雅风流,平生头一次被一个少年当众不屑地指骂为“无耻蠢货”,血气上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无法反驳。


    他肩上忽然被人一拍,上官剪湘狡黠凑过来:“说起来,贵派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摆渡谷掌权人突然没了,正是一团乱麻的时候,贵派没少捞好处吧?吸收了他们多少弟子?那些弟子身上又带了多少药方和灵丹?你们坐视不管,是不是想隔岸观火,等摆渡谷垮掉后去捡便宜?”


    “一派胡言!”中年修士只恨方才逞一时嘴快,想杀杀长风山的气势,不料冷箭射出却扎了自己后背,冒着冷汗,咬牙说道,“上官道友,你这是凭空构陷,有何证据?”


    叶霁厉声道:“构陷长风山的谣言,比这还要荒唐,就有证据么?”


    他说完,捏诀召剑。


    一直悬在空中的霜霁剑,如一道闪电青霜,“倏”插回他腰上剑鞘,发出一声冷硬的龙吟。


    众人从未听叶霁用这样冰冷严厉的语气说话,不认识他似的,有些怵惕不安,无一人敢再次开口。


    一片寂静声里,赵艾轻咳一声:“是啦,大伙儿勿要再疑神疑鬼,失了门派间的和气,依我看……”


    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扯到面前。


    抓他那人,手劲轻轻巧巧,可一旦与和那双眼睛对视,赵艾觉得灵魂都要被吸入漩涡,好像一下被按入了万丈深海。


    随即而来的窒息压迫,令他血管都要根根爆开,连口气也喘不上来,一动也无法动弹。


    李沉璧的声音既无怒火,也无威胁,甚至轻如羽毛:“你能不能闭嘴?”


    赵艾想扭头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周围人看来,李沉璧正松松握住他胸前衣料,和他贴近低语,也许有些冒犯,但赵艾没有太大反应,旁人也不至于出手阻止。


    只有枫云山庄几人觉得有点奇怪:赵公子何等骄纵刻毒的人,竟容得下一个少年这样羞辱!又转念一想,这李沉璧姿容无双,公子乐在其中也不一定,还是不要搅扰了他的好事。


    赵艾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咔嚓作响,四肢因为血液无法流动而冰冷刺骨。让人发狂的窒息和剧痛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自己的人都在边上,怎么就无人发现,无人来救他!


    他要死了,这么多人瞧着,他却要被活活害死了!


    悍然的灵压已经在挤压心肺,折磨每一条筋脉。赵艾绝望等死之际,忽又听见李沉璧轻问了声:“能不能?”


    赵艾在心里大叫“能能能”,喉咙却被堵住,无法让李沉璧知道,焦急得快要昏厥过去。


    李沉璧却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狂吼求饶,松开了手。


    赵艾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好像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没有任何不适。可方才孤立无助的恐惧,却真实无比,将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惶恐不可终日。


    赵艾忽觉得鞋子上落了些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些铁灰色的碎屑。伸手去摸胸口,原来是自己那枚千锤百炼出来的玄铁辟邪符,被李沉璧刚刚的“轻抓”给捏成了铁屑!


    门人见他无端脸色惊怖,忙悄悄询问,赵艾却呆呆地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先前诘责过叶霁的黑瘦道人,四下张望,见又没人说话——或是没人敢再说话了,啧了一声。自己所推测出的“薛山主因惧怕叶霁而自尽”的高言妙论,难道就不了了之?


    于是一甩拂尘,站了出来,朝薛白槿拱了下手:“小薛山主还请节哀顺变。令堂一世英名,今夜却含冤自尽,全靠小山主振作精神,为尔父雪恨呐!”


    薛白槿跪在父亲渐冷的尸身边上,正一点点擦去他嘴角和喉间的血。直到将薛长淮的脸擦干净了,才抬起了头,声音麻木又沙哑:“……如何雪恨?”


    黑瘦道人大声道:“自然是查清作乱之人,令他血债血偿,告慰令堂在天之灵,给各派一个交代。小薛山主,谁的嫌疑最大,你心里要有数!”


    李沉璧危险地瞧了他一眼。


    “我心里自然有数。”薛白槿站起身,双眼泪迹干涸,脸上闪动着悲戚之色,“……我心里有数,谁是今夜一而再地侮辱家父品性之人!”


    黑瘦道人怔住,叶霁与众人也都一愣。


    “我父亲临终遗言,说的清楚明白。乘寿山驾驭灵兽几百年,今夜却让灵兽在自家地界伤了这么多宾客,自此名声扫地,他老人家是认为愧对代代先祖,愧对修仙界,这才以死谢罪!”


    薛白槿语气陡然尖锐,眼眶赤红,大声诘责:“说家父是害怕什么人的报复而自尽,恕白槿难以接受!善渊道长,依你言下之意,家父竟是这种畏缩逃避的鼠辈么?”


    善渊子正是那黑瘦道人,张口结舌,冷汗刷流下来,道:“自,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小薛山主不要误会鄙人的意思……”


    “那道长是什么意思?”薛白槿惨然一笑,“唆使我将罪责推给叶仙君,找他血债血偿?”


    她咬牙决然道:“我薛白槿门派虽败了,却绝不畏祸,绝不攀咬!”


    “叶仙君和李仙君今夜救人无数,尽心竭力若此,人人看在眼里。若他们真筹划了什么阴谋,想损害修仙界,大可袖手旁观。因为叶仙君幼年曾在漂星楼几年,就怀疑作乱者是他,而拿不出其余证据,岂不可笑牵强?我薛白槿若是因此怀疑叶仙君,岂不忘恩负义?百年之后,后人岂不说我薛白槿为了摆脱罪责,竟不辨是非?”


    “这个罪责,白槿担了。”


    薛白槿死灰般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血气。


    她颤抖着嘴唇,艰难而清楚地道:“今夜道友伤亡,白槿万死难赎。但若我也以死谢罪,乘寿山就后继无人,既愧对家父嘱托,也无法还清今日的债……只好倾尽乘寿山所有,哪怕无法弥补万一,也要尽力赔偿。请诸位看在往日情谊上,给乘寿山一些时日,白槿一定还各位一个真相与交代。”


    说完,跪了下来,对众人不偏不倚地磕了三个头。


    原本华美精致,如今残破不堪的水榭,呼啸冬风穿堂而过,混杂着不少人无可奈何的叹息。


    万流岛主长吁着,看着她瘦削的后背,声音竟变得有几分温情:“起来吧,薛姑娘。我们等你一个交代。”


    第83章 共话阶前 天色微明时分,下了……


    天色微明时分,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雪封山,却挡不住御剑来去的仙道中人。


    经历这场混乱后,人人心力交瘁, 再无留意。与乘寿山商定好善后事宜,各派就纷纷动身启程, 有弟子伤势严重的,就暂留山中休养。


    薛白槿将一切打点完毕,嘱托好手下门人清点损失的灵兽,她独自走到水榭的扶栏边,静静站立,犹如一座雕塑。


    叶霁在她身后叫道:“小薛山主。”


    薛白槿闻声回头,见是他, 神色稍微好看了些:“叶仙君。我正有一事,要与你说。”


    她勉强扬了扬嘴角, 笑了下:“叶仙君不必与我如此客气,像你江泊云大哥那样, 叫我‘白槿’, 或叫‘薛姑娘’吧。”


    叶霁对她缓缓点头,温声询问:“薛姑娘有没有见到泊云?他还带着阿阙,不知去了哪里。”


    “正是这件事,要劳烦叶仙君。”薛白槿道。


    薛白槿的秀眉间, 流露出一股淡淡失意与忧伤:“夜里大乱之前, 泊云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忽然告辞离开了。他把阿阙留了下来,说若他迟迟不回,就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已将阿阙安置好,他在暖阁吃了些东西, 现在睡得正香。叶仙君离开的时候,请把这孩子带上吧。”


    “把阿阙托付给我?”想到七夕夜江泊云那番好似托孤的话,叶霁心头一凛,忙问,“泊云走之前,还说过什么话?”


    薛白槿摇头:“关月门的人说,泊云是听到阿阙哭着说了些什么话,忽然神情大变,匆匆离去,像是要去追什么人似的。”


    “追什么人……”叶霁思索片刻,颇为担忧,“莫非是阿阙说见到了母亲,泊云信以为真,于是真的去寻了?”


    “是么?”薛白槿揉揉眉心,语气疲惫,“为了关裁,他竟然连孩子也不顾了。”


    她长叹一口气,怔怔地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神情,叶霁心中叹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也知道无用。


    他只郑重地说道:“薛姑娘,你有坚如金石的心性,无需我的安慰。这次祸乱非你一人之责,也非乘寿山一家之事,我们与你同舟共济,查明真相。”


    薛白槿肩头一颤,动容地转过了头.


    与薛白槿辞别,叶霁转去了暂时歇脚的客居。


    李沉璧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露台上擦剑。台上满是积雪,他坐在小阶上,白色衣摆与雪色相互辉映。


    叶霁刚在小阶坐下,就觉得身上一沉。李沉璧竖着抱剑,软倒在他大腿上,头蹭了蹭他手臂,舒服地呼了口气。


    叶霁被他吐出的白融融雾气拂得脸痒,捻起他一缕头发,在那鼻梁眼皮上扫来扫去。


    李沉璧笑了起来,捉着他的手,撒娇道:“师兄亲亲我?”


    叶霁便低下头,脸离他只有半寸,轻轻吐气。


    李沉璧先是闭上了眼,等了半晌,也不见那嘴唇贴来,便有些委屈不解地瞪望着他。


    叶霁扑哧一笑,在他软红的唇上沾了沾。等李沉璧忍不住仰头迎合时,便往后躲过,片刻,又是蜻蜓点水地去碰他嘴唇。


    如此四五次,始终不肯好好亲吻,李沉璧被他撩得腹热心热,还有那么一点嗔恼。见那水光润泽的双唇近在咫尺,诱人万分,李沉璧扣住叶霁后脖,骤然起身凑过去,又被他偏头躲开,只亲到了耳垂。


    叶霁低头看着他,挑了挑眉。李沉璧气得脸颊薄红,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怎么了?”叶霁拍了他一下,“枕在我腿上生我的气,李仙君好有风骨。”


    李沉璧被他拍得哼唧一声:“师兄,我不舒服,我疼。”


    “哪里疼?”叶霁心想莫不是受了内伤,皱起眉头搭上他手腕灵脉。


    李沉璧嘟囔:“……手疼。”


    叶霁翻过他手心,见被龙鳞勾破了几处血皮,十分不严重。


    叶霁顿时好笑,心道,好大一条龙都面不改色地杀了,谁会信你如此矫情。但他纵容李沉璧的娇气作派习惯了,煞有其事地拿出药瓶,倒出药膏,耐心涂在那些微不可见的伤口上。


    李沉璧软绵绵又道:“我的头也疼,心口也疼。”


    叶霁一愣:“这又是为什么?”


    “那条畜生的吼声太大,我离得又近,震得我快要吐血,耳朵也差点被吼穿。我又担心师兄被人刁难,因此差点受了内伤。”


    李沉璧神情蔫蔫,接着说道:“可师兄连好好亲我一下,也不愿意,我还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是师兄不该逗你。”叶霁好笑地把他翻过来,慢慢替他揉着胸口,“你辛苦啦,今日又一次另我刮目相看。”


    李沉璧略抬下巴,暗示他弥补错误。让叶霁捧着他的脸,在额头、鼻尖、耳垂,最后嘴唇上都认认真真吻过一遍,这才重新云开雨霁。


    片刻后,叶霁低声问道:“他们在水榭里说的那些话,你那时在外面对付绛水螭,难道也都知道?”


    “我有心去听,自然知道呀。”李沉璧轻喘着,哂笑,“一群纸老虎罢了。只可惜那时我抽不出身,否则他们这样污蔑你,定教他们当场好看。”


    叶霁暗自嗟叹:“赵艾忽然变得老实,也是你暗中使计?”


    “一只土鸡瓦狗,根本禁不起一吓。我都没来的及认真,”李沉璧面露不屑,“远不如我折磨宁知夜时有趣。”


    叶霁默然片刻,道:“你为宁知夜和赵艾造了个‘心境’。在心境里,他们看到的情境、体验到的滋味,让他们饱受痛苦,别人却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癫狂。”


    李沉璧观望他脸色,有些小心翼翼似的:“师兄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叶霁反问:“若是我说,日后你再用神功,都得问过我,沉璧,你肯不肯?”


    “为什么不肯?”李沉璧毫不犹豫道,“我的一切都是师兄的,即便你把我当剑,当暗器,我也……”


    叶霁按住他嘴,打断道:“我怎么会把你当剑与暗器。你……听话些就好。”


    李沉璧在他掌心下,低笑不停:“我就知道师兄舍不得。”他被堵着嘴,说出的句子也模模糊糊的。


    两人看了会雪景,说起这四个月来长风山发生的事。叶霁随口感叹:“长风山倒是不怎么下雪,以往只有冬至时才会飘几星。今年是不是已经下过了?”


    “下得不小呢,”李沉璧颇为惋惜,“只可惜师兄闭关,没有看见。否则我和你游山玩雪,再烤几只兔子,不知多快活。”


    叶霁笑着去摸他肚皮:“你也有口腹之欲么?”


    李沉璧捉住他手指,不轻不重咬着,含含糊糊地道:“当然有了……我最想吃的东西,却舍不得吃进肚子里。”


    叶霁忽然抬头,倾听片刻,道:“是什么声音?”


    近处风声抖动,含着杂音,似乎有什么事物,正速度极快地朝他们过来。


    好在满山大雪,那飞掠而来的四团小小影子,在白茫茫中便十分明显。


    “你果然说的不错,”叶霁又讶又喜,对李沉璧道,“它们已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四团深影就已经蹿上露台,看着他们,“呜呜”地轻叫着。似是受了不少冷风,毛发乱蓬蓬的,感受到两人身上的温暖,便一个接一个跳到李沉璧腹上。叶霁将斗篷一角盖在它们身上,不一会就都昏昏然欲睡。


    李沉璧轻抽鼻子,闻到它们携带的气息,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叶霁抱起一只,笑道:“这是去了哪里?连皮毛都不怎么光滑了。”抚了抚它滚圆的肚子,“我原本还想该如何喂养,看来你们自己就寻了不少好东西吃。”


    小竹猫对叶霁还不甚熟悉,却不知怎么的格外亲近李沉璧,被叶霁揉抚得呲起尖尖银牙,却在李沉璧严厉的目光里浅浅挣扎了一下,就垂头不动了。


    “它们饮血吃肉去了,难怪找不到。”李沉璧道,“昨夜到处都是兽尸,正好大快朵颐。”


    “真的?”叶霁一一抱起四只,仔细检查,果然在嘴角牙缝发现了血渍肉碎,啧了一声,颇为头痛,“我从不知竹猫竟以尸肉为食,可别连人肉也吃。”


    其中一只小竹猫,嗅了嗅李沉璧的手,露出点兴趣。忽然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舐起他手掌上的伤口。


    李沉璧抽回手,不高兴地道:“我手上的药膏全被它舔走了,师兄须得给我再上一次。”


    叶霁若有所思,从随带的乾坤囊中翻找出一些气味芬香馥郁的芝草,喂到它们嘴边。


    他原本只是一试,不料四只小竹猫一齐抬起脑袋,先是闻嗅个不停,接着将那几颗芝草叼在口中,慢慢吃了。


    “原来你们不止吃尸肉荤腥,这就好办了。”叶霁松了口气,笑了,“既然愿意跟着我们,又怎好教你们受苦挨饿?”


    见他对几只猫充满怜爱欢喜,李沉璧垂了垂眸,慢吞吞说道:“我小时候也常常没东西吃,有什么便吃什么。能冒死抓到几只野兽,喝点血吃点肉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知道如何烧烤煮熟,也不知道人吃的食物滋味。”


    叶霁心想,元涯神女产子后身体极其虚弱,哪里还能喂养孩子,沉璧在深山无依无靠长大,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他小时吃的苦,其实分毫不亚于自己。


    每每想到这,叶霁就对小师弟充满怜惜与心疼,如果这时李沉璧张口向他索求什么,一定十分容易。


    叶霁轻叹:“沉璧,我给你说说我母亲的故事。”


    关于自己的幼年出身,他还从未与漱尘君之外的人提起,这时面对至亲至爱的伴侣,倒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不谈。


    李沉璧惊讶得一下从他腿上坐起,脱口而出:“师兄原来有母亲?”


    叶霁不悦地看他一眼:“这是什么话?”


    李沉璧忙握他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我说错话了。师兄说吧,我很想听。”又发自肺腑地讨好,“能生下师兄,她一定是位神女………比神女还厉害的女人。”


    提起母亲,叶霁有点恍若隔世,忆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笑了起来:“我母亲可不是什么神女。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李沉璧看着他的笑容,有点痴迷出神:“她一定极美。”叶霁道:“是啊,她很美。”


    “她是郎中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行医。后来我外公去世,她自己也成了个女大夫,精通百草,又不甘心嫁人,便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叶霁拍拍自己腿面,示意他可以继续躺上来。


    李沉璧反把他抱在怀中,轻声问:“后来她遇到了师兄的父亲?”


    “我父亲也是个普通人,且活得不长。”叶霁点头,“我母亲不是耽于情爱的人,父亲去世,我倒不怎么见她难过,丈夫于她而言,也许只是雁过留痕——我么,便是那个痕。”说着微微一笑。


    李沉璧一本正经地道:“父亲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叶霁不知他这话是出于愤懑,还是真的不在乎,可能还是后者居多。看他一眼,接着道:“她原本可以平淡度过一生,后来她带我山中采药,却遇到了一伙漂星楼的手下。”


    发觉缠在腰间的手臂绷紧了,叶霁尽量舒缓语气,说道:“漂星楼抓她,是想让她辨认寻找一些毒草。她不肯为魔门做事,于是……”


    李沉璧颇为紧张地问:“于是便打她,折磨她么?”


    叶霁轻吐一口气:“……便当着她的面,抓走了我。”他本想说当着她的面折磨我,却瞧见李沉璧双目发红,脸色难看,便改了口。


    李沉璧的声音,有丝丝发颤:“后来呢?你有没有受苦?她答应了为漂星楼做事没有?”


    叶霁平静道:“她还是没有答应。”李沉璧发呆了片刻,恍然大悟,咬牙嚷道:“所以师兄才沦落在漂星楼受罪!怪不得!”


    他心潮起伏,白玉脸颊也因为疑惑、愤懑、心痛而涨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方才夸赞这位母亲“比神女还厉害”“一定极美”的心有多真,这时恨恼的心情,就要强烈一万倍。


    第84章 孽债难勾 “他没改,一点都没有。”……


    叶霁将手拍抚他后背, 一下一下:“沉璧,你在为我难过么?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沉璧咬牙看着他,心间滋味锥痛, 一言不发。好半晌,见叶霁始终微笑, 才愣愣地问道:“师兄就半点也不怪她?”


    叶霁道:“她做得对啊,我为什么要怪她。”


    李沉璧摇头,小声说道:“我不明白。师兄是她的骨肉,她怎么狠得下心?我光是想想就……”


    “漂星楼得了毒草,是要害人无数的。她没有助纣为虐,至死,”叶霁微怔了下, 才接着说道,“至死都坚守本心, 我很佩服她。”


    李沉璧睫毛一颤,轻轻打了个寒噤。


    叶霁极少见他这样, 便将他抱紧了些, 轻松地道:“那时秦楼主见我有些灵性,便想收做徒弟。他要是知道我这样不听话,后来还带人将他连漂星楼一起烧了,肯定悔断了肠。”


    李沉璧始终不说话, 叶霁叫了他一声:“在想什么?”


    李沉璧一字一句地道:“想将他挖出来, 再烧一回。”


    叶霁一听便笑了, 笑过后,正色道:“沉璧,我们该回家了。”


    他道:“我闭关了四个月,你们把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 却一定还留了不少山务,等我定夺。等把派里的积务理清,过了冬至,我们再去一趟东洲。”


    李沉璧对此毫无异议,只要叶霁话里有“我们”,怎样都行。


    “师兄是想去找唐渺弄清真相?”


    叶霁沉吟着点头:“他既然改头换面,处心积虑蛰伏在枫云山庄,应该不会轻易离开这棵大树,只不过怕我怀疑到他身上,故意躲着我罢了。我们择一个他猜不到的日子,悄悄地去抓他。”


    李沉璧道:“师兄是否觉得枫云山庄也有问题?那姓赵的一直想引人怀疑师兄,不知在下什么棋。”


    “唐渺与枫云山庄必有勾当。”叶霁静静道,“只是这勾当,是否与近来修仙界接连不断的祸乱有关,我还不敢确定。”


    “西南七十二派风流云散、摆渡谷灭门、乘寿山根基崩毁还有长风山与我,经此一夜,声威骤落不少。哪怕我们所遭受的,眼下都是些无根无据的妄议,也已经在人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稍微受些风雨灌溉,只怕就要苍天,对我们很不利。”


    叶霁慢慢地说着,思绪沉沉浮浮,不知该落定何处:“若这些事都是出自一方势力的布局,恐怕他们想将修仙界晃成一盘散沙,再一点点敛入囊中。”


    叶霁深吐一口气:“漂星楼一直都想这么干,当年才会不断侵扰各仙派。那么多代楼主心血绞干都未完成的事,光凭唐渺和枫云山庄,是做不来的。”


    “还有人与他共谋?”李沉璧问。


    叶霁道:“若真有,那必然得是极厉害的人。”


    “有多厉害?”


    叶霁将飘茫不定的目光从雪景中转回,落在他的脸上:“至少像你一样厉害。”.


    乘寿山的一场大雪,几乎搅乱了天地。


    因此无人知晓,有个从这场风雪中无声无息溜走的人,赶在雪融之前,抵达了千里之外的某地。


    那个地方没有雪,也绝不会下雪,却有无穷无尽的大雾。


    过去的千年里,不知有多少好奇访客在大雾里迷失方向,败兴而归。


    因而有一种说法:世上的三大玄奇地界,长夜不昼的策燕岛是存在的,琼草瑶花的玄天山也是存在的,至于大雾弥天的关山境,就像是武陵人口中的桃花源,不一定真有此地。


    而此时,那个雪夜逃客正站在一叶小舟上,在雾气弥漫的河面上漂流。


    他背上的长弓,犹如一双巨大的翅膀,墨黑弓身发出微微的光芒。


    雪夜逃客就是唐渺。


    唐渺要去的地方就是关山境。


    小舟在流淌的水面凝滞不动时,唐渺取下弓箭,拿在手中,搭弓指向茫茫大雾。


    他不慌不忙,箭尖微微移动,弓身上的灵光也闪烁不定。


    忽然间,连弓带箭发出一声嗡鸣,光华流溢。


    唐渺松指将那流星般的箭矢朝一个方向射了出去。


    天地喑哑,大雾似乎消失了一瞬。那短短的一瞬过后,小舟上空空荡荡,舟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唐渺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狼狈地滚了几圈。还没站起来,就伸手去摸关山弓,却摸到一地碎片。


    “关山弓虽好,却不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只堪用一次。如同好花强折在手,转瞬就会凋谢。”


    唐渺自怨自艾,幽幽长叹,不知在对谁说话:“你说是不是呢?”


    黑暗中无人回应,唐渺又叹:“这里什么也没有,你连一盏灯也不舍得给我点么?”


    这里果真什么也没有——无光,无水,无屋,无树——除了脚下的一片平地外,只有广阔无边的虚无。


    甚至连声音也没有。这样一个世界,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堪称荒诞可怖。


    唐渺知道,关山境早就和这里的主人一样,寂灭到几乎疯狂。


    主人不点灯,那么他只好自己点。


    唐渺在掌心画了个照明符,托举着光源,笑了起来,没头没脑地道:“他还和以前一样。”


    “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为道义、为责任、为不相干的人出力拼命。你过去不是最讨厌他这点?可惜他没改,一点都没有。”


    唐渺不急不慢的声音,在空虚中扩散。


    一眨眼过后,面前幻现出一棵古树。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犹如北风划过荒原,从树上传来:“你见他了?”


    “嗯。个子长高了,风姿潇洒,修为也不可同日而语,”唐渺看着树影婆娑间那个模糊的影子,含笑踱步,“当年跟在你和林述尘身后跑的小叶霁,如今已是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叶仙君了。”


    树上传来沉沉的呼吸声,良久良久,那冰冷的声音,竟似有了点温度与沙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带他来见我。”


    唐渺微笑:“见了你,又能如何呢?”


    古树簌簌抖动,两条枯藤闪电似的斜刺出来,缠上唐渺脖颈,用力收紧。


    “我说什么,便做什么。”树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却一丝余温也无。


    “咳咳……”唐渺被勒得白眼上翻,心中大骂,面上仍旧镇定强笑,断断续续道,“你何必……如此着急……你我共谋大业……自然是要替你筹划的……咳咳……”


    枯藤顿时消失,唐渺跌倒下去。


    他伏在地上,咳干净了喉中鲜血,索性席地而坐。揉着作痛的脖子,苦笑一声:“唉,爱锁人脖子这点,果然一脉相承……咳咳咳,你当见面如此容易?挡在你与他之间的阻碍,实是关山难越呀。这一点,你不是也很清楚么?”


    “你花了这么多年,都闯不出林述尘为你设下的无边监牢,小叶又怎能随便进得来?他若要来,林述尘会不会阻拦?他这个最乖的好徒儿,会不会听师父的话?”


    古树苍青的颜色飞速褪去,一点点变成透明,树叶融化成无数股涓涓细流,倾泻而下。


    树木化水消失,只剩一人乌袍散乱,长发曳地,孤零零站在那里。


    若认真端摩,便会发现此人出奇的俊美,长发下的脸冷白锐利,如同霜刃上的千年白雪,令人不敢逼视。


    唐渺带着点欣赏,赞叹道:“纪仙君这一手造境术,变化万端,堪称神奇。看来山中岁月漫长,你已经将这本事雕琢得出神入化了。”


    纪饮霜道:“自然也能造出业火地狱,让你葬身其中。”


    他一眼扫来,唐渺立即觉得寒霜透骨,四肢连一动也不能动。若说此人已是地狱幽鬼,倒也十分恰当。


    唐渺苦笑摇头:“与你三句话中,倒有两句是威胁,饮霜为何如此信我不过?”


    纪饮霜道:“关月门最后一把关山弓,今日已毁。你今后既然无法再进来,完不成约定,我留你命有何用。”


    唐渺嘘着气,笑道:“江泊筠那事,是我处置失误了。我来找你前,本想再敲打一番江泊筠,让他今后死心塌地为我造弓。不想他见到已变成傀儡的关裁,竟然大笑后拔剑自尽,着实可惜。”


    说着,一边绷紧精神,防备纪饮霜盛怒后的毒手。


    唐渺深知此人心肠冷刻,在孤深寂寥的关山境里锁了这么多年,执念成魔后,更是喜怒无常、不人不鬼。与他打交道,便时刻如履薄冰,一旦行差错踏,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他更不敢对纪饮霜说,江泊筠在自尽前悲愤又嘲讽地告诉他,真正的制弓者,乃是早被他做成了傀儡的关裁。傀儡只能听命,生前残存的执念散去后,便不能自行思考。相当于如今这世上,关山弓的铸法彻底失传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唐渺略松了口气,还要再说些什么,眼前忽飞过一道青寒的光。


    那一直放在怀中的星玉短剑,不知怎么出了鞘,此刻竟直指着他的眉心!


    “你既已无用,”纪饮霜的声音,像是以锤凿冰,没有寸缕人情,“星玉剑下的傀儡,何妨多你一个。”


    那一刹那,唐渺简直可以听见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惊急之下,脱口叫道:“小叶不能来见你,你何不自去见他!”


    纪饮霜瞳仁一缩,一时不懂。


    片刻后,他脸上竟出现一丝久违的茫怔,嗓音发紧:“什么意思?”


    唐渺很快恢复了神色,指尖幻出一枚血瓶,轻轻晃动:“这人乃是小叶身边一亲近师弟。”


    他已完全镇定,语气柔婉地劝说:“血瓶虽然只能夺舍片刻,却足够你借他身边之人的眼睛,一慰相思。等你看过小叶后,有什么念想,我们再做筹谋如何?这些年发生的事,说不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呢。”将血瓶隔空传过去。


    纪饮霜握住那枚血瓶,五指一点点收拢,仿佛握住了一段时日太久,过于淋漓扭曲的思念。


    唐渺打量他神色,露出一个悠长玩味的神情,勾唇浅笑:“啊,差点忘了。还有你和元涯神女弄出来的那笔孽债——自己骨肉,饮霜挂念他么?”


    第85章 其心可恨 他也曾长剑惊风。


    回到长风山后, 叶霁把江阙托付给苏清霭照料,顾不得盥洗风尘,叫上李沉璧, 径直去了漱尘君的山斋。


    山斋坐落在一片孤峭的山崖上,无路可上, 只能从对面的山头走长桥或御剑飞过去。


    这座山斋,曾经是犯错弟子闭关思过的地方,漱尘君以清静为理由,在这里长期静修养病。


    叶霁其实是不愿意师父住在这里的。


    这里太冷,太静,太孤单了。


    叶霁出关之后,简单过问了门派的近况, 立即就去看望师父。


    漱尘君虽然见了他,精神却不太好。见爱徒修为已经恢复, 漱尘君露出了一个虽然浅淡,却充满欣慰的笑容, 仿佛放下了一大桩心事。两人刚说了几句话, 漱尘君就对他摆摆手,闭眼沉沉睡去了。


    叶霁握着师父的手,觉得有点不对劲。


    师父虽然身体不好,需长期沉眠养息, 却从没有与人说话时就睡着的, 怕不是个好兆头。


    叶霁和李沉璧共坐在山斋内一张长凳上, 看着榻上闭目内炼的漱尘君。


    叶霁轻声说了心中忧虑,李沉璧听后,抬指将他眉心阴翳揉开:“师父带着心结养病,当然养得不好呀。师兄闭关重铸修为, 这是多么凶险的事,师父一定是太过担心,才会这样。”


    他软声低语:“别说是师父,那段日子真难熬,就连我也忧虑得快生病啦。见到师兄一切平安,修为也回来了,师父心怀大慰,身体自然会好的。”


    叶霁喃喃道:“沉璧,我不想再看他年复一年这样下去了。师父他——”


    山中无日月,年华空蹉跎。


    他握住漱尘君一根冰凉的手指,放在掌中,似乎想要捂热。愣了很久,才说下去:“他也曾是长剑惊风的一代名侠啊。”.


    两人从山斋下来,心事重重。


    李沉璧怕他操心太过,便出主意:“大不了之后我们趟去春陵,将那什么紫云真人抓来,让他为师父治疗。”


    “之前在春陵宁府养伤时,我趁机提出请求,但紫云前辈没有同意。”


    叶霁琢磨道:“紫云前辈是当世神医,又性格孤僻,要他帮忙,只能好好地请。实在不行,咱们师兄弟也去他门下立雪几天几夜,我再答应陪他下几百局棋,不信哄他不来。”说着,就是一笑。


    “啊,梅花开了。你要么?”


    叶霁快走几步,到几株白野梅前,闻到一股极淡极幽的冷香,攀枝转头笑道,“师兄给你折几枝。”


    几缕梅瓣落在肩上,叶霁站在梅花交错间,十分清俊绝尘。


    李沉璧心间怦跳,痴痴地看他折了梅花,朝自己走过来。


    叶霁抖抖花枝上的寒露,递给他:“山里还有红梅腊梅,但数量要稀少一些。过年之前我在山里到处找找,折回来插瓶,拿清水供养还能继续开。你不是就喜欢这些?”


    李沉璧怔怔想,师兄真好看啊,比梅花好看多了。见叶霁正笑瞧着自己,故意说道:“师兄总送我花,是把我当姑娘,还是当孩子?”


    叶霁:“怎么,你不要?那还给我吧。”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拔走梅枝,却半点也拔不动。


    叶霁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李沉璧身热心热,握住他手指揉搓,哑声道:“太冷了,我们回屋吧。师兄累了,我送你上床休息,帮你脱衣脱靴。”


    叶霁心如明镜,暗道那可实在不必,师弟年少精力旺盛,他这个做师兄的却有点奉陪不起。


    于是道:“你走了这些天,那帮小子们说不定又趁机偷懒。你去看看吧,别总罚他们。”


    李沉璧听出了婉拒的意思,有点不高兴了:“师兄和我一起去?”


    “我还有山务要处理。”叶霁道。


    李沉璧转转眼珠:“师兄想喝酒么?玉山宫派人送来了很多春陵佳酿。”


    “白天喝什么酒,”叶霁扫他一眼,“我喝醉后特别好说话是么?”


    李沉璧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在他唇上一吻:“那我晚些再来找师兄。”.


    叶霁没走漫长的山道,选了条更险却更近的“路”。


    他飞快地踩着石壁的落脚处,纵身而下,却碰到了一个人。


    钟燕星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足浸泡在刺骨的溪水里,捏着一把小石子打水漂,连叶霁站在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不冷么?”叶霁一拍他肩膀,“要是冻病了,无法早起点卯,你李师兄可不好说话。”


    “师兄!”钟燕星见是他,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便有些赌气地道,“我才不会生病呢,我好得很。”


    叶霁敲他胳膊,示意给自己挪个地方,也坐了下来。


    钟燕星把石子全扔到水里,手背揉揉眼角:“师兄怎么在这儿?”


    “随便走走。”叶霁侧头端详,“燕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


    钟燕星恹恹低下了头。半晌,长叹一声:“师兄,我给苏师姐添了麻烦,她一定觉得我特别不中用。”


    “是乘寿山的事吧?”叶霁了然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确该好好谢谢她。”


    “我怎么会忽然晕倒呢?”钟燕星懊丧地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可一想到我当时躺在师姐背上,无知无觉,她却在为我冒雪厮杀,我就……”


    他的声音,充满郁闷苦恼,“……我就睡不着觉,连饭也吃不下。要是师姐出事,我这辈子该如何自处?”


    叶霁爽朗地拍拍他后背:“清霭就不会去想这些假设。能把你救回,说不定还是她人生一大快事呢。”


    钟燕星脸色好看了些,仍旧垂着脑袋:“师姐这下一定看轻我了。”


    “燕星,”叶霁注目看他,“这么多师弟中,你是我最欣赏的一个,因为你富有胆气,绝不服输,秉持正心。这次的事非你之过,更没有人会因此看轻你。平心而论,清霭何必冒险去救一个她不放在眼里的人?我若是你,想到只会高兴。”


    钟燕星被他说得双眼晶亮,抑郁一扫而空,露齿一笑。


    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嘟囔:“最欣赏的师弟……师兄最欣赏的师弟,其实是李沉璧吧。”


    叶霁眨眨眼,清咳了一声。


    “我就知道!”钟燕星咬着白牙,不服气地哼道,“我总有一日会超过他的!”


    见少年又恢复了生气,叶霁放下心来,起身嘱咐道:“我看你面色无光,印堂发黑,似乎有些气虚,小心外邪入侵。你好好休息几天,不必跟着他们每日点卯训练了。要是不敢和你李师兄请假,我替你说。”


    钟燕星忙道:“我没什么事!师兄不用担心我,我正在突破一层剑道,一日也耽误不得的。”


    叶霁盘想一下他的修炼进度,点头道:“这一层的确难以破关,一但突破,便是平川放马了。若有阻碍,随时来找我。”


    钟燕星心中温热,清声道:“多谢师兄!”


    叶霁已经走远了。因而没有看到,坐在石头上回味刚才那番谈话的钟燕星,忽然双眼翻白。


    他甚至一声都未吭,身子就犹如沙袋,垂直摔入了溪水.


    叶霁正在头疼。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屋子似乎变成了李沉璧的。或者说,变成了他们两人的。


    书桌变成了对靠摆放的两张,那张一看就不属于他的桌子上,摆着他送给李沉璧的书和笔。


    两座衣柜并排摆列,墙上多挂着另一人练武用的刀、剑、弓。


    叶霁深吸一口气,直奔内室,盯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发呆,气不打一处来。


    枕头虽然是两个,被褥倒是只有一床,其心可恨!


    叶霁愤愤地走到书桌前坐下,随手打开一本书卷,漫不经心地研墨,认真思考起“全山门沸传大师兄与年少师弟同枕共眠”和“今后别想从李沉璧的床上下来”两件事,究竟哪件更糟心。


    这两件事一件损心一件损腰,都不好应付。


    正胡思乱想,手指习惯性敲打,差点碰翻砚台。


    那是块造型奇巧的石砚,叶霁想起来,这原是李沉璧十三岁时,跑到一片绝壑里凿回来的天然石。


    石料温润无杂,敲之有清磬声,李沉璧整整剖磨了三天,制成一块珍品砚台,被叶霁放在案边用了很多年。


    点滴往事,数不胜数。叶霁的目光柔和了下去,自我安慰,道侣身份反正迟早要说破的,师父也赞同,一味藏着徒惹沉璧不悦,还是顺其自然吧。


    只是——


    两人道侣关系公之于众,等师叔回来后,不知要作何反应。


    叶霁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最深处,就是一阵不安与无奈。


    师叔是定然看不上沉璧的,这两人相见,只怕要眼红。依师叔的个性,会怎样对待沉璧?是大笑嘲讽,还是坚决反对,更或者……


    愤而杀之。


    冒出这个诡异的想法,叶霁的手指剧烈一颤。


    从策燕岛回来后,宁知夜那些刻毒癫狂的话,便时刻响在耳际,浮于梦中。


    他和师叔还有再见之期么?


    师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最隐秘的惊惧,最不敢深想的猜疑,其实从来没有停歇过。但念头往往刚浮现,就被他狠狠打灭了。


    叶霁勉强沉定下心来,执笔准备伏卷。


    忽然之间,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五感敏锐,立即抬头搜寻,却看见窗台上的天青花瓶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三枝新折白梅!


    叶霁眉心一颤,撂笔就要起身,李沉璧已经自桌下出现。脑袋从他□□钻出来,跪坐着,冲他盈盈一笑。


    这个姿势,让叶霁危机感顿生,太阳穴直跳:“这是做什么,赶紧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修罗场倒计时预警!(还蛮爽的我是变态


    第86章 扑朔迷离 “小王八蛋。”


    李沉璧用牙齿去叼他腰带, 叶霁按住他脑袋,就往外推,哭笑不得:“做什么?小狗似的。”


    李沉璧道:“今夜我要和师兄睡一张床。”


    “不行。”叶霁被他脑袋不断蹭着, 忍无可忍,虎口锁住他脸颊, “你竟自作主张,想霸占我屋子?想得美。”


    “为什么不能?”李沉璧委屈道,“这几个月,我都住在这里,师兄怎么忍心把我赶走。换了床我睡不着的。”讨好地将头枕在他腿上。


    叶霁道:“好,那你的屋子不是正空着?我搬过去。”


    李沉璧一偏头咬住他腰带,飞快抽了出来。


    这下可谓是干净利落, 毫不拖泥带水。


    “别胡闹,外面还有人!”叶霁头皮发麻, 就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双手被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固定, 挪也挪不动。


    叶霁咬牙:“……李、沉、璧!”


    以叶霁的视角, 只看见一个漆黑脑袋,在桌下摆动起伏。这里正对窗外,外面时不时的人影走过,却看得清清楚楚。


    叶霁坐在椅子上, 双手被固定于桌面, 腿也被一双铁箍似的手臂锁抱, 连抬脚踹他也不能。


    不一会,就被逼得额头渗汗,叶霁又羞又恼:“赶紧……停下!门窗都开着……你……疯了么……唔……”


    好巧不巧,正当这时, 一个弟子抱着几本厚重书卷,走近窗口张望。


    他奉了叶霁吩咐,从藏书阁找几本典籍送过来。又不好贸然扣门,便打算透窗看看叶师兄在不在。


    这一看,却见书桌边,叶霁眼底潮红地猛抬起头,朝他瞪过来。


    叶霁的姿势,堪称正襟危坐,可脸上那副正强忍什么的含怒神情,让那弟子吓了一大跳。


    他从没见过温煦可亲的大师兄如此眼湿脸红的模样,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居然让他气成这样,战战兢兢地道:“叶师兄,你要的书我放在窗台就不送进来了告辞师兄!”


    “告辞”二字还没落地,就一溜烟跑了。


    李沉璧藏着眼里笑意,含糊不清地道:“师兄答应我同住,我就去关门窗。”


    叶霁阵阵眩晕,终于崩溃地道:“……不赶你走!随你高兴……滚出来……”


    李沉璧抬起双眸,欣赏叶霁此时的情态。却道:“师兄对我这么好,我要更卖力才是。”


    叶霁心中羞怒,把嘴唇咬得快渗血,也不肯漏出半声。见状,李沉璧拿起毛笔,将竹杆横放入他齿关。


    窗边梅花被缕缕冬风吹动,枝条不断颤动。也不知多久,终于有两朵坠下,夹在被风吹开的书页之间。那书页又被风吹得合拢,将洁白的花瓣碾出汁液。


    李沉璧抬起头时,露出了一个似羞似怯的笑。


    叶霁怒气冲冲地拿下那管快被咬裂的笔,拧起李沉璧的下巴,笔走龙蛇,把他的脸当宣纸,落下一个墨汁淋漓的“滚”字。


    然后把笔往李沉璧怀里一丢:“出去!”


    李沉璧把他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师兄有时生气是真的,有时候纯粹是害羞,比如现在。


    李沉璧爱他爱得心痒,又怕惹急了他,自己今晚上不了床,于是乖乖地爬起来,将墨汁未干的毛笔往怀里一揣,顶着一个“滚”笑吟吟推门出去了。


    “反了天了,再不教训还得了。”叶霁一边低声咕哝,一边从笔架上取了只笔,沾了墨写字,手腕却还是虚软的,笔尖在纸上抖落下一大滴墨迹,整页纸做不得数了。


    叶霁太阳穴突突直跳,长叹一口气。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太多,李沉璧最近又很听话,他竟将这小子当初那副对他死缠烂打、无孔不入的小无赖模样忘了。


    看来不是李沉璧真心向善,纯粹是顺心遂意后,便格外平和罢了。


    平息了冲涌的血气,叶霁忍着腿软,换了身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脸。重新坐下,翻开弟子刚才送来的书。


    这几本书已经很古旧了,纸页薄而泛黄,不知在藏书阁压了多久。


    那弟子在藏书阁挂职,能干细心,书送过来时,已将上面灰尘掸得干干净净,书角压平,还补好了脱落的脊线。


    抖掉书页间的梅花,叶霁先翻开了那册《百魔普记》。


    篡书人记录了近千年来魔门的重要人物的生平,叶霁翻查索引,在漂星楼的章目下面,果然发现了冷均池其人,名字列载第一。


    书中关于此人的记载,与漱尘君所说无二。


    书中说,冷均池偶遇机缘,以昆仑玉树骨心重塑了肉身,因此获得了非凡神能。后面一手开创了漂星楼,想要传承自己研究多年的各类鬼术。


    但又提到,冷均池兵解前的遗言,居然是要求自己的血亲后代,远离漂星楼的权利中心,最好是隐居避世。


    自己开创的基业,却不允许子孙后代触碰,叶霁对此产生了疑惑。


    他并无头绪,又翻开另外两本——《鬼海微茫录》和《异门拾遗》。


    这两本书中,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魔门秘辛。叶霁略过了其中轻浮琐碎或有待考证的部分,目光在几页纸中流连。


    两本书均各自记录了冷均池的几十位后人的身世经历,叶霁读着读着,手心渗汗,惊心触目。


    有人痴迷于造境术带来的奇幻享受,在自己的境中流连太久,最后与境相融,再也无法回到现世,疯魔而死。


    有人想操控敌手的心境,令其癫狂,争夺天下。却因为过于贪心,同时操控的人太多,被反噬而死。


    还有的人,想以“冷均池第某代血裔”的身份掌控漂星楼,却反被当时楼主利用,沦为其施展鬼术的工具,短短几年后,便灵体崩毁。


    ………


    几乎无人善终,个个短命而亡。


    叶霁读得心惊肉跳。


    这强大莫测的神力,好像冷家人的诅咒,不会带来权势财富,唯有无穷祸患。


    冷均池留下那样的遗言,是否因为预感到了什么?


    窗外天色渐暗,叶霁麻木地点燃桌上的灯,喃喃:“沉璧……”


    沉璧也会这样么?


    若是对他说,“你修为深湛,已经极少有人能成为你对手,造境术能不用便不用,最好一辈子都别再用”,沉璧是否会听自己的话?


    被满纸的“亡”、“殁”字眼锥痛,叶霁一把合上书,自言自语:“……他不听也得听。”


    平定了片刻心情,又重新翻开。


    读到“冷均池后人为漂星楼所利用”,叶霁立即想起来,唐渺也曾对李沉璧动过心思,眼里流过一丝冷意。


    唐渺劝沉璧共谋天下,只怕不会让沉璧做主。到最后那个掌权者是谁,谁又沦为杀人兵器,他对唐渺的算盘明镜也似。


    只是唐渺本打算如何利用沉璧?


    是以“冷均池后人”的身份为号召,聚集漂星楼残部,招揽能人异士?还是让沉璧用造境术控制人心?又或者——


    叶霁反复研读,要在字里行间找出更多头绪来。


    他这一坐,过去了两个时辰。屋外暮色沉沉,他却完全沉浸在书中,毫无察觉。


    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一段看似闲笔的记载。


    说是有一种星玉石,能饮鲜血,因此制作成兵器后,可杀人而不溅红。时日渐久,随着玉石饮血越来越多,原本碧绿的颜色就会逐渐变红,直到成为完全的黑色。


    昔日死于讨伐漂星楼之战中的那三千义士,被漂星楼制成了傀儡杀手,取名为“碧血客”。漂星楼曾用星玉石打造过一把法剑,令其沾染这三千义士的鲜血,炼制成为号令碧血客的“令牌”。


    但这把法剑炼出之后,却无人能持。几乎每个试图掌控这把剑的人,都承受不住滔天的怨气,当场就被噬死。


    而冷均池的某一位后人,某次在漂星楼主面前,无意间将它拿了起来。随手挥舞之际,三千傀儡居然俯首听令,而此人安然若素。


    漂星楼将三千仙门义士制作成碧血客的事,人所共知。


    但这支碧血客杀手军团还来不及现世,就和漂星楼一起葬身在了灭门大火之中。至于号令它们的星玉石法剑,就很少有人听说过了。


    叶霁低声道:“星玉石……星玉短剑!”腾地站起,在屋内来回踱步。


    传言中在西南翻风搅雨的星玉短剑,难道便是书中所说的那把法剑?


    这把剑,会不会在唐渺手中?


    叶霁的眉头紧紧皱起,盯着桌上叠放的几个木盒,忽然间,一丝记忆闪过脑海。


    星玉石这样事物,说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听闻。在纪饮霜外出远游时寄来的信中,就提到过这种奇特的石料。


    纪饮霜在那封信里,兴致勃勃地和他说道:我游历到一地,有异人售卖一种能饮血的石头,可以磨制兵器,用它杀人不会被鲜血染衣,有趣得很,小霁想不想要?


    叶霁在回信中拒绝了。回信里,充满了负剑江湖的少年侠气:我杀当杀之人,何惧鲜血?


    纪饮霜对此击节赞赏,不再提这件事,叶霁也就渐渐忘了。


    想到这里,叶霁立即走到桌前,打开存放以往书信的木盒。


    可在一叠故纸中来回翻找,却发现与纪饮霜相关的,竟全部消失,一件不留。


    想到这最有可能是谁所为,叶霁顿时气血倒冲,抄拿起少年时代的一本剑谱,打开来。


    剑谱被人撕薄了一半,就连那些纪饮霜偶尔落笔的批注之处,也被拿着小刀一字一字裁去。可见持刀那人耐心之深,怨念之强。


    叶霁脸色发青,倒抽一口气,咬牙切齿:“……小王八蛋。”


    这小子被他撵走后,到现在还没出现,当真一“滚”到底。


    他对李沉璧这点小心思熟悉得很,每次惹怒他后,总是故意躲藏,等自己主动来找。等他满心焦急地找到了人,宽心之下,也就顾不上生气了,这伎俩屡试不爽。


    见李沉璧又和自己玩这一招,叶霁气不打一处来,披衣推门,就要出去抓人。


    木门推开,凛冽的夜风袭来,叶霁的额发被拂到眼前,竟打了个寒噤,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一个湿淋淋的人站在院中央,目光像把闪烁的寒刀,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叶霁心口突然刺痛,与他对视,好似跌进一个迷惘的梦境里。


    他只失神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走近那人身前,惊讶地道:“燕星,你掉到水里去了么?”


    第87章 杀意为箭 (修罗场警告)射穿这对鸳鸯……


    钟燕星犹如一樽雕塑, 唯有眼睛是活的。死死盯着叶霁,像是一只极饿的困兽,隔着挣不脱的重重囚笼, 看自己所渴切的猎物。


    他这副气质,和往日开朗明爽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霁竟不十分确定, 眼前的人就是他所熟悉的小钟。


    迟疑片刻,毕竟还是关切,叶霁走到他身前,轻唤:“燕星?”


    钟燕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紧紧钳制着叶霁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将他腕骨捏碎。叶霁只觉被一只玄铁打造的枷锁铐住,那冰凉的体温下, 藏着要将他吞噬的烈火。


    “燕星——松手!”叶霁的手掌失血变白,忍痛想抽离手腕, 却是费力无比。钟燕星竟是拼着全身的力气,也不肯放开他。


    “钟燕星, 你这是怎么了!”


    叶霁低叱, 甩出一道灵力,击上他手腕穴位,将他的手弹开。


    “你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走火入魔了?”叶霁活动着剧痛的手腕, 揉着上面的淤痕, 并不发脾气, 沉定地道,“不要慌,燕星。你先冷静下来,让师兄替你检查经脉。”


    见他对自己言语温柔, 满眼关心,钟燕星毫无动容之色,竟反而冷笑一声。


    被他笑容中的怨意所慑,叶霁没来由地心中生寒。下一刻,竟被他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


    钟燕星潮湿的体温传过来,叶霁被他锁抱得一动不能动,打了个寒噤。


    对方有所察觉,手掌贴上他的后背,一寸一寸,抚摸着他暖热坚韧的躯体。


    叶霁头皮发麻,只觉这滋味诡异无比。


    钟燕星对他的确敬仰又依赖,但即使在脆弱之中,也绝不会用这种堪称轻浮的方式贴近他。


    果然是走火入魔了?


    他正考虑要不要先将人撂倒,再行诊断,钟燕星忽然摸到他的腰侧的霜霁剑,手指一颤。嘶声道:“这把剑,你……”


    他侧过头,用力咬住叶霁脖间的肉,双目渐渐赤红。


    叶霁再不能忍,掌中运力,就要把这失心疯的师弟推开。


    同时心念电转——沉璧要是这时回来,只怕三尺地皮都要掀翻。小钟这一口挺重,也不知有没有留下牙印?


    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黑夜里,几盏灵火灯笼摇摇晃晃飘近。


    风风火火一行人闯了进来,上官剪湘率先踏入院内,目瞪口呆。


    “小钟!”


    一愣过后,上官剪湘哭笑不得,揪住钟燕星衣领,连声叫道:“别咬别咬!那是叶师兄!”一挥手,几人上来架住钟燕星的胳膊,将他扯到一边。


    钟燕星稍微恢复冷静,目光穿过几人肩膀,一移不移盯在叶霁身上。


    叶霁喘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燕星他——”


    “他之前晕倒在溪水里,差点没淹死。”上官剪湘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被一个路过的同门瞧见,背了回来。本想让他在医庐多躺躺,转眼又跑了,急得我们满山找人,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你这。”


    叶霁道:“掉进溪水?难道是见过我之后的事?”


    不由看向钟燕星,但只一眼就快速错开,只因无法与那双要将他吃入腹的灼灼双眼对视。


    上官剪湘头疼地道:“这小子最近在突破一重境界,最是容易走火入魔的时候。他近来又老是心神不定,这幅鬼样子,肯定是中招了。我还是把他带回去,交给医庐的几个老宗师看看吧。”


    叶霁正要点头,钟燕星眉睫一颤,忽然收敛神态,平静道:“我没事,让诸位师兄操心了。”


    上官剪湘迟疑地打量他:“你没事啃什么人?”


    “我已好了。”钟燕星淡淡道。


    上官剪湘将手按在他的脉处,仔细检查后,长透一口气:“算你小子运气好。叶师兄脾气忒好,没把你狠揍一顿,你冒冒失失跑到这里发疯,要是撞上李沉璧……”


    钟燕星眼中闪过一丝幽冷,仿佛在咀嚼这个名字:“李沉璧?”


    “是啊,你那位说一不二的李师兄,”上官剪湘挑起眉毛,按下嘴角笑意,“他大概会揭了你的头皮,再把你丢到山外,自生自灭。”


    身后弟子都笑了,纷纷打趣:“这话不假。”“那我们还挺想看看的。”


    钟燕星眯了眯眼:“……哦,好威风啊。”


    上官剪湘走近叶霁身侧,悄悄与他咬耳朵:“话说回来,大半夜的,李师弟怎么不在?”


    叶霁板着脸,道:“他为何会在?”


    “你说呢?”上官剪湘嘿然一笑,狡黠道,“他四个月都住在你屋子里,人人皆知,这是把对你的心思摆在了台面上。好不容易熬到你回来了,他岂肯乖乖搬走。”


    叶霁闭了闭眼,烦躁地说道:“他不知又跑哪里去了,我正要去找他。”


    忽然“喀嚓”一声惊响,所有人都错愕回头,钟燕星面无表情,将脚下裂作两半的青石踢到一边。


    叶霁走出院门,钟燕星在他身后喑哑道:“叶……师兄,今夜能否赐教剑法。”


    上官剪湘敲他脑袋:“想什么呢,睡觉去。”


    “今夜不行。”想起自己不久前说过钟燕星可以随时求教的话,叶霁略生愧疚,回头微微一笑,“明日,好么?”.


    叶霁并没有去找李沉璧,他知道李沉璧会来“找”他。


    拿了盏灯笼,叶霁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行走。灯笼中的灵火被风吹得细细颤动,他沉思的双眸,在光芒中明暗不定。


    他原本在盘想几本书册里,关于漂星楼的各类记载,但不知为何,思绪却渐渐转到了钟燕星身上。


    今夜所见的钟燕星,实在奇怪。


    钟燕星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时,就像是有人隔着这副躯壳,试图以目光触碰他身上的每一丝、每一寸。


    一个走火入魔的人,真的会有这样的眼神么?


    而真正令叶霁隐隐不安的,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


    “咪呜咪呜”几声轻叫,有什么东西轻轻蹭着他的靴子。


    低头只见一只小竹猫,身姿灵巧,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叶霁看看四周,只见一片月色照林,低头道:“是他叫你来带路的么?”


    一个清柔带笑的声音,在风中回应道:“要见你,哪里就要它带路?”


    话音未落,叶霁的双眼就被蒙住,一人在他脖子处吹气:“猜猜我是谁?”


    叶霁知道这是在学他故技重演,故意不语。李沉璧的呼吸却忽然间粗重了起来,凑进他颈间,不断嗅闻着什么。


    片刻,李沉璧恶狠狠地道:“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不客气地扒开他的领子,见上面赫然两排新鲜牙印,李沉璧的脸色一瞬间阴沉得可怕:“是谁?谁敢咬你!”


    他方才的甜蜜一荡而空,那骤然而降的霜寒威压,让叶霁一下想起了走火入魔的钟燕星。


    叶霁透了口气,道:“都是误会。”


    他知道必要给出一个交代,李沉璧才会善罢甘休,便将方才钟燕星的情状简单描述,道:“小钟并不是故意的,谁能保证修炼永不出错?”


    李沉璧剑拔弩张的气势稍微收敛,一双锐利的眼睛含怨带怒,仍是在他身上看个不停。叶霁只好道:“他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他还想做什么?”李沉璧气得切齿,反复揉搓那个牙印,似要将那碍眼的痕迹搓掉,“我都舍不得这样咬你!我看他不一定有病,借疯占便宜罢了!”


    他边说边冷笑,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不是疯了么,我来治他。”


    叶霁本打算兴师问罪,不料反而要对他安抚顺毛,真不知是气是笑,叹了口气:“别闹了,不准欺负小钟。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站立的地方,夹在两树之间,十分逼仄。叶霁拔腿往空旷处走,忽被一股大力压制在树干上。


    一只手拨开他衣襟,在他腰身之间摸来摸去,动作热切。叶霁勉力回头,轻喘道:“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曲起手肘,抵住李沉璧贴上来的胸腹。


    圈住他的手臂稍松了些,叶霁松了口气,转身道:“我桌上的东西,你究竟有没有——”


    惊呼一声,李沉璧捞起他双膝,在腰上一缠,就把他整个抱了起来,后背狠狠抵在树干上。


    叶霁不得不扶着他双肩,正要训斥,李沉璧扬脸含住了他嘴唇。


    两人滚烫的吐息交缠在一处,叶霁睁开眼,看见那双极美的凤眸里一片清透的月光。


    李沉璧低低道:“师兄真的不想么?”嘴唇不断触碰着他。


    叶霁鼻尖沁汗,脸颊浮出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艰难启齿:“在乘寿山时,不是才”


    “哪里够?”


    李沉璧轻笑了起来,眼中清光渐渐转为炙热火焰:“我可是忍了四个月呢。师兄爱我,就半点也不心疼我么?”


    叶霁无言可答,脑中一片雾气。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将质问的话问出口,却鬼使神差地微微张口,含住了李沉璧送进来的一截湿热的小舌尖。


    冬夜清寒的树林里,叶霁的外袍流云似的挂在手臂,敞露出大片锁骨肌肤,被冷风吹拂,竟不觉冷。


    叶霁被他抱至双脚离地,后背靠着树干,不得不抱住李沉璧脖子。


    月色照拂,叶霁觉得他体温滚热,细看气色,却不像在发烧。


    这才意识到,李沉璧是怕他受冻,竟一直运作着体内灵流,把自己烘成了一座融融暖炉,由他抱着取暖。


    这样的爱意,令叶霁心中动容,想到那些不翼而飞的书信手稿,竟无法对这人冷下脸来。


    小竹猫一直在两位主人身边徘徊不去,见他们不知为何突然缠做一处,姿态激烈,有些畏惧地躲开。


    过了一会,它又被叶霁扫来荡去的衣角吸引,追逐着那截衣料打滚扑玩。


    情海太深,两人都没有在意它。


    月光穿云而出,此时正好洒照,将叶霁汗湿仰头的风姿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沉璧被他激得双眼发红,又一眼望见他撩人情态,心神皆飞。


    凛冽的风吹过林梢,叶霁忽然后背生寒。


    多年练剑的敏锐直觉,让他即使在身心占满的混乱时刻,也灵台一清。


    似乎有人正阴森森站在暗处,将强烈的杀意凝为实体,对准他们的后心,张弓搭箭。


    小竹猫扒着李沉璧的小腿,异常凄厉地叫了起来。


    叶霁心弦紧绷到极致,一挣便脱离李沉璧的桎梏,不顾衣衫散乱,劈手就去抓剑。


    李沉璧却将他揽在身侧,目光在刹那间变得清明雪亮,推出一股凌厉的罡风,和迎面刺来的霹雳剑意对抗。


    李沉璧出手毫不容情,那人的剑却没有折断在罡风中,衣袍乱发纷纷飞扬。


    月光下,一人一剑的影子,茕茕孑立。


    看清了那双直勾勾的、血光暴怒的眼睛,叶霁的心顿时揪紧,迟疑又错愕。


    “——燕星?”


    钟燕星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夹在风声里,极其冰冷无情。


    “半夜形色匆匆,原来是与他幽会么?好,好,你们好极了!”


    他说完,哈哈狂笑。


    那笑声在林中回荡,叶霁与他相识以来,从没有听见他用这样凄厉的声音大笑。


    钟燕星一边笑着,看着满身情痕的叶霁,又剜向面若寒霜的李沉璧,双眼渐渐涌上一层赤红凶光,犹如杀手的长剑正待饮血。


    下一刻,他的人与剑化成一道碧光,卷起漫天枯叶,朝李沉璧劈来!


    第88章 是耶非耶 他杀不了你。


    在今日之前, 叶霁没有见过钟燕星这样的狂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高超地用剑。


    那一剑指来的气势,好像由天上倾下一条滔滔长河, 再被他举手断流。


    那种气势,与用剑者本身的修为无关, 乃是一个剑修对剑的驾驭与领悟,是千层灵障也无法阻挡的“剑气”。


    那个连“月下倾梅”基础剑式都使得勉勉强强的小钟,竟想要以这样的“剑气”,杀掉接近半神境界的李沉璧。


    叶霁震惊得几乎失语,心念电转,身体已先做出反应,横剑在李沉璧面前, 要挡下这倾尽力量的杀招。


    他的视线与钟燕星的目光短短相碰,也不知是否错觉, 对方的锋利的眼中,竟似闪过失望与悲辛。


    就这一眼, 叶霁心中漫上没来由的酸楚, 几乎无法对他举剑。但这一招若是由李沉璧来挡,哪里会转圜客气?钟燕星又修为远远不及,力量冲撞,只怕就要身受重伤。


    李沉璧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 冷哼一声, 竟直接越过了他, 挺锋而出。


    两道剑光呼啸交错,彼此长剑没有触碰,却都发出震耳的龙吟长啸。


    龙吟声还未落下,两人剑势不停, 出手如风,一息之际已交锋几十招,每一招都饱含着恶念与怒火。


    茂密的树林里,无数枝桠纷纷卷缠在剑气漩涡中,枯枝断叶漫天飞舞。每当二人长剑相撞,灵波震荡,那裹在风中的沙砾枝叶,便向四围炸射出去。


    叶霁平生极少见到这样的对决,盯着林间的两团飞逝身影,一瞬不瞬。


    他知道越是杀意横生,越是催发高手的奇招险招。今日的钟燕星,已到了与剑共生的境界,每每要以怪险招式攻向李沉璧命门,而李沉璧竟似在剑法上略输下风,不得不用强大灵力压制回去。


    李沉璧被对手毫无遮掩的杀意所激,不再容情,漆黑的眼眸中,折射出无情的寒色。


    叶霁置身于他们的气场中,立即就察觉到李沉璧跃动的杀心。


    亲手养大他,叶霁太知道这孩子天生眼冷心冷,对待朝夕相处的同门,心底深处恐怕并无什么深厚情谊。眼前这个钟燕星对他杀心炽烈,他又岂能一直容忍?


    正心惊肉跳中,李沉璧手中的漱霖剑,陡然变亮了三四倍不止,罡风环绕剑身,发出山谷过风般的冷啸声。


    钟燕星看了看那把剑,先是一怔,接着面露讥讽,畅肆大笑:“有意思!来,今日你若杀不了我,我便亲手送你入黄泉!”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叶霁,身体犹如一只鹰隼,悍然冲入李沉璧一剑挥来的狂啸烈风中。


    若是撞上,钟燕星顷刻就会经脉损毁而亡。叶霁惊急之中,失声喊道:“沉璧手下留情!”


    他无法旁观,纵身切入两人之间,在电光石火中,全力一掌将钟燕星往外推去。


    李沉璧厉喝:“他已被夺舍了!师兄看不出来么?”


    他生怕叶霁受伤,情急之下,猛撤劲道,被回澜的灵力呛得脸色发白。


    即使如此,钟燕星的身体还是如狂风中的断线纸鸢,重重地飞撞向树干,口中鲜血狂喷。


    叶霁捂着闷痛的胸口,站立不稳,落入李沉璧的怀抱中。


    他顾不得自己也受到罡风波及,飞快在李沉璧脸颊上抚摸一下,就掠向撞树后生死不知的钟燕星。


    那树遭受重击,粗壮树干裂开几条长长缝隙。钟燕星躺在碎枝乱叶中,口鼻溢血,呼吸微弱,闭眼一动不动。


    叶霁心乱如麻,轻叫了几声“燕星”,搭上他脖颈脉搏,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


    一处洞天内,苏清霭端药坐在石床边,耐心地将药汁慢慢灌入昏迷的钟燕星口中。


    叶霁站在床侧,目光落在钟燕星白如窗纸的脸上,沉默不语。


    “这小子真是从来不让人省心!”


    上官剪湘在石床边轻踹了一脚,恨恨道,“昨晚就不该信了他的话,放他自行离开。谁知道这小子转头又去缠你,差点没被——”睨了眼李沉璧,把话咽了下去。


    苏清霭低叹一声:“小钟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人强行夺舍,沉璧师弟说得不错。夺舍那人,恐怕在乘寿山就对小钟动了手脚。”


    “何以见得?”上官剪湘问。


    “叶师兄曾说,乘寿山的灵兽之所以暴走,是被人从喉间取血,中了……血瓶夺神术。”苏清霭慢慢地道,“那时小钟无缘无故晕倒在雪地,本就可疑。我找到他时,发现他喉咙上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她翻开钟燕星衣领,扭头向着叶霁:“请叶师兄验看。师兄?”


    叶霁出神不语,苏清霭提了提嗓音:“师兄!”


    叶霁眼神猛然清醒,歉意地笑笑:“师妹刚才说了什么?还请再说一次。”


    李沉璧眯了眯眼,抿唇看着他。


    苏清霭又复述了一遍,指着钟燕星喉咙处:“这伤极浅,已经痊愈了。当时我以为他被哪里的树枝不小心挂伤,并没有放在心上。”


    叶霁蹲身在石床前,用手指抚查钟燕星喉部,那里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一点淡白的疤痕。


    苏清霭问道:“师兄怎么看?”


    “是血瓶夺神术。”叶霁认可。


    “夺舍的人是谁?”一直沉默的李沉璧忽然开口,“那人为什么夺他的舍?”


    叶霁没有回答,起身道:“燕星这几日醒不过来。中了这种鬼术的人,心神□□遭受的损伤都不小。这件事不要传出去,你们要派人守在他身边,多照料他。”


    苏清霭点了点头,关切地问:“师兄又要离山?”


    “我要和沉璧去一趟春陵,查清这些事。”叶霁道,“明日就走。”


    上官剪湘道:“刚回来,怎么又走?大伙儿久不见你,早就说想大师兄了。”


    见叶霁脸色闪过一丝落寞之色,上官剪湘大剌剌揽住他肩膀:“马上就冬至了,哪年的冬至宴能少得了你?大不了今年宴会提前办,今晚和大家一起喝喝酒聚一聚,全当庆祝你出关,也冲冲近来的晦气。多等一日再走,行么?”.


    冬至宴是长风山的传统,这一日山内灯火不歇,弟子们摆长席聚会,且不必受山规约束,可以欢畅饮酒。


    因为冬至日将近,宴会一切准备都已提前筹备,上官剪湘又尽力安排,当晚长风山热闹非凡,广场上长席摆满,几百盏灵火灯笼悬浮在空中,照得亮如白昼。又留出中间一片场地,弟子们轮番演武,比剑助兴,或是举弓射各种纸叠的蝴蝶飞鸟讨彩头。


    江阙是小客人,跟着叶霁回了长风山后,很快就混得人熟地熟,在宴会上被一帮年轻弟子们簇拥着射纸鸟,他年纪虽小,箭术却百发百中。


    叶霁酒量不宏,把李沉璧留在席上挡酒,他自己则躲过一大群劝饮的弟子,混在同门中看几个少年舞剑。


    少年们的长剑折射着灯笼华彩,碰撞时“铮铛”作响,姿态洒脱运转如风,惹得一片叫好声。


    叶霁也轻轻拍了几下掌,少年们早瞧见了他,更加兴致高昂地对舞了起来。


    若在以往,叶霁也会在师弟师妹们的期待目光中,上去比试两局逗他们高兴,但今日却实在没有心情。


    剑身飞逝交叠,旋即又分开,少年们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叶霁的眼前恍惚只剩下明月照林的杀气剑影,以及两个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高手。


    一人从后面走来,从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稍重地一捏,将他的游神召了回来。


    李沉璧低声道:“跟我走。”


    两人走上一处小高台,借着灯笼的光,叶霁这才看清他脸上挂着一抹残霞,显然有些酒意。


    李沉璧定睛瞧着他:“师兄有心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心事当然有,”叶霁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在想该如何弄个明白……”


    李沉璧忽然问道:“夺舍钟燕星的那人是谁?”叶霁一怔,说道:“我不知道。”


    李沉璧双目定在他脸上一瞬不瞬,坚持不舍地问:“师兄觉得那人是谁?”语气里,竟有了丝丝冷意。


    叶霁又摇了摇头。


    李沉璧停顿了许久,再开口时,锋芒收敛,语气变得脆弱且茫然:“师兄,他想杀我。”


    叶霁暗自握紧掌心:“不会的,他杀不了你。”


    “要是他真杀了呢?”李沉璧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钟燕星实力太差,他夺了一副没用的躯壳,灵力不济,才没法子杀掉我。他的剑法可是厉害得很。要是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叶霁抚着他后脑,柔声安慰道,“那人再厉害,打得过一个你,再加一个我么?你不信师兄会拼死保护你么?”


    李沉璧心潮翻涌,低声道:“我不要你拼死,我要你永远与我相好,永远不离开我。”


    叶霁听他又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竟像是始终不安。他知道李沉璧疑心病不轻,但这样长久地纠结一件事,倒不简单了。


    他似乎隐隐明白,李沉璧的心病究竟为何。


    叶霁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问:“沉璧,我桌上匣子里的书信,纪师叔的那些,你藏起来了么?”


    李沉璧身子一僵,不置可否。


    “能不能还给我?”叶霁耐心地问。


    这下,李沉璧坚决地摇了摇头。


    叶霁放于他肩胛的手收紧,深吸气想要把他从怀中推开。


    但半晌过去,李沉璧闭眼紧紧依偎着他,叶霁却始终没动,踌躇之后,放弃似的发出浅浅一声叹气。


    李沉璧的唇角微微扬起。


    “……都是身外之物,”叶霁喃喃道,“我已经想明白了。过去珍视的那些东西,如果不该当被割舍,那么即便被丢掉、被藏起,也迟早会回来。可如果是天意叫我割舍……”


    他没说下去,喉头发酸,自失地看着远处的山峦。


    什么是天意呢?


    李沉璧的嘴角又落了回去,在心里冷笑:再也回不来了,你且看吧。


    下面一阵欢嘻喧闹,弟子们笑着朝他们这边招手,许多声音一齐兴冲冲、喜洋洋地喊着“叶师兄”。


    叶霁往下定睛一看,不由笑了:“他们居然弄了盏祈天灯!”


    上官剪湘站在灯边,仰着头高声道:“是苏师妹的主意,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来主持送飞它了吧!”


    叶霁与李沉璧对视一眼,眨眼纵落到弟子们之间。


    江阙口袋里装满了射下来的纸鸟战利品,拍掌欢呼:“放天灯!放天灯!”


    叶霁摸摸他的头,看灯上的吉语。


    “冀南山之寿,松柏之茂;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无岁不逢春。”


    点燃灯芯,叶霁郑重道:“这一盏灯,长风山满门弟子,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弟子们齐声颂道:“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叶霁用手轻轻一托,祈天灯便悠悠而升。


    明灯飞过纵横的峰峦,飞过依山势错落建造的楼阁亭塔,飞过通往云天的漫漫石阶,最后在长风山众人们的注视目光中,沉静地远去无影了——


    作者有话说:注:祈天灯上书出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出自《诗经·小雅·天保》;“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出自唐代李远《翦彩》


    第89章 暴雨雷霆 “我便做你的那把刀。”……


    茫茫大雾、空无一物的关山境里, 一夜之间多了很多东西。


    一座座楼殿亭塔拔地而起,忽然出现的水绕群山,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铺展开去, 各色各样的人物、飞禽鸟兽在其中穿梭。


    如果让一个人游历其中,他一定先会觉得十分热闹, 接着就会感到无比害怕。


    因为这些事物七拼八凑地同时出现,毫无逻辑地陈列堆积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伤心至极的人在大醉一场后,做的一场颠倒错乱的梦境。


    唐渺现在只想逃。


    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疯了。


    那一座座楼台在出现后,就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被人狠狠推倒。


    山崩地裂后洪水四流,漫天的暴雨烈风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掣着一把巨剑, 在长街中穿梭砍杀,满地残肢断臂和流成小河的血水, 又立即被泱泱洪水卷去。


    唐渺在满耳的雷雨狂涛声中,连躲也无处躲藏, 狼狈地蹿来跳去, 试图在这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境象里找个立足之处。


    他过去每次来找纪饮霜,在关山境里见到的都是不见五指的雾,头一次这样拥挤不堪。纪饮霜恨不得一口气把整个人间都塞进来,再浩浩荡荡地无情毁掉。


    仿佛这样, 他的心里才能没有那么痛苦, 没有那么愤恨。


    但又怎么能不痛苦, 不愤恨?


    唐渺只能躲在一处屋檐角落,一边苦笑,一边祈祷这雷霆不要降落在自己头上。


    等到一切稍稍平息,他才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 勉强笑笑:“你要是没有发泄够,还请随意,我能一直等着。但还请莫要怀着怨气和我说话,我也没法保证每句话都说得合你心意的。”


    纪饮霜站在高处,长发皆沾湿在脸上,转头横刺来一眼,让人惊心动魄:“你杀不杀得了李沉璧?”


    唐渺继续苦笑:“你问这句话,显然是还怨气未消。我该怎么回答你才好?”


    他从沒膝的浑浊黄水里拔出身子,打了个寒噤,抬头见纪饮霜仍鬼似的盯着自己,只好叹息道:“你从关山境里出去的法子,不是还要落在他身上?他是你准备的应劫退路,难道为了一点激愤私情,就要毫不犹豫地毁掉么?”


    “一点私情?”纪饮霜冷嗖嗖地笑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那小畜生敢将手伸到叶霁身上,管他是谁,都别想留命!”


    雨水不停浇淋,时而电闪,四周的废墟与血肉渐渐化作流水消逝,境中的景象变得单一起来,群山长街屋瓦人群都融化做一团混沌。


    “李沉璧当然是要死的。”


    唐渺悬在空中的心,渐渐落了下来,勉强微笑:“横竖都是要死,饮霜又何必急于一时?小叶如今正和他相好———”


    四周的景象又开始狰狞撕裂,唐渺心惊地瞥了一眼纪饮霜:“你应当知道,小叶是个很心软的人,拒绝不了别人的热情。李沉璧姿容不错,又极会哄诱人心,和小叶相处多年,情谊非同一般。每日在他身边,使出百般手段故意勾引,小叶一时被他所惑也不奇怪。谁说他们就许约百年了?我看倒是小孩子们玩个新鲜居多。况且……”


    唐渺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况且,李沉璧的长相和你肖似,你应当发现了。小叶思念师叔,找个替身寄托情怀,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饮霜应当大笑才对。”


    说完,他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才听见那道似乎从天外传来的声音,不辨喜悲地说道:“林述尘如今是死是活?”


    唐渺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奇道:“怎么,你去了长风山,没瞧瞧这位‘好师兄’?”


    “我只有一点时间,自然要去见最重要的人。”


    “至恨与至爱之间,你还是选择了后者,”唐渺悠悠道,“着实令人动容呢。但你错失了杀他的好机会,岂不可惜?”


    “杀他有何用?”纪饮霜冷冷道,“他死了,监牢自破,我却再也出不去。我这幅躯体已经和关山境融为一体,就像一代代冷家冤魂,只等魂飞魄散的那日罢了!这便是他想见到的。”


    “你就不想报复?”唐渺道,“你今日的境地,可是林述尘一手造成的。”


    “林述尘不惧死,我又何必要他死?”纪饮霜道,“他有怕到骨髓的事情,我便让他亲眼目睹发生,让他尝尝被剜心挖骨的滋味!”


    听着那阴沉声色里夹杂的压抑喘息,唐渺伸手摩挲着怀中那把不知饮了多少鲜血的星玉短剑,忽地笑了:“那么我便做你的那把刀。”


    一道惊雷轰隆而落,空中飘飞的雨丝在那一刹那间亮如万千白刃,纷纷插入土地中去!.


    暴雨倾盆,叶霁和李沉璧并肩站在逢棠城的一片青瓦屋檐下。


    这场雨迟迟不停,叶霁听着雨打屋瓦的密集声响,渐渐出神。李沉璧忽然一拽他手,朝对街的茶楼走,说道:“我有些饿了。春陵有什么好吃的?”


    两个人都不怎么沾食人间的荤素烟火,李沉璧更是不可能会饿。


    来春陵这一路上,李沉璧几乎无时不刻不在与他说话,哪怕不交谈时,叶霁每每稍有分心,就会被李沉璧刻意弄出的小事吸引走注意力。


    李沉璧不给他一刻分心的机会,以至于都有点执拗了。


    叶霁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答:“我记得东洲的茶楼都有煮栗子、橘饼和桂花糍糕,配龙井茶正好。”


    两人在临街窗口的座位前坐下,叶霁拿了一块橘饼,放入他嘴里,自己则捧着一杯热茶啜饮。


    春陵一带的烟柳繁华气最盛,冬天下雨,也不怎么灰淡萧条。


    茶楼离河面不远,箫管声悠悠传来,许多色彩艳丽的画舫,在江面依次排开,红男绿女迎来送往,不少人撑着伞在雨里登船玩乐。


    叶霁看了一会,李沉璧慢悠悠咽下一口橘饼,漫不经心问:“师兄去过那种地方么?”


    叶霁呛了一下,斟酌着道:“……一两次吧。”


    李沉璧没说什么,却抬起眼睛,有点含怨地瞧了他一眼。叶霁有些尴尬地解释:“但都不是主动的。”


    李沉璧道:“师兄虽然不是主动去,却招惹得别人主动来。独宿小岛,都有人不辞辛苦,夜半登门。”又道,“师兄刚才一直看江边,不会是在想那什么卿吧?”


    “你说韶卿?”叶霁无奈,“都是多久的事了,你能不能放过这一马,再也不提?”


    李沉璧皮笑肉不笑:“不能。我们今晚就去住冷红浦溆,让那不要脸的东西看清楚,师兄是谁的伴侣。”


    叶霁嫌他幼稚得很,回想起冷红浦溆那哭笑不得的一夜,又有点怀念:“随便你吧。”


    目光瞥向楼下,一个青衣年轻人收了伞,正四处张望,叶霁不由一笑,对他传音道:“叠霞,上来喝茶吧。”


    叠霞洞主转眼就上了楼,爽爽朗朗,拱手而笑:“小叶,当时的酣春酒没喝完,又要请我喝龙井茶么?”


    他也不多礼,一撩衣摆,在李沉璧旁边椅子上坐下了。


    叶霁也笑:“上次我喝得太多,失礼了。这次我和师弟作陪,洞主尽情畅饮。”


    说着亲自给他倒一杯茶,举手敬饮。


    叠霞洞主哈哈大笑:“你约我见面,却把茶当酒喝起来了?你这个一杯倒这样作弊,我才不要奉陪!”


    说完后,他眨着眼,目光在两人间打了个转,意味深长:“说是师弟——如今该是道侣了吧?”


    这下,连李沉璧都笑了,竟然主动道:“好眼光。”


    “我就说嘛。当时我就已经猜出来三分了。”叠霞洞主笑吟吟看着李沉璧,“那时你借走了我的斩雾刀,说要去找魅妖的麻烦,把小叶吓得不轻。我还没见过他那么着急惊慌的样子,可见心中珍爱。”


    李沉璧忍不住地去看叶霁,目光灼热。后者耳根出现一层红晕,尴尬道:“有么?”


    “你自己说呢?”叠下洞主道,“你忘了么,我来长风山做客,你却与我话都没说上两句,你不好意思,请我去酒馆喝酒,结果……”


    他也不说完,又看了眼李沉璧,感慨:“总之,那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叶霁真诚地道:“改日你再来做客,绝不教你走空。”


    “什么话,又不是做贼,走什么空。”叠霞洞主嘟囔了一句,举起茶杯,洒落地道,“不说这个了。你俩正式合卺那日,请我去喝一杯就行。来,这杯以茶代酒——敬神仙眷侣。”


    第90章 江流无尽 与君泛舟天尽头。……


    三人一起喝尽了杯中热茶, 叠霞洞主放下茶杯时,换了一副神情,双眼含着一层凝重, 定睛望着叶霁。


    叶霁也敛了淡笑,与他对视。


    “小叶, ”叠霞洞主道,“我姐姐关裁的事,江泊筠有没有和你提起?”


    “提了,但提得不多。”叶霁道,“关姑娘失踪许久,乘寿门的灾祸后,现在泊筠也没了踪影。你打听到他们一点消息没有?”


    叠霞洞主道:“我姐姐不见后, 我派出弟子在西南到处搜寻打探,一无所获。江泊筠大概打听到了些什么, 可我每次问起他,这厮有总是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


    叶霁垂下眼, 盯着杯中残留的茶叶, 道:“不怪他。”叠霞洞主作色道:“我偏要怪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叠霞洞主与关裁是亲姐弟,乃是关月门的本家亲人,事已至此,叶霁便不再隐瞒, 将七夕那夜江泊筠告诉他的难言危机, 一五一十说给了他。


    “魅妖想要江泊筠给他做关山弓, 来换我姐姐消息?”


    叠霞洞主愕然吃惊后,恍然大悟,恨恨地道:“那弓只有我姐姐能做,我爹传艺时留了一手。江泊筠根本不会这门铸造技法, 这件事扬出去,他哪里还坐得住门主之位?怪不得他为难成那样。”


    叶霁见他面色含怒,这怒火多半是冲着江泊筠来,解释道:“泊筠确实为难,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关月门。关姑娘生死未卜,他缺乏门主资格,这个秘密若是被魅妖知道,无论是传扬出去还是拿来胁迫,关月门都要经历一场动荡风雨。”


    “但我还是生气。”叠霞洞主握紧茶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姓江的错!”


    叶霁紧望着他,片刻后,低声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若方便告诉我,便说。”


    叠霞洞主缓缓点头。


    “泊筠是关老门主座下首徒,老门主为什么不把关山弓铸技传授于他?你说老门主‘留了一手’,又是什么意思?”叶霁问道。


    叠霞洞主冷冷一哂。


    还没说话,李沉璧波澜不兴插来一句:“因为江泊筠对他女儿不忠。”


    叶霁忙按住他手臂,重重一捏。李沉璧道:“这有什么。师兄当我胡说的?”


    叶霁掠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会知道?”李沉璧无所谓地道:“在乘寿山听来的。江泊筠与薛白槿有旧情,这件事让关裁知道了。”


    叶霁皱了皱眉:“若你只是道听途说……”心思一动,李沉璧哪里有兴趣听外面无聊的流言?


    “是他们亲口说的,我偶然听见了。”李沉璧道。


    “李师弟没说错。”


    叠霞洞主闷着嗓子,道:“薛白槿和江泊筠有一段旧情,这件事我爹知道,我姐姐却是一直蒙在鼓里,真心喜欢江泊筠的。我爹器重那姓江的,更不想伤了我姐姐的心,于是答应让他们成婚,名正言顺地把关月门传给了江泊筠——那时姓江的明明放不下薛白槿,却为了稳坐门主之位,还是娶了我姐姐。我爹怕这小子将来变心,所以只将关山弓铸造技法传给我姐姐,只要她愿意,将来关山门随时都可易主,她不必受制于姓江的。”


    叶霁十分感慨,低声道:“可在我看来,泊筠对关姑娘的感情十分深重,似乎不像虚情假意。”


    叠霞洞主微嘲地笑笑:“谁知道呢。”


    他拿起茶杯,才意识到刚刚已经喝光了,放下杯子对叶霁道:“我看不透这人心思,也不想再埋怨谁了,能把夫妻二人找回来就行——我外甥在长风山?”


    “约你见面,正为这件事。”叶霁道,“泊筠先前托付过我,他若有不测,让我把阿阙亲手交给你。你什么时候得空,就来长风山接孩子吧。你亲自来,不要假别人之手。”


    “你是为了防那魅妖?”叠霞洞主肃容道,“他倒是有可能挟持阿阙来胁迫江泊筠,谨慎些是对的。”


    叶霁颔首:“他本名唐渺,当年是漂星楼的重要人物。我怀疑近来修仙界频发的灾乱,都和此人有关。我和沉璧来东洲,就是为了找他。”


    叠霞洞主身子微微前倾,呼吸有些急促,道:“这人不可放过,我姐姐的消息,一定落在他身上!”连忙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叶霁忽然问道:“叠霞洞与枫云山庄的关系如何?”


    “为什么问这个?”叠霞洞主一愣,“倒是没什么往来,不过先师与赵老庄主有点旧交。”


    叶霁笑笑,道:“嗯,足够了。”


    叠下洞主一头雾水:“什么足够了?”


    “唐渺如今归附于枫云山庄,化名为赵濡雨。”叶霁朝李沉璧抬抬下巴,后者拿起茶壶,给三个杯子续上热茶,“此人是这世上最精明的狐狸,大约知道我们已经对他产生怀疑,会有心躲避我们。要见此人,我和沉璧准备隐匿身份,悄悄潜入枫云山庄,看能否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


    叠霞洞主道:“枫云山庄可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我听说枫云山庄最近高调戒严,你们不是客人,又非本家子弟,一接近内部阵法,警钟立即传遍全庄。”


    叶霁道:“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让我带你们混进去?”叠霞洞主偏头想了一会儿,敲定了主意,“我递个贴子,说叠霞洞主人途经逢棠城,想要顺路拜会枫云山庄赵老前辈,他们不至于不给我这个面子。老庄主近来病重,正好有理由看望。你们用幻容术扮成我的门人,跟着我进去就是了。”


    叶霁就是此意,见他这样有默契,轻出一口气:“我们等你消息,叠霞。”.


    与叠霞洞主暂时分手后,两人抓住最后的清闲,在雨收后的青石板街上慢慢游荡。


    走到江边,李沉璧心血来潮,租下了一艘小画舫,荡到江心,吹风赏景。


    叶霁倚坐在朱红栏杆边,指了指轻烟里依稀可见的冷红浦溆,问李沉璧:“今夜要去住么?”


    “忽然不想去了,”李沉璧坐在他身侧,“我只想这么和师兄静静地待着,谁也别来打扰。”


    他看着流淌的江水,道:“要是这条江没有尽头,我想和师兄,一直漂到那个没有尽头的尽头去。”


    叶霁朝他侧头,李沉璧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凤眼倒映着点点日光,干净得就像在雪水里洗过一样。


    他说这话,也是轻轻淡淡,好像只是平时的闲谈。


    “我也想。”叶霁握住他的手,搓搓他指尖,“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今后的事也不知会如何。有时候,我心里一团乱麻,赌气什么也不想去管了,只想……只想抱着你,睡到天光大亮。”


    两人都注视着彼此,眼里流动着波光一样的深情。


    也许是春陵的风景太清美,并不想去亲吻纠缠,只是坐在一起,就觉得无限的充实与宁悦。


    一艘祭祀小船从他们身边滑过去,几张雪片似的纸钱落在船舱里。


    叶霁一一捡起,洒回了江中,想起投水殉情的言卿和崩溃欲绝的凌泛月,叹了口气:“沉璧,凌泛月这人在你心里,是个骄傲爽朗的傻子,是不是?”


    李沉璧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哼笑一声。叶霁道:“可是这个傻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沉璧眨眨眼,似是在思考这话。


    叶霁告诉他:“泛月有一个心爱的人,因为误会他移情别恋,葬身在了这条江里。”


    他有感而发,看着天际流水,轻声喃喃:“情爱这种东西,是天下最锋利的刀剑,一旦行差错踏,就会杀人于无形。言卿已经死了,凌泛月与死又何异?”


    李沉璧道:“现在师兄手里就有这把剑,会不会用来杀我?”


    叶霁一愣,摇头道:“不会。”


    李沉璧笑了,忽然又有点委屈,道:“师兄自然是不会杀我……只会用剑尖,时不时戳我一下。”


    叶霁有些无奈,难道不是你大多数时候胡思乱想,无理取闹么?抬起手,在他心口故意戳了戳。


    “师兄别替凌泛月难过了。”李沉璧柔声道,“我去买点纸钱香烛和酒,我们替他祭祭这个心上人,好不好?”


    李沉璧握住他手指亲了亲,道:“师兄等我一会。”就飞身出船舱,掠过茫茫江面,朝着岸边的街巷去了。


    叶霁目视他背影,居然觉得李沉璧在为他变得有人情味起来。


    ……但人情味是其次,目的还是“为他”。


    不然怎么会想到要为素不相识的人烧纸钱?无非是想他所想罢了。


    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橹声水声。


    一艘小舟贴近了画船,一人款款掀开湘妃竹帘,站到了船梢上,定睛含笑地望着他。


    叶霁觉得眼熟,却一时没认出这面如冠玉,狐裘披风的年轻人。


    直到对方轻捷地跳上了画船,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涩地叫了声“叶仙君”,叶霁才恍然想了起来。


    “——韶卿?”